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小眉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

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

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清·纳兰性德

第十八章

一年的日子无声无息地溜过去了,又到了细雨纷飞、寒风恻侧的季节。商店的橱窗里又挂出了琳琅满目的耶诞装饰品,街道上也涌满了一年一度置办冬装、购买礼物的人群,霓虹灯闪烁着,街车穿梭着,被雨洗亮了的柏油路面上反映着灯光及人影,流动着喜悦的光彩,夜是活的,是充满了生气的。

唯一不受这些灯光和橱窗引诱的人是云楼,翻起了皮夹克的领子,胁下夹着他的设计图,他大踏步地在雨雾中走着。周遭的一切对他丝毫不发生作用,他沉浸在自已的思绪中,沉思地、沉默地、沉着地迈着步子。走过了大街,走过了小巷,从闹区一直走到了冷僻的住宅区,然后,他停在信义路一间简陋的房子前面,掏出钥匙,他打开了门。

一屋子的阴冷和黑暗迎接着他,扭亮了电灯,他把设计图抛在书桌上,在一张藤椅中沉坐了下来。疲倦地呼出一口气,他抬起头,无意识地看着窗外的雨雾。然后,他站起身子,走到墙角的小茶几边,拿起热水瓶,他摇了摇,还有一点水,倒了杯水,他深深地啜了一口,再长长地叹息一声,握着茶杯,他慢吞吞地走到一个画架前面,抓起了画架上罩着的布,那是张未完工的油画像,他对画像举了举杯子,低低地说:

“涵妮,好长的一年!”

画像上的女郎无语地望着他。这是云楼最近画的,画得并不成功,一年来,他几乎没有画成功过一张画。这张是一半根据着记忆,一半根据着幻想,画中的女郎穿着一袭白衣,半隐半现地飘浮在一层浓雾里,那恬静而温柔的脸上,带着个超然的、若有若无的微笑。

“涵妮!”

他低低地唤着,凝视着那张画像。然后,他转过身子,环视四周,再度轻唤:

“涵妮!”

这是间大约八席大的房间,四面的墙上,几乎挂满了涵妮的画像,大的、小的、油画的、水彩的、铅笔的、粉错笔的,应有尽有。不止墙上,书桌上、小茶几上、窗台上,也都是涵妮的画像。从简单的、一两笔勾出来的速写,到精致的、费工的油画全有。只少了涵妮抱着洁儿坐在落日余晖中的那张。当云楼搬出杨家的时候,他把那张画像送给杨氏夫妇作纪念了。

搬出杨家!他还记得为了这个和杨氏夫妇起了多大的争执。雅筠含着泪,一再地喊: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搬走?难道你现在还对我记恨吗?你要知道,当初反对你和涵妮恋爱,我是不得已呀……”

为什么一定要搬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者,他对雅筠也有份潜意识的反抗,当涵妮在的时候,她曾三番两次要赶走他,为了涵妮,他忍耐地住了下去,现在,涵妮去了,他没有理由再留在杨家了。又或者,是为了自尊的问题,自己绝然地离港返台,和家里等于断绝了关系,父亲一怒之下,来信表示再也不管他的事,也再不供给他的生活费,这样,他如果住在杨家,等于是倚赖杨氏夫妇,他不愿做一个寄生虫。再或者,是逃避杨家那个熟悉的环境,室内的一桌一椅,院中的一草一木,都让他触景生情。于是,他坚决地搬出来了,租了这间屋子,虽然屋子小而简陋,且喜有独立的门户,和专用的卫生设备。

一年以来,他就住在这儿,不是他一个人,还有涵妮。画中的涵妮,他心里的涵妮,他精神上的伴侣——涵妮。他习惯于在空屋子里和涵妮说话,习惯于对着任何一张涵妮的画像倾诉。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不承认涵妮死了,涵妮还活着,不知活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里,或者,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反正,涵妮还“活”着。

这一年的生活是艰苦的,难熬的,谢绝了杨家的经济支援,卖掉了摩托车,经过杨子明的介绍,他在一家广告公司谋到一份设计的工作,幸好这工作是可以接回家里来做的,于是,一方面工作,一方面继续读书,他的生活相当忙碌和紧凑。但是,每当夜深人静,他能感到小屋子里盛满的寂寞,能感到涵妮是标标准准的“画中爱宠”,是虚无的,缥渺的,不实际的一个影子,于是,他想狂歌,想呐喊,甚至想哭泣。但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躺在床上,瞪视着天花板,回想着涵妮,她的人,她的琴,她的歌:

我怎能离开你?

我怎能将你弃……

你怎能?涵妮?他默默地问着,沉痛地问着,回答他的,只是空漠的夜和冷冷的空气。

就这样,送走了一年的日子,而现在,冬天又来了,云楼几乎不相信涵妮已死去一年,闭上眼睛,涵妮弹琴的样子如在目前,还是那样娇柔地,那样顺从地,那样楚楚可怜地,带着那份强烈的痴情,对他说:

“记住,我活着是你的人,死了,变作鬼也跟着你!”

但是,她正“魂”飞何处呢?如果她能再出现,哪怕是鬼魂也好!可是,残忍啊!“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涵妮,”他摇摇头,对墙上的一张画像说,“你不守信用,你是残忍的!”

喝干了杯子里的水,他走到书桌前面,开亮了一盏可伸缩的、立地的工具灯,他铺开了设计图,开始研究起来。夜,冷而静,窗外,雨滴正单调地、细碎地打击着窗子,冷冷凄凄的,如泣如诉的。他埋着头,开始专心地工作起来。

不知工作了多久,窗外有一阵风掠过,雨滴变大了。忽然间,他听到有人在窗玻璃上轻叩了两下,他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一闪,站起身来,他打开了窗子,大声问:

“谁?”

扑面是一阵夹着雨丝的冷风,窗外是一片迷蒙的黑暗,空落落的什么人都没有。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准是刚刚想着涵妮的缘故,看来他是有些神经质了,总不可能涵妮的魂真会跑来拜访的!关好了窗子,他刚刚坐下来,就又听到门上有剥啄之声,这次很清晰,很实在,他惊跳了起来,涵妮!难道她真的来了?难道一念之诚,可动天地!他冲到门边去,大声喊:

“涵妮!”

一把拉开了房门,门外果真亭亭玉立地站着一个少女,满面笑吟吟的。他一愣,接着就整个神经都松懈了下来。那不是涵妮,不是雨夜来访的幽灵,不是聊斋里的人物,而是个活生生的、真真实实的“人”——翠薇。

“哦,是你!”他说,多多少少带着点失望的味道。

“你以为是……”翠薇没有说完她的话。何必刺激他呢?这时代,居然还有像他这样痴、这样傻的男人!

“进来吧!”云楼说,“你淋湿了。走来的吗?”

“是的!”翠薇甩了甩头发,甩落了不少水珠。

“从你家里?”云楼诧异地问。

“不,从姨妈家,这两天我都住在姨妈家里。”

杨子明的家离这儿很近,只要穿过一条新生南路就行了。云楼看了翠薇一眼,那被雨洗过的、年轻而充满生气的脸庞是动人的,眼睛黑而亮,脸颊红扑扑的,嘴里呵着气,鼻头被冻红了。云楼把藤椅推到她身边,说:

“是你姨妈叫你来的?”

“唔,”翠薇含混地哼了一声,“她问你在忙些什么?”看着他,她忽然说,“云楼,你忘恩负义!”

“嗯?”云楼皱了皱眉。

“你看,我姨妈待你可真不坏,就说当初反对你和涵妮的事,人家也不是出于恶意的,是没办法呀!再说你生病的时候,姨妈天天守在你床边,对亲生儿子也不过这样了,她是把对涵妮的一份感情全挪到你身上来了,而你呢,搬出来之后,十天半月都不去一下,你想想看,对还是不对?”

云楼愣了愣。生病的时候,那是在乍听到涵妮噩耗之后,他曾昏倒在街头,被路人送进医院里。接着,就狠狠地大病了一场,发高热,昏迷不醒,那时,确实是雅筠衣不解带地守在病床前面。不只雅筠,还有翠薇,每当他狂呼着涵妮的名字,从梦中惊醒过来,总有只温柔的手给他拭去额上的冷汗,那是翠薇。后来,当他出了院,住在杨家调养的时候,有个女孩一天到晚说着笑话,把青春的喜悦抖落在他的床前,那也是翠薇。忘恩负义!与其说他对雅筠忘恩负义,不如说他对翠薇负疚得更深。凝视着翠薇,那个穿着一身红衣服,冒雨来访的女孩!他忽然想起涵妮在海边对他说过的话了。当一个泡沬消失的时候,必有新的泡沬继之而起。她那时是否已预知自己即将消失,而暗示希望翠薇能替代自己?他想着,不禁对着翠薇呆住了。

“怎么了?”翠薇笑着问,“发什么呆?”

云楼醒悟了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说:

“我在想,你是对的,我该去看看杨伯伯杨伯母了,只是,那儿让我……”

“触景伤情?”翠薇坦率地接了口。

云楼苦笑了一下。

翠薇脱掉了大衣,在室内东张西望地走了一圈,然后停在画架前面,她对那画像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来到书桌前面,俯身看着云楼的设计图,推开了设计图,在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涵妮的铅笔画像,画得并不很真实,不很相像,显然是涵妮死后云楼凭记忆画的。在画像下面,云楼抄录了一阕纳兰词: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

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

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翠薇不太懂得诗词,但她懂得那份伤感,抬起头来,她凝视着云楼,率直而诚恳地说:

“别总是生活在过去里,云楼,过去的总是过去了,你再也找不回来了。”

云楼望着翠薇,一个好女孩!他想。如果当初不认识涵妮,恐怕一切都不同了。而现在,涵妮是那样深地嵌进了他的灵魂和生命,他只有在涵妮的影子里才能找得到自己。

“你不了解,翠薇。”他勉强地说。

“我了解,”翠薇很快地说,深深地看着他,“涵妮是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吗?不只你,就是我,也常常不相信她已经死了,总觉得她还活着,还活在我们的身边。”她的眼睛里闪着光彩,有份令人感动的温柔,“你不知道她……她有多好!”

“我不知道?”云楼哑然失笑地问,用手拂去了翠薇额前的短发,然后他惊觉地说,“你的头发湿了,去擦擦干吧,当心受凉。”

“没关系,”翠薇满不在乎地说,“我倒是想要一杯开水。”

“开水?”云楼歉然地说,“我来烧一点吧!”

“算了,我来烧。”翠薇说,笑了笑,男人!天知道他是怎样生活的!她在室内找了半天,才在一堆颜料和画布中间找到了一个脏兮兮的电开水壶,壶盖上又是灰尘又是颜料。她拿去洗干净了,灌满水,拿到屋里的电插头上插了起来。环视着室内,她笑着说:“这么脏,这么乱,亏你能生活!”

出于本能,她开始整理起这间凌乱的房间来,床上堆满了脏衣服和棉被,她折叠着,清理着,把地上的废纸和破报纸都收集起来,丢进字纸篓。云楼看着她忙,又想起了涵妮,似乎所有女性的手,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使男性安适。

“再过几天,就是耶诞节了。”翠薇一边收拾一边泛泛地说着。

“唔。”云楼应了一声。

“记得去年你帮我布置耶诞舞会的事吗?今年还有没有情绪?姨妈说,假若我们高兴,她可以把客厅借给我们,让我们好好地玩一玩。怎样?你可以请你学校里的同学,男的女的都可以,我也有一些朋友,每年都在我家疯的,拉了来,我们开一个盛大的舞会,好不好?”

云楼沉思着没有说话。

“怎样呢?云楼?姨妈说,因为涵妮的缘故,家里从没有听过年轻人热闹的玩乐声,她希望让家里的空气也变化一下。假若你同意,我们就到姨妈家去商量商量。”

云楼凝视着翠薇。

“这是你来的目的?”他问。

“噢,云楼!”翠薇抛掉了手中的扫帚,直视着云楼,突然被触怒了,她瞪着眼睛,率直地说,“是的,这是我来的目的!别以为姨妈真想听年轻人的笑声,她是为了你,千方百计地想为你安排,想让你振作,让你快乐起来!你不要一直阴阳怪气的,好像别人欠了你债!姨妈和姨父待你都没话可说了,姨妈爱屋及乌,涵妮既去,她愿意你重获快乐,世界上还有比姨妈更好的人吗?而你搬出来,躲着杨家,好像大家都对不起你似的!你想想看,你有道理没有?”

“翠薇,”云楼瞪着她,带着份苦恼的无奈,“别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你不懂,你不懂我那份心情,我但愿我快乐得起来,我但愿我能和年轻人一起疯,一起玩,一起乐!可是,我不能!我……”他忽然住了口,环室四顾,他的神态是奇异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烈的热情。“我宁愿待在这屋里,不是我一个人,是——和涵妮在一起。”

翠薇惊异地看着他,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好一会儿,她才错愕地说:

“你何必自己骗自己呢?这屋里只有涵妮的画像而已!你不能永远伴着涵妮的画像生活呀!”

“不只是画像!还有涵妮本人!”云楼鲁莽地喊,带着几分怒气,“她还活着,别说她死了,她活着,最起码,她活在我的心里,活在我的四周,刚刚你来以前,我还看见她站在我的窗外。”

“你疯了!”翠薇嚷着说,“那是我呀!我怕你不在家,在窗口看了看,还敲了你的窗子,什么涵妮?你不要永远拒绝接受涵妮死亡的事实,我看,你简直要去看看心理科医生了!”

“你少管我吧!”云楼不快地说,“让我过我自己的日子,我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

翠薇结舌了,半晌,她才走到云楼身边,热心地望着他,急切地说:

“可是,你在逃避现实呀!你这样会把自己弄出神经病来的!何苦呢?涵妮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要陪葬进去呢?理智一点吧,云楼,接受姨妈和姨父的好意,我们来过一个热热闹闹的耶诞节,说不定,你在耶诞节里会有什么奇遇呢!”

“哼!”云楼冷笑了一声,“奇遇?除非是涵妮复活了!”他突然怔了一下,瞪着翠薇说:“是吗?或者涵妮根本没死,你姨妈把她藏起来了,现在,想要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让她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是吗?”

“你真正是疯了!”翠薇废然地叫。

“那么,还可能有什么奇遇呢?”云楼无精打采地说。看到翠薇那满脸失望的、难过的神情,他已有些于心不忍了。振作了一下,他凝视着翠薇,用郑重的,严肃的,诚恳的语气说:“我告诉你,翠薇,并不是我不识好歹,也不是我执迷不悟,只是……只是因为我忘不了涵妮,我实在忘不了她。我也用过种种办法,我酗酒,我玩乐,但是我还是忘不了涵妮。舞会啦,耶诞节啦,对我都是没有意义的,除了涵妮,而涵妮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睛模糊而朦胧,“不要劝我,不要说服我,翠薇。说不定有一天我自己会从这茧里解脱出来,说不定会有那么一天,但,不是现在。你回去告诉杨伯伯杨伯母,我明天晚上去看他们,让他们不要为我操心,也不要为我安排什么,我是——”他顿了顿,眼里有一层雾气,声音是沉痛而令人感动的,“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翠薇注视着他,他的神态,他的语气,他的眼光……都使她感动了,深深地感动了,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发热而湿润,这男孩何等令人心折!涵妮,能获得这样一份感情,你死而何恨?于是,她想起涵妮常为云楼所唱的那支歌中的几句:

……

遭猎网将我捕,

宁可死傍你足,

纵然是恨难消,

我亦无苦。

涵妮,你应该无苦了,只是,别人却如何承受这一份苦呢!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云楼,”她酸涩地微笑着,“我懂得你了,我会去告诉姨妈,但愿……”她停了停,但愿什么呢?“但愿涵妮能为你而复活!”

“但愿!”云楼也微笑了,笑得更酸涩,更凄苦,更无奈。然后,他惊跳了起来,嚷着说:“开水都要滚干了!”

真的,那电壶里的水正不住地从壶盖及壶嘴里冲出来,发出嗤嗤的响声。翠薇惊喊了一声,跑过去拔掉插头,壶里的水已经所剩无几了。她掉过头来看看云楼,两人都莫名所以地微笑了。

第十九章

云楼在热闹的衡阳路走着,不住地打量着身边那些五花八门的橱窗,今晚答应去杨家,好久没去了,总应该买一点东西带去。可是,那些商店橱窗看得他眼花缭乱,买什么呢?吃的?穿的?用的?对了,还是买两罐咖啡吧,许久没有尝过雅筠煮的咖啡了。

走进一家大的食品店,店中挤满了人,几个店员手忙脚乱地应付着顾客,真不知道台北怎么有这样多的人。他站在店中,好半天也没有店员来理他,他不耐地喊着:

“喂喂!两罐咖啡!”

“就来就来!”一个店员匆忙地应着,从他身边掠过去,给另外一个女顾客拿了一盒巧克力糖。

他烦躁地东张西望着,买东西是他最不耐烦的事。前面那个买巧克力糖的女顾客正背对着他站着,穿着件黑丝绒的旗袍,同色的小外套,头发盘在头顶上,梳成蛮好看的发髻,露出修长的后颈。云楼下意识地打量着她的背影,以一种艺术家的眼光衡量着那苗条的、纤秾合度的身材,模糊地想着,她的面容不知是不是和身段同样的美好。

“我要送人的,你给我包扎得漂亮一点!”前面那女人说着,声音清脆悦耳。

“是的,小姐。”

店员把包好的巧克力糖递给了那个女郎,同时,那女郎回过身子来,无意识地浏览着架子上的罐头食品,云楼猛地一怔,好熟悉的一张脸!接着,他就像中了魔似的,一动也不能动了!呆站在那儿,他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望着前面。那女郎已握着包好的巧克力糖,走出去了。店员对他走过来:

“先生,你要什么?”

他仍然呆愣愣地站着,在这一瞬间,他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也没有感觉,仿佛整个人都化成了虚无,整个世界都已消失,整个宇宙都已变色。

“喂喂!先生,你到底要什么?”那店员不耐烦地喊,诧异地望着他。

云楼猛地醒悟了过来,立即,像箭一般,他推开了店员,对门外直射了出去,跑到大街上,他左右看着,那穿黑衣服的女郎正向成都路的方向走去,她那华丽的服装和优美的身段在人群中是醒目的。他奔过去,忘形地,慌张地,颤栗地喊:

“涵妮!涵妮!涵妮!”

他喊得那样响,那样带着灵魂深处的颤栗,许多行人都回过头来,诧异地望着他。那女郎也回过头来了,他瞪视着,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止,整个胸腔都收缩了起来,手脚冰冷,而身子摇摇欲坠。他怕自己会昏倒,在这一刻,他绝不能晕倒,但是,他的心跳得那么猛烈,猛烈得仿佛马上就会跳出胸腔来,他喘不过气来,他拼命想喊,但是喉咙仿佛被压缩着,扼紧着,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一个路人扶住了他,热心地问:

“先生,你怎么了?”

那黑衣服的女郎带着股好奇,却带着更多的漠然看了他一眼,就重新转过身子,自顾自地走向成都路去了。云楼浑身一震,感到心上有阵尖锐的刺痛,痛得他直跳了起来,摆脱开那个扶住他的路人,他对前面直冲过去,沙哑地、用力地喊:

“涵妮!”

那女人没有回头,只是向前面一个劲儿地走着,动作是从容不迫的,袅袭娜娜的。云楼觉得冷汗已经湿透了自己的内衣,那是涵妮!那绝对是涵妮!虽然是不同的服饰,虽然是不同的妆扮,但,那是涵妮!百分之百的是涵妮!世界上尽管有相像的人,但不可能有同样的两张面貌!那是涵妮!他追上去,推开了路人,带翻了路边书摊的书籍,他追过去,一把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臂,喘息着喊:

“涵妮!”

那女人猛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她愕然地瞪视着云楼,那清亮的眼睛,那小巧的鼻子和嘴,那白晳的皮肤……涵妮!毫无疑问的是涵妮!脂粉无法改变一个人的相貌,她在适度的妆扮下,比以前更美了,云楼大大地吸了一口气,他剧烈地颤抖着,喘息着,在巨大的激动和惊喜下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涵妮,我早知道你还活着,我早知道!他瞪视着她,眼睛里蓄满了泪。那女人受惊了,她挣扎着要把手臂从他的掌握里抽出来,一面嚷着说:

“你干吗?”

“涵妮!”他喊着,带着惊喜,带着祈求,带着颤栗,“我是云楼呀!你的云楼呀!”

“我不认识你!”那女人抽出手来,惊异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转过身子,她又准备走。

“等一等,”他慌忙地拦住了她,哀恳地瞪着她,“涵妮,我知道你是涵妮,你再改变装束,你还是涵妮,我一眼就能认出你,你别逃避我,涵妮,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我还要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呢!”那女人不耐而带点怒容地说,“我不是什么涵什么妮的,你认错了人!让开!让我走!”

“不,涵妮,”云楼仍然拦在她前面,“我已经认出来了,你不要再掩饰了,我们找地方谈谈,好吗?”

那女郎瞪视着他,憔悴而不失清秀的面容,挺秀的眉毛下有对燃烧着痛苦的眼睛,那神态不像是开玩笑,也并不轻浮,服装虽不考究,也不褴褛,有种书卷味儿,年纪很轻,像个大学生。她是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的,但是很少遇到这一种,她遭遇过种种追求她或结识她的方式,但也没有遇到过这样奇怪的。这使她感到几分兴味和好奇了。注视着他,她说:

“好了,别对我玩花样了,你听过我唱歌,是吗?”

“唱歌?”云楼一怔,接着,喜悦飞上了他的眉梢,“当然,涵妮,我记得每一支歌。”

那女郎微笑了,原来如此!这些奇异的大学生啊!

“那么,别拦住我,”她微笑地说,“你知道我要迟到了,明晚你到青云来好了,我看能不能匀出点时间来跟你谈谈。”

“青云?”云楼又怔了一下,“青云是什么地方?”

那女郎怫然变色了,简直胡闹!她冷笑了一声说:

“你是在跟我开什么玩笑?”

转过身子,她迅速地向街边跑去,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云楼惊慌地追过去,喊着说:

“涵妮!你等一等!涵妮!涵妮!涵妮!”

但是,那女郎已经钻进了车子,他奔过去,车子已绝尘而去了。剩下他呆呆地站在街边,如同经过了一场大梦。好半天,他就呆愣愣地木立在街头,望着那辆计程车消失的方向。这一切是真?是梦?是幻?他不知道。他的心神那样恍惚,那样痴迷,那样凄惶。涵妮?那明明是涵妮,绝没有疑问地是涵妮,可是,她为什么不认他?杨家为什么说她死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或者,那真的并不是涵妮?不,不,世界上绝不可能有这样凑巧的事,竟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庞!而且,年龄也是符合的,刚刚这女郎也不过是二十岁的样子!一切绝无疑问,那是涵妮!但是……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之间有什么问题?有什么神秘?

一辆计程车缓缓地开到他身边来,司机猛按着喇叭,把头伸出车窗,兜揽生意地问:

“要车吗?”

一句话提醒了他,问杨家去!是的,问杨家去!钻进了车子,他说:

“到仁爱路,快!”

车子停在杨子明住宅的门口,他付了钱,下了车,急急地按着门铃,秀兰来开了门。他跑进去,一下子冲进了客厅。杨子明夫妇和翠薇都在客厅里,看到了他,雅筠高兴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说:

“总算来了,云楼,正等你呢!特别给你煮了咖啡,快来喝吧。外面冷吗?”

云楼站在房子中间,挺立着,像一尊石像,满脸敌意的、质问的神情。他直视着雅筠,面色是苍白的,眼睛里喷着火,嘴唇颤抖着。

“告诉我,杨伯母,”他冷冷地说,“涵妮在哪儿?”

雅筠惊愕得浑身一震,瞪视着云楼,她不相信地说:

“你在说些什么?”

“涵——妮。”云楼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我知道她没死,她在哪儿?”

“你疯了!”说话的是杨子明,他走过来,诧异地看着云楼,“你是怎么回事?”

“别对我玩花样了!别欺骗我了!”云楼大声说,“涵妮!她在哪儿?”

翠薇走过去,揽住了雅筠的手,低低地说:

“你看!姨妈,我告诉你的吧,他的神经真的有问题了!应该请医生给他看看。”

云楼望着雅筠、杨子明和翠薇,他们都用一种悲哀的、怜悯的和同情的眼光注视他,仿佛他是个病入膏肓的人,这使他更加愤怒,更加难以忍受。眯着眼睛,他从睫毛下狠狠地盯着杨子明和雅筠,喑哑地说:

“我今天在街上看到涵妮了。”

雅筠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她对他走了过来,温柔而关怀地说:“好了,云楼,你先坐下休息休息吧!喝杯咖啡,嗯?刚煮好,还很热呢!”

她的声调像是在哄孩子,云楼愤然地看看雅筠,再看看杨子明,大声地说:

“我不要喝咖啡!我只要知道你们在玩什么花样?告诉你们!我没有疯,我的神智非常清楚,我的精神完全正常,我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今晚,就是半小时之前,我看到了涵妮,我们还谈过话,真真实实的!”

“你看到了涵妮?”杨子明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仔细地盯着他问,“你确信没有看错?”

“不可能!难道我连涵妮都不认识吗?虽然她化了妆,穿上了旗袍,但是,她仍然是涵妮!”

“她承认她是涵妮吗?”杨子明问。

“当然她不会承认!你们串通好了的!她乘我不备就溜走了,如果给我时间,我会逼她承认的!现在,你们告诉我,到底你们在搞什么鬼?”

“我们什么鬼都没有搞,”雅筠无力而凄凉地说,“涵妮确实死了!”

“确实没死!”云楼大叫着说,“我亲眼看到了她!梳着发髻,穿着旗袍,我亲眼看到了!”

“你一定看错了!”翠薇插进来说,“涵妮从来不穿旗袍,也从来不梳发髻!”

“你们改变了她!”云楼喘息着说,“你们故意给她穿上旗袍,梳起发髻,抹上脂粉,故意要让人认不出她来!故意把她藏起来!”

“目的何在呢?”杨子明问。

“我就是要问你们目的何在?”云楼几乎是在吼叫着,感到热血往脑子里冲,而头痛欲裂。

“你看到的女人和涵妮完全一模一样吗?”杨子明问。

“除了装束之外,完全一模一样!”

“高矮肥瘦也都一模一样?”

“高矮肥瘦?”云楼有些恍惚,“她可能比涵妮丰满,比涵妮胖,但是,一年了,涵妮可以长胖呀!”

“口音呢?”杨子明冷静地追问,“也一模一样?”

