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打人者 小猪

怕甚!大不了不就是亡命天涯么?恰巧西域风光也还未曾领略过。

南山心中转念一想,一颗心顿时扑通掉进肚子里,安安逸逸地不再乱窜了。

她也来不及管那发愣的宁王殿下,埋身在香荷池里,三两下找着了自己的宝贝风雷剑,飞檐走壁而去。

湿漉漉地回了季府,南山自知瞒不住季伉,便将打人之事一五一十告知,两人商量一番对策,最终还是决意等到明日,看宁王作何反应。

南山也是心宽的人,裹上软绵绵的被褥,照样睡得甜美,这一觉便睡到了天亮。

习武之人大概都爱早起,南山洗漱整齐往武院去时,季家两个公子同那女婿廉柏衣早在温习早功。

今日的汴城惠风和畅。春来,天蓝得都沾着水气,晶莹而新鲜,燕子追着纸鸢,打个转又忽而飞远。同塞北天空的旷远无垠绝然不同,汴城的天是软的,春是软的,桃红柳绿也是软的。

南山应了这曼妙的春景,穿一身春绿色的吹纱对襟直裾,衣袖虽为了方便束紧,看起来却也比圆领武袍来得更飘逸潇洒些,在这春风融融中,倒被吹出了几分仙姿。

她想起昨夜的事来,心中不由生出些烦闷,随手拿了杆长枪,心不在焉地在手里转上两转。只见她忽而一挺枪,枪身战栗,红缨颤抖,银光碎裂。

她双手拿枪,一点一圈,一挑一拨,皆熟稔不疏,一出一入,一拦一扎,好似潜龙在渊忽而跃起,一时间微光四闪,红缨影连着影,成了一线。

手中有事做,心中的事反而会安歇一点。南山虽不算季礼那样的武痴,但练起功来也是标准的心无旁骛,半盏茶的时间也没有,她便将什么宁王、巴掌之类的忘到九霄之外去了。

一套北地枪法练到最后一式时,她已出了一身薄薄的春汗。

她收了枪,一边掏出季喜给的手绢擦擦汗珠,一边对同是练枪的廉柏衣说道:“姑爷,你这扎枪还不够直,散了气力,便不够快了。你看——”她说着还不过瘾,拿过枪来给廉柏衣演示了两招。

却听见大公子季礼又在背后叫她了,“恩公,你过来瞧,我这剑走得对不对?”

南山应一声,又转过身去找季礼,季礼身量高,每每此时,就要双手拄着膝,听南山为他讲解剑法。

往日这样练会儿教会儿,四人能在武院待到午后,今日南山却未能待满一个时辰。她刚提起剑,像模像样地照着二公子季素新得的《流星剑谱》比划招式,季伉遣来的仆人已踏着小碎步来了,“先生,老爷在前厅等你。”

南山这才一下想起了宁王的事,她合上剑鞘,微微把眉一皱,“我这就过去。”

南山大步流星地往前厅走去,到时看见季伉负手而立,一名身着锦缎的的少年站在阶下,身后跟着几个小厮——后几个少年穿的衣服款式与昨日那小厮无异,看来应是宁王府的人,该是为昨夜的事而来。

“大人。”南山走到季伉身旁低语,他朝她点了点头,两人都等着阶下那个华丽的小厮头头先开口。

当头的小厮见南山到了,笑眯眯拱手说道:“我家王爷说南君忘了喝这坛歇山酒,特命小的们早早送过来。”

南山以为自己听错了,伸长了脖子看了看那小厮,又看了看季伉,再看了看那小厮。

那小厮笑魇如花的模样绝非是要来找麻烦的,果真他接着说:“我家王爷还说,昨日弄湿了南君的衣服,须得赔一身。还有,这是下个月马球会的帖子,王爷邀南君同去玩耍。”

这小厮一边说着,后边的便一一列出银坛盛的歇山酒、洒金缎子裁的一身衣裳、镶着玛瑙扣的靴子、羊脂玉腰带,就连镂金的发冠也未落下。四五个小厮一字排开,颇有些他那皇帝哥哥的做派。

