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涵妮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清·纳兰性德

第一章

冬夜的台北市。

孟云楼在街上茫无目的地走着,雨丝飘坠在他的头发上、面颊上和衣服上。夜冷而湿,霓虹灯在寒空中闪烁。他走着,走着,走着……踩进了水潭,踩过了一条条湿湿的街道。车子在他的身边穿梭,行人掠过了他的肩头,汽车在他身畔狂鸣……他浑然不觉,那被雨淋湿的面庞上毫无表情,咬紧了牙,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前走着,向前走着,向前走着……仿佛要这样子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车声、人声、雨声、风声……全轻飘飘地从他耳边掠过去了,街灯、行人、飞驰的车辆……在他眼中只是一些交织的光与影,没有丝毫的意义。他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在他全部的意识和思维中,都只有一个人影:涵妮。都只有一种声音:琴声。

一连串的音符,清脆地、叮叮咚咚地流泻了出来,一双白晳纤瘦的小手从琴键上飞掠过去,亨德尔的《快乐的铁匠》,德沃夏克的《幽默曲》,德彪西的《棕发女郎》,李斯特的《钟》,马斯内的《悲歌》……一连串的音符,一连串的音符,叠印着涵妮的脸,涵妮的笑,涵妮的泪,涵妮的歌,涵妮的轻言细语……琴声,涵妮,涵妮,琴声……交织着,重叠着,交织着,重叠着,交织着,重叠着,交织着,重叠着……

“哦,涵妮!”他咬着牙喊,用他整个烧灼着的心灵来喊,“哦,涵妮!”他一头撞在一个行人的身上,那人拉了他一把,咒骂着说:

“怎么了?喝醉了酒?”

他是喝了酒,但是他没醉,涵妮的影像如此清晰,他醉不了。涵妮,涵妮,涵妮……他走着,跌跌冲冲地走着,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两道强烈的灯光对他直射了过来,刺痛了他的眼睛,一声尖锐的煞车声,他愕然地站住,瞪视着他面前的一辆计程车,那司机在叽哩咕噜地说些什么?他不知道。他脑子里只有琴声和涵妮。人群围了过来,有人拉住了他。

“送他去警察局,他喝醉了酒。”

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他挣脱了那人的掌握,冲开了人群,有人在喊,他开始奔跑,茫无目的地奔跑,没有意识地奔跑。

“抓住他!那个醉鬼!”

有人在嚷着,有人在追他,他拼命地跑,一片汽车喇叭声,警笛狂鸣,人声嘈杂,他冲开了面前拦阻的人群,琴声奏得好响,是一阵快拍子的乐章,《匈牙利狂想曲》,那双小手忙碌地掠过了琴键,叮叮咚略地,叮叮咚咚地……他跑着,雨淋着,他满头的水,不知是雨还是汗,跑吧,跑吧,那琴声好响好响……

他撞在一堵墙上,眼前猛然涌起一团黑雾,遮住了他的视线,遮住了涵妮,他甩了甩头,甩不掉那团黑雾,他的脚软而无力,慢慢地倒了下去。人群包围了过来,有人在推他,他的面颊贴着湿而冷的地面,冰冰的,凉凉的,雨淋着他,却熄灭不了他心头那盆燃烧着的烈火。他的嘴唇碰着湿濡的地,睁开眼睛,他瞪视着地面那些水光和倒影,五彩缤纷的,七颜六色的,闪闪烁烁的。他想喊一句什么,张开嘴,他却是发出一声啜泣的低唤:

“涵妮!”

涵妮?涵妮在哪儿?像是有人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惊慌地茫然四顾,这才又爆发出一声令人心魂俱碎的狂喊:

“涵——妮!”

第二章

一九六三年,夏天。

经过了验关、检查行李、核对护照各种繁复的手续,孟云楼终于走出了机场那间隔绝的检验室,跟随着推行李的小车,他从人堆里穿了出去,抬头看看,松山机场的大厅里到处都是人,形形色色的,闹哄哄地布满在每个角落里,显出一片拥挤而嘈杂的气象。这么多人中,没有一张熟识的面孔,没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想想看,仅仅在一小时之前,他还被亲友们包围在启德机场,他那多愁善感的、软心肠的母亲竟哭得个唏哩哗啦,好像生离死别一般,父亲却一直皱着个眉头在旁边叫:

“这是怎么的?儿子不过是到台湾去念大学,寒假暑假都要回来的,又不是一去不回了,你这样哭个不停干吗?总共只是一小时的飞行,你以为他是到月亮里去吗?”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仍然哭着说,“只是,这总是云楼长成二十岁以来,第一次离开家呀!”

“孩子总是要离开家到外面去闯的,你不能让他在家里待一辈子呀!”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还是哭个不住,“只是,只是——我舍不得呀!”

哎,母亲实在是个典型的母亲!那么多眼泪,使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站在母亲身边的妹妹云霓却一个劲儿地对他做鬼脸,在他耳边低低地说:

“记住帮我办手续,明年我和美萱都要去!”

美萱,她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带着个微微的笑。奇怪,两年的交往,他一直对美萱没有什么特别深的感情,但是,在这离别前的一刹那,他反而感到一份淡淡的离愁,或者,是由于她眼底那抹忧郁,那抹关怀,又或者,是因为离别的场合中,人的感情总是要脆弱一些。

“记住,去了之后要多写信回家,要用功念书,住在杨伯伯家要懂得礼貌,别给人家笑话!”

父亲严肃地叮嘱着,仿佛他是个三岁的孩子,他有些不耐。母亲的泪,父亲的叮嘱……这种局面让他觉得尴尬而难挨,因此,上了飞机,他反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而今,他站在台北的阳光之下了,九月的午后,阳光灼热地曝晒着街道,闪烁得人睁不开眼睛来。他站在松山机场的门口,从口袋里摸出父亲写给他的,杨家的地址,仁爱路!仁爱路在何方?杨家是不是准备好了他的到来?他们真的像信中写的那么欢迎他吗?他有些怀疑,虽然每次杨伯伯到香港都住在他们家,但那只是小住几天而已,不像他要在杨家长住。这个时代,“友情”似乎薄弱得很,尽管杨伯伯古道热肠,那位从未谋面的杨伯母又会怎样呢?收起了地址,他挺了挺背脊,别管他了!第一步,他要先到了杨家再说。

招手叫来了一辆计程车,他正准备把箱子搬进车中,一辆黑色的轿车忽然风驰电掣地驶了过来,车门立即开了,他一眼看到杨子明——杨伯伯——从车中跨了出来,同时,杨子明也看到了他,对他招了一下手,杨子明带着满脸真挚的喜悦,叫着说:

“云楼,幸好你还没走,我来晚了。”

“杨伯伯,”云楼弯了一下腰,高兴地笑着,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有熟人来接他,总比要他在陌生的城市里找街道好些,“我没想到您会来接我。”

“不来接你怎么行?你第一次来台北,又不认得路。”杨子明笑着说,拍拍云楼的肩膀,“你长高了,云楼,穿上西装完全是个大人样子了。”

“本来就是大人了嘛!”云楼笑着,奇怪所有的长辈,都要把晚辈当孩子看待。

“上车吧!”杨子明先打开了车子后面的行李箱,云楼把箱子放了进去,一面问:

“杨伯伯,您自己开车?”

“是的,”杨子明说,“你呢?会不会开?”

“我有国际驾驶执照,”云楼有点得意,“要不要我来开?”

“改天吧!等你把路认熟了之后,台北的交通最乱,开车很难开。”

坐进了车子,杨子明向仁爱路的寓所驶去,云楼望着车窗外面,带着浓厚的兴趣,看着街道上那些形形色色的交通工具,板车、三轮车、脚踏车、摩托车……你简直计算不出来有多少种不同的车子,而且就这么彼此穿梭纵横地交驰着,怪不得杨子明说车子难开呢!抬头看看街两边的建筑,和香港也大大不同,尤其车子开到新生南路以后,这儿居然林立着不少独门独院的小洋房,看样子,在台北住家要比在香港舒服得多呢!

杨子明一边驾驶着车子,一边暗暗地打量着坐在身边的年轻人,宽宽的额角,明朗的大眼睛,沉思起来像个哲人,而微笑起来却不脱稚气。孟振寰居然有这么个出色的儿子!他心头掠过一阵复杂的情绪,模糊地感到一层朦胧的不安,约他住在自己家里,这到底是智还是不智?

“爸爸妈妈好吗?”他忽然想起这个早就该问的问题,“你妈舍得你到台湾来?”

“嗬,哭得个一塌糊涂,”云楼不加思索地答复,许多时候,母亲的爱对孩子反而是一种拘束,但是,母亲们却很少能体会到这一点。“云霓说她明年也要来。”他接着说,完全忽略了自己的答话与杨子明的回话不符,他是经常这样心不在焉的。

“云霓吗?”杨子明微笑地望着前面的街道,“明年来了,让她也住在我们家,我们屋子大人少,不知多久没有听到过年轻人的笑闹之声了,你们都来,让我们家也热闹热闹。”

“可是,您不是也有位小姐吗?”云楼看了他一眼,不经心地问。

“你是指涵妮?”杨子明的语气有些特别,眉头迅速地皱拢在一起,什么东西把他脸上的阳光全带走了?云楼有些讶异,自己说错了什么吗?“她是……”杨子明把下面的话咽住了,要现在告诉他吗?何必惊吓了刚来的客人?他轻咬了一下嘴唇,底下的话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车子转了个弯,驶进一条宽阔的巷子,停在一扇红漆的大门前面。

“我们到了。”杨子明按了按汽车喇叭,“你先进去,我把车子开进车房里去。”

孟云楼下了车,打量着那长长的围墙,和围墙上面伸出的榕树枝桠,看样子杨子明的生活必定十分富裕。大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十八九岁,面目清秀的下女,杨子明在车内伸头喊:

“秀兰,把孟少爷带到客厅里坐,然后给我把车房门打开。”

“好的,先生。”秀兰答应着,孟云楼奇怪着台湾的称呼,佣人称男主人是“先生”而不是“老爷”。跟着秀兰,他来到一个占地颇广的花园里,园内有一条碎石子路通向房子,路的两边整齐地种着两排玫瑰,靠围墙边有着榕树和夹竹桃。在那幢二层楼房的左侧,还有一个小小的荷花池,荷花池上架着个红栏杆的小木桥,池边种植着几棵柳树和木槿花。整个说起来,这花园的布置融合了中式、西式和日式三种风格,倒也别有情调。沿着碎石子路,他走进了一间有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厅,垂着绿色的窗帘,迎面就是一层迷蒙的绿。从大太阳下猛然走进这间绿荫荫的客厅,带给他一阵说不出的舒适与清凉。

绿,这间客厅一切的色调都是绿的,绿色的壁布,绿色的窗帘,绿色的沙发套,和绿色的靠垫、桌布。他带着几分惊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很少看到有人用单色调来布置房间,但是那份情调却是那样雅雅的,幽幽的,静静的。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仿佛并不是置身在一间房间里,而是在绿树浓荫之中,或是什么绿色的海浪里,有那份沁人心脾的清凉。

那个名叫秀兰的下女已经退出了,室内很静,静得听不到丝毫声响。云楼正好用这段时间来打量这间房间。客厅里有个宽宽的楼梯直通楼上,栏杆是绿色为主,嵌着金色的雕花,楼梯下有一盆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有座小巧玲珑的钢琴,上面罩着一块浅绿色的罩巾。上面还有个绿色灯罩的小台灯。台灯旁边有个细瓷花瓶,里面并没有插花,却插着几根长长的孔雀毛,孔雀羽毛也是绿色与金色的。

这一切布置何其太雅!云楼模糊地想着,雅得不杂一丝人间的烟火味,和香港家中的情调完全是两个世界。他简直不敢相信,仅仅在一个多小时以前,他还在香港那紊乱嘈杂的家中,听那些亲友们杂乱烦嚣的叮嘱。

一声门响,杨子明走了进来,他身后紧跟着秀兰,手里拎着云楼那两口皮箱。云楼感到一阵赧然,他把皮箱已经忘到九霄云外了。

“秀兰,”杨子明吩咐着,“把孟少爷的箱子送到楼上给孟少爷准备的房间里去,同时请太太下来。”

“我来提箱子吧!”云楼慌忙站起来说,尽管秀兰是佣人,提箱子仍然应该是男孩子的工作。

“让她提吧,她提得动。”杨子明说,看看云楼,“你坐你的,到我家来不是做客,别拘束才好。”

云楼又坐下身子,杨子明点燃了一支烟,抬头看看楼上,楼上静悄悄的,怎么回事?雅筠为什么不下来?是不知道他回来了?还是——他皱皱眉,扬着声音喊:

“雅筠!”

楼梯上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云楼本能地抬起头来,一个中年妇人正步下楼来,穿着件黑色的旗袍,头发松松地在脑后挽了一个髻,淡施脂粉,身段高而苗条。云楼不禁在心中暗暗地喝了一声彩,他知道这一定就是杨子明的太太,却不知道杨伯母如此高贵雅致,怪不得室内布置得这么清幽呢!

“雅筠,”杨子明说着,“你瞧,这就是孟振寰的儿子孟云楼!”

云楼又站起了身子,雅筠并没有招呼他,却很快地对杨子明抛了一个眼色,低低地说了句:

“轻声一点,才睡了。”

“又不好了?”杨子明的眉目间掠过一抹忧愁。

“嗯,”雅筠轻哼了一声,掉转头来望着云楼,她脸上迅速地浮上个奇异的表情,一对清亮而黝黑的眼睛率直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眼底浮动着某种难解的、生动而易感的神色。云楼困惑而迷惘了,怎样的眼神!被人这样率直地逼视是难堪的。他弯了弯腰,试探地问:

“是杨伯母?”他并不敢确定,到现在为止,并没有人给他介绍过眼前这个女人。

“他长得像振寰年轻时候,不是吗?”雅筠没有答复他,却先转头对子明说。

“唔。”子明含糊地应了一声。

“噢,”雅筠重新望着云楼,唇边浮起一个温柔的笑,她那清朗的眼睛里有着冬日阳光般的温暖,“欢迎你到我们家里来,云楼。你得原谅我直呼你的名字,你母亲怀你的时候本来答应把你给我做干儿子呢!”她笑了,又看着子明说:“他比他父亲漂亮,没那股学究样子。”

“你别老盯着他看,”杨子明笑着说,“你把他弄得不好意思了。坐吧,云楼,女人总是那么婆婆妈妈的让人吃不消。”

“是吗?”雅筠掉过头来,扬起眉毛对杨子明说。

“哦,算了,我投降。”杨子明慌忙说。

雅筠笑了,杨子明也笑了,云楼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他心里有股模糊的欣羡,在自己家里,父母间从不会这样开玩笑的,父亲终日道貌岸然地板着脸,母亲只是个好脾气、没个性的典型中国女性,丈夫就是天,是世界,是宇宙,是一切的权威。父母之间永远没有笑墟,家中也就缺乏一份温情,更别说这种谈谈笑笑的气氛了。他望着雅筠,已经开始喜欢她了,这是个懂得生活情趣的女人,正像她懂得室内布置一样。

“好了,我不惹人讨厌,子明,你待会儿带云楼去他房间里看看缺什么不缺,我去厨房看看菜,今天给云楼接风,咱们要吃好一点。”

“伯母,您别为我忙。”云楼急急地说。

“才不为你呢!”雅筠笑容可掏,“我自己馋了,想弄点好的吃,拉了你来作借口。”

“你别先夸口,”子明说,“什么好的吃,人家孟太太的菜是有名的,等下端出来的菜不够漂亮,惹云楼笑话。”

“入乡随俗啊,”雅筠仍然微笑着,“到了我们家,我们家算好菜就是好菜’可不能跟你妈做的菜比。”

“我妈的菜我已经吃腻了,您的菜一定好。”

“听到没有?”雅筠胜利地看了子明一眼。

“云楼,”子明笑着,“瞧不出你的嘴倒满甜的,你爸爸和你妈都不是这样的,你这是谁的遗传?”

云楼微笑着没有答话,雅筠已经嫣然一笑地转过身子,走到后面去了。子明也站起身来,拍拍云楼的肩膀说:

“来吧,看看你的房间。”

跟着杨子明,云楼上了楼,这才发现楼上也有一个小小的休息室,放着一套藤编的、十分细致的桌椅。以这间休息室为中心,三面都有门,通到三间卧室,另一面通走廊。子明推开了楼梯对面的一扇门,说:

“这儿,希望你满意。”

云楼确实很满意,这是间光线充足的房间,里面桌椅床帐都齐全,窗子上是全新的、米色的窗帘,一张大大的书桌上面,有盏米色罩子的台灯,有案头日历,有墨水,还有一套精致的笔插。

“这都是你伯母给你布置的。”子明说。

“我说不出我的感激。”云楼由衷地说,环视着四周,一双能干的、女性的手是能造成怎样的奇迹啊!

“我想,你或者需要休息一下,我也要去公司转一转,吃晚饭的时候我让秀兰来叫你。”

“好的,杨伯伯。”

“那么,待会儿见,还有,浴室在走廊那边。”杨子明指指休息室延伸出去的一条走廊,那走廊的两边也各有两扇门,看样子这幢房子的房间实在不少。

“好的。您去忙吧!”

杨子明转身走了,云楼关上了房门,再一次打量他的房间,他感谢杨子明把他单独留在这里了,和长辈在一起无论如何是件不很舒服的事。

他在书桌前的转椅里坐了一会儿,又在窗前小立了片刻,从他的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荷花池和小木桥,这正是盛夏,荷花池里亭亭玉立地开着好几朵荷花。离开了窗子,他打开他的皮箱,把衣服挂进壁橱,再把父母让他带给杨家的礼物取了出来,以便下楼吃饭的时候带下去。礼物是父亲和母亲包扎好的,上面分别写着名字,杨子明先生、杨太太、杨涵妮小姐。杨涵妮小姐?那应该是杨子明的女儿,怎么没见到她?是了,这并不是星期天,她一定还在学校里念书。她有多大?他耸耸肩,吃饭的时候就知道了,现在,想这些干吗?

东西整理好了,他开始感到几分倦意,本来么,昨晚一夜都没睡,云霓她们给他开什么饯别派对,接着母亲又叮嘱到天亮。现在,他是真的倦了,仰躺在床上,他用手枕着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朦胧地想着父母、云霓、美萱、还有他的这份新生活,杨伯伯、杨伯母、杨涵妮……涵妮,这个名字很美,想必人也很美,是吗?他翻了一个身,床很软,新的被单和枕头套有着新布的芬芳,他阖上眼睛,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第三章

孟云楼被一阵敲门声所惊醒了,睁开眼睛来,阳光不知道何时已经隐没了,室内堆积着暗沉沉的暮色,他坐起身子,用手揉揉眼睛,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个哈欠,好一个小睡!睡得可真香。门外,秀兰正在轻声唤着:

“孟少爷!吃晚饭了!孟少爷!”

“来了!”他叫,一翻身下了床,随便地用手拢了拢睡得乱蓬蓬的头发,衣服也皱了,算了,这时候难道还换了衣服去吃饭吗?打开房门,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去,三级并作两级地跑下楼梯。楼下餐厅里,杨子明夫妇正在等待着。他看了杨子明夫妇一眼,不好意思地微笑了起来。

“对不起,”他仓促地说,“让你们等我,我睡了一大觉。”

“睡得好吗?”雅筠深深地注视了他一下,温和地问。云楼那略带孩子气的笑,那对睡足了而显得神采奕奕的眼睛,那年轻而富有生命力的举动,以及那不修边幅的马虎劲儿……都引起她一种特殊的感情,一种属于母性的柔情和激赏。这孩子多强壮啊!她欣羡地想,咽下了一声不明所以的叹息。

“好极了,”云楼吸了吸鼻子,室内弥漫着菜香,这引起他的好胃口,他发现自己饿了。抬起头来,他扫了饭桌一眼,这才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女,正坐在一张椅子中,带着个置身事外似的微笑,满不在乎地看着他。涵妮!他想,这就是杨子明夫妇的女儿,一想起这个名字,他就又猛地想起忘了把父母送给杨家的礼物带下楼来了。没有经过思索,他立刻掉转身子,想跑回楼上去拿礼物。雅筠惊异地喊:

“云楼!你干吗?”

“去拿礼物,我忘了把礼物带下楼了,是爸爸送你们的!”

“哦,算了,这也要急冲冲的?”雅筠失笑地说,“先坐下来吃饭吧,菜都要凉了。”她忽然注意到桌前的少女了,又笑着说:“瞧,我都忘了给你们介绍……”

“我知道,”云楼很快地说,望着那少女,她有张很匀净的圆脸,有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一张厚嘟嘟的、挺丰满的嘴唇,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她并不怎么特别美,但是,她身上发射着某种属于女性的、青春的热力,而且还给人种洒脱的、无拘无束的感觉,看来是清新可喜的。“我知道,”他重复地说,盯着眼前的少女。“你是杨小姐,杨——涵妮。”

“噗哧”一声,那位少女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眼睛里闪过一丝调皮的笑意,含糊地说:“唔,我是涵妮,你呢?”

“得了,”雅筠瞪了那少女一眼,“又调皮了!”转头对着云楼,她解围地说:“这不是涵妮,这是我的外甥女儿,涵妮的表姐,周翠薇小姐。”

我是多么莽撞啊!云楼想,脸孔陡地发热了,尤其周翠薇那对充满了顽皮和好奇的眼睛正笑墟地盯着他,更让他感到一层薄薄的难堪和尴尬。对周翠薇微微地弯了一下腰,他口吃地说:

“哦,对不起。”

“这有什么,”杨子明插进来说,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坐下来,快吃饭吧!今天是你伯母亲自下厨的呢,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云楼坐了下来,环席看看,除了杨氏夫妇和周翠薇之外,他没有看到别人了,端起饭碗,他迟疑地说:

“杨——小姐呢?”

“涵妮?”雅筠愣了愣,眉头很快地锁拢在一起,眼睛立刻黯淡了,“她——有些不舒服,在楼上吃饭,不下来了。”

“哦。”云楼泛泛地应了一声,涵妮下不下楼吃饭与他毫无关系,他一点都不在意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孩子。端着饭碗,他的好胃口被那桌十分丰盛的菜所引起了,忘记了客套,他那不拘小节的本性立即回复了,大口大口地吃着菜和饭,他由衷地赞美着:“唔,好极了。”

他的好胃口使雅筠高兴。他吃得那么踊跃,不枉费她在厨房里忙了半天了。她用一种几乎是欣赏的眼光,看着云楼那副“吃相”。周翠薇好奇地扫了雅筠一眼,这男孩子为什么使雅筠如此关怀?

雅筠对云楼的关怀同样没有逃过杨子明的注意,他悄悄地对雅筠注视了一会儿,又掉过眼光来看着云楼,后者那张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生气与光彩,这实在是个漂亮的孩子!他咽下一口饭,对云楼说:

“九月底才开学,你还有十几天的空闲,怎样?要不要利用这段时间去旅行一下?到日月潭、阿里山,或者横贯公路去玩玩?到一趟台湾,这些地方你是非去不可的,只是,可惜我没时间陪你。”

“您别管我吧,杨伯伯,我要在台湾读四年大学呢,有的是时间去玩。”云楼说。

“要不然,让翠薇带你到台北附近跑跑,”雅筠说,“碧潭啦,阳明山啦,野柳啦……对了,还可以到金山海滨浴场去游泳。你会游泳吗?”

“会的。”云楼笑笑,“而且游得很好。”

“怎样?翠薇?”雅筠看着翠薇,“你这次在我们家多住几天,帮我招待招待客人,好不?”

“如果涵妮不需要我,”翠薇微笑地说,“我倒没关系,反正我没事。”

“涵妮?”雅筠的睫毛垂了下来,笑意没有了,半天,才慢慢地说,“是的,你陪陪涵妮也好,她是——”她的声音降低了,低得几乎听不出来,“太寂寞了。”

杨子明的眉毛又紧紧地蹙了起来,饭桌上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闷了,室内荡漾着一种奇异的、不安的气氛。云楼警觉地看看杨子明又看看雅筠,怎么回事?自己的到来是不是扰乱了这一家人的生活秩序?他犹豫了一会儿,用迟疑的口气说:

“杨伯伯,杨伯母,你们实在不必为我操心的,我可以自己管自己。明天我想去街上逛逛,你们不必陪我,我又不是孩子,不会迷路。”

“不,我们一点都没有为你麻烦,”雅筠说,脸上又恢复了笑意,“好吧,明天再计划明天的事吧!”

“其实,我可以陪孟——孟什么?”翠薇仰着头问,她坦率的眸子直射在云楼的脸上。

“云楼。”云楼应着。

“我可以陪你出去走走,如果涵妮不需要我的话。”她转头望着雅筠,诚恳地说,“说实话,涵妮并不见得需要我,姨妈,她有她自己的世界。”

“她不会说的,即使她需要。”雅筠忧郁地说,忽然叹了一口气。

云楼不解地看看雅筠,涵妮,这是怎样一个女孩?他们为什么要把她藏起来?这家庭中有着什么?似乎并不像外表那样平静单纯啊!他咽了一大口饭,天生洒脱的个性使他立刻抛开了这个困扰着他的问题。管他呢!他望着翠薇,他多幸运,刚到台湾的第一天,就有一个女孩自告奋勇地愿意陪伴他。尤其,还是个很出色的女孩子!

“你在读什么学校?”他问。

“我没读大学,”她轻声地说,有些赧然,接着却又自我解嘲地笑了,“我没考上。所以,整天东混西混,没事干。姨妈让我来陪陪涵妮,我就常跑到姨妈家来住,在家里,我爸爸太凶了,你知道?”她笑着,很好玩地耸了耸鼻子,“我怕爸爸,他一来就教训我,正好逃到姨妈家来住。”看着云楼,她怪天真地挑着眉梢,“你呢?来读什么?”

“师大,艺术系。”

“艺术?”她扬扬眉毛,很高兴地,“我也喜欢艺术,但是爸爸反对,他要我学化学或者是建筑。结果弄得我根本没考上。”

“为什么?”他问。

“出路好呀!”她耸耸肩,无可奈何地又瞟了杨子明一眼,“老一辈的比我们还现实,是不?”

“你尽管批评你老子,可别把我扯进去!”杨子明笑着说。

云楼也笑了笑,翠薇的这位父亲和自己的父亲倒很像,看着翠薇,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好雅筠把他的碗里夹满了菜,他也就乘此机会,老实不客气地大吃起来。

饭后,雅筠亲自煮了一壶咖啡,大家坐在客厅里谈着天,慢慢地啜饮着咖啡。在一屋子静幽幽的绿笼罩之下,室内有股说不出来的静谧与安详,那气氛是迷人的,薰人欲醉的。云楼对雅筠的感觉更深刻了,她是个多么善于协调人与人的关系、又多么善于培养气氛的女人!杨子明是有福了。他饮着咖啡,咖啡煮得很好,不浓不淡,很香又很够味,煮咖啡是种艺术,他也能煮一手好咖啡。

翠薇斜靠在沙发上,伸着长长的腿,她穿着件红白条条相间的洋装,剪裁得很合身,大领口,颇有青春气息,一目了然,她也是出自一个经济环境很好的家庭。一屋子绿色之中,她很有种调和与点缀的作用,她那身红,她那种调皮样儿,她那生动的眉毛和眼睛,使房间里增加了不少生气。如果没有她,这房间就太幽静了,一定会幽静得寂寞。

“姨妈,”翠薇开了口,“你们应该买个唱机。”

“我们家里并不缺少音乐。”雅筠微笑着说。

“那——那是不同的。”翠薇说,望向云楼,问:“你会不会跳舞?”

“不,”云楼回答,“不大会,只能勉强跳跳三步四步。”

“我不相信,香港来的男孩子不会跳舞?”翠薇又扬起了她那相当美丽的眉梢。

“并不见得每个香港的年轻人都是爱玩的,”云楼微笑着说,“云霓她们也都常常笑我。”

“你应该学会跳舞,”翠薇说,对他鼓励地笑笑,“台北有好几家夜总会,你有兴趣,我们可以去玩玩,看看台北是不是比不上香港。”

杨子明坐在那儿,默默地抽着烟,饮着咖啡,他显得很沉默,似乎有满腹心事。他不时抬起眼睛来,对楼梯上悄悄地扫上一眼。他在担忧什么吗?云楼有些狐疑。忽然,他又想起了礼物,站起身来,他向楼梯走。

“做什么?”杨子明问。

“去拿礼物。”他跑上了楼梯。

“这孩子!”雅筠微笑着。

他上了楼,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取了礼物。他走出房间,刚刚带上房门,就一眼看到休息室的窗前,伫立着一个白色的人影。那人影听到背后的声响,立即像个受惊的小动物般向走廊遁去,就那么惊鸿一瞥,那人影已迅速地隐进走廊的一扇门里去了。他只看清那人影的一袭白纱衣服,和一头美好的长发。他怔了几秒钟,心头涌起一阵难解的迷雾,这是谁,她为什么要藏起来?涵妮吗?他摇摇头,这幢静谧而安详的房子里隐藏了一些什么呢?抱着礼物,他走下楼,刚走了一半,就听到杨子明在低声地说:

“……你该让她出来,这样对她更不好……”

“她不肯,”是雅筠的声音,“她胆小……你就随她去吧!”

他走下了楼梯,夫妇两个都闭住了嘴。怎么了?他看看杨子明夫妇,捧上了他的礼物。但是,他的心并不在礼物上面,他相信杨氏夫妇对礼物也没有多大兴趣,父亲买的东西全是最古板的,杨子明是一对豪华的钢笔,雅筠是一件衣料,涵妮的是一个缀着亮珠珠的小皮包。

“噢,好漂亮的小皮包,”雅筠拿着那小皮包,赞美地说,接着就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可惜,涵妮是用不着的。”望着翠薇,她说:“转送给你吧。好吗?”

“给我?”翠薇犹豫了一下,“……涵妮……?”

“涵妮?”雅筠笑得好凄凉,“你想,她用得着吗?”

云楼惊异地看着这一切。涵妮?涵妮?涵妮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她是真的存在着,还只是一个虚无的影子?涵妮,她在哪里呢?