“口音?”云楼更恍惚了,是的,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口音,他想起来了,涵妮的声音娇柔细嫩,那女郎却是清脆响亮的。可是……可是……人的声音也可能变的!他用手扶住额,觉得一阵晕眩,头痛得更厉害了。他呻吟着说:“口音……虽然不像,但是……但是……”

“好了,云楼,”杨子明打断了他,温和地说,“你坐下吧,别那么激动。”扶他坐进了沙发里,杨子明对雅筠说:“给他倒杯热咖啡来吧,翠薇,你把火盆给移近一点儿,外面冷,让他暖和一下。”

雅筠递了咖啡过来,云楼无可奈何地接到手中,咖啡的香气绕鼻而来,带来一份属于家庭的温暖。翠薇把火盆移近了,带着个安慰的微笑说:

“烤烤火,云楼,好好地休息休息,你最近工作得太累了。”

在这种殷勤之下,要再发脾气是不可能的。而且,云楼开始对于自己的信心有些动摇了,再加上那剧烈的头痛,使他丧失思考的能力。他啜了一口咖啡,觉得眼睛前面朦朦胧胧的。望着炉火,他依稀想起和涵妮围炉相对的那份情趣,一种软弱和无力的感觉征服了他,他的眼睛潮湿了。

“涵妮,”他痛苦地,低低地说,“我确实看到她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云楼,”雅筠坐到他身边来,把一只手放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诚恳而真挚地说,“你知道我多爱涵妮,但是我也必须接受她死亡的事实,云楼,你也接受了吧。我以我的生命和名誉向你发誓,涵妮确确实实是死了。她像她所愿望的,死在你的脚下,当你抱她到沙发上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也就是因为看出她已经死了,你杨伯伯才逼你回去,一来要成全你的孝心,二来要让你避开那份惨痛的局面,你了解了吗?”

云楼抬起眼睛来,看着杨子明,杨子明的神情是和雅筠同样真挚而诚恳的。云楼无力地垂下了头去,颓然地对着炉火,喃喃地说:

“可是,我看到的是谁呢?”

“你可能是精神恍惚了,这种现象每个人都会有的,”雅筠温柔地说,“我一直到现在,还经常听到涵妮在叫妈妈,午夜醒来,也常常觉得听到了琴声,等到跑到楼下来一看,才知道什么都是空的。”雅筠叹了口气,“答应我,云楼,你搬回来住吧!看你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你需要有人照顾。我们……自从涵妮走了之后,也……真寂寞。你一就搬回来吧!”

云楼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我也需要学习一下独立了。”

“无论如何,今晚住在这儿吧,”雅筠说,“你的房间还为你留着呢!”

云楼没有再说话了,住在这儿也好,他有份虚弱的、无力的感觉,在炉火及温情的包围之下,想到自己那间小屋,就觉得太冷了。

深夜,躺在床上,云楼睡得很不安稳。这间熟悉的房间,这间一度充满了涵妮的笑语歌声的房间,而今,显得如此的空漠。涵妮,你在哪里?辗转反侧,他一直呻吟地呼唤着涵妮,然后,他睡着了。

他几乎立即就梦到了涵妮,穿着白衣服,飘飘荡荡地浮在云雾里,她在唱着歌,并不是她经常唱的那支《我怎能离开你》,却是另一支,另一支他不熟悉的歌,歌词却唱得非常清晰:

夜幕初张,天光翳翳,

眼中景物尚依稀,

阴影飘浮,忽东忽西,

往还轻悄无声息,

风吹袅漾,越树穿枝,

若有幽怨泣唏嘘,

你我情深,山盟海誓,

奈何却有别离时!

苦忆当初,耳鬓厮磨,别时容易聚无多!

怜你寂寞,怕你折磨,

奇缘再续勿蹉跎!

相思似捣,望隔山河,

悲怆往事去如梭,

今生已矣,愿君珍重,

忍泪吞声为君歌。

唱完,云雾遮盖了过来,她的身子和石雾糅合在一起,幻化成一?朵彩色的云,向虚渺的穹苍中飘走了,飞走了。他惊惶地挣扎着,大声地喊着:

“别走!涵妮!别离开我!涵妮!”

于是,他醒了,室内一屋子空荡荡的冷寂,曙色已经照亮了窗子,透进来一片迷迷蒙蒙的灰白。他从床上坐了起来,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真实和梦境糅合在一起,他一时竟无法把它们分剖开来。奇怪的是,涵妮在梦中唱的那支歌竟非常清晰地一再在他脑中回响,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楚,这歌声盖过了涵妮的容貌,盖过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在室内各处回荡着,回荡着,回荡着……

他就这样坐在床上,坐了好久好久,直到门上有着响声,他才惊醒过来,望着门口,他问:

“谁?”

没有回答,门上继续响着扑打的声音,谁?难道是涵妮?他跳下床,奔到门边去打开了房门,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一下子扑了过来,扑进了云楼的怀里,是洁儿!云楼一把抱住了它,把头靠在它毛茸茸的背脊上,他才骤然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凄楚。喃喃地,他说:

“原来是你,洁儿。”抚摩着洁儿的毛,他望着洁儿,不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洁儿,”他说,“我想,涵妮可能真的是离我们而去了。”

第二十章

云楼站在那幢大建筑前面,抬头看着那高悬在三楼上的霓虹灯“青云歌厅”四个大字,就是这个地方吗?他不敢肯定,今天,当他询问广告公司里的同事时,答复有好几种:

“青云?是的,有个青云酒家。”

“青云吗?谁不知道?青云歌厅呀!”

“好像有家青云咖啡馆,我可不知道在哪条街。”

“青云舞厅,在路的地下室。”

这么多不同的“青云”,而他独独地选择了青云歌厅,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者,因为那女郎的一句:“你听过我唱歌?”也或者,因为这儿离广告公司最近,吃了晚饭,很容易地就按图索骥地摸到这儿来了。但是,现在,当他仰望着“青云歌厅”那几个霓虹灯字在夜空中明明灭灭地闪烁时,他突然失去探索的勇气了!他来这儿找寻什么呢?涵妮的影子?他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把涵妮和歌厅联想在一起的。就为了那个酷似涵妮的女人说了一句“青云”,自己就摸索到这儿来,也未免有点儿太傻气了!但是,“酷似”?岂止是酷似而已?他回忆着昨日那乍然的相逢,那是涵妮,那明明是涵妮!他必须要弄弄清楚,必须要再见到她,问个明白!否则,自己是怎么样也不能甘心的,怎么样也不肯放弃的!

走到售票口,他犹疑着要不要买票,生平他没有进过什么歌厅,而且有一大堆的工作正等着自己去做,放下正经的工作不做,到歌厅来听歌,多少有点儿荒谬!何况,那女郎所说的“青云”,又不见得是指的这个青云!还是算了吧!他正举棋不定,却一眼看到售票口的橱窗里,悬挂了一大排的驻唱歌星的照片和名字,他下意识地打量着这些照片,并没有安心想在这些照片里找寻什么。可是,一刹那间,他被那些照片中的一张所吸引了,所震动了,所惊愕了!

那是涵妮,他心中的那尊神祇:涵妮!同样的眼睛,同样的眉毛,同样的鼻子和嘴,所不同的,是装束,是表情。当然,照这张照片之前,她是经过了浓妆的,画了很重的眼线,夸张了嘴唇的弧度,高梳的发髻上,簪着亮亮的发饰,耳朵上垂着两串长长的耳坠。这样的打扮,衬着那张清秀的脸庞,看来是并不谐调的,难怪她脸上要带着那份倨傲的、自我解嘲似的微笑了。他抽了口气,涵妮,这是你吗?这不是你吗?是你,为什么不像你?不是你,又为什么像你?他呆呆地瞪着这张照片,然后,他看到照片底下的介绍了:“本歌厅驻唱歌星——玉女歌星唐小眉小姐。”

唐小眉!那么,不是涵妮了!却生就一副和涵妮一模一样的脸庞,岂不滑稽!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巧合,写到小说里别人都会嘲笑你杜撰得荒谬!那么,唯一的解释是:这就是涵妮!

他不再犹疑了,到了售票口,那儿已排着一长排人,比电影院门口还要拥挤,没有料到竟有那么多爱好“音乐”的人!好不容易,他才买到了一张票,看看开始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他走上了楼梯。

他走进一间光线幽暗的大厅里,像电影院一样排着一列列的椅子,椅子前面有着放食品及茶杯的小台子。他被带票员带到一个很旁边的位子上,他四面看看,三四百个位子几乎全满,“音乐”的魔力不小!

他坐着,不知为什么,有种强烈的、如坐针毡的感觉,侍应的小姐送来了一杯茶,他轻轻地啜一了口,茶是浓浓的苦苦的,有一股烟味。他望着前面,那儿有一个伸出来的舞台,垂着厚厚的帘幔。

然后,表演开始了,室内的光线更暗了,有一道强烈的、玫瑰红色的灯光一直打到台子上。从帘幔后面走出来一个化妆得十分浓艳的、身材丰满的报幕小姐,穿着件红色袒胸的夜礼服,在红色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更红了,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在一段简短的报告和介绍之后,她隐了进去,换了一个穿绿衣服的歌女出来,高高的个子,冶艳的长相,一出场就赢得了一片爆发似的掌声。

她开始唱了,一面唱,一面款摆着腰肢,跟随着韵律扭动,她的歌喉哑哑的,满有磁性,唱的时候眉毛眼睛都会动,满场的听众都受她的影响,一曲既终,掌声如狂。她一连唱了三支歌,然后,由于不断的掌声,她又唱了一支,接着,再唱了一支,她退下去了。

第二个歌女登场了,云楼不耐地伸长了他的脚,碰到了前面的椅子,他觉得自己的脚没有地方放,浑身都有局促的感觉。这第二个歌女是个身材瘦小的女孩子,年纪很轻,歌喉还很稚嫩,看样子不超过十八岁,打扮得却十分妖艳。她唱了几支扭扭,很卖力地扭动着自己那瘦小的腰肢,但,听众的反应并不热烈,只在一个角落中,有几个太保兮兮的男孩子吹了几声响亮的口哨。

然后,是一段舞蹈的节目,一个披挂了一身羽毛的女孩子随着击鼓声抖动着出来了,观众的情绪非常激动,云楼身边的一位绅士挺直了背脊,伸长了脖子在观看。于是,云楼发现了,这是夜总会中都不易见的节目,那女孩不是在“舞”,而是在“脱”,怪不得这歌厅的生意如此好呢!这是另一个世界。

舞蹈节目之后,又有好几个歌女陆续出来唱了歌,接着,又是一段舞蹈。云楼相当地不耐了,感到自己坐在这儿完全是“谋杀时间”,他几乎想站起身来走了,可是,帘幔一掀,唐小眉出来了!

唐小眉!她的名字是唐小眉吗?她穿了件浅蓝色轻纱的洋装,脖子上挂了一串闪亮的项链,头发仍然盘在头顶上,梳成挺好看的发髻,耳朵上有两个蓝宝石的耳坠。她缓步走上前来,从容不迫地弯腰行礼,气质的高贵,台风的优雅,使人精神一振。涵妮!这不是涵妮吗?只有涵妮能有这份高贵的气质,这份大家闺秀的仪态!他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屏息着,等待着她的歌声。

她停在麦克风前面,带着个浅浅的微笑,先对台下的观众静静地扫视了一圈,然后,她说话了,声音轻而柔:

“我是唐小眉,让我为你们唱一支新歌,歌名是‘在这静静的晚上’。”

于是,她开始唱了,歌喉是圆润动人,而中气充足的,一听就可听出来,她一定受过良好的声乐训练。那是一支很美的歌,一支格调很高的歌:

在这静静的晚上,

让我俩共度一段安闲的时光,

别说,别动,别想!

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

把世界都遗忘!

在这静静的晚上,

树荫里筛落了梦似的月光,

别说,别动,另想,

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

相对着凝望!

……

她唱得很美很美,她的表情跟她的歌词一样,像个梦,不过,听众的反应并不热烈,掌声是疏疏落落的。云楼觉得满心的迷惘和困惑,这不是涵妮的歌声,涵妮无法把声调提得那么高,也无法唱得这样响亮和力量充沛。涵妮的歌是甜甜的,低而柔的。他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唐小眉,她开始唱第二支了,那可能是支老歌:

心儿冷静,夜儿凄清,

魂儿不定,灯儿半明,

欲哭无泪,欲诉无声,

茫茫人海,何处知音?

……

她唱得很苍凉,云楼几乎可以感觉出来,她确有那份“茫茫人海,何处知音”的感慨。她的歌声里充满了一种真挚的感情,这是他在其他歌女身上所找不到的。可是,奇怪的是她并不太受欢迎,没有热烈的掌声,没有叫好声,也没有喊“安可”的声音。大概因为她并不扭动,不满场飞着媚眼。她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丝一毫的风尘味,她不是一个卖唱的歌女,倒像个演唱的女声乐家,这大概就是她不受欢迎的主要原因。对四周的听众打量了一番,云楼心底涌上了无限的感慨:

“涵妮,”他在心里自语着,“你的歌不该在这种场合里来唱的!”

涵妮?这是涵妮吗?不,涵妮已经死了。这是唐小眉,一个离奇的、长着一张涵妮的脸孔的女人!他望着舞台上,那罩在蓝色灯光下的女人,不!这是涵妮!这明明是涵妮!他用手支着颐,感到一阵迷糊的晕眩。

唱了三支歌,唐小眉微微鞠躬,在那些零落的掌声中退了下去。云楼惊跳了起来,这儿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他走出边门,向后台的方向走去,他必须找着唐小眉,和她谈一谈。在后台门口,他被一个服务生模样的女孩拦住了。

“你找谁?对不起,后台不能进去。”

他急忙从口袋里摸出了纸笔,说:

“你能帮我转一张纸条给唐小眉小姐吗?”

“好的。”

他把纸条压在墙上,匆匆忙忙地写:

唐小姐:

急欲一见,万请勿却!

昨日和你在街上一度相遇的人 孟云楼

那服务生拿着纸条进去了,一会儿,她重新拿着这纸条走了出来,抱歉地说:

“对不起,唐小姐已经走了!”

这是托词!云楼立即明白了,换言之,唐小眉不愿意见他!撕碎了那张纸条,他走出了后台旁的一道边门,默默地靠在门边,这儿是一条走廊,幽幽暗暗的。他站着,微仰着头,无意识地看着对面墙上的一盏壁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不愿见他?以为他是个拦街追逐女孩子的太保?还是……还是不愿重拾一段已经埋葬的记忆?他站着,满怀充塞着凄凉与落寞,一层孤独的、怅惘的、抑郁的情绪抓住了他,涵妮,他想着,不管那唐小眉和你是不是同一个人,你都是已经死了!确确实实地死了!

站直了身子,他想离开了。可是,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传来,接着,唐小眉从边门走了出来,他下意识地回头,和唐小眉正好打了个照面。唐小眉似乎吃了一惊,禁不住地“哦”了一声,云楼却又感到那种心灵深处的震动。

“涵妮!”他脱口而出地呼唤着。

“你——你要干吗?”唐小眉仿佛有些惊恐。

“哦,”云楼省悟了过来,不能再莽撞行事了,不能再惊走了她。他盯着她,嗫嚅地说:“唐——唐小姐,我能跟你谈谈吗?”看到她有退避的意思,他祈求地加了一句,“请你!请求你!”

唐小眉望着眼前这年轻人,这人是怎么回事?是个轻浮的登徒子,还是个神经病?为什么对她这样纠缠不休?但是,那种诚恳的神情却是让人难以抗拒的。

“你为什么选择了我?”她带着种嘲弄的意味说,“你弄错了,我不是那种女人。”

“我知道,唐小姐,我很知道!”云楼急促地说,“我没有恶意,我只是要跟你谈谈。”

“可是我还要去金声唱一场,这儿九点钟还有一场。要不然,你送我去金声。”

“金声是什么地方?”他率直地问。

“你——”唐小眉锁起了眉头,瞪视着他,“你装什么糊涂?”

“真的,我不是装糊涂,我跟你发誓,今天到青云来,还是我第一次走进歌厅。”

“哦?”唐小眉诧异地望着他,那坦白的神态不像是在装假,这是个多么奇异的怪人!“可是,昨天你说你听过我唱歌!”

“是——的,是——”云楼望着她,在浓厚的舞台化妆之下,她仿佛距离涵妮又很远了。“我——以为你是另外一个人。”

“是吗?”唐小眉扬起眉毛,对他看了一眼,“这是个笨拙的解释。”

云楼苦笑了一下。是的,这是个笨拙的解释!假若她与涵妮完全无关,自己才真笨得厉害呢!到底,自己是在找寻什么呢?下了楼,唐小眉看了看手表。

“这样吧,离我金声的表演还有五十分钟,我们就在这楼下的咖啡座里坐坐吧!”

他们走了进去。那是个布置得很雅致的咖啡馆,名叫“雅憩”,只要听这名字,也知道是个不俗的所在了。顶上垂着的吊灯是玲珑的,墙上的壁画是颇有水准的。他们选了一个靠墙的位子坐下来。唐小眉要了一杯果汁,云楼叫了杯咖啡。

他们静静相对地坐着,好一会儿,云楼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唐小眉握着杯子,带着种研究的神情,注视着云楼。她自己也有些恍惚,为什么接受了这男孩子的邀请呢?她曾经拒绝过那么多的追求者。

“怎样?你不是要‘谈谈’吗?”她说,轻轻地旋转着手里的杯子。

“哦,是的,”云楼一怔,注视着她,他猝然地说,“你认识一个人叫杨子明的吗?”

“杨子明?”小眉歪了歪头,想了想,“不认识,我应该认识这个人吗?”

“不,”云楼嗒然若失,“你住在哪里?”

“广州街。”

“最近搬去的?”

“住了快十年了。”

“你一个人住吗?”

“跟我爸爸。”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小眉放下了杯子,她的眼睛颇不友善地盯着云楼。

“你要干什么?家庭访问?户口调査?我从没有碰到过像你这样的人,再下去,你该要我背祖宗八代的名字了!”

“哦,”云楼有些失措,“对不起,我只是……随便问问。”垂下头,他看着自己手里的咖啡杯,感到自己的心情比这咖啡还苦涩。涵妮,世界上竟会有一个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的人,你相信吗?涵妮!抬起头来,他看着小眉,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有着雾气。“为什么要出来唱歌?”他不由自主地又问了一句。

“生活呀!”小眉说,自我解嘲地笑了笑,“生存的方式有许许多多种,这是其中的一种。”

“歌是唱给能欣赏的人听的。”云楼自语似的说,“所有的歌都是美的、好的、富感情的。但是,那个环境里没有歌,根本没有歌。”

小眉震动了一下,她迅速地盯着云楼,深深地望着他,这个奇异的男孩子是谁?这是从他的嘴里吐出来的句子吗?是的,就是这几句话!从到青云以来,这也是自己所感到的,所痛苦的,所迷惘的。青云并非第一流的歌厅,作风一向都不高级,自己早就厌倦了,而他,竟这样轻轻地吐出来了,吐出她的心声来了!这岂不奇妙?

“你说在今晚以前,你从没进过歌厅?”她问。

“是的。”

“那么,今晚又为什么要来呢?”

“为了你。”他轻声地说,近乎苦涩地。

“你把我弄糊涂了。”小眉困惑地摇了摇头。

“我也同样糊涂,”云楼说,恍惚地望着小眉,“给我点时间,我有个故事说给你听。”

“我该听你的故事吗?”小眉眩惑地问。

“我也不知道。”

小眉凝视着云楼,那深沉的眸子里盛载着多少的痛苦,多少的热情啊!她被他撼动了,被他身上那种特殊的气质所撼动了,被一种自己也不了解的因素所撼动了。她深吸了口气:“好吧!明天下午三点钟,我们还在这儿见面,你告诉我你的故事。”

“我会准时到。”云楼说,“你也别失信。”

“我不会失信,”小眉说,望着他,“不过,你难道不该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吗?”

“孟云楼,师大艺术系二年级的学生,你——从没听过我的名字吗?”

“没有,我该知道你的名字吗?”

云楼失意地苦笑了。

“你很喜欢问:我该怎样怎样吗?”他说。

小眉笑了,她的笑容甜而温柔,淡淡的带点羞涩,这笑容使云楼迷失,这是涵妮的笑。

“我的脾气很坏,动作也僵硬,唱得也不够味儿,这是他们说的,所以我红不起来。”她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这些,尤其在一个陌生的男孩子面前。

“你干这一行干了多久了?”

“只有三个月。”

“三个月,够长了!”云楼望着她,像是在凝视着一块堕落在泥沼里的宝石,“那些人,何尝真的是要听歌呢?他们的生活里,何尝有歌呢?歌厅!”他叹息了一声,“这是个奇怪的世界!”

“你有点愤世嫉俗,”小眉说,看了看手表,“我,我该走了!”

“我送你去!”云楼站起来。

“不必了,”小眉很快地说,“我们明天见吧!”

“不要失信!”

“不会的!再见!”

“再见!”

云楼跟到了门口,目送她跳上一辆计程车,计程车很快地开走了,扬起了一股灰尘。他茫然地站在那儿,好长的一段时间,他都精神恍惚,神志迷茫。小眉,这是怎样一个女孩?第二个涵妮?可能吗?仰首望着天,他奇怪着,这冥冥之中,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在操纵着人间许多奇异的遇合,造成许多不可思议的故事?

天空广漠地伸展着,璀璨着无数闪烁的星光。冥冥中那位操纵者,居住在什么地方?

第二十一章

离下午三点钟还很远,云楼已经坐在“雅憩”那个老位子里了,他深深地靠在高背的沙发椅中,手里紧握着一大卷画束,注视着面前的咖啡杯子。咖啡不断地冒着热气,那热气像一缕缕的轻烟,升腾着,扩散着,消失着,直至咖啡变成了冰冷。他沉坐着,神志和意识似乎都陷在一种虚无的状态里,像是在专心地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想。他的面色憔悴而苍白,眼睛周围有着明显的黑圈,显然地,他严重地缺乏着睡眠。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唱机里的爵士乐换成了一张钢琴独奏曲的唱片,一曲《印度之歌》清脆悠扬地播送开来。云楼仿佛震动了一下。把头靠在沙发靠背上,他近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聆听着那熟悉的钢琴曲子。那每一下琴键的叮咚声,都像是一根铁锤在敲击着他的心脏,那样沉重地、痛楚地,敲击下来,敲击得他浑身软弱而无力。

“涵妮,”他闭紧了眼睛,无声地低唤着,他的头疲乏地在靠背上摇动,“天啊!慈悲一点吧!”他在心中呼喊着,一股热气从他心里升起,升进他的头脑,升进他的眼睛,在这一刻,他不再感到自己的坚强,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自信,他茫然,他失措,他迷失,他是只飘荡在黑暗的大海中的小船,脆弱而单薄。

有高跟鞋的声音走进来,停在他的身边,他吸了口气,慢慢地张开眼睛来。于是,他浑身通过了一阵剧烈的颤栗,他迅速地再闭上眼睛,怕自己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象,那琴键声仍然在室内回荡,啊,涵妮,别捉弄我!别让我在死亡的心灵中再开出希望的花朵来!啊,涵妮,别捉弄我!我会受不了,我没有那样强韧的神经,来支持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啊,涵妮!

“喂!你怎么了?”

他身边响起了清脆的声浪,他一惊,被迫地张开了眼睛,摇摇头,他勇敢地面对着旁边的女郎。不再是盘在头顶的发髻,不再浓妆艳抹,不再挂满了闪亮的装饰品,他身边亭亭玉立着的,是个长发垂肩、淡妆素服的少女,一件浅蓝色的洋装,披了件白色的大衣,束了条湖色的发带。她站着,柔和的脸上挂了个宁静的微笑,盈盈的大眼中闪耀着一种特殊的光芒。涵妮!他紧咬着自己的嘴唇,阻止住自己要冲出口来的那声灵魂深处的呼唤。这是涵妮,这一定是涵妮!洗去铅华之后,这是张不折不扣的涵妮的脸孔,每一分,每一厘,每一寸!

“怎么?你不请我坐?”小眉诧异地问,望着云楼那张僬悴的、奇异的、被某种强烈的痛苦所折磨着的脸。

“哦,”云楼吐出一口长气,用手指压着自己疼痛欲裂的额角,“原谅我的失态,”他的声音低沉而苦楚,“我该怎样称呼你?”

“你昨天叫我唐小姐,如果你愿意喊我小眉,我也不反对。”小眉坐了下来,叫了杯咖啡,微笑着说,“你这个人多奇怪!每句谈话都叫人摸不着头脑。”

“小眉,”云楼苦涩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你坚持你的名字叫小眉,没有第二个名字吗?”

“你是什么意思?我该有第二个名字吗?”小眉诧异地问。

“该的,你该有。”云楼固执而苦恼地盯着她。

“为什么?”

“你该有另外一个名字,另外一个姓!”

“荒谬!”小眉说,“你怎么了?你完全语无伦次!”

“我很清楚,”云楼继续盯着她,他的眼睛是燃烧着的,“你不叫唐小眉,你的真名字是杨涵妮!”

“滑稽!”小眉叫着说,“我看你这人神经有问题,我真后悔跟你在这儿浪费时间,好了,假如你没有故事讲给我听,我要走了!”

“噢,别走!”云楼紧张地扑过去,忘形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请求你别再逃开!”

“你——?”小眉吃惊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你吓了我,孟先生。”她怔忡地说,真的受了惊吓。

“哦,对不起,”云楼慌忙说,“请原谅我。”他望着她,她那受惊的样子和涵妮更像了,他摇了摇头,“我是真的被你弄糊涂了。”

“我才被你弄糊涂了呢!”小眉叫,“你不是说有故事要讲给我听吗?”

“是的。”

“那么讲吧!”

云楼无语地,用一种痛楚的、深思的、炽烈的眸子,痴痴地望着她。

“怎么了?你到底讲不讲呢?”小眉皱起了眉头。

“是的,我要讲,只是不知从何讲起,”云楼说,揉着额角,觉得整个头部像要迸裂似的疼痛着,“或者,你愿意先看一些东西!”他拿起带来的那一束画,递过去给小眉,“打开它,看一看!”

小眉诧异地接过了那厚厚的一卷东西,奇怪地看了云楼一眼。然后,她铺开了那束画,立即,她像被催眠似的呆住了。这是一卷画像,大约有十几张,包括水彩、素描和油画,画中全是同一个女孩子,一个长发垂肩,有张恬静的、脱俗的、楚楚动人的面孔的少女。画的笔触那样生动,那样传神,那样细腻,这是出于一个画家的手啊。她不能抑制自己胸中涌上的一股惊佩与敬服。她一张一张看过去,越来越困惑,越来越惊愕,越来越迷惘。然后,她抬起眼睛来,满面惊疑地说:

“你画的?”

云楼点点头。

“你画的是我吗?”她问,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画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画过一百多张,大的、小的都有,这十几张是比较写实的作品。”云楼说,深深地望着她,“你认为这画的是你吗?”

“很像,”小眉说,不解地凝视着他,“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画里的女孩子名叫涵妮,”云楼深沉地说,他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她,“这能唤醒你的记忆吗?”

“我的记忆?”小眉困惑地摇了摇头,“你是什么意思?”

“你记得半夜里弹琴,我坐在楼梯上听的事吗?你记得你常为我唱的那支《我怎能离开你》的歌吗?你记得我带你到海边去,在潭水边许愿的事吗?你记得我们共有的许许多多的黄昏、夜晚和清晨吗?你记得你发誓永不离开我,说活着是我的人,死了变鬼也跟着我的话吗?你记得为我弹《梦幻曲》,一遍一遍又一遍的事吗?你记得……”

“哦!我明白了!”小眉愕然地瞪着他,打断了他那一长串急促的语声,“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是不?”云楼惊喜地盯着她,“你想起来了?是不?你就是涵妮!是不?”

“不,不,”小眉摇着头,“我不是涵妮!我不是!可能我长得像你那个涵妮,但我不是的,你认错人了,孟先生!”

