第7章 走马上任巡抚司

暴雨下了一天,到傍晚时分才渐渐将息。春天里少有这样的雨,凶狠暴虐,又酣畅淋漓。

南山心不得安,等到雨小些时便撑一把伞回季府去,城里积起了大小不一的浅水潭,她听闻汴河水面涨得又宽又平,若再来一夜这样的雨,恐怕河水就要漫堤了。

她走在街上时,天还淅淅沥沥下着细雨。

白墙青瓦的两排坊舍之间是一条青石道,积水的地上铺着一片片鲜绿的青苔,屋边植的老柳又高又茂密,条条垂着的柳条在和风细雨中舒缓地摇摆身姿。

南山无心看这样的景致,她心中在想崔劢同自己说的话,崔劢刚刚依然问起青涯剑的来路,南山并不想告诉他,敷衍了两句:“季大人给的。”

事实上,的确也是季伉给的。

那时,崔劢偏头看了一下自己腰间佩剑,“我的剑,名叫乌涯。”

崔劢而后的一句话令她心中不太舒畅,“这两把剑,本是一双。”

一双剑,不是有渊源,就是有故事,南山才不想叫别人以为他俩有什么瓜葛。青涯乌涯,流星剑法,巡抚司,还有天下第一,他俩的共同之处,她已经可以想出凭坊间人的想象能力,这简直是上好的说书题材。

南山走到季府时,天已半黑,雨也停了。她合了伞,三两步跨上府前的白石台阶,季府门檐上挂着的两个大灯笼洒着昏黄的光,轻柔地照亮她的面容。

门口仆人一见到她,忙探头进门里,喊了一句:“老管家,先生回来了。”

南山一面低着头掸去衣上挂着的几颗雨珠,一面急匆匆跨进门去,恰巧与也往这来的老管家撞了个满怀。

南山一把扶住踉踉跄跄的老人,“哎呦,老管家,您急什么呢?”

“哎呦,先生,你这冒冒失失的,”老管家身体早已虚迈,他唠唠叨叨想抱怨,可还是打住了话头,“不说了,快来快来,老爷等你好一会儿了。”

老管家看着老迈,走路却能生风,南山大步地跟在他后边,往季伉的书房去了。

老爷子在季家做事也有三十年了,年纪虽大,办事却不马虎,头脑也不糊涂,一板一眼的脾气半分没有减少,性格也一如年轻时的活泼。

季老管家唯一一个缺点,便是啰嗦,他一开口,必然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织了又织,让人一根针也休想插进去。

南山听得头疼,到了季伉书房门口,老管家正说到兴头上,她忙嘴唇贴着一根手指,“嘘”的一声,又指指屋里,老管家极其配合地哑然失声,用力点了点头,又一拍她的肩膀,留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

南山听说季喜出生后,季夫人患了好几年的病,是季老管家将季喜带大,如今看来,这脾气倒真是如出一辙。

送走了老管家,她理理衣袖,曲起手指轻轻扣了几下书房的门,“大人,我回来了。”

“进来吧。”

她进门时,季伉正在灯下读书,窗外的天已完全黑了,书房里倒是灯火很盛,照出的人影清晰完整。

季伉听见她的脚步声,抬起头来,面上慈爱,半点责怪她的势头也没有,“巡抚司的事都还顺利吧?”

“多谢大人,都是我太莽撞。”她抱起拳,既是道歉,也是道谢。

季伉站起,将她的拳按低,“你来家中也有许久时间了,家中人人都喜欢你,我们早已将你当成家人一般,就不必再说什么恩情了。”

南山抬眼看他,竟一瞬在脑海中闪过父亲的身影,她垂下眼默默不语。

夜风舒缓,窗外的一树芭蕉在窗绢上投下摇曳的剪影,竹林未动,发出“沙沙”的清甜声音。

季伉见她没有回应,像是被戳到了伤心处的疤,安慰道:“你第一日来府上时,我看你潇洒自在,孑然一身,在府中住了许久,也没有亲人来寻,故我邀你共同赴京,想的是你既然与我家有缘,便要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对待。为人父母,怎么能不为子女排忧解难?”

