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在月光中缓缓而行。

大气份外清澈，月光将老人的影子投射在地面。

白发，白髯。

长发蓬乱，类似野兽的眼眸发出黄光。

不过，那双眼眸，隐含着某种魅力。

是芦屋道满。

此处是嵯峨野附近——

大气中夹杂着秋天叶子的味道。并非嫩叶的气味。而是在枯萎之前，仍含有湿气的红叶气味。

不知道满是否在享受那个香味。

他嘴角微微上扬，看似隐约露出微笑。

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黑水干。

道满独自一人。

道满只带着自己的影子，走在路上。

秋天的虫子在鸣叫。

道满独自一人。

从道满的表情判断不出，对道满来说，独自一人究竟是可悲，或是自由舒畅。

道满边走，边仰望月亮。

“这真是个令人想喝酒的夜晚……”道满自言自语。

道满继续往前迈出两三步，继而停住脚步。

“咦……”

像在呼应道满方才说出的话那般，道满闻到一股气味。

“是酒吗……”

那股气味正是酒味。

夹杂在秋天树叶的气味中，那股气味虽然微弱得难以辨别，但确实是酒味。

受那股气味吸引，道满再度迈出脚步。

可能是轻柔微风的影响，走着走着，酒味一忽儿变浓，一忽儿变淡。那气味在大气层中，分为气味浓密和气味淡薄的两层。

尽管如此，继续往前走，酒味便会随之逐渐变浓。

不久——

月光中出现一栋看似民家的房子。

虽然四周用篱笆围起，但房子构造简陋。

有一部分篱笆中断，断掉之处看上去本来应该是门。

从左边篱笆至右边篱笆，本该有门扇的地方只搭着一根竹棒。

在那个看似应有门扇的大门附近，搁着一口缸子。

是个高约一尺半的缸子。

酒味似乎从那口缸子飘至夜气中。

道满探头往内看，缸子里果然盛着酒。

缸子内的酒，大概占盛器七成左右。

“这真是太好了……”道满如此说，再沉下腰，双手抱住那口缸子。

他举起缸子，将嘴唇贴在缸子边缘，往上倾起。

咕嘟。

咕嘟。

道满让喉咙发出声响，喝了缸子里的酒。

这时——

似乎有某物在月光中闪了一下。

道满轻盈地转动身体，将手中的缸子对准那个发光之物。

咯当！

缸子发出声响，有某物击中了缸子。

道满望向掉落在脚下的东西，原来是一支箭。

捧在双手之间的缸子破裂，酒与毁损的缸子碎片落到地面，发出哗啦声。

“是谁……”

道满转动黄色眼眸瞪向箭飞来的方向。

“你、你，是、是人吗……”

从民家传出声音。

喀、

喀、

喀、

道满嗤笑。

“我可以算是人吗……”道满叽咕了一句。

“什、什么……”

这回传出再度把箭搭在弓弦上的动静。

“算了吧，你射不中。”道满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怯意。

“什……”

反倒是持弓箭者的声音充满惊恐。

“这酒，是你的吗？”道满问。

“是、是的……”

民房阴影下出现一名男人。

男人依旧维持着把箭搭在弓弦上的动作。

“你就卸下弓箭吧。我可以躲过你瞄准对像时射出的箭，但很难躲过从你那双颤抖的手不由自主射出的箭。”道满说。

男人总算卸下弓箭。

“你、你真的是人吧？！”男人边问，边出现在月光中。

在月光的照看下，那男人年约四十。

“你、你真的不是老虎吧？！”

“唔，嗯……”

“我怎么可能是老虎。我们日本国没有老虎。老虎在唐国和天竺。”

道满的声音令男人总算同意眼前的人确实是人，但男人仍战战兢兢地走来，站在道满面前。

仔细看，可以看出男人双眼充满血丝，躯体也在微微发抖。

“你遇到困难了吧。”道满说。

“倘若这些酒是你的，你算是请我喝了一顿酒。为了表示谢意，如果你有困难，我愿意帮你解决问题。”