“我不可能认错人!”云楼喊着,热烈地抓住她的手,徒劳地想捉回一个消失了的影子,“想想看,涵妮,你可能在一次大病之后丧失了记忆,这种事情并不是没有,至于你怎么会变成唐小眉的,我们慢慢探索,总会找出原因来的!你想想看,你用心想想看,难道对以前的事一点都不记得吗?涵妮……”

“孟先生!”小眉冷静地望着他,清楚地说,“我不是什么涵妮!绝对不是!我从没有丧失过我的记忆,我记得我从四岁以来的每件大事。我也没生过什么大病,从小,我的身体就健康得连伤风感冒都很少有的。我的父亲也不姓杨,他名叫唐文谦,是个很不得意的作曲家。你懂了吗?孟先生,别再把我当做你那个涵妮了,这是我生平碰到的最荒谬的一件事!”她把那些画像卷好,放回到云楼的面前,她脸上的神情是抑郁而不快的,“好了,孟先生,这事就这样结束了,希望你别再来纠缠我。”

“等一下!涵——唐小姐!”云楼嚷着,满脸的哀恳和祈求,“再谈一谈,好不好?”

小眉靠回到沙发里,研究地看着云楼。这整个的事件让她感到荒唐,感到可笑,感到滑稽和不耐。但是,云楼那种恳切的、痛苦的、祈求的神情却使她不忍遽去。端起了咖啡,她轻轻地啜了一口,叹口气说: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云楼说,固执地盯着她,“你会不会弹钢琴?”

“会的,会一点点!”云楼的眼睛里闪出了光彩。

“瞧!你也会弹钢琴!”他喊着。

“这并不稀奇呀,”小眉说,“那还是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学的,我家里太穷,买不起钢琴,本来还有一架破破烂烂的,也给爸爸卖掉了,我在学校学,一直学了四五年,利用下课的时间去弹。但是,我弹得并不好,钢琴是需要长时间练习的。自己没有琴,学起来太苦了。”

“你以前念什么学校?”

“女中,高中毕业,我毕业只有两年,假若你对我的身世还有问题,很可以去学校打听一下,我在那学校念了六年,一向的名字都叫唐小眉。或者,你的女朋友也在那学校念过书?”

“不,”云楼眼里的阳光消失了,颓然地垂下头去,他无力地说,“她没有。”

“你看!”小眉笑了笑,“我绝不可能是你的女朋友了!我奇怪你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误会。”

“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云楼说,凝视着她,“简直一模一样。”

“世界上不可能会有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人,”小眉说,“你可能是想念太深,所以发生错觉了。”望着他,她感到一股恻然的情绪,一种属于女性的怜悯和同情,“她怎样了?”

“谁?”

“你的女朋友,她离开你了吗?”

“是的,离开我了。”云楼仰靠进沙发里,望着天花板,那上面裱着深红带金点的壁布,嵌着许多彩色的小灯,像黑夜天空中璀璨的星光。

“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你找不到她了吗?”

“找不到了。”云楼闭上了眼睛,声音低而沉,“他们告诉我她死了。”

“哦!”小眉的脸色变了,这男孩子身上有种固执的热情,令人感动,令人怆恻,“这就是你的故事?”她温柔地问。

他的眼睛睁开了,静静地看着她,那种激动的情绪已经平息了,他开始接受了目前的真实,这是小眉,不是涵妮!这只是上帝创造的一个巧妙的偶合!同一张脸谱竟错误地用了两次!他看着她,凄凉而失意地微笑了。

“是的,这就是我的故事,”他揉了揉额角,“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但是,我常常希望这故事不会完结,希望一些奇迹出现,把这故事再继续下去……”

“于是,你发现了我,”小眉说,“你以为是奇迹出现了。”

云楼苦笑了一下。

“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会祈祷奇迹,至今我仍然对于你的存在觉得是个谜。”他叹口气,“正像你说的,世界上不会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孔,何况你们没有丝毫血统关系,这是不可解的!”

“你看走眼了。”小眉笑着。

“你愿意跟我去见见涵妮的母亲吗?看看是我神志错乱,还是你真像涵妮。”

“哦,不,”小眉的笑容收敛了,“这事到目前已经可以告一段落了,我不想卷进你的故事里去。你别再把我和你的女友缠在一起,记住我是唐小眉,一个歌女!一个社会的装饰品!不是你心目里的那个女神!涵妮,她必定出身于一个良好的家庭吧?”

“是的。”

“而我呢?你知道我出身在什么环境里吗?我母亲是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的,我父亲是音乐家,他自封的音乐家,没有人欣赏的音乐家,他给了我一份对音乐的狂热,和对生活的认识,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做全体的家务,侍候一个永远在酒醉状态下的父亲……”她笑了,凄凉而带点嘲讽的,“你看!我不是你的涵妮!看她的画像我就知道了,她该是那种玻璃屋子里培植出来的名贵的花朵,我呢?我只是暴风雨里的一棵小草,从小就知道我的命运,是被人践踏的!你看,我不是你的涵妮,我不知道你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错误!”

云楼注视着她,深深地注视着她,是的,这不是涵妮,这完全不是涵妮!从她那坦白的叙述里,从她那坚定的眼神里,他看出她是如何在生活的煎熬下,挣扎着长大的。她和涵妮完全不同,涵妮柔弱纤细,她却是坚强茁壮的!他坐正了身子,点了点头,说:

“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去,我不会勉强你!”

“那么,这事就这样结束了。既然已经证实了我不是涵妮,我希望你也别再来打扰我,好吗?”

云楼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好吗?”她再问。

“我尊重你的意见。”云楼低沉地说,“如果我使你厌烦,我不会去打扰你的。”

小眉笑了笑。

“并不是厌烦,”她宁静地说,“只是没有意义,我不习惯于让人在我身上去找别人的影子。”

云楼了解了,一种激赏的情绪从他心头升了起来,这是个倔强的灵魂啊!尽管生活在那种半沉沦的状态里,她却还竭力维持着她的自尊。

“我明白,”他点点头,郑重地说,“我答应你,我不会让你感到任何不快。”

小眉看着他,她立即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这个男人了解她!她想,他了解的不止她嘴里所说的,还有她心里所想的,甚至于她那份埋藏在心底的自卑。她握着咖啡杯子,深深地啜了一口,突然,她有些懊悔了,懊悔刚刚对他说得那么绝情。她勉强地笑了笑,掩饰什么似的说:

“那种地方你也不该常去,如同你说的,真正的歌不在那儿。”

“你却在那儿唱啊!”云楼叹息地说。

“人生有的是无可奈何!是不?”小眉怅惘地笑笑,“我也曾经一度幻想自己会成为一个声乐家,我练过好几年的唱,每晚闭上眼睛,梦想自己的歌声会到达世界的每个角落里。现在,我站在台上唱了。”她放下杯子,叹口长气。“现实总是残忍的!是不?好了,孟先生,我也该走了。晚上还要唱三场呢!”

云楼看着她。

“在你离去以前,我还有几句话要说。”他说,“因为你不愿我打扰你,所以,我以后可能不会再去找你,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关于涵妮,”他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那是一个我用全生命来热爱着的女孩,我可以牺牲一切来换得她的一下微笑,一个眼光,或一句轻言细语。可是,她死了。你呢?你有一张和她相像到极点的脸孔,虽然我们素昧平生,我却不能不觉得,你像我的一个深知的朋友……”他顿住了,觉得很难措辞。

“怎样呢?”她动容地问。

“我说了,你不要觉得我交浅言深,”他诚挚地望着她,“当你唱的时候,用你的心灵去唱吧!不要怕没有人欣赏,不要屈服于那个环境,还有……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你的人,真挚而高贵。”

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她必须遮掩住自己那突然潮湿了的眼珠,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扬起睫毛来,她的眼睛是晶莹的,是清亮的,是水盈盈的。

“谢谢你。”她喉咙喑哑地说,匆匆地站起来,她一定要赶快离去,因为她的心已被一种酸楚的激情所涨满了,“我走了,别送我。”

他真的没有送她,坐在那儿,他目送她匆忙地离去,他的眼睛是朦胧的,里面凝聚着一团雾气。

第二十二章

“这种生活是让人厌倦的!”唐小眉低低地、诅咒地说,把眉笔掷在梳妆台上,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刚刚换上登台的服装,一件自己设计的,紫罗兰色的软缎夜礼服,腰上缀着一圏闪亮的小银片,从镜子里看来,她是纤秾合度的,那些银片强调了她那纤细的腰肢,使她看起来有些儿弱不胜衣。她抚摩了一下自己的面颊,献唱的几个月来,她实在是瘦了不少。“这根本不是人过的生活,”她继续嘀咕着,用小刷子刷匀脸上的脂粉,“我唱,生活里却没有诗也没有歌。”她不知不觉地引用了云楼的话,虽然,她自从在雅憩和他分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但,这男孩给她的一些印象,却是她不容易忘怀的。

“你在叽哩咕噜些什么?”刚下场的一个名叫安琪的歌女问,“还不赶快准备上场。马上就轮到你了。”

“好没意思!”小眉说。

“你知道他们要些什么,”安琪说,她出来唱歌已经好几年了,和小眉比起来,她是老大姐,“你多扭几下,他们就高兴了,看看吧,场内的听众,百分之八十都是男性,他们要的不是歌,是人!”

“更没意思了。”

“你要学得圆一点,”安琪一面卸着装,一面说,“像昨晚邢经理请你去消夜,你就该接受,他在商业界是很有点势力的,你这样一天到晚得罪人,怎么可能唱红呢?别总是天真得把这儿当学校里的歌唱比赛,以为仅仅凭唱得好,就可以博得掌声。那些人花钱是来买享受的,不是来欣赏艺术的!”

“可悲!”小眉低声说。

“这是生活呀!谁叫我们走上这条路呢!不过,你又怎么知道别一行就比我们这行好呢?反正,干哪行都得应酬,都得圆滑!虽然也有不少根本不肯应酬而唱红了的歌女,但她们的本钱一定比我们好,我们都不是绝世美人呀,是不?”

小眉淡淡地笑了。

负责节目安排的小李敲了敲门,在外面叫着说:

“小眉,该你了!”

“来了!”小眉提起了衣角,走出化妆室。到了前台的帘幔后面,报幕的刘小姐正掀起了帘幔的一角,对外面张望着,台上,一个新来的歌女正唱到了尾声。看到小眉过来,刘小姐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服,低声说:

“你注意到了没有?最近有个很奇怪的男孩子,每到你唱的时候就来了,你一唱完他就走了!现在,他又来了。花一张票价听你一个人唱,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是吗?”小眉的心脏猛跳了两下,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呼吸忽然急促了,“在哪儿?”

“你看!第三排最旁边那个位子。”

小眉从帘幔后面窥探过去,由于灯光集中打到台上,台下的观众是很难看清楚的,尤其他又坐在靠边的位置。她无法辨清那人的面貌,但是,一种直觉,一种第六感,使她猜到了那是谁。

“我看不清楚。”她含糊地说,“不会只听我一个人唱,恐怕你弄错了。”

“才不会呢!我本来也没注意到他,只因为他总是中途进场,又中途出场,怪特别的,所以我就留心了。你不信,唱完你别走,在这帘幔后面看着他,他一定是在你唱完后就走。”

“他天天都来吗?”小眉迟疑地问。

“并不是天天,不过,最近是经常来的,你不认得他吗?”

“不——不知道。”小眉说,“我看不清,我想,没这么荒谬的事!”

“我见多了,”刘小姐微笑着说,“怎么样荒谬的事都有!”顿了顿,她说:“好了,该你了。”

台上的那位歌星退了下来,于是,小眉出场了。

灯光对她集中地射了过来,那么强烈,刺得她看不清任何东西,但她知道台下的人却能看清楚自己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她不能随便,她不能疏忽,每夜,她站在这儿,接受着考验。在一段例行的自我介绍之后,她开始唱了,她唱了一支《回想曲》。

一曲既终,掌声并不热烈。掌声,这曾经是她努力想争取的东西。世界上最悦耳的音乐是歌吗?是钢琴吗?是小提琴?小喇叭?鼓?或任何一种乐器吗?不!都不是!世界上最悦耳的音乐是掌声,人人爱听的,人人需要的,它能把人送入云端,制造出最大的愉悦和满足。但是,几个月的献唱生涯,使她知道了,在这儿博取掌声是困难的,永远重复唱那几支歌也是令人厌倦的,可是,听众喜欢听他们熟悉的歌。于是,她唱,每晚唱,唱了又唱,她疲倦了,她不再希冀在这儿获得掌声了。每次唱完之后,她对自己说:

“我孤独,我寂寞,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属于我。”

这是自我解嘲,还是自我安慰?她无法分析,也不想分析,却在这种心情底下,送走了每一个“歌唱”着的夜。但是,今晚不同了,她感到有种不寻常的、热烈的情绪,流动在自己的血管中,激荡在自己的胸腔里,她忽然想唱了,真正地想唱了,想好好地唱,高声地唱,唱出一些埋藏在自己心灵深处的东西。

于是,当《回想曲》唱完之后,她临时更改了预定的歌,和乐队取得了联系,她改唱了另外一支:

我是一片流云,

终日飘浮不定,

也曾祈望停驻,

何处是我归程?

风来吹我流荡,

风去携我飘扬,

也曾祈望停驻,

何处是我家乡?

飘过海角天涯,

看尽人世浮华,

多少贪欲痴妄,

多少虚虚假假!

飘过山海江河,

看尽人世坎坷,

多少凄凉寂寞,

多少无可奈何!

我是一片流云,

终日飘浮不定,

也曾祈望停驻,

何处是我归程?

她唱得非常用心,贯注了自己全部真实的感情。她自认从踏进歌厅以来,从没有这样唱过。这支歌是从她心灵深处唱出来的,有她的感叹,有她的迷惘,有她的凄凉,有她的无助和落寞。但是,掌声依然是零落的,这不是听众喜欢听的那种歌。她不由自主地对第三排最旁边的位子看过去,灯光闪烁着,阻挡了她的视线。她忍不住心头涌上的一股怆恻之情,茫茫人海,是不是真能找到一个知音?停顿了一下,她开始唱第三支歌:

我最爱唱的一支歌,

是你的诗,说的是我……

唱完了三支歌,她的这场演唱算结束了,微微地弯了弯腰,她再度对那个位子投去很快的一瞥,转过身子,她退到帘幔后面去了。到了后面,刘小姐很快地说:

“瞧!那个人走了!”

她看过去,真的,那位子上的一个年轻人正站起身来,走出去了。她心底掠过了一声不明所以的叹息,感到有份难以描述的感觉,把她给抓住了。这个人,是为她的歌而来,还是仍然在找寻他女友的影子?回到化妆室,她慢吞吞地走到镜子前面,呆呆地审视着自己,镜中的那张脸孔是茫然若失的。

安琪还没有走,坐在那儿,她正在抽烟,一面等待着她的男朋友来接她。看到小眉,她说:“你不该唱那两支歌,你应该唱《午夜香吻》,或者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要不然,唱《桃花江》或者是《月下情歌》都好些。”

小眉怅惘地笑了笑,坐下来,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开始慢慢地摘下耳环和项链。安琪仍然在发挥着她的看法和意见,给了小眉无数的忠告和指导。小眉始终带着她那个迷惘的微笑,不置可否地听着。收好了项链和耳环,她到屏风后面去换了衣服。几个表演歌舞的女孩进来了,嘻嘻哈哈地喧闹着,匆匆忙忙地换着衣服,彼此打闹,夹杂着一些轻浮的取笑。小眉看着这一切,心底的迷惘在扩大,在弥漫。到底,这世界需要些什么?

有人敲着化妆室的门,一位侍应小姐嚷着说:

“唐小姐,有你的信!”

小眉打开了门,那侍应小姐递上了一张折叠着的纸,说:

“有位先生要我把这个给你!”

“哦!”小眉狐疑地接过了纸条,心里在嘀咕着,别是那个邢经理才好!打开纸条,她不禁呆住了!那张纸上没有任何一句话,只用画图铅笔,随便地画着一枝莲花,含苞欲放的,亭亭玉立的,虽然只是简单的几笔,却画得栩栩如生。在纸张的右下角,签着“云楼”两个字,除此而外,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小眉愕然地望着这朵莲花,诧异地问:

“那个人呢?”

“走了。”侍应小姐说,“他叫我交给你,他就走了。”

“哦!”小眉有些失望,却有更多的困惑。退回屋里,她对这张纸条反复研究,什么意思呢?孟云楼,他真是个奇怪的男孩子!把纸张铺在梳妆台上,她心神恍惚地望着那朵莲花。忽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猛地想起在学校里读过的一课语文,周敦颐所著的《爱莲说》中仿佛有这么几句话:

“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是这样的意思吗?他是这个意思吗?她瞪视着那张纸,只觉得心里涌满了一种特殊的激情,竟让她眼眶发热,鼻中酸楚。好半天,她才叠起了那张画,收进了皮包里。站起身来,她走出去了,脚步是轻飘飘的,好像是踏着一团云彩。

接着的日子里,小眉发现自己竟期待着青云演唱的那一刻了,而且热心地计划着第二天要演唱的歌。她踏上唱台的脚步不再滞重,心情不再抑郁,歌声不再晦涩。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歌有了意义,有了生命,有了价值。每晚,当她走上台去的时候,她总习惯性地要问问刘小姐了:

“那个人又来了吗?”

当答案是肯定的时候,她的歌声就特别地柔润,特别地悠扬,她的眼睛特别地亮,特别地有神,她的心情也特别地欢愉,特别地喜悦。她唱,热烈地唱,她的心和她的嘴一起唱着。当答案是否定的时候,她的歌声就变得那么凄凉而无奈了,大厅里也黯然无光了,她的心也闭塞了。她唱,机械地唱,不再用她的心灵,仅仅用她的嘴和喉咙。

日子就这样流过去了。在歌声里,小眉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夜,冬天消逝,春天来了。小眉也感染了那份春的喜悦和这种崭新的、温暖的季节带来的一份希望。她正年轻,她正拥有着让人欣羡的年龄,她发现自己常常幻想了。幻想离开歌厅,幻想她的歌不再在那种大庭广众里作机械化的献唱,她愿意她的歌是属于某一个人的。某一个人!谁呢?她没有一定的概念,只是,她觉得自己像一朵沐浴在春风里的花,每一个花瓣都绽放着,欣然地渴求着雨露和阳光,但是,雨露和阳光在哪儿呢?

每晚,她唱完了最后一场,在深夜的寒风中回到她那简陋的、小小的家里。家,这是让许多人得到舒适和安慰的所在,让许多人在工作之余消除疲劳和得到温暖的所在。可是,对小眉而言,这个“家”里有什么呢?三间简简单单的、日式的房子,原来是榻榻米和纸门的,小眉在一年前雇工人把它改装成地板和木板门了,这样,最起码可以整洁一些,也免得父亲在醉酒之后拿纸门来出气,撕成一条一条或打出无数的大窟窿。三间屋子,小眉和父亲各住一间,另一间是客厅——很少有客人来,它最大的功用是让父女二人做片刻的相聚,或者是让父亲在那儿独斟独酌以及发发酒疯。父亲,这个和她相依为命的亲人,这个确实非常疼爱女儿,也确实很想振作的男人,给予她的却是无尽的忧愁、凄苦和负担。唐文谦在不喝酒的时候,脑筋清楚的时候,他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他会握着小眉的手,痛心疾首地说:

“女儿,我告诉你,我会戒酒的,我要好好地振作起来,好好地工作赚钱,让你能过一份正常的、幸福的生活!女儿,我允诺你!从明天起,我再也不喝酒,我要从头开始!”

小眉凄然地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她知道,这种允诺是维持不了几分钟的。果然,没多久,他就会拎着酒瓶,唱着歌从外面回来,一面打着酒呃,一面拉着她的衣袖,高声地喊着说:

“小眉,你瞧你爸爸,他是个大……大……大音乐家!你——你看,多少人在演奏他的曲子,交响乐,奏鸣曲,小——小夜曲……你,你听哪!”

于是,他开始演奏了起来,一会儿自己是鼓手,一会儿是钢琴师,一会儿又拉小提琴……忙得个不亦乐乎,用嘴模仿着各种乐器的声音,演奏他自己的“名曲”,直至酒意和疲倦征服了他,倒头入睡为止。

他就这样生活在梦境里,和酒精造成的自我陶醉之中。酒醒了,他懊恼,他难过,他惭愧,他痛苦,他会自己捶打自己的头,抱着小眉的身子痛哭流涕,说自己是个一无用处的废物,说小眉不该投生做他的女儿,跟着他受苦,又自怨自艾他的遭时不遇,又埋怨着小眉的母亲死得太早,说小眉怎么这样可怜,从小没有母亲疼,母亲爱,又碰着这样个不争气的父亲,直闹到小眉也伤心起来,和父亲相对抱头痛哭才算完了。

这样的家里有慰藉吗?有温暖吗?是个良好的休憩的所在吗?每晚小眉回到家里,有时父亲已经在酒后入睡了,有时正在家里发着酒疯,有时根本在外喝酒没有回家。不管怎样的情形,小眉总是“逃避”地躲进自己的小房间里,关上房门,企图把家里的混乱或是寂寞都关在门外,但是,关在门里的,却是无边的凄苦,和说不出来的一份无可奈何。

春天来了,窗前的一株栀子花开了,充塞在屋里的香味是小眉家中唯一的“春”的气息。小眉喜欢在静静的深夜里,倚窗站着,深深地呼吸着夜空中那缕绕鼻而来的栀子花香。她会沉醉地把头倚在窗棂上,闭上眼睛,让夜风轻拂着自己的面颊,享受着那一瞬间包围住她的,“春”的气氛。同时,幻想一些虚无缥渺的事情,那些虚无缥渺的烟雾之中,总是隐隐约约浮着一张脸孔,一张年轻的、男性的、有对热烈而愁苦的眸子的脸孔,和这脸孔同时存在的,仿佛是一些画,一些画像,和一株亭亭玉立的莲花。

这种幻想和沉醉总是结束得很快的,然后,睁开眼睛来,屋里那份寂寞和无奈就又对她四面八方地涌来了,那些虚无缥渺的事情全被吞噬了。她会发现,她手中掌握着的,只是一些拼不拢的、破碎的梦,和一些压迫着她的、残酷的现实。于是,她叹息一声,轻轻地唱了:

心儿冷静,夜儿凄清,

魂儿不定,灯儿半明,

欲哭无泪,欲诉无声,

茫茫人海,何处知音?

第二十三章

好几天没有去过青云了。云楼曾经一再告诉自己,他去青云是没有意义的事情,那儿找不到他所寻觅的东西。但是,他仍然很难抵制青云对他的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尤其,夜晚常常是那样的冷清,那样的寂寞,那样的孤苦和漫长。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去了青云,算准了小眉歌唱的时间,去聆听她的几支歌。小眉,这女孩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微妙的,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对她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看着她在那儿唱,他有时依稀恍惚地把她当作涵妮,感到一份自欺的安慰,有时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是涵妮,只是小眉,却觉得她的歌对他有种神奇的力量,它撼动他,她的人也撼动他。看着她每次挺直了背脊,贯注了全部的精神和感情,唱着“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他就觉得心里酸酸楚楚地涌满了某种感动的情绪,他可以看出她那份倔强,她那份刚直,和她那份感怀自伤的无奈。尤其,他以前常把涵妮看成一朵小小的云彩,如今,这朵云彩是飞走了,却另有一个女孩唱着“我是一片流云”出现了,这片灿烂的、美丽的、旖旎的彩云也会飞吗?将飞向何处呢?于是,他会想起纳兰词中的两句“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而感到一份难言的怆恻。又于是,他会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他和小眉之间是沟通的,觉得小眉知道他在这儿,而在唱给他听。就在这种吸引力之下,整个寒假,他几乎天天去青云,直到春天来了。

新的学期开始了,生活骤然忙碌了起来,与忙碌一起来临的,是经济的拮据。他几乎忽略了每次去歌厅的二十五元票价并不是一个小数字。开学后,需要添置大量的油彩、画笔和画布,他才明白自己在寒假里浪费了太多的金钱。“青云是不能再去了。”他再度告诉自己,这次是郑重而坚决的。于是,好多天过去了,他真的没有再去青云。

可是,他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每晚,躺在床上,他瞪视着满房间涵妮的画像,开始强烈地觉得孤独,那些画像栩栩如生地凝视着他,他竟往往把那些画像看成小眉了。只为了涵妮已经死了,而小眉是活生生的。那些画像是涵妮,也是小眉,他的潜意识里仍然无法把这两个人分开来。

一天又一天,他迷失在自己抑郁的情绪中。每天去广告公司之后,他必须和自己作一番斗争,去青云,还是不去青云?他常常幻觉听到小眉在唱歌,这歌声一会儿就幻变成了涵妮的,再一会儿又变成小眉的,再一会儿又是涵妮的……他无法摆脱开这两个影子,强烈地想抓住其中的一个,涵妮已经抓不回来了,而小眉呢?小眉呢?他挣扎着;不,不,不能再去青云了,小眉毕竟不是涵妮哦!

这晚,他离开广告公司,吃了晚餐之后,他不想回家,在街上,他漫无目的地流连着。天气很好,白天出了一整天的太阳,晚上空气中仍然余留着白昼的暖意,不很冷,夜风是和缓的,轻柔的。天上有星星,疏疏落落的,把一片黑暗而广漠的穹苍点缀得华丽高雅,像一块黑丝绒上缀着的小亮片,像——小眉的衣服。小眉的衣服?这天空和小眉的衣服有什么相干?他自嘲地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自禁地又想起涵妮,曾经有许多个晚上,他也曾和涵妮在这种夜色中散步,听涵妮在他耳边低唱:“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曾几何时,伊人已杳!他再摇了摇头,这次摇得很猛烈。抬起头来,他发现自己正停在一家电影院的门口,买票的人寥寥无几,正要放映七点钟的一场。

他沉吟了一下,与其去青云,不如看场电影。他买了票。这是部文艺旧片,他根本没看片名,也不知道是谁主演,但是,一看之下,却很被那故事所吸引。电影是黑白片,可能是二十年前的老片子,演技却精湛而动人,叙述一段烽火中的爱情,演员是亨弗莱·鲍嘉和英格丽·褒曼。他几乎一开始就沉迷地陷进男女主角那份无奈而强烈的爱情里去了,片中有个黑人,常为男女主角而唱一支歌,每当他唱的时候,云楼就觉得自己热泪盈眶。看完电影出来,云楼才注意到片名是《卡萨布兰卡》。

看完这场电影,云楼更不想回自己那寂寞的小屋里去了。他觉得满胸腔充塞着某种激动的、酸楚的感情。这是他每次看到任何令人感动的事物时都会有的现象,一幅好画,一首好诗,一本好书,一部好电影,一支好歌曲……都会让他满怀激动。他觉得有些热,敞开了胸前夹克的拉链,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他一定走了很久,因为,最后,他发现很多商店的板门都拉上了,灯光都熄灭了。而且,自已的腿也隐隐地感到酸痛。他停了下来,四面打量着,好熟悉的地方!然后,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正站在青云的门口。

青云那块高高的霓虹灯还亮着,显然,最后一场还没散场,可是,售票口早就关闭了。现在还能进场吗?一定不行了,何况他并不知道小眉晚场献唱的时间,说不定她的表演早就结束了。他把双手插在口袋中,斜靠在人行道的柱子上,开始无意识地凝视着橱窗里悬挂着的小眉的照片。

他注视了多少时间?他不知道。直到有高跟鞋的声音惊动了他,他回过头来,一眼看到小眉,正从青云的出口处走出来。她正像他所想的,穿了件黑丝绒的旗袍,襟上别了个亮晶晶的别针,闪烁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立即看到了他,似乎受了大大的震动,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呆呆地望着他,她停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他也没有动,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他斜靠在柱子上,静静地看着她。他们两人相对凝视,好半天,谁也没有说话。然后,她醒悟了过来,用舌尖润了润嘴唇,她轻轻地说: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到青云来了。”

“是吗?”他问,仍然没有动,眼睛深深地望着她。

“为什么这么久不来?”她走向他,眸子是燃烧着的,是灼热的,是激动的。

“有那么多人在听你唱,不够吗?”他问。

“没有,”她摇摇头,眼睛清亮如水,“没有很多人听我唱,只有你一个,你不来,就连一个也没有了。”

“小眉!”他低低地呼唤了一声,这一声里有发自内心深处的怜恤及关怀。他从没有这样称呼过她,但他喊得那样自然,那样温柔,竟使她忽然间热泪盈眶了。

“你在这儿干吗?”好半天,她才稳定了自己,低声地问。

“我也不知道,”他说,仍然深深地注视着她,“看到了你,我才想,大概是在等你。”

“是吗?”她瞅着他,眸子里有一些祈盼,有一些感动,还有一些不信任,“来多久了?”

