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马球会

这几日,南山心情颇为愉悦,这百十来个孩子的努力和进步令她对教剑一事燃起了浓浓的斗志,恨不得投身在教育事业上直至变作成灰的蜡炬。

罗在是她捡到的一块瑰宝,在她不分星辰混沌、木棍鞭子的招呼下,少年的剑技突飞猛进,她看重了罗在的潜力无限,希冀能将这块璞玉雕琢成举世无双的珍品。

罗在的好友,那个沉稳的少年王蔻,是天资聪颖又勤而好学的模范,南山从未见过如此刻苦而又领悟极快的人,他剑技之精熟在众人中可谓一骑绝尘。

崔劢说巡抚司中不乏天才,那王蔻便是天才中的天才。

以南山推算,再过一年,王蔻的昆吾剑法便可大成,到时候就能开始修习其他剑法。少年持剑中正,剑法刚劲,南山已为他选好了最合适的剑法。

至于罗在,南山要花的心思还有很多,她已拟好了一个完美的打造剑客计划,眼下,只需严厉地鞭策他练好昆吾剑法便可万事大吉。

南老师固然心系教学,可也挡不住宁王爷那张帖子的威力,何况她早已答应过季喜要带她同去马球会,故而马球会这天她还是告了假。

南山让季伉放人的方法也很简单,她在帖子上稍作手脚,然后着急忙慌地去找季伉,“大人,这宁王爷的帖子上还请了小姐。”

这一句话便把季小姐领出了府。

马球会的会场设在西城门郊野的开阔场地上,大魏三年一度的马球会不仅仅是观看世家子弟赛马球的盛事,也有投壶、射箭、赛马、打猎诸多花样,夜间围篝火炙烤,饮酒赋诗,欣赏舞乐,可谓是春夏之交时贵族子弟的第一等乐游园。

西去的街道上车马如织,南山一行颇等了一会儿,才得出了城门。城外风光已是夏色渐浓,草长莺飞的时节算是过去了,万紫千红已零落为泥尘。

出城之后,翻过一个矮坡,一片紫薇林霎时出现在眼前,林子从坡顶连到谷底,颇有浩瀚无垠的气势。

季喜闷在车里,忽听见南山敲了敲她的窗,说话声音如春风初拂,“小姐,鸾碧,你们快看。”

季喜忙不迭地掀开帘子,还催着鸾碧快靠过来,“鸾碧你快过来看呀,紫薇花开了!”

今年的紫薇花开得早了几日,但那轰轰烈烈的气魄不逊往年。那片紫薇花开得繁盛,深浅变幻,好似一片夕阳晚照时的流云落到人间。

季喜趴在车窗的栏上,一双柔荑小手垫着下巴,长发及钗上流苏随风曳曳,南山偏头看她一眼,她已不是初见时那个小丫头了。

那时也是这个月份,西北的春天早就过去,南山在阳关外救得季夫人同季小姐。那时的季小姐还是个未及笄的粉脸娃娃,看见她满身是血也并未害怕,笑嘻嘻对她说:“大侠,你可真好看!”

季喜这一年来如春草般舒展了样貌,虽脾气还是小孩一般,可精致的小脸上稚气消弭,愈发地柔美起来。鸾碧也是同样,那时细细的一根豆芽菜,现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青春如柳。

不知觉间,在季家的日子已经过了一年,算上之前在千年后的山水中游历,时间也过去了三年,南山掐指算算,自己已经是二十又一的年纪。

她忽然勒住了缰绳,调转马头方向,拍着马往紫薇林去了,季喜在后边大叫:“喂!你干什么去呀!”

不及半盏茶的时间,南山便悠闲地溜着马回来了。她手上拿着两枝紫薇花,季喜看见了,高兴地一撅嘴,“算你识趣。”

南山帮车里两个少女钗上花,季喜心愿得偿,掏出袖里的石榴粹面小铜镜使劲地照,南山不禁一笑,帮她拉上了车帘。

不一会儿,便听见两个臭美的少女在车里高兴成一团。

“小姐,你钗着花真好看!”

“鸾碧戴花也好看!”

又隔了一会儿。

“你那个粉色的好看!我要!”

“……是,小姐。”

南山在车外听着她们的话便笑起来。她骑着马漫想,就这样每日去教剑,总有一天她也会桃李满天下,也会严师出高徒,在家中,有季家兄弟姐妹,还有入赘的廉君,往后季家兄弟娶妻成家,家里的小辈多了,也会十分热闹。

这样的日子,想想也很幸福,同浪迹天涯的幸福不同,这幸福不孤独。

她迎风笑着,忽然她听见身后有哒哒的马蹄,马上人说话金声玉润,“南君,你可叫我一阵好赶!”

