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纪行

它一直跟在后面。

无论什么时候回头看,总有一条青蛇跟在后面。

自从离开信浓国(相当于现在的长野县。)以来,始终有一条长约八尺的青蛇,落后在三、四间(“间”为日本长度单位,指两柱间的距离,约一·八一八公尺。)之处,一直跟在后面。

伴正则为此而感到左右为难。

他非常在意那条蛇的存在。

今天是第三天。

迄今为止的四年来,正则一直任职信浓守(“守”,国司行政官僚,掌有祭祀、行政、司法、军事等大权。),如今任期届满,正要返回京城。

只是,青蛇为什么会跟在后面?

搭船渡河时,本以为那条蛇应该不可能继续跟来,然而,青蛇依旧在离一行人约三、四间之处,弯弯曲曲地扭动着蛇身,跟在后面。据说蛇会游河?泳,那条青蛇大概是浮在水面游过来的,可是,它到底如何游过有潮流的河?

随从打算轰走青蛇,但每次停住脚步等候时,青蛇即会停止爬行,不继续蛇行至一行人附近。

既然如此,那就靠近一点赶走,可是,那条青蛇每次都在随从接近之前,迅速地躲进草丛中。

“那条蛇肯定是妖物,我们务必要设法杀死它。”随从如此说。

“蛇这种生物确实是灵怪的一种,不过,它同时也是许多地方敬以为神的存在。只是赶走的话,倒还可以,如果杀掉,日后可能会遭来祸祟。就那样让它跟着吧……”正则如此规戒随从。

结果——

青蛇一直跟在一行人后面。

就在次日即将抵达京城的夜晚——

正则于半夜三更醒来。

觉得胸口堵得慌。

唔唔唔唔唔——

他发出呻吟,张开眼睛。

一行人投宿在一间小寺院,正则睡在正殿。

奇怪——

正则从被褥中抬起身,由于屋檐附近高处设有格子窗,月光自格子窗射入,四周看上去蒙朦胧胧罩着青光。

这时,正则察觉到了。

窗下靠近墙壁的地方,飘浮着两个发出绿光的小点。

到底是什么呢——

那两个小点,间隔相等,看上去似乎在缓缓摇来摇去。

本以为是萤火虫,不过,不是。

如果是萤火虫,应该会闪烁,但两个小点一直在发亮。而且,亮光与亮光的距离始终相等。萤火虫的话,会变动。

咻呜……

咻呜……

两个小点传出低微的呼气声。

那附近应该搁着御衣柜。

正则想起此事,于是起身,一步、两步地挨近御衣柜的方向。

突然——

正则在原地停住脚步。

因为他明白了那两个小点到底是什么。

正是那条青蛇。

御衣柜盖上有一条盘成一团的蛇,在月光中,一闪一闪地伸出红舌。

正则的头发倒竖起来。

“哇!”他发出叫声。

梅雨已经结束。

强烈阳光正在烘烤着庭院,即便在屋檐下的背阴处,什么都不做地坐着,背脊也会出一身汗。

“夏天到了,晴明……”

说此话的是博雅。

博雅坐在窄廊上,正在喝酒。

博雅的对面是晴明,也是在喝酒。

梅雨一结束就开始呜叫的蝉声,不停从头顶上空传来。

用酒杯接着蝉声,和酒一起喝下的话,蝉似乎也会在肚子中呜叫。

博雅端着酒杯,仰望青空,双眼似乎在寻找自虚空而降的蝉声。

“博雅啊,难道你想在上空寻找什么东西吗……”晴明问。

“寻找东西?”

博雅从上空收回视线,望向晴明。

“是迦陵频伽(佛教中的“妙音鸟”、“好声鸟”、“逸香鸟”、“妙声鸟”。)或飞天(佛教中天帝司乐之神,又称香神,乐神、香音神。)在上空飞舞吗……”

“不是,晴明。我并非在寻找那类东西。”

“那么,你在找什么?”