他摇摇头。

“不知道。”他说。

“从哪儿来?”

他再摇摇头。

“不知道,我在街上走过很久。”

“现在呢?要到哪儿去?”

“不知道。”他第三次说,望着她,“要看你。”

“到雅憩坐坐,好吗?”她问,轻轻地扬起了眉梢。

“好的。”他说,站直了身子,挽住了她。

于是,他们走进了雅憩,在靠角落的一个僻静的座位里坐了下来,两人都要了咖啡。这儿是可以吃宵夜的,所以生意通常都要做到深夜一两点钟。在他们的座位旁边,有一棵棕榈样的植物,大大的绿叶如伞般伸展着,成为一个绿色的屏风,把他们隔绝在一个小小的天地里。唱机中在播放着古典的轻音乐,正放着《胡桃夹子组曲》。音乐声柔和而轻快地流泻在静幽幽的夜色里。

咖啡送来了。云楼代小眉倒了牛奶,又放下了三块方糖,小眉看了他一眼,问:

“为什么放三块糖?”

“我想你会怕苦。”

“怎么见得?”

“因为我怕苦。”

小眉笑了。凝视着他,多么武断的男孩子!拿起小匙,她搅动着咖啡,搅出了无数的回漩。他们顶上垂着一串彩色的小灯,灯光在咖啡杯里反射出一些小光点,像寒夜中的星光。她注视着咖啡杯,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她接触到了他的眼光,那样专注地、深邃地停驻在她的脸上。她不由自主地震颤了一下,这眼光是可以诱人的灵魂的啊!

“为什么好久不来了?”她问。

“开学了,很忙。”他说,啜了一口咖啡,坦率地望着她,“而且,我并不富有。”

她立即了解了他的意思。

“你跟父母住一起吗?”她问,这时才骤然想起,他们之间原是如此陌生的。

“不,我的家在香港,我一个人在台湾读书。”

“哦。”她望着他,那年轻的脸上刻画着风霜及疲惫的痕迹,那眼神里有着深刻的寥落及孤独。这勾起了她一种属于母性的柔情,“你家境不好吗?”她关怀地说。

“不,很好。”他落寞地笑了笑,“我和父亲不和,所以,我没有用家里的钱。”

“和父亲不和?怎么呢?”

他再度苦笑了一下,握着咖啡杯,他望着那里面褐色的液体,他又想起了涵妮。好半天,他才扬起眼睛来,他的眼里浮动着雾气,小眉的脸庞在雾中飘动,他心中一阵绞痛,不自禁地抽了口冷气,低低地说:

“别问了,好吗?”

她有些惶惑,他的眉梢眼底,有多么深重的愁苦和痛楚!这男孩子到底遭遇过一些什么呢?她不敢再问下去了,靠在沙发中,她说:

“既然如此,以后别再到青云来了,花二十五块钱听三支歌,岂不太冤?”

“不,你错了,小眉。”他说,语音是不轻不重的,从从容容的,却有着极大的分量,“你低估了自己,你的歌是无价的,二十五元,太委屈你了!”

她盯着他,那样诚恳的眸子里是不会有虚伪的,那样真挚的神情中也没有阿谀的成分。她心里掠过一阵奇妙的痉挛,脸色就变得苍白了。

“你在说应酬话。”她低语。

他摇了摇头,凝视着她。

“如果我是恭维你,你会看得出来,你并不麻木,你的感应力那么强,观察力那么敏锐。”

她的心情激荡得那么厉害,她必须垂下眼帘,以免自己的眸子泄露了心底的秘密,好一会儿,她才说:

“如果你真的觉得我的歌是无价的,那么,别再到廉价市场去购买它了。随时随地,我可以为你唱,不在歌厅里,在歌厅以外的地方。”

“是吗?”他问,眼光定定地停驻在她的脸上,“你不再怕我‘打扰’你吗?”

她的脸红了。

“唔,”她含糊地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怕我会养成一种嗜好,有一天,我会离不开你的歌了。”

“你真的那么喜欢我的歌?”

“不只是歌,”他说,“还有你其他的一些东西。”

“什么昵?”她又垂下了睫毛。

“你的倔强,你的挣扎,你的无可奈何,和——你那份骄傲。”

“骄傲?”她愣了愣。

“你怎么知道我骄傲?”

“你是骄傲的,”他说,“你有一身的傲骨,这在你唱歌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你是不屑于现在的环境的,所以你在挣扎,在骄傲与自卑中挣扎。”

她震动了一下,端起咖啡杯,她掩饰什么似的啜了一大口。她的眸子里有点儿惊惶,有点儿失措,也有点儿烦恼。很快地扫了云楼一眼,她有种急欲遮掩自己的感觉,这男人!他是大胆的,他是放肆的,他凭什么去扯开别人的外衣?她本能地挺起了背脊,武装了自己,她的表情严肃了,冷漠了。她的语气僵硬而嘲讽:

“你是很会自作聪明的呵。”

他深深地靠在椅子中,没有被她突然的冷淡所击倒。扶着咖啡杯子,他仍然用他那深沉而热烈的眸子看着她。

“如果我说错了,我抱歉。”他静静地说,微微地蹙了一下眉,“但是,别板起脸孔来,这使我觉得很陌生,很——不认识你。”

“我们本来就是陌生的,不是吗?”她说,带着几分自己也不明白的怒气,“你根本就不认识我,你也不想‘认识’我!”

“我认识你,小眉。”他说,“我不会对于有你这样一张脸孔的人感到陌生。”

“为什么?”她加重语气地问,“因为我长了一张和涵妮相似的脸孔吗?”

他的眉峰迅速地虬结了起来,那层平静的外衣被硬给剥掉了。他挺直了身子,脸上的线条拉直了。

“别提涵妮,”他沙哑地说,“你才是自作聪明的!是的,你长了一张和涵妮相同的脸,但是,诱使我每晚走入青云的并不仅仅是这张脸!你应该明白的!为什么一定要说些残忍的话去破坏原有的气氛,我不懂!”

“但是,”小眉紧逼着说,“如果我长得和涵妮丝毫没有相似的地方,你也会每晚去青云听我唱歌吗?”

“这……”云楼被打倒了,深锁着眉,他看着小眉那张倔强的脸,一时竟答不出话来了。半晌,他才说:“你也明白的,我认识你,是因为你和涵妮相像。”

“是的,你去青云,也是为了找涵妮!”她冷冷地接着说。

“你不该这样说!”他恼怒而烦躁。

“这却是事实!”她的声音坚定而生硬。

他不说话了,瞪着她,他的脸色是苍白的,眼神是愤怒的。原来在他们之间那种心灵相会的默契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是生疏,是懊恼和怒气。好一会儿,空气僵着,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用防备和冷淡的眼光彼此看着。夜,越来越深,他们的咖啡冷了。

“好吧!”终于,他说话了。推开了咖啡杯,他直视着她。“你是对的,我们根本就是陌生的,我不认识你。”他摇了摇头。“抱歉我没有守信用,‘打扰’了你,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你放心吧。”

她呆呆地坐着,听着他那冷冰冰的言语。她心底掠过了一阵刺痛,很尖锐,很鲜明。有一股热浪从她胸腔中往上冲,冲进了头脑里,冲进了眼眶中,她看不清楚面前的咖啡杯了。这是何苦呢?她模糊地想着,为什么会这样呢?而她,曾经那样期盼着他的,那样强烈地期盼着他的!每晚,在帘幔后面偷看他是不是来了?是不是走了?他一连数日不来,她精神恍惚,怅然若失,什么歌唱的情绪都没有了。而现在,他们相对坐着,讲的却是这样冷淡绝情的言语。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原来不是谈得满投机的吗?怎么会变成这种局面的呢?怎么会呢?

“好了,”他冷冷的声音在继续着,“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她抬起头来,勇敢地直视着他。

“不,不必了,”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比他还冷淡,“我自己回去。”

“我应该送你,”他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账单,“夜很深,你又是个单身女子。”

“这是礼貌?”她嘲讽地问。

“是的,是礼貌!”他皱着眉说,语气重浊。

“你倒是礼节周到!”她嘲讽的成分更重了,“只是,我向来不喜欢这些多余的礼貌,我经常在深夜一个人回家,也从来没有迷过路!”

“那么,随便你!”他简单地说。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小眉惊愕而痛楚地发现,再也没有时间和余地来弥补他们之间那道鸿沟了,再也没有了。付了账,他们机械化地走出了雅憩,迎面而来的,是春天夜晚轻轻柔柔的微风,和那种带着夜露的凉凉的空气,他们站定在街边上,两人相对而视,心底都有份难言的痛楚,和恍然若失的凄苦。但是,两人的表情却都是冷静的、淡漠的、满不在乎的。

一辆计程车戛然一声停在他们的前面。云楼代小眉打开了车门。

“再见。”他低低地说。

“再见。”小眉钻进了车子。

车门砰然一声阖上了,接着,车子绝尘而去。云楼目送那车子消失了。把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他开始向自己住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地,他缓慢地走着。街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下,好瘦,好长,好孤独。

第二十四章

一连串苍白的日子。

小眉每天按时去歌厅唱歌,按时回家,生活单调而刻板。尽管许多同行的女孩生活都是多彩多姿的,她却在岁月中找不到丝毫的乐趣。歌,对她已经失去了意义,她觉得自己像一张唱片,每天,每天,她播放一次。机械化的,重复的,不带感情的。她获得的掌声越来越零落,她的心情也越来越萧索。

云楼是真的不再出现了,她每晚也多少还期待一些奇迹,可是,刘小姐再也没有情报给她了,那个神秘出现又神秘离开的男孩子已经失踪,他也将她忘怀了。不能忘怀的是小眉。她无法克制自己对云楼的那种奇异的思念,真的不来了吗?她有些不信任,每晚站在台上,她耳边就响起云楼说过的话:

“当你唱的时候,用你的心灵去唱吧,不要怕没有人欣赏,不要屈服于那个环境,还有……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你的人,真挚而高贵!”

人的一生,能得到几次如此真挚的欣赏?能得到几句这样出自肺腑的赞美?可是,那个男孩子不来了!只为了她的倔强!她几乎懊悔于在雅憩和他产生的摩擦。何苦呢?小眉?她对自己说:你为什么对一切事物都要那么认真?糊涂一点,随和一点,你不是就可以握住你手中的幸福了吗?但是,你让那幸福溜走了,那可能来到的幸福!如今,握在手里的却只有空虚与寂寞!

来吧!孟云楼!她在内心深处,轻轻地呼唤着。你将不再被拒绝,不再被拒绝了。来吧!孟云楼,我将不惭愧地承认我对你的期盼。来吧。孟云楼,我要为你歌唱,为你打开那一向封锁着的心灵。来吧,孟云楼。

可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孟云楼始终不再出现。小眉在自己孤寂与期盼的情绪中消瘦了,与消瘦同时而来的,是脾气的暴躁和不稳定。她那么烦躁,那么不安,那么件件事情都不对劲。她自己也无法分析自己是怎么了,但是,她迅速地消瘦和苍白,这苍白连她那终日醉醺醺的父亲都注意到了。一天晚上,那喝了很多酒的父亲睁着一对醉眼,凝视着女儿说:

“你怎么了?小眉?”

“什么怎么了?”

“你很不开心吗?小眉?有人欺侮你了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小眉烦躁地说。

“呃,女儿!”唐文谦打了个酒呃,把手压在小眉的肩上,“你要快乐一点,女儿!去寻些快乐去!不要太认真了,人生就这么回事,要——要——及时行乐!呃!”他又打了个酒呃,“你那么年轻,不要——不要这么愁眉苦脸,要——要及时行乐!呃,来来,喝点酒,陪老爸爸喝点酒,酒……酒会让你的脸颊红润起来!来,来!”

她真的喝了,喝得很多,夜里,她吐了,哭了,不知为什么而哭,哭得好伤心好伤心。第二天她去青云的时候,突然强烈地渴望云楼会来,那渴望的强烈,使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和不解,她渴望,说不出来地渴望。她觉得有许多话想对他说,许多心灵深处的言语,许多从未对人倾吐过的哀愁……她想他!

但是,他没有来。

唱完了最后一支歌,她退回到化妆室里,一种近乎痛苦的绝望把她击倒了。生命有什么意义呢?每晚站在台上,像个被人玩弄的洋娃娃,肚子里装着音乐的齿轮,开动了发条,她就在台上唱……啊,她多么厌倦!多么厌倦!多么厌倦!

有人敲门,小李的头伸了进来,满脸的笑。

“唐小姐!你有客人。”

“谁?”她一惊,心脏不明所以地猛跳了两下,脸色立即在期盼中变得苍白。

“邢经理。”小李笑容可掬。

“哦!”小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闭了闭眼睛,浑身的肌肉都松懈了。正想让小李去打发掉他,耳边却猛然想起父亲的醉语:

“女儿,你那么年轻,要——要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对了,及时行乐!认什么真?做什么淑女?这世界上没有人在乎她,没有人关怀她!她有种和谁怄气似的情绪,有种自暴自弃的心理,望着小李,她很快地说:

“好的,请他等一等,我马上就好!”

于是,这天晚上,她和邢经理去了中央酒店。她跳了很多支舞,吃了很多的东西,发出了很多的笑。她仿佛很开心,她尽量要让自己开心,她甚至尝试着抽了一支邢经理的“黑猫”,呛得大咳了一阵,咳完了,她拼命地笑,笑得说不出来地高兴。

这是一个开始,接着,她就常常跟邢经理一起出游了。邢经理是个很奇特的人,年轻的时候他的环境很不好,他吃过许多苦,才创下了一番事业,现在,他是好多家公司的实际负责人,家财万贯。他的年龄已经将近五十,儿女都已成人,在儿女未成长以前,他很少涉猎于声色场所,儿女既经长成,他就开始充分地享受起自己生活来。他不是个庸俗的人,他幽默,他风趣,他也懂得生活,懂得享受,再加上他有充分的金钱,所以,他是个最好的游伴。不过,对于女孩子,他有他的选择和眼光,他去歌厅,他也去舞厅,却专门邀请那些不该属于声色场所的女孩子,他常对她们一掷千金,却决不想换取什么。他带她们玩,逗她们笑,和她们共度一段闲暇的时光,他就觉得很高兴了。他也不会对女孩子纠缠不清,拒绝他的邀请,他也不生气,他的哲学是:“要玩,就要彼此都觉得快乐,这不是交易,也不该勉强。”

小眉在和他出游之前,并不了解他,和他去了一次中央酒店之后,才惊讶于他的风趣,和他对她那份尊重。她常常跟他一起出去了,他们跳舞,吃宵夜,谈天,吃饭,他喜欢她那种特殊的雅致和清丽,更喜欢她那份飘逸。他常用自己的车子接她去歌厅,也常送她回家,因此,他也知道一点她家庭的情况,当他想接济她一点金钱的时候,她却很严肃地拒绝了。

“别让我看轻了自己。”她说,“跟你一起玩,是我高兴,我不出卖我的时间。”

他欣赏她的倔强,对她更加尊重了,他们来往得更密切,小眉对于和他的出游,不再看成一种堕落边缘的麻醉,反而是一种心灵的休憩。他像个父亲般照顾她,也像个挚友般关怀她。有时,他问她:

“你没有要好的男朋友吗?”

她想起了云楼,凄苦地笑了笑。

“没有。”

“我要帮你注意,给你物色一个好青年,你值得最好的青年来爱你。”

这就是她和邢经理之间的情形。但是,尽管他们之间没有丝毫不可告人的事,青云里的人却都盛传她找到了“大老板”了。甚至说她和邢经理“同居”了,歌场舞榭,这种绯闻是层出不穷的。她也听到了这些闲言闲语,却只是置之一笑说:

“管他呢!人为自己而活着!不是吗?”

她继续和邢经理交游,然后,那天晚上来临了。

那晚,她和邢经理又到了中央酒店。

他们去得已经很晚了,因为小眉唱完了晚场的歌才去的。那晚的客人并不多,他们在靠舞池不远的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叫了一些吃的,小眉就和邢经理跳起舞来。

邢经理的舞跳得很好,小眉跳得也不错。那是一支扭扭,小眉尽情地跳着,跳得很起劲,很开心。接着,是支华尔兹,她一向喜欢圆舞曲,她轻快地旋转着,像只小蛱蝶。跳完了两支舞,折回到座位上,邢经理不知道讲了一句什么笑话,小眉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完了,邢经理看着不远处的一张桌子说:

“那边桌上的一个年轻人,你认识吗?从我们进来,他就一直盯着你看。”

“是吗?”小眉好奇地说,跟随着邢经理的眼光看过去,立即,她呆住了,笑容冻结在她的唇上,她的心脏猛地一沉,脸色就变得好苍白,好苍白。那儿,坐在那儿直盯着她的是云楼,是她从未忘怀过的那个男孩子——孟云楼!而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也不是很多人来的,是两个人!他身边另有一个衣饰艳丽的女孩子!

她和云楼的眼光接触了几秒钟,在那暗淡的灯光下,她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她知道他已经明白她发现他了。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打招呼,可是,她却能感觉出来他的目光的锐利和冷酷。接着,他站起身来了,一时间,她以为他是要向她走来,但是,她错了。他只是弯下身子去请他的女伴跳舞,于是,他们走入舞池去了。

那是支慢四步,乐队的奏乐柔和而旖旎。小眉不由自主地用眼光跟踪着他们,云楼紧揽着他的舞伴,那女孩的头倚着他的面颊,轻柔地滑着步子,两人显得无比亲昵。小眉痉挛了一下,垂下头去,她很快地啜了一口茶,怪不得!怪不得他真的不来了,他并不寂寞啊!

“怎么?认得吗?”邢经理问,深深地看着小眉。

“是的,”她仓促地回答,“见过一两面,他常来听我的歌。”她不愿再谈下去了,站起身来,她挑起了眉梢,用夸张的轻快的态度说,“我们为什么不去跳舞?”

他们也滑入了舞池,不知道出于怎样一种心理,她一反平日“保持距离”的作风,而紧倚在邢经理的肩头。她笑着,说着,嘴里哼着歌,没有片刻的宁静,像一只善鸣的小金丝雀。

好几次,她和云楼擦身而过,好几次,他们的目光相遇而又分开,云楼紧闭着嘴,脸上毫无表情,就在他们目光相遇的时候,他脸上的肌肉也不牵动一下,仿佛他根本不认识她。倚在他怀里的那个少女有对灵慧的大眼睛,有两道挺而俏的眉毛,和一张蛮好看的嘴。虽然不算怎么美丽,却是很亮,很引人,很出色的。

一曲既终,云楼和那少女退回到位子上了。小眉和邢经理却接跳了下面的一支恰恰。小眉的身子灵活而有韵律地动着,舞动得美妙而自然,她似乎全心融化在那音乐的旋律里,跳得又专心,又美好,又高兴。

云楼截住了在场中走来走去的女侍,买了一包香烟。

“你抽烟?”他的舞伴诧异地问,那是翠薇。

“唔,”云楼鼻子里模糊地应了一声,目光继续追逐着在场中活跃舞动着的小眉。

“那女孩长得很像涵妮,”翠薇静静地说,“猛一看,几乎可以弄错,当作就是涵妮呢!”

“涵妮可不会对一个老头子做出那副妖里妖气的样子来!”云楼愤愤地说,燃起烟,抽了一大口,引起了一串咳嗽。翠薇注视着他,说:

“不会抽烟,何苦去抽呢?烟又不是酒,可以用来浇愁的!”云楼瞪了翠薇一眼。

“你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干吗要浇愁?”他再抽了一口烟,这次,他没有咳,但是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他握着香烟的手是震颤的。

“你认识她吗?”翠薇问。

“认识谁?”

“那个像涵妮的女孩子!”

“我干吗要认识她?”云楼没好气地说。

“哦,你今天的火气可大得很,”翠薇说,“早知道拖你出来玩,反而把你的情绪弄得更坏,我就不拉你出来玩了。”

云楼深抽了口气,突然对翠薇感到一份歉意。

“对不起,”他低低地说,“我不知道怎么了。”

“我知道,”翠薇说,看了看在场中跳舞的小眉,“我没看过这么像涵妮的人,或者,她就是你在街上碰到过的那个女孩子?”

“或者。”云楼打鼻子里说,紧盯着小眉。小眉正退回座位来,她的身子几乎倚在邢经理的怀里。“哼!”云楼哼了一声。

“别弄错了,云楼,”翠薇说,“那又不是涵妮!”

“管她是谁!”云楼深锁着眉说,开亮了桌上那盏叫人的红灯。

“你要干吗?”翠薇问。

“叫他们算账,我们回去了。”

“不跳舞了?”

“不跳了!”

翠薇看了云楼一眼,没有说话。云楼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本记事册,在上面匆匆地涂了一些什么,撕下来,他交给了那来算账的侍者,对他指了指小眉。付了账,他拉着翠薇的手腕,简单地说:

“我们走吧!”

翠薇沉默地站起身来,跟着云楼走出了中央酒店,一直来到街道上,翠薇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为什么叹气?”云楼心不在焉地问。

“为你。”

“为我?”

翠薇看着前面,这是暮春时节,几枝晚开的杜鹃,在安全岛上绽放着,月光下,颜色娇艳欲滴。翠薇再叹了口气,低低地说:

“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云楼呆住了,看着月光下的花朵,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心绪缥缈而凌乱,许许多多的影像在他脑海中交叠,有涵妮,有小眉,每个影像都带来一阵心灵的刺痛,他悼念涵妮的早逝,他痛心小眉的沉沧。咬住牙,他的满腔郁愤都化为一片辛酸了。

这儿,小眉目送云楼和翠薇的离去,忽然间,她觉得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振作不起来了。邢经理一连和她说了两句话,她都没有听清楚,坐在那儿,她茫然地看着表演台上的一个歌女,那歌女正唱着《不了情》。她闭了闭眼睛,心里恍惚而迷惘。然后,一个侍者走到她身边来,递上了云楼那张纸条。

她的心猛然狂跳,出于第六感,她立即知道是谁写的条子了。打开来,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何堪比作青莲性,

原是杨花处处飞!

她一把揉皱了纸条,苍白的脸色在一刹那间涨红了,咬紧了牙齿,她浑身掠过了一阵颤栗。孟云楼,我恨你!她在心里喊着,我恨你!恨你!恨你!你侮辱吧,你轻视吧!你这个自命清高、扮演痴情的伪君子!

“什么事?小眉?”邢经理问。

“没有!”小眉咬着牙说,语气生硬。用了一下头,她一把抓住邢经理的手,她的手心是冰冷的,“我们再去跳舞!”

“不。”邢经理拉住了她,“我们离开这儿吧,你需要休息了。”

“我不休息,”小眉说,“我们今天去玩一个通宵!我不想回家!”

邢经理深深地注视她,静静地问:

“那是你的男朋友?是吧?”

“他?”小眉的声调高亢,“去他的男朋友!我才不要他这样的男朋友呢!”望着邢经理,她的两颊因激怒而红晕,眼光是烦恼而痛楚的,“我想喝一点酒。”

“起来,小眉,”邢经理说,“我送你回家!”

“怎么,你不愿跟我一起玩?”小眉挑战似的扬起了眉梢。

“小眉,”邢经理拍了拍她的手背,“理智一些,你年纪太轻,还不了解男人,世界上的男人都不足以信任,包括我在内。”他笑笑,笑得沉着而真挚,“但是,我不想占你便宜,尤其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回去吧,小眉,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千万别做出错事来!”

小眉垂下了头,好半天,她一语不发,等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满眼都含着泪水,轻轻地,哽咽地,她说:

“我懂了,请送我回去。”

于是,他们走出了中央酒店,到了邢经理的车子里。邢经理一面开车,一面安静而镇定地问:

“你爱他?”

爱?这是小眉从没想过的一个字,她思念过他,她关怀过他,她同情过他,她恨过他!但是,她不知道她爱不爱他?

“我不知道,”她迷惘地说,喃喃地说。接着,她又愤然地接了一句:“我恨他!我讨厌他!”

邢经理嘴边飘过一个难以觉察的微笑,回过头来,他看了看小眉,语重心长地说:

“多少年轻人,是多情反被多情误!小眉,你要收敛一点傲气才好!”

小眉怔住了。看着车窗外的街道,她心底充塞着一片凄苦与迷茫。接着,她突然用手蒙住脸,哭起来了。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哭,只觉得满腹酸楚、委屈和难言的悲痛,她哭得好伤心好伤心。邢经理迅速地把车子停在街边,用手揽住她,急急地问:

“怎么了?小眉?怎么了?”

于是,小眉一面哭,一面述说了她与孟云楼相识的经过及一切,夹带着泪,夹带着呜咽,夹带着咒骂,她叙述出了一份无奈的、多波折的、懵懵懂懂的爱情。

第二十五章

从中央酒店回到家里,云楼彻夜无眠,躺在床上,他瞪视着那悬挂在墙上的涵妮的画像,心里像一锅煮沸了的水,那样起伏不定地、沸腾地、煎熬地烧灼着。在枕上翻腾又翻腾,他摆脱不开中央酒店里所看到的那一幕。小眉,她毕竟不是涵妮,她毕竟只是欢场中的一个女子!那样不知羞地倚在那个中年男子的怀中,那样地不知羞!他焦躁地掀开了棉被,燥热地把面颊倚在冰凉的床沿上。拿起床头柜上的一个涵妮画像的镜框,他凝视着,固执而热烈地凝视着,画像中的女孩在他眼中扩大了,扩大了,模糊了,模糊了,她隐隐约约地浮在一层浓雾里,脸上带着个飘逸的、倔强的、孤傲的笑。云楼把镜框扣在胸前,嘴里喃喃地呼唤着:

“小眉!小眉!”

这名字一旦脱口而出,他就吃惊地愣住了。为什么他喊的是小眉呢?他想着的应该是涵妮啊!把镜框放回到床头柜上,他又翻了一个身,对涵妮感到一份不忠的、抱歉的情绪,涵妮,涵妮,你尸骨未寒,我呼唤的已经是另一个女孩的名字了!涵妮,涵妮!卿本多情,郎何薄幸!闭上眼睛,他的情绪更加混乱了。

就这样折腾着,一直到了黎明,他才朦朦胧耽地进入了神志恍惚的状态中,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根本没有睡着。就在这种依稀恍惚里,他又看到了小眉,不,不是小眉,是涵妮。她静静地瞅着他,眉目间一片怜恤的深情,她的嘴唇蠕动着,正在唱一支歌,一支他以前在梦里也曾听她唱过的歌,里面有这样的句子:

苦忆当初,耳鬓厮磨,

别时容易聚无多!