森林中充满秋色。

一面踏着落叶一面往前走，脚下会升起一股秋天叶子与泥土的气味。

所谓落叶，其实不是因枯死而飘落的叶子。大部分的叶子，在枯死之前便会离开树枝。

叶子在飘落之后才会枯死。

挂在树枝上枯萎的叶子，不会飘落，反倒会牢牢留在树梢。

因此，以人体来比喻的话，落叶仍残留着类似人体体液的东西。

人若用双脚踩着落叶，落叶会渗出体液，升腾至森林中。

明念没有发现到猎物。

即便不是野鹿或野猪也好。

入山时，他想，只要能捕获到貉子或山鸟便可以，却一次也没有遇见猎物。

他左手持弓，背负着箭，走在森林中。

若看到蘑菇，便摘下放入腰部的筐子。

干脆放弃寻找猎物，专心摘取蘑菇或许比较好。

所幸家里有味噌。

把蘑菇放入锅内，再放人家里还剩下的一些米，用味噌煮，应该可以煮成一顿还算有点营养的饭。

明念暗忖。

如此，真足或许多少可以恢复健康。

虽然明念很想捕到兽类或鸟类等更有营养的猎物，带回去给真足吃，不过，没遇见就没办法。即便他擅长射箭，碰不上猎物的话，也就无法捕猎。

明念摘下缠在树枝上的木通（日本神话中开天辟地的神祇，日本诸岛、诸神的创造者。）果实。

这个好。

真足很喜欢木通果实的甜味。

如果带来了锄头，也能挖山药，不过，还是等叶子再飘落一些，森林眼界变阔以后，再来挖也可以。

明念原本是个雕佛像的手艺人。

他居于西寺，擅长雕刻如来和菩萨，六年前闹饥荒那一年，他救了一名倒在门下的女子。

女子名为红音。

明念给那女子喝水、吃粥，照料了约五天，女子恢复健康，可以走动，但在照料期间，明念爱上这个名为红音的女子，女子也不讨厌明念。

不久，两人同室而居，有了孩子。

明念无法继续待在寺院，于是离开寺院，和女子成为夫妻。

他在嵯峨野深处，盖了一栋小房子，与红音住在一起。

孩子出世。

是个男孩，取名为真足。

迄今为止，明念从未杀生过，但孩子落地以后，他开始捕猎，不但吃兽肉，也卖兽皮，以此维持生计。

除了捕猎，春夏两季又采摘山上自生的野菜，秋天则摘取树木果实和蘑菇当粮食。

往返山中时，只要发现好树，明念便会砍下树干，晒干后，于冬季期间坐在地炉一旁雕刻佛像。

一个冬天，可以雕刻两三尊佛像，再拿去卖掉。

有时，买了佛像的人会拜托明念制作表面雕有佛像的信箱。

两年前，红音离开人世。

那时，真足仅四岁，明念独自一人抚养孩子长大。

真足今年六岁。

半个月前，真足生病了。

他发高烧，说手脚很痛。

闹肚子，腹泻。

不能吃东西。

勉强让他吃的话，吃后会吐出。

仅能喝生水或开水。

没几天便瘦下去。

瘦得像皮包骨，看上去简直不像活人。

最后，几乎连话都说不出。

手头所有药均不见效，明念去找从前熟识的和尚商讨，却没有得到满意的成果。他前往京城买药回来给真足喝，也不见效。

明念也向神明祝祷祈愿，不过，总无效验。

明念不知道该怎么办。

总之，明念始终在真足一旁照料，最终连自己的食物也吃光了。

虽然他很想陪在真足左右，但是，倘若自己因挨饿而导致无法走动，到时候真足也会死去。

为了寻找食物，明念才进入山中。

纵使没有猎物，明念也必须回家。

真足已经露出死相。

真足的母亲红音断气时，正好和真足目前的状态类似。

红音也是在明念入山寻找食物时死去。

也因此，明念很担忧这次会跟上次一样，在他人山寻找食物时，真足会死去。

明念在寻找猎物时，来到迄今为止从未踏进的地方。

森林很茂密，即便在白天也很昏暗。

就在明念打算回家时，明念看到眼前有个不可思议的东西。

昏暗的森林中，有一棵发出朦胧亮光的树。

“那到底是什么……”

