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卑鄙无耻崔大人

这是南山蹲大狱的第三天,也是季喜闭门思过的第三天。

这三天里,“黑马公子”暴打“害虫公子”的传奇故事在汴城中传了个遍,在口耳相传中的添油加醋,似乎人人都爱。

若遇到刚刚进城的外乡人,便会有人一副博闻广见的模样,饮一口烈酒,然后龇牙咧嘴地叹,“你刚刚到汴城来,当有所不知,那武德公府上的门客南大侠好生厉害——把那为害一方的李大害虫打得口吐鲜血、满地找牙。”

又是一口烈酒,又是一阵哀叹,“这南大侠使得一把青涯剑,乍一看去,倒是没有什么稀奇,但只要利剑出鞘,那天上就要电闪雷鸣。南大侠行走江湖,半数敌手便都是被这雷劈死的!”

王捕头像模像样把这段传闻讲给南山听时,她硬是笑得吐出一口酒来。

南山的牢狱之灾可谓滋润,前有季伉打点,后有王、柳二位捕头意气相投,住的、吃的皆上乘。

她的精神生活也不枯燥,王捕头替她弄了一把木剑,她每日在牢中心无杂念地修习流星剑法,短短几日,功力又见增长。

若说南山在大狱中过得快活自在,那这几日最不快活的就是京兆尹裴度了。一件当街伤人案并不难判,难判的是李涯这边站着丞相与皇后,不肯轻饶南山。

那边的武德公是开国元勋,陛下偏偏在这时候,又给了季家大公子季礼一个御林军骠骑校尉的实职,把二公子季素也调到大理寺中,在裴度眼里,这可是皇帝陛下意味深长的一举。

就在昨天,宁王的小厮又登门造访,“唰”地在他眼前列出了两排礼物,“裴大人,我家王爷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再过几日便是马球会了,我家王爷是给南君下过帖子的。您是知道的,我家王爷邀的人,哪年有不到的,这要是不小心被拂了面子——”

那小厮抬头一笑,笑里尽是寒意,“呵呵,我家王爷的脾气,小的可也摸不准。还望裴大人通融通融,把南君借我家王爷一天便什么都好说了。”

裴度一夜无眠,愁得肝肠寸断,京兆尹本就是个不好坐的位子,可如今是尤为的烫手。

第二日他起床揽镜细看,只见镜中人双鬓也花白了,脸上皱纹也更深了,他正唉声叹气,却有衙役来报:“大人,亲军都尉府巡抚司的崔大人正在堂前等您。”

他憋着气瞅衙役一眼,抖了抖袖子,埋头往堂前走去——这几日倒是奇了,什么牛鬼蛇神全都跑京兆尹衙门里来了。

裴度往侧门跨进大堂,见来人穿一身华贵的斗牛服,腰间一把黑色的剑,便正是崔劢。

他拱着手,以笑脸迎上去,“崔大人,真是许久不见呀。听说您又高升了,衙中事物繁忙,下官也来不及去府上祝贺。”

“裴大人客气了。”崔劢向他回礼,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冷峻的眉眼皆如笔雕刀刻,端的是英俊漂亮,却无半点人间情意。

“崔大人今日来,所为何事啊?”

明知故问,是朝廷往来之间,第一等可笑礼仪。崔劢抬起手,御赐令牌被他握在手间,字上流光,皆无温度,“我来提一个犯人。”

别人眼里,亲军都尉府的御赐令牌和催命符别无二致,那令牌哪一只不是血染就,不是白骨砌,不是热铜混着几万具腐尸烂体熬出来的。

令牌一出,总令人毛骨悚然。

可如今在裴度眼里,这道令牌便是天底下最好的救命药了,这几日在他身后催命的牛头马面总算有了个好去处,“崔大人是想把南大侠带回巡抚司处置?”