怜你寂寞,怕你折磨,

奇缘再续勿蹉跎!

她唱得婉转低回,歌声中似乎大有深意,那瞅着他的眼神无限哀怜。云楼挣扎着,涵妮!他想呼唤,却喊不出丝毫的声音,胸部像有重物压着。涵妮!他想对她奔过去,却无法移动自己的身子。涵妮!涵妮!涵妮!他在心底辗转地呼喊,紧紧地盯着她。她继续唱着,那眉目间的神情逐渐有了变化,他仔细一看,原来不是涵妮,却是小眉,她带着一脸的寥落和孤傲,在反复唱着:

我是一片流云,

终日飘浮不定,

也曾祈望停驻,

何处是我归程?

她唱得那样萧索,那样充满了内心深处的凄惶,使云楼浑身每根纤维都被她绞痛了。他对她伸出手去;小眉,他喊着,腾云驾雾似的向她走去,但她立即幻变成一朵彩色的云,飘走了,飘走了,眼看就失去她的踪迹,他急了,大声喊:

“小眉!”

他喊得那么响,把他自己喊醒了,睁开眼睛来,在他怔忡的眼光里,他看到的是一屋子的阳光,天已经大亮了。

从床上坐起来,他用双手抱住膝,好半天不知身之所在。然后,他下了床,迷离恍惚地去梳洗过了。今天有一整天的课,他整理了上课要用的画板画笔,精神一直在恍惚不安的情况中。离开了小屋,他慢吞吞地走去搭公共汽车,脑子里全是夜里梦中的影像,涵妮的歌,小眉的歌,涵妮的凄楚,小眉的寥落……他的心脏酸楚地收缩着,痉挛着,满胸怀充塞着难言的苦涩。

一整天的课程都不知道怎样度过的,他的头昏昏然,沉沉然。下午上完了课,他去了广告公司,仍然是心神恍惚的。公司中几个同事在大谈“泡舞厅”的经验,一个同事高谈阔论地说:

“别看轻了那些女孩子,她们好多都出身在上等的家庭里,只为了一些不得已的因素才走入欢场中。许多人都认为她们的私生活一定很随便,其实,洁身自好的大有人在!”

云楼呆了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眉,洁身自好!她何尝洁身自好呢?中央酒店的一幕又出现在他眼前了,他感到一阵烦躁。收好了设计的资料,他走出了广告公司,望着街车纵横的街道,哪儿去呢?

到沅陵街吃了一碗牛肉面,算是晚餐。他该回去工作了,可是,他不想回去。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着,他逗留在每一个橱窗外面,看到的却都不是橱窗里的东西,而是一张脸,小眉的脸!他闭眼睛,他甩头,他挣扎,但他躲不开小眉的脸,他忽然有个强烈的欲望,想抓过小眉来,好好地责备她一顿,你为什么不自爱?你为什么自甘堕落?可是,他有什么资格责备她呢?他有什么资格?

走过一条街,又走过一条街,他走了好久好久,然后,他忽然站住了,惊愕地发现自己正走向青云。不,不,你决不能去青云,他对自己说。你再去,就太没有骨气了!你是个男子汉,你提得起,放得下,向后转吧,回家去!但是,他停在那儿,没有移动,向后转吗?他的脚仿佛有一千斤重,重得提不起来,他无法向后转,他浑身每个细胞都在背叛他,拒绝向后转的命令,他心底有个小声音低低地说:

“也罢!就再去听她唱一次吧!最后一次!”

于是,他又糊里糊涂地买了票,糊里糊涂地走进青云了。这是九点钟的一场,他进场得比较早,还没有轮到小眉唱。用手支着颐,他闷闷地看着台上,一面在跟自己生着气。为什么要进来呢?难道经过了昨晚的局面,还不能忘怀小眉吗?孟云楼,你没出息!

可是,小眉出场了!所有反抗的意识,都离开他的身子飞走了。小眉!她今天穿着一件纯白的晚礼服,没有戴任何的装饰品,头发也没有梳上去,而是自然地披垂着。轻盈袅娜地走向台前,她对台下微微弯腰,态度大方而高贵,像个飘在云层中的仙子!她今晚竟一反往常,根本没经过舞台化妆,只淡淡地施了一些脂粉,显得有些憔悴,有些消瘦,却比往日更觉动人。站在台前,她握着麦克风,眼波盈盈地望着台下,轻声地说:

“我是唐小眉。今晚,是我在青云献唱的最后一晚,我愿为各位来宾唱两支我心爱的歌,算是和各位告别,并谢谢各位对我的爱护。”

云楼的血液猛地加速了运行,心脏也狂跳了两下。最后一晚,为什么?

小眉开始唱了,是那支《我是一片流云》。正像云楼梦中所见的,她带着满脸的寥落和孤高。她那神态,她那歌声,她那气质,如此深重地撼动了云楼,他觉得胸腔立即被某种强烈的、迫切的、渴求的感情所涨满了。小眉萧索地唱着:

……

飘过海食天涯,

看尽人世浮华,

多少贪欲痴妄,

多少虚虚假假!

飘过山海江河,

看尽人世坎坷,

多少凄凉寂寞,

多少无可奈何!

……

哦,小眉!云楼在心底呼唤着,这是你的自喻么?他觉得眼眶润湿了。哦,小眉!我不该对你挑剔的,我也没有权责备你!置身于欢场中,你有多少的无可奈何啊!他咬住了嘴唇,热烈地看着小眉。我错了。他想着,我不该写那张纸条给你,我不该侮辱你!那张纸条是残忍而愚蠢的!

小眉唱完了第一支歌,场中竟掌声雷动。云楼惊奇地听着那些掌声,人类是多么奇怪啊,永远惋惜着即将失去的东西!小眉又接唱第二支了,是那支《心儿冷静》,唱完,她退了下去。而场中却极度热烈,掌声一直不断,于是,小眉又出来了,她的眼眶中有着泪。噙着泪,她唱了第三支歌,唱的是《珍重再见》。然后,她进去了,尽管掌声依然热烈,她却不再出来。

云楼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他走出了歌厅的边门。在这一刻,他心里已没有争执和矛盾了,他一直走向了后台的化妆室门口,站在那儿,他没有让人传讯,也没有写纸条进去,只是站在那儿静静地等待着。

然后,小眉出来了,她已经换上了一件朴素的、蓝色的旗袍,头发用一个大发夹束在脑后,露出整个匀净而白晳的脸庞,她瘦了,几乎没有施脂粉的脸庞显得有三分憔悴,却有七分落寞。跨出了化妆室的门,她一看到云楼就呆住了,血色离开了她的嘴唇,她乌黑的眼珠睁得大大的,瞪视着云楼。

云楼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他觉得有许多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想表达他心中激动的感情,他想祈求原谅,但他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半天也没有开口。于是,他发现她的脸色变了,变得生硬而冷漠,她的眼光敌意地停在他的脸上。

“哦,是你,”她嘲弄地说,“你来干什么?”

“等你!”云楼低声地,声调有些苦涩。

“等我?”她冷笑了,那笑容使她的脸充满了揶揄和冷酷,“等我干吗?”

“小眉,”他低唤了一声,她的神态使他的心绞痛了,使他的意志退缩了,使他的热情冰冷了,“我能不能和你谈一谈?”

“谈一谈?”小眉嗤之以鼻,“我为什么要和你谈?你这个上流社会的君子!你不知道我只是个欢场中的歌女吗?和我谈一谈?你不怕辱没了你高贵的身份?”

云楼像挨了当头一棒,顿时觉得浑身痛楚。尽管有千言万语,这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了。凝视着小眉,他沉重地呼吸着,胸部剧烈地起伏。小眉却不再顾及他了,坚决地一甩头,她向楼梯口走去,云楼一怔,大声喊:

“小眉!”

小眉站住了,回过头来,她高高地挑着眉梢。

“你还有什么事?”她冷冰冰地问。

“小眉,你这是何苦?”云楼急促地说,语气已经不再平静。走到她面前,他拦在楼梯前面。“我只请你给我几分钟好不好?”

“几分钟?我没有。”小眉摇了摇头,多日的等待、期盼,以及昨晚所受的屈辱、轻视,和一夜的辗转无眠,在心中堆积的悲痛和愤怒,全化为一股怨气,从她嘴中冲出来了。“对不起,我没时间陪你,孟先生。虽然我们这种女孩子像杨花一样不值钱,但是还不见得会飞到你那儿去呢!”

“你这样说岂不残忍?”云楼咽下了一股酸楚,忍耐地说,“我道歉,好吗?”

“犯不着,”小眉挺直了背脊,高高地昂着头,一脸无法解冻的寒霜,“请你让开,楼下还有人在等我,我没时间跟你在这儿办交涉。”

“那个老头子吗?”云楼脱口而出地说,无法按捺自己了,怒气和痛楚同时在他胸腔里爆炸,震得他自己头昏眼花。他的脸涨红了,青筋在额上跳动,咬着牙,他从齿缝里说,“他有钱,是吗?你的每小时要出卖多少钱?不见得我就买不起,你开价吧!”

小眉颤栗了一下,脸色顿时变得雪白雪白,她大睁着眼睛,直视着云楼,她的脸色那样难看,以至于云楼吓了一跳,以为她会昏过去。但是,她没有昏,只是呼吸反常地沉重。她那带着受伤的神情的眼光像两把冰冷的刀,直刺进他的心脏里去。他不自禁地心头一凛,立刻发现自己犯了多大错误。仓促间,他想解释,他想收回这几句话,可是,来不及了。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看着脚下的楼梯,她自语似的,轻轻地说:

“人类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动物!”

她不再看云楼,自顾自地向楼下走去。云楼急切之间,又拦在她前面,他站在低两级的楼梯上,祈求似的仰望着她,急迫地说了一句:

“小眉,再听我两句话!”

“让开!”她的声音低而无力,却比刚刚的冷漠尖刻更让人难以抗拒,“你说得还不够吗?孟云楼?要怎样你才能满意?你放手吧!我下贱,我是出卖色相的女人,我水性杨花……随你怎么讲,我可并没有要高攀上你呀!凭什么我该在这儿受你侮辱呢?你让开吧!够了,孟云楼!已经够了!”

云楼咽了一口口水,心里又痛又急又懊恼。她这篇话说得缓慢而清晰,带着浓重的感怀和自伤,这比她的发脾气或争吵都更使他难受。看着她那苍白的脸色,看着她那受了伤而仍然倔强的眼神,他心底的痛楚就更扩大了。他抓着楼梯的扶手,额上在冒着汗珠,他的声音是从内心深处绞出来的:

“小眉,请不要这样说,我今天来,不是想来跟你吵架的,是想对你道歉。我们不要再彼此伤害了,好不好?我承认我愚蠢而鲁莽……”

“别说了。”小眉打断了他,她的脸色依然苍白而冷淡,“我说过我没时间了,有人在楼下等我。”

她想向楼下走,但是,云楼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去!”他厉声说。

小眉吓了一跳,惊讶地说:

“你这是干吗?”

“不要去!”云楼的脸涨红了,他的声音是命令性的,“尊重你自己吧!你不许去!”

“不许去?”小眉挑高了眉毛,“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不许去?你算什么人?”撇了撇嘴角,她冷笑了,“尊重我自己!不陪别人,陪你,是不是?你就比别人高一级啊!你放手吧,这是公共场所,别惹我叫起来!”

“好吧!你去!”云楼愤然地松了手,咬牙切齿地说,“你告别歌坛,是因为他准备金屋藏娇吗?他到底给了你多少钱?你非应酬他不可?”

小眉看着云楼,她浑身颤栗。

“你滚开!”她沙哑地说,“希望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到你!”

“我也同样希望!”云楼也愤怒地喊,转过身子,他不再回顾,大踏步地,他从楼梯上一直冲了下去,像旋风般卷到楼下,在楼下的出口处,他和一个人几乎撞了一个满怀。他收住了步子,抬起头来,却正是中央酒店的那个中年男人!血往他的脑子里冲,一时间,他很想揍这个男人一拳,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这个男人仇视得如此厉害。那男人却对他很含蓄地一笑,说:

“你来找小眉的吗?”

他一愣,鲁莽地说:

“你管我找谁!”

那男人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好可恶的笑!云楼想,你认为你是胜利者吗?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正要走开,那男人拦住了他。

“等一等,孟先生。”

云楼又一愣,他怎么会知道他姓孟?他站住了,瞪视着那个男人。

“别和小眉怄气。”那男人收起了笑,满脸严肃而诚恳的表情,他的声音是沉着、稳重,而能够深入人心的,“不要辜负了她,孟先生。她很爱你。”

云楼愕然了,深深地望着这男人,他问:

“你是谁?”

“我是小眉的朋友,我像父亲般关心她。你很难碰到像她这样的女孩,这样一心向上,不肯屈服于恶劣的环境,这样纯洁而又好强的女孩。错过了她,你会后悔!”

云楼的呼吸急促了,血液在他体内迅速地奔窜,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蚌壳的壳一般张开了,急于要容纳许许多多的东西。他张大了眼睛,注视着面前这个男人。你是上帝派来的使者,他想。人,是多么容易被自己的偏见所欺骗啊!深吸了口气,他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君子有成人之美!”邢经理说,他又笑了,转过身子,他说,“你愿意代我转告小眉吗?我有事,不等她了,我要先走一步。”

他真的转身走了,云楼追过去问:

“喂!您贵姓?”

“我姓邢。”邢经理微笑地转过头来,“一个爱管闲事的老头子。三天后,你会谢我。”

“不要三天后,”云楼诚挚地说,“我现在就谢谢你。”

邢经理笑了,没有再说话,他转身大踏步地走了。

这儿,云楼目送他的离去,然后他站在楼梯出口的外面,斜靠着墙,怀着满胸腔热烈的、期待的情绪,等着小眉出来。在这一刻,他的心绪是复杂的,忐忑的,忧喜参半的。对小眉,他有歉疚,有惭愧,还有更多激动的感情。又怕小眉不会轻易地再接受他,她原有那样一个個强的灵魂,何况他们已经把情况弄得那么僵!他就这样站着,情绪起伏不定,目光定定地停在楼梯的出口处。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高跟鞋走下楼梯的声音,他闭住呼吸,心脏狂跳,可是,出来的不是小眉,是另一个歌女。再一会儿,小眉出来了。她一直走到街边上,因为云楼靠墙站着,她没有看见云楼。她显然哭过了,眼睛还是红红的,虽然她又重匀过了脂粉,但是却掩饰不住她脸上的泪痕。这使云楼重新感到那种内心深处的绞痛和愧悔。她站在那儿,眼光搜寻地四顾着。于是,云楼跨上了一步,停在她的面前。

“这一生一世已经过去了,现在是第二生第二世了。”他低声地说,带着满脸抱歉的、祈谅的神情,嘴边有个恳求似的笑容。

“你?”小眉又吃了一惊,接着,暴怒的神色就飞进了她的眼底,“你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这样阴魂不散地跟着我?难道你对我的侮辱还不够吗?你还要做什么?你要纠缠我到什么时候为止?”

“如果你允许,这纠缠将无休无止。”云楼低而沉地说,拉住了她的手臂,他的眼睛热烈地盯着她,他的语音里有股让人不能抗拒的力量,那么诚挚,那么迫切,“让我们去雅憩坐坐。”

“我不!”小眉摔开了他,往街边上走,找寻着邢经理。

“邢先生已经走了。”云楼说。

“你让他走的?”小眉怒气冲冲地回过头来,直视着云楼,“你凭什么让他走?”

“他自己走的,他要我帮他问候你。”云楼说着,深深地望着她,“小眉,收起你的敌意好不好?”

“哦,你们谈过了!”小眉的怒气更重,觉得被邢经理出卖了,一种微妙的、自尊受伤的感觉使她更加武装了自己,狠狠地瞪了云楼一眼,她嚷着说,“好了!请你不要再来烦我!你让开!”

云楼拦在她的前面,他的目光坚定不移地停在她的脸上。

“我永远都不会让开!”他低而有力地说。

“你……”小眉惊愕而愤怒地抬起头来,一瞬间,她愣住了,她接触到一对男性热烈而痴狂的眸子,那眼神是坚定的,果决的,狂热的,完全让人不能抗拒的。她在这目光下瑟缩了,融解了,一层无力的、软弱的感觉像浪潮一样对她涌了过来,把她深深地淹没住了。敌意从她的脸上消失,愤怒从她的心底隐没。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儿好无力好无力地说:“你——你要干什么呢?”

“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他说。

“到哪儿去?”她软弱地问。

“走到哪儿算哪儿。”

“现在吗?”

“是的!”

她无法抗拒,完全无法抗拒,望着他,她的眼里有着一份可怜的、被动的、楚楚动人的柔顺。她的嘴唇轻轻地嚅动着,语音像一声难以辨识的叹息。

“那么,我们走吧。”

他立即挽住了她。他们走向了中正路,又转向了中山北路,两人都不说话,只默默地向前走着。她的手指接触到了他那光滑的夹克,一阵温暖的、奇妙的感觉忽然贯穿了她的全身。奇怪,仅仅半小时以前,她还怨恨着他,诅咒着他,责骂着他,恨不得他死掉!可是,现在呢?她那朦朦胧胧的心境里为何有那样震颤的欢乐,和窒息般的狂喜?为何仿佛等待了他几百几千几万个世纪?为何?为何呢?

沿着中山北路,他们一直走了下去,忘记了这条路有多么长,忘记了疲倦和时间。他们走着,走着,走着。他们满心充塞着激动的、热烈的狂喜。她是陷在恍惚如梦的、迷离的境界,他们竟一直走到了圆山。

过了桥,他们走向了圆山忠烈祠,从那条上山的路上拾级而上,两人仍然是默默无语,包围着他们的是一片静幽幽的夜,一缕缕柔和的夜风,和那一株株耸立在夜色里的树木。远处有着松涛,天边闪烁着几点寒星。有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林中深处低低地鸣叫。

他们停在一棵大树下面。

他用双手扶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转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深深地,他凝视着她,眼光是那样专注的带着痛楚的激情。她悸动了一下,浑身酥软,心神如醉。

“小眉。”他轻轻地喊,喉咙沙哑。

她静静地望着他。

“你能原谅我吗?能吗?”他问,他嘴中热热的气息吹在她的脸上。“如果我曾经有地方伤害过你,我愿用一生的时间来弥补那些过失,你给我机会吗?给我吗?”

她不语,仍然静静地看着他,但是,逐渐地,那乌黑的大眼珠被水浸透了,被水浸亮了,被水浸没了,那薄薄的小嘴唇微微地颤动着,像两瓣在风中摇曳的花瓣。

“我早就想对你说一句话,只是,我不信任我自己,”他喃喃地,低低地说,“我一度以为我的感情已经死亡了,埋葬了,永远不可能再复活了。可是,认识你以后……哦,小眉!”他说不下去,千般思绪,万般言语,只化为一声心灵深处的呼唤,“我要你!小眉!”

他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身子,他那男性的胳膊在她身上强而有力地紧压着,他凝视她,那炙热的、深邃的眸子可以融化整个的世界,吞噬整个的世界。她完全瘫痪了,迷惘了,眩惑了。她的心飘向了云端,飘向那高高的天空,一直飘到星星上面去了。于是,他的头对她俯了下来,他的嘴唇一下子捉住了她的。她呻吟了一声,没有挣扎,她无力于挣扎,也无心于挣扎。她浑身软绵绵的,轻飘飘的,腾云驾雾一般的。他的吻细腻而温存,辗转而缠绵。她的头昏昏然,整个神志都陷进了一种虚无的境界里。她忘记了对他曾有过的怀恨,忘记了曾诅咒他,责骂他,她只觉得自己满心怀充满了狂喜和感激的情绪。她需要,她渴求,她热爱着眼前所来临的事物。

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了,仍然紧紧地抱着她,他痴痴地望着她的脸。她的睫毛也轻轻地、慢慢地扬了起来,在那昏暗的街灯下,她那对乌黑的眼珠放射着梦似的光彩,使她整个的脸庞都焕发得异样地美丽。他看着她,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接着,他就又埋下头来,吻住她了。这次,他的吻是猛烈的,炙热的,狂暴的,如骤雨急风,如骄阳烈日,那样带着灵魂深处的饥渴及需求。她喘息,呻吟,整个身子贴住了他,双手紧紧地揽住了他的脖子。

“还恨我吗?”他一面吻着一面问。

“不,”她被催眠似的回答。

“原谅我了?”

“唔。”

“可有一些些喜欢我?”他不敢看她的脸。她不语。他的心停顿了。

“有一些吗?有吗?”他追问,抬起头来,他怀疑地、不安地搜寻着她的眼睛,那对眼睛是迷濛的,雾样的,恍恍惚惚的。

“小眉!”他喊,抚摩她的面颊,“答复我,别折磨我!”“你明知道的。”她轻轻地说。

“知道什么?”

“不是一些些,是全部!”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她的眸子里燃烧着火焰,透过了那层迷濛的雾气,直射在他脸上,“整个的人,全部的心!”

“哦,小眉!”他喊了一声,热烈地抱住了她,他的头又俯了下来,辗转地吻着她的嘴唇、面颊和颈项。

夜,很深很深了。夜风拂着他们,沐浴着他们,这样的夜是属于情人们的,月亮隐进云层里去了。

第二十六章

云楼惊奇地发现,这一段崭新的爱情竟比旧有的那段带着更深的感动和激情。第二天早上,他睁开了眼睛,第一件想起的就是小眉。望着墙上涵妮的画像,他奇怪自己对涵妮并没有抱歉的情绪,相反的,他觉得很自然,很安慰。站在涵妮的一幅巨幅画像的前面,他对她喃喃地说:

“是你的安排吗?涵妮?这一切是你的安排吗?”

于是,他又想起梦里涵妮唱的歌:

怜你寂寞,怕你折磨,

奇缘再续勿蹉跎!

是的,这是涵妮的安排!他固执地相信这一点,忘了自己的无神论。本来,他和小眉的相遇及相爱,都带着那么浓重的传奇意味,那样包涵着不可置信的神秘。涵妮死了,竟会有个长得和涵妮一模一样的女孩突然出现,再和他相恋。“奇缘再续勿蹉跎!”这是怎样的奇缘!举首向天,他以狂喜的、感激的情绪望着那高不可测的云端。他服了!向那冥冥中的万物之神敬服了!

整天,他都是轻飘飘的,上课的时候都不自禁地吹着口哨。这天只有上午有课,他迫不及待地等着下课的时间。上完了最后一节课,他立即搭上公共汽车,直赴广州街,他等不及地要见小眉。

昨晚他曾送小眉回家,分手不过十几小时,可是,在他的感觉上,这十几小时已漫长得让人难以忍耐,再有,他对昨晚的一切,还有点模模糊糊地不敢信任,他必须再见到小眉,证实昨晚的一切是事实,并不是一个梦。

找到了小眉的家,那简陋的、油漆剥落的大门,那矮矮的短篱,都和昨晚街灯下所见到的相同,这加深了他的信心。小眉总不会是聊斋里的人物了。可是……可是……假若他按了门铃,出来的不是小眉,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张开一张缺牙的嘴,对他说:

“唐小眉?什么唐小眉?这是一幢空屋子,空了几十年了,我是看房子的,这房里从没住过什么唐小眉!”

那么,他将怎么办呢?他胡乱地想着,一面伸手按着门铃,心里不自禁地涌起一阵忐忑不安的情绪。他听到门铃在里面响,半天都没有人来开门,他的不安加强了,再连连地按了几下门铃,他紧张地等待着,怎么了?别真的根本没有一个唐小眉!那他会发疯,会发狂,会死掉!

他正想着,吱呀一声,门开了,云楼吓了一跳,悚然而惊。门里,真的不是小眉,正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用一块布包着疏落的头发。她对云楼露出了残缺不全的牙齿,口齿不清地问:

“你找啥郎?”

云楼张大了嘴,喃喃地,结舌地说:“请——请问,有一位唐——唐小姐,是不是住在这里?”

那老太婆瞪着云楼,她似乎和云楼同样的惊讶,叽哩咕噜地,她用闽南话说了一大串,云楼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楚,他更加不安了,正想和那老太婆再解释一下他的意思,屋子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

“阿巴桑,是谁来了?”

接着,一阵脚步声,小眉出现了,看见了云楼,她欢呼着跑了过来,高兴地嚷着说:

“云楼!是你!快进来,阿巴桑耳朵不好,别跟她说了,快进来吧!”

云楼走进了院子(那窄小的泥地如果能叫“院子”的话),瞪视着小眉,他还无法消除他那怔忡的神情和那满腹不安。小眉望着他,诧异地说:

“怎么了?云楼?你的脸色好坏!”

“我——我以为——”云楼说着,突然间,他的恐惧消失了,他的意识回复了,他不禁大笑了起来,“我以为你是根本不存在的呢!还以为昨晚是梦呢!”

小眉也笑了,看着他,她说:

“傻瓜!”

“那老太婆是谁?”

“请来烧饭洗衣服的。”

“哦!”云楼失笑地应了一声,跟着小眉走进了房间。小眉一边走一边说:

“爸爸一清早就出去了,你到我屋里来坐吧。我家好小好乱,你别笑。”

“如果你看到我所住的地方,你就不会说这句话了。”云楼说。

“真的,什么时候带我去你那儿?”

“随便,你高兴,今天下午就去!”

走进了小眉的房间,小眉反手关上了房门,立即投身到云楼的怀里,她用手勾住云楼的颈项,热烈如火的眸子烧灼般地盯着他。她整个人都像一团火,那样燃烧着,熊熊地燃烧着,满脸的光亮的热情。望着他,她低低地、热烈地说:

“我一夜都没有睡好,一直想你,一直想你!”

“我也是,小眉。”他说着,她身上的火焰立刻传到了他的身上,弯下腰,他吻住了她。她那柔软的、纤小的身子紧紧地依偎着他。云楼再一次感到她和涵妮的不同,涵妮是水,是一条涓涓不断的溪流。她是火,具有强大的热力的火。她的唇湿而热,她的吻令人心跳,令人昏眩。

“噢,小眉!”他喘息着抬起头来,看着她那对被热情燃亮了的眼睛,“你是个小妖魔,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你使我全身的血液都奔腾起来,使我忽而发热,忽而发冷,使我变得像个傻瓜一样。噢,小眉,你实在是个小妖魔,一个又让人疼,又让人气的小妖魔!”

“我让你气吗?”小眉微笑地问。

“是的。”

“我何尝气你昵?”

“你才气我呢!”云楼说,用手指划着她的面颊,“你惹得我整曰心神不宁,却又逃避得快,像个逗弄着老鼠的小坏猫!”

他的比喻使小眉哑然失笑。

“你是那只老鼠吗?”她问。

“是的。”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才是那只老鼠呢!”小眉说,笑容突然从她的脸上收敛了,凝视着云楼,她的眼底有一丝痛楚与怨恨,“你知道吗?我等了你那么久,每天在帘幔后面偷看你有没有来,又偷看你有没有走,每晚为了你而计划第二天唱什么歌,为了你而期待青云演唱的时间。而你呢?冷淡我,僵我,讽刺我,甚至于欺侮……”

“不许说了!”云楼叫,猛然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然后,他抬头望着她说,“我们是一对傻瓜,是吗?我们浪费了多少时间,噢,小眉!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等待过我吗?真的吗?真的吗?”