明念再仔细看，原来是樱花树。

是一棵盛开的巨大樱花树，所以看上去像在发光。

明念万万没想到樱花会在秋天这个时期开花，因此，在明念眼中，犹如整棵挂都在发光。

明念挨近，站在树干旁。

“噢……”明念不由自主地叫出声，因为他在该处看到了某物。

那是神明的身姿。

从树根四周，直至明念头顶高度，看上去正好像一尊如来坐像。

向四周宽广扎下的树根，瘤子般隆起的树干，树干的弯曲状态——在在都令那棵樱树看上去宛若如来坐像。而且盘腿而坐的双脚之间，搁着交迭的双手，看似手结法界定印（伊邪那岐的妹妹，亦是妻子。因生下火神反被烧死。）。

大概是偶然因素令树干该处成长为那种形状。明念认为，无论是人工雕刻，或是大自然使然，只要看的人看成是神明，那就是神明。

就此意义来说，那树干确实是神明。

“真是不可思议……”

明念仰头观看头顶的樱花，垂下视线时，又发现一件事。

那尊神明的手——手结法界定印之处，是凹陷的。正好与人在手结法界定印时那般。那个凹陷处，有个大裂缝——说是裂缝，不如说是洞孔。

这时，明念闻到某种气味。

洞孔内部升出一股不知是什么味道的香味。

那味道闻起来很香甜，明念似乎曾经闻过——

看来，洞孔内部有某种东西，正是那东西在发出香味。

是什么呢？

明念战战兢兢地将手伸进洞孔。

他一面担心，万一里面有蛇或蜈蚣之类的毒虫，手被咬伤该怎么办，一面将手往里伸，指尖触及了某物。

不是毒虫之类的东西。

是一种柔软、带有圆感的东西——

明念握住那东西，轻轻从洞孔中拔出自己的右手。

明念手上握着的是——

“这不是桃子吗……”明念说。

那桃子带有圆感，稍稍扁平。半边已经发红，其中一部分呈紫色花纹。看上去正是一粒很好吃的桃子。

明念情不自禁想一口吃下，不过，他忍住了。

忍住的理由有二。

其一，目前是秋天。

桃子应该在夏天至初秋时期结果。再怎么说，这种深秋时分，不可能有桃子。而且，桃子的所在更是问题。这粒桃子，出现在不合季节开花的樱树树洞中。

若非有人故意搁置，此处怎么会有这种桃子？也就是说，这粒桃子可能有其物主，这是第二个理由。

可是，桃子此刻在明念手中。

不管是谁的东西，带回去应该不算做坏事。只是，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会出现犹如刚摘下的新鲜桃子呢？

带着这粒桃子回去，让真足吃——

明念心想。

这粒桃子的话，说不定真足愿意吃。

明念如此想，将桃子放入怀中。

此时，刮起一阵风。

风，呼呼作响，摇晃着樱花挂梢。

风势不是很强，但那阵风只吹了一下，樱花花瓣竟突然开始飘落。

樱花花瓣随风哗哗地飞舞至青空。

风停止后，花瓣依旧发出声音地一瓣接一瓣不停飘落，就茌明念的注视下，所有花瓣都落光了，一瓣也不留。

这真是无以名之的怪事。

在秋天开出那么漂亮的樱花，是一件怪事，那些樱花，又因一次的风而全部飘落，这也很不可思议。

难道是——

明念心中浮出一个想法。

那就是，违背季节盛开的樱花，以及盛开樱花飘落的原因，很可能都基于自己手中握住的这粒桃子。

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

明念带回桃子，给自己的孩子真足看。

“这气味好香……”刚闻到那香味，本来不能说话的真足，竟然开口这样说。

明念将桃子放入自己制成的信箱中，搁在真足枕边。

第二天——

真足的脸颊透出红晕，第三天，真足已经可以小口喝粥。

犹如奇迹降临。

明念认为，这都多亏那粒桃子的保佑。

怪事发生在第三天夜晚。

明念睡在真足一旁。

“大人……”

“大人……”

明念听到如此的叫唤声。

是女人的声音。

“大人，明念大人，明念大人……”

