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枝子（学名Lespedeza。别名扫条。枝条细致柔软，伸长后常呈四散下垂状。花朵有白色与粉红色的品种，一般于秋季开花。）在风中摇曳。

开着无数红色小花的树枝，正在随风缓缓摇曳。

秋色已经悄然降临在晴明宅邱的庭院。

“真是不可思议的花……”

博雅自言自语。

博雅坐在晴明宅邸的窄廊，正在喝酒。

倘若处于阳光下，依然会感觉热，但在屋檐下的背阴处吹着风，便不会感到那么热。

“什么意思？”晴明问。

“我在说那株胡枝子。”博雅边将酒杯送至口中边回答。

“胡枝子怎么了？”

博雅口里啜饮着酒，喝下一半后，说：

“只要看到胡枝子开始开花，不知为何，我总会心慌意乱起来。”

“是吗？”

“我的意思是，我只要看到胡枝子开花，就会突然明白，原来夏天结束了，或者说，夏天即将结束了……”

“是吗？”

“春天时，我还在打算要做这个、要做那个，有许多事想做，可是，这些事情还未完成一半之前，不知不觉中，夏天就结束了。晴明啊，这件事总是令我感到很惊讶……”

博雅搁下酒杯，感慨万千地望着胡枝子。

“我明白，花并不是为了教导人这种事才开花。可是，我只要看到胡枝子的花，就会这么想……”

“……”

“胡枝子不是在夏天，也不是在秋天，而是在这种季节与季节之间的时期开花。夏天即便结束了，秋天也不会马上来临。不过，胡枝子会开花，待花全部飘落后，秋天已经到了……”

“嗯。”

“人的一生，不正是那样吗……”

博雅端起酒杯。

“等我们察觉时，我们会发现，原来我们已经过了最盛期，正站在盛开的胡枝子之前，是不是这样呢？晴明。”

“有道理……”

“晴明啊，我们正是那株胡枝子……”

“我们？”

“是啊。我们的年龄，正好处于人的一生的中间期。既不是春天，也不是夏天。可是，又不是秋天，亦不是冬天。恰好如夏天和秋天之间这时期开的花，那正是我们……”

“是吗？”

“正是胡枝子会令人想起这类事，我才说不可思议，我想说的正是这种意思，晴明……”

博雅总算把酒杯送至口中，喝干了剩余的酒。

龙胆和黄花龙芽也在庭院草丛中，三三两两地开着花。

这些花都在风中各自随风摇曳。

博雅搁下酒杯，叹了一口气。

“对了，藤原景之大人就要来了吧？”博雅想起此事后说。

“是啊。”晴明点头。

这天，博雅前往晴明宅邸。

“虽然事情有点突然，不过，有人来传话，说藤原景之大人将来访。”晴明对博雅如此说。

“藤原景之大人似乎有事找我商讨。我告诉对方，今天，源博雅大人也会光临，如果大人不介意，请劳驾，结果对方回说不介意。只要你愿意，一起同席吧，你觉得怎样？”

听晴明这般说，博雅答：

“既然对方不介意，我也不介意。”

此刻的博雅似乎正是想起这件事。

“话说回来，景之大人好像找过那个最近在京城很有名的蟾蜍法师，让法师帮他寻找失物。”博雅说。

“嗯，听说，景之大人遗失了传自唐国的雕龙砚台，请法师占卜后，结果，似乎掉落在宅邸庭院……”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景之大人说，他在庭院作和歌时，把砚台搁在一旁的石头上，可能当时滑下了，就掉在庭院。景之大人又说，他和家里人都以为收拾起来了。可是，下一次打算使用时，因为没找到，出动家里所有人找东找西，闹了一场。结果，让蟾蜍念佛之后，竟然说中了遗失砚台的地方……”

“思。”

“听说那只蟾蜍相当灵验……”

博雅说的蟾蜍法师，是最近在京城广受好评，让蟾蜍念佛寻找失物的法师。

近来，有个名为鸣德的阴阳法师所进行的蟾蜍念佛法事，在京城引起街谈巷议。

这个阴阳法师行踪不定，有时出现在朱雀大路，有时出现在东市市姬神殿前，总之，他每次都会在众多人聚集的地方，进行所谓的蟾蜍念佛法事。

主要项目是寻找失物火找人等，同时，如果该人有什么犹豫不决的问题，他也会提出解决方法。

例如为了男女关系而大伤脑筋的人。

“你最好不要再和那种女人来往。”