“大人。”她一时不知说什么,话都堵在喉头,说不出来。

她本以为离家多年,思乡、思亲已不是一个侠客的愁绪。心中的牵挂是磨钝一把剑最好的石料,可亲情、友情,总是剪不断的细线,有时猛地一拽,就要教人滴血。

她眼睛一酸,泪有几滴盈在眼眶里。

她又忽然想起《流星剑谱》里的六个字,“无情人,无情剑”,她将泪咽下去。她从未落泪,无论是千年之前,还是时至今日,也或明日险途。

不管是生老病死,不管是聚散离合。

不管是喜怒哀乐,不管是酸甜苦辣。

剑客只要洒脱,只要放下,只要孤独,一把利剑永不会被情丝缠锁,永不会为纠葛自消锋芒。

再好的剑也会被消磨殆尽,可心剑无敌。

要做天下第一的剑客,就要造一座天下第一的心牢。

她一时思绪万千,又努力静下心神,季伉缓缓说道:“我知道你难为规矩控制,可是到京兆尹府随便提人,只有巡抚司敢做。我同薛指挥使当年一同征战沙场,交情颇深,我知道他忠心耿耿,心性并不坏。不论你今后在那见到什么,听到什么,你只管教好自己的剑,不必为流言蜚语扰乱心神。”

她举手一拜,“谨遵大人教诲。”

从书房出来时,季伉一席话,教巡抚司压在她心头的分量又重了几分,什么样的地方,充斥着流言蜚语,什么样的地方,足以扰乱心神。

杂思多得令人头痛,她敲一敲自己的脑袋,伸手抚着矮矮的杜鹃丛往竹柳小处走,杜鹃丛上冰凉的水露沾湿她的手掌,这清冷的触觉令她感到一时惬意。

夜里风凉,穿过她的衣襟,吹起她的袍子。不管巡抚司再怎么棘手,也是明天到任后的事了,她吹一声口哨,带走心中杂乱的念头。

穿过已经谢了杏花的杏花坞,便到了竹柳小处,南山见那园门紧紧关着,两个仆人守在门口。她走过去,问道:“小姐呢?不在家吗?”

“老爷让小姐闭门思过呢,先生。你看这……”仆人以为她要进去,佝偻着身子,满脸为难。

南山“哦”了一声,背着手转身便走,末了事不关己的留一句:“好好看着,别让小姐往外溜。”

她绕着竹柳小处走了半圈,轻松一跃便跳进了园内,她看见季喜的房门口亦有人看守,“啧啧”两声——看来这小姐这几日是真受苦了。南山绕道屋后,翻身上瓦,她身轻如燕,脚步虚点,一点声音也没弄响。

季喜正在屋里发闷呢,忽然听见头顶一个沙沙的声音在喊自己:“小姐,小姐。”

季喜吓得从床上跳起来,还以为是要闹鬼,她抬头一看,只见屋顶没了一片瓦,南山的脸正盛在那块方方的孔里。

季喜左右望望,亦不敢大声,捏着嗓子说话:“你怎么回来啦?”

她搬了一只三脚凳子,晃晃悠悠地踩上去,在南山“哎呦,你小心点”的关照下往上够了一够,这才勉强能听清了南山说话。

“过几天马球会,我想办法让大人放你出去。”

“好嘞。”

两人的密谋达成,南山眼里又是笑吟吟的。

季喜亦眉开眼笑,她跳下凳子,抬头看时,那片瓦已经重新合上了。南山的承诺令她心中开心无比,她叉着腰,看着自己门口的两个人影,下巴一抬,拿鼻孔对着,“哼!”

南山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回到屋里时,看见床上放着一溜衣服。

她忽然想起来了,褚桢说宁王送的衣服不好看。

南山在府中住了一夜,洗了个热水澡,又换一身衣服,第二日清晨取上自己的两把剑,骑马往巡抚司去上班。

季府离皇城并不远,故她还在路边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方才慢悠悠来到永安门下。在永安门这存了马,又出示了巡抚司的腰牌,南山这才得以将剑带进皇城之内。

进了皇城便只能步行,来往行人不论大人小人,太监宫女,皆是行色匆匆。

南山刚过了兴武门,就看见一辆銮铃马车正脆响着往这来,照常,这车中不是褚舆便是蔡庸。按宫里的规矩,见到贵人便不能再走动了,需立到一侧等贵人的车马轿子过去。

南山站立到一侧,紫衣映着红墙,格外明媚。她听说蔡庸同自己的女儿明妃不怎么像,是个谨慎的人物,在朝中颇有口碑,想来是不会大肆地驾銮铃马车入朝,那此时坐在车里的,便只能是褚舆。

