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南大侠又打人了

南山身子倚着树干,双腿交着放在梨树枝桠上,梨花繁盛,似雪如云般簇在她的周围,她的白衣上金光点点,恰如繁星河汉坠入花间。

季喜极气,跑过去指着树上的她便要跳起来,“你!”

“傻小姐,你不到树上来怎么看选花魁?”南山坐起来,一手搁在自己的膝上,垂头看她,边说边摇着花枝,玉白的梨花在她的摧残下纷纷摇落,如春雪,却较春雪更多三分轻盈。

“你快拉我上去!”

“那你求求我。”南山歪着脑袋,露一口锃白的牙。

季喜一跺脚,满不情愿地说:“求你。”

“什么什么?”

“求你!”

季喜这声狮子吼一出来,南山极高兴地从树上一跃而下,捉小鸡般一手提起季喜的后衣领。她飞身上树,将季喜放在一枝树丫上,自己又舒舒服服半躺着,只剩季喜一人瑟瑟抱紧了树干,一动也不敢动。

只见那头选花魁正热火朝天着,琴棋书画正比试到最后一样。依南山来看,旁边那个粉衣的春声姑娘,但一身衣服便显三分庸俗,又怎能是她的宝贝颂优姑娘的敌手,若不是一直有个俗人挥洒万金捧着她,早早便要败下阵来的。

这俗人南山亦认得,是当今丞相的侄子李涯,和一众纨绔子弟没什么区别,只是更纨绔几分罢了。

却说这边二位姑娘作好了画,由小丫头拿出来示众,春声画技平平,所绘一幅牡丹规规矩矩,毫无新意,而颂优一幅墨竹笔道干练,浓淡相宜,自有一番高远意境。

可水儿走了不及三步,颂优的一幅墨竹忽然变了颜色,但凡落笔处皆是一片浓艳的蓝,此时不知何处响起一声高喝:“李公子为牡丹图献百两黄金!”

人群中欢呼顿起,那一幅变了色的竹子瞬间被人抛之脑后,同样被遗忘的还有颂优。

春声拉起手绢半遮着小脸,妩媚眼波投向李涯,伺候她的小丫头也是乖觉之辈,立马跪下冲李涯磕了个头,“谢谢公子!”

那李涯的小厮亦高声回应:“恭喜春声姑娘!”皆好似春声已经荣登花榜一般。

忽然空中滑过一瞬流光,仿佛星辰飞落,水儿眼疾手快,展开帕子稳稳接住那道飞来的星光。

她开手一看,那是一只蓝田玉腰牌,她解气似的瞪春声一眼,照模照样地提起声音:“南公子为墨竹献蓝田玉腰牌!”

季喜刚气得差点掉下树去,这会儿又惊得差点掉下树去,她看看南山空荡荡的腰间,一推南山的肩,“你疯了?那是陛下赏你的!”

“陛下既赏了,东西便是我的。”南山不慌不忙地抱着肩,忽听见李涯在下边极尽嘲讽之音:“南公子?谁啊?”

只见来人一袭白衣,从天而落,衔着月辉,带着乱花,“正是在下。”

颂优见她来了,含着烟雨般的笑,垂首不语,水儿倒是心直口快,鹅蛋脸上绽开伶俐笑容,“公子你可算来了。”

南山站在台上,手里的剑闪着月光,看样子绝不会相让,台下的李公子身份尊贵,也是惹不得的人物。望云楼的妈妈略作思筹,满脸是笑迎上来,“二位公子切莫着急,容我看看这蓝田玉腰牌。”

她往水儿手中拿过腰牌,单看一眼便知不是俗物,更要命的是玉牌后刻有一个“桢”字,天下谁人不知“桢”乃当今陛下的名讳,妈妈心中一紧,明知了这是御用之物。

她再看南山穿一身王侯将相才着的万点金,精明的心中已算清楚了轻重,“俗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这玉果真价值连城。”

“让开!”