“是云,云……”

“云?……”

“是的。我在想,云朵到底在哪里……”

“是吗?”

“我想,天空太蓝了,不知能不能看到一朵云,无意地仰望天空而已。天气这么热,真希望来一场骤雨……”

“博雅,要不,我来让上天降雨吧。”晴明若无其事地说。

晴明连额头都没有渗出汗。他对这种热到底可以感受到何种程度,博雅完全推测不出。

“你能做出这种事吗?!”

“不能。”晴明爽快地答。

“自在操纵这个天地大气那类的事,并非那么容易。”

“你这是什么话,害我刚才吓了一大跳。我还以为要是你的话,或许办得到……”

“所谓阴阳法,是一种理解天地到底根据什么样的咒而成立的法术,不是用来操纵天地的法术。不仅天地,人也一样。”

“人也一样?”

“阴阳法以及咒术,不是硬要支配人的法术。而是对天地中固有的气,或人心本来就具有的自然感情起作用,之后,那人就会主动依据自己的自然感情而行动——说穿了,就是这样……”

“什么……?”

博雅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望着晴明。

“不然,我再说得易懂一点……”

“等、等等,晴明……”

博雅还未说完,晴明便打断他的话。

“譬如,在人身上施咒,命令他飞,他也飞不起来。”晴明道。

“那还用说。”

“那是因为人本来就没有在天空飞翔的能力。因为在人的本性中,没有可以在天空飞翔这项能力。”

“嗯。”

“可是,如果对人施咒,命令他去偷东西,对方会做出偷窃行为……”

“唔,嗯。”

“这是因为,人本来就具有偷窃这种行为的本性……”

“唔……”

“没关系,虽然我无法让上天降雨,但我能向上天请求……”

“你说请、请求,是祈雨吗?”

“没错,正是你说的祈……”

晴明说到此,蜜虫出现在夏天繁茂的草丛中。

“有客人来访。”蜜虫禀报。

“是谁?”晴明问。

“是伴正则大人。”蜜虫答。

“伴正则大人的话,应该已升任为信浓守,现在不在京城才对呀……”

“据说今年任期届满,此刻刚回到京城。”

“哎,是这样吗?原来已经过了四年……”

国司的任期是四年。

伴正则任期结束,似乎已经回到京城了。

“伴正则大人的话,真是好久没见面了。”博雅开口。

正则是博雅的管弦之友。

他擅长吹笙,以前在京城时,曾和博雅合奏过几次。

这时,正则踏在鸭跖草上走了进来。

“久违,久违,博雅大人,晴明大人……”

正则在不远处躬身施礼。

他大概已经五十出头了吧。

往昔住在京城时,正则的头发还很黑,现在已经夹杂着白发。

正则草草寒暄后,便开口道:

“老实说,我有件事想和晴明大人商讨,回到京城后,还未踏进敝宅,便直接来到这里。”

“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正则点头。

“有一条很奇怪的蛇,一直缠着我。”正则一筹莫展的样子如此说。

三人坐在窄廊。

晴明、博雅,加上正则,正在喝酒。

但是,虽说在对饮,三人均只是于最初啜饮了微微沾湿嘴唇的一口,之后,酒杯便一直搁在食案上。

正则大略讲述了来龙去脉。

“事情就是这样。”

正则行了个礼。

“原来如此,是蛇……”晴明低声道。

“那条蛇,现在在哪里?”博雅问。

“为了避开骄阳,我让随从在贵府大门下休息,刚才我进来时,那条蛇躲在距离四间的围墙背光处,举着蛇头在观看我们的动静。我想,此刻应该也是那样……”

“总之,我们去看看那条蛇吧。”

晴明如此说后,站起身。

三人行至大门一看,正则的随从果然避开阳光,在背阴处各自随意休息。

“蛇在哪里?”正则问。

“在那边……”

站在御衣柜一旁的男人,指着不远处。

晴明和博雅望向该处,看到一条约八尺长的青蛇,正扬起镰刀形的蛇头,望着这边。

“我去看看……”