想到褚舆,她心里还有些瘆得慌,就算他不再追究那一巴掌的事,可也不见得他就是个什么善人。

恰好她遇见一队小公公往宫里走,此时也停下等马车过去,南山忙挪到人堆后边,只希望别再被宁王缠上。

车轮滚动的声音越来越近,听着好像是马上就要过去,南山已松了口气,抬脚准备继续往前走了,却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停——”

銮铃马车独有的好听乐声戛然而止。

只见薄纱帘被掀开,褚舆穿着蟒纹朝服,他并未看向窗外,只露着一边那妖一般邪魅的侧脸,“看来南千户的牢狱之灾是免了。”

那么快,他就知道了自己任官的事,南山轻瞟了他一眼,垂下眼睛,“劳王爷挂念。”

“这下裴度能睡着了。”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听上去像冷冷的嘲讽。褚舆手随心一挥,纱帘漫漫飘落,渐将他剪成朦胧的侧影。

赶车的小厮颇有见力地扬起马鞭,只听车轮那般粗哑缓慢地滚动起来,褚舆在帘提点,“千户大人不要忘了马球会之约,本王最讨厌失约的人。”

他轻飘飘的话里,唯一个“最”字咬得重,亦不见得使了多少力气,却格外狠厉。

“还有,本王警告你最好辞官,巡抚司可不是随便进了就能随便待着的地方。”

“是,王爷。”南山躬身行礼,送马车离去。她行礼时从不见一丝屈卑,反而总带着江湖气概那样的大义凛然,甚至于是潇洒自得的不卑不亢。

铛铛的銮铃乐伴着马蹄声远去,偶尔传来一声宁王打趣般的怒斥:“车那么慢!卸你的腿还是卸马的腿啊?”

銮铃马车跑得更快了,一溜烟便跑不见了。褚舆在皇城里飙车已是常态,没有哪个宫人感到大惊小怪,全都熟稔地早早便贴着墙根避开。

南山看一眼那马车的绝尘而去之姿,回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警告”?褚舆为何不希望自己进巡抚司?她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驱出自己的脑海。

南山到巡抚司时,正撞见两驾马车从大门前离开。她侧眸一看,正对上车内一双女人般娇媚的眼睛,那双眼线条流畅而修长,长长的睫毛如扇下扫,正如一汀烟雨的遥远朦胧,也如一帘幽梦的黯然销魂。

这双眼令人痴迷,直至马车驶远,南山方才回过神来。

“不论你今后在那见到什么,听到什么,你只管教好自己的剑,不必为流言蜚语扰乱心神。”

她想起季伉同自己说的话,车内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无需去知晓,也无需花费心思去臆度。

南山径直往北走去,昨日崔劢带着她认了路——她教剑的地方在司内北角的碧航武院。

照崔劢说的,她只用教剑,只用去碧航武院,当课的时候不要马虎,便能保得平安。

南山并不在意自己平安否,跌宕的日子她早已习惯,可她想要保得季家平安。

到武院时,百十来个少年已经在院中列队等候,无人嬉笑打闹,看到她时,震天似地齐喊了一声:“教头好。”

这些少年都是根骨不错的孩子,多半没有亲人,或是因家贫被变卖,五六岁时便被领到巡抚司内习武。如今不过十一二岁,却个个显得干练成熟,按崔劢说的,在过上四五年,这些孩子就要挑起执行任务和保护陛下的大梁。

她提着剑,踏上教台,简单闲扯了一些,她学剑是个天才,可却没有教过剑。

以往在季府中不过随性而至、小打小闹,如今真的赶鸭子上架了,她才忽然发现教人那么难,她这句说完就没下句要说了,这些少年恭敬的模样弄得她很是局促。

她想了想,硬是逼着自己讲话:“我昨天刚刚到任,你们的许多事情我还不了解。先说说这个吧,你们学的什么剑法,学到第几招第几式?”