“此事薛指挥使自有定夺。”崔劢将令牌收回,目不斜视地从裴度身边走过,他往京兆尹府提走过不少人,路是极熟的,带着一众官兵便往府牢去了。

裴度跟在其后,默默不语,事情已上达亲军都尉府第一把手薛勉,便不再是他一个小小京兆府尹该去过问的了。

到了巡抚司,这位南大侠是被杀还是被刮,或是别有本事逃出生天,那就不是他能管的了,也不是左右两边的爷能管得了的。

崔劢来时,南山正在练流星飒沓。有了这几日的安宁时间,她的剑术亦有几分精进,木剑没有光泽,只在牢狱小窗那逼仄的灰白光线里跃动这万道浅浅的剑影。

她出剑更快了,快到没有风在浮动,她出剑也更无情,无情到没有一点点仁慈。

无情剑,便是流星剑法的精髓,南山已然领悟。

“看来南君的流星剑法,已趋于大成。”崔劢停下脚步,一线虚白的光正照在他无感无情的脸上。

“崔大人,别来无恙。”那道光里,南山停下了剑。

黑色的狱,白色的光,她在光影交汇之处站立,仿佛登云升仙的飘渺衣袂一样透彻。沁着光的脸上,她褐色的眼睛骤然清浅的如金,水中月般明净。

“无恙。”崔劢依旧惜字如金,光并没有点亮他的眼睛,那幽深的一潭死水宛如万丈深渊。

她将木剑挂在腰上,逆着光走了过来,苍白的光彩镶出她的轮廓。她站在牢笼里,一手支在圆木栏上,抬着眼冲那深渊一笑,那月的倒影碎开了,“怎么?崔大人也来找我喝酒吗?”

崔劢微微阖目,他向后退一步,转身,“带走。”

南山双手一摊,对几个兵发号施令,“你们几个,过来!绑紧点。”

她这如假包换的大人口气,骗得几个兵竟唯唯诺诺答应,“是,大人。”

南山笑得开心,她从不担心下一刻的事情,她是独步天下,将命泡在酒壶里、将脑袋悬在剑鞘上的江湖人。

崔劢对她还算不错,用马车把她和绳子载到了巡抚司。她看看崔劢上班的地方,只是皇城中一个偏僻地界,周遭荒凉,鲜有行人。

房舍不算精美也就算了,门脸却也是一道只有两门宽的寒酸矮门,上面悬一块写着“巡抚司”的木匾,也没漆金,也没贴银,普通得紧。

走进门去,司内极为广阔,却并无什么修饰,屋舍物件,都是原原本本的朴素颜色,这倒是和崔劢的个性走得一个路子。

南山再望,这里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守备的士兵尽是黑甲在身,脸上如石刻般没有表情。好了,果真都和崔劢一路货色,她如是想。

崔劢在南山前端步行走,忽然说:“松绑吧。”

南山站住,一个兵上前替她解了绳子,她动动脖子,扭扭手腕,“我还以为崔大人这样的高官,怎么也得在有正门的地方公干吧。”

他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拖在地上淡若无物的影子微微晃动,光线暗淡的走廊里,他的眼模糊不清,“不是恩赐如潮才叫宠信,也不是甜言蜜语,才是忠诚。”

语罢,他转身,继续走着,同样的步幅,同样的速度,从未有过改变。

“嚯,崔大人倒是颇有为官的心得。”她心不在焉地背着手,这边看两眼,那边又望一阵,忽而指着庭间啄食的鸽子,仿佛找到了什么宝贝,“崔大人,你们这还养鸟呢。”

“我劝你少说话,不要乱看。”

“劝我做什么?你是官,我是囚,有什么好劝的。”南山忽然低下身子,顺手折了一根路边的野草,她双指捻动,野草在风里转着圈,她眼睛盯着草尖,不时可恶地吹一口气,压得草儿弯下腰来。

“你已不是囚了。”

南山抬起头来。

“薛大人把你要过来做剑术教头,陛下给你封了个千户。”

“嘎?”

南山正愣神的功夫,崔劢已经走远了。

南山忙在后边追,她脚步匆匆,衣袂飘飘,“崔大人,你再说一遍,我可没听清楚。”

崔劢并不答她,只是继续在蜿蜒的回廊里走着。

风吹过萧瑟的庭院,发丝浮在她的嘴角。风吹来几片黑云,天光收敛,在慢慢合聚的云中漏下几道晦暗的光线。

看来,是要下雨了。

“崔大人!”昏昏的光从天际下撒,仿佛浑浊的水雾将她围裹。

崔劢截铁般的脚步声停下,灰朦朦的光又被屋檐遮去了几分光辉,他一身衣服色泽深如墨池,唯有起伏的褶上还残留着几道微弱的光。

他头微偏,脸上棱角嵌着冷冷的光,他微垂的眼在暗处隐匿,显得更加深不见底,“从今往后,你为巡抚司办事。”