他会如此向对方说，有时，也会偷偷告诉对方该如何施咒，让移情别恋不再前来的男人回心转意。

首先，鸣德法师会在众多人家集的地方，站在一棵形状不错的树下——如果在市姬神殿前的话，就是那棵松树树荫下。

他身旁有座高及腰部的木制台座，上面坐着一只大小如狗的蟾蜍。

人们看到这只大蟾蜍时，都会大吃一惊。

蟾蜍不是人工制品。

是活蟾蜍，即便一动也不动，它有时也会骨溜溜地转动眼珠，令观众一眼便能看出是活的。

这只蟾蜍，戴着一顶乌帽。

光是如此，即能令蟾蜍看上去像个人。蟾蜍的大小和乌帽，令观众在不知不觉中，会认为这只蟾蜍或许拥有超出人类智慧的灵力。

“来啊，这只蟾蜍会推算哟。”鸣德说，“无论失物、失踪的人，这只蟾蜍都会当场指出失物在哪里，或失踪的人在哪里。有烦恼的人也可以来商讨……”

观众听到此唤声，若有人搭腔：

“我想找一样东西……”

鸣德便会问：

“什么样的东西？”

“我母亲遗留的梳子丢了，你能帮我占卜一下梳子到底在哪里吗……”该人如此说。

“你最后看到那把梳子是什么时候？”鸣德问。

“是某日某时。”该人答。

“那把梳子平时都放在哪里？”

“放在这般那般的地方……”

“如果被偷了，就很麻烦。要推算梳子在哪里，会比较难。你家有几个仆人？父亲还健在吗？你家东方有什么？北方有什么？遗失梳子那段时期，你有没有出门过？”

该人要一一回答呜德的这些问题。

问答结束后，鸣德再问蟾蜍：

“蟾蜍大人，蟾蜍大人，事情如您方纔所听那般，失物到底在何处？”

此时，蟾蜍会发出带有某种旋律的叫声。

噗呜吽。

噗呜吽。

噗呜。

噗鸣。

噗噗噗。

“噢，这是《般若心经》。蟾蜍大人此刻在念经，它正在向观音菩萨大人询问失物的所在。”鸣德说。

听鸣德如此说，在场的人便会觉得本以为只是发出叫声的蟾蜍，此刻听起来真的犹如在念《般若心经》。

“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过一会儿，待蟾蜍念完《般若心经》，鸣德会问：

“蟾蜍大人，怎么样？菩萨大人怎么说？”

接着，蟾蜍会发出低沉的声音。

噗噗噗。

噗牟牟。

噗牟牟。

噗呜吽。

噗呜吽。

鸣德将耳朵贴近。

“噢，原来如此，是吗？是吗？那把梳子在家里大炊房那里吗？是吗？搁在那个架子上吗……”鸣德说。

“那么，你立刻回家，到蟾蜍大人刚才说的地方找找看。找到的话，明天再给我钱。不用担心，我明天也在这里。要是没找到，免费。不过，如果你找到了，却不来这里付钱，小心你会马上遭到报应。快，快，快回去吧，快回去吧……”

次日，该人前来。

“找到了，找到了。正如蟾蜍大人所说那般，梳子在大炊房的架子上。”

该人会如此说，然后搁下礼品或费用，再回去。

有时，听完对方讲述各种事项后，鸣德会这样说：

“唔，唔。那个失物，实在没办法找到。可能被法力比蟾蜍大人更强的其他神祇藏起来了，要不然就是妖魅之类的拿走了……”

不过，只要鸣德说“在某某处”时，大多数的失物都会出现。

到了傍晚，鸣德会啪嗒啪嗒地迭起蟾蜍坐着的台座。那座台座会成为一块可以捧在手中的木板。

“各位，明天见……”

鸣德如此说后，会捧着木板离去，不知走向何方。

那只蟾蜍则会在鸣德身后，一冒一冒地跟着走——

此事广受好评，也因此，鸣德和这只蟾蜍在的地方，总是人山人海。

“原来如此，是黄金制的观音菩萨像被偷走了，是吧？”

说此话的人是晴明。

“正是。”

点头的人是藤原景之。

景之说，他在三天前早上发现那尊观音菩萨像不见了。

每天早晨，景之都会在这尊观音菩萨像前念《观音经》。

高度约两寸半——

是一尊黄金制的小雕像。

三天前早上，他如常地打算念经，打开安置在佛堂的佛龛一看，这尊观音菩萨像竟然不见了。

“听说，景之大人会利用蟾蜍念佛找到遗失的砚台……”

“噢，睛明大人，您怎么知道这事……”

“有关这尊观音菩萨像，您试过蟾蜍念佛吗？”

“我当然立刻去了……”

“结果怎样？”

“结果，他们也不知道。”

“不知道？”

“法师这么对我说——这可能是某位强力神祇或妖魅做的。以我们的力量，实在没办法……”

“是吗？”