队列左侧一个高瘦的青衣少年跨出一步,“回禀南教头,我等从八岁习剑,修习昆吾剑法,已有三四年时间。”

昆吾剑法源远流长,旋转连绵、轻灵多变,最考协调与连贯,以及对剑法的领悟。劈点撩抹、压扫截拦,练成时众多剑式融汇于心,信手拈来,可谓千变万化。

此剑法是大多数习剑之人的启蒙剑法,南山亦是精通。

三至四年,以昆吾剑法的复杂和博大,最多修至五成,当年南山在南老太爷的鞭子下日夜不休地练,也不过修得七成。

南山一跃,跳下教台,“那么想来昆吾剑法的剑式你们应已学完,可应该还不熟悉。从今日起,每到剑课,练完五次昆吾剑法的所有剑式,就可以休息。晚间饭后,再练两次,我不会来监督你们,练或不练,一个月后便可以见分晓。”

练一次昆吾剑法,要小半个时辰,满打满算下来,练五次,少则两个时辰,多则要三个时辰。台下一片寂静,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叫屈,少年们虽不说话,可南山亦能明白他们心中所想。

她少年练习昆吾剑法时,练到此处,恨了南老爷子许久,一天练七次昆吾剑法,说来轻巧,可只要一天就能教人手似断裂。可也是如此,她最终良材佳成,没有埋没天生的才华。

南山话音刚落,听见武院门口传来脚步声,她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年提着剑,神色匆匆地停下脚步,站在武院门口。

南山瞥他一眼,少年长得清秀可人,浓眉大眼,是最讨当下女孩子喜欢的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南山问他。

“禀报教头,我叫罗在。”少年声音清朗,虽一身黑衣,可行动说话,却是芳草生烟,清新如春。

南山喜欢他这不同于沉沉暮霭的朝气,放他进来却没放他一马,“快进来吧,今天你的剑式多加一遍,我看着你练,别想偷懒。”

她看见罗在吐了下舌头,答了一句“是”,跑回了队列里,刚刚答话的青衣少年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责备罗在不该迟到。

“好了,最后啰嗦一点。我知道你们心中会有埋怨,我是过来人,过来人要不厌其烦地告诉你们,只有把昆吾剑法练到烂熟于心,使剑这一行你们才算入门。”她背着手,腰板笔直。

她一声令下,少年们便各自练开了,没有人语,只有剑簌簌挥动的声音。南山转到罗在跟前,看他练剑。

罗在的昆吾剑法问题颇多,不是剑式记得前后颠倒,就是记少了几个动作,好在动作还算到位。

令南山在意的,是他的剑式中已有了自己的剑意,好比走笔有骨,画龙点睛,初学剑者便能有灵魂在剑,是不俗的根骨。

可她也能看出罗在习剑并不努力,若是认真学习,不会是如今的平平之姿。她频频叫停罗在,手把手指导剑式,三番五次下来,她颇因罗在浪费天赋而生气,一剑打得少年跳起脚来,“懒!”

少年摸摸自己的腿,听见她又是疾声厉色,“练!”

南山不知她此时的模样,与当年的南老太爷别无二致。

罗在练到第二遍的时候,已经能娴熟地躲过南山挥来的剑鞘,可惜南老师反手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他便只能捂着屁股干吸着嘴,一个“疼”字也叫不出来。

日上三竿时,她正因罗在小小的一点进步稍稍欣慰时,忽听见武院门口有人喊了一声:“南教头。”

那声音平若无风湖面,无影无痕,南山转身一看,果真是崔劢。

“哎,小孩,你来看着罗在练一会儿。”南山随意喊了一声,也不知她要喊哪个小孩,还是刚刚的青衣少年放下剑走过来。

他额上挂着晶莹的汗,瓷白的脸上一双沉静眼睛,“教头,我叫王蔻。”

南山吩咐王蔻盯着罗在练剑,自己出门去见崔劢。她以为崔劢是来考察工作的,见到他当头一句就是:“孩子们都听话,挺好的。”

崔劢斜斜看她一眼,黑色的眼睛转向前方,“四日后的马球会,你要去是吧?”

“你明明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今年的马球会,陛下要携皇后和明妃前来,齐王也亦回京,司里人手不够,你到时候也要去守卫。”

人手不够,南山想起了今早看到的两驾马车,是什么急事教巡抚司在马球会之际不得不派出人去,以致人手不够。她眨了下眼,将疑问挥出自己的脑海。

不问,不想,不看,不听,教剑。

这是南山如今的十字箴言,她抱着剑,斜倚着墙,“那你要和宁王爷说去,他的帖子,我可不敢不去。”

崔劢没有说话,南山掀起前襟迈步入武院,他淡淡的声音从后传来,“你便衣留心些,也很好。”

崔劢看来是不打算让她在马球会上好好尽兴,她回过头要发脾气时,崔劢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