“你们巡抚司倒是霸道,我可是还没有同意的。”南山抱着手走到他旁边,皱眉看着他的眼。

没有光,她的眼也变得深沉,可偏有一星光点,在她眼中闪耀。

风声渐响,又吹起她额边的头发,几丝发在风中挣扎,拂在她好看的眼前眉间。破败庭院里的灰尘与沙屑尽数被风卷起,更叫铁灰的天色里平添许多艰涩。

“薛大人同意了。”他回过脸,不再看她的眼睛,一身孤影,背对着她。

“薛大人。”南山咬了咬牙,冷哼一声,“劳烦崔大人替我给薛大人道个谢,我们这素昧平生,倒麻烦他替我操心了。”

他刹那间回过身子,垂首,黑色的影子将她笼罩。她举目看他,双目相接,没有丝毫的怯懦和退让。

一阵软绵绵的春雷从天边滚到耳际,还未消失干净时,懒懒地又是雷声由远传来。乌泱泱的云垒起来,将天压低,几道细微的闪电在云间翻滚,如白龙入天,时隐时现。

天如暮时般黑,吹来的风更凉了,夹杂着零星的雨点。崔劢的眼比这风更凉,“你不要不识好歹。”

“黄鼠狼给鸡拜年,”她拖长了声音,“没安好心。”

“好。”他抬起头来,眼看着天边雨意渐浓,这场雨免不了要痛痛快快下一场了。

“我记得,你我的剑还没有比完。”

“怎么?崔大人想用剑来赌?”

一道闪电擦亮天空,在刹那间照亮了她和他同样白如寒冰的面庞,就在一瞬,电光照出了目光相触的杀意。崔劢起手握住了剑,“若是你输了,就好好留下为朝廷效力。”

他仿佛笃定南山会输,丝毫不提及若是南山赢了又该如何。南山行走江湖,鲜逢敌手,她从不信自己会输给谁,崔劢一句话,便激起了她年轻的好胜之心。

她抱着手,退后一步,“行啊,请崔大人替我把风雷取来也好,青涯取来也好,或是把铁剑,称手就行。”

“别废话。”崔劢提剑的手一震,黑色的剑越出剑鞘,落在他的手中。

他跃起,出剑,行云流水般。

天边一道闪电劈下,极亮的光将黑色的剑照成白色,强烈的剑光晃疼了南山的眼睛,她抽出腰间木剑,步子飘忽地向后避让。

积蓄了很久的雷声平地惊起,“轰”的一声震耳发聩,闪电又是一道,雷又是一声,在一瞬瞬忽而亮起的光里,崔劢的剑如神出鬼没的幽灵。

南山静心应对,可手中木剑迟钝,难以与崔劢的利剑争锋。

电闪雷鸣中,雨终于倾盆泄下,那般滂沱的气势,好比九天之上的银河冲破天人之间的隔阂,奔流着涌入人间。雨势极大,风力亦不见丝毫减弱,瓢泼的雨被风吹横,斜着灌入回廊之中。

南山的一身衣裳已被打湿,日照万点金在阴雨中失掉了往日光彩,她额前的几缕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她瓷似的光滑脸上,雨珠流畅地滑落,汇到下颏尖,一滴赶一滴地落下。

雨打在她的脸上,几滴雨挂在她的长而翘的睫毛上,过多的雨珠融成细流落进眼睛里,涩得她的眼生疼。

她紧紧眯住眼睛,全力与崔劢相搏。

崔劢亦是浑身湿透,浸了雨的衣服颜色暗沉,衬出他如大理石般的面颊更为冷白。他每每动作,马靴划起一道道晶莹水浪,衣角连起的水珠打入雨中,碰出水花。

南山虽持木剑,他也毫不掉以轻心,第一与第一过招,在剑,也不在剑。

雷雨交加,刀光剑影,二人已交手了十多个回合,南山的一把木剑早被削得七零八落。明知是不可赢的,可她却没有停剑。

一道剑光闪过,南山的剑断作两截,断剑直直往下落去。她顺势将剑头踢起,一挥手中剑柄,正正将一段残剑击了出去,残剑如燕掠水,如鹰捕兽,从崔劢耳际滑过,死死钉在了他身后的窗格上。