确实很清楚地听到那声音。

声音从屋外的院子传来。

明念来到窄廊。

明念站在窄廊，望向院子。

“大人，明念大人……”那女人的声音说。

明念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没有看见任何影子。

“明念大人……”

声音传来，这回总算注意到了。

有人倒在传出声音那附近的院子地面上。至少，明念起初认为如此。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那是个女人，而且像巨大螃蟹那般，趴在该处。

“是谁……”明念问。

对方唰唰地爬过来。

益发可疑。

挨近的那东西，在窄廊下停止爬行。

明念借着月光望下去，原来是一名身穿古式唐袍的女人。

接着，仔细观看趴在地面仰望明念的那张脸——

是个老太婆。

到底要度过多少岁月，人才会变成那样的脸呢？

深浓的皱纹——

埋没在皱纹中的双眼，也不知能不能看见东西。

之所以像螃蟹那般趴在地面爬行，看来是因为腰板弯得太厉害，不得不使用双手。

难道是妖物？！

明念一时如此认为。

如果是人，一百年、两百年左右的光阴，绝对不会成为这样的外貌。

老太婆——老妪没有回答明念刚才问来人是谁的问题。

“有什么事……”明念再度问。

对此问题，老妪答：

“明念大人，两天前，您应该在森林得到一样东西吧……”

是低沉、嘶哑的声音。

那声音既微弱又苍老，若不仔细听，只能看出她咀嚼着嘴巴，无法听取内容。

口中似乎也没有任何一颗牙齿。

“拜托您将那个东西还给我……”老妪如此说。

“什么意思？”

“是樱花树中那粒桃子。”

“我不知道。”明念装胡涂，“虽然不知你是何处的什么人，但请你立即离去……”明念严加拒绝。

两人又以类似内容争论了一会儿，最后，老妪唰唰地摇晃着长白发离去。

可是——

次日以及其次的次日，只要明念睡着，老妪便会不知自何处出现。

“请您把那粒桃子还给我。”老妪说。

“如果您不把桃子还给我，将会发生可怕的事……”

老妪说的话相当骇人。

“可怕的事？”

“您应该明白吧。那位大人，会放虎出来……”

“虎？”

“大人，您应该理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此的事，持续了五天。

第五天夜晚，正是昨晚。

“啊呀，终于放出那头老虎了。大概明天晚上会来此。您快逃命吧，这事连我也无法阻止了。您只要留下桃子，快速逃掉，或许可以保住一命……”

明念对此也继续装胡涂，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是昨夜发生的事。

“原来如此。”

听完明念叙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满点头。

道满和明念隔着地炉的火，相对而坐。

孩子员足在明念一旁酣睡。

目前，真足已经不用喝粥，他可以吃普通的饭和鱼，并胖了起来。

今天中午，真足甚至可以一边抓住东西，一边站起。

“自古以来，桃子便具有斥退妖魔、避开恶神的力量。据说，昔日，伊邪那岐（学名Akebia quinata，中文学名五叶木，日文原文为“通草（あけび，akebi）”，其木质茎一般作为中药使用。）遭伊邪那美（佛陀入于禅定时所结的手印，或称禅定印。持此印者有阿弥陀佛、药师佛、长寿佛、阿氏多尊者等。姿势为两手交迭，右手在下，左手在上，两拇指相结成圆圈形，轻轻平置于丹田下的骻部。）追赶，从黄泉国逃出，通过黄泉比良阪（原文为“黄泉比良阪（よもつひらさか，yomotsuhirasaka）”，是日本第一部文学作品《古事记》中提到的通往黄泉之路。现实中的黄泉比良阪被认为是在日本岛根县松江市，昭和十五年建立了刻着“神迹黄泉比良阪伊赋夜传说”的石碑。）时，抛出桃子，挡住伊邪那美。这孩子的病，之所以正在痊愈，的确有可能多亏你得到的那粒桃子的力量……”道满如此说。

“是。”明念老老实实地点头。

“可是，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说那般，那粒桃子，便不是普通的桃子……”

道满瞪视着明念。

“那粒桃子，在哪里？”道满问。

但是，明念不作答。

“哎，算了。”道满点头。

“不过，在我看来，你这个孩子真足，虽然仍很虚弱，但已经没有性命的危险。你昨晚为何不将桃子还给那个女人？”道满问。

“……”明念闭口不言。

“为什么？”