第四章

夜里,孟云楼失眠了。

午后睡了那么一大觉,晚上又喝了一大杯浓咖啡,再加上新来乍到的环境,都是造成他失眠的原因。仰躺在床上,他用手枕着头,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眼睛望着那有一片迷蒙的灰白的窗子。他并不急于入睡,也没有焦灼或不安的情绪,相反地,他觉得夜色中有一种柔和而恬静的气氛,正是让人用思想的大好时间。思想,这是人类最顺从的朋友,可以怎样安排它。

他不知道在黑暗中躺了多久,也不知道时间,他的思想朦朦胧胧的,一种对未来的揣测,一些对过去的回忆,还有对目前这新环境的好奇……他的思想并不集中,散漫地、随意地在夜色中游移,然后,忽然地,他听到了一些什么声音,使他的耳朵警觉,神经敏锐。侧着头,他倾听着,门外拂过了轻微而细碎的声响,是什么?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分,有什么东西是在夜里活动着的?一只猫?或是一只小老鼠?他再听,声音消失了,夜空里有着玫瑰和茉莉混合的淡淡的香味,还有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在窗外的花园中低鸣。夜是恬静、安详,而美好的。他翻了一个身,把头埋进了枕头,准备要入睡了。

但是,一阵清晰的声音重新震动了他,使他不由自主地集中了注意力,带着几分不能相信的惊愕,侧耳倾听那在夜色里流泻着的声浪。那是一串钢琴的琴声,叮叮咚咚的,敲击着夜,如一串滚珠走玉,玲玲琅琅地散播开来。他下意识地坐起身子,更加专心地听着那琴声。在家里,他虽然不能算一个古典乐的爱好者,但是却很喜欢听一些古典或半古典的小曲子,钢琴独奏一向在他的感觉中,远不及小提琴的独奏来得悠扬动人。但是,今夜这琴声中,有着什么东西深深地撼动了他,那弹奏的人手法显然十分娴熟,一个接一个的音浪生动地跳跃在夜色里,把夜弹醉了,把夜弹活了。

那是支柴可夫斯基的小曲子,《如歌的行板》,轻快、生动,而活泼。一曲既终,孟云楼竟有鼓掌的冲动。接着,很快地,一支新的曲子又响了起来,是韦伯的《邀舞曲》,然后,是支不知名的曲子,再下来,却是英国民谣,《夏日最后的玫瑰》。孟云楼按捺不住了,一股强烈的好奇,和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使他轻轻地站起身来,披上一件晨衣慢慢地打开了房门。

琴声更响了,是从楼下传来的,这立即使孟云楼记起客厅中那架钢琴,弹奏的人会是谁?雅筠?翠薇?还是那神秘的——涵妮?他不知不觉地步出了房门,在一种半催眠状态下走下楼梯,他的脚步很轻很轻,没有弄出一点声音来,他不想惊动那弹琴的人。

下了楼,他立即看到那弹琴的人了,他觉得心中有阵奇异的悸动,这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他站在楼梯脚,只能看到这女孩大半个后背和一点点的侧面。那盏绿色灯罩的台灯亮着,大厅内没有再开其他的灯。那女孩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穿着件白色轻纱的睡袍,沐浴在那一圈淡绿色的灯晕之中。她的手迅速而轻快地从钢琴上飞掠过去,带出一串令人不能置信的、美妙的声音。室内在仅有的一盏灯光之下,静幽幽的仿佛洒上一层绿色的迷雾,那女孩神往地奏着她的琴,似乎全心灵都融化在那些音符之中。整个的房间、钢琴、灯,和女孩合起来,像一个虚幻的、神仙的境界。像一幅充满了迷蒙的美的画。那是诱人的、令人眩惑的、完全不真实的一种感觉,孟云楼呆住了。

好半天,他才轻轻地在楼梯上的阶梯上坐了下来,用手托着腮,他就这样静悄悄地坐着,凝视着那少女的背影,倾听着那一曲又一曲的琴声。肖邦的《幻想即兴曲》《蝴蝶练习曲》,古塞克的《嘉禾舞曲》,然后是约纳森的《杜鹃圆舞曲》……弹琴的人完全弹得入了迷,倾听的人也完全听得入了迷了。

时间不知道流过去了多少,孟云楼听得那么痴,已不知身之所在。他的入迷并不完全是因为那琴声,这演奏当然不会赶得上那些钢琴独奏曲的唱片,何况他也不是一个音乐的狂好者,那女孩弹的许多曲子他根本就不知名,他只听得出一些较通俗的小曲子。让他入迷的是这种气氛,这灯光,这夜色,这梦幻似的女孩,和她本身沉迷在音乐中的那份狂热。这种狂热是极具有感染性的,他看着那女孩耸动着的瘦削的肩头,和那隐隐约约藏在轻纱衣服下的单薄的躯体,感到自己全心都充塞着某种强烈的、难言的情绪。

然后,终于,当一支曲子结束之后,那女孩停止了弹奏。面对着钢琴,她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像是满足,又像是依恋,她的手轻轻地抚摩着那些琴键,就像一个溺爱的母亲抚摸她的婴儿一般。接着,她盖上了琴盖,带着种发泄后的疲倦,她无限慵散地、毫不做作地伸了个懒腰,慢慢地站起身来。孟云楼突然惊觉到自己的存在了,他来不及思索,也来不及遁形,那女孩已经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了。在这一刹那间,他有种奇异的、虚飘的感觉,他想他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一瞬间的感觉,那样强烈地震撼着他。他面对着一张年轻的、少女的脸庞,苍白、瘦削,却有着那样一对炯炯然燃烧着的眸子。这是张奇异的脸,融汇着一切属于性灵的美的脸,一张不很真实的脸。那瘦瘦的小下巴,那小小的、薄薄的唇,那弧度柔和的鼻子……她美吗?以世俗评论女性的眼光来看,她不美。但是,在这绿幽幽的灯光下,在她那放射着光彩的眼睛的衬托中,她美,她有说不出来的一种美,是孟云楼从未在任何一个女性身上找到过的。他惊愕了,也眩惑了。

那少女也一眼看到了他,她迅速地瑟缩了一下,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她用手抓住胸前的衣服,想退避,但是,钢琴拦阻了她。于是,她站定了,开始静静地凝视着他,那惊吓的情绪很快地从她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惊奇。

“你是谁?”她轻轻地问,声音是柔和而悦耳的。

“孟云楼。”他回答,也是轻轻的,他害怕自己会惊吓了她,因为她看起来像个怯怯的小生物,一个完全需要保护的小生物。

“哦,”她应了一声,“你是那个从香港来读书的人,是吗?”

“是的,你呢?”他反问。

“涵妮。”她低低地说。

涵妮?孟云楼在口腔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事实上,他早就料到这是涵妮了。涵妮,这名字对他似乎已那么熟悉,熟悉得他可以直呼不讳。

“你在这儿做什么?”涵妮问,她不再畏惧他了,相反地,她脸上有着单纯的亲切。她向他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的一张矮凳上坐下来。用手抱住膝,她开始好奇地注视他,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坐在楼梯的台阶上,像个傻子般动也不动。

“我在听你弹琴。”

“你听了很久吗?”

“是的,几乎是你刚刚开始弹,我就坐在这儿听了。”他说,盯着她看,他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脸上移开。

“哦,”她发出一声轻哼,脸陡地发红了。看到那过分苍白的面颊上涌上了红晕,竟使孟云楼有阵心旌震荡的激动。“你笑我了?”她问,“我弹错了很多地方。”

“是吗?”孟云楼说,“我听不出来。”这倒是真话,他的音乐修养绝对无法挑出她的错误来。

“如果我知道你在听,我会弹得好一些,”她微笑了,忽然有些羞涩,“不过,如果我知道你在听,我就不会弹了。”

“为什么呢?”

她抿着嘴角一笑,那样子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不谙世事的,楚楚可怜的。

“我从不弹给别人听,我是说弹给——客人听。”

“我不是客人,”孟云楼的声调竟有些急促,他发现自己急于要获得这女孩的信任和友谊,“我要长住在这儿,你看我会变成你们家的一份子。”

她又笑了笑,不胜娇怯地。然后,她站了起来,用手抱着裸露着的手臂,瑟缩了一下说:

“我冷了。”

真的,窗子开着,夜风正不受拘束地吹了进来,带着点凉意。冷吗?应该不会,夏季的夜风是令人舒适的。但是,他看了看对方裸露在外的、瘦弱的手臂,就有些代她不胜寒怯起来。

“要不要披上我的衣服?”他问,站起身来,解下晨衣想给她披上去。

她迅速地后退了,退得那么急,使他吓了一跳。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显出一股惊慌失措的样子来,她的手又习惯性地握住胸前的衣服,嗫嚅地说:

“你——你干吗?”

“对不起,”他收回了衣服,为了自己让她受惊而感到非常不安,他从没有看过像这样柔弱和容易受惊的人,“我只是想给你披一下衣服。”

“哦,哦,”她镇定了自己,可是,刚刚那种柔和与亲切的友谊已经没有了,她抬起眼睛来,悄悄地扫了楼梯一眼,以一种淡漠的语气说:“我要上楼了。”

孟云楼仍然站在楼梯口,换言之,他挡住了涵妮的路。他想让开,让她走去,但,另外有种不情愿的情绪,近乎依恋的情绪却阻止了他。他的手按在扶手上,无形间拦住了她。

“为什么到现在才见到你?”他问,凝视着她,“为什么他们要把你藏起来?”

“藏起来?”她仰视他,眸子里带着天真和不解,“什么藏起来?”

“你。你看,我到你家大半天了,你没有下楼吃晚饭,又没有来喝咖啡。”

“我在睡觉。”她轻轻说,“我睡了一天,所以现在睡不着了。”

“我也跟你一样,下午睡了一大觉,现在睡不着了。既然睡不着,何必急着走昵?在房里没事干,不是很无聊吗?”

“真的,是很无聊,”涵妮点着头,他似乎说中了她最怕的事,因而也瓦解了她脸上的淡漠。“非常非常无聊,有时,一整天又一整天地,就这样子过着,除了弹琴,我不知道做什么。翠薇只是偶然来住一两天,她很耐心地陪我,但是,她那么活泼,一定会觉得厌气的。”

“你没有念书吗?”云楼惊异地问,这女孩在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呢?他奇怪杨子明夫妇是在做些什么,要把一个女儿深深地关闭起来。

“念书?”涵妮微侧着头,欣羡地低语,然后低低地叹息了,“很多年前念过,很多年了。”她微微地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那很多年前的日子。接着,她轻轻一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弓起了膝,她把面颊倚在膝上,样子娇柔动人而可爱。“我也过不惯那种日子,人多的地方会让我头晕。”

孟云楼审视着她,带着不能自已的好奇与关怀,她的皮肤那样白晳,白得没有丝毫血色,那对眼睛又那样黑,黑得像夜,这是怎样一个女孩?孟云楼有一些明白了,这根本不像一个实在的生命,倒像是一股烟,风一吹就会散掉的一股烟。看她倚着栏杆,静静地坐在那儿,蜷曲着小小的身体,看起来是弱不禁风的。她怎样了?最起码,她不是个正常的少女,她可能在一种神经衰弱的状况中。

“你多少岁了?”他问,也在楼梯上坐了下来。

“十八,不,十九了。”她望着他,“你呢?”

“二十,我比你大。”他微笑着,事实上,他觉得自己比她大得很多,几乎不可能只比她大一岁。

“你要住在我家吗?”

“是的。”

“那很好,”一层喜悦染上了她的眉梢,“住久一点,我可以弹琴给你听。”她热情地说,眼里有着期盼的光彩。他忽然领略到她的寂寞了,她像个孤独的孩子,渴求着伴侣,而又怕别人不接受她似的,她担忧地抬起眼睛来:“你爱听我弹琴吗?”

“非常爱,所以我才会跑到楼下来听呀!”

她笑了,立即对他有种单纯的信赖。

“胡老师很久没有来教我了,要不然我可以弹得更好一些,妈妈要我暂时停止学琴,她说我会太累了。”她歪着头,注视着他的眼睛,忽然轻轻地说:“你知道我的情形吗?”

“你的情形?”他困惑地望着她,“什么情形?”

“我在生病,”她悄悄地说,近乎耳语,“妈妈爸爸费尽心来瞒我,他们不要我知道,但是我知道了。李大夫常常来看我,给我打针,你不明白我多怕打针!他们告诉我,打针是因为我的身体太弱了。不过,我知道的,”她把手压在胸口上,“我这里面有问题。有时,里面会痛得很可怕,痛得我昏过去。”

“是吗?”他怜惜地望着她。

“这是秘密,嗯?”她的黑眼珠信任地停在他脸上,“你不要让爸爸妈妈知道我知道了。好吗?”

“好的。”

“一言为定?”她孩子气地扬着眉。

“一言为定!”

“那么,勾勾小指头。”

她伸出了她那纤细的、瘦弱的小手指,那手指是可怜兮兮的。他也伸出了小手指,他们像孩子般地勾了手指。然后,她笑了,笑得很开心,很高兴,仿佛由于跟他有了共同的秘密,而把他引为知己了。她看看他那张健康的、被阳光晒成微褐色的大手,又看看他那高大的身子,和伸得长长的腿,羡慕地说:

“你多么高大啊!”

“我是男人,男人比女人天生是要高大的。”他说,安慰地拍拍她的小手,“你应该多晒晒太阳,那么,你就不会这样苍白了。”

她立即敏感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毫不掩饰地问:

“我很难看吗?”

“不,不,”他慌忙地说,“你很美,我从没看过比你更美的女孩。”

“真的?”她不信任地问,“你撒谎。”

“真的。”他严肃地说,“我发誓。”

她又笑了,要换得她的喜悦是件相当容易的事。拉了拉衣角,她把身子倚在栏杆上,愉快地说:

“告诉我一些你的事。”

“我的事?”他有些不解。

“你的事,你的生活,你的家庭……告诉我香港是怎样的?你有弟弟妹妹吗?”

于是,他开始述说起来,他说得很多,他的童年,他的家庭,他的抱负及兴趣……她津津有味地倾听着,很少插口,每当他停顿下来,她就扬起睫毛,发出一声询问的声音:

“哦?”

于是,他又说了下去,为她而说了下去,因为她是那样有兴味地倾听着。其实,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叙述有什么新奇之处,他的一切都太平凡了,典型的家庭,按部就班的读书……可是,她的目光使他无法终止。就这样,他们并坐在楼梯的梯阶上,在这夏季的深夜里,一直倾谈了下去。

夜,越来越深了,他们已不知谈了多久,孟云楼已经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这是他到杨家的第一天,面前这个少女还是他第一次谋面的陌生女孩,他述说着,说起了他和父亲的争执,为了学艺术而引起的反对,涵妮用一对充满了同情的眸子注视着他,那样地代他忧愁和委屈,让他感到满腹温柔的感动。然后知道他的争执获得了胜利,她是那样由衷地为他喜悦,更使他充塞了满怀的激情。

就这样,他们谈着,谈着……直到有个声音惊动了他们,在楼梯顶,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奔跑了过来,他们同时抬起了头,雅筠正站在楼梯顶,惊异地望着他们,用一种不赞同和责备的语气喊:

“哦!涵妮!”

“妈妈,”涵妮仰着头,满脸的喜悦和兴奋,“我们谈得非常开心!”

“你应该睡觉,涵妮,”雅筠说,询问地把眼光投向云楼,“怎么回事?”

“我听到琴声,”云楼解释地说,猛然发现这样深更半夜和涵妮并坐在楼梯上谈天确实有些不妥当,难怪雅筠要用这样烦恼的眼神望着他了,“被琴音吸引着下了楼,我们就——认识了。”

“你又半夜里跑下楼来弹琴了,涵妮!”雅筠带有轻微的埋怨,却带着更多的关怀,“瞧你,等会儿又要感冒了,衣服也不加一件。”

“我睡不着,我白天睡得太多了。”涵妮轻声地说。

“来吧,去睡吧!”雅筠走下楼梯,挽着涵妮那单薄的肩头,“我送你回房去,去睡吧。”望向云楼,她终于温和地笑了,“我一觉睡醒,听到楼下有声音,就知道是涵妮又睡不着了,却没有料到你也在这儿。”她看看涵妮,又看看云楼,忽然惊奇地说:“你们倒自己认识了,嗯?”

“我们谈得很开心。”涵妮重复地说了一句,对云楼悄悄微笑着。

“是吗?”雅筠惊奇的神色更重了,注视着云楼,她不解地摇了摇头,“你一定很有办法的,”她似笑非笑地说,“我这个女儿是很怕羞的呢,我希望你没有吓着她才好。”

“他没有,妈妈。”涵妮代他回答了。

“那就好了,去睡去,”雅筠说,对着云楼,她又说,“你也该睡了吧!云楼。”

“是的,伯母。”云楼有些不安,“抱歉惊动了您。”

“算了,与你无关。”雅筠说着,揽住涵妮的肩膀,把她带上楼去。云楼在她脸上看到那种强烈的母性,她显然用着全心灵在关爱着涵妮的。

“再见!”涵妮回过头来对他说,“我怎么叫你?”

“云楼。”

“再见!云楼。”她依恋地说。

“明天见!涵妮!”他冲口呼出她的名字。

雅筠迅速地掉头看了他一眼,立即,那层烦恼又飞进了她的眼睛,她很快地皱了一下眉头,带着涵妮,隐没在楼梯的尽头了。

云楼在楼下又仁立了片刻,然后,他走到钢琴前面,代涵妮熄灭了那盏台灯。在黑暗中,他仍然站了很久,依稀能感到夜空之中,涵妮所留下的衣香。一个多么奇异的女孩!他摇了摇头,有满怀说不出来的、眩惑的情绪。这是他有生以来的二十年中,从来没有过的。

第五章

孟云楼一向是个心智健全的青年,虽然对艺术的狂热,造成了他个性中比较软弱的一面:重感情,爱幻想,而且或多或少带点浪漫气息。但是,他是个无神论者,他坚强而自信,他相信自己远超过相信天或命运。因此,他也决不相信奇迹,他的一生是刻板而规律化的,也从未发生过奇迹……直到走进杨家来。在他的感觉中,这第一夜就是个不可置信的奇迹,因为,当他回到卧室之后,他无法把涵妮从他脑中剔除了。

他几乎彻夜失眠,这令他自己都感觉惊奇和不解。当黎明来临的时候,他就起床了。整幢房子里的人都还在沉睡着。涵妮,她一定也还没有起床,昨晚上床那么晚,现在必然还在梦乡吧。他胡思乱想地揣测着,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等待着吃早餐的时间。

他希望能在早餐桌上看到涵妮,但是,他失望了。涵妮没有下楼来吃早餐。翠薇穿着件相当漂亮而触目的红色洋装,神采奕奕地坐在那儿,对他高高地扬起了眉毛。

“早!”她说,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活力,显得容光焕发,“夜里睡得好吗?”

“谢谢你。”他回避地回答,奇怪昨夜的琴声并没有惊醒这些人,可能他们对于午夜的琴声已经听惯了。

“你早餐吃什么?”雅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他笑着说,看了餐桌一角,桌上放着几碟小菜,杨家的早餐是稀饭,“好的,我就吃稀饭。”

“你在家里吃什么?”雅筠追问。

“面包。”

“那么,我叫他们给你准备面包。”

“不要,伯母,”云楼急急地说,“我高兴吃稀饭,换换口味,面包早就吃腻了。”

“真的?”雅筠微笑地看着他,“吃不惯你要说啊,在这儿不是作客,你要是客气就自己倒霉。”

“我没有把自己当客,”云楼说,坐下身来,才顾到对杨子明打招呼,“早,杨伯伯。”

“吃饭吧,云楼。”杨子明说,“饭后让翠薇带你去走走。翠薇,没问题吧?”

“随便。”翠薇笑着说,看了云楼一眼。

云楼没说什么,他倒并不想出去走走,但是也不忍辜负杨子明的安排,端起饭碗,四面望望,不禁犹豫了一下,雅筠立即说:

“你不必管涵妮,她经常不下来吃饭的,秀兰会送东西到她屋里去。”

云楼低下头吃起饭来,他很想问问涵妮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杨子明夫妇既然没有说起,他也不好主动地提出问题,到底,他只是到这儿来借住的,他没有资格去过问别人家庭的事情。

早餐很快就结束了。饭后,杨子明靠在沙发里,点燃了一支烟,对翠薇和云楼说:

“可惜我不能把车子让给你们,我要去公司,但是我可以送你们到衡阳路。云楼,你身上有钱吗?”

“是美金。”

“你跟伯母折换成台币吧。台北街上这两年变化不少,值得去看看。”

“中午得回来吃午餐,”雅筠说,微笑地望着他们。

于是,他们搭了杨子明的便车,到了台北的市中心区。杨子明是一个化工厂的总经理,他原是留德专攻化学的,二十几年前,在德国和云楼的父亲是同校同学。目前这个化工厂,杨子明也有相当大的股份,他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在事业上小有成就的中年人,有个贤慧的妻子,有个美满的家庭。云楼坐在杨子明身边时,就一直模糊地想着这些,杨子明显然比父亲成功,不论在事业上,或是在家庭上。

他和翠薇在衡阳路下了车,虽然并非星期天,街上仍然布满了熙来攘往的人群,到处都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商店林立,而商品琳琅满目。

“这儿好像比香港还热闹,”云楼说,“除了商店以外,有什么特别可看的吗?”

“你指什么?”翠薇很热心地问。

“有什么代表文化特色的东西没有?”

翠薇好奇地看了云楼一眼,香港来的男孩子!在街道上找文化特色!这真是奇怪的人呢!不过倒满讨人喜欢的,她很少看到这种典型的男孩子,有一份洒脱,却也有份书卷味儿。

“有个博物馆,假若你有兴趣!”她说。

“我有兴趣,”云楼很快地说,“在哪儿?”

他们去了博物馆,云楼倒真的对每一样东西都发生兴趣,足足在里面逛了一个半小时,翠薇耐心地陪伴着他,两人在博物馆内细细浏览。从博物馆出来,他们绕到了重庆南路,云楼又对书店大感兴趣,他逛每家书店,买了不少的书。然后,他们再绕回衡阳路,翠薇走得相当疲倦了,尤其是在这样的大太阳下。她叹了口气说:

“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子。”

“对不起,”云楼说,看到她额上的汗珠,才惊觉到自己的糊涂,“我总是这样只顾自己,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喝点冷饮,怎样?”

他们去了国际,坐定之后,云楼叫了杯冰淇淋咖啡,翠薇叫了橘子汁。因为走多了路,翠薇的脸颊红滟滟的,额上有着细细的汗珠。云楼凝视着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涵妮,这两个女孩有多大的不同!云楼想着,翠薇的容光焕发,涵妮的娇柔怯弱,她们像两个天地中的产物。

“你看什么?”翠薇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

“哦,没什么。”云楼调开了眼光,不由自主地脸红了。

翠薇微笑了起来,笑得好顽皮。她喜欢看到这个漂亮的男孩子脸红,这满足了她爱捉弄人的脾气,许多时候,她仍然童心未泯。

“你在香港有没有女朋友?”她笑着问。

“有。”他简单地回答,想到美萱,奇怪,他自到杨家以来,好像就没有想到过美萱了。

“你们很好吗?”

“并不,很普通的朋友。”

傻气,翠薇想,谁问他普通的女朋友呢?她注视着云楼,他的眉毛生得很挺,很有男儿气概,眼睛大大的,也满漂亮。带那么点儿傻气更好,她想着,男孩子总是有点傻气的。她对他的好感更加重了。

“你常住在杨家吗?”云楼开口了。

“偶然而己,为了陪涵妮。”

“涵妮,”云楼掩饰不住他的关怀,“她怎样了?”

翠薇皱起了眉毛。

“她只是个人影。”

“人影?”云楼不解地问。

“这是姨父说的,他常常叹着气说,涵妮只是个影子,是不实在的,是随时会幻灭的。”

“怎么说?”

“她从小就不对头,医生说她随时可以死掉!”

“什么?”云楼一震,几乎泼翻了咖啡杯子,翠薇诧异地看着他,从没见过面的女孩子,竟让他这样紧张?他是个感情丰沛而富同情心的男人啊!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她只是过一天算一天,”翠薇忧愁地说,提起涵妮,使她心酸而难过,涵妮,那是没有人能不喜欢她的,“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一直以为自己仅仅是身体衰弱而己。”

“什么病?”云楼近乎软弱地问。

“大概是心脏还是肺动脉怎么的,我也弄不清楚,是生下来就有的病。事实上,她不能上学,不能读书,不能出门,不能看电影,不能旅行……这个也不能,那个也不能,如果我是她,我真宁愿死掉!唉!”她叹了口气,那份顽皮不知不觉地收敛了。

原来是这样的!云楼握着咖啡杯子,带着种痛苦的恍然的情绪,想着那个孤独寂寞而苍白的小女孩。涵妮那张瘦小的脸庞和那渴望着友情的眸子立即浮到他的眼前,他感到心中有一阵抽搐般的悸动,就觉得再也坐不下去了。

“其实,陪伴涵妮是一件很难的事,”翠薇说,慢慢地啜了一口橘子汁,“她整日关在家里,对许多事都不太了解,你很难跟她谈话,她只能弹弹钢琴,还不能弹太久,太久会使她疲倦。但是,她又渴望着朋友,她好孤独,好寂寞,有时我说笑话给她听,她笑得什么似的。你不知道,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我是知道的!云楼想着,猝然地站起身来,他对于自己占据了翠薇而难过。他想着涵妮,那小小的身子,那怯怯的笑,那祈求似的声音:

“住久一点,我可以弹琴给你听。”

她多寂寞!他了解了。而他竟让翠薇来陪伴他了,把寂寞留给那个孤独的小女孩。举起杯子,他一口咽掉了杯里剩余的咖啡,命令似的说:

“我们回去吧!”

“急什么。”翠薇有些惊奇,“还早呀!”

“我们答应回去吃午饭的,我也还要写几封信。”

“给你的女朋友吗?”翠薇唇边又带着那顽皮的笑。

“唔,哼。或者。”云楼哼了一声,脸上也浮起一个狡黯的笑,他开始了解翠薇的调皮了,也开始学会对付她的办法了。果然,他的答话使翠薇无辞以答了。

不到十一点,云楼和翠薇就回到了杨家。走进客厅,翠薇把自己抛在沙发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

“热死了!”

客厅里有冷气,凉凉的,从正午燠热的阳光下走进这间绿荫荫、凉沁沁的房间,确实有说不出来的舒服。但,云楼没有心情休息,他四面张望着,没看到涵妮的影子,他的潜意识及明意识里几乎都充满了涵妮,尤其在听到翠薇说出涵妮的情况以后。她在哪儿?又躲在她的小房间里吗?她生活的圈子多么狭小!

雅筠听到声音,从楼上下来了,看到他们,她笑着说:“怎么就回来了?”

“没什么好玩的,”翠薇说,“热死了!”

“夏天还是待在家里最舒服。”雅筠说,看看云楼,这孩子为什么满面沉重?他和翠薇处得不好吗?玩得不愉快吗?云楼正拾级而上。“去了些什么地方?”她问云楼,后者脸上那深重的愁苦使她惊异。

“随便逛逛。”云楼心不在焉地回答。

忽然,云楼站定了,他的眼睛直直地落在楼梯顶上,呆呆地望着。什么事?雅筠跟随着他的视线,回过身子,向楼梯顶上看去。涵妮!在楼梯顶,涵妮正轻悄悄地走了过来。

走到楼梯顶端,她也站定了,倚着栏杆,她唇边浮上一个怯怯的笑,静静地看着云楼。她一只纤瘦的手扶着栏杆,穿着件套头的白色洋装。她的眼睛清幽而有神,她的笑温存而细致。雅筠大惑不解地看着这张小小的脸庞,她显得多么特别!又多么美!

“嗨!涵妮!”好半天,云楼才吐出一声招呼,他的目光定定地停在她身上,怎样的女孩子!轻灵如梦,而飘逸如仙。

“你真的没走?”涵妮问,毫不掩饰她的喜悦之情。

“我说过要住在这儿的,不是吗?”云楼温和地说。

涵妮点了点头,慢慢地走下了楼梯,她含笑的眸子一直没有离开云楼的脸,她的脚步轻灵,衣袂飘然。雅筠愕然地看着这一切,仅仅是头一夜的邂逅,就能造成奇迹般的感情吗?她心中涌上了一股难言的忧郁和近乎恐惧的感觉,这绝不可能!绝不可能!

“哦,涵妮,”雅筠振作了一下,说,“怎么不睡了?你怕不怕冷?要不要把冷气关掉?”

“不要,妈妈,我不冷。”涵妮温温柔柔地说,停在云楼的面前,仰头看着云楼,她比云楼矮了一大截,“你热吗?你在出汗。”

“我刚刚从外面回来。”云楼说,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来。面对着这张年轻的脸庞,他不敢相信她寿命不永。她太年轻,她应该还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假如像翠薇所说,那就太残忍了。上帝既然赋予了人生命,就应该对这些生命负责呀!他近乎痛苦地想着,忘了自己是个无神论者。

“从外面回来?”涵妮看了看窗外阳光明亮的花园,自语似的说,“我也想出去走走呢!外面好玩吗?”

“没有家里好,”云楼很快地说,“外面太热。”

“你说我应该晒晒太阳。”涵妮用手抚摸着面颊说。

她竟记在心里!云楼满腹怛恻地望着她。

“不,你晒不晒太阳都一样,你够美了!”插进嘴来的是雅筠,拉着涵妮的手,她急于要把她从云楼身边带开。怎么了?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这是可怕的!“涵妮,”她说,“到翠薇这边来坐坐吧!你真的不会冷吗?”

“不会,妈妈。”涵妮顺从地走过去,眼睛仍然微笑地望着云楼。

“怎么,你和孟云楼已经认得了?”翠薇一直用种惊异的态度在旁观看,这时才开口对涵妮说。

“昨夜,他听了我弹琴,”涵妮说,静悄悄地微笑着,带着份偷偷的愉悦。再看了云楼一眼,她说:“你真的爱听我弹琴吗?”

“真的。”云楼一本正经地说。

“没有骗我?”

“绝对没有。”

喜悦满布在涵妮的眼睛里和面颊上,人类几乎是从孩提的时候开始,就需要赞美、友情和欣赏。她的眼睛发着光,苍白的面颊上竟染上了红晕。雅筠忧喜参半地望着涵妮那反常的、焕发着光彩的脸,多久以来,这孩子没有这样愉快的笑容了!翠薇坐在一边,用一对聪明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你现在要听我弹琴吗?”涵妮问云楼,仿佛在这间屋子里,没有雅筠,没有翠薇,只有云楼一个人。

“如果你不累。”

“我不累,”涵妮高兴地说,走向钢琴,“我还会唱歌呢,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于是,涵妮打开了琴盖,开始弹起了一支古老的情歌,一面弹,一面唱着,她的歌喉细致而富于磁性,咬字清晰,声调里充满了真实的感情。那歌词是:

昨夜,那夜莺的歌声,将我从梦中惊醒,

皓夜当空,夜已深沉,

远山远树有无中。

我轻轻地倚在我的窗边,

看露光点点晶萤。

那夜莺,哦,那可爱的夜莺,

它诉说着你的事情。

……

她唱得那么好,带着那么丰沛的感情,孟云楼完全被它所震慑住了。他不知不觉地走到钢琴旁边,把身子倚在琴上,愣愣地看着涵妮,涵妮注视着他,眼睛更亮了,声音更美了,唱着下面的一段:

白天我时常思念你,

夜晚我梦见你,

梦中醒来,却不见你,

泪珠在枕边暗滴,我听到微风在树林里,

轻轻地叹息,叹息。

那微风,哦,那柔和的微风,

它是否在为我悲泣?