一声净脆的声音,崔劢的剑已没入剑鞘,“你输了。”

南山心气颇高,断不会接受这样的输赢,她张开手掌抹一把脸上的水,提起那半截剑狠狠掷在崔劢面前,“崔大人真是好本事。”

“那是。”崔劢面不改色得答应,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落下,滑过紧抿的嘴唇,从下巴滴入紧贴在修长身躯上的深色衣服里,竟是别样的性感。

他淡若无味的表现教南山觉得他更加的不知廉耻,她眉头一皱,“有本事你也拿把木剑,拿一把精钢炼的剑和木剑做得什么比?你好意思吗,崔大人?你算什么天下第一?什么英雄好汉?”

南山一段连珠炮噼里啪啦地打出来,白净的脸上飞起一丝红。

雨还在下,不见有要歇一歇意思,悬在她睫毛上的雨水又要落进眼睛里,她伸手又将脸上的水抹净,在崔劢看来,好像是她被气哭了一般。

“这是教你的第一课,巡抚司没有英雄好汉。”他站在一层雨雾背后,身影模糊,声音淡漠。

“谁要你教!”她泼皮无赖般喊了一句,拧过身子便大步往回走,铮铮的脚步踏起一串水花。

“南千户,”崔劢穿过雨帘,跟在她身后,“愿赌服输。”

听到“愿赌服输”四个字,她倏尔回过头,眼睛死死盯着崔劢,“愿赌服输?你好意思叫我愿赌服输?”

话一出口,南山便后悔了,崔劢眼里好像真没有“不好意思”的时候,眼前这个男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仅冷酷无情,还卑鄙无耻。

崔劢果真如她所想,说话“好意思”地毫无波澜起伏,“你以为薛大人为什么去找陛下要人,这是武德公的意思,是把南千户从丞相和皇后眼皮子底下捞出来的上上策。季府很干净,你亦不会有麻烦,得罪人的是巡抚司,武德公不愧为英雄好汉。”崔劢以牙还牙的一席话,气得南山一下转过身来。

他弯着些腰同南山讲话,南山转身仰面看着他,鼻尖离他仅仅一指。崔劢眼睑上雨水下滑,从睫尖上坠落,落到南山脸上,他说话时微动的唇带着寒冷气息,亦离她的唇很近。

“你!”她咬着牙,明俊的脸上带着怒意,想要说话,却觉得氛围有些不对,她一把推开崔劢,“我要谢,也谢薛大人。”

崔劢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自顾自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第二课,巡抚司不怕得罪任何人。”

“好了,好了,啰嗦!谁说的少说话!”南山低叱了一声,垂下头来。

“必要的,我会和你讲清楚。”他独自转身,举步走去。

南山埋着头跟在他身后,心中还在生崔劢的气,可她又惦记季伉,知道这是他为自己想出的最好办法。

从前她亦在朝为官,知道这官不是好当的,哪里及得江湖的半分自在。又听崔劢说这巡抚司种种,便知这里也不是简单的地界。

崔劢带她进了回廊相交处的一间屋子,屋内整洁朴质,仅仅摆设一床一桌,靠窗处放一张窄小的梳妆台,上面有一面光影浑浊的铜镜,梳妆台旁一个歪脚木架举着一只铜盆。

“今后你便住这,司内没有什么女人,东西你便凑合用。”崔劢站在桌旁,衣服上滴落的雨水在他脚边聚了小小一洼。

南山一挤眼睛,“什么什么?这当的什么差,还不让回家了吗?”

“得空你可以回去。”崔劢看一眼桌上放的盒子,“这个,往后外出公干穿着。”

南山提起盒里的衣服一抖,这衣服她再熟悉不过了——通红的袍,大襟,斜领,宽敞袖子,两旁有直直的摆,前襟断做两截,袍子正中、后背,还有那肩袖上端及腰下,皆绣着形状似鹿,身披鳞甲,牛尾马蹄,长有肉角的走兽。

这是麒麟袍,立有大功的四品以上大员方有机会受赐。

她有些疑惑地挑眼看看崔劢,崔劢淡淡道:“这就是陛下对巡抚司的恩宠。”

南山忽然有些察觉,巡抚司是怎样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