道满再次问，明念总算开口。

“道满大人说的话，很有道理，可是……”

“可是，什么？”

“因为那棵樱花树……”

“樱花树？”

“我从那棵樱花树取出桃子时，樱花立即飘落了……”

“飘落又怎样？”

“那棵樱花树会在秋天开花，都是基于那粒桃子的力量吧。我一取走那粒桃子，樱花便全部飘落了。我担心会发生同样的事……”

“原来你在担忧，万一把桃子还给那个老妪，真足的性命也会跟着消失吗……”

“是。”

“那粒桃子，此刻在哪里？”

“……”

“那是一粒光闻到其气味，便会令人恢复健康的桃子。难道你没有想到要让真足吃下那粒桃子？”

“正因为如此，我反倒觉得很可怕……”

“你还没有让真足吃下？”

“是。”

“但是，你也没有扔掉桃子？”

“……”

“你以前是雕佛像的手艺人，应该多少读过一些书，也看过经典吧。”

“是……”

“既然如此，你应该猜测得出，那粒桃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吧……”

“……”

“不回答，表示你已经猜测出了吧？”

明念仍然不回答道满的提问。

“猜测出的话，你也应该明白那老妪说的放出老虎的意思。就算你准备了弓箭打算伏击，也于事无补……”

“往昔，素盏呜尊（日本神话著名神祇，伊邪那岐所生三贵子之么子。伊邪那岐在黄泉比良阪摆脱妻子追杀后，到河中梳洗，左眼生出天照大神，右眼生出月夜见尊，鼻子生出素盏鸣尊。）扑灭八岐大蛇（日本古神话里的传说生物。有八个头、八条尾巴。）时，在缸子内盛着酒，先把巨蟒灌醉，之后才杀死巨蟒……”

“所以你打算效仿，才在那个地方搁着缸子吗……”

“……”

“结果，来的既不是巨蟒，也不是老虎，而是一点都不知情的我……”

道满笑出。

“你真是白费心力……”道满望着明念，“你逃命吧。”道满说。

“逃命？”

“把桃子留在此地，你带着真足，尽快拚命地逃命吧。这样，或许你能保住一命……”

“……”

“不满吗？”

“……”

“喂，你该不会打算设法解决事情，然后将桃子据为己有，当作你出人头地的道具吧。”

明念默不作声。

“我说中了吗……”

道满探头望着明念的脸。

“既想救真足，又想要桃子。因此，你进退无路，是吗……”

明念依旧默不作声。

“虽然我不明白这座山中为何有那粒桃子，但是，你到底把桃子藏在哪里？”

“……”

“如果只是搁在这屋内某处，那桃子不是普通桃子，我应该可以察知桃子在哪里。那个每晚都来这里的老妪也一样。正因为察知不出桃子的所在，她才会拜托你还给她吧。你到底藏在哪里……”

明念望着道满，咧嘴笑出。

“难道您也想得到那粒桃子？”

“你这个男人，真会说话……”道满也笑出，“总之，我喝了你的酒，我就帮你做一份工作吧。不过，我不会为这件事陪上我的命……”

道满刚说完，此时——

“大人，大人，明念大人……”

外面传来嘶哑的声音。

道满和明念留下仍在酣睡的真足，来到窄廊。

明念手中握着弓。

院子有个类似巨大螃蟹的东西，蹲伏在地面，仰起脸。

是趴在地面的老妪。

她身上套着一件看似唐袍，已经破破烂烂的衣服。

双眼受月光映照，发出青光。

“老虎已经被放出了。不久，老虎将抵达此地。到时候，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我求您，求您在老虎抵达之前，将桃子……”老妪说。

“那是蟠桃吗……”道满在窄廊上问。

“您是？”老妪仰望道满。

“我名叫芦屋道满。这男人请我喝了酒，我想帮他忙，才会在这里。”

“无济于事的，无论任何人都……”

“我明白。来者是负责守护蟠桃树鬼门的老虎。即使是我也束手无措……”

“您知道老虎的来历……”