“我想，如果真是神祇或妖魅做的，最好找晴明大人商量，所以才专程前来。”景之一副束手无措的表情说。

“您一定很操心吧。”

博雅说毕，望向晴明。

晴明看似在思索某事地说：

“这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晴明缄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那位蟾蜍法师大人，现在在哪里呢……”

“这个啊，大概在神泉苑南门下那一带……”

“那么，请景之大人劳步，此刻再去蟾蜍法师大人那儿一趟，这样告诉他……”

晴明先如此说，再说出打算让景之转告给蟾蜍法师的内容。

细长月亮挂在上空。

微弱降下的月光，隐约照亮夜晚的庭院。

秋天的虫在草丛、树梢间不停呜叫。

紫竹蚙（学名Oecanthus longicauda，中文学名“中华树蟋”，日文原文为“邯郸（かんたん，kantan）”。其外观纤细修长，头小而翅宽，形似琵琶，也像蟋蟀。）。

金琵琶（学名Xenogryllus marmoratus，中文学名“云斑金蟋”，日文原文为“松虫（まつむし，matsumushi）”，成虫秋季出没，不具趋旋光性，鸣声像高音笛十分悦耳。）。

蟋蟀。

金钟儿（学名Homoeogryllus japonicus，中文学名“日本钟蟋”，日文原文为“铃虫（すずむし，suzumushi）”。成虫出现于夏、秋两季，雄虫呜叫像铃声“ㄌㄧㄥ ㄌㄧㄥ ㄌㄧㄥ”轻脆悦耳，数量不多见。）。

石蚙（学名Ornebius kanetataki，中文学名“凯纳奥蟋”，日文原文为“钲叩（かねたたき，kanetataki）”。体形略扁平，因身上布满鳞状物故又名“鳞蟋”。）。

仅过了一日，秋天似乎突然加深了。

“会来吗？晴明……”小声说话的人是博雅。

此处是藤原宅邸的庭院——睛明和博雅站在正房阴影中，正在等待。

“会来。”晴明答。

“可是，就算会来，你是不是也可以告诉我，到底来的是什么？”

“这个嘛，到底来的会是什么呢……”

“你也不知道吗？难道连你都……”

“我虽然不知道，但推断得出。”

“你推断出什么？”

“不说。”

“你不要摆架子，告诉我有什么不好……”

“我没有在摆架子。”

两人的声音都很小。

类似在窃窃私语。

两人交谈时，都将嘴巴凑近对方的耳朵。

“我说，晴明啊，你到底为什么让景之大人那样说呢？今天晚上，我们在这里这样等着某种东西来，是不是和那些话有关？”博雅问。

——哎呀，鸣德大人，因为我还想问您一件事，就这样来了。

是这样的。

我做了一个梦。敝宅庭院北方有座小佛堂，我在里面安放着一尊这么大小的释迦牟尼雕像。是的，是高约四寸的黄金雕像。

之前，我请人同时制作了这尊雕像和遗失的那尊观音菩萨像，正是这尊释迦牟尼雕像出现在我的梦中。

“本主极为不安，你能不能放本主出来，将本主托付给适当的寺院？”释迦牟尼雕像这样说。

“本主待在此处，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像观音菩萨像那般，遭某人偷走，所以麻烦你帮本主做这件事……”

因此，我打算在明天进行这件事，只是，到底是做了好，还是不做好，我来请您帮我占卜一下。

听了景之这番话，鸣德立刻让蟾蜍念佛经，占卜此问题。

“可以吧。”这是鸣德的回答。

将近傍晚时，景之前来向晴明报告此事。

这正是今天的事。

“既然如此，我就走一趟。”晴明说。

“去哪里？”

“正是贵府，去景之大人的宅邸。”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

于是，今天晚上，晴明和博雅才会身在藤原景之宅邸。

不远处对面——松树下有一座小佛堂。

此刻，晴明和博雅站在正房阴影下，正在守望那座小佛堂。

“不过，晴明，那座佛堂，会不会太新了点？即便这是为了引诱某物过来的圈套……”博雅问。

“嘘！”

晴明在红唇前竖起右食指，示意博雅不要出声。

“什么事？晴明，怎么了？”博雅问。

晴明无言地指向庭院某处。

博雅望过去，发现该处蟠踞着一团看似黑影的东西。

奇怪，刚才有那样的东西吗？

博雅不解地望着那团东西。

突然，那团黑色岩石蠢蠢动了起来。

“是、是蟾蜍，晴明……”博雅说。

晴明和博雅继续望着那团盘踞的黑影。

蠢蠢！

那团黑影——巨大蟾蜍突然又动了起来。

蠢蠢！

蠢蠢！

那只蟾蜍在微弱月光中，一面蠕动，一面朝佛堂前进。

不久，蟾蜍来到佛堂前，用两条腿站了起来。

它伸出双手贴在佛堂门上，推开门。

蟾蜍把脸塞进门中。

过一会儿，蟾蜍的头从门内出现。

它口中叼着一样闪闪发光的小东西。

是佛像。

蟾蜍再度四脚趴在地面，走向刚才出现的方向。

“博雅，我们追上去。”