“你不信?”她瞅着他。

“不敢相信。”

“喔!云楼!”她低唤着,把面颊埋在他宽阔的胸前,“其实,你是明明知道的!”

“那么,为什么每次见面以后,你都要板着脸像一块寒冰?把我的满腹热情都冻得冰冷,为什么?为什么?”他追问着,想把她的脸孔从怀中扳起来,他急于要看到她的表情。

“是你嘛!是你先板起脸来的嘛!”小眉含糊地说着,把头更深地埋进他的怀中,不肯抬起头来,“谁要你总是刺伤我?”

“是谁刺伤谁?不害羞啊!小眉!一开始我可没伤害你,是吗?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这个强词夺理的小东西脸红了没有?”

“我不!”她逃开了。

“看你往哪儿跑?”

云楼追了过去,一把捉住了她,于是,她格格地笑着,重新滚倒在他的怀里。云楼忍不住又吻了她,吻了又吻。然后,他不笑了。郑重地,严肃地,他捧着她的脸,深深地注视着她说:

“以前的那些误会、波折都过去了。小眉,以后我们要珍视我们所获得的。答应我,我们永不吵架,好吗?”

“只要你不伸出你的爪子来!”小眉嘟着嘴说。

“爪子?”

“你是那只小坏猫呀!”

云楼笑了。小眉也笑了。离开云楼的身边,小眉走到梳妆台前面,整理了一下头发,说:

“有什么计划吗?”

“头一件事情,请你出去吃中饭!”

“其实,阿巴桑已经做了中饭,爸爸又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们何不在家吃了再出去呢?”

“为什么不愿出去吃?”

“可以省一点钱。”

云楼默然了,片刻之后,才勉强地笑了笑说:

“我虽然很穷,请你吃一顿还请得起呢!”

“你可别多心!”小眉从镜子里看着他,“你现在还在读书,又没有家庭的接济,你也说过你并不富有,能省一点总是省一点好!是吗?”

云楼笑了笑,没说话。到这时候才有心来打量这间房间,房间很小,大约只有六席大,放了一张床、一张梳妆台,和一个小书桌,除此之外,几乎就没有别的家具了。你很难相信这就是每晚站在台上、打扮得珠光宝气、服饰华丽的女孩的房间!小眉在镜子里看出他的表情,转过身子来,她叹口气说:

“干我们这一行,很多女孩都是这样的,赚的钱可能只够做衣服,买化妆品!而我呢,”她压低了声音,“还要负担一个家庭,当然什么都谈不上了。”

云楼望着她。

“什么原因使你决心离开青云呢?”他问。

小眉垂下睫毛,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扬起睫毛的时候,她眼里有着隐隐的泪光。

“你那张纸条。”她低低地说,“那晚,我哭了一整夜,我发现,要让人尊重是那么难那么难的一件事情!在歌厅,我因为太自爱而不受欢迎,在歌厅以外的地方,还要被人轻视……”

“哦,小眉!”他的心又绞痛了起来。

“别打断我,”小眉说,“我忽然发现,一切都没有价值,没有意义,何况,有那么长一段时间,我的歌都只为了唱给一个人听,如今,这个人非但不再听我的歌,反而侮辱我。对于我,歌厅还有什么意思呢?”

“噢,小眉!”云楼走过去,把她圈进自己的臂弯里,“你也有错,你那晚在故意捉弄我,你和那个邢经理弄得我要发疯……”

“你呢?”小眉盯着他,“那个女孩是谁?”

“翠薇。”云楼沉吟了一下,“将来再告诉你吧!”

“唔,”小眉继续盯着他,“你的故事倒不少!涵妮,翠薇,还有没有别的女孩子?”

“你呢?”云楼反问。

“当然你不可能希望我一个男朋友都没有的。”小眉掀了掀睫毛,轻声地说。

“哦!”云楼本能地痉挛了一下,“是吗?有几个?有很要好的吗?”他的声音颇不自在。“嗯,”小眉垂下了头,声音更低了,“有一个。”

“哦!”云楼喉咙里仿佛哽下了一个鸡蛋,“很——很要好?”

“还——很不错。”

“他做什么的?”

“读书,读大学。”

“漂亮吗?”

“唔——还不错。”

“他爱你吗?”

“唔——相当爱。”

他的手臂变硬了。

“他——一定是个流氓吧!你对他一定看不顺眼吧!是吗?”

“不,正相反,他很正派,我也很欣赏他。”

“哦!”他松开了手,推开她的身子,“那么,你干吗来惹我呢?你为什么不到他身边去?”

“我不是正在他身边吗?”

“噢,小眉!”云楼叫着,“你这个坏东西!坏透了的东西!看我来收拾你!”他对她冲过去,作势要呵她的痒。

小眉咯咯地笑着,笑弯了腰。一面笑,一面逃,云楼在后面追她,屋子小,地方窄,小眉没地方可跑,打开房门,她冲进了客厅里,云楼也追进了客厅,两人在客厅中绕着,跑着,追着。直到玄关处陡地冒出了一个人来,他坐在墙角的水泥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那儿了,手里抱着一个酒瓶,一直不声不响地看着他们追。这时,他从墙角猛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笑嘻嘻地说:

“咦咦,这——这好玩,我——我也——参加一个!参加一个!”

小眉大吃了一惊,顿时,她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她瞪大了眼睛,喊着说:

“爸爸!你又喝醉了!”

“没——没醉,没醉,”唐文谦口齿不清地说,走进了房间,脚步歪歪斜斜的,他几乎一跤栽倒在云楼的身上,云楼慌忙扶住了他。他眯着眼睛,醉眼朦胧地看着云楼,大着舌头说:“你——你这个小伙子,从——从哪儿来的?哦,好呀!”他大发现似的拍了一下云楼的肩膀,回头对小眉高声地叫着说,“这——这是你的男——男朋友,是吗?”

“爸爸!”小眉忍耐地喊一声,“你又喝得这样醉,你还是回房里去睡睡吧!”

“怎么?女儿!”唐文谦瞪大了眼睛,“你有了——男——男朋友,就——就——要赶老爸爸走?”

“爸爸!你——”小眉说不下去,看到唐文谦身子摇摇晃晃的,只得走过去把他扶到沙发椅子上坐下。一面把那个酒瓶从父亲怀里抢下来,一看,酒瓶早就空了,她就忍不住地喊了起来:“你又喝了这么多!爸爸呀,你这样怎么办呢?别说把身体弄坏了又要看医生,我们欠盛芳的酒饭钱算都算不清了!”

唐文谦似乎挨了一棍,顿时颓丧了下来,垂着头,他像个打败了仗的斗鸡,充满了自怜与自怨自艾,喃喃地,伤感地,他说:

“哦哦,小眉,你爸爸——不——不好,拖累你——跟着受——受罪,可怜的,没——没娘的孩子!你爸爸没出息,成不了——名,只有——吃——吃女儿的,让你——抛——抛头露面地去——去歌厅唱——唱——唱流行曲儿,我——可怜的学声——声乐的女儿——”

“爸爸!”小眉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唐文谦的几句话,又弄得她泫然欲涕了,“我已经离开青云了!”

“离——离开青云?”唐文谦吃了一惊,睁着那布满红丝的眼睛,犹疑地看着小眉,接着,他的眼光转到云楼身上,立即恍然大悟地说,“哦哦,你们——你们要——要结婚,是——是吗?”看着云楼,他乜斜着眼说,“你——你弄走了我——我女儿,可也——也要养活我这——老——老丈人吗?我——”

“爸爸!”小眉叫着,又难堪,又气愤,又羞愧,“你别说了!谁要结婚呢?”

“不——不结婚?”唐文谦嚷了起来,“小——小眉,你可别——别糊涂了!你到底是好人家的女儿……这……这小子要是占——占了你的便宜,我揍揍他——”

“爸爸!”小眉更无地自容了,“你在说些什么呀?你醉了!你去睡吧!”

“我不——不——不醉!不醉!”唐文谦仍然嚷着,可是,他的身子已经歪倒在那沙发上了。

“到房里睡去!别在这儿睡!”小眉喊着,却推不动唐文谦的身子,他已经阖着眼,睡意朦胧,嘴里还在那儿模模糊糊地说个不停。云楼走了过来,看着他,说:

“你拿条棉被来给他盖一盖好了,这样子是无法移动他了!”

小眉看了云楼一眼,她的眼光是抱歉的,可怜兮兮的,无可奈何的。走进父亲的卧房,她拿了一条棉被出来,给唐文谦盖上。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云楼说:

“我去告诉阿巴桑,我们不在家吃午饭了,还是出去吃吧!”

云楼点了点头。于是,一会儿之后,他们已经走到大街上了。好半天,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向西门町的方向走去。云楼的沉默使小眉更加不安了,悄悄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是严肃的,深思的,看不透的。小眉又觉得受了伤了,他在轻视她吗?因为她有这样一个父亲,这样一个家庭!深吸了口气,她解释似的说:

“爸爸不喝酒的时候是很好的,他今天实在是醉了,你不要对他的话——”

“小眉!”云楼站住了,打断了她。他的眼睛严肃而郑重地盯着她,清晰有力地说:

“不要对我解释什么,我看得很清楚,因此,我更佩服你,更爱你了!我从没料到,你这瘦瘦小小的肩上会有这样重的担子!以后,小眉,这担子应该由我来挑了!”

“哦,云楼!”小眉低喊了一声,语音里充塞着那么多的热情和感动,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她就又要投身到他怀里去了,“你是好人,云楼。”她说,觉得没有言语可以表示自己的感情,“不过,我不会让你来挑我家的担子,我不要用你的钱。”

“为什么?”他们继续往前走,他责备地说,“还要跟我分彼此吗?”

“不,不是,”小眉急急地说,“因为你也很穷,你还要读书。”

“我念的学校是公费。”

“可是,你的钱还是不够用,我知道。”

“我可以再找一个兼职!”

“不,云楼,你已经够忙了,与其你去找工作,不如我去找工作!”

“你去找什么工作呢?我决不愿意你再回到歌厅里去!”

“我找邢经理,或者他能帮我在他公司中安排一个位置!”

“不,别去找他!”

“怎么?”

“我吃醋。”

“云楼!”小眉啼笑皆非地,“你明知道他对我像父亲一般的!”

“可是,他不是你父亲,男女间的关系微妙到极点,他现在对你虽然只是关怀,焉知道朝夕相处不会演变成爱情呢?我不许你去他的公司!”

“你——真专制!”小眉笑着说,“人家还帮了你忙呢!你这不知感恩的人!”

“我感恩的,所以更要保护我的爱情!”

“强词夺理!”小眉说,“那么,你的意见呢?”

云楼深思了一下,忽然,像灵光一闪,一个念头闪电似的飞入他的脑海中,他兴奋地喊:“有了!”

“怎么?”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他一定能为你想出办法来!”

“谁?”

“涵妮的父亲!”

小眉愣住了,好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思绪有些纷乱,有些茫然,有些困惑。涵妮,涵妮,自从和云楼认识以来,这名字就纠缠在她和云楼之间,难道她永远无法摆脱开这个名字吗?

“怎样?”云楼追问,“你会使他吓一大跳!”

“我真的那么像涵妮?”她不信任地问。

“神情、态度、举止、个性都不像,但是,你的脸和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这成了电视里的奇幻人间了!”小眉说。

“真的,是奇幻人间!”他看着她,“怎样?去吗?”

“如果你要我去。”她柔顺地。

“我希望你去!”

“好吧!”她叹息了一声,“我去!”

“好女孩!”云楼赞美地,“吃完午饭,你先到我住的地方去坐坐,到四五点钟,我们再去杨家,杨伯伯恐怕要五点以后才在家。”

小眉默然不语。

“怎么了?小眉?不高兴?”云楼问。

“不,不是的,只是,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呢?”

“我说不出来,好像——好像——”她抬头看了看天,“我不知道人的世界里,怎么会有一些不可解释的神秘,而我,竟卷在这种神秘里面,这使我有点心寒,有点害怕。”

“不要胡思乱想。”

小眉停住了,她审视着云楼。

“你爱上我,并不完全因为我长得像涵妮吗?”她担忧地问。

“小眉!”他低喊,“构成一个爱情的因素并不仅仅是相貌呀!”

“我——嫉妒她!”小眉低语。

“别傻吧!小眉。”

小眉看了云楼一眼,嫣然地笑了。抛开了这个问题,她大声地说:

“我们快找一个地方吃饭!我饿了!”

第二十七章

午后,小眉跟着云楼来到云楼的住宅。

一走进云楼那间小屋,小眉就被一种异样的感觉所抓住了,一开始,她不知道这种感觉的来源在什么地方,接着,她就发现了,是那些画像!是那些琳琅满目的画像。她站在屋子中间,愕然四顾,那些画像都静静地望着她,另一个小眉的脸谱!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觉得有股奇异的寒流从她的背脊里钻了进去。那些画画得那么好,那么传神,那么栩栩如生,竟使她觉得那每张脸都是活的,都会从画纸上走下来一般。她面前靠窗子的地方,还有个画架,画架上钉着画纸,上面有张水彩人像,依然是同一个人,涵妮!她慢慢地走过去,望着那水彩画像出神,她被这屋子里的气氛所震慑住了。

“像不像?”云楼问,一面给她倒了杯开水。

小眉怔了怔。

“像不像什么?”她心神不宁地说。

“你呀!”

“是——是的,”小眉结舌地说,“她确实很像我,尤其这张水彩,连神态都——都像。”

“她?”云楼一愣,“你在说什么?小眉?这画的是你呀!我昨夜回来之后才画的,我无法睡觉,就画了这张画,你以为我画的是涵妮吗?”

“哦!”小眉哦了一声,再凝视那张水彩,又掉头打量了一下墙上所挂的,“别人会以为你这是同一个模特儿!”她说,更加不安了,她有迷失的感觉,觉得自己被涵妮所吞噬了,觉得涵妮的影子充塞在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里,连自己都仿佛变成了涵妮!她走到书桌前面,无力地在书桌前面的藤椅里坐了下来,这才又看到玻璃板下压着的画像和词: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

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

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她深抽了一口气,用手支住颐,她呆呆地望着玻璃板下那张画像,越看越像自己,越看越是自己,她的头有些晕,她的心境迷茫而微带恐惧。云楼走了过来,用手扶住她的肩膀,他说:

“你怎么了?脸色好苍白!”

“没有,只是有点头晕。”她勉强地说,抬起头来看着云楼,她忽然下定了决心,坐正身子,她挺了挺肩膀,抓住云楼的手说,“你告诉我你和涵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详详细细地告诉我,我从没有弄清楚过。”

云楼的眼睛暗了一下。

“你真要听?”他问。

“是的。”她坚决地回答。

“好吧,我说给你听。”云楼点了点头,拉了一张椅子,他坐在小眉的身边,他们面对着面,她的手被他阖在他的大手掌之中。

于是,他开始叙述那个故事,详详细细地叙述,从初到杨家,午夜听琴说起,一直说到父母逼令回港,涵妮竟香消玉殒为止,他足足说了两小时,每个细节,每个片段,都没有漏过。小眉仔细地听着,随着云楼的叙述,她仿佛看到了涵妮,那个酷肖自己的女孩!她动容了,她为这个故事而动容了,她忘了自己,忘了那份醋意,她融化进了云楼和涵妮这份凄苦无奈的恋情之中。当云楼说完,她已经含着满眼眶的泪,和满心灵的激动与柔情。望着云楼,她怜恤地,关怀地,惋惜地说:

“哦,云楼,我为你们难过,我——想哭呢!”她真的想哭,一种她自己也不了解的感动震撼了她,她突然那么热爱起涵妮来了,她何止容貌和小眉相似,那种一往情痴,不也和她一样?涵妮,涵妮,到底她和她之间,有什么隐秘的关联吗?

“故事还没有完,”云楼继续说下去,“涵妮死后,我发现我自己不能画了,我画什么都画不好,画涵妮都画不像,你看玻璃板下那张,连神韵都不是涵妮的,我画不好了,我失去了灵感。”

小眉不自禁地又看了看玻璃板下那张画像,怪不得他说“一片伤心画不成”呢!忽然,她惊跳了一下。

“这张画像像我!”她喃喃地说。

“是吗?”云楼问,俯身看了看那画像,再看看小眉,他愣住了。一时间,他们两人静静相窥,都被一种神秘的、难解的力量所控制了。冥冥中真有神灵吗?有第二个世界吗?有操纵这人世间一切事物的大力量吗?有第六感吗?他们惊愕了,困惑了,迷失了。只是彼此望着彼此。

好一会儿,小眉才恢复过来,说:

“说下去吧!”

云楼凝视着她,半晌,喘了口气。

“好,我说下去。涵妮死后一年,我在街上碰到了你,你还记得那晚的事吧?”

“是的,”小眉说,“我以为你不是疯狂,就是个瞎捧歌女的轻薄子,可是,我又觉得对你有份莫名其妙的好感,觉得不忍也不能拒绝你。所以我约你去青云。”

“对我呢,那晚的一切像梦,我以为我看到的是涵妮,我简直要发疯了!我冲到杨家去大吵大闹,直到杨伯伯杨伯母都对我指天誓日地发誓为止。然后,那晚我住在杨家,夜里,我竟梦到了涵妮,她对我唱了一支奇怪的歌。”

“什么歌?”小眉着迷地问。

“我不会唱,只记得一部分的歌词,有这样的句子,”于是,他念:

苦忆当初,耳鬓厮磨,

别时容易聚无多!

怜你寂寞,怕你折磨,

奇缘再续勿蹉跎!

相思似捣,望隔山河,

悲怆往事去如梭,

今生已矣,愿君珍重,

忍泪吞声为君歌!

小眉敛眉凝思,然后问:

“你能哼哼调子吗?”

“我试试看。”云楼哼了两句,小眉点着头说:

“我知道了!这是一支老歌,原名叫‘In the Geoaming’,中文名字是‘忆别离’,但是,歌词更改了一些!”

“你也会唱?”

“是的,还有那支《我怎能离开你》!这些都是老歌。”

“你看!”云楼眩惑的望着她,“你们都会唱相同的歌!这岂不奇怪!”

“不过,很多人都会唱这几支歌的,只是——”她想着“怜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缘再续勿蹉跎”的句子,有些说不下去了,“你再继续说吧!”

“醒来我很迷糊,”云楼接着说,“老是反复地想着这几句话,然后,我和你就陷进那段忽冷忽热的情况里,到前天晚上,我从中央酒店回来,几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去找你了,结果,夜里我又梦到了涵妮,她仍然在唱这支歌,唱着唱着,却变成了你,在唱那支《我是一片流云》,于是,我忍不住,终于昨晚又去了青云。”

故事完了。小眉看着云楼,小眉被涵妮的影子所占满了,再抬头看涵妮的那些画像,一张一张的,那些满脸充满了恬静的温柔,满眼含着痴迷的深情,满身带着飘逸的轻灵的那个少女,她着迷了。被这个女孩所迷住了。把眼光从墙上收回来,她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云楼。

“我怕——我没有她那么好。”

“小眉!”他把她的手拿到了唇边,轻轻地吻了那双柔软的小手。“你和她的个性完全不同,她柔弱,你坚强,她畏怯,你勇敢,她像火焰尖端上那点蓝色的光焰,你却是火焰的本身。整个说起来,你像一个实在的物体,她像一个虚幻的影子,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吗?”

小眉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再告诉你一件事,昨夜我回家后,突然渴望画画,我画了那张水彩人像,把记忆中的你画出来,这是我一年来画得最成功的一张画——我的灵感回来了,甚至没有用模特儿。”

小眉唇边涌上一个微笑。

云楼凝视着她,突然握起她的手来,紧压在他的唇上,用力地用嘴唇揉擦着她的手,他低喊着:

“喔,小眉,你重新创造了我!你知道吗?给了我新的意志,新的灵感,新的生命!”他拉她过来,拥住了她,他的嘴唇探索着她的,带着如饥似渴的需索与热情,“喔,小眉!我全身每根纤维都在需要你!”

“噢”,云楼小眉挣扎地说,“你不怕涵妮在悄悄地看我们吗?”

“她会看到,她会欢笑。”云楼模糊地说。

是吗?小眉从云楼的头后面看过去,望着墙上的画像,忽然,她觉得那些画像真的在笑,欣慰而赞美地笑,她吃惊了,慌忙闭上了眼睛,一心一意地献上自己的唇和整个的心。

下午四点多钟,云楼和小眉来到了杨家的门口。

按门铃之前,云楼打量着小眉说:

“看吧!他们也会和我第一次看到你一样,吓得跳起来!”

小眉笑笑,没说话,她有点儿隐隐的不安,她不知道来这儿是智还是不智?也不知道这扇门里迎接着自己的是什么。云楼按了门铃,仍然在打量着小眉,她今天没有经过浓妆,只擦了点口红,长发垂肩,丰姿嫣然。穿了件鹅黄色的一件头的洋装,她乍一看来,和涵妮几乎一模一样。世界上竟会有这样难解的偶合!

门开了,秀兰的脸孔露了出来,看到云楼,她高兴地说:

“孟少爷!先生在公司还没回来呢,快——”她一眼看到了小眉,像中了魔,她张大了嘴,愕然地盯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云楼怕她发出惊喊或怪叫,慌忙说:

“秀兰,这是唐小姐,你看她长得真像涵妮小姐吧!”

“唐——唐小姐?”秀兰张口结舌地说,接着就猛烈地摇了摇头,嘴里喃喃地嚷着说,“不,不,不,不对!不对!”接着,她像见了魔鬼,喊了一声,掉转头,就沿着房子旁边的小路,跑到后面厨房里去了。

“她吓昏了!”云楼说,“小眉,我们进去吧!”

小眉十分不安,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我真的这么像涵妮吗?”她不信任地问。

“我说过,几乎一模一样。”云楼说。

走进了杨家的客厅,那一屋子静幽幽的绿就又对云楼包围过来了。偌大一间客厅,好冷清好安静,没有一个人影,雅筠显然在楼上。云楼四面张望着,看着那沙发、那钢琴、那窗帘、那室内一切的布置,再看看小眉,他依稀恍惚地觉得,那往日的时光又回来了。小眉仍然没有消除她的不安,那一屋子的静有股慑人的力量,她走到云楼的身边,轻轻地说:

“这屋子布置得好雅致!”

“是杨伯母设计的。”云楼说,指指那架钢琴,“涵妮就经常坐在那儿弹《梦幻曲》。”

“《梦幻曲》?”小眉歪了歪头,“我也会弹,如果我有架钢琴就好了!”

“为什么不试试?”云楼走过去,打开了琴盖,“这琴好久没有人弹过了,来吧,小眉。”

小眉走到钢琴前面,犹疑地看看云楼。

“这样不会不妥当吗?”

“有什么不妥当呢?弹吧!小眉,我急于想听!”

门口有一阵抓爬的声音,夹杂着呜呜的低鸣,云楼回过头去,一眼看到洁儿正爬在纱门上面,伸长着头,拼命摇尾巴,急于想进来。云楼高兴地喊着:

“洁儿!”

开了纱门,洁儿一冲就冲了进来,扑在云楼身上,又抓又舔又低鸣,小眉惊喜交集地低喊:

“好漂亮的狗,那么白,那么可爱!”

几乎所有的女性,对小动物都有天生的好感。小眉伸出手去,抚弄着洁儿的耳朵,洁儿畏缩了一下,也就舔了舔小眉的手,算是回礼,小眉兴奋了,像涵妮第一次看到洁儿一样,她高兴地喊着:

“它舔我呢!它舔我昵!”

云楼望着洁儿和小眉,一阵心神恍惚。拍了拍琴盖,他说:

“你不弹弹吗?”

小眉坐了下来,立即,她开始弹了,一连串的音符从她手指下流泻了出来,《梦幻曲》!涵妮生前曾为云楼一遍又一遍地弹过的曲子,小眉对钢琴并不很娴熟,弹得有些生疏,但是,听到这同一曲子再流动在这间室内,由一个和涵妮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弹来,云楼觉得自己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觉得一切像个梦境。连洁儿也似乎震动了,它不安地竖起了耳朵,又闻了闻周遭的空气,然后,它竟熟练地伏下了身子,躺在小眉的脚下了,一如它在一年前所做的一样。

琴声流动着,扩散着,云楼痴痴地看着。忽然间,楼梯上传来一声惊呼。云楼迅速地回过头去,一眼看到雅筠正扶着楼梯,慢慢地走下来,眼睛紧盯着小眉的背影。云楼跨上了一步,正要解释,小眉听到了人声,停止弹琴,她回过身子来了。于是,雅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用手迅速地捂住了嘴,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涵妮!”

接着,她用手扶着头,身子就摇摇欲坠。小眉大叫了一声:

“快!云楼!她要昏倒了!”

云楼抢前一步,一把扶住了雅筠,把她扶到了沙发上面。雅筠躺在那儿,呻吟着说:

“给我一点水,给我一点水!”

云楼迅速地跑去倒了一杯水来,扶着雅筠喝,一面急急地解释:

“我很抱歉没有先通知你,杨伯母。这不是涵妮,是唐小眉,我跟你提过的,我曾在街上碰到的那个女孩子!”

“不,不,”雅筠无力地摇着头,她一向是坚强的,是有绝大的克制力的,但是,今天这件突来的事故把她完全击倒了。她本来正在睡觉,琴声惊醒了她,她以为自己又是想涵妮想出来的幻觉,她披衣下床,走出房间,琴声更加清晰实在,她下楼,一眼看到室内的景象,云楼坐在那儿,一个长发垂肩的女孩正弹着琴,洁儿睡在她的脚下。她已经受惊了,心跳了,喘息了,而涵妮却从钢琴前面回过身子来……

“不,不,”她继续呻吟着,用手遮住了眼睛,“我在做梦。我睡糊涂了。”

“不,杨伯母,”云楼大声说,“您没有做梦,这是一个长得和涵妮一模一样的女孩,是我带她来的,带她来见你的,杨伯母!你仔细看看她,就知道她和涵妮的神态举止还是有出入的,你看呀!她姓唐,叫唐小眉。”

雅筠的神志恢复了一些,云楼的话逐渐的在她脑海里发生作用,她终于慢慢地放下了遮着眼睛的手,勇敢地挺起背脊来了。小眉正站在她的面前,由于自己的来访竟引起了这么大的惊恐和震动,而深感不安。看到雅筠的目光转向了自己,她勉强地笑了笑,弯弯腰轻声地叫:

“杨伯母。”

雅筠闭了一下眼睛,杨伯母!这多么滑稽,这明明是涵妮呀!她再张开眼睛,仔细地看看面前这个女孩子,同样的眉毛,同样的眼睛,同样的鼻子和嘴!只是,涵妮比她消瘦,比她苍白,比她多一份柔弱与稚气。不过,世界上怎会有这样相像的人?怎会?怎会?她不信任地抬起头来,看着云楼说:

“云楼,你从哪儿找到她的?”

“我在街上碰到,后来还到你们这儿来吵,你和杨伯伯都咬定我是眼花了,你忘了吗?”云楼说。

“哦,是了。”雅筠想了起来,再看着小眉,她不由自主地眼眶发热,如果涵妮也像她这样健康……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对小眉伸出手去,“过来,孩子,让我看看你!”