……

孟云楼深深地望着涵妮,深深深深地,看着那发光的小脸,听着那歌词的最后几句,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潮湿了。

第六章

夜里,孟云楼独自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摊开着一本杰克·伦敦的《海狼》,但是,他并没有看。他曾经尝试阅读了好几次,却总是心不在焉地想到了别的事情。今夜,涵妮不会再去弹琴了,白天她已经弹够了琴,他怕她会过分疲劳了。他不应该让她一直弹下去的,整个下午,她坐在钢琴前面,弹着,唱着,笑着,好像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快乐的生命。每当雅筠上前阻止她弹奏的时候,她就以那样可爱的笑容来回答她的母亲。

“妈妈,我不累呀,我真的不累。我弹得好开心!”

于是,雅筠不忍再阻止了,她也就继续地弹了下去。她会不会太累了?看着她那样充满了精力和欢乐,使孟云楼对翠薇的话怀疑了起来,她不会有什么病,只是身体衰弱一点而已,她缺乏的是阳光和友情,许多独生女儿都是这样。假若让她过一般少女的正常生活,有适当的运动,适当的休息,适当的饮食调护,说不定她反而会健康起来。她除了苍白瘦弱之外,也看不出有任何病态呀!

“我要帮助她,”他想着,“帮她过正常生活,帮她恢复健康。我相信一定能做到!”

他的自信又来了,他一向相信“人定胜天”的。站起身来,他绕着房间行走,一面揣测着如何将他的计划付诸实行。

门外有声音,然后,有人轻轻地敲了敲他的房门。

涵妮!他立刻想。走到门边去,他低问:

“谁?”

“是我。”那是雅筠的声音。

他开了房门,惊讶地望着雅筠,快午夜十二点了,什么事使她深夜来敲门?

“伯母?”他疑问地说。

“嘘!”雅筠把手指按在唇上,警告地嘘了一声,走进屋来,她反手关上了房门,低声地说:“我有话要跟你单独谈谈,我不想让涵妮知道。”

云楼狐疑地转过身子,把椅子推到雅筠的面前,雅筠坐了下来,说:

“我看到你屋里还有灯光,我希望没有打扰你睡觉。”

“我没睡,我正在看书。”云楼说,坐在书桌旁边,“有什么事?”

“关于涵妮。”雅筠深深地锁起了眉头。

“涵妮?”云楼注视着雅筠。

“你有没有知道一点她的情形?”

“您是指她的病?我听翠薇说起一些,”云楼说,“我想她夸张了病情,应该不很严重吧?”

雅筠用一对沉痛而悲哀的眸子望着云楼,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很严重。非常非常严重。”她的声音低而沉重,“她随时有失去生命的可能。”

“真的?”云楼问,觉得胃部起了一阵痉挛,“是什么病?”

“先天性的心脏血管畸形,这个病的学名叫肺动脉瓣膜狭窄。”

“肺动脉瓣膜狭窄,”云楼机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称,那是个多么拗口而又复杂的病名,他心中有些儿恍惚,涵妮,仅仅是个虚设的生命?随时都可以从这世界上隐没?他不相信,不能相信。“这病不能治疗吗?”他近乎软弱地问。

“如果仅仅是肺动脉瓣膜狭窄,我们可以尝试给她动心脏矫正的手术,虽然危险,却有希望治好。但是,”雅筠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云楼可以看出她那属于母性的悲痛,和她肩上、心上、情感上的那层重重的负荷,“她的情况很复杂,她的右心室漏斗部狭窄,整个肺动脉瓣孔环也变狭窄,在心插管检査中显示出不宜于动手术,因此,虽然在她童年我们就发现了她的病,一来那时的医学还不发达,二来也没有这个勇气尝试开刀,就只有用营养照护和药物来帮助她。等到我们想冒险开刀的时候,她已经不能开刀了……”她停顿了一下,眼睛里盛满了深重的忧愁。

“哦?”云楼询问地望着雅筠,那些医学名词对于他陌生而遥远,他一点也不懂,唯一懂得的事情,就是这些陌生的名词却将带走一条美好的生命!

“她的病情已经造成了严重的贫血,右心衰竭,而且引起了心内膜炎的并发症,她不能动手术,药物对她也没有太大的帮助,多年以来,我们对她的病,就只能希望奇迹出现了。”她望着云楼,悲哀地说,“你懂了吗?”

“这是残忍的。”云楼喃喃地说,深深地抽了口气,“她是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孩。”

“唉!”雅筠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为了她,你不知道我们做父母的受了多少煎熬,子明还罢了,他是男人,男人总洒脱一点,他认了命。而我呢,我那么那么喜欢她,涵妮,她是我的宝贝!在她婴儿的时候,我抱着她,望着她娇娇嫩嫩的小脸,我说,我要她好好地长大,长成一个最美最快乐的女孩!结果……”她咽住了,一阵突来的激动,使她的语音哽塞,“这难道是我的命吗?是命中注定的吗?”

“或者,我们还能期望奇迹。”云楼由衷地说,期盼地说,“她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对了,这就是我来看你的原因,”雅筠挺了挺背脊,一层希望的光芒又燃亮了她的眼睛,“五年前,医生就说她随时会死亡,可是,五年过去了,她还活着,假若能再延个五年、十年或十五年,说不定那时候的医药更进步了,说不定那时的心脏病已不再构成人类的威胁了,说不定根本就可以换个心脏了,那她就不成问题了。谁知道呢?科学进步这么快,许多以前我们认为不可能的事,现在都可能了,人类都已经向太空发展了,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呢?”

“是的,确实不错。”云楼应着,感染了雅筠那份属于母性的勇气。“所以,我们目前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让她好好地活下去。”雅筠深深地凝视着云楼,“是吗?”

云楼微蹙着眉梢,望着雅筠,她的眼神里有着一些什么,好像能不能让涵妮好好活下去的关键在他身上似的。

“当然。”他回答。

“涵妮不能受刺激,不能太兴奋,不能过劳,不能运动……这些都可以送掉涵妮的命,你明白吗?我们甚至不敢带她看电影,怕电影的情节刺激了她,不敢对她说一句责备或重话,怕会刺激她。她有时看了比较动人的、悲剧性的小说,都会不舒服,会胸口疼痛。我们只有小心翼翼地避免一切能触发她发病的因素,让她的生命能延续下去。”

云楼注意地倾听着。

“所以……”雅筠突然有些碍口,似乎很难于措辞,“我必须请你帮助我们。”

“我能怎样帮忙?伯母?”云楼热心地问。

“是这样……是这样……”雅筠困难地说,“我们要让她避免一切感情上的困扰……”

“哦?”云楼紧紧地盯着雅筠,他有些明白了。

“换言之,”雅筠终于坦率地说了出来,“我希望你跟她疏远一点。”

云楼望着雅筠,雅筠的眼睛里含满了抱歉的、祈谅的、无奈的神情,这把云楼折服了。世上不可能有第二种爱能和母爱相比。

“您是不是担心得太早了一些?”他低低地说,“我和涵妮不过刚刚才认识一天。”

“未雨绸缪,”雅筠凄凉地微笑起来,“这是我一贯防备问题发生的办法。”

“不过,您认为您的方法对吗?”云楼深思地问,“您不认为她太孤独?友谊或者对她有益而无害?”

“友谊,是可能的,”雅筠慢慢地说,“可是,爱情就不然了。而友谊是很容易转变为爱情的。”

云楼感到一阵燥热,窗外没有风,天气是燠热的。

“您何以见得,爱情对她是有害的呢?”他问。

“世界上没有一份爱情里,是没有惊涛骇浪和痛苦的。”雅筠深沉地说,“而且,涵妮不能结婚。她不能过婚姻生活,也不能生儿育女。”

云楼站起身来,在室内走了一圈,然后他停在窗子前面。倚着窗子,他站了好一会儿,窗外的天空,璀燦着无数的星星,草里有着露光闪烁。他想起涵妮唱的歌:

我轻轻地倚在我的窗边,

看露光点点晶莹。

那夜莺,哦,那可爱的夜莺,

它诉说着你的事情。

他从心底深深地叹息了。回过身子,他面对着雅筠,许诺地说:

“您放心,伯母,我不会做任何伤害涵妮的事。”

雅筠注视着云楼,后者那张坚决的、而又充满了感情的脸那么深地撼动了她!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去,用诚恳而热烈的语气说:

“你要知道,云楼,假若涵妮是个正常而健康的孩子,我真会用全心灵来期望你和她……”

“我了解的,伯母。”云楼很快地说,打断了雅筠没有说完的话。他用一对坦率而真诚的眼睛直视着雅筠,“我将尽量避免给你们家带来麻烦,或给涵妮带来不幸。”

雅筠从云楼眼里看出了真正的了解,她放心了。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说:

“好了,我耽误了你不少的时间,夜已经深了,你也该睡了,再见吧!”

“再见!伯母。”云楼送雅筠到了房门口,打开房门,雅筠轻悄悄地退了出去,临时又回过头来,叮嘱了一句,“还有,云楼,你别在涵妮面前露出口风来,这孩子至今还糊里糊涂地蒙在鼓里呢!”

“我知道,伯母。”

目送雅筠走了,他关上房门,靠在门上,他伫立了好一会儿。涵妮真的被蒙在鼓里吗?他想起昨夜和涵妮的谈话,她显然已略有所知了,噢,这样的生命岂不太苦!走到床边,他躺了下来,瞪视着天花板。和昨夜一样,了无睡意,雅筠的谈话完全混乱了他。到这时,他才懵懂地感觉到,他对涵妮竟有一份强烈的感情。他是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这类话的,他讨厌一些小说家笔下安排的莫名其妙的爱情,可是,他拂不掉涵妮的影子!这个仅仅认识了一天的小女孩!这个随时会幻灭掉的生命!这个根本不能面对世界的少女。一种强烈的、悲剧性的感觉深深地铭刻进了他的心中。

“从明天起,我要离开她远一点,真的,杨伯母是个聪明的女人!”

他想着,关掉灯,准备要睡了。但是,涵妮的面容浮了上来,充满在黑暗的空间,比雅筠来访前更生动,更鲜明,更清晰。

第七章

接连三天,孟云楼都是早出晚归,一来由于杨子明热心的建议,要让他在开学之前,好好地把台北附近的名胜地区玩一玩;二来由于翠薇自告奋勇的陪伴,拒绝女孩子总是件不礼貌的事;三来——这大概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想避开涵妮。于是,他和翠薇畅游了阳明山、碧潭、金山、野柳、北投、观音山等地区,在香港,难得看到一点绿颜色的山野。这三天的畅游,倒也确实带给他相当的愉快。而且,翠薇是个好的游伴,她活泼、愉快、年轻,而又吸引游人的注意,所以,他们这一对很引起一些羡慕的眼光。云楼对这些眼光虽不在意,翠薇却有份下意识的满足。

每天倦游归来,往往都是晚饭以后了,所以,一连三天,云楼都几乎没有见到过涵妮。只有一天早上,她目送他和翠薇出门,坐在那儿,她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当大门在云楼身后阖拢的时候,云楼才怛恻地感到,这门里面关住了几许寂寞。

第四天的深夜,孟云楼突然被琴声所惊醒了,那琴声从楼下清晰地传来,弹的是《匈牙利狂想曲第二号》,琴声急骤如狂风暴雨,弹奏的人显然心情凌乱,错了很多地方,竟连孟云楼都可以听出来。涵妮,她怎么了?云楼诧异地坐起身子,她的琴从来不像这样的,她不像是弹琴,倒像是在发泄什么地敲击着琴键。

这是涵妮吗?当然,这幢房子里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在深夜时弹琴,而且,也只有涵妮能弹得这么好。她怎么了呢?她今夜为什么一反常态,不弹一些优美的小曲子?

孟云楼用了极大的克制力,制止自己想下楼的冲动,雅筠那天晚上对他说的话言犹在耳,他不能下去,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够不对这苍白怯弱的小女孩用情,事实上,他已经对她动了感情,很深很深的。他必须躲避,躲得远远的,他不能再陷下去了,否则,即使涵妮没有怎样,他却将感到痛苦了。痛苦,这两个字一进入到他思想中,他就猛然觉得心底抽过了一阵刺痛和酸楚。他无法分析这刺痛是怎么回事,倒回床上,他把头埋进枕头中,对自己说:

“睡吧!就当你没有听到这琴声!”

像是回答他的话,那琴声却戛然而止了,他不禁吃了一惊,因为那曲子只弹了一半,涵妮从不会半途而废的。他竖起了耳朵,下意识地等待着那琴声继续下去,可是,再也没有了。这突然的岑寂比琴声更震动他,他睡不稳了,重新坐起身子,他侧耳倾听,没有脚步声,也没有人上楼的声音,涵妮在做什么?

沉默继续着,静,一切都那么静,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全神贯注地坐在床上,又倾听了好一会儿,岑寂充塞了整幢房子里。终于,他再也按捺不住了,翻身下了床,他找着自己的拖鞋,走到门边,他打开了房门。

他看到楼梯上的灯光,这证明楼下确实有人,刚刚的琴声不会是出自他的幻觉了。他无法制止自己强烈的好奇和不安,走出房门,他迅速地向楼下走去。

下了楼梯,他一眼看到涵妮了,涵妮,果然是涵妮,仍然穿着她那件白纱的睡袍,她坐在钢琴的前面,琴盖已经阖了起来,她的头却匍伏在琴盖上面,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或是昏倒了。

“涵妮!”

孟云楼惊呼着,飞奔了过去。她昏倒了,发病了,还是——死神的手已伸过来了?他几乎是一跳就跳到了她的身边,用双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蹲下身子恐慌地喊着:

“涵妮!涵妮!”

出乎意料地,她的头迅速地抬了起来,望着云楼,她蹙起眉头说:

“你吓了我一跳!”

“你才吓了我一跳呢!”云楼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可是,立即,一种新的惊吓又让他震动了,他看到涵妮那苍白而瘦小的面庞上,竟满是亮晶晶的泪痕,那长而黑的睫毛上,也仍然挂着晶莹的泪珠。

“涵妮!”他低喊,“怎么了?你?”

涵妮没有回答,只用一对楚楚可怜的眸子,呆呆地凝望着他,睫毛上的泪珠,映着灯光闪烁。

“涵妮!”他感到心中猛然充塞进了一股恻然的柔情,涵妮那孤独无助、而又泪眼凝咽的神情绞痛了他的神经。“你怎么了?涵妮?谁欺侮了你?谁让你不高兴了。告诉我!涵妮!”他用充满了感情的口吻,诚挚地说着,他的手仍然紧握着她那瘦小的胳膊。

涵妮依然默默无语,依然用那对含泪含愁的眸子静静地瞅着他。

“你说话呀,涵妮!”云楼说,深深地凝视着她,带着不由自主的怜惜和关怀,“你为什么流泪?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儿哭?”

涵妮的睫毛轻轻地闪动了一下,眼睑垂了下去,掩盖了那对乌黑的眸子。好半天,她重新扬起睫毛来,带着股畏缩的神情,望着云楼,终于低低地开了口:

“她又美,又好,又健康,是吗?”

“谁?”云楼困惑了一下。

“翠薇。”她轻轻轻轻地说。

云楼猛地一震,他紧盯着面前这个女孩,她是为了这个而在这儿哭吗?他望着她,她的眼睛深幽幽地闪着泪光,她那小小的嘴唇带着轻微的颤动,她的神情是寂寞的,凄苦的,而又谦卑的。

“涵妮,”他轻唤着,感到自己的声音涩涩的,“没有人比你更美,更好,你懂吗?”

她可怜兮兮地摇摇头。

“我不懂。”她说,“我但愿有翠薇一半的活力。”

云楼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他振作了一下,掏出手帕来,出于本能地,他为她拭去了脸上的泪痕。然后,用故意的、轻快的口气说:

“你不要羡慕翠薇,涵妮。你有许许多多地方都比她强,你看,你能弹那么好的钢琴,能唱那么好的歌,她还要羡慕你呢!来吧,振作起来,弹一支曲子给我听听。还有,记住不要流泪,眼泪会伤害你的眼睛,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美。”

涵妮望着他,一层红晕涌上了她的面颊。

“你在哄我。”她说。

“真的,不哄你。”他站起身来,倚在钢琴上面,“你不愿弹给我听?”

“愿意的!”她轻喊着,眼睛里闪着光彩,打开了琴盖,她仰着头望着他,“你要听什么?”

“《梦幻曲》。”他说,舒曼的这支曲子一直对他有极深的感应力,“多弹两遍,我喜欢听。”

她弹了起来,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她的手熟练地拂着琴键,那纤细的手指,在琴键上飞掠过去,带出一串串柔美的叮咚之声。她重复着《梦幻曲》,一遍又一遍,直到他不忍心地抓住了她那两只忙碌的小手。

“够了!”他叫,“你累了。”

“我不累。”她的眼睛清亮如水,而又热烈似火,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我不累,如果你要听。”

他瞪视着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从没有一个女孩这样震动他,这样弄得他全心酸楚。

“我要你休息。”他说,声音喑哑,“你应该去睡觉,夜已经很深了,是不?去睡,好吗?”

“如果你要我去睡,我就去。”她说,像个听话的、要人赞美的孩子。

“我要你去,”云楼说,温柔地凝视着她,她那两只瘦小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手掌中,“你知道,充足的睡眠可以使你强壮起来,强壮得像翠薇一样。”

“到那时候,你也带我出去玩?”她问,很孩子气的,带着满脸的期盼。

“一定!”他许诺地说。

“好的,那么我就去睡。”她顺从地站起身来,依依地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阖上了琴盖,她转过身子,真的向楼梯那儿走去。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她到楼梯口,她忽然站住了,抬起头来看着他,低低地,急促地,而又祈求似的说:“明天你不出去,好吗?”在他没回答以前,她又很快地说,“我弹琴给你听,弹《梦幻曲》,很多遍很多遍。好吗?”

他的心痉挛了一下,这女孩祈求的眸子使他悸动。

“好的。”他说,“我留在家里,听你弹琴。”

喜悦飞进了她的眼睛,她对他做了个非常可爱的笑容。这句话带给她的喜悦竟那么大,那么多,使他深深地为这一连几天的外出抱歉起来。她那样渴望着朋友啊!雅筠的方策是错误的。

“你真好!”她说,望着他的脸,好半天,她才掉转头,快乐地说,“我去睡了!”

她几乎是“奔”上了楼梯,脚步轻快而活泼,到了楼梯顶,她又站住了,回头对他含笑地摆了摆手,说:

“明天见!”

“明天见!”他也摆了摆手。

她走了。云楼关了灯,慢慢地走上楼,回进自己的卧房里。躺在床上,他又久久不能入睡。

早晨,当他下楼吃早餐的时候,很意外地,涵妮竟精神奕奕地坐在早餐桌旁。他们很快地交换了一瞥,也很快地交换了一个微笑。他觉得,他和涵妮之间有一种微妙的了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也不过如此。涵妮的笑里包含了很多东西:期盼、快乐、欣慰,和一份含蓄的柔情。

“早啊,”他对涵妮说,“难得在早餐桌上看到你。你看来清新得像早晨的露珠。”“我以后都要下楼来吃早餐。”涵妮微笑着说。

“算了,”雅筠说,“我宁愿你多睡一下呢!”

“早,”翠薇向云楼打着招呼,“今天的计划如何?”

“计划?”云楼愣了愣。

涵妮迅速地抬起头来望着云楼。

“我们可以去指南宫,”翠薇咬了一口鸡蛋,口齿不清地说,“那是一个大庙,包你喜欢。”

“不,今天不出去了,”云楼说,“今天我想留在家里,”他看了涵妮一眼,涵妮正低下头去,脸埋在饭碗上,在那儿悄悄地笑着,“连天出去跑,晒得太厉害,今天想在家里凉快凉快。”

“要凉快,我们去游泳,”翠薇心无城府地说,“去金山,姨父,您今天要用车吗?”

“假若你们要用,我可以让给你们一天,”杨子明笑着说,“不过,不许翠薇开,你没驾驶执照,让云楼开。”他望着云楼,“我相信你的驾驶技术。”

“好呵!”翠薇欢呼着,“云楼,你有游泳裤吗?没有的话,我们先去衡阳路买一件。”

微笑从涵妮的唇边迅速地隐没了,她的头垂得更低,阳光没有了,欢乐消失了,她轻轻地啜着稀饭,眼睛茫然地望着饭碗。

“不用了,”云楼很快地说,再看了涵妮一眼,“我今天哪儿都不想去,而且,我也要准备一下功课,马上就要开学了。杨伯伯,您还是自己用车子吧!”

翠薇惊奇地看了云楼一眼,困惑地锁起了眉头,云楼投给了她抱歉似的一瞥,她笑笑,不再说话了。

杨子明看看云楼,没有说什么。他对于他们出不出去,并不怎么关心。涵妮的眼光从云楼脸上溜过去,微笑又飞进她的眼睛中,而且,莫名其妙地,她的脸红了。红得那么好看,云楼费了大力才能把自己的眼光从涵妮脸上调开。雅筠放下了饭碗,她的敏感和直觉已经让她怀疑到了什么,看看涵妮,再看看云楼,她的眉峰轻轻地聚拢了。

饭吃完了,涵妮抛下了她的饭碗,径直走进客厅里,立即,云楼听到钢琴的声音,《梦幻曲》!琴声悠扬地在清晨的空气中播送。他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客厅,在沙发中坐了下来。涵妮回过头来,对他很快地微笑了一下,就又掉头奏着她的琴,她的手指生动而活泼地在琴键上移动。

雅筠也走过来了,坐在云楼的对面,她审视着面前这个男孩子。云楼,你错了!她想着,却说不出口。你竟不知道爱之适以害之,云楼,你这善良、多情、而鲁莽的孩子,你错了!

云楼抬起眼睛来,和雅筠的眼光接触了,他无语地又垂下头去,他在雅筠眼中读出了询问和责备,他用手支着头,望着涵妮的背影,那单薄的、瘦弱的身子,那可怜兮兮的肩膀,那在琴键上飞掠着的小手……我只有这样做,他想。伤这个少女的心是件残忍的事!我不能伤她的心!我要帮助她,保护她,给她快乐,这些,是不会要她的命的!

一曲既终,涵妮转过身子来,她充满了喜悦和快乐的眸子在云楼脸上停留了片刻,云楼也用含笑的眸子回望着她,于是,她又转过身子,开始再一遍弹起《梦幻曲》来。

琴声抑扬而柔和地扩散,云楼专注倾听着,显然心神如醉。雅筠呆呆地望着这一切,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有什么事要来临了!她恐惧地想着,仰首望向窗外的天空,她不知未来的命运会是怎样的。

第八章

云楼开学了,刚上课带来了一阵忙碌,接着就又空闲了下来。一年级的课程并不重,学的都是基本的东西,这些云楼是胜任愉快的。每天除了上课以外,云楼差不多的时间都停留在家里,他没有参加很多课外活动,也不喜欢在外逗留,这,更严重地困扰了雅筠。

翠薇回家去住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涵妮已不需要翠薇的陪伴了,她俩在一起,两人都无事可做,也无话可谈,显得说不出来地格格不入。翠薇走了,涵妮反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好像摆脱了一份羁绊似的。

近来,雅筠时时刻刻都怀着心事,她常常在午夜惊醒,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也常常席不安枕,彻夜失眠。她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了,那隐忧追随着她,时时刻刻都不放松她。她很快地憔悴了,苍白了。杨子明眼看着这一切的发展,常劝解地说:

“雅筠,你实在犯不着为了涵妮而糟蹋自己,你要知道,我们为这孩子已经尽了全力了。”

“我要她好好地活下去。”雅筠凄苦地说。

“谁不要她好好地活下去呢?”杨子明说,忧愁地看着雅筠,“但是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比涵妮更重,我不要你为了她而伤了自己的身体。”

“你不喜欢她!”雅筠轻喊着,带着点神经质,“你一直不喜欢涵妮!”

“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雅筠,”杨子明深蹙着眉说,“你明知道我也很关怀她,我给她请医生,给她治疗,用尽一切我能用的办法……”

“但是你并不爱她,我知道的,”雅筠失神地叹息了,“假若当初……”

“算了,雅筠,”子明打断了她,“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吗?我们听命吧!看命运怎样安排吧!”

“我们不该把云楼留在家里住的,我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一定会发生!”

“留云楼住是你的意思,是不?”子明温和地说。

“是的,是我的意思,我本以为……我怎会料到现在这种局面呢!我一定要想办法分开这两个孩子!”

“你何不听其自然呢?”子明说,“该来的一定会来,你避免也避免不了。你又焉知道恋爱对涵妮绝对有害呢?许多人力没有办法治疗的病症在爱情的力量下反而会不治而愈,这种例子也不少呀!”

“但是……但是……她根本不能结婚呀!而且,这太冒险……”

“让他们去吧!雅筠。”

“不行!你不关心涵妮,你宁可让她……”

“停住!雅筠!”子明抓住了雅筠的胳膊,瞪视着她,“别说伤感情的话,你明知道这孩子在我心中的分量,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是吗?我和你一样希望她健康,希望她活得好,是吗?如果有风暴要来临,我们要一齐来对付它,是不是?我们曾经共同对付过许多风暴,是不是?别故意歪曲我,雅筠!”

“子明!”雅筠扑在子明肩上,含泪喊,“我那么担心!那么担心!”

“好吧,我和云楼谈谈,好不?或者,干脆让他搬到宿舍去住,怎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知道要阻止他们两个的接近!”

“那么,这事交给我办吧,你能不能不再烦恼了?”

雅筠拭去了泪痕,子明深深地望着她,多少年了,涵妮的阴影笼罩着这个家,这是惩罚!是的,这是惩罚!雅筠,这比凌迟处死还痛苦,它在一点点地割裂着这颗母性的心。这是惩罚,是吗?多年以前,那个凌厉的老太太指着雅筠诅咒的话依稀在耳:

“你要得到报应!你要得到报应!”

这样的报应岂不太残忍!他想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云楼,涵妮,雅筠……一些纷杂的思想困扰着他。是的,留云楼在家里住是不智的事,很不智的事,涵妮生活中几乎根本接触不到男孩子,她又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万一坠入情网,就注定是个悲剧,绝不可能有好的结局,雅筠是对的。他想着,越想越可怕,越想越烦恼,是的,这事必须及时制止!

但是,人类有许许多多的事,何尝是人力所能制止的呢?杨子明还来不及对云楼说什么,爱神却已经先一步张起了它的弓箭了。

这天,云楼的课比较重,晚上又有系里筹备的一个迎新舞会,因此,他早上出门之后就没有再回杨家,晚上直接去参加了舞会。等到舞会散会之后,已经是深夜了。好在杨子明为了使他方便起见,给他配了一份大门钥匙,所以他不必担心回家太晚会叫不开门。从舞会会场出来,他看到满天繁星,街上的空气又那样清新,他就决定安步当车,慢慢地散步回去。

他走了将近一小时,才回到杨家。深夜的空气让他神清气爽,心情愉快。开了大门,他轻轻地吹着口哨,穿过花园,客厅的灯还亮着,谁没睡?他愣了愣,涵妮吗?那夜游惯了的小女神?不会,他没有听到琴声。那么,是雅筠了?杨子明是一向早睡的。

轻轻推开客厅的门,他的目光先习惯性地扫向钢琴前面,那位子空着,涵妮不在。转过身子,他却猛地吃了一惊,在长沙发上,蜷卧着一团白色的东西,是什么?他走过去,看清楚了,那竟是涵妮!她蜷在那儿,已经睡着了,黑色的长发铺在一个红色的靠塾上,衬得那张小脸尤其苍白,睫毛静静地垂着,眉峰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很安宁。那件白色的睡袍裹着她,那样瘦瘦小小的,蜷在那儿像一只小波斯猫,动人楚楚的,可怜兮兮的。

云楼站在那儿,好长一段时间,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刚刚从一个舞会回来,看到许多妆扮入时的、活泼艳丽的少女,现在再和涵妮相对,他有种模糊的、不真实的感觉。涵妮,她像是不属于人间的,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浑身竟不杂一丝一毫的世俗味。

夜风从敞开的窗口里吹进来,拂动了她的衣衫和头发,她蠕动了一下,沙发那样窄,她显然睡得很不舒服。她的头侧向里面,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忽然间,她醒了,张开了眼睛,她转过头,直视着云楼,有好几秒钟,她就直望着他,不动也不说话。接着,她发出一声轻喊,从沙发里直跳了起来。

“噢!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

云楼蹲下身子,审视着她,问:“你怎么在这儿睡觉?为什么不在房里睡?当心吹了风又要咳嗽。”

“我在等你嘛!”涵妮说,大大的眼睛坦白地望着他,眼里还余存着惊惧和不安,“我以为你回香港去了,再也不来了。”

“回香港?”云楼一愣,这孩子在说些什么?等他?等得这样三更半夜?涵妮,你多傻气!

“是的,妈妈告诉我,说你可能要回香港了,”她凝视着他,嘴唇微微地发着颤,她显然在克制着自己,“我知道,你准备要不告而别了。”

“杨伯母对你说的?我要回香港?”云楼惊问,接着,他立即明白了。他并不笨,他是敏感而聪明的,他懂得这句话的背后藏着些什么了。换言之,杨家对他的接待已成过去,他们马上会对他提出来,让他搬出去。为了什么?涵妮。必然的,他们在防备他。那天晚上,雅筠和他的谈话还句句清晰。为了保护涵妮,他们不惜赶他走,并且已经向涵妮谎称他要回香港了。他的眉头不知不觉地锁了起来,为了保护涵妮,真是为了保护涵妮吗?还是有其他的原因?

看到他紧锁的眉头和沉吟的脸色,涵妮更加苍白了。她用一只微微发热的手抓住了他,“你真的要走?是不是?”