当头的小厮话说完了,从袖里掏出一张请帖,恭恭敬敬地递到南山跟前。南山接过帖子,应了一声:“麻烦回禀王爷,我定会去的。”

两家仆人完成了物品的交接后,那小厮头头便引着一众小厮辞别而去。南山此时还不明不白、云里雾里的,她问道:“这宁王爷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管是什么药,看来他是打算就此为止了。”季伉一边说着,一边摆摆手,示意仆人将宁王送的东西都放到南山房间里。

南山见已没事,心中大气一松,顿觉春光明媚,人生美好,笑意不觉爬上她的嘴角,那褐色的眼睛也同春风般和煦起来。

她闻到那歇山酒扑鼻的芬芳,忙凑了过去,“酒就给我留着吧。”

她这边话还没说完,那边就已经把酒坛子抱在怀里,扬长而去了,只留得一句“大人,我练剑去了。”

南山得了美酒,心中十分愉悦,一双好看的眼睛弯做月牙,掩在那浮着碎金晨光的睫毛下边。

她三步赶做两步,想着要去同季家兄弟和廉君喝上几碗。刚看见武院的门,她便举着酒坛子跑了过去,嘴里喊着:“喝酒啦!喝酒啦!”

宁王这坛酒,是当真的香醇,冲着这酒的面子,南山都要觉得褚舆可爱了许多。院里的三人不知道这是谁的酒,单觉得这酒香极,定是不可多得的佳酿,催着南山快快打开。

南山的眼前从搁不了好酒,她也是心急火燎地单手把坛盖一开,只见一张白纸“嗖”地弹了出来,而后便同那弹簧一起摇摇晃晃。

南山一看,气得吹胡子瞪眼,季礼笑得弯了腰,季素、廉柏衣还算矜持,只露着八颗白牙。

那条子上白纸黑字、赫然留着宁王笔迹,“打人者,小猪。”

约莫到午后时分,季府上又来了一队小公公。季伉不在府上,便是季礼出来迎接。

小公公们从宫里来,来给南山赐酒。拜季礼所赐,公公们前脚刚走,后脚那酒坛上的封条就在季府传了个遍。

后知后觉的南山拿到封条时已是傍晚,那封条上是龙飞凤舞的御笔朱批,“小猪,打得好。”

南山遂拜服于此同胞兄弟。

季家兄弟上任后,廉君也被季伉塞到了亲军都尉府中任职,南山在家中练了几日流星剑法后,觉得日子无聊,便想到郊外的四照山踏青。

恰巧季喜和廉君大吵了一架,她在家中哭了许久,连绣给廉君的鸳鸯香囊也因此遭了殃,被她扯了线扔在地上。南山看她在家中闷闷不乐,便也将她劝出家门,同去踏青。

在那人迹罕至的四照山巅,始盛开的桃花芳菲里,南山遇到一个人。

他脚步很轻,从桃花摇落的瀑中走来。

山巅的风更疾了。

春天似乎少有这样的风,呼啸着卷地而来,带着百尺之上的寒意,摧折百草,失色天地,将游园惊梦的闲情吹做一地散乱的残花。

乱花渐欲迷人眼。

南山一把将季喜拉到身后,她轻皱着眉头,紧紧眯起眼睛,睫毛簇在一起,朦胧中只见一双眸如耀光明珠阴沉入水。她从迷乱花雨变化极快又模糊狭窄的缝隙中,窥见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步履轻缓,似乎也在花雨中探寻着前行。