她回过头去看,只见来人骑着一匹赤色马,身上穿着蟒袍,这人她不认识,她只知道又是一位王爷找上门来了。骑马时不方便行礼,她便在马上拱了拱手,“王爷。”

这位王爷勒停了马脚的疾步,慢慢随在南山一侧。他同褚桢长得也有几分相像,尤其是直悬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可也有几分不像,他长着一双杏核眼,眉毛柔和,神韵中有几分疏狂,又有几分纯净。

他笑着,开门见山,“本王单名一个熠字,家中老四。”

原来这便是褚桢口中那个爱剑如命的老四,“原来是齐王爷。”

褚熠朝她四下看看,仿佛在找什么东西,“怎么不见风雷剑?皇兄一修书给我,我可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齐地啊,好远呢!”

“风雷笨重,出来游玩便没有携带,改日一定送到王爷府上。”

得了南山的承诺,齐王自然高兴起来。两人策马闲话,忽然听到一阵狂乱的銮铃声伴着车马轰鸣,回头一看,原来是宁王大驾正在千里超车。

平日里华丽雅致的銮铃马车此刻正在扬起的灰尘中狰狞奔腾,眼看宁王的座驾就要超过南山一行,齐王爷忽然兴高采烈的朝那一团灰招手,“老十,四哥在这呢!”

只听“吁——”的一声长唤,马蹄高高扬起,銮铃马车一抖,停在了原地。

南山知道今天是非要遇到宁王不可的,但不知道大清早就要遇见这位祖宗。

銮铃马车一个急刹车后,马儿嘶鸣,随着灰尘缓缓落定,贴金的马车也一复往日的气派,在旭照的光芒下肆意闪耀。

宁王府的銮铃马车今日有些不同,南山细看之下,发现今日的车帘换做了纳着些紫的水粉色,几分娇媚,几分妖娆,分明是放荡小姐才用的色调。

“四哥,你怎么骑马来?”褚舆掀了一半的帘,神色慵懒地倚在窗边,俊俏的脸上尽是香艳的气息。他怀里拥着个可人儿,那人的容颜被遮得干净,可衣服扯得散乱,已快露到了雪白的胸脯。

南山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了,宁王爷的淫靡她不是没有见识过,好像宁王爷也不介意更多人见识他的荒淫。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兄弟,褚熠对此便习以为常,视若无睹地答他:“乘马车多闷啊,还是骑马自在。”

“那倒是,还有南千户作陪。”褚舆似笑非笑,一根小指绕着怀中人柔顺的黑发。

南山听见他提到自己,淡淡地向他问了个好,此时季喜也听见了车外的说话声,探头出来,看见是宁王爷,也是随口问个好便缩回了车里。

褚熠大概是个榆木疙瘩,只是一味地笑着,“那是,我俩途中相遇,话很投机,不然这车队走得如此慢,三步一停,五步又一停的,那该有多无聊啊。”

褚熠话音刚落,已经堵车了半天的道路突然有些松动,人喝马嘶、车轮微动的声音一齐响起了。

季府的车夫也扬起绳,催马儿动身。褚熠朝自家老十挥了几下捏成两折的马鞭,“老十,待会儿见了。”

“四哥,你后边来。”褚舆答了一句,放下纱帘,銮铃马车开始移动,纱帘后的两个人影也暧昧地动起来。

就已目前南山所知道的事情来说,宁王与自己这两个兄长的关系都能够得上皇家兄弟情深的典范,可南山不明白,这两人为人兄长,却好似对褚舆的任意妄为毫无芥蒂,甚至已到了放纵默许的地步。

家中老幺就有这种地位么?独生子女南山摇了摇头,不太明白。

“南君,你想什么呢?”褚熠冷不丁问她,她侧过头,正看见他探寻的目光。

晨光照浅她的眼睛,那般清浅,那般温暖,睫毛丝丝分明,带着阳光自然的温度,瞳孔微散,虹膜的纹理也如清泉中水草那般明晰。

南山一笑,她转过头,看着前方,“我在想,陛下和两位王爷,当得起兄弟友爱四个字。”

“这没什么,虽生在皇家,可我们也是骨肉相亲的家人,手足相携的兄弟。”他眼中光芒清澈,“南君,你知道吗?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

他笑着摇了摇头,“我偏不信。”

南山不知怎么答他,可褚熠笑得很甜,他大概相信这绝不是梦幻。南山只能不去扫了他的兴致,答道:“是呀。”

“南君也有兄弟姐妹吗?”褚熠问道。

“有啊。”她欣然回答,然后拍了旁边的马车一巴掌,“这里边不就有一个吗?”