“涵妮,”他望着她,那热切的眸子每次都令他心痛。他觉得很难措辞了,假若杨家不欢迎他,他是没有道理赖在这儿的。他可以去住宿舍,可以去租房子住,杨家到底不是他的家啊!“涵妮,”他再喊了一声,终于答非所问地说:“你该上楼睡觉了。”

“我不睡,”涵妮说,紧盯住他,盯得那么固执而热烈。然后,她的眼睛潮湿了,潮湿了,她的嘴唇颤抖着,猛然间,她把头埋进弓起的膝上的睡袍里,开始沉痛地啜泣起来。

“涵妮!”云楼吃惊了,抓住她的手臂,他喊着,“涵妮!你不要哭,千万别哭!”

“我什么都没有,”涵妮悲悲切切地说,声音从睡袍中压抑地透了出来。“你也要走了,于是,我什么都没有了。”

“涵妮!”云楼焦灼地喊着,涵妮的眼泪绞痛了他的五脏六腑,他迫切地说,“我从没说过我要走,是不是?我说过吗?我从没说过啊!”

涵妮抬起了头来,被眼泪浸过的眼睛显得更大了,更亮了。她痴痴地望着他,说:“那么,你不走了,是不?请你不要走,”她恳求地注视着他。“请不要走,云楼,我可以为你做许多事情,我弹琴给你听,唱歌给你听,你画画的时候我给你做模特儿,我还可以帮你洗画笔,帮你裁画纸,你上课的时候我就在家里等你回来……”

“涵妮!”他喊,声音哑而涩,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湿了,“涵妮。”他重复地喊着。

“你不要走,”涵妮继续说,“记得你第一天来的时候,夜里坐在楼梯上听我弹琴吗?我那天弹琴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想,如果有个人能够听我弹琴,能够欣赏我的琴,能够跟我谈谈说说,我就再也没有可求的了。我愿意为他做一切的事情,为他弹一辈子的琴……我一面弹,我就一面想着这些,然后,我站起身子,一回头,你就坐在那儿,坐在那楼梯上,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那么吃惊,但是我不害怕,我知道,你是神仙派来的,派给我的。我知道,我要为你弹一辈子琴了,不是别人,就是你!我多高兴,高兴得睡不着觉。哦,云楼!”她潮湿的眼睛深深地望着他,一直望到他内心深处去,“翠薇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你是我的!这些天来,我只是为你生存着的,为你吃,为你睡,为你弹琴,为你唱歌……可是……可是……”她重新啜泣起来,“你要走了!你要不声不响地走了!为什么呢?我对你不好吗?爸爸妈妈对你不好吗?你——你——”她的喉咙哽塞,泪把声音遮住了,她无法再继续说下去,用手蒙住脸,她泣不成声。

这一篇叙述把云楼折倒了,他呆呆地瞪视着涵妮,这样坦白的一篇叙述,这样强烈的、一厢情愿的一份感情!谁能抗拒?谁生下来是泥塑木雕的?涵妮,她能把铁熔成水,冰化为火。涵妮,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他捉住了她的手,想把它从她脸上拉下去,但她紧按住脸不放。他喊着:

“涵妮!你看我!涵妮!”

“不!不!”涵妮哭着,“你好坏!你没有良心!你忘恩负义!你欺侮人!”

“涵妮!”他喊着,终于拉下了她的手,那苍白的小脸泪痕遍布,那对浸着泪水的眸子哀楚地望着他,使他每根神经都痛楚起来。雅筠的警告从窗口飞走了,他瞪着她,喃喃地说:“涵妮,我不走,我永不走,没有人能把我从你身边赶走了!”

她发出一声低喊,忽然用手抱住了他脖子,他愣了愣,立即,有股热流窜进了他的身体,他猛地抱紧了她,那身子那样瘦,那样小,他觉得一阵心痛。干脆把她抱了起来,他站直身子,她躺在他的怀中,轻得像一片小羽毛,他望着她的脸,那匀匀净净的小脸,那热烈如火的眼睛,那微颤着的、可怜兮兮的小嘴唇。

“我要吻你。”他说,喉咙喑哑,“闭上你的眼睛,别这样瞪着我。”

她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于是,他的嘴唇轻轻地盖上了她的唇。好一会儿,他抬起了头,她的睫毛扬起了,定定地看着他,双眸如醉。

“我爱你。”他低语。

“你——?”她瞪着他,不解似的蹙起了眉,仿佛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我爱你,涵妮。”他重复地说。

她仍然蹙着眉,愣愣地看着他。

“你懂了吗?涵妮,”他注视着她,然后一连串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重新闭上眼睛,再张开来的时候,她的眼里又漾着泪,什么话都不说,她只是长长久久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云楼问,把她放在沙发上,自己跪在她的面前,握着她的双手,“你怪我了吗?我不该说吗?我冒犯了你吗?”

“嘘!轻声一点!”她把一个手指头按在他的唇上,满面涌起了红晕,像做梦一般地,她低声地说,“让我再陶醉一下。你再说一遍好吗?”

“说什么?”

“你刚刚说的。”

“我爱你。”

这次,她的神志像是清楚了,她好像到这时才听清云楼说的是什么,她喊了一声,喊得那么响,他猜楼上的人一定都被惊醒了。“噢!云楼!”她喊着,“云楼!你不可以哄我,我会认真的呢!”

“哄你?涵妮?”云楼全心灵都被感情充满了,他热烈而激动地说:“我哄你吗?涵妮?你看着我,我像是开玩笑吗?我像是逢场作戏吗?我告诉你,我爱你,从第一夜在这客厅看到你的时候就开始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会有这样强烈而奔放的感情!涵妮,涵妮,我不能欺骗你,我爱你,爱你,爱你!”

“哦,”涵妮的手握住了胸前的衣服,她红晕的脸庞又变得苍白了,“我会晕倒,”她喘着气说,“我会高兴得晕倒!我告诉你,我会晕倒!”

说着,她的身子一阵痉挛,她的头向后仰,身子摇摇欲坠,云楼扶住了她,大叫着说:

“涵妮!涵妮!涵妮!”

但是,她的眼睛闭了下来,嘴唇变成了灰紫色,她再痉挛了一下,终于昏倒在沙发上了。云楼大惊失色,他抱着她,狂呼着喊:

“涵妮!涵妮!涵妮!”

一阵脚步响,雅筠像旋风一样冲下了楼梯,站在他们面前了。看到这一切,她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冲到电话机旁边,她迫不及待地拨了李医生的号,一面对云楼喊着:

“不要动她,让她躺平!”

云楼昏乱地看着涵妮,他立即了解了情况的严重性,放平了涵妮的身子,他瞪着她,脑中一片凌乱杂沓的思潮,血液凝结,神思昏然。怎么会这样的呢?怎么会呢?他做错了什么?他那样爱她,他告诉她的都是他内心深处的言语,却怎么会造成这样的局面?

雅筠接通了电话,李大夫是涵妮多年的医师,接到电话后,答应立即就来。挂断了电话,雅筠又冲到云楼的面前,瞪视着云楼,她激动地喊着说:

“你对她做了些什么?你?”

“我?”云楼愕然地说,他已经惊慌失措,神志迷惘了,雅筠严重的、责备的语气使他更加昏乱。望着涵妮,他痛苦地说:“我没料到,我完全没料到会这样!”

“我警告过你!我叫你离开她!”雅筠继续喊,眼泪夺眶而出,“你会杀了她!你会杀了她!”

杨子明也闻声而至,跑了过来,他先拿起涵妮的手腕,按了按她的脉搏,然后,他放下她的手,对雅筠安慰地说:

“镇静一点,雅筠,她的脉搏还好,或者没什么关系。云楼,你站起来吧!”

云楼这才发现自己还跪在涵妮的面前,他被动地站起身子,仍然傻愣愣地瞪视着涵妮。雅筠走过去,坐在涵妮的身边,她一会儿握握她的手,一会儿握握她的脚,流着泪说:

“我知道会出事,我就知道会出事!”抬起头来,她锐利地盯着云楼说:“你这傻瓜!你跟她说了些什么?你这鲁莽的、不懂事的傻瓜!你何苦招惹她呢?你何苦?你何苦?”

云楼紧咬了一下牙,在目前这个局面之下,不是他申辩的时候,何况,他也无心于申辩,他全心都在涵妮身上。涵妮,你一定要没事才行,涵妮,我爱你,我没想到会害你!涵妮!涵妮!醒来吧!涵妮!

医生终于来了,李大夫是专门研究心脏病的专家,十几年来,他给涵妮诊断、治疗,因而与杨家也成了朋友,他眼见着涵妮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对这女孩,他也有份父亲般的怜爱之情。尤其,只有他最清楚这女孩的身体情况,像风雨飘摇中的一点烛光,谁知道她将在哪一分钟熄灭?到了杨家,他立即展开诊断,还好,脉搏并不太弱,他取出了针药,给她马上注射了两针。雅筠在旁边紧张地问:

“她怎样?她会好吗?”

“没关系,她会好,”李大夫说,“她马上就会醒来,但是,你们最好避免让她再发病,要知道每一次昏倒,她都可能不再醒来了!”

“哦!”雅筠神经崩溃地用手蒙住脸,“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已经那么小心!我每天担心得什么事都做不下去。哦!李大夫,你一定要想办法治好她!你一定要想办法!”

“杨太太,镇静一点吧!还并不到绝望的地步,是不?”李大夫只能空泛地安慰着。

“我们还可以希望一些奇迹。给她多吃点好的,让她多休息,别刺激她,除了小心调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他看着雅筠,可以看到她身心双方面的负荷,“还有,杨太太,你也得注意自己,你这样长时间地神经紧张会生病,我开一点镇定剂给你吧!”

“你确定涵妮现在没关系吗?”雅筠问。

“她会好的。”李大夫站起身来,看了看躺在那儿的涵妮,“给她盖点东西,保持她手脚的暖和,暂时别移动她。她醒来后可能会很疲倦。”李大夫这时才想起来,“怎么发生的?”

杨子明夫妇不约而同地把眼光落在云楼身上,云楼抬起眼睛来,看了杨子明一眼,他感觉到室内那种压力,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像个凶手,望着涵妮,他咬紧了牙,一种痛楚的、无奈的、委屈的感觉像潮水般汹涌而至。在这一瞬间,他面对的是自己的自尊、感情,和涵妮的生命。于是,他毅然地一甩头,说:

“杨伯伯,如果您认为我应该离开这儿,我可以马上就搬走!”

李大夫明白了。他们可以防止涵妮生病,可以增加她的营养,可以注意她的生活,却无法让她不恋爱!他叹了口气,上帝对它制造的生命都有良好的安排,这已不是人力可以解决的事情了。提起了医药箱,他告辞了。

杨氏夫妇送李大夫出了门,这儿,云楼解下他的西装上衣,盖在涵妮的身上,他就坐在沙发旁边,凄苦地、哀愁地看着涵妮那张苍白的小脸。闭上眼睛,他低低地,默祷似的说:

“涵妮,我该怎么办?”

杨子明和雅筠折了回来,同一时间,涵妮呻吟了一声,慢慢地张开了眼睛。雅筠立即扑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含着泪望着她,问:

“你怎样了?涵妮?你把我吓死了。”

涵妮扬起了睫毛,望着雅筠,她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昏晕后的恍惚,接着,她就突然振奋了,她紧张地想支起身子来,雅筠按住了她,急急地问:

“你干吗?你暂时躺着,不要动。”

“他呢?”涵妮问。

“谁?”雅筠不解地问。

但是,涵妮没有再回答,她已经看见云楼了。两人的眼光一旦接触,就再也分不开来了。她定定地望着云楼,望得那样痴,那样热烈,那样长久。云楼也呆呆地看着她,他心中充满了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深深地凝视着她。好半天好半天好半天,他们两人就这样彼此注视着,完全忘记了这屋里除了他们还有其他的人,他们彼此看得呆了,看得傻了,看得痴了。杨子明夫妇目睹这一幕,不禁也看得呆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涵妮才轻轻地开了口,仍然望着云楼,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

“对不起,云楼,我抱歉我昏过去了。我要告诉你,我没有什么,只是太高兴了。”

云楼默然不语。

“你生气了吗?”涵妮担忧地说,“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以后不再昏倒了,我保证。”她说得那么傻气,但却是一本正经的,好像昏不昏倒都可以由她控制似的。

“你不要生气,好吗?”

“别傻,涵妮,”云楼的声音喑哑,带着点儿鲁莽,他觉得有眼泪往自己的眼眶里冲,“没有人会跟你生气的,涵妮。”

“那你为什么这样皱起眉头来呢?”涵妮问,关怀地看着他,带着股小心的、讨好的神情,“你为什么这样忧愁?为什么呢?”

“没有什么,涵妮。”云楼不得已地掉转了头,去看着窗外。他怕会无法控制自己,而在杨子明及雅筠面前失态。他的冷淡却严重地刺伤了涵妮。她惊疑地回过头来,望着雅筠。在他们对话这段时间内,雅筠早就看得出神了。

“妈,”涵妮喊着,带着份敏感,“你说他了,是吗?妈,我晕倒不是他的过失,真的。”她又热烈地望向云楼,“你不会走吧?”她提心吊胆地问,“你不会离开我吧,云楼?”

云楼很快地看了雅筠一眼,对于雅筠刚才对他那些严厉的责备,他很有些耿耿于怀,而且,这问题是难以答复的,他刚刚已对杨子明表示过离去的意思。他痛苦地看了看涵妮,狠下心来一语不发。

涵妮惊惶了,失措了。她一把抓住了雅筠的衣服,慌乱地说:

“妈,妈,他是什么意思?妈?妈?”她像个无助的孩子,碰到问题向母亲求救一般,紧揉着雅筠的衣服。

“他会留在这儿。”杨子明坚定地说,走上前去,把手按在涵妮的额上,“你好好地休息吧,我告诉你,他会留在这儿!”

“可是,他在生气呢!”涵妮带着泪说,“他不理人昵!”

云楼再也按捺不住了,大踏步地走上前去,他拂开了杨子明和雅筠,一下子跪在涵妮面前的地秘上,用双手捧住了她的脸,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眼光里带着狂野的、不顾一切的热情,他急促地说:

“听着,涵妮,我会留在这里!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会照顾你,爱你,不离开你!哪怕我带给你的是噩运和不幸!”

雅筠瞪大了眼睛,望着云楼,满脸冻结着恐慌和惊怖,仿佛听到的是个死亡的宣判。

第九章

黎明来临了。

涵妮已经被送进卧室,在复病后的疲倦下睡着了。云楼也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窗前的靠椅里,他看着曙色逐渐地染白了窗子,看着黎明的光亮一点点地透窗而入,他不想再睡了,脑中只是循环地、反复地想着涵妮。他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第二件类似的恋爱,那个被你深爱着的人,可能会因你的爱情而死。他几乎懊恼着爱上m了涵妮,但是,一想起涵妮那份柔弱,那份孤独,和那份她丝毫不加以掩饰的热情,他就又觉得满怀充满了对涵妮的痛楚的爱。涵妮,那是个多么特别的女孩!她的爱情那样专注、强烈和一厢情愿!一句温和的话都可以让她高兴致死,而一句冷淡的话却可以让她伤心致死!他怎能不爱上这女孩子呢!她能使铁石心肠,也为之泪下!

有人敲门,惊散了云楼的思潮,在他还没有答复之前,门开了,雅筠很快地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房门,她靠在门上,眼光直视着云楼,用一种哀愁的、怨愤的语气说:

“云楼,你一定要置她于死地才放手吗?”

云楼跳了起来,他以坚定的眼光迎接着雅筠,觉得自己的血液在翻滚,沸腾。

“伯母!”他喊,“你这是什么话?”

“你不知道你在杀她吗?”雅筠急促地说,紧紧地盯着云楼的脸,“如果她再昏倒一次,天知道她还会不会醒来?云楼,你这是爱她吗?你这是在杀她!你知道吗?她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你别把你那些罗曼蒂克的梦系在她的身上!你要找寻爱情,到你的女同学身上去找,到翠薇身上去找!但是,你放掉涵妮吧!”

“伯母,”云楼激动了,有股怒气冲进了他的胸腔,“你说这话,好像你从没有恋爱过!”

雅筠一愣,云楼像是狠狠地打了她一棒,使她整个呆住了。是的,她的责备是毫无道理的事!这男孩子做错了什么?他爱上了涵妮,这不是他的过失呀!爱情原是那样不可理喻的东西,她有什么权利指责他不该爱涵妮呢?假若这样的爱是该被指责的,那么当初的自己呢?她昏乱了,茫然了,但是,母性保护幼雏的本能让她不肯撤退。她软化了,望着云楼,她的声音里带着祈求:“云楼,我知道我不该责备你,但是,你忍心让她死吗?”

“伯母!”云楼愤然地喊,血涌进了他的脑子里,一夜未睡使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我要她活着!活得好!活得快乐!活着爱人也被人爱!您懂吗?爱情不是毒药!我不是凶手!”

“爱情是毒药!”雅筠痛苦地说,“你不了解的,你还太年轻!”

“伯母,”云楼深深地望着雅筠,紧锁着眉头说,“无论如何,你现在让我不要爱涵妮,已经太迟了!即使我做得到,涵妮会受不了!您明白吗?你一直不给我解释的机会,你知道今晚的事故怎样发生的?你知道涵妮在楼下等我回来吗?你知道她如何哭着责备我要走吗?如何求我留下来吗?伯母,您的谎言把我们拴起来了!你现在无法赶我走,我留下来,涵妮死不了,我走了,涵妮才真的会活不下去。你相信吗?”

雅筠注视着云楼,这是第一次,她正视他,不再把他看成一个孩子。他不是孩子了,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他每句话都有着分量,他的脸坚决而自信。这个男人会得到他所要的,他是坚定不移的,他是不轻易退缩的。

“那么,”雅筠咬了咬牙,“你爱她?”

“是的,伯母。”云楼肯定地说。

“你真心爱她?”雅筠再逼问了一句。

“是的,伯母。”云楼迎视着雅筠的目光。

“你爱她什么地方?”雅筠追问,语气中带着咄咄逼人的力量,“她并不很美,她没有受过高深的学校教育,她有病而瘦弱,她不懂得一切人情世故,她不能过正常生活……你到底爱她什么地方?”

“她美不美,这是个人的观点问题,美与丑,一向都没有绝对的标准,在我眼光里,涵妮很美。”云楼说,“至于其他各点,我承认她是很特别的,”望着雅筠,他深思地说,“或者,我就爱她这一份与众不同。爱她的没有一些虚伪与矫饰,爱她的单纯,爱她的稚弱。”

“或者,那不是爱,只是怜悯,”雅筠继续盯着他,“许多时候,爱与怜悯是很难分野的。”

“怜悯中没有渴求与需要,”云楼说,“我对她不只有怜惜,还有渴求与需要。”

“好吧!”雅筠深吸了口气,“你的意思是说你爱定了她,决不放弃,是吗?”

“是的,伯母。”云楼坚决而有力地回答。

“你准备爱她多久呢?”

“伯母!”云楼抗议地喊,“您似乎不必一定要侮辱我,恕我直说,您反对我和涵妮恋爱,除了涵妮的病之外,还有其他的原因吗?”他的句子清晰而有力地吐了出来,他的目光也直视着雅筠,那神情是坚强、鲁莽,而略带敌意的。

雅筠再一次被他的话逼愣了,有别的原因吗?或者也有一些,她自己从没有分析过。经云楼这样一问,她倒顿时有种特别的感觉。看着云楼,这是个可爱的男孩子,这在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发现了,如果有别的原因,就是她太喜欢他了。她曾觉得他对涵妮不利,事实上,涵妮又焉能带给他幸福与快乐?这样的恋爱,是对双方面的戕害,但是,在恋爱中的孩子是不会承认这个的,他们把所有的反对者都当做敌人。而且,压力越高,反抗的力量越强,她明白自己是完全无能为力了。

“你不用怀疑我,”她伤感地说,“我说过,假若涵妮是个健康而正常的孩子,我是巴不得你能喜欢她的。”凝视着云楼,她失去了那份咄咄逼人的气势,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软弱的、无力的感觉。“好了,云楼,我对你没什么话好说了,既然你认为你对涵妮的感情终身不会改变,那么,你准备娶她吗?”

“当我有能力结婚的时候,我会娶她的。”云楼说。

“可是,她不能结婚,我告诉过你的。”

“但是,您也说过,她的病有希望治好,是不?”云楼直视着雅筠。

“你要等到那一天吗?”雅筠问,“等到她能结婚的时候再娶她?”

“我要等。”

“好,”雅筠点了一下头,“如果她一辈子不能结婚呢?”

“我等一辈子!”

“云楼,”雅筠的目光非常深沉,语音郑重,“年轻人,你对你自己说的话要负责任,你知道吗?你刚刚所说的几个字是不应该轻易出口的,你可能要用一生的生命来对你这几个字负责,你知道吗?”

“我会对我的话负责,你放心。”云楼说,坦率地瞪着雅筠,带着几分恼怒。

雅筠慢慢地摇了摇头,还说什么昵?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一切听天由命吧!转过身子,她打开了房门,准备出去。临行,她忽然又转回身子来,喊了一声:

“云楼!”

云楼望着她,她站在那儿,眼中含满了泪。

“保护她,”她恳求似的说,“好好爱她,不要伤害她,她像一粒小水珠一样容易破碎。”

“伯母,”云楼脸上的怒意迅速地融解了,他看到的是一个被哀愁折磨得即将崩溃的母亲,“我会的,我跟您一样渴求她健康快乐。您如果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您就能明白,她的生命也关乎着我的生命。”

雅筠点了点头,她的目光透过了云楼,落在窗外一个虚空的地方。窗外有雾,她在雾里看不到光明,看得到的只是阴影与不幸。

“唉!”她长叹了一声,“也罢,随你们去吧。但是,写信告诉你父亲,我不相信他会同意这件事。”

雅筠走了。云楼斜倚着窗子,站在那儿,看着阳光逐渐明朗起来,荷花池的栏杆映着阳光,红得耀眼。写信告诉你父亲!父亲会同意这事吗?他同样地不相信!但是,管他呢!目前什么都不必管,来日方长,且等以后再说吧!

阳光射进了窗子,室内慢慢地热了起来,他深呼吸了一下,到这时才觉得疲倦。走到床前,他和衣倒了下去,伸展着四肢,他对自己说,我只是稍微躺一躺。他有种经过了一番大战似的感觉,说不出来地松散,说不出来地乏力。杨伯母,你为什么反对我?他模糊地想着,我有什么不好?何以我一定会给涵妮带来不幸?何以?何以?涵妮,涵妮……所有脑中的句子都化成了涵妮,无数个涵妮,他阖上眼睛,睡着了。

他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做着噩梦,一忽儿是涵妮昏倒在地上,一忽儿是雅筠指责着说他是凶手,一忽儿又是父亲严厉的脸,责备他在台湾不务正业……他翻腾着,喘息着,不安地蠕动着身子,嘴里不住地,模糊地轻唤:

“涵妮,涵妮。”

一只清凉的小手按在他的额上,有人用条小手帕拭去了他额上的汗珠,手帕上带着淡淡的幽香,他陡地清醒了过来,睁大了眼睛,他一眼看到了涵妮!她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里,膝上放着一本他前几天才买回来的《纳兰词》,显然她已经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了。她正俯身向他,小心翼翼地为他拭去汗珠。

“涵妮!”他喊着,坐起身来。“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看你,你睡着了,我就坐在这儿等你。”涵妮说,脸上带着个温温柔柔、恬恬静静的笑,“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你一直说梦话,出了好多汗。”

“天气太热了。”云楼说,坐正了身子。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仔细地审视她。

“你好了吗?怎么就爬起来了?你应该多睡一下。”

她怯怯地望着他,羞涩地笑了笑。

“我怕你走了。”她说。

“走了?走到哪儿?”

“回香港了。”

“傻东西!”他尽量装出呵责的口吻来,“你居然不信任我,嗯?”

她从睫毛底下悄悄地望着他,脸上带着更多的不安和羞涩,她低低地说:

“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我自己。”

“不信任你自己?怎么讲?”

“我以为……我以为……”她吞吞吐吐地说着,脸红了。“我以为那只是我的一个梦,昨天晚上的事都是一个梦,我不大敢相信那是真的。”

云楼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他凝视着她,凝视得好长久好长久。然后,他轻轻地凑过去,轻轻地吻了她的唇,再轻轻地把她拥在胸前。他的嘴贴在她的耳际,低声地、叹息地说:

“你这个古怪的小东西,你把我每根肠子都弄碎了。你为什么爱我呢?我有哪一点值得你这么喜欢,嗯?”

涵妮没有说话。云楼抬起头来,他重新捧着她的面颊,深爱地、怜惜地看着她。

“嗯?为什么爱我?”他继续问,“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涵妮幽幽地说,深湛似水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我就是爱你,爱你——因为你是你,不是别人,就是你!”她辞不达意,接着,却为自己的笨拙而脸红了。

“我说得很傻,是不是?你会不会嫌我笨?嫌我——什么都不懂!”

“这就是你可爱的地方,”云楼说,手指抚摩着她的头发,“你这么可爱,从头到脚。你的头发,你的小鼻子,你的嘴,你的一切的一切,”他喘息,低喊,“啊!涵妮!”他把头埋在她胸前,双手紧揽着她,声音压抑地从她胸前的衣服里透出来,“你使我变得多疯狂啊!涵妮!你一定要为我活得好好的!涵妮!”

“我会的,”涵妮细声地说,“你不要害怕,我没有怎么样,只是身体弱一点,李大夫开的药,我都乖乖地吃,我会好起来,我保证。”

云楼看着她,看着那张被爱情燃亮了的小脸,那张带着单纯的信念的小脸。忽然,他觉得心中猛烈抽搐了一下,说不出来有多疼痛。他不能失去这个女孩!他绝不能!闭了一下眼睛,他说:

“记住,你跟我保证了的!涵妮!”

“是的,我保证。”涵妮微笑着,笑得好甜,好美,好幸福,“你变得跟我一样傻了。”她说,揉着他那粗糖的头发,“我们下楼去,好吗?屋里好热,你又出汗了。下楼去,我弹琴给你听。”

“我喜欢听你唱歌。”

“那我就唱给你听。”

他们下了楼,客厅里空无一人,杨子明上班去了,雅筠也因为连夜忙碌,留在自己的卧室里睡了。客厅中笼罩着一室静悄悄的绿。世界是他们的。

涵妮弹起琴来,一面弹,一面轻轻地唱起一支歌:

我怎能离开你,

我怎能将你弃,

你常在我心头,

信我莫疑。

愿两情长相守,

在一处永绸缪,

除了你还有谁,

和我为偶。

蓝色花一丛丛,

名叫做勿忘侬,

愿你手摘一枝,

永佩心中。

花虽好有时死,

只有爱能不移,

我和你共始终,

信我莫疑。

愿今生化作鸟,

飞向你暮和朝,

将不避鹰追逐,

不怕路遥。

遭猎网将我捕,

宁可死傍你足,

纵然是恨难消,

我亦无苦。

第十章

云楼刚刚把钥匙插进大门的锁孔里,大门就被人从里面豁然打开,涵妮那张焦灼的、期待的脸庞立刻出现在门口。云楼迅速地把双手藏在背后,用带笑的眼光瞪视着涵妮,嘴里责备似的喊着说:

“好呵!跑到院子里来晒太阳!中了暑就好了!看我告诉你妈去!”

“别!好人!”涵妮用手指按在嘴唇上,笑容可掬,“你迟了二十分钟回家,我等得急死了!”她看着他,“你藏什么东西?”

“闭上眼睛,有东西送你!”云楼说。

涵妮闭上了眼睛,微仰着头,睫毛还在那儿扇啊扇的。云楼看着她,忍不住俯下身子,在她唇上飞快地吻一下,涵妮张开眼睛来,噘噘嘴说:

“你坏!就会捉弄人!”

“进屋里去,给你一样东西!”

进到屋子里,涵妮好奇地看着他。

“你在捣什么鬼?”她问,“你跑过路吗?脸那么红,又一头的汗。”

“坐下来,涵妮!”

涵妮顺从地坐在一张躺椅中,椅子是坐卧两用的,草绿色的椅套。涵妮这天穿了件浅黄色的洋装,领口和袖口有着咖啡色的边,坐在那椅子里,说不出来的柔和和飘逸,云楼目不转睛地瞪着她,感叹地喊:“啊,涵妮,你一天比一天美!”

“你取笑我!”涵妮说,悄悄地微笑着。一份羞涩的喜悦染红了她的双颊,“你要给我什么东西呢?”

云楼的手从背后拿到前面来了,出乎意料地,那手里竟拎着一个小篮子。涵妮瞪大了眼睛,惊异地瞧着,不知道云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接着,她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了,因为,云楼竟从那篮子里抱出一只白色长毛的、活生生的、纯种北京小狗来。那小狗周身纯白,却有一个小黑鼻头和一对滚圆的、乌溜溜转着的小黑眼珠,带着几分好奇似的神情,它侧着头四面张望着,却乖乖地伏在云楼手上,不叫也不挣扎。那白色的毛长而微卷,松松软软的,看起来像个玩具狗,也像个白色的绒球。涵妮惊呼了一声,叫着说:

“你哪儿弄来的?我生平没看过比这个更可爱的东西!”

“我知道你会喜欢!”云楼高兴地说,把那只小狗放在涵妮的怀里,涵妮立即喜悦地抱住了它,那小狗也奇怪,到了涵妮怀里之后,竟嗅了嗅涵妮的手,伸出小舌头来,舔了舔她,然后就伏在涵妮身上,伸长了前面两个爪子,把头放在爪子上,蛮惬意地睡起觉来了。涵妮高兴得大叫了起来:

“它舔我!它舔我呢!你看!云楼!你看它那副小样子!它喜欢我呢!你看!云楼,你看呀!”

“它知道你是它的主人。”云楼笑着说。

“我是它的主人!”涵妮喘了口气,“你是说,我可以养它吗?我可以要它吗?”

“当然啦!”云楼望着涵妮那副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的样子,禁不住也沾染了她的喜悦,“我原是买了来送给你的呀!这样,当我去上课的时候,你就有个伴了,你就有事做了!不会寂寞了,是不是?”

“哦,云楼,”涵妮紧抱着那只小狗,眼睛却深深地瞅着云楼,“你怎么对我这样好!你怎么对我这样好呢!你什么事都代我想到了,你一定会惯坏我的,真的!”她闪动的眼里有了泪光。“哦!云楼!”

“好了,别傻,涵妮!”云楼努力做出呵责的样子来,因为那多情而易感的孩子显然又激动了,“快一点,你要帮它想一个名字,它还没名字呢!”