一步两步,黑衣人渐渐走近,她右手缓缓抚着剑身前移。风骤然吹横了头发,吹鼓了衣裳,袍子仿佛要挣脱线的风筝,极力地飞舞,颤抖着发出琐碎而压抑的凌冽声音。

可那步伐,依旧是几近无声的。

落花越发层层叠叠地密,她越发地屏息凝神,从万物杂乱的声息里去辨认那脚步的轻重与远近。

她并不着急拔剑,早早拔出剑来的都是庸才,在左顾右盼中最终失掉了性命。真正的高手出剑只在刹那,如电闪雷鸣,如乘奔御风,光影闪动之间便可以取人性命。

还有五步之遥。她手指轻轻往前一拨,利剑微微出鞘,一段剑光照亮了她的眼睛。

忽然,脚步声停下。

“在下崔劢(maì),在宴上也曾见过南君的一剑乾坤。”

“咔嚓”一声脆响,光芒顿失,剑又安静地回到鞘中。

“崔大人,幸会。”南山提剑抱拳,看见影影绰绰的落花之后,来人也同以此礼回她。

疾风渐平,碎琼似的桃花瓣又复悠扬的样貌,打着旋儿缓缓飘落。

南山渐渐看清来人,他一身玄黑的衣裳,手里一把玄黑的剑,只在腰间点缀一条白玉腰带,风淡淡然吹动他的衣角,吹动落在他肩上的几片桃花。

他看见南山身后频频张望的季喜,也对她施礼,“季小姐。”

季喜躲在南山身后边,从南山肩侧探出头来,打量着来人,“你认得我?”

“是。”崔劢答道,声音与话,皆如玉珠落盘般干净利落。

季喜从南山身后走出来,背着手走到崔劢身边,睨着眼,绕着圈细细看他,一副故作老成的样子逗得人想发笑。

崔劢就这么让她看着,也不生气,也不发问,他眼看着前方,目光如炬,未有丝毫闪动。

“长得倒是挺好看的,”季喜小声说着,忽然她一歪脑袋,疾声厉色,似乎是要掩饰自己说的前一句话,“可我不认识你!”

崔劢并不答她,而是凝神看着南山手上的剑,专注如斯,似乎屏去了千万杂物与杂思的纷扰。

外出游玩,只求轻便,南山手上的剑并不是风雷,而是她向季伉讨来练习流星剑法的那一把。

此剑取精钢百炼而成,坚硬锋利,笔直不曲。剑鞘乌青,颜色素雅而未着装饰,剑身亦是乌青,通体一色,寒光凌冽。

剑身两侧各有十八个血槽,密密排列,如鲨齿聚合,而剑身正中则饰以八颗圆润的血红玛瑙,煞是冷艳,正合那杀人的剑法。

季伉将此剑交与她时,并未过多言语,只说了一句:“此剑名唤青涯。”

南山便只知道此剑名唤青涯。

可从崔劢的眼睛里,南山已看出这把剑,要有比“青涯”二字更多的故事。她对崔劢的剑并没有什么兴趣,倒是对崔劢本身更感兴趣些,高手与高手惺惺相惜,似乎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季喜因崔劢不理会自己,有些愤愤不平,“哼”的一声,扭头便朝南山走过来,“先生,我们到别的地方看花去。”

南山将剑挂回腰间的小钩上,季喜拉住她往前走。转身的一瞬,她回过头看他,柔软的光镀在她绝美面庞的轮廓上,眼波流转间不是多情妩媚,而恰若清澈溪流下坚硬的磐石。

他一如方才那样站着,手中握着剑,冷峻的面庞上星眸闪耀,身姿坚定,宛如风雪夜中一尊黑色的雕塑。

他只说了两个字:“不送。”

崔劢话音刚落,南山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日她跪在地上,这声音也是如此柔和:“崔卿在与何人说话?”