“昆仑山西王母娘娘的庭园，种有蟠桃树，这件事，知道的人都知道。”

许多唐朝古籍中，均记载着此事。

所谓西王母，据说是玉皇大帝的配偶，也有西方女神之说法。

她住在昆仑山，拥有一座名为蟠桃园的庭园。

蟠桃园种着蟠桃树。

树顶耸立得比天都高，树枝弯弯曲曲，延伸至三千里四方。

一般认为，蟠桃树的树枝，九千年才结一次果实，这果实正是蟠桃。

只要吃了这蟠桃，可以长生不老，与此天地同龄。

蟠桃的芳香带着甜味，花瓣重瓣，果实有紫色花纹，果核呈淡青色。

由于蟠桃树所延伸树枝的东北方，有恶鬼进出，遂将东北方称为鬼门。

这树，由两名服侍西王母的神祇守护，名为神荼与郁垒（按《黄帝书》所游，因二人会将恶鬼以苇索捆绑再用以喂食饲养的老虎。于是后来中国民间就流传于除夕将两人画像与老虎贴在门上，用以辟邪御凶，成为民间的门神。）。

这两名神祇，会抓住进出鬼门的恶鬼，再让饲养的老虎吃掉。

老妪说的“放出老虎”，指的正是吃恶鬼的老虎。

理所当然，下令放出老虎的人，是西王母。

“你放心吧。蟠桃确实在这里。只是，这个明念藏起来了。”道满说。

“噢，果然……”

“老虎抵达之前，我想问一件事，蟠桃树的果实为何会出现在这种地方？”道满问。

“虽然不知还剩多少时间，我就先说说这件事吧……”老妪说。

“往昔，自现在算起，大概是这尘世的七百年前，东胜神洲一处名为花果山的地方，诞生了一只妖猴，我们称之为石猴，它因缘际会在天界服侍玉皇大帝，玉皇大帝派它管理西王母的蟠桃园。但是，这只石猴非常捣蛋，而且妖力强大，不但自称齐天大圣，行动也都一直旁若无人。某次，它擅自吃掉九千年才结一次的蟠桃果实，随意摘下，乱吃乱扔。那天，刚好是西王母娘娘举行蟠桃会的日子，天界闹得天翻地覆……”

“原来有这种事……”

“我是服侍西王母娘娘的七仙女之一，名叫紫衣仙女。那天，我们为了蟠桃会，前往蟠桃园摘蟠桃。不过，因为这场骚动，我们一人一个的蟠桃，总计七个，都从天界掉落到这个人间尘世。为了寻找各自丢落的桃子，我们降至人间尘世，其他六个都找到了，唯独我掉落的桃子没有找到。因此，这七百年来，我始终如此地在寻找那粒桃子。”

“七百年？”

“天界的一日，相当于人间尘世的一年，虽然在天界还不到两年，不过，在人间尘世已经过了七百年岁月。由于身在人间尘世，我和人一样，也会老去，才会变成目前这么老的外貌，只是，我毕竟是天界人，无论多老，也不会死。因此，我无法返回天界，只能这样，带着这种老貌，徒然地在人间尘世彷徨，直至找到桃子……”

“原来如此……”

“不久前，桃子突然出现在人间尘世，我看到东方发出桃子亮光，我想，这大概正是我的桃子，于是特地前来此地。”

“为什么迄今为止都找不到呢？”

“就像我刚才所说那般，我们降至人间尘世寻找桃子时，是天界发生骚动的三个多月后。这时，人间尘世已经过了百年有余。来到此地后，我才明白，我的桃子可能落在刚好长在那地方的小樱树树根附近。在我们降落于人间尘世之前的一百数十年期间，树干成长，树根张结，不知是不是为了守护那粒桃子，或是另有某种偶然因素，樱树自然而然形成围拢桃子的形状，那部分的形状很像如来的身姿。倘若只是掉落在人间尘世，我们可以马上察知，但是，即便是我们，也无法察知如来身姿内的东西。不过，因为受如来树干保护，桃子才不会落入恶徒或妖魔手中，却同时也令我的眼睛看不见那粒桃子的所在……”

“是吗？”