“我帮它想名字吗?”涵妮低着头,抚弄着那只小狗,又侧着头,看看窗外,一股深思的神情。那正是黄昏的时分,落日的光从窗口透了进来,在涵妮的鼻梁上、额前、衣服上和手上镶上了一道金边。她抱着狗,满脸宁静的、温柔的表情,坐在那落日余晖之中,像一幅画,像一首诗,像一个梦。

“我叫它洁儿好吗?它那么白,那么干净,那么纯洁。”涵妮说,征求地看着云楼。

云楼的心思在别的地方,瞪视着涵妮,他嚷着说:

“别动,就这个样子!不要动!”

抛下了手里的书本,他转身奔上楼去,涵妮愕然地看着他,不知他在忙些什么。只一忽儿,云楼又奔了下来,手里拿着画架和画笔。站在涵妮面前,他支起了画架,钉上了画布,他说:

“你别动,我要把你画下来!”

涵妮微笑着,不敢移动,她怀里的小狗也乖乖地伏着和它的主人同样地听话。云楼迅速地在画布上勾画着,从没有一个时刻,他觉得创作的冲动这样强烈地奔驰在他的血管中,涵妮那副姿态,那种表情,再加上黄昏的光线的陪衬,使他急切地想把这一刹那的形象抓住。他画着,画着,画得那么出神和忘我,直到光线暗了,暮色慢慢地游来了,小狗也不耐地蠕动了。

“乖,”涵妮悄悄地对小狗说着话,“别动,洁儿,我们的云楼在画画呢!乖,别动,等会儿冲牛奶给你吃,乖啊!洁儿。”

雅筠从楼上下来了,看到这一幕,她吃了一惊。

“你们在干吗?”

“墟!”涵妮说,“他在画画昵!”

光线已经不对了,云楼抛下了画笔。

“好了,休息吧。”他笑了笑,走到涵妮面前,俯身望着她,“累了吗?我不该让你坐这样久!”

“不累,”涵妮站了起来,“我要看你把我画成什么样子!”抱着小狗,她站到画架前面。那是张巨幅油画,虽然只勾了一个轮廓,却是那么传神,那么逼真,又那么美!涵妮喘了口气:“你把我画得太美了,我没有这样美!”

雅筠也走了过来,开亮了灯,她审视着这张画。她对艺术一向不是外行,看了这张起草的稿子,她已经掩饰不住心中的赞美,这会成为一张杰出的画,一个艺术家一生可能只画出一张的那种画!画的本身不止乎技巧,还有灵气。

“很不错,云楼。”她由衷地说。

“我们明天再继续。”云楼笑着,把画笔浸在油中,收拾着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油彩。“你快去喂饱你的洁儿吧,它显然饿极了。”

涵妮捧起小狗来,给雅筠看,笑着说:

“妈!你看云楼送给我的!不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只小狗吗?”

雅筠望着那个美丽的小动物,心中有点讶异,怎么自己就从没有想起过让涵妮养个小动物呢?

“是的,好可爱!”雅筠说。

“我带它去厨房找吃的!”涵妮笑着,抱着小狗到厨房里去了。

这儿,雅筠和云楼对视了一眼,自从上次他们谈过一次话之后,雅筠和云楼之间就一直有种隔阂,有一道墙,有一道鸿沟,有一段距离。这是难以弥补的,雅筠深深了解,在一段恋爱中扮演阻挠者是多可恶的事!她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

“伯母,”云楼警觉地看了看雅筠,“您不必太烦恼,过去一个月以来,涵妮的体重增加了一公斤。”

“我知道,”雅筠说,深深地注视着云楼,“或者你是对的,对许多病症,医药是人力,爱情却是神力!”

云楼笑了。抬起画架,他把它送进楼上自己的房间中,再回来收拾了画笔和水彩。涵妮从厨房里跑出来了,她身后紧跟着洁儿,移动着肥肥胖胖的小脚,那小东西像个小白球般在地毯上滚动。涵妮一边跑着,一面笑不可仰,她冲到云楼身边,抓着云楼的手说:

“你瞧它,它跟我跑,我到哪儿它就到哪儿!”

云楼凝视着涵妮那张白晳柔润的脸庞,咳了一声,清清喉晚说:

“唔,我想我不该弄这个小狗来给你!”

“怎么?”涵妮惊愕地问。

“我已经开始跟它吃醋了。”云楼一本正经地说。

“哦!”涵妮轻喊,脸红了。扬起睫毛,她的眼睛天真而生动地盯着云楼,她小小的手划着云楼的脸,从云楼的眉毛上划下来,落在他脸上,落在他唇边拉长了的嘴角上,落在他多日未剃胡子的下巴上。她的声音娇娇柔柔地响了起来:“哦!你常说我傻,我看,你比我还傻呢!”

雅筠悄悄地退出了房间,这儿是一对爱人的天地,这两个年轻人都是在任何场合中,都决不掩饰他们的情感的。她退走了。把世界留给他们吧。

云楼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看到雅筠退走了。

“你在干吗?”

“我要把你脸上这些皱纹弄弄平,”涵妮说,抽出手来,继续在他眉心和唇角处划着,“好人,别皱眉头啊,好人,别挎着脸啊!”

她的声音那样软软的,那样讨好的,那样哄孩子一般的,云楼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再捉住了她的手,他把她一拉,她就整个倾倒在他怀里了,他们两人都笑着,笑得好开心,她倒在他怀中,头倚着他的胳膊,一直咯略地笑个不停。云楼紧揽住她,瞪视着她那姣柔不胜的脸庞,笑从他唇边消失了,他的下巴贴着她的额,他说:

“别笑了!”

她仍然在笑,他说:

“我要吻你了!”

她依然在笑,于是他把她抱到沙发上,让她躺下来,他贴上去,一下子用唇堵住了那爱笑的小嘴,她的胳膊揽住了他的脖子,他吻她,缠绵地,热烈地,细腻地。她喘不过气来了,挣开了他的怀抱,她笑着说:

“我要窒息了。”

他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躺了下来,拖了一个靠热枕着头,她俯伏在沙发上,从上面望着他。洁儿跑过来了,好奇地用肥胖小爪子拨了拨云楼的头发。涵妮又笑了起来,笑得好开心好开心。用手抚弄着云楼那满头乱发,她说:

“你该理发了。胡子也不剃,你把艺术家不修边幅的劲儿全学会了。”

云楼仰望着她,她的头伸在沙发外面,长发垂了下来,像个帘子,静幽幽地罩着一张美好的脸庞。他伸手碰碰她的面颊,说:

“涵妮!”

“嗯?”她轻轻地答应了一声。

“我好爱你。”他说。

她望着他,面颊贴在沙发的边缘上,笑意没有了,她的手抚摩着他的衣领,她那乌黒的眼珠深沉而迷蒙地望着他。好半天,她才低声地说:

“云楼,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带我去医院,好好地检査一次。”

“涵妮?”他一惊,愕然地瞪着她。

“我要知道我到底怎么了?”她说,“我要把那个病治好。”她凝视着他,“我不要死,云楼,我要为你而活着。”

云楼咬了一下牙,他的手停在她的下巴上。

“谁说你有病?”他掩饰地问,“你不是好好的吗?只是生来就身体弱,有点贫血,你要多吃一点,多休息,就会慢慢地好起来,你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

“不是的,你们在瞒我,我知道。”她的目光搜索地望进他的眼底,“云楼,我以前对生死并不怎么在意,我很早就知道我有病,但是,我想,生死有命,我活着,是给父母增加负担,我并不快乐,我寂寞而孤苦,死亡对我不是件很可怕的事。但是,现在不同了,我要为你而活着,我要跟你过正常的生活,我不要你因为我而整天关在家里,我要嫁给你,我要……”她毫不畏缩地,一口气地说了出来,“给你生儿育女。”

云楼呆住了。涵妮这一串话引起他内心一阵强大的震动。自从和涵妮恋爱以来,他一直对涵妮的病避讳着,他不敢去想,也拒绝去想这个问题。现在,涵妮把它拉到眼前来了,这刺痛了他。

“别胡思乱想,涵妮,”他强忍着内心的一股尖锐的痛楚,勉强地说,“我告诉你你很好,你就不要再乱想吧!等我毕业了,等我有了工作,我们可以结婚,到那时候,你的身体也好了……”他忽然说不下去了,一种不幸的预感使他颤栗了一下,他坐起身子来,天知道!这些会是空中楼阁的梦话吗?望着涵妮,他喊:“涵妮!”

涵妮看着他,然后,她也坐起身子,一把抱住了他的头,她揉着他的头发,温和地,带笑地说:

“好了,好了,我们不谈这个。再谈你要生气了!”推开他的身子,她打量着他,皱了皱眉。“你为什么又垮着脸了?来!洁儿!”她俯身从地上抱起洁儿,把它放到云楼的眼前,嘻笑地说,“洁儿,你看他把眉头皱起来,多难看啊!你看他培着一张脸,好凶啊!你看他把嘴唇拉长了,像个驴子……”

“涵妮!”云楼喊着,把小狗从她手上夺下,放到地板上去。他一把抱紧了她,抱得那么紧,好像怕她会飞了。他沉痛地喊着:“听着!涵妮!你会活得好好的,会跟我生活一辈子,会……”他说不下去了,捧着她的脸,他颤栗地望着她,“涵妮!”

她笑着,笑得好美好甜。

“云楼,当然我会的,”她做出一副天真的表情来,“你干吗这样瞪着我呀!”

“我爱你,涵妮,你不知道有多深。”他近乎痛苦地说。

“我知道,”她迅速地说,不再笑了,她深深地望着他,“别烦恼,云楼,我告诉你一句话,活着,我是你的人,死了,我变作鬼也跟着你!”

“涵妮!”他喊着,“涵妮,涵妮,涵妮。”他吻着她,她的头发,她的额,她的面颊,她的唇。他吻着,带着深深的、颤栗的叹息,“涵妮!”

第十一章

推开了云楼的房门,涵妮轻悄悄地走了进去。一面回头对走廊里低喊:

“洁儿!到这儿来!”

洁儿连滚带爬地奔跑了过来,它已经不再是一只可以抱在怀里的小狗了,两个月来,它长得非常之快,足足比刚抱来的时候大了四五倍。跟在涵妮脚下,他们一起走进云楼的房间。这正是早上,窗帘垂着,房里的光线很暗,云楼睡在床上,显然还高卧未醒。涵妮站了几秒钟,对床上悄悄地窥探着,然后,她蹲下身子来,对洁儿警告地伸出一个手指,低声地说:

“我们要轻轻的,不要出声音,别把他吵醒了,知道吗?”

洁儿从喉咙里哼了几声,像是涵妮的答复。涵妮环室四顾,又好气又好笑地对洁儿挤了挤眼睛,叹息地说:

“他真乱,可不是吗?昨天才帮他收干净的屋子,现在又变成这样了!他可真不会照顾自己啊,是不是?洁儿?”

真的,房间是够乱的,地上丢着换下来的袜子和衬衫,椅背上搭着毛衣和长裤,桌子上画纸、铅笔、油彩、颜料散得到处都是。墙角堆着好几张未完成的油画。在书桌旁边,涵妮那张巨幅的画像仍然竖在画架上,用一块布罩着。涵妮走过去,掀起了那块布,对自己画像看了好一会儿,这张画像进展得很慢,但是,现在终于完工了。画像中的少女,有那么一份柔弱的、楚楚可人的美,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描叙的、超凡的恬静。涵妮叹了口气,重新罩好了画,她俯身对洁儿说:

“他是个天才,不是吗?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不是吗?”

走到桌边,她开始帮云楼收拾起桌子来,把画笔集中在一块儿,把揉皱了的纸团丢进字纸篓,把颜料收进盒子里……她忙碌地工作着,收拾完了桌子,她又开始整理云楼的衣服,该收的挂进了衣橱,该穿的放在椅子上,该洗的堆在门口……她工作得勤劳而迅速,而且,是小心翼翼地、不出声息地,不时还对床上投去关怀的一瞥。接着,她发现洁儿叼着云楼的一条领带满屋子乱跑,她跑了过去,抓着洁儿,要把领带从它嘴里抽出来。

“给我!洁儿!”她轻叱着,“别跟我顽皮哩!洁儿!快松口!”

洁儿以为涵妮在跟它玩呢,一面高兴地摇着尾巴,一面紧叼着那条领带满屋子乱转,喉咙里还不住发出呜呜的声音。涵妮追逐着它,不住口地叫着:

“给我呀!洁儿!你这顽皮的坏东西!你把领带弄脏了!快给我!”

她抓住领带的一头,死命地一拉,洁儿没叼牢,领带被拉走了,它开始不服气地叫了起来,伏在地上对那条领带狺狺作势,仿佛那是它的敌人一般。涵妮慌忙扑了过去,一把握住了洁儿的嘴巴,嘴里喃喃地、央告似的低语着:

“别叫!别叫!好乖,别叫!你要把他吵醒了!洁儿!你这个坏东西!别叫呀!”

一面说着,她一面担忧地望向床上。云楼似乎被惊扰了,可是,他并没有醒,翻了一个身,他嘴里模糊地唔了一声,又睡着了。涵妮悄悄地微笑了起来,对着洁儿,她忍俊不禁地说:

“瞧!那个懒人睡得多香呀!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会知道呢!”

站起身来,她走到床边,用无限深爱的眸子,望着云楼那张熟睡的脸庞,他睡着的脸多平和呀!多宁静呀!棉被只搭了一个角在身上,他像个孩子般会踢被呢!也不管现在是什么季节了,中秋节都过了,夜里和清晨是相当凉的呢!她伸出手去,小心地拉起了棉被,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可是,突然间,她的手被一把抓住了,云楼睁开了一对清醒白醒的眼睛,带笑地瞪视着她,说:

“那个懒人可真会睡呀!是不是?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知道呢!”

涵妮吃了一惊,接着就叫着说:

“好呀!原来你在装睡哄我呢!你实在是个坏人!害我一点声音都不敢弄出来!你真坏!”说着,她用拳头轻轻地播击着他的肩膀。

他笑着抓住了她的拳头,把她拉进了怀里,用手臂圏住她,他说:

“我的小妇人,你忙够了吗?”

“你醒了多久了?”涵妮问。

“在你进房之前。”

“哦!”涵妮瞪着他,“你躺在那儿,看我像个傻瓜似的踮着脚做事,是吗?”

“我躺在这儿,”云楼温柔地望着她,“倾听着你的声音,你的脚步,你收拾屋子的声音,你的轻言细语,这是享受,你知道吗?”

她凝视着他,微笑而不语,有点儿含羞带怯的。

“累了吗?”他问。

“不。”她说,“我要练习。”

“练习做一个小妻子吗?”

她脸红了。

“你不会照顾自己嘛!”她避重就轻地说。

他翻身下了床,一眼看到洁儿正和那条领带缠在一起,又咬又抓的,闹得个不亦乐乎。云楼笑着说:

“瞧你的洁儿在干吗?”

“啊呀!这个坏东西!”涵妮赶过去,救下了那条领带,早被洁儿咬破了。望着领带,涵妮默然良久,半晌都不说话,云楼看了她一眼,说:

“怎么了?一条领带也值得难过吗?”

“不是,”涵妮幽幽地说,“我想上一趟街,我要去买一样东西送给你。”

云楼怔了怔,凝视着她。

“你到底有多久没有上过街了?涵妮?”

“大概有一年多了。”涵妮说,“我最后一次上街,看到街上的人那么多,车子那么多,我越看头越昏,越看头越昏,后来就昏倒在街上了。醒来后在医院里,一直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才出院,以后妈妈就不让我上街了。”

云楼沉吟了片刻,然后下决心似的说:

“我要带你出去玩一趟。”

“真的?”涵妮兴奋地看着他,“你不可以骗我的!你说真的?”

“真的!”云楼穿上晨衣,沉思了一会儿,“今天别等我,涵妮。我一整天的课,下课之后还有点事,要很晚才回家。”

“不回来吃晚饭吗?”

“不回来吃晚饭了。”

涵妮满脸失望的颜色。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天真地说:

“我还是等你,你尽量想办法回来吃晚饭。”

“不要,涵妮,”云楼托起了她的下巴,温和地望着她,“我绝不可能赶回来吃晚饭,你非但不能等我吃饭,而且,也别等我回家再睡觉,我不一定几点才能回来,知道吗?你要早点睡,睡眠对你是很重要的!”

她怪委屈地注视着他。

“你要到哪里去呢?”

“跟一个同学约好了,要去拜访一个教授。”云楼支吾着。

“很重要吗?非去不可吗?”涵妮问。

“是的。”

涵妮点了点头,然后,她故作洒脱地甩了甩头发,唇边浮起了一个近乎“勇敢”的笑,说:

“好的,你去办事,别牵挂着我,我有洁儿陪我呢,你知道。我不会很闷的,你知道。”

云楼微笑了,看到涵妮那假装的愉快,比看到她的忧愁更让他感到老大的不忍,但是,他今晚的事非做不可,事实上,早就该做了。拍了拍涵妮的面颊,他像哄孩子似的说:

“那么你答应我了,晚上早早地睡觉,不等我,是吗?如果我回来你还没睡,我会生气的。”

“你到底要几点钟才回来?”涵妮担忧了,“你不是想逃跑吧?我一天到晚这样黏你,你是不是对我厌烦了?”

“傻瓜!”云楼故意呵责着,“别说傻话了!”打开房门,他向浴室走去,“我要赶快了,九点钟的课,看样子我会迟到了!”

“我去帮你盛一碗稀饭凉一凉!”涵妮说,带着洁儿往楼下跑。

“算了!我不吃早饭了,来不及吃了!”

“不行不吃的!”涵妮嚷着,“人家特地叫秀兰给你煎了两个荷包蛋!”

云楼摇了摇头,叹口气,看着涵妮急急地赶下楼去。涵妮,涵妮,他想着,你能照顾别人,怎么不多照顾自己一些呢!但愿你能强壮一些儿,可以减少多少的威胁,带来多大的快乐啊!

吃完了早饭,云楼上课去了。近来,为了上课方便,减少搭公共汽车的麻烦,云楼买了一辆90CC的摩托车。涵妮倚着大门,目送云楼的摩托车去远,还兀自在门边伸长了脖子喊:

“骑车小心一点啊!别骑得太快啊!”

云楼骑着摩托车的影子越来越小了,终于消失在巷子转弯的地方。涵妮叹了口气,关上了大门,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立即对她包围了过来。抬头看看天,好蓝好蓝,蓝得耀眼,有几片云,薄薄的、高高的,轻缓地移动着。阳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有种懒洋洋的感觉。这是秋天,不冷不热的季节,花园里的菊花开了。她慢慢地移动着步子,在花园中走来走去,有两盆开红色小菊花的盆景,是云楼前几天买来的,他说这种菊花名叫做“满天星”,满天星,好美的名字!几乎一切涉及云楼的事物都是美的,好的。她再叹了口气,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叹气,只觉得心中充满了那种发泄不尽的柔情。望着客厅的门,她不想进去,怕那门里盛满的寂寞,没有云楼的每一秒钟都是寂寞的。转过身子,她向荷花池走去,荷花盛开的季节已经过了,本来还有着四五朵,前几天下了一场雨,又凋零了好几朵,现在,就只剩下了两朵残荷,颜色也不鲜艳了,花瓣也残败了。她坐在小桥的栏杆上,呆呆地凝望着,不禁想起《红楼梦》中,黛玉喜欢李义山的诗“留得残荷听雨声”的事来。又联想起前几天在云楼房里看到的一阕纳兰词,其中有句子说: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她猛地打了个寒战,莫名其妙地觉得心头一冷。抬起头来,她迅速地摆脱了有关残荷的思想。她的目光向上看,正好看到云楼卧室的窗子,她就坐在那儿,对着云楼的窗子痴痴地发起呆来。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洁儿冲开了客厅的纱门,对她奔跑了过来。一直跑到她的面前,它跳上来,把两个前爪放在她的膝上,对她讨好地叫着,拼命摇着它那多毛的尾巴。涵妮笑了,一把抱住洁儿的头,她抚弄着它的耳朵,对它说:

“你可想他吗?你可想他吗?他才出门几分钟,我就想他了,这样怎么好呢?你说!这样怎么办呢?你说!”

洁儿“汪汪”地叫了两声,算是答复,涵妮又笑了。站起身来,她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慵慵懒懒的。带着洁儿,她走进了客厅,向楼上走去。在云楼的门前,她又站了好一会儿,才依依地退向自己的房间。

经过父母的卧室时,她忽然听到室内有压低的、争执的声音,她愣了愣,父母是很少争吵的,怎么了?她伸出手来,正想敲门,就听到杨子明的一句话:

“你何必生这么大气?声音小一点,当心给涵妮听见!”

什么事是需要瞒她的?她愕然了。缩回手来,她不再敲门,仁立在那儿,她呆呆地倾听着。

“涵妮不会听见,她在荷花池边晒太阳,我刚刚看过了。”这是雅筠的声音,带着反常的急促和怒意,“你别和我打岔,你说这事现在怎么办?”

“我们能怎么办?”子明的语气里含着一种深切的无可奈何,“这事我们根本没办法呀!”

“可是,孟家在怪我们呢!你看振寰信里这一段,句句话都是责备我们处理得不得当,我当初就说该让云楼搬到宿舍去住的!振寰的脾气,我还有什么不了解的!你看他这句话,他说:‘既然有这样一个女儿,为什么要让云楼和她接近?’这话不是太不讲理吗?”

“他一向是这样说话的,”杨子明长吁了一声,“我看,我需要去一趟香港。”

“你去香港也没用!他怪我们怪定了,我看,长痛不如短痛,还是让云楼……”

“投鼠忌器啊!”杨子明说得很大声,“你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稍微不慎,伤害的是涵妮。”

“那么,怎么办呢?你说,怎么办呢?”

“我回来再研究,好吧?我必须去公司了!”杨子明的脚步向门口走来。涵妮忘记了回避,她所听到的零星片语,已经使她惊呆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这事竟是牵涉到她和云楼的!云楼家里不赞成吗?他们反对她吗?他们不要云楼跟她接近吗?他们不愿接受她吗?她站在那儿,惊惶和恐惧使她的血液变冷。

房门开了,杨子明一下子愣住了,他惊喊:

“涵妮!”

雅筠赶到门口来,她的脸色变白了。

“涵妮!你在这儿干吗?”她紧张地问,看来比涵妮更惊惶和不安。

“我听到你们在吵架,”涵妮的神志恢复了,望望杨子明又望望雅筠,她狐疑地说:“你们在吵什么?我听到你们提起我和云楼。”

“哦,”雅筠迅速地冷静了下来,“我们没吵架,涵妮,我们在讨论事情。”

“讨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涵妮,没有。”雅筠很快地说,“我们谈的是爸爸去不去香港的事,与你们没什么关系。”

但是,他们谈的确与涵妮有关系,涵妮知道。看了看雅筠,既然雅筠如此迫切地要掩饰,涵妮也就不再追问了。带着洁儿,她退到自己的卧室里,内心中充满了困扰与惊惧的感觉。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不住自问着,为什么母亲和父亲谈话时的语气那样严重?抱着洁儿,她喃喃地说:

“他们在瞒我,洁儿,他们有件事情在瞒着我,我要问云楼去。”

于是,涵妮有一整天神思不属的日子。每当门铃响,她总以为是云楼提前回来了,他以前也曾经这样过,说是要晚回来,结果很早就回来了,为了带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但是,今天,这个意外一直没有来到,等待的时间变得特别地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样滞重地拖过去的。晚饭后,她弹了一会儿琴,没有云楼倚在琴上望着她,她发现自己就不会弹琴了。她总是要习惯性地抬头去找云楼,等到看不见人之后,失意和落寞的感觉就使她兴致索然。这样,只弹了一会儿,她就弹不下去了。阖上琴盖,她懒洋洋地倚在沙发中,用一条项链逗弄着洁儿。雅筠望着她,关怀地问:

“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妈妈。”她温温柔柔地说。

雅筠看着那张在平静中带着紧张、热情中带着期待的脸庞,她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暗中叹息了一声,她用画报遮住了脸,爱情,谁能解释这是个什么神秘的东西?能使人生,亦能使人死。它带给涵妮的,又将是什么呢?生?还是死?

晚上九点钟,电话铃响了,出于本能,涵妮猜到准是云楼打来的,跳起身子,她一把抓住电话筒,果然,云楼的声音传了过来:

“喂!涵妮?”

“是的,云楼,我在这儿。”

“你怎么还没睡?”云楼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责备。

“我马上就去睡。”涵妮柔顺地说。

“那才好。我回来的时候不许看到你还没睡!”

“你还要很久才回来吗?”涵妮关心地。

“不要很久,但是你该睡了。”

“好的。”

“你一整天做了些什么?”云楼温柔地问着。

“想你。”涵妮痴痴地答复。

“傻东西!”云楼的责备里带着无尽的柔情,“好了,挂上电话就上楼去睡吧!嗯?”

“好!”

“再见!”

“再见。”

涵妮依依不舍地握着听筒,直到对面挂断电话的咔嗒声传了过来,她才慢慢地把听筒挂好。靠在小茶几上,她眼里流转着盈盈的醉意,半天才懒懒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走上楼,回到卧室去睡了。躺在床上,她开亮了床头的小台灯,台灯下,一张云楼的四吋照片,嵌在一个精致玲珑的小镜框里,她凝视着那张照片,低低地说:

“云楼,你在哪里呢?为什么不回来陪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对我厌倦吗?会吗?会吗?”拿起那个镜框,她把它抱在胸前,闭上眼睛,她做梦般轻声低语:“云楼,你要多爱我一些,因为我好爱好爱你!”

第十二章

同一时间,云楼正坐在李大夫的客厅中,跟李大夫做一番恳切的长谈。他来李家已经很久了,但是,李大夫白天在某公立医院上班看病,晚上,自己家里也有许多病人前来应诊,所以非常忙碌。云楼一直等到李大夫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才有机会和李大夫谈话。坐在那儿,云楼满面忧愁地凝视着对方。李大夫却是温和而带着鼓励性的。

“你希望知道些什么?”他望着云楼问。

“涵妮。她到底有希望好吗?”云楼开门见山地问。

李大夫深深地看着云楼,沉吟了好一会儿。

“你要听实话?”

“当然,我要坦白的,最没有保留的,最真实的情形。”

李大夫点燃了一支烟,连抽了好几口,然后,他提起精神来,直望着云楼说:“如果我是你,我宁愿不探究真相。”

“怎么?”

“因为真相是残忍的。”李大夫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说坦白话,她几乎没有希望痊愈,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们的医学有惊人的进步。进步到可以换一个心脏或是什么的。但,这希望太渺茫了。涵妮的情形是,不继续恶化就是最好的情况。换言之,我们能帮助她的,就是让她维持现状。”

云楼深吸了口气。

“那么,她的生命能维持多久呢?”他鼓起勇气问。

“心脏病患者的生命是最难讲的,”李大夫深思地说,“可能拖上十年二十年,也可能在任何一刹那间就结束了。涵妮的病况也是这样,但她的病情有先天的缺陷,又有后天的并发症,所以更加严重一些,我认为……”他顿住了,有些犹豫。

“怎么?”云楼焦灼地追问着。

“我认为,”李大夫坦白地看着他,“她随时可以死亡。她的生命太脆弱了,你要了解。”

云楼沉默了,虽然他一开始就知道涵妮的情形,但是,现在从涵妮的医生嘴里再证实一次,这就变成不容人抗拒的真实了。咬着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死亡的阴影像个巨魔之掌,伸张在那儿,随时可以抓走他的幸福、快乐和一切。

“不过,”李大夫看出他的阴沉及痛苦,又安慰地说,“我们也可以希望一些奇迹,是吧?在记载上,也有许多不治之症,在一些不可思议的、神奇的力量下突然不治而愈。这世界上还是有许多科学不能解释的事的,我们还犯不着就此绝望,是不是?”

云楼抬头看了李大夫一眼,多空泛的句子!换言之,科学对于涵妮已经没有帮助了,现在需要的是神力而不是人力。他下意识地望了望窗外黑暗的天空,神,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请告诉我,”他压抑着那份痛楚的情绪,低声地说,“我能带她出去玩吗?看看电影,逛逛街,到郊外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可以吗?”

李大夫沉吟良久,然后说:

“应该是可以的,但是,记住,她几乎是没有抵抗力的,她很容易感染一切病症,所以公共场合最好少去。以前,她曾经在街上昏倒过,必须避免她再有类似的情形发生。再加上冷啦暖啦都要特别小心……”他定住了,叹了口气,“何必要带她出去呢?”

“她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云楼凄然地说。

“她已经被关了很久了,”李大夫语重心长,“别忘了,关久了的鸟就不会飞了,别冒险让她学飞。”

“你的意思是,她根本不适宜出门,是吗?”云楼凝视着医生。

“我很难回答你这个问题,”李大夫深吸了一口烟,又重重地喷了出来,“我看着涵妮长大,当她的医生当了十几年,从许多年以前,我就担心着有一天她会长睡不醒。可是,她熬到现在了,她身上似乎有股精神力量支持着她,尤其最近,她体重增加,贫血现象也有进步,我想,这是你的功劳。”他望着云楼,笑了笑,“所以我说,说不定会有种神奇的力量让她度过难关。至于她能不能出门的问题,以医学观点来论,最好是避免,因为舟车劳顿,风吹日晒,都可能引起她别的病,而她身体的状况,是任何小病症,对她都可能造成大的不幸。可是,也说不定你带她出去走走,对她反而有利,这就不是医学范围之内的事了,谁知道呢?”

“我懂了,”云楼点了点头,“就像她母亲说的,她是一粒小水珠,碰一碰就会碎掉。”

“是的,”李大夫又喷了一口烟,“我们只能尽人力,听天命。”

“那么,她也不能结婚的了?”

“当然,”李大夫的目光严重而锐利,“她绝不能过夫妇生活,所以,我还要警告你,必要的时候,要疏远一点,否则,你不是爱她,而是害她了。”

云楼闭了闭眼睛,耳畔,清晰地浮起涵妮的声音:“我要嫁给你,我要跟你生儿育女!”

像一根鞭子,对他兜心地猛抽了一下,他疼得跳了起来。啊,涵妮,涵妮,涵妮!