晴明一步、两步地挨近,青蛇似乎吓了一跳,霎时跳了起来,它垂下举起的蛇头,弹指间即以惊人的速度匍匐逃至远方。

“这样的话,根本毫无办法。”晴明微笑道。

“那蛇可能触及晴明大人的威势,才逃掉的吧。如果它因此而不再出现,我就十分满足了。”正则说。

“不。那种东西,如果不完善处理,可能迟早又会出现。蛇会出现,必定有因。只要设法除去那个因,比恫吓赶走应该更有效果。”

“可是,该怎样做呢……”

“我们来问问蛇本身。”

“那样的事,办得到吗?”

“试试看吧。”

晴明走至在大门下休息的随从面前。

“你们之间,是谁最初发现蛇?”晴明问。

“是我。”

女仆之一一副惶恐不安的表情,站了出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无意中回头看了一下,发现后面有那条蛇而已……”

“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想让你帮忙一件事……”

晴明说毕,行至方纔那条蛇的位置,于附近弯下腰,再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一撮泥土。

“那么,跟我走吧。”

“去、去哪里?”

“去敝宅。”

晴明如此说后,领先穿过大门。

此处是方纔的窄廊。

博雅、正则两人,坐在窄廊,俯视庭院。

晴明正站在庭院。

晴明眼前——方纔那名女仆惴惴不安地坐在地面。

“你一点都不用害怕。事情马上结束,首先,请你闭上双眼。”

女人按照吩咐地闭上双眼。

晴明伸出右手,用指尖触及女人的额头。

方纔用右手在蛇停留位置附近捏取的泥土,紧贴在女人额头。

“虽然有各式各样的方法,不过,这种方法最省事。”

晴明将左手指尖搁在女人头上,口中喃喃念起咒文。

“汝倘若听闻吾呼叫,速速出来,现身于此女人的躯体……”

晴明如此说后,松开左手。

突然——

女人的身体震动了一下,睁大双眼。

那双眼睛已经不是人的眼睛。

而是浑圆、绿色的蛇眼。

女人张开口,咻一声地吐出呼气。

随着呼气一起伸出的舌头,是黑色的,舌尖分裂为二。

“晴、晴明,那、那是什么?!”

博雅的声音虽然微微变高,但晴明则一副安详的表情。

“不用担心。”睛明以平静的声音说,再俯视女人。

“你为何要跟在正则大人的身后?”晴明问。

“不是,我不是跟在正则的身后。”

女人的声音与方才不同,她用一种夹杂着摩擦声的嘶哑声音说着。

“那么,你到底在追赶谁?”

“追赶我的敌人。”

“敌人?”

“啊,我转世投胎了三生,终于找到我的敌人。”

“什么样的敌人?”晴明问。

女人从蛇眼迸出眼泪。

“往昔的我,是人。三生前的我,是个住在西京某荒凉宅邸的女人。本来身份地位还算不错,但家道中落后,我孤单一人和一名女仆便搬到那栋宅邸居住。而且和男人有来往。那男人说我的身体很适合他,每天晚上都来见我,我和他结过无数次的夫妻缘,我对他熟悉到令人可耻的地步……”

女人的声音变低。

她似乎在啜泣。

“可是,这个男人移情别恋了。自从这个男人夜夜前往那个女人的住处后……”

女人微微摇晃着头。

“我气愤得很,气愤得很,连呼吸都很痛苦,我化为生灵,去观看男人和那个女人的交合。那光景,真的,比和我交合时更激情,这令我更不甘心,所以我附身在那女人身上,最终杀死了她……”

女人的声音变得很小,微弱得几乎让人无法听取。

“但是,女人死后,男人也没有回到我身边。结果,我就因为患了相思病,痛苦至死……”

“哎呀……”发出叫声的是博雅。

“我本来打算成为鬼魂回到男人身边,没想到,那男人在同一时期也因患上流行病而死了,而且我不知道他到底转世投胎到什么地方……”

女人流出的眼泪,变成血泪。

“我第一次转世投胎为狗。变成狗的我,到处寻找转世投胎的男人,不过,我始终没有遇见他。第二次转世投胎时,我是在地底中爬行的蚯蚓。即使寻找男人,也不可能找到。之后,我终于在信浓国转世投胎为蛇,获得现在的身体。之后,我又寻找男人,这回好不容易才找到他……”

“那个男人,是我同伴中的某人吗?”问此话的是正则。

“不,不。他虽然夹杂在你的同伴中,但他不是人。”

“不是人?!”