马车一晃,季喜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看见一黑一蓝两个身影在马蹄狂奔的声音中越来越远,风里是他俩纵情的笑声。

季喜不顾那迎面而来的沙尘,憋足了气冲远去的潇洒背影大吼一声:“神经病啊!”

季喜被戳一下动一下的马车长龙消磨光最后一点耐心,发了九九八十一次脾气后,终于抵达了马球会会场的大门口。

鸾碧先行下车,将季喜扶下车来,两人看见一身湖蓝色的罪魁祸首正站在场门口,她衣冠楚楚,衣上一枝素洁梅花。

季喜想起刚刚那马车一晃,自己跟着一晃,猝不及防就一口亲在了鸾碧脸上,心中早已偃旗息鼓的火苗顿时又蹿了起来。

她提着裙,两步走过去,凶巴巴地推了南山一掌,在她想象中,自己力大无穷、穷凶极恶,一掌就能将南山推翻,然后趾高气扬地从她旁边经过。

可实际上,抱着手的南山纹丝不动,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季喜在给自己挠痒,“哎呦,小姐,还生气呢?”

南山粲然一笑,道歉:“是我不好,我错了。”

她这一笑,恰如覆盆一水浇熄了万丈山火,季喜心中的火“滋”的一声便没了,连同袅袅的青烟也没了。

南山从袖里拿出一支珠花,在她眼前一晃,“要么?”

对于首饰极其识货的季喜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展屏百鸟珠花,一只金丝金箔打成的开屏孔雀,镶着仿色的宝石,孔雀四周簇拥着朝拜的百鸟。

季喜伸手便去抢,“要!”

南山拿着珠花的手恶作剧似的往上一抬,季喜便扑了个空。

“那你笑一个。”

季喜没骨气地龇牙咧嘴一笑,换来了南山手中的那支珠花。季喜得了宝贝,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左看右看,也是鸾碧扶着她走路,才没被撞红了脑袋。

三人往校场上走,季喜喃喃问道:“先生,你哪来的这珠花?”

“刚刚在门口等你,一个小丫头从马车里扔我脚下的。”南山改不了沾花捻草的毛病,不知哪里折了一枝野花,拿在手里捏着。

她眉稍许蹙起,俊俏的脸上掠过几丝不以为意,“大概是个公主吧,或者是郡主。”

季喜闻言,极快地将珠花藏到了袖里,再四处瞥一瞥,生怕有人看见。

三人前脚刚到校场,后脚便听见“陛下驾到”、“皇后娘娘、明妃娘娘驾到”的高声唱礼,三人站在最后边,跟着乌压压的人潮跪拜。褚桢宣“众卿平身”的声音传来,南山起身,看见崔劢就在褚桢身后。

皇帝陛下风采如旧,自带着淡淡光辉,他一落座,赛马球的场地立即被小公公们拉线围起,效率之快,令人汗颜。

甄选出的世家子弟分作红蓝两组,此时纷纷翻身上马,出阵来战。马球场中人影交错,马蹄混沌,时而这边胜一筹,时而那边赢三分,这些个公子都是精于此道的人,故而比赛形势几经陡转,精彩纷呈。

季喜正看得痴迷,忽然一个小厮跑过来,朝南山打千,“南大人,我家王爷请你同季小姐到台上观看。”

南山往台上一看,齐王褚熠正坐在左侧的台上冲她招手。既是齐王,她心中便没有什么抵触,拉着不肯走的季喜,再领着害怕去这些王爷公主面前的鸾碧,往台上去了。

皇族坐的地方,往往站得高,看得远,遮雨遮阳,还舒适宽敞。季喜刚刚一屁股坐在齐王备好的席上,就后悔怎么不央求父亲携带家眷同来,这样她就可以早一点坐在台上。

季伉近来极忙,恰好的是,季家兄弟也极忙,不然南山不信这兄弟二人会错过这样的好玩事情。

南山一落座,褚熠就忙着向她介绍:“南君,这是本王的正室徐氏,几个侧室和孩儿没有来,往后到了府上再向你引见。”

齐王妃清丽典雅,宛如含苞荷花。银盘脸上一对似蹙眉,眉下是烟波袅袅若水眼,娇俏鼻子下微微一点唇,她行动胜若无骨,朝南山稍稍俯身,“久仰南君大名。”

“王妃谬赞了。”她亦俯身还礼。

三五句话后,众人便被马球的精彩所吸引,目光纷纷投到赛场之上。南山还未安静看马球一刻,一个毛头小婢子走过来,纤纤素手捧住一杯酒,躬下腰肢递到她面前。

婢子娇声道:“公子,公主请您饮酒。”

公主?她朝小婢子来的方向望去,那边亦有人脉脉看着她。南山嘴角不禁勾起笑来,这不就是刚刚门口扔珠花那个小丫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