从李大夫家出来,夜已经深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中竟飘着些儿细雨,冷冷的,凉凉的,带着深秋的寒意。他骑上摩托车,一种急需发泄的痛楚压迫着他,他不想回家,发动了马达,他向着冷雨寒风的街头冲了过去。加快了速度,他不辨方向地在大街小巷中飞驰。雨淋湿了他的头发,淋湿了他的面颊,淋湿了他的毛衣,好凉好凉,他一连打了两个寒战。寒夜中的奔驰无法减少他心中郁积的凄惶和哀愁,他把速度加得更快,更快,不住地飞驰,飞驰……在雨中,在深夜,在恻恻的秋风里。

前面来了一辆计程车,他闪向一边,几乎撞到一根电杆木上,他紧急煞车,车子发出惊人的“嗤”的尖响,他几乎摔倒,腿在车上刮了一下,撑在地面上,好不容易地维持了身子的平衡,他甩了甩头,雨珠从头发上甩落了下来。用手摸摸湿漉漉的头发,他清醒了。站在街灯下面,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瘦瘦长长地投在地面的雨水中。

“涵妮,但愿你在这儿,我能和你在雨雾中,从黑夜走到天明。”

他喃喃地说着。近来,他发现自己常有对一切东西呼唤涵妮的习惯。涵妮,这名字掠过他的心头,带着温暖,带着凄楚,带着疼痛的深情。跨上了车子,他想发动马达,这才发现腿上有一阵痛楚,翻开裤管,腿上有一条大口子,正流着血,裤管也破了。皱了皱眉,他用手帕系住伤口,骑上车子,向归途驶去。

走进大门,客厅的灯光使他紧锁了一下眉,谁?不会是涵妮吧?自己的模样一定相当狼狈。把车子推进了车房,正向客厅走去,客厅的门开了,一个细嫩的、娇柔的声音怯怯地喊着:

“云楼,是你吗?”

涵妮!云楼的眉毛立即虬结在一起,心中掠过一阵激动的怒意,叫你睡,你就不睡!这样身体怎么可能好!怎么可能有健康的一日!这样单薄的身子,怎禁得起三天两头的熬夜!他大踏步地跨进了客厅,怒意明显地燃烧在他的眼睛里,涵妮正倚门站着,睡衣外面罩了件紫色红边的晨褛,在夜风中仍然不胜瑟缩。看到云楼,她高兴地呼叫着:

“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我急死了,我以为你……”她猛然住了口,惊愕而恐慌地望着他,“你怎么了?你浑身都是水,你……”

“为什么不去睡觉?”云楼打断了她,愤愤地问,语气里含着严重的责备和不满。

“我……哦,我……”涵妮被他严厉的神态惊呆了,惊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她那清湛的眸子怯怯地望着他,带着副委屈的、畏缩的,和祈求的神情,“我……我本来睡了,一直睡不着,后……后来,我听到下雨了,想起你没带雨衣,就……就……就更睡不着了,所……所以,我就……就爬起来了……”她困难而艰涩地解释着,随着这解释,她的声音颤抖了,眼圈红了,眼珠湿润了。

“我告诉过你不要等我!”云楼余怒未息,看到涵妮那小小的身子在寒夜中不胜瑟缩的模样,他就有说不出来的心疼,跟这心疼同时而来的,是更大的怒气,“我告诉过你要早睡觉!你为什么不肯听话?衣服也不多加一件,难道你不知道秋天的夜有多凉吗?你真……”他瞪着他,“真让人操心!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涵妮的睫毛垂了下来,眼睛闭上了,两颗大大的泪珠沿着那好苍白好苍白的面颊上滚落了下来。她用手一把蒙住了自己的嘴,阻止自己哭出声来,那纤细的手指和她的面颊同样的苍白。她的身子颤栗着,在遏止的哭泣中颤栗,抖动得像秋风中枝头的黄叶。云楼愣住了,涵妮的眼泪使他大大地一震,把他的怒气震消了,把他的理智震醒了。你在干什么?他自问着,你要杀了她了!你责备她!只为了她在寒夜中等待你回来!你这个无情的、愚蠢的笨蛋!他冲过去,一把抱住了涵妮,把她那颤动着的、小小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胸前,喊着说:

“涵妮!涵妮!不要!别哭,别哭!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晚回来让你着急,又说话让你伤心,都是我不好,涵妮,别哭了,你罚我吧!”

涵妮啜泣得更加厉害,云楼用手捧住她的脸,深深地望着那张被泪所浸湿了的脸庞,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缠绞了起来。

“涵妮,”他说着,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你要原谅我,我责备你,是因为太爱你了,我怕你受凉,又怕你睡眠不够,你知道吗?因为你身体不好,我很焦急,你知道吗?”他用大拇指拭去她面颊上的泪,“原谅我,喂?别哭了,喂?你要怎么罚我,就怎么罚我,好吧?”

涵妮仰望着他,眼睛好亮好亮,好清好清,黑色的眼珠像浸在潭水中的黑宝石,深湛地放着光彩。

“我……我没有怪你,”她低低地说,声音柔弱而无力,“我只是觉得,我好笨,好傻,什么都不会做,又常惹你生气,我一定……一定……”她抽噎着,“是很无用的,是惹你讨厌的,所以……所以……”她说不下去了,喉中梗塞着一个大硬块,气喘不过来,引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

云楼慌忙揽着她,拍抚着她的背脊,让她把气缓过了。听了她的言语,看到她的娇怯,他又是急,又是疼,又是难过,又是伤感,一时心中纷纷乱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扶她坐在沙发上,他紧紧握着她的双手,说:

“你绝不能这样想,涵妮,你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你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有多深,有多重,噢,涵妮!”他觉得没有言语可以说出自己的感觉,没有一个适当的字可以形容出他那份疯狂的热情和刻骨刻心的疼痛,拿起她的两只手,他把脸埋在她的掌心之中。啊,涵妮,你必须好好地活着!啊!涵妮,你必须!他说不出口来,他颤抖着,而且流泪了。

“哦,云楼,你怎样了?”涵妮惊慌地说,忘了自己的难过了,“你流泪了?男孩子是不能流泪的昵!云楼!是我惹你伤心吗?是我惹你生气吗?你不要和我计较啊,你说过的,我只是个很傻很傻的小傻瓜……”

云楼一把揽过她来,用嘴唇疯狂地盖在她唇上,他吻着她,吮着她,带着压抑着的痛楚的热情。哦,是的,他想着,你是个小傻瓜,很傻很傻的小傻瓜,让人疼的小傻瓜,让人爱的小傻瓜,让人心碎的小傻瓜!

抬起头来,云楼审视着她的脸,她的那张小脸焕发着多么美丽的光彩啊!

“你从晚上到现在还没有睡过吗?”他怜惜地问。

“我……我睡过,但是……但是……但是睡不着,”她结舌地说,一面小心地、偷偷地从睫毛下面窥探他,似乎怕他再生气,“我……我一直胡思乱想,”她忽然扬起睫毛来,直视着他,说,“你家里反对我,是不是?”

云楼猛地一震,瞪大了眼睛,他说:

“谁说的?”

“我听到妈妈在跟爸爸说,好像……好像说你爸爸反对我,是吗?”

云楼心中又一阵翻搅,眉头就再度紧锁了起来,是的,前两天父亲来过一封长信,洋洋洒洒五大张信纸,一篇又一篇的大道理,让你到台湾来是念书的,不是来闹恋爱的!尤其和一个有病的女孩子!你是孟家唯一的男孩子,要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美萱下学期高中就毕业了,她配你再合适也没有,为什么你偏偏要去爱一个根本活不长的女孩?假若你不马上放弃她,下学期你就不要去台湾了……父亲,他几乎可以看到父亲那张终日不苟言笑的脸,听到他那严肃的责备,他知道,他永不可能让父亲了解自己这份感情,永不可能!

“是吗?云楼,是吗?”涵妮追问着,关怀而担忧的眸子直射着他的脸。

他醒悟了过来,勉强地振作了一下,他急急地说:

“没有,涵妮,你一定听错了,爸爸只是怕我为恋爱而耽误了功课,并不是反对你……”他仓促地编着谎言,“他希望我大学毕业之后再恋爱,认为我恋爱得太早了,他根本没见过你,怎么会反对你呢?你别胡思乱想,把身体弄……”他一句话没有说完,鼻子里突然一阵痒,转开头去,他接连打了两个喷嚏,这才感到湿衣服贴着身体,寒意直侵到骨髓里去。这喷嚏把涵妮也惊动了,跳起身来,她嚷着说:

“你受凉了!你的湿衣服一直没换下来!”从上到下地看着他,她又大大地震动了。“你受了伤!你在流血!”

“别嚷!”云楼蒙住了她的嘴,“不要吵醒了你爸爸妈妈。我没有什么,只是摔了一跤,天下雨,路太滑。”

“我就怕你摔!”涵妮压低了声音喊,“你总是喜欢骑快车!以后不可以骑车去学校了,报上每天都有车祸的新闻,我天天在家里担心!”

“你就是心事担得太多了,所以胖不起来!”云楼说,“算了,你别管那个伤口!”但是,涵妮跪在他面前,已经解下了那条染着血和泥的手帕,注视着那个伤口,她的脸色变白了,低呼着说:

“天哪,你流了很多血!”

“根本没有什么,”云楼说,“你该去睡了,涵妮。”

“我要去弄一点硼酸水来给你消消毒,”涵妮说,“我房里有一瓶,上次牙齿发炎买来漱口用的。我去拿,你赶快回房去换掉湿衣服。”

“涵妮!”云楼忍耐地说,“你该睡觉了。”

“我给你包好伤口,我就睡,好吗?”她祈求地说,“否则,我会睡不着,那不是和不睡一样吗?”

云楼望着那张恳求似的小脸,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那么,快去拿吧!”

涵妮向楼上跑去,一面回头对他说:“你回房去换衣服,我拿到你房里来弄!”

云楼回到房里,刚刚换掉了潮湿的衣服,涵妮已经捧着硼酸水和纱布药棉进来了。云楼坐在椅子里,涵妮跪在他面前,很细心地、很细心地给他消着毒,不时抬起眼睛来,担心地看他一眼,问:

“我弄痛了你吗?”

“没有,你是最好的护士。”

涵妮悄悄地微笑着。包扎好了伤口,她叹了口气。

“你明天应该去看医生。”她说。

“不用了,经过了你的手包扎,我不再需要医生了。你就是最好的医生。”

涵妮仰头看着他,然后,她发出一声热情的低喊,把头伏在他的膝上,她说:

“我要学习帮你做事,帮你做很多很多的事。”

云楼抚摸着她的头发。

“你现在最该帮我做的一件事,就是去睡觉,你知道吗?”云楼温柔地说。

“是的,我知道。”涵妮动也不动。

“怎么还不去?”

“别急急地赶我走,好人。”涵妮热烈地说,“期待了一整天,就为了这几分钟呀!”

云楼还能说什么呢?这小女孩的万斛柔情,已经把他缠得紧紧的了。他们就这样依偎地坐着,一任夜深,一任夜沉。直到房门口一阵脚步声,他们同时抬起头来,在敞开的门口,雅筠正满面惊愕地站着。

“涵妮!”她惊喊。

涵妮站起身来,带着些儿羞涩。

“他受伤了,我帮他包扎。”她低声地说。

“回房去睡吧,涵妮。”雅筠说,“你应该学习自己照顾自己,我不能每夜看着你。快去吧!”

涵妮对云楼投去深情的一瞥,然后,转过身子,她走出房间,在雅筠的注视之下,回房间去了。

这儿,雅筠和云楼面面相对了,一层敌意很快地在他们之间升起,雅筠的目光是尖锐的,严肃的,责备的。

“你必须搬走,云楼。”她简捷了当地说。

云楼迎视着她的目光,有股热气从他胸中冒出来,他觉得头痛欲裂,而浑身发冷。

“如果你要我这么做。”他说。

“是的,为了涵妮。”

“为了涵妮?”云楼笑了笑,头痛得更厉害了,“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收住了笑,他锐利地看着雅筠,“如果你要杀她,这是最好的一把刀!”

“云楼!”雅筠喊,“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走,”他简单地说,“但是,伯母,你对涵妮了解得太少了!”

雅筠呆住了,瞪视着云楼,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眼前这个年轻人把她击倒了,她一时之间,茫然失措,好半天,她才抬起眼睛来,紧紧地盯着云楼:

“但愿你是真了解涵妮的!”她说,“但愿你带给她的是幸运而不是不幸!假若有一天,涵妮有任何不幸,记住,你是刽子手!”

说完,掉转了头,她走了。

云楼关上了房门,雅筠这几句话,像一把尖刀般刺痛了他,倒在床上,他痛苦地闭紧了眼睛,觉得脑子中像有人洒下了一万支针,扎得每根神经都疼痛无比。咬紧了牙,他喃喃地说:

“涵妮,你不会有任何不幸,你不会!永不会!永不会!永不会!”

第十三章

天气渐渐冷了。

接连几个寒流,带来了隆冬的凛冽。杨家每间屋子里几乎都生了火,仍然觉得冷膽媳的。这样冷的日子,弹钢琴不见得是享受,手指冻得僵僵的,琴键冷而硬,敲上去有疼痛的感觉。可是,涵妮看了坐在沙发里的云楼一眼,他既然显出那么一副满足而享受的样子来,她就不愿停止弹奏了,一曲又一曲,她弹了下去。云楼坐在一边,手里拿着一个画板,画板上钉着画纸,正在那儿给涵妮画一张铅笔的素描。钢琴旁边,炉火熊熊地燃烧着,洁儿伏在火炉旁,伸长了爪子在打盹。室内静谧而安详,除了钢琴的叮咚声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声响。

门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杂在钢琴声中几乎让人听不清楚,可是,洁儿已经竖起了耳朵,敏感地倾听着。云楼本能地皱了一下眉,这么冷的天,谁来了?杨氏夫妇都没有出门,这显然是来客了。下意识地他对于来客不怎么欢迎,室内这份温馨和安详将被打破了。

秀兰从花园里绕过去开了大门,他们听到了人声,接着,客厅的门被冲开了,一个年轻的、充满了活力的少女像一阵风般地卷了进来,嘴里高声地嚷着:

“嗨!你们都在家!”

云楼抬起头来,涵妮也从钢琴上转过了身子。来的人是翠薇,穿着件鹅黄色的、厚嘟嘟的套头毛衣,一条橘红色的长裤,披着件黑丝绒的短披风,头上还戴了顶白色的小敏帽子,显得非常的俏皮和出色。在屋子中一站,她解下了披风,有股说不出来的、焕发的热力,竟使满屋子一亮。云楼望着她,由衷地赞美了一声:

“好漂亮!从哪儿来?”

“荣星保龄球馆!”翠薇笑着说,把手里一个信封丢到云楼面前来,“我帮你带了一封信来!”

“你?”云楼诧异地问,“怎么会!”

“哈,刚刚进门的时候在信箱里拿到的,”翠薇笑着说,“难道有人会把给你的信寄给我吗?”走到钢琴旁边,她带着满脸的笑,审视着涵妮说,“嗨!你好像胖了些呢!爱情的力量不小啊!”

涵妮带着点儿羞涩地微笑了,伸出手去,她扶正了翠薇领子上的一个别针,安安静静地说:

“你好美呵!翠薇。”

翠薇爽朗地笑了,摸了摸涵妮的面颊说:

“你才美呢!”掉过头来,她大声喊:“姨妈!你在家吗?”

“她在睡午觉!”云楼笑着说,“瞧!你一进门,就好像来了千军万马似的!”

“嫌我呵!”翠薇挑了挑眉毛,“我打扰了你们,是不,要不要赶我走?”

云楼拆着信,一张少女的照片突然从信封中落了出来,翠薇眼尖,一把抢了过去,高高地擎在手上说:

“女朋友的照片呵!涵妮,这个男人不老实,你得管严一点!”

涵妮偷愉地看了那张照片一眼,不敢表示关怀。云楼却淡淡地笑了笑,一句话也没有说,看完了信,他把信纸放回信封,脸上的欢乐气息却在一刹那间消失了。翠薇把照片还给他,一面问:

“是谁?你妹妹吗?”

“不是。”云楼简短地说,把照片收了起来,一眼都没看。站起身来,他向楼上走去,脸上罩了一层凝重的浓霜。涵妮狐疑地看着他,他的神色使她惊惶而不安。

“你去哪儿?”她问。

“我马上就来!”云楼说,一直上了楼,走进自己的卧室里,把那封信丢进抽屉,他坐在桌前,用手支着头,沉思了好久,多幼稚啊!云霓!他想着,一张美萱的照片就能让我爱上她吗?即使她本人也未见得能使我入迷呀!父亲要你一放寒假就急速返港!返港之后呢?被扣留?还是被责备?为什么他要去爱一个根本不能结婚的女孩子?为什么?父亲说如果你寒假不回来,他就要亲自到台湾来把你捉回去!云霓,云霓,难道你不能帮我说说话吗?难道你也不能了解我这份感情吗?

一声门响,他回过头来,涵妮正站在门口。

“什么事?谁来的信?”她惊悸地问。

“没什么,”他慌忙说,站起身来。“是云霓写来的,问我寒假回不回去。”

“你要回去吗?”涵妮的面色更加惊慌了,仿佛大难临头的样子。没等云楼回答,她就又急急地说:“你不要回去,好吗?”她攀住他的衣袖,恳求地望着他,“如果你回去了,我一定会死掉!”

“胡说!”云楼喊,本能地浑身掠过了一阵震颤。然后,他揽住了她的肩头,安慰地说:“我不回去,你放心,即使我回去,两三天我就赶回来!”

“两三天!”涵妮喊,“那也够长久了!”

“傻东西!”云楼说,“我们下去陪陪翠薇吧,别让她笑话我们。”

楼下,翠薇正拿着云楼给涵妮画的那张速写,津津有味地看着。放下画像,她对踱下楼梯的云楼说:

“这是第几幅涵妮画像?”

“不知道第几幅。第一百多幅,或是两百多幅。”云楼笑着说。

“你的题材只有这一种吗?”翠薇满脸的调皮相,对他做了个鬼脸,“什么时候也帮我画张像,行不行?”

“假若你坐得住。我看呀,你没有一秒钟能够手脚不动的。”

翠薇“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眉飞色舞地说:

“你对我的观察倒很正确,叫我坐上几小时不动,那才要我的命呢!”收住了笑,她忽然露出一副难得见到的正经相,说:“说真的,我今天来,有事请你帮忙。”

“请我?”云楼诧异地说。

“是的。”

“什么事?”

“后天是耶诞节,我在家里开一个舞会,要你帮我去布置会场,你这个艺术家,布置出来的一定比较特别,行不行?”

云楼犹豫了一下,问:

“布置房间的东西你都买了吗?”

“你看需要什么,我陪你去买。”翠薇说,“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弄。”看了涵妮一眼,她温柔地、请求地对涵妮说:“我要借一借你的爱人,可以吗?”

涵妮羞涩地嫣然一笑,把脸转到一边去了。云楼再一次惊异地发现,这两个女孩的差异竟如此之大!一个的腼腆沉静,和另一个的鲜明活泼,简直是两个极端的对比。翠薇笑着转过头来对他说:

“你看!我已经帮你请准假了。”

“你是说,现在就要去买吗?”云楼问。

“当然啦,时间已经很迫切了,是不是?”

云楼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涵妮微笑地回过头来,望着他们,轻言细语地说:

“你们去买吧,别顾着我,我有洁儿陪我呢!”

“只一会儿。”翠薇说。

“没关系的,”涵妮笑得好温柔,好恬静,“多穿点衣服,云楼。”

翠薇调侃地对涵妮笑了笑,什么话都没说,涵妮却再度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像是需要解释什么,她娇怯怯地说:

“你不知道他,从不会照顾自己的,上次淋了一身雨回来,结果发了好几天烧。”

“好了,”云楼笑着,“你又何尝会照顾自己呢!”

翠薇挑着眉毛,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然后,她故意地咳了一声,嘲谑地说:

“告别式完了没有?”

“好!走吧!我要赶回来吃晚饭!早去早回!”云楼说,走向了门口。

涵妮目送他们并肩步出去。翠薇披上了披风,显得更加地容光焕发,英挺活泼。云楼的个子高,翠薇也不矮,两人站在一块儿,说不出来地相衬。涵妮望着翠薇那吹过冷风,又被火一烘,烤得红扑扑的面颊,和那健康的、纤秾合度的身材,不禁看得呆了。等他们一起出了门,涵妮才愣愣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半天都一动也不动。

洁儿跳上了沙发,把头放在她的膝上,似乎想安慰她的寂寞。她揽住了洁儿,这才觉得一种特别的、酸楚的感觉冲进了她的鼻子,她俯下头去,把脸依偎在洁儿毛茸茸的背脊上,低声地说:

“他们是多么漂亮的一对呵!”

闭上眼睛,她觉得那种酸楚的感觉在心头扩大。第一次,她如此迫切而强烈地希望自己是个健康的、正常的女孩。对于她自己的身体情况,她一直懵懵懂懂,并不十分清楚是怎么回事,她明白自己有先天不足的病症,却不知道是什么病症,也不知道它的严重性到底到什么地步。以前,她对这一切都不太关怀,她生性好静而不好动,无欲也无求。所以,她也很能安于自己那份单调而寂寞的生活。但是,自从云楼走进了她的生命,一切都改变了。她不再能漠视那病痛了,显然地,这病已经威胁到她的爱情和幸福。

“我要健康起来,我一定要健康起来!”

她喃喃地自语着,拿起云楼给她画的那张像,她蹙着眉凝视着,对画像摇了摇头,忧愁地说:

“你好瘦呵!你一点也不好看,没有翠薇的一半美!真的!”赌气似的掷掉了画像,她把头依靠在沙发背上,半晌不言也不动。

当雅筠午睡醒来,走下楼的时候,就看到涵妮这样呆呆地坐着。雅筠惊异地叫:

“涵妮!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儿?云楼呢?”

“他——”涵妮受惊地抬起头来,“他出去了。翠薇来找他帮忙布置耶诞舞会。”

“哦,是吗?”雅筠纳闷地皱了一下眉,“就剩你一个人在这儿吗?噢,这屋里真冷,怎么,火都要灭了,你也忘了加炭。”

拿了火钳,雅筠加上两块炭,回过头来,她审视着涵妮,忽然惊异地说:

“怎么了?涵妮,你哭过了!”

“没有,妈妈,”涵妮掩饰着,“是烟熏的,刚刚有一块烟炭。”

“胡说!火都快灭了,哪儿来的烟炭!”雅筠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仔细地审视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云楼欺侮了你吗?”

“没有,没有,妈妈。”涵妮拼命地摇着头,摇得那么猛烈,好像要借机摇掉许许多多的困扰。

“那么,你为什么哭?”

“我没哭,我不知道。”涵妮烦乱地说,紧颦着眉,眼眶里的泪珠又呼之欲出了。

雅筠沉默了片刻,然后,她温柔地揽住了涵妮,抚弄着她那柔软的长发,说:

“告诉我,涵妮,你很爱很爱云楼吗?”

涵妮用一对凄楚的眸子望着她。

“你明知道的,妈妈。”她低声说。

“有多爱?”

“妈妈!”涵妮的眼光是祈求的,哀哀欲诉的,无可奈何的,“我不知道。我想,从来没有一种度量衡可以衡量爱情的。但是,妈妈,没有他,我会死掉。”

雅筠痉挛了一下。

“唉!”她长叹了一声,“傻孩子!”

“妈妈!”涵妮忽然抓住了她的手,热烈而急促地说,“你不可以再瞒我了,你要告诉我,我害的是什么病?妈妈!”

雅筠大大地吃了一惊,涵妮的神色里有种强烈的固执,她的眼睛是热切的,燃烧着的,她的手心发烫而颤抖。

“涵妮!”雅筠回避着,“你怎么了?”

“告诉我,妈妈,告诉我!”涵妮哀求着,用手紧紧地抓住了雅筠。她的身子往前倾,忽然跪在雅筠的面前了。她的头伏在雅筠的膝上,揉搓着雅筠,不住地,哀哀地说着:“你必须告诉我,妈妈,我有权知道自己的情形,是吗?妈妈?”

雅筠惊慌失措了,若干年来,涵妮听天由命,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病情诘问过。可是,现在,她有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有种不得真相就不甘休的坚决。雅筠只觉得心乱如麻。

“涵妮,”她困难地说,“你并没有什么严重的病,你只是……只是……”她咽了一口口水,语音艰涩,“只是有些儿先天不足,当初,你出世的时候不足月,所以内脏的发育不好,所以……所以需要特别调养……”她语无伦次,“你懂了吗?”

涵妮紧紧地盯着她。

“我不懂,妈妈。你只答复我一句话,我的病有危险性吗?”

雅筠像挨了一棍,瞪视着涵妮,她张口结舌,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于是,涵妮一下子站起身来了,她的脸色比纸还白,眼睛瞪得好大好大。

“我懂了。”她说。“我明白了。”

“不,不,你不懂,”雅筠慌忙说。“你不会有危险的,不会有危险,只要你多休息,好好吃,好好睡,少用脑筋,你会很快就和一个健康人一样了。”

“妈,”涵妮凝视她。“你在骗我,我知道的,你在骗我!”

说完,她掉转头,走上楼去了。雅筠呆立了片刻,然后,她追上了楼。她发现涵妮和衣躺在她自己的床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雅筠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握着涵妮的手,她焦虑而痛苦地喊:

“涵妮。”

“妈,”涵妮睁开眼睛来,安安静静地说,“你不要为我发愁,告诉我真相比让我蒙在鼓里好得多。我不会怎样难过的,生死有命,是不?”

“但是,”雅筠急促地说,“事实并不像你所想的,只要你的情况不恶化,你就总有健康的一天,你知道吗?我不要你胡思乱想……”

“妈,”涵妮重新闭上了眼睛。“我想睡觉。”

雅筠住了口,望着涵妮,她默然久之,然后,她长叹了一声,转身走出去了。在房门口,她碰到子明,他正呆呆地站在那儿,抽着香烟。

“她怎么了?”他问,“又发病了吗?”

“不是,”雅筠满面忧愁,那忧愁似乎已经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了,“她似乎知道一些了,唉!都是云楼,从他一来,就什么都不对了。”

“别怪云楼,”杨子明深沉地说,“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假如当初我们没有把涵妮……”

“别说那个!”雅筠打断了他,用手抱着自己的头,“好上帝!我要崩溃了!”她叫着。

杨子明一把扶住了她,他的语气严肃而郑重。

“你不会崩溃,你是我见过的女性里最勇敢的一个!以前是,现在是,永远都是!”

雅筠抬起眼睛来,深深地望着杨子明,杨子明也同样深深地望着她,于是,她投进他怀里,嚷着说:

“给我力量!给我力量!”

“我永远站在你旁边,雅筠。这句话我说了二十几年了。”

他们彼此凝视着,就在这样的凝视中,他们曾经共度过多少的患难和风波。未来的呢?还有患难和风波吗?未来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第十四章

涵妮似乎变了。

这天早上,天气出奇地好,阳光明朗地照耀着,是冬季少见的。花园里一片灿烂,阳光在树叶上闪着光彩,洁儿一清早就跑到花园的石子路上去晒太阳,伸长着腿,闭着眼睛,一股说不出来的舒服的样子。早餐桌上,涵妮对着窗外的阳光发愣,脸上的神色是奇异的。饭后,她忽然对云楼说:

“你今天只有一节课?”

“是的。”

“逃课好吗?别去上了。”

“为什么?”云楼有些惊奇,涵妮向来对他的功课看得很重,从不轻易让他逃课的。

“天气很好,你答应过要带我出去玩的。”

云楼更加惊异了,他很快地和雅筠交换了一个眼光,坐在一边看报的杨子明也放下了报纸,警觉地抬起头来。

“哦,是的,”云楼犹豫地说,自从和李大夫谈过之后,他实在没有勇气带涵妮出门。“不过……”

“不要‘不过’了!”涵妮打断了他,走到他面前来,用发亮的眸子盯着他,“带我出去!带我到郊外去,到海边去,到山上去都可以,反正我要出去!你答应过的,你不能对我失信!……”

云楼求助地把眼光投向雅筠。

“涵妮,”雅筠走了过来,语气里带着浓重的不安,“你的身体并不很好,你知道。虽然今天有太阳,但是外面还是很冷的,风又很大,万一感冒了就不好了。我认为……还是在家里玩玩吧,好吗?”

“妈,”涵妮凝视着雅筠,“让我多看看这个世界吧,不要总是把我关起来。”回过头来,她直视着云楼,一反常态,她用不太平和的声调说:“你不愿带我出去吗?我会变成你的累赘吗?”

“涵妮!”云楼说,“你明知道不是的……”

“那么,”涵妮挺直了身子,“带我出去!”

云楼沉吟着还没有回答,坐在一边,始终没有说话的杨子明站起身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他丢在云楼的身上说:

“这是我车子的钥匙,开我的车去,带涵妮到郊外去走走。”

“子明!”雅筠喊。

“涵妮说得对,她该出去多看看这个世界,”子明说,含笑地望着涵妮,“好了,你还不到楼上去换衣服,总不能穿了睡袍去玩吧!多穿一点,别着了凉回来!”

涵妮眼睛一亮,唇边飞上一个惊喜交集的笑,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就转身奔上了楼梯。这儿,雅筠用一对责备而担忧的眸子,盯着杨子明说:“你认为你这样做对吗?”

“一个没有欢乐的生命,比死亡好不了多少。”杨子明轻轻地说,把目光投向云楼,“要好好照顾她,你知道你身上的重任。”

“我知道,杨伯伯。”云楼握着钥匙,“你们别太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她,说不定,出门对她是有利的呢!”

“但愿如此!”雅筠不快地说,皱拢了眉头,默默地走向窗子旁边。

涵妮很快地换好衣服,走下楼来了,她穿了件白色套头的毛衣,墨绿色的长裤,外面罩了一件白色长毛、带帽子的短外套,头发用条绿色的缎带扎着,说不出地飘逸和轻灵。她的脸上焕发着光彩,眼睛清亮而有神,站在那儿,像一朵彩色的、变幻的云。

“好美!涵妮。”云楼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走吧!云楼。”涵妮跑过去,先对雅筠安慰似的笑了笑,“妈妈,别为我担心,我会好好的!”

“好吧,去吧!”雅筠含愁地微笑了。“但是,别累着了哦!晚上早一点回来!”

“好的,再见,妈妈!再见,爸爸!”

挽着云楼的手,他们走了出来,坐上车子,云楼发动了马达,开了出去。驶出了巷子,转上了大街,涵妮像个小孩第一次出门般开心,不住地左顾右盼。云楼笑着问:

“到哪儿去?”

“随便,要人少的地方。”

“好,我们先去买一份野餐。”云楼说,“然后,我们开到海边去,如何?”