“是老鼠。”

“老鼠?!”

“是的,那家伙转世投胎为老鼠,因为遭到我的追赶,逃进那个御衣柜里了……”

“然后呢?”晴明催促。

“我也可以一口气吞掉他,但我办不到。”

“为什么呢?”

“那个柜子中,不知哪一件衣服,衣领缝有张抄写着一段‘法华经’的纸。因此,我无法进入柜子。就那样,我一边等待机会一边跟在后面,结果跟到京城来……”

“啊……”发出叫声的是博雅。

“看来,你非常喜欢那位男子。”

博雅双眼噙着眼泪。

“我已经不明白了……”女人说。

“我已经不明白自己往昔有没有喜欢过他。事到如今,我更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憎恨那个男人。我只知道,我的肚子中有一团硬硬的,像苦涩肉瘤那样,已经凝结成疙瘩的感情。那团疙瘩,到底是怨恨还是憎恶,或是情爱,我已经分不清了……”

女人缓缓站起。

“不过,真是庆幸呀……”

女人摇摇晃晃地走向大门。

“喂、喂,晴明……”博雅出声。

“这样好吗?”

“我也不知道……”晴明说。

晴明跟在女人身后。

博雅和正则两人跟在晴明身后。

女人来到大门底下,在御衣柜前止步。

“如果是蛇身,我办不到,但用这人的身体的话,我办得到……”

女人伸手搭在御衣柜盖子上。

晴明也伸手贴在盖子上,压住柜子。

“求求您了,让我打开这个盖子好不好……”女人说。

晴明一声不吭。

他紧闭着嘴,按住盖子。

“我求求您了。您现在阻止我,我大概仍会做出同样的事。今生要是不行,来世我大概仍会做出同样的事。晴明大人,您打算在我的来世,还有其次的来世,都要这样阻止我吗?来生来世,万古永劫,您都要这样阻止吗……”

“……”

“或者,您打算施咒,硬要除掉我这颗心吗……”

“……”

“随您吧,依您的能力,您应该可以在此刻降伏我、灭掉我,请便……”

晴明不动声色。

过一会儿,晴明痛苦地呼出一口气。

晴明凝视女人,之后,松开按住盖子的手。

女人打开盖子。

她依次抓住柜子里的衣服,一件接一件地扔掉。

“找到了。”

女人脸上浮出喜悦形色。

柜底,蹲着一只巨大黑鼠,全身正在直打哆嗦。

啪嗒一声。

女人倒在地面。

老鼠趁机自柜中跳出,顺着地面奔逃。

此时——

一旁突然出现一条蛇,大口咬住那只老鼠。

吱!

老鼠发出叫声。

就那样,青蛇咬着老鼠,以惊人的速度边爬行边离开现场,转瞬间即消失踪影。

“晴、晴明……”

博雅奔向晴明。

晴明默默无言地望着青蛇消失踪影的方向。

“唔……”

女人发出呻吟,回过神来,站起身。

“噢……”

正则见状,奔向女人。

尽管如此,晴明依旧默默无言。

“晴明……”

博雅体贴地伸手搁在晴明肩上。

“博雅啊,这种结果,好吗……”晴明低微冒出一句。

“那当然……”博雅说。

“你不是说过,即便施予咒术,也无法操纵大自然的一切吗……”

“是啊……”

“那也是大自然的形式之一吧……”博雅道。

“博雅啊……”

晴明望向博雅。

“你,真是个好汉子……”晴明悄声地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