小眉不由自主地走向前来,坐在沙发前的一张搁脚凳上,把手给了雅筠。她自幼失母,雅筠又天生具有那种让人感到亲切和温情的气质,何况,她曾有个酷肖小眉的女儿!小眉对她就本能地产生出一份近乎依恋的好感。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只是,看雅筠那含泪的眼睛,和那又惊、又喜、又怀疑、又凄恻的神情,她那颗热烈的心就被感动了,被深深地感动了。

雅筠紧握住小眉的手,她那带泪的眸子,不住地在小眉脸上逡巡着。然后,她问:

“你姓——?”

“唐。”

“唐!”雅筠震动了一下,脸色变得十分奇怪,她的眼睛深邃而迷濛,眉峰微蹙,似乎陷进了记忆的底层。她的嘴唇蠕动着,喃喃地重复着那个姓氏。

“唐?唐?是了!是唐!”她惊异地看着小眉,“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唐文谦。”

“唐文谦?”雅筠惊跳了起来,再看着小眉,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天哪,多多少少奇怪的事情!原来你是……你是……你竟然是……”

“我是什么?”小眉不解地问,看着雅筠。

“再告诉我一句,”雅筠奇异地看着小眉说,“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阴历四月十七。”

“四月十七!”这次,惊呼的是云楼,他的脸色也变了,“涵妮也是四月十七!”

“民国三十四年四月十七日。”雅筠低低地说,“是不是?你出生在四川重庆,你的母亲——死于难产,是不是?”

“哦!”小眉喊着,“你怎么知道?杨伯母?”

“杨伯母!”云楼也同样吃惊,他紧紧地盯着雅筠,“这是怎么回事?小眉和涵妮,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雅筠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她的脸色仍然是奇异而苍白的。

“岂止是同年同月同日?”她幽幽地说,“而且是同时同分,同一个母亲生的,她们原是一对孪生姐妹呀!”

“什么?”云楼大叫,“难道——难道——小眉也是您的女儿?”

“不,不,不,”雅筠猛烈地摇着头,眼睛模糊地看着虚幻的空间,“世界上一切的事多么不可思议呀!天意是多么难以预测!二十年来的秘密就这样揭穿了!”

“杨伯母!”云楼喊着,“你说吧!说吧,小眉和涵妮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我早就觉得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偶合!孪生姐妹!杨伯母!”

雅筠虚眯着眼睛,又仔细地看着小眉,慢慢地,她微笑了,笑得好凄凉好落寞。

“好吧!我讲给你们听,涵妮已经死了,这秘密早也就没有保持的必要了。”她摩挲着小眉的手,就像当初摩挲着涵妮的,她带泪的眸子里含满了某种属于慈母的挚情,仍然一瞬也不瞬地停在小眉脸上。“在我讲给你们听以前,先告诉我,唐小姐,你父亲好吗?”

“是的。”小眉犹疑地回答。

“跟你住一起吗?”

“是的。”

“哦,”雅筠徘徊在她记忆的深处,“他——还喝酒吗?”

“噢!您也知道他喝酒吗?”小眉惊叹地,“他整天都在醉乡里,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唉,是吗?”雅筠叹口气,怜惜地看着小眉,“那么他如何养活你呢?”

“刚到台湾的时候,他还工作,他在一个中学教音乐,教了好几年,而且,那时他手上还有一点钱,一到台湾就曾以低价买了幢房子,后来他喝酒,教书教不成,就把房子卖了,租了广州街现在的房子住,房子的价钱卖得很好,这样,总算好勉强好勉强地支持我到中学毕业,毕业以后,我就……”她看云楼一眼,低低地说,“出去做事了。”

“在哪儿做事?”雅筠追问着。

“我……”小眉有些羞惭。

“她在一家歌厅唱歌。”云楼代她回答。

“哦!”雅筠深长地叹息了一声,“多么不同的命运!”

“伯母,”云楼急了,“您还没有说出来,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的,我要说,”雅筠有些神思恍惚,她还没有从激动中完全恢复过来,而且,要揭穿一件二十年来的秘密对她是件很困难的事。她又沉默了很久,终于,她振作起来了,挺直了背脊,她喝了一口水,下定了决心地说:“好吧,这事并没有什么神秘性,我就从头说起吧!云楼,你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当初是受过你祖母的诅咒的……”

云楼不解地望着雅筠,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是的,这诅咒立即应验了,”雅筠说了下去,并没有等云楼回答。“我和你杨伯伯结婚后,两人都希望能有孩子,我们热爱孩子,可是,我一连小产了两次,而你家却有了你,我们仍然没有孩子。到民国三十四年,我第三次怀孕了,你们可以知道我有多么欢喜,我们用尽了全力来保护这个胎儿,居然顺利地到了足月,那是民国三十四年四月十七日,我在重庆某家产科医院生产……”

“你生下了涵妮和小眉!”云楼插口。

“不,不是的!”雅筠拼命地摇头,“我生下了一个女孩,阵痛了四十八小时之久,那女孩漂亮极了,可是,我是受过诅咒的,我没有做母亲的那种幸运,那孩子生下地就死了。而且,医生判定我终生不能再生孩子!”雅筠顿了顿,云楼和小眉都定定地望着她。“这使我几乎发疯发狂,几乎自杀,你杨伯伯终日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怕我寻死。而这时,一件意外的事情竟把我救了。”

她停住了,眼睛痴痴地看着小眉,唇角又浮起她那个凄婉的微笑。

“怎么呢?”云楼追问。

“原来,同一日,四月十七日,”雅筠接下去说,“有一个产妇也在那家医院生产,那年轻的丈夫是个穷苦而落拓的、音乐学院的学生,那产妇送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昏迷不醒了,医生为了挽救胎儿,破腹取胎,取出一对双胞胎,一对粉妆玉琢的小婴儿,那就是涵妮和——小眉。”

“哦!”小眉到这时才吐出一口气来。

“那产妇在生产后只活了两小时。两个婴儿都很瘦小,尤其其中一个,生下来还不足五磅,像个小老鼠,医生听过那婴儿后,认为她发育不全,根本带不大。另一个比较大,也比较健康,两个孩子的长相都一模一样。那年轻的父亲呢,在产妇死后就发疯一般地狂吼狂叫,他诅咒婴儿,也不管婴儿,终日喝得烂醉如泥,呼天抢地地哭他那死去的妻子。”

“哦!”小眉又哦了一声,眼睛里已蓄满了泪。

“那正是抗战的末期,奶粉的价钱很贵,那两个孩子没有母亲,只好吃奶粉。但是,那父亲拿不出钱来买奶粉,情况很尴尬,于是,一天,一个护士抱了那较小的婴儿来找我,我那时的奶已经来了,却没有孩子可喂,她问我肯不肯喂一喂那个失母的、可的孩子!”

室内好安静,云楼和小眉都听得出神了。

“我答应了,护士把那孩子交给了我,一个又瘦又小的小东西,可是,当那孩子躺在我的怀中,吸吮着我的乳汁,用她那乌溜溜的小眼睛对我望着的时候,所有母性的喜悦都重新来到我的心里了,我说不出我的高兴和狂喜,我热爱上了那孩子,甚至超过了一个母亲对亲生子女的爱,我再也舍不得让人把她从我怀中抱走。于是,我们找来了那个年轻的音乐家,恳求他把这孩子让给我们。”

“噢,我懂了。”云楼低低地说。

“那时,那父亲已经心碎了,而且他的境况很坏,他是流亡学生,学业既未完成,工作又无着落,再加上失去了妻子,一来就是两个婴儿,让他手足失措。何况,医生已经断定那个小的婴儿是无法带大的,即使要带,也需要大量的补品和医药。所以,那父亲在喝醉的时候就狂歌当哭,不醉的时候就对着婴儿流泪,说她们投错了胎,来错了时间。当我们的提议提出来的时候,那父亲起先很不愿意,但是,后来发现我们确实是真心爱着那孩子,家庭环境和经济情况又不坏,他终于叹息着同意了。那就是我的孩子——涵妮。”

“哦!”小眉再一次惊叹,“我从不知道我有个孪生姐妹!爸爸一个字也没提过!”

“涵妮也不知道,我们像抚养亲生女儿一样抚养涵妮,同时,我们也一直和——”雅筠注视着小眉,“你的父亲保持联系,关心着你的一切,我们用各种借口,给你的父亲许多经济的支援,希望他能振作起来,但是,他始终沉溺于酒。抗战胜利了,接着又是打内战,我们离开了四川,从此,也就和你父亲断了音讯,不过,临走,我们还给你父亲留下了一大笔钱。然后,辗辗转转地,我们到了台湾,以为你一定留在大陆了,再也没有料到……”她不信任地摇着头,“今天会又见着了你!”

“噢,伯母!”云楼喊着,“我实在没有料到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小眉和涵妮像得奇怪,却从没猜想过她们是同父同母的双生姐妹!怪不得她们两个都爱音乐,怪不得她们都会唱!哦,现在,一切的谜都解开了!”

小眉深深地陷进这故事里,一时竟无法整理自己的思想,好一会儿,她才眩惑地说:

“我竟有一个双生姐妹!假若涵妮还活着,我们能够见面……噢!那有多好!哦,云楼,”她看着云楼。“我们两姐妹生长在不同的环境和家庭里,却都偏偏碰到了你,这岂不奇怪吗?”

“这是天意。”云楼喃喃地说,脸上焕发着光彩。

雅筠看看云楼,又看看小眉,她立即知道这一对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是的,天意真奇怪!你完全不能料到它有怎样的安排!她忽然心头掠过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欣喜,站起身来,她兴奋地说:

“你们得留在这儿吃晚饭,我去告诉秀兰!噢,”她用手抚摩了一下胸口,深吸了口气,眼中闪着光,“云楼,我觉得,过去的时光又回来了。”

云楼默然不语,他的眼睛深情一片地停在小眉的身上。

第二十八章

人间有无数无数的秘密,每一桩秘密揭穿的时候,往往跟随着就是一个悲剧的开始。但是,对云楼和小眉以及整个的杨宅而言,涵妮的身世之谜一旦揭晓,随之而来的却是喜悦。对小眉来说,一经发现涵妮是自己的双生姐妹,她立即对涵妮产生了一种属于同根并蒂的姐妹之情,消除了以往那份微妙的醋意和嫉妒,反而关怀她,怜惜她,嗟叹她。对云楼来说,失去了涵妮,得到了小眉,而她们竟是两朵同根之花,他更无法描述自己那份失而复得的欣喜。对杨氏夫妇来说,涵妮既去,不可复回,却偏偏在这时出现了小眉,同样的长相,同样的秀气,却是健康的,茁壮的,充满了生命力的。他们也有那种奇妙的失而复得的感觉,不自禁地怜爱着小眉,仿佛是涵妮死而复生了。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接踵而来的日子里就有无尽的欢乐和欣喜。杨子明开始热心地给小眉找工作,可是,小眉既不会打字,也不会会计,对商业方面的事务更完全是外行,她唯一的特长是歌唱,杨子明的公司里却无法用歌唱的人才。所以,小眉的工作迟迟没有着落。经过一番研讨,杨子明曾对小眉郑重地提议:

“小眉,你的姐妹是我的女儿,那么,你也跟我的女儿一样,如果你不见外,让我负担你的家庭,并且拿出一笔钱来,你干脆去学声乐,怎么样?”

这提议被小眉很严肃地否决了,这倔强的孩子很坚决地说:

“我当初决心作歌女,就为了要自力更生。如果我接受了你们经济上的帮忙,我会不安,我会不快乐,即使我学声乐,我也会学得很勉强。杨伯伯杨伯母,你们以前已经帮过我们家很多忙了,连爸爸带到台湾来买房子的钱,恐怕都是你们的,这笔钱竟支持到我高中毕业,等于说我的教育都是你们完成的,现在我满了二十岁,应该可以独立了,我不能再用你们的钱。”

“你这孩子,”雅筠叹息地说,“怎么这样子认死扣呢!”

但是,杨子明欣赏小眉这种个性,他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只是暗暗地注意和留心有没有小眉适宜的机会。雅筠呢?她对小眉有份比母爱更强烈的感情,她巴不得小眉天天在她的眼前,巴不得小眉搬到杨家来,住在涵妮的房间里,可是,她知道小眉不会同意,小眉与涵妮,在个性上是不相同的,涵妮很柔顺,小眉的性格里却充满了棱角和尖刺。不过,小眉倒真心地爱上了雅筠,她自幼失母,很容易就融化在雅筠那种真挚的、热烈的、母性的感情里。她经常到杨家来,练钢琴,也练唱,雅筠就坐在旁边做着针线,唇边带着个满足的笑容。连秀兰都会呆呆地站在一边看,诧异着涵妮的复活。

可是,生活的压力仍然存在,小眉离开歌厅以后,减少了一大笔收入,唐文谦又终日离不开酒,日用并非一个小数字,云楼虽然坚持着拿出一些钱给小眉,但他的收入毕竟有限,维持他一个人都不见得够,这样,就弄得很拮据了。雅筠和杨子明了解这一切的情形,也了解这两个孩子那浑身的硬骨头,他们没有表示什么。只是,有一天,杨子明夫妇到了小眉的家里,正式拜会了唐文谦。唐文谦早已从小眉嘴中知道了涵妮的故事,他也曾惋惜过,但是,他从未奢望过这孩子能长大成人,何况涵妮出生三日,就给了杨氏夫妇,他自然对涵妮没什么印象,所以,叹息一阵之后,他也就算了,照样出去酗酒买醉,当杨子明夫妇来的时候,他正巧烂醉如泥,随小眉怎样叫唤,他躺在那儿动也不动。小眉也没办法,只好随他去。雅筠参观了一下小眉的卧室,眼看着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家,那个终日不知人事的父亲,她又心疼又难受,却没有说什么。可是,杨氏夫妇告辞之后,小眉却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大叠钞票,和一张短柬:

小眉:

金钱何价?感情又何价?我留下的不是金钱,是我对你的疼爱,如果你退回来,你是存心要打击一个母亲的爱心,相信你不至于如此无情。

杨伯母

握着这笔钱和短笺,小眉哭了,她仆在云楼的肩上,哭得好伤心。云楼拍抚着她,深沉地说:

“收下吧!小眉,你如何能拒绝一个母亲的爱呢?”

从此,小眉和雅筠间,倒真的滋生出一份母女般的挚情。小眉在雅筠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她告诉她一切的事情,告诉她她对云楼的爱,告诉她她对未来的抱负和理想,告诉她那些只有女儿可以对母亲说的事。

至于云楼和小眉呢,这一段日子里充塞着的是无穷无尽的爱和无穷无尽的甜蜜。再也没有阴影,再也没有顾虑,他们只是相爱。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都是由爱情堆积起来的,他们的笑里有爱,他们的泪里有爱,他们的一下颦眉,一下沉思,一下注视里都有爱。他们为爱而活着,为爱而生存,为爱而计划未来。小眉常常到云楼的小屋里,为他洗衣服,为他收拾房间,为他做饭吃。他们很穷,不能常吃小馆子,所以常常买一点肉,买一点菜和米,两个人忙着弄东西吃,一餐饭做上一两小时,弄得满屋子烟,满脸黑灰,满地的菜叶……小眉做饭并不外行,无奈云楼总不肯歇着,于是越帮越忙。但是,这样做出来的饭,却是那样地香,那样地甜,那样地美味无穷。

他们也常到郊外去,花间,小径,池畔,水边……他们把爱情抖落在任何一个地方,也把欢笑抖落在任何一个地方。那正是初夏的季节,阳光终日灿烂地照耀着,他们觉得连阳光里都流动着他们的爱。他们脚步所经之处,常常连一朵小野花,一株小羊齿植物,一颗小石子,他们都会收集起来,作为爱情的纪念品。云楼常说:

“等我们儿女成群的时候,我一定要把这些小东西拿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父母是如何如何地相爱!”

小眉微笑着垂下头去,谈到儿女,再怎么洒脱的女孩子也禁不起那份差涩。于是,云楼会自顾自地说:

“小眉,你说,我们将来要多少个儿女?”

小眉继续微笑不语。

“我最爱孩子,”云楼兴高采烈地,“我们要一打,好不好?”

“胡说八道!”小眉终于开了口,“又不是养小猪,还论打算呢!”

“你不知道,小眉,”云楼笑嘻嘻地,“双胞胎是遗传的,所以十二个孩子你只要生六胎就行了。”

“越说越不像话了!”

云楼笑得好开心,笑停了,他忽然正色地看着小眉,郑重地说:

“真的,小眉,我希望你能生一对双胞胎的女孩子,长得像你和涵妮,我要给她们取名字叫再眉和再涵。”握着小眉的手,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低低地、沉沉地、热烈地问:“你可愿意嫁给我吗?你可愿意给我生儿育女吗?你可愿意和我厮守一生一世吗?”

小眉用痴痴的眸子回望着他,从唇间轻轻地吐出几个字来:

“还问什么呢?”

于是,她掉转头,开始唱一支歌,一支美丽的歌,一支充满了柔情与蜜意的歌,一支让云楼心跳、让云楼如痴如醉的歌:

我怎能离开你?

我怎能将你弃?

你常在我心头,

信我莫疑。

愿今生长相守,

在一处永绸缪,

除了你还有谁?

和我为偶!

……

这是怎样的爱情!那样浓浓的、深深的、热热的、沉沉迷迷的!连他们周遭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感染上他们的喜悦,分沾上他们的热情。不只杨氏夫妇,还有翠薇。这洒脱的女孩和小眉在个性上有不少相似之点,稍一接近,她们就成了闺中腻友。私下里,翠薇曾含着感动的泪,对小眉坦白地说:

“说实话,我第一次见云楼,就觉得他和一般男孩子不同,不知道怎样的女孩子才能配上他。后来他和涵妮恋爱了,我才觉得这配合是那样地恰当,那样地自然,我祝福他们。可是,涵妮不幸早逝,姨妈一再要我去安抚云楼,不瞒你说,我对云楼也有……”她咽住了,眼中闪着泪光,唇边却带着笑,叹口气,她热烈地握住小眉的手。“上天有它的意旨和安排,是吗?这是最好最好的结局,是吗?不过,不管怎样,小眉!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要做伴娘,好吗?好吗?”

小眉差涩地垂下头去,心底却堆积着多少难言的喜悦及柔情啊!

夏季来临了,天气渐渐地热了。云楼一方面准备着期终考试,一面热衷于一幅巨幅油画,云楼自己给这幅画题名叫“叠影”。画的前方是小眉的像,后方却在一片隐约朦胧的色彩里,飘浮着涵妮的影子。云楼画得很用功,很细心,很狂热。小眉给他足足做了一个月的模特儿。当这幅画完成的时候,已经是暑假了。刚好法国有个艺术沙龙在征求世界各地的艺术品,入选的奖金额很高,云楼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就把这张《叠影》寄去了。碰巧,雅筠也看到了报纸上这个征求作品的消息,没有得到云楼的同意,她就自作主张地把涵妮抱着洁儿的那张油画也寄去了,题名为“微笑”。云楼知道之后,笑着说:

“人家一定以为我穷极了,参加了两幅画像,却都是一张脸谱。”

“没有人会知道,这两幅画像里包括了怎样曲折离奇的一个故事。”雅筠说。

暑假带给了云楼大量的时间,利用这份时间,他接了更多的广告设计,因为生活的压力始终在逼迫着他们。他并不空闲,他很忙碌,但是忙得很开心。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有一些积蓄,才能和小眉谈到婚姻,他常把小眉揽在怀里,用面颊贴着她的鬓发,低低地、允诺地说:

“我要给你塑造一个最美丽的未来。告诉你,小眉,我的画,你的歌,都不见得是什么至高无上的艺术,但是一份有爱,有光,有热的生活,才是真正的艺术!”

“何况,这份生活里还有画,又有歌!”小眉笑着说,笑得好甜,好美,好幸福。

这样的爱情里还能有阴影吗?还会有阴影吗?还允许有阴影吗?可是,夏季的天空是常变的,万里晴空也会陡地飞来几片乌云,带来一阵暴雨。这天,云楼正和小眉在小屋里工作,云楼在设计着一张广告图样,小眉在一边整理着房间,哼着歌,轻快地移动着她那娇小的身躯,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洋装,在室内闪来闪去像只白蝴蝶。云楼一面工作,一面不时地抬起眼睛来偷偷地看她,于是,她会停下来,警告地把手指按在唇上说:

“工作的时候工作,不许分心!”

“不行,”云楼说,“我已经分心了,我想吻你!”

“不可以!”她又笑又要板脸。

“那我不做了!”云楼推开设计。

“那你会交不了卷!”

“交不了卷就交不了卷!谁叫你不给我灵感!”

“你赖皮!”

于是,他把她拖进了怀里,他的吻缠缠绵绵地盖在她的唇上和面颊上。门口突然传来汽车的煞车声,接着又是车门的开阖声,他们并不在意,在云楼这间小屋里,是难得有客人来拜访的。可是,一阵急促的打门声使他们惊动了。云楼和小眉交换了诧异的一瞥,站起身来,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杨子明。他大踏步地跨进门来,反手关上了房门。他满脸凝重的神气,直盯着云楼说:

“你父亲到台湾来了!”

“什么?”云楼真真正正地吓了一大跳。

“看看这个!”杨子明递给他一张纸,“云霓打来要我转给你的电报!刚刚收到的。”

云楼打开那张电报,上面是这样写着的:

父乘今午国泰班机赴台,为兄在台狎昵歌女之事,兄速做准备为要。

云楼一把握皱了这张电文,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挺直了背脊,他的眼睛喷着反叛的火焰,咬紧了牙说:

“他又来了!他已经不认我这个儿子了,他凭什么又要来破坏我?”

小眉没有看到电报的内容,并不知道电文中涉及了自己,看到云楼的脸色变得那样坏,她只认为云楼仍然为涵妮的事和他父亲记恨,就走上前去,用手扶住云楼的手臂,劝解地说:

“算了,云楼,没有人能和自己父母怄一辈子气的,怎么说,他也是你父亲,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别再放在心里吧!”

“你知道什么!”云楼大声说,摔开了小眉的手,心里又急又气又痛苦。

“怎么了?”小眉勉强地笑着,“跟我也生气了?”

“不,不是,小眉,”云楼急急地说,额上冒出了汗珠,他的眼神痛苦地停在小眉的脸上,“不是跟你生气,我是急了。”

“怎样呢?云楼?”杨子明说,“你去不去飞机场接他?现在两点十分,飞机两点三十五分就到了!”

“我不去!”云楼很快地说。

“云楼!”小眉忍不住又插口了,“你就去一下吧!他到台湾来,百分之八十还是为了你,如果他真不想要你这个儿子,他也不来了。你现在去接他,父子间的一切不快就算过去了,这不是一个解除误会的大好机会吗?”

“你不知道,小眉!”云楼苦恼地咬了一下牙,“你太善良了,你根本不了解我父亲!”

“再不了解,我也知道他是个父亲,”小眉微笑着,“他的出发点还是为了爱儿子!”

“小眉!”云楼有苦说不出,“母猫为了爱小猫,有时会把小猫咬碎了吃掉呢!这种爱你也歌颂,你也赞美吗?”

“你父亲又不是母猫!”小眉噘着嘴说。

“好了,别拌嘴了,”杨子明看着云楼,“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讨论,我看这样吧,小眉先回家去。云楼,你到我家去等,我去接你父亲来谈。”

“我不见他!”云楼愤愤地喊,“这一年我没有用他的钱……”

“云楼!”杨子明打断了他,“小眉说得对,父亲总是父亲,你不能因为一年没有用他的钱,就不算他的儿子了……”

“他害死了涵妮!”云楼无法控制地叫了起来,“现在他又要……”

“云楼!”杨子明喝住了他,暗示地看了小眉一眼,“你这样说是不对的,涵妮不是你父亲害死的,如果没有你父亲叫你回去的事,她一样会死,她是死于先天性的心脏病。你现在就听我安排的去做吧,你放心,”他深深地,含蓄地看着他,“一切有我和你杨伯母,你父亲不会跟你为难的!”

“云楼,”小眉也在一边说,“你就听杨伯伯的话吧!”

云楼软化了,垂下头去,他沉思了片刻,终于咬了咬嘴唇,抬头对小眉说:

“好吧,我就到杨伯伯家去。小眉,你先回家,我晚上再去看你。”

“你忙你的,别顾着我,”小眉说,“晚上还是陪你爸爸多谈谈,明天再来找我。好了,我先走!”她对云楼笑着挥挥手,又扬着眉毛加了一句,“好好的,云楼,可不许和你爸爸吵架啊!再见!云楼。再见!杨伯伯!”

云楼看着小眉笑嘻嘻地跑出去,依然带着满脸的天真和挚情,浑然不知即将来临的风暴,不禁满怀涨满了难言的苦涩,直等到小眉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他仍然站在那儿发愣,还是杨子明喊了一声:

“快走吧!云楼!我先送你到家再去飞机场!”

云楼坐进了车子里,看着前面遥远的天空,他看到的不是灿烂的阳光,而是一片厚重的、堆积着汹涌而来的阴霾。

第二十九章

在杨家的客厅里,云楼坐立不安地在室内走来走去,满脸罩着浓重的抑郁和忧愤。对父亲,一年前的积恨未消,而新的打击显然又要跟随着父亲一起到来。为什么昵?为什么身为父母,却常常要断送儿女的幸福,漠视儿女的感情和自尊!是谁赋予了父亲掠夺子女快乐的权利?是谁?是谁?是谁?一年多以前,当他正被甜蜜与幸福重重包围的时候,这个父亲竟残酷地将他的一切都撕得粉碎,践踏得鲜血淋漓。现在,好不容易,他重新找回了那份幸福,父亲就又出现了,就又要来践踏,来蹂躏,来撕裂,来破坏……为什么?为什么?

“他真是我爱情上的克星!”他突然大声地、冲口而出地喊,喊得那么响,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坐在一边的雅筠抬头看了看他,她正在打一件毛衣,一件小眉的毛衣,夏天打毛衣是她的习惯,她喜欢“未雨绸缪”。她显得很安详,很冷静,只是,她手指的动作却比往常快速。

“我看你坐下来吧,云楼,”她的语气里有着安慰和鼓励,“你走来走去把屋子里的空气都搅热了。”

“他一定派了人监视我!”云楼自顾自地说,仍然在室内走来走去,“否则他怎么知道小眉的事!”

“那倒很可能,他总之是你父亲呀,他无法真对你置之不顾的。”

“我巴不得他对我置之不顾呢!”云楼喊着说。

“云楼!”雅筠责备地,“怎么这样说话呢!”

“你不知道,杨伯母,”云楼急促地嚷着,“你不知道他那个脾气……”

“我不知道?”雅筠笑笑,“我才知道呢!”