“这粒桃子，倘若置之不顾，遭某个鲁莽人吃掉，恐怕又会诞生出类似石猴那般的妖魔。也因此，我必须尽快带着那粒桃子返回天界……”

“应该是吧……”

“我请求两位大人，拜托，拜托，把那桃子交给我吧。”老妪——紫衣仙女说。

道满望向明念。

“你打算怎么办？”道满问。

明念不作答。

这时——

轰隆……

上空响起低沉的风声。

风声逐渐变大。

“似乎来了……”

道满仰望的天空，黑云开始回旋，接二连三遮住星眼。

明念咬着嘴唇，不出声。

“如果你下不了决心，我帮你作主吧……”

道满伸出右手摸进自己怀中。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信箱。

信箱盖子上，雕刻着佛像。

明念看到信箱。

“啊！”明念叫出声，“那、那个是？”

“你那点心思，我都猜透了。天界的人无法找到桃子，是因为那棵树的树干外形像佛像。既然如此，把桃子藏在雕着佛像的这个信箱中，当然也看不见了……”

道满掀开盖子，信箱中发出美丽的青光。

道满左手拿着信箱，用右手取出信箱里的桃子。

这时，黑云已经遮住月亮。

风在天空中急剧地轰轰作响。

风激烈地击打并吹起道满的蓬发。

照亮道满那张脸的，不是月光，而是道满手中的桃子发出的亮光。

“噢，真美……”道满扬起嘴角。

“那、那桃子，你打算怎么处理？”明念问。

“这个，我收下了。”

“什么？！”

“我不是说过，会保住你一条命吗？只要我拿着这粒桃子，老虎只会攻击我。你的性命会安全无虞。”

“你、你说什么？！”明念大叫，“这样，老虎会吃掉你，你会死去。”

道满听到明念这句话。

喀、

喀、

嗤笑起来。

“在老虎吃掉我之前，我先吃掉这粒桃子好了。”

“什么？！”

“如果吃掉这粒桃子，我可以长生不老。不但不会老去，任何人都无法杀掉我。纵使对方是那头西王母的老虎。”

道满露出黄牙，脸上浮出骇人的笑容。

风在道满头顶上喧腾。

是一头大得惊人的野兽，在上空吼叫。

乌云裂开了。

众人都明白那头野兽打算从裂口下来。

道满笑出。

道满张开大口，将右手抓住的桃子举至嘴边。

那只手停顿下来。

喀喀喀喀……道满再度嗤笑。

“我怎么可能吃下！”道满如此说，抛出桃子。

桃子飞至院子上空，落在紫衣仙女头顶上。

紫衣仙女伸手接住桃子。

“笨蛋！你以为我真想活到与天地一般的年龄吗？”道满抿嘴嗤笑。

“万一真变成长生不老，我就无法喝到美酒。即便听到笛音，也不能舒畅地倾听笛音。正因为生命有限，酒才好喝。你说是不是……”

道满望向院子。

院子站着一个美丽的女人。

是个身穿紫衣的年轻女子。

她双手捧着桃子。

正是紫衣仙女。

盖住上空的黑云，接二连三破成碎片，向四方散去。

风停止吹动，月光再度洒满院子。

年轻女子站在月光中，凝视着窄廊上的道满与明念。

“实在不胜感敝……”紫衣仙女说。

“多亏道满大人，我总算找回桃子了。”

“哼。”

“为了表达谢意，如果您想找人为您斟酒时，请您随时面向西方天空，如此呼唤我。紫衣仙女哟，下来陪我喝酒……”

“明白了，我就那样做吧。”

“任何时候都可以……”仙女微笑着说。

“对了，这个明念的儿子，也就是真足的性命，他不会因为失去桃子而死去吧？”

“那当然。”

弯腰行礼的仙女身体，轻飘飘地浮在月光中。

仙女的身体随风徐徐愈发往上飘。

就那样，紫衣仙女的身姿在月光中一直上升，最后消失踪影。

只剩下月光照射着空无一人的院子。

“我应该向您致谢吧……”明念说。

“不用致谢。我只是表示一点心意，算是你请我喝一顿酒的谢礼……”道满说。

秋天的虫子在月光中鸣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