“好的,一切随你安排。”涵妮带笑地说。

云楼扶着方向盘,转头看了涵妮一眼,她带着怎样一份孩子气的喜悦啊!这确实是一只关久了的小鸟,世界对她已变得那样新奇。

买了野餐,他们向淡水的方向开去。阳光美好地照耀着,公路平坦地伸展着。公路两边种植的木麻黄耸立在阳光里,一望无垠的稻田都已收割过了,一丛又一丛的稻草堆积得像一个个的宝塔。稻田中阡陌纵横,间或有一丛修竹,围绕着一橡小小的农家,涵妮打开了车窗,一任窗外掠过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眺望着,不住口地发出赞叹的呼声:“好美啊,一切都那么美!”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她把盈盈的眸子转向他,“云楼,你早就该带我出来了!”

云楼微笑着,望着眼前的道路,涵妮再看了他一眼,他那挺直的鼻子,那专注的眼神,那坚定的嘴角,和那扶着方向盘的、稳定的手……她心中涌起一阵近乎崇拜的激情,云楼,云楼,她想着,我配得上你吗?我能带给你幸福和快乐吗?未来又会怎样呢?万一……万一有那么一天……她猛地打了个冷颤。

他立即敏感地转过头来,用一只手揽着她。

“怎么了?冷了吗?把窗子关上吧。”

“我不冷,”涵妮说,顺着云楼的一揽,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叹息地说,“云楼,我好爱好爱你。”

云楼心中通过一阵带着酸楚的柔情。

“我也是,涵妮。”他说着,情不自禁地用面颊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地摩擦了一下。

“我会影响你开车吗?”她想坐正身子。

“不,不,别动,”云楼说,“就这样靠着我,别动,别离开。”

她继续依偎着他,那黑发的头贴着他的肩膀,头发轻拂着他的面颊。这是云楼第一次带她出门,坐在那儿,他的双手稳定地扶着方向盘,眼睛固定地凝视着窗外的道路,心里却充塞着某种又迷惘、又甜蜜、又酸楚、又凄凉的混合的滋味。这小小的身子依偎着他,带着种单纯的信赖,仿佛云楼就是她的天,就是她的上帝,就是她的命运……可是,未来呢?未来会怎样?这小小的身子能依偎他一辈子吗?感受着她身体的温热,闻着她衣服和发际的芬芳,他心神如醉。就这样靠着我吧!涵妮!别离开我吧!涵妮!我们就这样一直驶到世界的尽头去,到月亮里去!到星星上去,到天边的云彩里去吧!涵妮!

就这样依假着,车子在公路上疾驰。他们都很少说话,涵妮扭开了收音机,于是,一阵抑扬顿挫的小提琴声飘送了出来,是贝多芬的《罗曼史》。她阖上了眼睛,阳光透过了玻璃窗,照射着她,暖洋洋的。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阳光!从来没有过这样醉意醺然的一刻。未来?不不,现在不想未来,未来是未可知的,“现在”却握在手里。

未来?云楼同样在想着:不,不,不想未来!让未来先躲在远山的那一面吧!我要“现在”,最起码,我有着“现在”,不是吗?不是吗?让未来先匿藏着吧!别来惊动我们,别来困扰我们!

车子到了海边,在沿海的公路上驶着,海浪的澎湃和海风的呼啸使涵妮惊醒了过来,坐正了身子,她眺望着窗外的海,蔚蓝蔚蓝的,无穷无穷的,一望无垠的,她喘了口气,欢呼着说:

“海!”

“多久没看到海了?”云楼问。

“不知道有多久,”涵妮微蹙着眉,“可能是前辈子看到过的了。”

“可怜可怜的涵妮!”云楼低声地说。

“这是什么地方?”

“白沙湾。”

“白沙湾?”涵妮闭了一下眼睛,“好美的名字。”

云楼把车子停了下来,熄了火,关掉了唱机。

“来,我们去玩玩吧!”

涵妮下了车,海边的风好大,掀起了她的头发,她迎风而立,喜悦地呼吸着海风,眺望着海面,她闪亮的眸子比海面的阳光还亮。云楼走过去,帮她戴上了大衣上附带的小帽子,但是,一阵风来,帽子又被吹翻了,涵妮抓住了他的手:

“别管那帽子!”她叫着。“我喜欢这风!好美好美的风呵!”

云楼被她的喜悦感染着,不自禁地望着她,好美好美的风呵!他从没听说过风可以用美字来形容的,但是被她这样一说,他就觉得再没有一个字形容这风比美字更好的了。挽着涵妮,他们走向了沙滩。路边的岩石缝里,开着一朵朵黄色的小花,涵妮边走边采,采了一大把,举着小花,她又喜悦地喊着:

“好美好美的花呵!”

海边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影,阳光照射在白色沙砾上,反射着,璀璨着,每一粒细沙都像一粒小星星,涵妮跑上了沙滩,伸展双臂,她仰头看着阳光,旋转着身子,叫着说:

“好美好美的太阳呵!”

太阳晒红了她的双颊,她把喜悦的眸子投向云楼,给了他嫣然的一瞥。然后,她跑开,弯腰握了一大把沙子,再松开手指,让沙子从她的指缝里流泻下去,她望着沙子,笑得好开心好开心,再度嚷着:

“好美好美的沙呵!”

站在海浪的边缘上,她新奇地望着那海浪涌上来,又退下去,新奇地看着那成千成万的、白色的小泡沬,喧嚣着,拥挤着,再一个个地破碎,幻灭……然后,新的海浪又来了,制造了无数新的泡沫,再度地破碎,幻灭,然后又是新的,她看呆了,喃喃地说着:

“好美好美的海浪呵!”

云楼走了过来,一把揽住了她,他扶起她的脸来,审视着她,那匀匀净净的小脸,那清清亮亮的眼睛,那小小巧巧的鼻子,那秀秀气气的嘴唇,以及那温温柔柔的神情,他按捺不住一阵突发的激情,抱紧了她,他嚷着:

“好美好美的你呵!”

俯下头去,他吻住了她,他的胳膊缠着她小小的身子,这样纤弱的一个小东西啊!涵妮!涵妮!涵妮!他吻着她,吻着,吻着,从她的唇,到她的面颊,到她那小小的耳垂,到她那细细腻腻的颈项,把头埋在她的衣领里,他颤栗地喊着:

“涵妮!我多爱你啊!我每根血管里,每根神经里,每根纤维里,都充满了你,涵妮,涵妮啊!”

涵妮的身子紧贴着他,她的手缠绕着他的脖子,一句话也没说,她发出一声满足的、悠长的叹息。

他抬起头来,她的眼里闪着泪光。

“怎么了?涵妮?”他问。

她痴痴地仰望着他,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他再问,“为什么又眼泪汪汪的了?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不,云楼。”她说,用一对凄恻而深情的眸子深深地望着他,“云楼,”她慢吞吞地说,“你不能这样爱我,我怕没福消受呢!”

“胡说!”云楼震动了一下,脸色变了,“你这个傻东西,以后你再说这种话,我会生气的!”

“别!别生气!”涵妮立即抱住他,把面颊紧贴在他的胸口,急急地说,“你不要跟我生气,我只是随便说说的。”抬起头来,她对他撒娇似的一笑,“你瞧,我只是个很傻很傻的小东西么!”

云楼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好,你笑了,”涵妮喜悦地说,“就不许再生气了!”

云楼握住了她的手。

“没有人能跟你生气的,涵妮,”他叹口气,“你真是个很傻很傻的小东西!”

沿着绵邈不断的海岸,他们肩并着肩,缓缓地向前面走去。他的手揽着她的腰,她的手也揽着他的。在沙滩上留下了一长串的足印。她的头依着他的肩,一层幸福的光彩燃亮了她的脸,低低地,她说:

“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如果能这样过一星期,我就死而无憾了!”

他的手蒙住了她的嘴。

“你又来了!”他说,“我们会这样过一辈子,你知道吗?”

“好的,我不再说傻话了!”她说,笑着,用一对嫣然的、美好的眸子注视着他。走到岩石边上,他们走不过去了。太阳把两个人身上都晒得热烘烘的。云楼解下了他的大衣,铺在沙滩上,然后,他们在沙滩上坐了下来。涵妮顺势一躺,头枕在云楼的腿上,她眯着眼睛,正视着太阳,说:

“太阳有好多种颜色,红的,黄的,蓝的……我可以看到好多条光线,不同颜色的!”收回目光,她看着云楼,再一次说:“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摇摇头,她微笑着,“我不知道我的幸福有多少,比海水还多!世界上还会有人比我更幸福吗?”闭上眼睛,她倾听着,“听那海浪的声音,它好像在呼喊着:云楼——云楼——云楼——”

“不是,它在呼喊着:涵妮——涵妮——涵妮!”

他们两人都笑了,笑做一堆。然后,涵妮开始唱起她深爱的那支歌:

我怎能离开你,

我怎能将你弃,

你常在我心头,

信我莫疑。

愿两情长相守,

在一处永绸缪,

除了你还有谁,

和我为偶。

……

她忽然停止了唱歌,凝视着云楼,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云楼。”

“嗯?”云楼正陶醉在这温馨如梦的气氛中。

“你觉得翠薇美吗?”

“哦?”云楼诧异地看着涵妮,“你怎么忽然想起这样一个问题?”

“回答我!”她说,一本正经地。

“说实话,相当不错。”他坦白地说。

“假如……我是说假如,”她微笑地望着他,“假如没有我的话,你会爱上她吗?”

“傻话!”他说。

“回答我。”她固执地说。

“假如——”云楼笑着,“假如根本没有你的话,可能我会爱上她的。”

涵妮笑了笑,坐起身来,她的笑很含蓄,带点儿深思的神情,她这种样子是云楼很少看到的。用双手抱着膝,她望着海浪的此起彼落,半晌不言也不语。云楼望着她,他在她脸上看到一种新的东西,一种近乎成熟的忧郁。他有些惊奇,也有些不安。

“想什么?”他问。

“我在想——”她深思地说,“那些海浪带来的小泡沬。”

“怎样呢?”

“那些小泡沬,你仔细看过了吗?它们好美,像一粒小珍珠一样,映着太阳光,五彩缤纷的。可是,每个小泡沫都很快就破碎了,幻灭了,然后,就有新的泡沬取而代之。”

云楼迷惑地凝视着涵妮,有些神思恍惚,她在说些什么?为什么她那张小小的脸孔显得那么深沉,那么庄严,那么郑重,那么不寻常?

“怎样呢?”他再问。

“我只是告诉你,”涵妮低低地说,“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握着一个泡沫,却以为握着的是一颗珍珠。”她扬起睫毛来,清明如水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的脸。“假若有一天,你手里的那个泡沬破碎了,别灰心哦,你还可以找到第二个的,说不定第二个却是一粒真的珍珠。”

云楼轻轻地蹙起了眉头。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他说,“你变得不像你了。”

她跳了起来,笑着奔向水边,嚷着说:“好了,不谈那些,我们来玩水,好吗?”

“不好,”云楼赶过去,挽着她,“海水很凉,你会生病。”

“我不会,我想脱掉鞋子到水边去玩玩。”

“不可以,”云楼拉着她,故意沉着脸,“你不听话,我以后不带你出来了。”

“好人,”她央求着,笑容可掬,“让我踩一下水,就踩一下。”

“不行!”

她对他翻翻眼睛,噘着嘴,有副孩子撒赖的样子。跺踩脚,她说:“我偏要!”

“不行!”

“我一定要!”

“不行!”

“我……”

“你说什么都不行!”

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揽着他的脖子,她笑着,笑得好美好美,好甜好甜,好温柔好温柔。

“你把我管得好严啊,”她笑着说,“我逗你呢!”

“你也学坏了!”云楼说,用两只胳膊圈着她的腰,“学得顽皮了!当心我报复你!”

他对她瞪大了眼睛,扮出一股凶相来,她又笑了,笑得好开心好开心,笑得咯咯不停,笑得倒在他怀里。他抱住了她,说:

“看那潭水里!”

在他们身边,有一块凹下的岩石,积了一潭涨潮时留下的海水,好清澈好清澈,碧绿得像一潭翡翠。他们两个的影子,正清楚地反映在水中。涵妮不笑了,和云楼并肩站着,他们俯身看着那水中的倒影,那相依相偎的一对,那如诗如梦的一对。水中除了他们,还有云,有天,有广漠的穹苍。她靠了过来,把头依他的肩上。水中的影子也重叠了,她开始轻轻地唱了起来:

愿今生长相守,

在一处永绸缪,

除了你还有谁,

和我为偶。

倒在他怀中,她的眼睛清亮如水,用手紧抱着他的腰,她整个身子都贴着他,热情地,激动地,奔放地,她嚷着说:

“噢,云楼,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好爱好爱你!如果有一天我会死,我愿意死在你的脚下!”

于是,她又唱:

愿今生化作鸟,

飞向你暮和朝,

将不避鹰追逐,

不怕路遥。

遭猎网将我捕,

宁可死傍你足,

纵然是恨难消,

我亦无苦。

“哦,涵妮,涵妮。”云楼抱紧了她,心中涨满了酸楚的柔情。“涵妮!”

第十五章

从这次的出游之后,云楼和涵妮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转变,他们不再局限于家里,也偶然出去走走了。有时,他们开车去郊外,度过一整天欢乐的日子,也有时,他们漫步于街边,度过一两个美丽的黄昏。生活是甜蜜的,是悠然的,是带着深深的醉意的。假若没有那层时时威胁着他们的那份阴影,他们就几乎是无忧无虑的了。时间在情人的手中是易逝的,是不经用的,是如飞般地奔窜着的。就在这种如醉如痴的情况中,寒假来临了。

孟振寰从香港寄来了一封十分严厉的信,命令云楼接信后立即返港,信中有句子说:

……父母待子女,劬劳养育,不辞劳苦,儿女苟一长成,即将父母置于脑后,吾儿抚心自问,对得起父母?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二十年的养育劬劳否?杨家之女,姑不论其自幼残疾,不能成婚,即使健康,亦非婚姻之良配……我儿接信后,速速返港,以免伤父子之感情,家庭之和睦,若仍然执迷不悟,延滞归期,则父子之情从兹断绝……

云楼接到这封信之后,好几天莫知所措,然后,他写了一封长信回家,把自己跟涵妮这份感情坦白陈述,恳求父母让他留下。信写得真挚而凄凉,几乎是一字一泪,信中关于涵妮,他写着:

……涵妮虽然病弱,但是最近已经很有起色,医生一再表示,精神的力量对她胜过医药,我留在这儿,她才有生存的机会,我走了,她可能恹恹至死!父亲母亲,人孰无情?请体谅我,请为涵妮发一线恻隐之心。要知道我对涵妮,早已一往情深,涵妮活着,我才有生趣,涵妮万一不幸,也就是我的末日!我知道父母爱我良深,一定不会忍心看着我和涵妮双双毁灭,请答允我今年寒假,姑且停留,等明年暑假,我一定偕涵妮返港……

和这封信同时,他还写了一封信给云霓,年轻人总是比较了解年轻人的,他请云霓帮他在父母面前说说情。信寄出一星期后,云霓写了一封信来,父母却只字俱无。云霓的信上说:

……哥哥,爸爸接到你的信之后大发脾气,妈妈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这几天家里的气氛低极了,连我都觉得透不过气来。对于你和涵妮的事,我和妈妈都不敢讲话,妈妈也尝试过帮你说情,结果爸爸和她大吵了一架,妈妈气得血压骤然升高,差点晕倒过去。据我看来,你和涵妮的事绝难得到爸爸的同意,这之间可能还另有内幕,因为爸爸连杨伯伯和杨伯母一起骂了进去,说杨伯母什么水性杨花,女儿一定也不是好东西,什么来路不明之类,又后悔不该把你安排在杨家,说他们一家都是坏蛋……总之,情况恶劣极了。哥哥,我看你还是先回来吧!反正回来还可以再去的,爸爸总不能不顾你的学业,把你关起来的,如果你坚持不回来,恐怕我们家和杨家会伤和气,同时,爸爸会断绝你的经济,甚至跟你断绝父子关系,爸爸的个性你了解,他是说得到做得到的,这样一来,妈妈首先会受不了,你在杨家也会很难处,所以,你还是先回来,回来了一切都可以面谈,说不定反而有转圜的可能……

看完了云霓这封信,云楼彻夜无眠,躺在那儿,用手枕着头,他瞪着天花板,一直到天亮。父亲,你何苦?他想着,痛苦地在枕上摇着他的头。杨家怎么得罪你了?涵妮不幸而病,她本身又有何辜?父亲,你何等忍心!何等忍心!可是,事已至此,他将何以自处呢?回去?怎么丢得下涵妮?不回去?难道真的不顾父子之情?涵妮和家庭,变成不能并存的两件事,在这两者之间,你何从抉择?

清晨,他带着份无眠后的疲倦出现在餐桌上,头是昏晕的,眼光是模糊的,面容是憔悴的,情绪是凌乱的,涵妮以一份爱人的敏感盯着他,直觉到发生了什么事情,雅筠也微蹙着眉,研究地看着他。他默默无言地吃着早餐,一直神思不属。终于,涵妮忍耐不住地问:

“你有什么心事吗?云楼?”

“哦,”云楼惊悟了过来,“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愁眉苦脸?”涵妮追问。

“真的没什么,我只是没睡好。”他支吾着。

“怎么会呢?棉被不够厚吗?”涵妮关怀地问。

云楼摇了摇头,无言地苦笑了一下,算是答复。饭后,涵妮坐在钢琴前面,热心地弹着《梦幻曲》,扬起睫毛,不住用讨好的、带笑的眸子注视着云楼。当她发现云楼根本没有在听她弹琴,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眼光,他倚在窗子前面,只是一个劲地对着窗外无边无际的细雨出神。她感到受了伤了,感到委屈了,还感到更多的惊惶和不安。停止了弹琴,她一下子从钢琴前面转过身子来,嚷着说:“你怎么了吗?为什么变得这样阴阳怪气的?”

“哦!”云楼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急急地走到涵妮身边,他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涵妮嚷着,“你就会说没什么!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你瞒着我!”

“没有,涵妮,你别多心,”他勉强地解释着。

“我要知道,你告诉我,我要知道是什么事!”涵妮固执地紧盯着云楼。

“涵妮,”云楼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凝视着涵妮,他忽然想试探一下,“我在想——我可能回香港去过旧历年,一星期就回来,好吗?”

涵妮的脸一下子变得雪白雪白,她瞪大了乌黑的眼睛,喃喃地说:

“你要走了!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要走的,你走了就不再会回来了,我知道的!”仰头看着天,她的眼光呆定而凄惶,“你要离开我了!你终于要离开了!”

她的神情像个被判决死刑的人,那样的无助和绝望,凄凉而仓皇。坐在那儿,她的身子摇摇欲坠,云楼发出一声喊,赶过去,他一把扶住了她。她倒在他怀里,眼睛仍然大大地睁着,定定地凝视着他。云楼恐慌而尖锐地喊:

“涵妮!涵妮!我骗你的,我跟你开玩笑,涵妮!涵妮!涵妮!”

涵妮望着他,虚弱地呼出一口气来,无力地说:

“我没有晕倒,我只是很乏力。”

“涵妮,我在跟你开玩笑,你懂吗?我在跟你开玩笑。”云楼一迭连声地说着,满头冷汗,浑身颤栗,“涵妮!涵妮!”把头埋在她衣服里,他抖动得非常厉害,“涵妮,我再也不离开你!我永远不离开你!涵妮!”

雅筠被云楼的呼声所惊动,急急地跑了过来。一看这情况,她尖声叫:

“她怎样了?你又对她怎样了?”

“妈妈,”涵妮虚弱地说,“我没有什么,我只是突然有些发晕。”

知道涵妮并未昏倒,雅筠长长地透出一口气来。

“噢,涵妮,你吓了我一跳。”望着云楼,她的目光含着敌意,“你又对她胡说了些什么?你!”

“我——”云楼痛苦的咬了一下嘴唇,“我只是和她开开玩笑,说是可能回一趟香港。”

雅筠默然不语了。这儿,云楼把涵妮一把抱了起来,说:

“我送她回房间去休息。”

涵妮看来十分软弱,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是紫色的,用手握紧了胸前的衣服,她显然在忍耐着某种痛苦。看到自己造成的这种后果,看到涵妮的不胜痛楚,不胜柔弱,云楼觉得心如刀绞。抱着她,他走上了楼,她那轻如羽毛的小小的身子紧倚在他怀中,显得那样娇小,那样无助。他把她抱进了她的卧房,放在床上,用棉被裹紧了她。然后,他坐在床沿上凝视着她,眼泪充塞在他的眼眶里。

“涵妮!”他低低地呼叫。

“我好冷。”涵妮蜷卧在棉被中,仍然不胜瑟缩。

“我帮你灌一个热水袋来。”

云楼取了热水袋,走下楼去灌热水,雅筠正拿了涵妮的药和开水走上楼,望着他,雅筠问:

“她怎样?”

“她在发冷。”

雅筠直视着云楼。

“现在不能让你自由了,云楼,”她说,“你得留在我们家里,你不能回香港,一天都不能!涵妮的生命在你手里!”

“我不会回香港了!”云楼坚定地回答,“我要留在这儿,不顾一切后果!”

下了楼,他到厨房里去灌了热水袋,回到涵妮的卧房。涵妮刚刚吃了药,躺在那儿,面色仍然十分难看,雅筠忧愁地站在床边望着她。云楼把热水袋放在涵妮的脚下,再用棉被把她盖好,她的手脚都像冰一样地冷,浑身发着寒颤。云楼对雅筠看了一眼:

“要请李大夫来吗?”

“不,不要,”涵妮在床上摇着头,“我很好,我不要医生。”她一向畏惧着诊视和打针。

“好吧!看看情形再说。”雅筠把涵妮的棉被掖了掖,“我们出去,让她休息一下吧!”

“别走,云楼。”涵妮软弱地说。

云楼留了下来。雅筠望着这一对年轻人,摇摇头,她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

这儿,云楼在涵妮的床沿上坐下来,彼此深深地凝视着对方。涵妮的眼睛里,带着份柔弱的、乞怜的光彩,看起来是楚楚可怜的。蠕动着那起先发紫、现在苍白的嘴唇,她祈求似的说:

“云楼,你别离开我!如果你回香港,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真的,云楼。”

云楼的心脏被绞紧,压碎了。抚摸着涵妮的面颊,他拼命地摇着他的头,含泪说:

“涵妮,我决不离开你!我发誓!没有人能分开我们,没有人!”

于是,这天晚上,他写了封最坚决、最恳挚的信回家,信中有这样的句子:

……我宁可做父母不孝之儿,不能让涵妮为我而死,今冬实在无法返港,唯有求父母原谅……

这封信在香港引起的是怎样的风潮,云楼不知道。但是,数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云楼和涵妮全家都坐在客厅中烤火。涵妮病后才起床,更加消瘦,更加苍白,更加地楚楚可怜。雅筠坐在沙发上,正在给涵妮织一件毛衣,杨子明在看一本刚寄到的科学杂志,云楼和涵妮正带着深深的醉意,彼此默默地凝视着。室内炉火熊熊,充满了一种静谧而安详的气氛。尽管窗外朔风凛冽,寒意正深,室内却是温暖而舒适的。

门铃忽然响了起来,惊动了每一个人,大家都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门口。秀兰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先生,挂号信!”

杨子明接过了信封,看了看,很快地,他抬头扫了云楼一眼,这一眼似乎并不单纯,云楼立即对那信封望过去,航空信封,香港邮票,他马上明白此信的来源了。一层不安的情绪立即对他包围了过来,坐在那儿,他却不敢表示出任何关怀。雅筠趁杨子明拿收条去盖章的当儿,接过了信封,笑嘻嘻地说:

“谁来的信?”

一看信封,笑容在她的唇上冻结了,她也抬头扫了云楼一眼,寒意似乎突然间钻进了屋里,充塞在每个角落里了。雅筠蹙起了眉头,毫不考虑地,她很快就拆了信,抽出信笺。云楼悄悄地注视着她的脸色,随着信中的句子,她的脸色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难看,越来越愤懑……接着,她陡地放下了信笺,喊着说:

“这未免太过分了!”

云楼从来没有看到过雅筠像这一刻这样愤怒的脸色,不止愤怒,还有悲哀和昏乱。杨子明赶了过来,急急地问:

“怎么?他说些什么?”

“你看!”雅筠把信笺抛在杨子明身上。“你看看!这像话吗?这像话吗?”一层泪雾忽然迷糊了她的眼睛,她猛地整个崩溃了,用手蒙住了自己的嘴,她转身奔上了楼梯,啜泣着向卧室跑去。

“雅筠!雅筠!”杨子明喊着,握着信笺,他紧紧地跟在雅筠身后,追上楼去。这一幕使涵妮受惊了,站起身来,她惶恐喊着:

“爸爸!什么事?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涵妮,”杨子明在楼梯顶上停顿了一下,回过头来说,“你该睡觉了!”说完,他转身就奔向了卧室。

客厅中只剩下涵妮和云楼了,他们两人面面相觑,云楼是略有所知,因此更觉得惶惶不安,父亲的脾气暴躁易怒,天知道他会在信中写些什么句子!想来是决不会给人留余地的。涵妮却完全莫名其妙,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云楼,半天才说:“你想,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云楼勉强地摇了摇头,“不关我们的事,你别操心吧!”他言不由衷地说,“可能是你父亲生意上的事!”

“不会,”涵妮不安地说,“父亲生意上的信件从不会寄到家里来的!”

“反正,我们操心也没用,是吗?”云楼问,“别去伤脑筋吧,大人有许多事是我们无法过问的。”

“我觉得——”涵妮担忧地望着他,“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

“别胡思乱想,”云楼打断她,耸了耸肩,“弹一支曲子给我听,涵妮。”

“你要听什么?”

“《印度之歌》。”

涵妮弹奏了起来,云楼沉坐在沙发里,他的心思并不在琴上,脑中风车似的转着几百种念头。他忽然发现在他和涵妮之间,竟横亘着怎样的汪洋大海,他们都在努力地游,努力地向彼此游去。但是,他们都已经快要力竭了,而隔着的距离仍然是那样遥远!他们能游到一起吗?游到一起之后呢?可有一只平安的小船来搭救他们,载送他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还是两人一起沉向那黑暗的、深不可测的海底?

一曲既终,涵妮回过头来。

“还要听什么?”她问。

“不,涵妮。”他站起身来,“你刚刚病好,别累着,你该去睡了,我送你回房间去!”

她扬起睫毛来,瞅着他。

“你又要赶我走!”她噘着嘴说。

“我不要你像现在这样苍白,”云楼说,凝视着她,深深地,“我要你红润起来,为我红润起来!”

涵妮顺从地走上了楼梯,走进了卧室。

深夜,云楼确信涵妮已经熟睡了之后,他走到杨子明夫妇的卧室前面,轻轻地叩了叩房门。

“谁?”杨子明的声音。

“我,孟云楼。”

室内沉寂了一下,然后,杨子明的声音说:

“你进来吧!”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他几乎从未进过杨子明夫妇的卧室,这是间宽敞的大房间,除了床与梳妆台之外,还有张大书桌和一套三件头的小沙发,杨子明是经常留在这房间里看书与工作的。这时,雅筠正坐在床沿上,脸色沉重而凄凉,眼睛红肿着,显然是哭过了。杨子明坐在书桌前面的转椅里,深深地抽着烟,室内烟雾弥漫,有种说不出来的凝重的气氛。看到他走进来,雅筠抬起一对无神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问:

“涵妮呢?”

“早就睡了。”

“把房门关好。”杨子明说,语气庄重而带点命令意味。“到这边沙发上来坐下!”

云楼听命关好了门,走过去坐了下来。他看出杨子明夫妇那庄严而郑重的神色。不安和恐慌的感觉在他心中越积越重,他看看雅筠又看看杨子明,志忑地说:

“是我父亲写来的信?”

“是的,”杨子明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他不看云楼,只是瞪着那团烟雾扩散,语音冷而涩,“云楼,我对你很抱歉,你必须离开我们家了!”

云楼惊跳了起来。

“杨伯伯!”他惊喊。

“坐下!”杨子明说,再喷了一口烟,他的声音是庄重的,权威性的,“当初我留你住在我家,就是一个错误,接着又一错再错地让你和涵妮恋爱,现在,我们不能继续错下去了,你必须走!”

“杨伯伯,”云楼锁着眉,凝视着杨子明,“您认为这样做就妥当了?您甚至不顾涵妮?”

杨子明迅速地调过眼光来,盯着云楼,云楼第一次发现他的眼光是这样锐利而有神的,是这样能看穿一切,能洞察一切的。

“是的,我们一直顾虑着涵妮,就因为顾虑着涵妮,才会造成现在这个局面,到目前,我们无法再顾虑涵妮了,你一定得离开我们家。”云楼迎视着杨子明的目光,他的背脊挺直了。

“您可以不顾虑涵妮,但是我不能不顾虑涵妮,杨伯伯!”他冷冷地说,“好,你们要我走,已经不是第一次,我如果不是为了涵妮,也早就走了!现在,我走!但是,我带涵妮一起走!”他站起身来。

“坐下!”杨子明再度说,“年轻人,你是多么鲁莽而不负责任的?你带涵妮去?你带她到哪儿去?”

“我可以租一间房子给她住,我可以跟她结婚,只要不实行夫妇生活,就不至于伤害她,我可以养活她……”

“哼!”杨子明冷笑了,“你拿什么养活她?涵妮每个月的医药费就要两三千,她不能工作,不能劳累,不能受刺激,她要人保护着,侍候着,甚至寸步不离……你怎样养活她?别寄望于你的父亲,他说了,你不回香港,他就断绝你的经济!年轻人,别说空洞而不负责任的话!别做鲁莽而不切实际的事!你要学习的太多了!”

云楼被打倒了,站在那儿,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杨子明,忽然发现对面这个男人是那么坚定、那么高大的,而自己却又渺小、又寒伧!他开始感到局促不安了,手足失措了,虽然是严寒的天气,他却额汗涔涔了。

“好了,用用思想吧,别太冲动。”杨子明缓和了下来,他的语气忽然又变得温和而带点鼓励性了,“你最好坐下来,听我把话说完!”