云楼想起了雅筠和父亲的那段往事,他不再说了,但他仍然像只困兽一样在室内兜着圈子,鼻子里沉重地呼着气,两只手一会儿放在身子前面,一会儿放在身子后面。雅筠悄悄地注视着他,敏感地嗅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她认识孟振寰,熟知孟振寰,她也认识孟云楼,熟知孟云楼,她可以预料这父子两人一旦冲突起来会成为怎样的局面。但是,她是向着云楼的,她觉得自己也像只想保护幼雏的母鸡,已经展开了翅膀,竖起了背脊上的羽毛,准备作战了。把毛衣放在膝上,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云楼,你放心!”她说,“这一次,他不会再剥夺掉你的幸福了。”

“你怎么知道?”云楼问。

“我知道。”她看着窗外的天空,“我知道,”她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却具有着信心和力量,“我知道世界上的许多事都该顺其自然,不能横加遏阻,我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成人之美。”

“对我父亲而言,这些道理可能全体不适用!”云楼愤愤地说。“他一直认为他是主宰,他是神,他是全能……”

门口一阵喇叭声,打断了云楼愤怒的语句,雅筠的毛线针停在半空,她侧耳倾听,说:

“他们来了。”

是的,他们来了,杨子明走在前面,手里提着孟振寰的旅行袋,首先走进了客厅。孟振寰紧跟在后面,他那硕大的身躯遮住了门口的阳光,室内似乎突然阴暗了。雅筠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她的目光和孟振寰接触了,许多年没有见过面,雅筠惊奇地发现孟振寰那份冷漠、倨傲、自信的神态一如当年,只是,他胖了,老了,鬂边有了白发,看来却更具有威严和权威性了,那张脸孔和锐利的眸子颇让人生畏的。

“振寰!”她迎上前去,微笑地对他伸出手来,“好多年没见了。”

孟振寰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他看到的是个高贵、儒雅的妇人,那份清丽、那份秀气、那份韵致都不减当初,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残酷的痕迹,反而给她增添了几分雍容华贵的气质,显然她这些年来,跟着杨子明过得并不太坏。这使他觉得有种微妙的不满和近乎嫉妒的情绪。因此,他漠视了那只伸过来的、友谊的手,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说:

“你还是很漂亮,雅筠。这两年云楼常在你家打扰你,让你费心了。”

雅筠尴尬地缩回了那只不受欢迎的手,唇边的微笑变得十分勉强了,向室内深处退了两步,她的言语也锐利了起来:

“哪里,你明知道云楼这一年并不住在这儿,而住在这里的时候,似乎反而让你不高兴呢!”

“我看彼此彼此吧!”孟振寰皱了皱眉,“全是这孩子不懂事,才造成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件!”他的目光对云楼直射了过去,是两道森冷的寒光。抛开了雅筠,他厉声地喊:“云楼!”

云楼自从孟振寰走进门的一刻起,就闷闷地站在窗子前面,斜倚着窗子,不动也不说话。父亲在他的眼里像个巨石,是顽强的,庞大的,带着压迫力的。而且,这巨石眼看就要把他的幸福、前途、爱情,和所有的那种温馨的生活都要一起砸碎了,他靠在那儿,正屏息以待风暴的降临。这时,随着孟振寰的怒吼和目光,他身子震动了一下,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爸爸!”

“爸爸?你还知道叫我一声爸爸,嗯?”孟振寰严厉地盯着他,“你这个目无尊长、胡作非为的混账!”

“喂喂,振寰,”杨子明急急地拦在孟振寰的面前,“要管儿子,也慢慢来好吧?别刚进门坐都没坐就发脾气!来来,坐一下,坐一下,你要喝点什么?冷的还是热的?天热,要不要喝点冰西瓜汁?”

“他从不喝冷饮的。”雅筠说,一面高声叫秀兰泡茶。掉转头,她看着孟振寰:“香片,行吗?”

“随便。”孟振寰坐进了沙发里,拭去了额上的汗珠,杨子明坐在他的对面,递上了一支烟,燃起了烟,他喷了一口,这才打量了一下房间,室内那份阴凉和冷气对他显然很有缓和作用,他的火气似乎平息了一些。喝了茶,他竟叹了口气:“子明,你不知道云楼这孩子让我操多少心。”抬起头,他又用怒目扫了云楼一眼,“别人家也有儿子,可没像我们家这个这样可恶的!”

“别动肝火,振寰,”雅筠插进来说,“或者你们父子间有误会,大家解释清楚了就没事了。云楼,你别尽站在那儿,过来坐下和你父亲谈谈呀!”

“什么误会!”孟振寰气冲冲地,“这孩子从小就跟我别扭,我要他干这个,他就要干那个,我要他学科学,他去学什么鬼艺术,我看中了美萱那孩子做儿媳妇,他偏偏搅上了涵妮,涵妮也罢了,怎么现在又闹出个下三滥的歌女来了……”

“爸爸!”云楼大声喊着,背脊挺得笔直笔直,离开了窗口,他一直走向孟振寰前面,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冒的火不减于他的父亲,咬着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别侮辱小眉,她能唱,她用她的能力换取她的生活,这没有什么可耻的地方!她清雅纯真,她洁身自好,她比许多大家闺秀还高贵呢!”

“好呀!”孟振寰叫着,“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先吼叫起来了,你的眼中到底有没有父亲?”

“好好谈吧,振寰,”雅筠不由自主地又插了进来,“云楼,你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吼别叫呀!”

“我怎么跟他好好说呢?”云楼看着雅筠,“他根本否决了小眉的人格和一切,我再怎么说呢?”

“振寰,”雅筠被云楼那痛苦的眼神所撼动了,她急于想缓和那份紧张的空气,“或者你见见小眉再说吧,今天就别谈了,晚上我们请你去第一酒店吃饭接风,一切等明天再谈好吗?”

“我干吗要见那个女孩子?”孟振寰质问似的望着雅筠,“难道你也参与了这件事情?云楼自从到台湾之后,好像受你的影响不小呢!”

“哦,振寰,”雅筠有些激动了。

“二十几年了,你的脾气还是不改!对事物的成见和固执也完全一样。不是我帮云楼说话,只是,你最起码该见见小眉,那女孩并不像你想象的是个风尘女郎,她是值得人爱的!你该信任你的儿子,他有极高的欣赏眼光和判断力!”

“好,我懂了!”孟振寰气得脸孔发白,紧盯着雅筠说,“我当初把儿子托付给你们真是找到了好地方,你们教会了他忤逆父母,教会了他出入歌台舞榭,教会了他花天酒地和堕落沉沦……”

“振寰!”杨子明按捺不住了,站起身来,他语气沉重地说,“你别含血喷人!我对得起你!问问你儿子,我们是怎样待他的?你自己造成了多少悲剧,关于涵妮那一段,我们已经略而不谈了,你今天怎么能说这种话呢?我和你已经算二三十年的朋友了……”

“真是好朋友!”孟振寰冷笑了一声。

“好了,别说了!”雅筠也站起身来了,她的脸色十分难看,“看样子,振寰,你这次来并不是来管教儿子的,倒是来跟我们吵架的了?”

“我并不是来跟你们吵架的,”孟振寰稍微缓和了一点,“只是,我把云楼托付给了你们,你们就应该像是他的父母一样,要代我管教他。怎么允许他泡歌厅,捧歌女!我现在自己到台湾来解决这件事,你们非但不帮我教训他,反而袒护他,这是做朋友的道理吗?”

“我们袒护他,是因为他没错!”雅筠激动地说,“如果你冷静一点,肯用你的心灵和感情去体谅一下年轻的孩子们,你也会发现他们是值得同情,值得谅解的……”

“他泡歌厅是值得同情的吗?”孟振寰大声说,“他在台湾是读书,还是堕落?”

“我并没有荒废学业!”云楼辩解地说,“我在学校的成绩一直不错,你不信可以去学校查分数,而且,我最近也没有去歌厅了,小眉早就离开歌厅了!”

“好了,好了,”孟振寰从鼻子里喷出一大口烟来,用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说,“关于你的荒唐,我就算不追究了,你倒说说,你现在跟这个歌女的事情,你预备怎么办?”

云楼的背脊挺得更直了,他的脸上有种不顾一切的果断和坚决。直视着孟振寰,他清清楚楚地说:

“我娶她。”

“什么?”孟振寰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坐正了身子,竖起了耳朵,盯着云楼问,“你说什么?”

“我说——”云楼迎视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地说,“我要娶她,我要和她结婚。”

“你——”孟振寰的眼光阴鸷而凶猛,鼻孔里气息咻咻,好半天,才冒出一句大吼,“你疯了!你这个混账!你想气死我!娶她?娶一个歌女?你居然敢说出口来!”

“我还敢做出来呢!”云楼顶撞地说,被父亲那种轻视的语气所激怒了,“难道歌女就不是人吗?你这种观念还是一百年前士大夫的观念!”

“这是你在对我说话?”孟振寰几乎直问到云楼的脸上来。

“你荒谬得一塌糊涂,简直不可思议!我绝不允许这件事情,绝不允许!你马上跟我回香港去!”

“爸爸,”云楼冷静地说,“我早已超过了法定年龄,我可以决定我自己的事情,做我自己的主了!”

“好呀!”孟振寰气得浑身发抖,“你大了,你长成了,你独立了!我管不着你了!好,我告诉你,假如你不和这个歌女断绝来往,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从此,你休想进我家的门,休想用我一毛钱……”

“爸爸,这一年多以来,我并没有用你的钱!”云楼抬高了头说。

“哈哈!”孟振寰冷笑了,笑得尖刻而嘲讽,“你没有用我的钱,你自立了,你会赚钱了,你在广告公司做事,是吗?你问问你杨伯伯吧!到广告公司是他给你写的介绍信,是不是?”

“振寰!”杨子明焦灼而不安地喊,“你一何苦呢?”

云楼的背脊发冷了,他的额上冒出了汗珠,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他明白了,他立即明白了,怪不得自己一搬出了杨家就找到了工作,怪不得广告公司不要他上班又对他处处将就,怪不得他设计的作品虽多,用出来的却少而又少!原来……原来……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瞪视着父亲,喉咙沙哑地说:

“是——是你安排的?”

“哈哈!”孟振寰笑得好得意,“你现在算是明白了,你以为找工作是那么容易的事!你要在我的面前说大话!你知不知道这家广告公司跟我的关系,羊毛出在羊身上,你赚钱从哪儿来的,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云楼咬住了嘴唇,一时间,他有晕眩的感觉,父亲的脸在他的眼前扩大,父亲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激荡地、反复地回响,他突然觉得浑身发冷,无地自容。站在那儿,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听到雅筠的声音,在激愤地喊:

“振寰!你太残酷!你太残酷!”

云楼猛地掉转了头,直视着雅筠和杨子明,他的眼里冲进了泪,颤抖地嚷着说:

“杨伯伯,杨伯母,你们参加了这件事情!你们也欺骗我,隐瞒我……”

“云楼!”杨子明喊着,“你不要激动,事情并不是你想的这样,广告公司当初用你确实是看你父亲的面子,但是近来你的工作已经足以值得你所赚的,你设计的图样很得客户的欣赏,广告公司也很器重你……”

“不!我都知道了!”云楼绝望地叫着,“好,爸爸!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去广告公司,我也不用你的钱,你看我会不会饿死!”

“你的意思是——”孟振寰蹙起了眉头,浓眉下的眼睛锐利地盯着他,“你一定不放弃那个女人?”

“不放弃!”云楼坚定地说。

“你要娶她?”

“要娶她!”

孟振寰紧紧地盯着云楼,好一会儿,他才恼怒地点了一下头,说:

“好,算你有个性!不过,你就担保那个歌女会愿意嫁给你吗?”

“是的!”

“当她知道你不会从我这儿拿到一毛钱的时候,她还会愿意嫁给你吗?”

“哼!爸爸!”云楼冷笑了,“你以为她是拜金主义?你低估了小眉了!她从来就知道我一贫如洗!”

“恐怕她并不知道吧!”孟振寰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目光是森冷的,“这种歌场舞榭中的女孩子,我知道得才清楚呢!”

“那么,你看着吧!爸爸!”云楼充满信心地说。

“是的,我就看着!”孟振寰气冲冲地站起身来了,“我就看着你和她的下场!我等着瞧!”他走向了门口。

“喂,振寰,你去哪儿?”杨子明叫。

“去旅社!”孟振寰提起了他的旅行袋。

“怎么,”杨子明拉住了他,“你到台湾来,难道还有住旅社的道理?我们家多的是房间,你留下来,和云楼再多谈谈。关于云楼和小眉的故事,你还一点都不清楚呢,等你都弄清楚了,说不定你会对这事另有看法!”

“我不想弄清楚,我也不要住在这儿!”孟振寰继续向门口走去,“这孩子既然不可理喻,我还和他有什么可谈?”

“无论如何,你得住在这儿!”杨子明说。

“别勉强我,子明!”孟振寰紧獲着眉,“我住旅馆方便得多!”

“好了,”雅筠走了过来,“子明,你就开车送振寰去统一吧!”

杨子明不再说话了,沉默地送孟振寰走出大门,孟振寰始终怒气冲冲地紧板着脸,不带一丝笑容,到了门口,他回头对云楼再狠狠地瞪了一眼,大声地说:

“我就看你的!看你的爱情能维持几天!”

云楼挺立在那儿,满脸的愤怒与倔强,看着父亲走出去,他不动也不说话,挺立得像一块石头。雅筠追到了大门口,看到孟振寰坐进了车子,她才突然伏在车窗上,用充满了感情的、温柔的、深刻的语气说:

“振寰!你有个好儿子,别因为任性和固执而失去了他!你一生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别再失去这个儿子,真的,振寰,别再失去他!”

孟振寰一时有些发愣,雅筠这几句话竟奇迹似的撼动了他,可能因为和雅筠往日那段情感,也可能因为雅筠这几句话触着了他的隐痛,他那顽强的心竟被绞痛了。当车子发动之后,他一直都愣愣地坐着,像个被魔杖点成了化石的人物。

这儿,雅筠退到屋子里来,她一眼看到云楼正沉坐在沙发里,痛苦地把脸埋在手心中。手指深深地陷进那凌乱的浓发里。她走了过去,站在沙发后面,把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说:

“生命的路程好崎岖哪,云楼,你要拿起勇气来走下去呀!”

“我并不缺乏勇气,”云楼的声音沉重地从手指中透了出来,“我永远不会缺乏勇气!我难过的是,人与人之间,怎么如此难以沟通呢?”

怎么如此难以沟通呢?雅筠也有同样的问题,多少父母子女之间横亘着巨石,为什么不能把它除去呢?为什么昵?

第三十章

对小眉来说,这个晚上真是难熬的。唐文谦突然间病了,又发冷又发热,满头冷汗,浑身抽搐,在床上翻滚着狂吼狂叫狂歌狂笑,又呕吐,又胡言乱语。小眉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以前也已经发生过,医生说是酒精中毒的现象,并说总有一天,他要把命送在酒上。现在,小眉只好再请医生来,给他打了针,他仍然无法安静,医生表示最好送医院彻底治疗。可是,小眉手边的余款有限,她根本不敢梦想送医院的事。只是和阿巴桑两人守在床边,轮流地用冷毛巾压在他的额上,喂他喝一些浓咖啡,他又喝又吐,又闹着还要酒,小眉在床边手足失措,忙得满头大汗,正在这个慌乱的时候,门铃响了。小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是云楼!”她对阿巴桑说,把手里的冷毛巾交在阿巴桑手里,匆匆地跑向门口。人在急难之中,总是最期盼自己的爱人,在小眉心中,仿佛无论什么困难,只要云楼出现,就都可以解决了。她一面开着门,一面喊着说:“幸亏你还是来了,云楼,我急死了……”

忽然间,她住了口,愕然地瞪视着站在门口的人,那不是云楼,那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绅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用一对冷静的、锐利的眼睛瞪着她。

“哦,”她结舌地说,“请问,你,你找谁?”

“唐小姐,唐小眉,是住在这儿吗?”那绅士望着她问,脸上毫无表情。

“是……是的,我就是,”小眉诧异地说,“您有什么事吗?”

“我是云楼的父亲。”

“哦!”小眉大大地吃了一惊,立即有些手足失措起来,怎么云楼没有跟他一起来呢?而自己又正在这么狼狈的时候!家里那份凌乱的局面怎么好请他进来坐?他此来又是什么用意呢?特地要看看未来的儿媳吗?她满腹的惊疑,满心的张惶,不禁就呆呆地站在那儿愣住了。

“怎么,”孟振寰蹙了一下眉头,暗中打量着小眉,未施脂粉的脸庞不失清秀,大大的眸子也颇有几分灵气,但是,并不见得有什么夺人的美,为什么云楼竟对她如此着迷?“你不愿意我进去坐坐吗?”他问,这女孩的待人接物也似乎并不高明啊!

“哦哦,”小眉恍然地回过神来,慌忙把门大大地打开,有些紧张地说:“请、请进。”

孟振寰才走进了客厅,就听到室内传来的一声近乎兽类似的号叫,他惊愕地回转头,小眉正满脸尴尬和焦灼地站在那儿,一筹莫展地绞扭着双手,颤颤抖抖地说:

“对不起,孟伯伯,您请坐,那是我爸爸,他病了,病得很厉害。”

“病了?”孟振寰诧异地挑起眉毛,“什么病?”

“他——他喝了太多酒,”小眉坦率地说,看了看父亲的卧室,“您先坐坐,我去看一看。”

孟振寰立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发酒疯,他看着小眉慌慌张张地跑进去。再打量了一下这破破烂烂的房子,简简陋陋的家具,和凌凌乱乱的陈设。心中的不满在越来越扩大,何况,隔室的号叫一声声地传来,更加深了他的嫌恶。原来,这女孩不仅自己是个歌女,父亲还是个酒鬼,云楼倒真会挑选!他暗中咬紧了牙,无论如何,这婚姻一定要阻止!

好半天,那隔室的号叫渐渐地轻了,微了,消失了,小眉才匆匆地走出来,带着满脸的抱歉。

“真对不起,让您等了半天。”她勉强地笑着,“总算他睡着了。”

“唔,”孟振寰坐在那儿,冷冷地看了看小眉,掏出一支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小眉忙碌地给他倒了杯茶,又好不容易地找出一个烟灰缸来,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她多么急于想给他个良好的印象,但是,这不苟言笑的人看来多么冷漠啊!“好了,唐小姐,你坐下来吧,别忙着招呼我,我有话想和你谈谈。”

小眉有些忐忑不安,在孟振寰对面坐了下来,她以一副被动的神态看着孟振寰,等待着他开口。孟振寰又深抽了两口烟,对室内环顾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说:

“你的环境似乎不太好。”

“是的,”小眉坦白地承认,“爸爸失业了很久,生活就有些艰难了。不过,好在我已经大了……”

“可以赚钱了?”孟振寰接口问。唇边有抹难以觉察的笑意,微带点嘲讽的味道。

“唔,”小眉含糊地应了一声,不太明白孟振寰说这句话的用意,她那明慧的眸子研究地停在孟振寰的脸上,到这时候,她才敏感地觉得孟振寰的来意似乎不善。而且……而且……云楼为什么不一起来?“云楼怎么没来?”她忍不住地问。

“他没来,”孟振寰答非所问,然后,突然间,他挺直了背脊,开门见山地说,“好了,唐小姐,给你多少钱可以让你和云楼断绝来往?”

小眉像挨了一棍,身子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接着,她就高高地昂起头来,直视着孟振寰,她的脸色白得像一块大理石,对比之下,那对眼珠就又黑又亮,而且是灼灼逼人的。

“哦,”她喃喃地说,“这是你的来意?”

“是的,”孟振寰点了点头,迎视着她的目光,“你看,你显然很需要钱用。”

“哈,”小眉陡然地笑了,“你预备给我多少钱?”

“你开口吧!你要多少钱?”

“一百亿美金。”

“开玩笑!”孟振寰勃然大怒,“你是什么意思?”

“开玩笑?”小眉站起身来,笑容从她的唇边隐去,她的身子笔直地站着,挺着背脊,像一只被激怒了的小母狮,“我没跟您开玩笑,是您在跟我开玩笑!您凭什么认为我会出卖我的爱情?您又凭哪一点能要求我出卖我的爱情?”

“凭我是云楼的父亲!”孟振寰也激怒了,他万万料不到这个外表柔弱的小女孩竟会有如此犀利的口舌,而且胆敢用这种态度来顶撞他。

“父亲就能剥夺儿子的幸福吗?”小眉继续质问,“而且,您并不是我的父亲,您要用钱去收买,何不先收买您的儿子呢?”

“你明知道我那个儿子的牛脾气!”孟振寰在愤怒之余,又有份无可奈何,他发现这个女孩决不是容易对付的了,“如果我能说服他,也不来找你了。”

“您会发现我比您的儿子更难说服!”小眉昂着头说,两道眉毛抬得高高的,“我不会放弃云楼,我觉得,我有权取得我自己的幸福,而幸福是无价的,您买不起,孟先生!”

孟振寰被击倒了,一时间,他竟想不出该如何来对答,只能气冲冲地瞪大了眼睛,怒视着小眉。好一会,他的怒气平服了一些,他才重新开了口。

“你有权取得你的幸福,但是,唐小姐,你没有权毁掉云楼的幸福!”

“毁掉云楼的幸福!”小眉嚷着,“为什么我会毁掉云楼的幸福?”

“因为你和云楼的身份不相当!”

小眉蹙起了眉头。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吗?”孟振寰直视着她,“我们孟家的儿媳妇一定要有良好的身世,我不能允许他娶一个歌女!而且,他的前途还远大得很,他需要有个能干的、能帮助他事业前途的妻子。如果他跟你结婚,会有批评,会有物议,你会拖累得他抬不起头来!”

小眉的脸色更白了,眼睛更黑了,她的身子簌簌地震颤了起来。“你以为一个歌女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怪物?”她问,嘴唇颤抖着,以至于声音也跟着颤抖,“是的,我是个歌女,我用我的歌声去赚钱,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你以为凡是歌女舞女就都不正经吗?就都不纯洁吗?殊不知道我们里面有多少女孩子都洁身自好,都清白纯真,都比你们这些穿着西装、扮成道貌岸然的上流绅士更纯洁,更干净!而且,这社会上有歌女,有舞女,还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上流绅士的需求而产生的呢!你觉得我可耻吗?我可不认为我自己有什么可耻的地方!你看不起我,我可看得起我自己!站在你面前,我不认为自己比你矮一截!你不要我这样的儿媳妇,我也不稀奇你这位公公!但是,你要我离开云楼,我是说什么也不干!”

孟振寰被小眉这一番话所惊呆了,这是怎样一个女孩!那高昂着的头,那冒着火的眼睛,那浑身的倨傲和倔强!那些话虽然在极度的激动和愤怒下吐出来的,却每一句都有每一句的力量,竟使人难以反驳。孟振寰有些明白云楼为她着迷的原因了。这女孩是一团火,她敢爱,她敢恨,她也勇于作战,而不轻言退缩。孟振寰怕自己对她已毫无办法了。

“你竟不为云楼的前途着想吗?”他在为自己的目的作最后的一番努力,“不管这社会对待你是不是公平的,这社会却不用正常的眼光来看你们这种女孩子,你懂吗?你会拖累了云楼的前途,你懂吗?因为云楼必须在这个社会上混!”

“我告诉你,”小眉用一副无比坚决的神态说,“我不会拖累云楼,我会帮助他,我会鼓励他!相反的,如果我离开了他,他才真的会面临毁灭!”她顿了顿,她的目光深深地望着孟振寰,“你了解你的儿子吗?如果你不了解,我却十分了解。一年多以前,你已经几乎毁掉了他,难道你还要让旧事重演?不要口口声声地用云楼的前途来压我,来逼迫我,《茶花女》的时代早已过去了,你别来对我扮演《茶花女》里的父亲。我告诉你了,我不会离开云楼,说什么也不会离开他!说社会会因为我而轻视云楼,这只是你的看法,凭什么社会要轻视我呢?我没偷过,没抢过,没犯过法,没做过任何不可告人的事情,凭什么我该被轻视?即使社会真的轻视我,只要云楼不轻视我,我还在乎什么呢?”

“可是云楼会在乎的!当他在社会上混不下去的时候,他会在乎的!”孟振寰大声地说。

“您用错了一个字,”小眉也大声地说,声调高亢而激动,“您用了一个‘混’字,要知道,真正的前途不是靠‘混’出来的,是靠努力与恒心!我和云楼都还年轻,我们肯吃苦,肯耐劳,肯努力,我们有两双坚强的手,我们不必在社会上‘混’,前途握在我们自己的手里!”

“你在强词夺理!”孟振寰恼怒地吼着,却由于无法反驳她的话而更加愤怒,“你明知道人是不能离开社会而独居的!”

“人不能离开的东西多着呢,不能离开水,不能离开阳光,不能离开空气……这些对人比‘社会’更重要,而对我和云楼来言,爱情就是我们的水、阳光和空气!您了解了吗?”

“反正,你的意思是,你决不肯和云楼断绝来往,是不是?”孟振寰站起身来,再钉了一句。

“是的!”

“你要知道,如果他娶了你,我势必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那他会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您又错了!”小眉打断了孟振寰的话,下巴抬得高高的,她的脸上有着骄傲,有着自信,有着爱情的光彩,“他永远不会是个穷光蛋,他富有,他比您更富有,更富有得多!他有才华,有能力,有热情,有智慧和信心!他具有这么多的美德,怎么可能是穷光蛋呢?他富有,他太富有了,即使他身边没有一毛钱,即使跟着他只能喝米汤,我都跟着他,跟定了他!因为在他身边,我的精神永不会饥渴,我的心灵永不会空虚!生活苦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成功了,我和他共享光荣,他失败了,我和他分担痛苦。你别想拆开我们!永远别想拆开我们!我不是涵妮,我有一颗坚强的心,我不会轻易地倒下去!你也别想收买我,如果我重视金钱,我早就可以找到比你还有钱的对象!我愿意嫁给云楼,是因为我爱他,我欣赏他,我崇拜他!这份感情可能是你不了解的,可能是你终身没有得到过的,因此你不能明白它强烈的程度和具有的力量!你说他会没有钱,我岂怕他没有钱呢?他上天,我跟他上天,他入地,我跟他入地,他讨饭,我帮他拿棍子打狗!”

她这番话是像倒水一样倒出来的,她的声调高而急促,她那起先苍白的脸颊现在因激动而发红了,她的眼睛又清亮,又有神,又闪动着光彩,使她整个脸庞都现出一种非凡的美丽。这把孟振寰给折倒了,给惊呆了,给吓怔了。而更让他吃惊的,是在她这番话刚说完之后,玄关处就突然冒出一个人来,用比小眉更激动、更狂热的声调大喊了一声:

“呵!小眉!”

那是云楼,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按门铃的声音,谁也没有注意到阿巴桑去给他开门,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但是,他显然在玄关处已经悄悄地站了很久了,这时,他冲了出来,一直冲到小眉的身边,他的手臂大大地张着,他的脸孔也发着红,他的眼睛也发着光,他的声音颤抖而带着哽噎:

“呵,小眉,你可愿意嫁给我吗?嫁给一个刚刚失业的、一无所有的穷学生?”

“噢!云楼!”小眉惊喜交集,“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在说些什么呀?”

“我在正式求婚呢!”云楼嚷着,“不过,在答应以前,先考虑一下,因为我刚刚失去了广告公司的工作,我现在是真正的贫无立锥之地了!你说吧!你可愿意嫁给我吗?”

“是的,是的,是的!”小眉一迭连声地喊着,“我嫁你,明天,今天,或者,马上!”

于是,这一对年轻人拥抱在一起了,完全不顾那站在一边发愣的老人。老人?是的,孟振寰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无力了。而在无力的感觉以外,他还有份奇异的、几乎感动的情绪。望着那对拥着的年轻人,他忽然在这对年轻的孩子身上看到了一份光,一份热,一份新的希望……他呆愣愣地站着,鼻子里酸酸楚楚的,闪动着眼帘,他的眼睛竟莫名其妙地潮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