台下一声吼,只见一个紫色的球挪动过来,原来是这李涯公子,他一张银盆脸上五官细小,双手捉着的腰间挺着一座五台山,下巴上荡如波涛一片海,“你个老婆娘,玉算得什么?本公子府上珍宝无数,件件强过这玉牌!”

她声音一扬,“那倒请李公子拿出来。”

“你!”纨绔子弟气极,张着两个豆大的鼻孔嚷嚷,“不拿又如何了?就算当上花魁,也是名不副实,哎呦,颂优姑娘那画……”

“画!”南山高声打断他的话,随之轻蔑地冷笑一声,“李公子当不知道,西域有种无水粉,色白,无味,遇水缓缓变蓝。”

似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南山抱着剑走到画台前,拿起桌边一支毛笔,轻轻折断,笔管中空,填满白色粉末。

她带着粗糙茧子的洁白手指轻一点,再一点,白粉化入水中,稍作等候,清水果真变蓝。

她一笑,“原来,颂优姑娘不小心用错了笔。”

水儿亲眼看见那清汪汪的一叠水变作了蓝色,立即从南山手中接过白瓷小碟来。

她一手撩起自己的衣袖,一手拿着碟子走到众人跟前,让他们挨个去看,“原来是这笔里有无水粉,画呢,就那么变蓝了。客官呐,还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不知是什么下贱东西想出的下贱法子,可真的毒到骨子里了。”

她说完,转头凶巴巴地剜了春声两眼,颂优一身仙骨立在台上,不喜不怒,“水儿,不要多嘴。”

水儿“哦”的一声便没了声息。反倒是李涯,被水儿一席话激起了公子脾气,跳着脚破口大骂,“下贱东西!你就是最下贱的东西!被人买来卖去,得有人赏口糟糠吃便腆着脸高兴吧!你那骚驴主子,哪里弄来根奇奇怪怪的笔,我呸!”

颂优倒是淡然,和眉顺目不作争辩,水儿却是双眼噙满了泪,身子如筛子般抖着。

南山看他一眼,目光已冷了,“还望李公子不要太过分才好。”

“过分?我李涯从不知过分怎么写。”李涯叉着腰,妇人一般翘起兰花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当今的丞相大人是我亲舅舅,皇后娘娘便是——”

“你就别在这给丞相大人和皇后娘娘丢脸了吧!”南山收回剑,在胸前抱着,她目光冷冷的,仿佛那剔骨剖血的尖刀。

李涯的脸一瞬涨成了红黑,较之猪肝更胜三分,他捋了半天舌头,吐出一句:“你算什么东西?”

只见南山一手持剑背在背后,一手抓住李涯的右衣袖,将那绣花匝珠的衣袖拧成一股麻绳,她用力一扯,“嘶啦”一声,一只袖子整整齐齐脱了下来。如此再一次,又扯掉了李涯的左袖。

李涯还没缓过神来,只见南山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马靴朝他溜圆的肚上一踹。李涯跌跌撞撞转了一圈,一件外裳被南山扒了下来。

她听见树上的季喜高兴地拍巴掌,“扒胖白菜,一叶,一叶,又一叶!”

南山又是一拽一踢,李涯又是一圈一衣。

她动作快得不及任何人反应,直扒到里衣去,终于见到一块纸包掉了出来,南山顺手接住。

南山掂着手里那纸包,双眼一弯,连一对剑眉也嘲弄得开心,“李公子,我不是东西,是个好人。这无水粉纵然再神奇,也是剧毒之物,你怎么能贴身存放呢?”

李涯转了几圈,脑袋昏昏沉沉的,眼里冒着金星,他看见南山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身上还有溢彩的光,手也不知往哪里指,“你……你……活腻了,敢打本公子!”