如此，晴明和博雅开始追赶那只蟾蜍。

途中，蟾蜍跳了起来。

蟾蜍只跳了一次，便跳上围墙，眨眼间，即消失在围墙另一方。

晴明和博雅从大门出来，两人四处张望地寻找蟾蜍身影。

当下便看到蟾蜍。

蟾蜍来到朱雀大路，开始南下。

“喂，晴明。”博雅一边追赶，一边小声问。

“什么事？博雅。”晴明答。

“你一开始就推断出那只蟾蜍会来吗……”

“嗯。不是蟾蜍，便是鸣德法师大人，两者之一。”

“这么说来，也就是说……是那个鸣德法师偷走了黄金观音菩萨像……”

“嗯。”

“刚才偷走的那尊释迦牟尼像呢？”

“那只是一尊发出金光的假佛像。为了让假佛像看似真佛像，特地盖了一座佛堂，将佛像搁在里面而已。”

“可是，这不就等于说，是鸣德法师大人操纵蟾蜍进行偷窃行为吗……”

“正是这样。”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知道。他让蟾蜍发出像是念经的声音，再说蟾蜍念的是《般若心经》，大众便会中咒，听成是念经声了。”

“不过，失物呢？”

“只要问来者遗失物品当时的详细状况，脑筋聪明的人，通常可以推断出失物在哪里。再说，没有被猜中的人，又不是于事前先付钱，不会特地前来拆穿，所以看上去似乎猜中了许多例子。顺便再详细问对方家里的房间布局以及其他事，预先得知哪里有值钱物品，日后再让蟾蜍去偷窃。这招不是万无一失吗……”

“你怎么知道的？”

“坦白说，其他也有像景之大人那般，家中重要物品失窃的例子。有几个人来找我商讨。我问了详细状况，原来，每家在失窃前，都去找过鸣德法师大人进行蟾蜍念佛法事。我在听景之大人说明缘由时，顿时恍然大悟。”

“是吗……”

两人如此交谈时，蟾蜍依旧继续南下。

蟾蜍来到罗城门下，总算停住脚步。

晴明和博雅随后步入罗城门下，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

那只蟾蜍坐在该人一旁，一动也不动。

晴明蹲下，探手碰触躺在地上的人，该人的咽喉裂开一个大口，流出大量鲜血。

已经没在呼吸，明显断了气。

此时——

门上传来哈哈大笑声。

“我总算找到这个鸣德臭和尚，并杀了他……”声音如此说，“门下的人是谁？”

“是土御门大路的晴明……”晴明答。

“噢噢噢呜……”

叫声响起。

“那么，跟你在一起的人是源博雅吗……”

那声音问。

“没错。”博雅答。

“噢呜，可恨呀，可恨呀，此刻在门下的，正是阻挠了我情路的那两个人吗？”声音道。

那声音听起来似曾相识。

“前些时的夏日，在牧野之地，你们两人摆了我一道。”那声音说。

“你是那时的青猿吗？！”博雅问。

两人眼前，出现一条从门上跳下的影子。

正是那只青猿。

晴明和博雅与蝉丸法师，三人曾在琵琶湖一起泛舟，当时遭遇一阵风，小舟随风漂流至琵琶湖北方。

在该处，三人为了成全泣泽女神与辩才女神的相会，轰走从中阻碍的猴子那只猴子正是眼前的青猿。

“这个臭和尚，偶然在大津抓到我的蟾蜍，带回京城后，对蟾蜍进行各种训练，以此获得宝物。因为这家伙太不象话了，我就割破他的咽喉。这只蟾蜍，我要带回。”青猿望着晴明与博雅，如此说。

“我此刻很想当场杀掉你，就跟杀掉这个法师一样，可是，你的法力太强，我办不到。”

青猿拍一下蟾蜍的背部，蟾蜍张开大口，吐出某物。

是两尊金光闪闪的佛像。

“晴明，你带着这两样东西，滚吧。今晚就暂且这样，你看如何？”

晴明拾起观音菩萨像。

“好，我们走。”晴明说。

“走吧，博雅。现在正是散场时机……”

晴明和博雅一步一步往后退。两人退至罗城门外后，青猿才转过身。

“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见吧……”晴明说。

“或许吧……”声音传来。

如此，晴明夺回了观音菩萨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