季喜一下便听出了是谁的声音,南山还从未见过她身手如此敏捷。几乎是一眨眼,她便回过身,双手提起她鹅黄的裙,跪拜在地上,“臣女季喜叩见皇上。”

“是喜儿啊。”只见不远处的桃林里走出一人,南山定睛一看,竟是褚桢。她恍然,忙要跪拜行礼,却听见他说:“微服在外,就不必行礼了。”

她的眼神掠过褚桢的面庞,又极快地垂下,“是,陛下。”

褚桢着一件紫云蜀锦裁出的直缀,窄袖以玉线束起,与往日那宽袍大袖的华美不同,今日的皇帝陛下也如江湖人一般意气风发。

他举步走过来,温声说:“四照山巅的美名人尽皆知,可愿不辞辛苦来看桃海的人却是寥寥。”

“朕年少的时候,好玩来探访这里,往后的每年,朕都来。”他止步,抬手抚上一株桃花,“如今已经是第十三年了。十三年,朕头一次在这见到别人。”

“回皇上,是先生听说这有桃林,把喜儿背上来的。这有如此风景,喜儿也想叫先生每年背我来看。”季喜总算是找到了能说的话,叽叽喳喳便说起来了。

若不是褚桢在这,南山都要哀嚎了,每年背季喜上山一次,那岂不是要英年早逝了?

褚桢听闻,看向南山眼神,如春风化雪,“也是南君习武多年,功底扎实,否则怎经得起这般折腾。”

季喜一下“哦”地息了声音,好不意思地搓了搓手,又挠了挠头发。

他目光暖暖的,说话声音仅二人能听得见,“小猪也当累了吧?”

她一时窘迫,想起那坛她喝了个干干净净的酒,沉下头没有说话。

他明明长着一双刻薄寡情的细长眼睛,眼尾又极坏地挑起,可他的眼里却没有寒冰,也没有风雪,只有三月的春风,五月的暖阳。

他的眼如此温柔,仿佛偷采了桂宫里的白月光。

他一笑起,柔情蜜意,不知是几亿万星尘汇聚。

他看了一眼南山穿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宁王送的一件洒金袍子,说一句:“衣服不好看,别再穿了。”

可南山觉得挺好看,可她也只能答了个“是”字。

“走吧,朕带你去个好地方。”他掀开几枝低矮的花枝,走入了桃林中,似乎忘了还有季喜与崔劢二人。

崔劢不言不语,一如黑夜一样沉默,他紧跟在皇帝陛下身后,手握着剑,持剑待发。

季喜早兴高采烈地追着褚桢的步伐去了,南山亦大步流星地赶上去。

褚桢走得不快,恰巧能教季喜毫不吃力地跟上他。他垂头:“喜儿,夫人身体还好吧?”

季喜抬头看他,见他亦看着自己,幸福的脑袋上也要开花了,“母亲身体一直都好。”

“南君呢?”他忽然发问。

“南,南君。”她还没从褚桢的问里回过神来,一愣,才答道:“谢陛下关怀。”

他好似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像孩子打闹一样悄悄打了一下她的手,便没再说话。再往前走了几步,褚桢便说:“瞧。”

他回首,正看着南山的眼睛。

褚桢说的好地方,是山巅桃源间的一洼清泉,流于石上,在桃树根错的谷里汇成池塘。

桃花映在水里,水里也开满桃花,仿佛池里还有一个桃花源。若不是桃花飘落,引起一阵松散的涟漪,恐怕再聪慧的人也会忘了这是一潭池水。

南山看着这桃花池,想起了褚桢的眼睛。

“南君?”他的目光移到她身上,轻唤了一声。

她侧过头去,正对上那桃花池一样的眼睛,她心慌慌地俯下身子,“陛下有何吩咐?”褚桢眼忽然被这恭敬浇的黯淡,他笑里掩不住一声叹:“有如此美景,南君何不与崔卿比比剑法?”

南山还没有吭声,崔劢便说一不二地抱起剑来,“是,陛下。”

他拔剑出鞘,一个转身,长剑所到之处,风息骤变。只见崔劢剑身直进,向南山刺来。

她横跨一步,侧身躲过一剑,腰间剑亦拔出,青涯触地而走,激起桃红纷飞。

她顺势转身,以剑上撩,他忽而回身,挡住她的锋利一剑。

双剑相交,竟撞出动地之声。

这第一势,二人便剑意直指,各不相让。

褚桢的声音遥遥传来:“切磋而已,切莫伤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