南山抱着剑,气定神闲,泛着月光的青色剑柄倚在她的脸边,仿佛“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剑仙。

她映着月,淡淡道:“我不仅敢打你,还敢打死你。”

“你你你!”他愤怒却毫无底气,把身旁几个小厮踹往前来,“你们这些废物,快上啊!”

南山漫不经心地拿起剑来,将剑在手中一转,青涯的素洁光辉在她眼中闪烁而过,她俊俏的眼里流过冷冽的光,“谁敢?”

一众小厮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谁人敢去触这个霉头。老妈妈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也先自闪去了一边。

李涯一时气结,竟抬起巴掌便扑过去。可惜他的巴掌还未到,南山的剑先到了。

只见南山挥剑不过方寸,便一鞘将李涯击飞极远,李家肉球“嘭”地落在地上,往后一仰,圆圆地便将跟头翻了过去。他稍稍抬头,“哇”的一声,将今晚吃的山珍海味、玉食珍馐吐了一地。

酸腐的气息杂着灰尘扑来,南山掩着鼻,后悔自己将力道下得重了一些。

李涯已无力再战,由几个小厮涨红了脸才将其翻过身,扶坐起来。他白着脸坐在地上大气没有,小气频频地喘,仿佛一个散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在南大侠面前惹事,自然要受到正义的制裁,一众小厮抬着李涯灰溜溜赶快跑了。

南山抱着剑歪头看那球一眼,双唇微微一撮,轻快地吹了个口哨,那声音如戛玉敲冰,琅琅直上云霄。

她一跃飞到树上,把季喜往地上一扔。

“小姐,走了。”

“哎!”

“颂优姑娘,水儿丫头,来月再来拜访。”南山朗朗的声音传来。

季喜提着裙,追着南山大步流星的步子,取马走了。

归去时,薄云缠月,星光暗暗。沿着汴河走——“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南山吟了一句:“何处春江无月明。”

走过三个坊,转头向东,热闹的街上灯火如织,灿烂地照亮长夜漫漫,冷僻的巷里星月空灵,屋瓦盛着寒光,月儿勾出那一线银色的仙人骑凤。

南山与季喜牵着马,同走在月里。她突然道:“二位跟了那么久,不累吗?还请现身吧。”

这句话断不是讲给季喜听的。季喜被她这话弄得云里雾里,回头去看时,却看见街两边一左一右闪出两个人影。

左边人影说话声如洪钟:“南大侠果真好功夫。”

右边人影斯文应和:“还烦请南大侠随我等走一趟。”

“你们谁啊?先生干嘛和你走?”季喜转过身来,操着凌人的盛气。

只见二人走过来,武袍方帽,捉剑带牌,一副捕头打扮,左边人浓眉圆目,一把浓浓的络腮胡,右边人白面细目,净瓷脸上没有半点胡须。

季喜见是官府中人,先自怯懦了三分,却还是壮着胆问:“你们一个大胡子,一个没胡子,想干嘛?”

“小姐,他们是京兆尹中捕头,一位姓王,一位姓柳,大名鼎鼎。”南山断住了季喜的话,脸上竟还带着好看的笑,“这李涯本事不怎么样,飞毛腿和告嘴婆两样功夫倒是练得不错。”

大胡子王捕头哈哈一笑,“南大侠嫉恶如仇,教人佩服。”

没胡子柳捕头则在一旁抱拳垂头,“真是多有得罪。”

“哪里哪里,我是不会为难二位的。”

一场抓捕与被抓捕居然如此客客气气,和谐美好,季喜简直要怀疑他们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亦或者这江湖上都是这样教人看不懂的失心疯。

三个失心疯一起离去,只留下一剑一人,两匹马站在原地。季喜一语成谶,她果真要把南山“逛窑子”的风光经历从头到尾向季伉汇报,当然,也少不了她的心得体会。

季喜害怕极了,一点也不想回家,她扬声扩嗓的一句喊:“先生!我也要去坐牢!”

遥遥的,只有南山的笑。

“你明天给我带瓶醉万年,我就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