云楼凝视着杨子明,这个人是多么深邃、难测啊!但是,云楼觉得自己喜欢他,除了喜欢以外,对他还有一份敬服,这是他对自己的父亲都没有的情绪。他坐了下来,用一种被动而无奈的神色望着他。

杨子明同样在衡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多鲁莽啊!多容易冲动,又多么不理智,正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你无法责备他的,目前,他唯一能运用的东西,只是那份充沛的、发泄不尽的热情!而“热情”这样东西,往往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云楼,”他又吸了一口烟,深思地说,“如果你多运用一下思想,你就不必对我这样暴跳如雷了。想想看,你和涵妮的恋爱,我们一开始虽然反对过,但那完全是为了涵妮的健康问题,以及你未来的幸福问题,绝非我们不喜欢你,假若我不是那么喜欢你,我也不会向你父亲自告奋勇地要接你住在我家了!学校里有宿舍,你尽可以去住宿舍的,你想,是不是?”

云楼默默无语,杨子明的语气多么真挚,他觉得自己被撼动了。

“既然你和涵妮的恋爱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杨子明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做父母的还能怎样期望呢?只期望涵妮终有健康之一日,你们也能够达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一天。涵妮自幼就被关在家里,从没有尝过恋爱滋味,对于你,她是痴情千缕,我想她这份感情,你比我们还清楚,如果你离开,很可能置涵妮于死地,涵妮是我们的独生女儿,你也明白她在我们心中的分量,我们难道愿意把她置于死地吗?云楼!你想想看!”

云楼瞪大了眼睛,在这一瞬间,忽然感到惶悚而无地自容了。杨子明的话是对的,自己只是个莽撞的傻瓜!

“今天我对你说,要你离开我们家,难道是我甘愿的吗?”子明紧盯着云楼的脸,“我之所以这么做,完全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应该猜到的,你的父亲在逼迫我们!这不是我们的意思,是你那不通情理的父亲!”他的声音抬高了,脸色突然因激动而发红了,云楼从未见过他如此不能克制自己,他额上的青筋在跳动着,握着香烟的手在颤抖。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大口大口地抽着烟,他望着虚空里的烟雾说:“原谅我们,云楼,我们斗不过你的父亲,他一直是个强悍的人。回去吧!云楼,我们会尽全力来保护涵妮,等到你能娶她的那一天,也等到她能嫁你的那一天来临。”

“不,杨伯伯,”云楼紧紧地咬了一下牙,“我不能回去!坦白说,我离不开涵妮,涵妮也离不开我,我宁可对父亲抗命,不能让涵妮面临危险,涵妮上次不过听说我可能要走,就病倒了三四天,她脆弱得像一缕烟,风吹一吹就会散的。我必须留下来,杨伯伯,”他恳切地看着杨子明,“您一定要支持我,为了我,也为了涵妮!”

杨子明看着云楼那张近乎痛苦的脸,他感染了这个孩子的热情与无奈。抬起眼睛来,他看了看雅筠,雅筠坐在那儿,满脸的凄苦与无助,二十几年来,他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凄惶,这使他的心脏痉挛了起来。

“云楼,”他沉吟地说,“我也希望我能支持你,不瞒你说,我曾经写过一封很恳切的长信给你的父亲,但你的父亲不能了解你这种感情,正如同他以前……”他把下面的话咽住了,半晌,才又说,“你父亲是个执拗而顽固的人,虽然他是个留学生,他的思想却很守旧,他有几千种非常充分的理由来反对你和涵妮的恋爱,认为这是件荒谬之至的事情!你是一家唯一的男孩子,你负有传宗接代的责任,你的妻子必须宜子宜孙!”他苦笑了一下,“何况,涵妮根本不能结婚,这事就更荒谬了!他指责我们,认为我们当初接你来住是一个圈套,要给我们那‘嫁不出去的女儿找一个傀儡丈夫’,是要‘夺人之子’。”他狠狠地喷出一口烟雾,“云楼,你了解了吧,你必须回去!否则,我们担当不起种种罪名!”

“不!”云楼坚决地看着杨子明,“爸爸不该这样说,他越是这样固执,我越是不能回去,如果我回去了,他就不会再放我到台湾来了!我决不回去!”

“你必须回去!”杨子明说。

“决不!决不!”云楼斩钉截铁地。

“你知道你父亲信里写了多少难听的话!”杨子明又激动了,“你知道……”忽然间,他住了口,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云楼,“好吧,这件事你迟早会知道的,我告诉你吧!你知道我和你父亲的关系吗?”

云楼诧异地看着他。

“你和爸爸是留德的同学。”他说。

“是的,是留德的同学,”杨子明抬头看看屋顶的吊灯,声音像是从一个很深远的地方透了过来。“租了一个阁楼,两人同住在一间屋子里,饮食起居都在一起,情同兄弟。你父亲有一个未婚妻在国内,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的婚姻,但因沾着一些亲戚关系,你父亲和她自幼就常在一起玩,所以并不像一般旧式婚姻那样隔阂和陌生。在德国时,他的未婚妻也时常来信,偶然还寄一两张照片来,她长得很美,文笔流畅,你父亲深引为傲。接着,由于战争的关系,我提前回国,你父亲因学业未成,由德国转往美国,继续求学。我回国前,他郑重将未婚妻托付给我,因为他那未婚妻本是母女相依,那时刚好丧母,孑然无依。再加上战乱,他很不放心,要我照顾她,好好地照顾她。我照顾了,”他停住了,看着云楼,苦笑了一下。“下面的故事不用讲了,那未婚妻就是雅筠。”

云楼惊愕地看着杨子明,又掉头看看雅筠,这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一个故事,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一个故事。怪不得!怪不得父亲对杨家余恨重重。他呆呆地看着雅筠,她正显出一副凄然而庄重的表情来,那样子是令人感动的。

“现在你明白两家的恩怨了吧?”杨子明看着云楼,带着份苦涩的惘然,“刚开始,日子真难过,那时,你的祖母还没有去世,那是个严苛的老妇人,指着我们,她曾经咒骂过多少难听的话,然后,你父亲回国了,他很快就结了婚,有好几年,我们两家不相来往,直到你和你妹妹相继出世,我们也有了涵妮,大家才恢复了友谊。”望着云楼,他深刻地说,“那时我就和你现在一样,如疯如狂的,不顾一切阻力的,我和你杨伯母,度过了许多困厄和艰巨,因此,我们能了解你这份感情的,不是不能了解,真正不了解的,是你的父亲!他一生也没有了解过什么叫爱情!”

云楼深深地注视着杨子明,他很了解杨子明这句话,真的,父亲不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刻板而严肃。望着雅筠,他忽然觉得她从父亲身边转向杨子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他根本无法把雅筠和自己的父亲联想在一起,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物。而雅筠和杨子明,却是属于同一类型的。

“最近许多年来,”杨子明继续说,“我和你父亲都维持着很好的关系,往事已经过去太多年了,你父亲也不再介意了,直到你走入我们的家庭,和涵妮相恋,这一份友情又整个瓦解了。你父亲的信写得很刻薄,很冷酷,你懂吗?二十几年后再来提旧事是让人难堪的,你父亲指责我‘既夺人妻,复夺人子’,咳,”他无法解嘲地苦笑了,“真不知从何说起!”既夺人妻,复夺人子?信中岂止这几句话?“涵妮是怎样的女孩,我虽不知,但凭她在半年之内,即能蛊惑人心,令云楼背父背母,其秉性可知!想必幼承母训,家学渊源矣!”诸如此类的句子,比比皆是,令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二十几年前的旧账,现在似乎还要来一次总结算!他和雅筠,要还债还到哪一天为止?站起身来,他长叹了一声,在室内走了一圈,他停在云楼的面前。“现在,云楼,你明白了吧?你必须回去,否则我和你伯母,是罪孽深重,万劫不复了!云楼,我们甘愿冒涵妮死亡之险,不能再背负一层重担了。”

云楼坐在那儿,深锁着眉,他一时觉得心中纷纷乱乱,一点头绪都理不出来。好半天,他忽然想清楚了,想明白了!站起身来,他以一副坚决的神情,直视着杨子明和雅筠说:

“杨伯伯,杨伯母,我现在了解了很多事情,是我以前完全不了解的。你们的事,我不知谁是谁非,或者,爱情是很难定是非的!但是,我觉得,你们是世界上最相配的一对!关于我和涵妮,爸爸一开始就没有用公平的心来衡量过我们的爱情,他只是挟旧怨,盲目地反对,涵妮的病,又给了他最好的借口,事实上,涵妮不病,他恐怕也会一样地反对!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决定了,我决不回去!假以时日,我想,爸爸会谅解我的。至于爸爸给你们的那封信,我可以想象它的内容,”他看了看杨子明,又看了看雅筠,“我想,你们即使重新来一遍,依然会结合的,那么,你们该不会后悔二十几年前的抉择,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在意这信中所说的呢?”

杨子明深深地看着面前这个男孩子,这是谁?孟振寰的儿子!孟振寰竟有这样一个儿子!他觉得自己对他的欣赏和喜爱正在扩大。他看看雅筠,他在雅筠的神色中看出同样的情绪。

“再有,”云楼接着说下去,“你们当初有勇气为了爱情而战斗,现在你们却要我不顾涵妮,就这样撤退了吗?你们还说你们了解爱情?我父亲的一封信,就足以让你们决定牺牲我和涵妮了,你们岂不太自私?”

“哦,住口!”沉默已久的雅筠突然跳了起来,命令地说,“你这个大胆的、让人烦恼的孩子!”她叱责地说着,但她那感动的眼神却说了相反的话。掉过头来,她看着杨子明说:“我们怎么办昵?”

“怎么办?”杨子明瞪着雅筠说,“你没有听到那个讨厌的孩子说,他怎么都不回去吗?他既然不肯回去,我们总不能把他抬回香港去呀!那么,还能怎么办呢?我们只有跟着这两个傻孩子一起下地狱吧!”

“哦,子明!”雅筠含愁,含颦,又含笑地看着杨子明,“只能这样办吗?”

“我看,只好这样了!”

云楼对那夫妇两个深深地注视着,然后,他觉得自己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对他们微微地弯了弯腰,他觉得没有一句言语能表示出自己这一刹那间的感觉和感触,转过身子,他无言地退出了房间。

第十六章

但是,事情并没完。

第二天黄昏,云楼收到了一个来自香港的电报,电报中只有几个字:

母病危,速返。

握着这电报,云楼始而惊,再而悲,继而疑。背着涵妮,他拿这封电报和杨子明夫妇研究,他说:“如果妈真的病了,我是非回去不可了,但是,我怕这只是陷阱,为的是骗我回去。”

雅筠对着这电报,沉吟久之。然后,她注视着云楼,深思地说:“我看,目前这情况,不管你母亲是真病还是假病,你都必须回去一趟了。我们鼓励你为爱情而战斗,但是,不能鼓励你做个不孝的儿子!”

“我觉得,”云楼嗫嚅地说,“这事百分之八十是假的,一个人怎会好端端的就病危了呢?”

“你伯母的话是对的,云楼。”杨子明也郑重地说,“既然有这样一个电报,你还是回去一趟吧!假若是真的,你说什么也该回去,假若是假的,你可马上再飞回来!不管爱情是多么伟大,你别忘了还有人子的责任!”

“可是,涵妮怎么办呢?”

“涵妮——”雅筠愣住了,“我们或者可以想一个办法……或者,你偷偷地走,别给她知道,我们瞒她一阵,你再尽快地赶回来。”

“我觉得不妥当,”云楼说,“这是瞒不住的事情,越瞒她,她可能想象得越严重……”

“可是,绝不能告诉她,”雅筠急促地说,“别忘了上次的事情,前车之鉴,这事千万别莽撞。”

“我看,我还是先打个电报回家,问问情况再说,”云楼思索着,“我总觉得这里面还有问题。”

“这样也好,”杨子明说,“不过,你即使打电报去询问,也不会问出结果来的,假若他们是骗你的,他们一定会继续骗下去,假若是真的,你反正得回去。”

但,云楼犹豫不决,回去?不回去?他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本来,他是坚决不愿回去的,但是,母亲病了,这事就当别论,他不能置母病于不顾!坐在杨家的客厅里,他坐立不安,尽管涵妮在钢琴前面一曲一曲地弹着,他却完全无心欣赏。就在这时,香港的第二通电报来了,这电报比先前的详细得多,是云霓打来的,写着:

母为你和涵妮之事与父争执,血压骤升昏迷,现已病危,兄宜速返!

接到这个电报,云楼才真的相信了,也真的昏乱了,母亲!母亲!那一生善良,相夫教子,永无怨言的母亲!为了他的事!他知道母亲是怎样疼他宠他的!她从来对父亲是一味地忍让,这次竟再三和父亲冲突,直至昏迷病危!噢,他是怎样地糊涂!怎样地不可原谅!怎样地不孝!怎样地可恶!竟怀疑先前那个电报是陷阱,是假的!否则,他说不定今晚已经在母亲病榻之前了!现在已快夜里十点,绝对没有飞机了,最快,他要明天才能赶回去!噢!母亲!母亲!他握着电报,冲上了楼,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雅筠立即跟上了楼,推开门,她看着云楼,云楼一语不发地把电报递给她,就沉坐在椅子里,用双手紧紧地蒙住了脸,痛苦地摇着头。

“我是个傻瓜!是个混蛋!”他自责着,沉痛而有力地啜泣起来。

“别急,我去帮你打听飞机班次,冷静一点,涵妮来了!”雅筠急急地说,握着电报奔下了楼梯。

这儿,涵妮恐慌而惊吓地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云楼的头,她嚷着说:

“怎么了?云楼?发生了什么事?”

云楼把脸埋进了她的衣服里,他用全力克制着自己的嗫泣,却不能禁止浑身的颤栗。涵妮更慌了,她不住地喊着:

“云楼!云楼!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没什么,涵妮,”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我只是忽然间头痛,痛得不得了。”

“头痛!”涵妮惊喊,“你病了。”

“别紧张,我一会儿就好,”他抱紧了她,不敢把头从她的衣服里抬起来,“让我静一静,我过一会儿就好了。你让我静一静。”

“我打电话去请李大夫,好吗?”涵妮焦灼地说,用她那温暖的小手抚摩着他的后颈。

“不要,什么都不要。”

雅筠折回到楼上来了,涵妮抬起一对惊惶的眸子看着她的母亲。

“妈,你打电话请了医生吗?他病了,他在发抖。”

“涵妮,”雅筠说,“你到楼下倒杯温开水来,我们先给他吃一粒止痛药,医生说没有关系,休息一夜就好了。你去倒水吧!”

“好的!”涵妮迅速地放开云楼,转身走出房间,往楼下跑去。

看到涵妮退走了,雅筠立即走到云楼的身边,急急地说:

“最早的一班飞机是明天早上八点起飞,你杨伯伯已经去给你买机票了,你先别着急,这儿有粒镇定剂,等涵妮拿水来后,你把它吃下去。在涵妮前面,你一个字也不要提,明天你走的时候,她一定还没有起床,你悄悄地走,我会慢慢地告诉她。你如果现在对她说,她一定会受不了,假若她再发病,就更麻烦了。你不要牵挂涵妮,我会用全力来保护她的。你去了,如果情况不严重,你就尽快赶回来,万一你母亲……”她顿了顿,改口说,“万一你要耽搁一段时间,可打长途电话或电报到杨伯伯的公司里去,千万别……”

涵妮捧了水进来了,雅筠咽住了说了一半的话,拿出药丸,云楼吃了药,已经比先前镇定多了,也能运用思想来考虑当前的局面了。他知道事已至此,一切都只有按雅筠所安排的去做,他无法再顾虑涵妮了。抬头看了雅筠一眼,他用自己的眼色表示了说不出口的、许许多多的感激。雅筠推推涵妮说:“涵妮,我们出去吧,让云楼早些睡。”

“我——”涵妮嗫嚅着说,“我在这儿陪他,他睡着了,我就走。”

“你在这儿他睡不好。”雅筠急于要打发开涵妮,“而且,你也该睡了。”

“我不吵他,”涵妮说,“我只是看着他,他病了,说不定会要水喝的。”

雅筠无语地看看云楼,对他悄悄地使了个眼色,说:

“那么,云楼,你就睡了吧。”

云楼只得躺在床上,盖上棉被。雅筠退出了房间,涵妮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里,洁儿躺在她的脚前。她就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云楼。云楼也凝视着她,带着深深的凄苦。那张白晳的小脸那样沉静,那样温柔,那样细致……噢,涵妮!我能够马上再见到你吗?万一……万一母亲……噢,不会的!不会的!绝不会的!他猛烈地摇着他的头,涵妮立即受惊地俯了过来:

“还痛吗?我给你揉揉好吗?”

“不要,”云楼捉住了她的手,喉中梗着一个硬块,语音是模糊的,“我想听你唱歌,唱那支《我怎能离开你》。”

于是,她开始唱了,坐在床边,她低低地、温柔地、反复地唱着那支歌:

我怎能离开你,

我怎能将你弃,

你常在我心头,

信我莫疑!

愿今生长相守,

在一处永绸缪,

除了你还有谁?

和我为偶!

……

噢!涵妮,涵妮,他闭着眼睛,心里在呼喊着:这歌词是为我而写的,每一句话,都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信任我!涵妮!等待我!涵妮!当明天你发现我走了之后,别哭啊,涵妮,别伤心啊,涵妮,别胡思乱想啊,涵妮,我会回来的,我必定会回来的!但愿母亲没事!但愿我很快就能回来!但愿再看到你的时候,你没有消瘦,没有苍白!但愿……哦,但愿!

我怎能离开你,

我怎能将你弃,

你常在我心头,

信我莫疑!

……

涵妮仍然在反复地低唱着,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唱了又唱……然后,当她看到他阖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她以为他睡着了。她轻轻地站起身来,俯身看他,帮他掖了掖肩上的棉被,她在床前又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她俯下头来,在他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低声地说:

“好好睡啊!云楼!做一个甜甜的梦啊,云楼,明天头就不痛了,再见啊!云楼!”

她走了。他听着她细碎的脚步声移向门口,突然间,他觉得如同万箭钻心,心中掠过一阵剧痛,倒好像她这样一走,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似的。他用了极大的力量克制住自己要叫她回来的冲动。然后,他听到她在门外,细声细气地呼唤洁儿出去,再然后,她帮他熄灭了电灯,关上了门,一切都岑寂了。

他睁开眼睛来,瞪视着黑暗的夜空,他就这样躺着,好半天一动都不动,直到有人轻叩着房门,他才跳了起来。扭亮了电灯,开了门,杨子明夫妇正站在门口,杨子明立即递上了飞机票,说:“你的机票,明天八点钟起飞,机位都给人预订了,好不容易才弄到这张机票,幸好我有熟人在航空公司。你的护照都在吧?”

他凄苦地点了点头,喑哑地说:

“谢谢你,杨伯伯,这么晚了,让你为我跑。”

“我路过邮政总局,已经代你拍了一份电报回去,告诉你家里明天的飞机班次,让你母亲也早点知道,假如她……”他把下面的话咽住了,他原想说假如她还有知觉的话,“你可以收拾一下你的东西,随身带几件衣服就可以了,大部分的东西就留在这儿吧,反正你还要回来的。”

“我知道,”云楼低低地说,“其实没什么可带的,衣服家里都还有。”抬起眼睛来,他哀苦不胜地凝望着杨氏夫妇,觉得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说:“杨伯伯,杨伯母,我这次回去,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会逗留多久,假如运气好,妈妈的病很快就能痊愈,我自然尽快赶回来,万一事与愿违,”他哽塞地说,“我就不知道会拖到哪一天……”

“别太悲观,云楼,”杨子明安慰地说,“吉人天相,你母亲的样子,不像是会遭遇不幸的,说不定你赶去已经没事了。”

“反正,我说不出我心里的感觉,”云楼昏乱地说,“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总之,我想你们了解,关于涵妮,我总觉得我不该这样不告而别,明天她发现我走了,不知要恐慌成什么样子……”

“现在,你先把涵妮搁在一边吧,”雅筠说,“我也明白,你走了之后的局面是很难办的,但是,我会慢慢地向她解释,明天你走之后,我预备守在她房里,等她醒来,就缓和地告诉她,你回去两三天就来,她一向很信任我的,或者不至于怎样。”

“为什么不能坦白告诉她呢?”云楼懊丧地说,“我该坦白告诉她的,她会了解我的不得已。”

“能不能了解是一回事,”雅筠深刻地说,“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她能了解的,怕的是她脆弱的神经和身体不能接受这件事。而且,云楼,人生最苦的,莫过于离别前的那段时间。如果你坦白告诉她了,从今晚到明晨,你叫她如何挨过去。”

云楼垂下了头,他知道雅筠的深思熟虑是对的,他只是抛不开涵妮而已。抛不开这份牵挂,抛不开这份担忧,抛不开这份刻骨铭心的深情。

“好了,云楼,”杨子明说,“你大概地收拾一下东西,也早点睡吧,多少总要睡一下的,明天之后恐怕会很忙碌。涵妮,你放心,交给我们吧,总是我们的女儿,我们不会不疼的。”

“我知道。”云楼苦涩地说。睡,今夜还能睡吗?一方面是对涵妮牵肠挂肚的离别之苦,一方面是母病垂危的切肤之痛。睡,怎能睡呢?

这是最漫长的一夜,这也是最短暂的一夜。云楼好几次打开房门,凝望着走廊里涵妮的房间,多少欲诉的言语,多少内心深处的叮咛,却只能这样偷偷地凝望!又有多少次,他仁立窗前。遥望云天,恨不得插翅飞回香港,“父母在,不远游。”他到这时才能体会这句话有多深刻的道理!十月怀胎,三年哺乳,母亲啊,母亲!

黎明终于来临了,一清早,雅筠就起身了,叮吁厨房里给云楼准备早餐。云楼的随身行李,只有一个小旅行袋。他房内的东西完全没有动,那些画幅,依旧散乱地堆积着,大部分都是涵妮画像,他最得意的那幅涵妮的油画像,早就挂在涵妮的卧室里了。在画桌上,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轻松地写着:

涵妮,在我回来之前,请帮我把那些画整理一下,好吗?别让它积上灰尘啊!

我会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想你!

给涵妮一点工作做做,会让她稍减离别之苦,他想。把纸条压在书桌上的镇尺底下,他下了楼。杨子明和雅筠都在楼下了,雅筠想勉强他吃一点东西,但是他面对着那份丰富的早餐,却一点食欲也没有。推开了饭碗,他站起身来,满眼含着泪水。

“杨伯伯,杨伯母……”他艰难地开了口。

“不用说了,我都了解,”雅筠说,“你多少吃一点吧!”

“我实在吃不下。”他抬头看了看楼上,“涵妮?”

“我刚刚去看了一下,她睡得很好,”雅筠说。“现在几点了?”

“七点十分。”

“那你也该走了,还要验关、检查行李呢!”

“我开车送你去,云楼。”杨子明说。

“不了,杨伯伯,我可以叫计程车。”

“我送你,云楼,”杨子明简短地说,“别忘了,你对我有半子之份呢,只怕涵妮没这福气。”

云楼再看了楼上一眼,咫尺天涯,竟无法飞渡,隔着这层楼板,千般离情,万般别苦,都无从倾诉!再见!涵妮,我必归来!再见!涵妮,再见!

“快一点吧,云楼,要迟到了,赶不上这班飞机就惨了,年底机位都没空,这班赶不上,就不知道要延迟多久才有飞机了。”杨子明催促着。

“我知道,”云楼说,穿上了大衣,提起了旅行袋,他凄苦地看着雅筠,“涵妮醒来,请告诉她,我不是安心要不告而别的,我本想给她留一封信,但是我心情太乱,写不出来,请告诉她,”他深深地看着雅筠,“我爱她。”

“是的,云楼,我会说的,你好好去吧!”

云楼不能再不走了,跟在杨子明的身后,他向大门口走去,雅筠目送着他们。就在这时,楼上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呼,使他们三个人都惊呆了,然后,云楼立即扔下了他的旅行袋,折回到房里来,下意识地向楼上奔去。可是,才奔到楼梯口,楼梯顶上传来一声强烈的呼喊:“云楼!”

他抬起头,涵妮正站在楼梯顶上,脸色惨白如蜡,双目炯炯地紧盯着他,她手中紧握着一张纸,浑身如狂风中的落叶般颤栗着。

“云楼!”她舞动着手里的纸条,狂喊着说,“你瞒着我!你什么都瞒着我!你要走了!你——好——狠——心!”喊完,她的身子一软,就整个倒了下来。云楼狂叫着:

“涵妮!”

他想奔上去扶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她从楼梯顶骨碌骨碌地一直翻滚了下来,倒在云楼的脚前。云楼魂飞魄散,万念倶消,一把抱起涵妮,他尖着喉咙急喊着:

“涵妮!涵妮!涵妮!”

雅筠赶了过来,她一度被涵妮的出现完全惊呆了,现在,她在半有意识半无意识的昏迷状态中喊:

“放下她,请医生!请医生!”

云楼昏乱地、被动地把涵妮放在沙发上,杨子明已经奔到电话机旁去打电话给李大夫,挂上电话,他跑到涵妮的身边来:

“李大夫说他在十分钟之内赶到,叫我们不要慌,保持她的温暖!”

一句话提醒了云楼,他脱下大衣裹住她,跪在沙发前面,他执着她那冷冷的小手,不住摇着,喊着:

“涵妮!涵妮!涵妮!”

那张纸条从她无力的手里落出来了,并不是云楼的留笺,却是一直被他们疏忽了的、云霓拍来的那份电报!杨子明站在涵妮面前,俯身仔细审视她,他是全家唯一还能保持冷静的人。涵妮的头无力地垂着,那样苍白地,毫无生气地。杨子明挺直了身子,忽然命令似的说:

“云楼!我叫车送你去飞机场!我不送你了!”

“现在?”云楼惊愕地抬起头来,“我不走了!这种情况下,我怎能走?”

“胡说!”杨子明几乎是愤怒的,“你母亲现在可能更需要你!是母亲对你比较重要还是涵妮对你比较重要?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毫无孝心的孩子!”

这几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云楼的心上。涵妮,母亲,母亲,涵妮,他何从选择?就在他的昏乱和迷失中,杨子明打电话叫来的计程车已经到了,提起他的旅行袋,杨子明严厉地说:

“快走!你要赶不上飞机了!”

“我不能走,我不能走!”云楼痛苦地摇着他的头,绝望地看着涵妮,“我不能走!”

“走!”杨子明抓住他的肩膀,“像个男子汉!云楼!涵妮会度过她的危险的,这不是她第一次发病,每次她都能度过,这次还是能度过!你快走!你的母亲需要你,知道吗?云楼!”他厉声说,“你是个男子汉吗?你知道为人子的责任吗?快走呀!”

云楼额上冒着冷汗,在杨子明严厉的喊声中,他机械地站起身子来,茫然地,迷乱地,昏沉地,他被杨子明推向房门口,他完全丧了思考的能力,几乎是麻木地迈出了大门,迎着室外的冷风,他打了个冷颤,突然清醒了。掉过头来,他喊:

“杨伯伯!”

“去吧!”杨子明深深地望着他,眼光一直看透了他,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去,“人活着,除了爱情以外,还有许多东西,是你需要的!你现在离开涵妮,没有人责备你寡情寡义,如果你不回家,你却是不孝不忠!”

云楼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齿,他有些明白杨子明的意思了。一甩头,他毅然地坐进了车里,杨子明递上了他的行李和机票,迅速地关照司机说:

“到飞机场!”

云楼扶着车窗,喊着说:

“给我电报,告诉我一切情形!”

“你放心!”杨子明说。

车子发动了,往前疾驰而去。

半小时后,云楼置身在飞往香港的飞机中了。

第十七章

云楼大踏步地走向云霓,将近一小时的飞行,并不能让他的脑筋清醒,他仍然是昏昏沉沉的。

“妈怎样了?”他急急地问。

“回家再说吧!”云霓支吾着,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哥哥,你的脸色好难看!”

“妈怎样了?”云楼大声说,一层不幸的阴影罩住了他。难道他已经回来晚了?“是不是——?”

“不,不,”云霓慌忙说,“已经好些了!回去再谈吧!”

云楼狐疑地看了云霓一眼,直觉地感到她在隐瞒着他,情况一定很坏,所以云霓神色那样仓皇和不安。坐进了计程车,他一语不发,紧咬着牙,看着车窗外面。离家越近,他的心情越沉重,越畏惧。涵妮正生死未卜,难道母亲也……他掉头看着云霓,大声说:

“到底妈妈怎样了?”

云霓吓了一跳,她仓皇失措地瞪着他,从没有看到哥哥这种样子,像一只挣扎在笼子里的、濒临绝望的野兽。他的样子惊吓了她,她更不敢说话,祈求似的看了他一眼,她说:

“马上到家了,你就知道了!”

她的眼睛里有着泪光,云楼不再问了,他的心往下沉,往下沉,沉进了几千几万尺的深渊里。

终于到了家门口,他下了车,奔进了家门,一直冲进客厅里,迎头撞进一个人怀中,他抬起头,是满脸寒霜的父亲,他挺立在那儿,厉声地说:

“你总算回来了!你这个大逆不孝的儿子!”

“爸爸,”云楼哀恳地望着他,“妈呢?”

“妈?”父亲用一对怒目瞪着他,“你心里还有妈?你心里还有父母?”

“请原谅我,爸爸,”云楼痛苦地说,“但是,告诉我,妈妈在哪儿?”

忽然,他呆住了,他看到母亲了!她正从内室走出来,没有病容,没有消瘦,她正带着个一如往日的、慈祥的、温柔的,而略带哀愁的笑,对他伸过手来说:

“噢!云楼,你怎么又瘦又苍白,妈为你操了好多心哦!”

云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视着母亲,他不相信地,疑问地,惊异地,讷讷地说:

“妈,你?是你?你的病……”

“噢,云楼,”母亲微笑着,急急地,安慰地说,“我没病,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那是你爸爸他们要哄你回来,故意骗你的呀!”

像是一个巨雷,轰然一声在云楼的面前爆炸了,震得他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他瞪大了眼睛,扶着身边的桌子,喘息着,颤栗着,轮流地望着父亲、母亲和云霓,不肯相信地说:“你们……你们骗我的?这是骗我的?这是一个圈套?一个圈套?”眼泪冲进了他的眼眶,蒙住了他的视线,他狂喊着,“一个圈套?”

他的样子惊吓了母亲,她拉住了他的衣袖,惊慌失措地说:

“云楼,你怎样了?你怎样了?”

云楼挣开了母亲,忽然间,他掉转了头,对门外狂奔而去,嘴里爆发出一声裂人心弦的狂呼:

“涵妮!”

他并没有跑到房门口,一阵突发的晕眩把他击倒了,从昨天黄昏到现在,他没有吃,没有睡,却遭遇到那么多猝然的变故,到这时候,他再也支持不住了,双腿一软,他昏倒在房门口。

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母亲和云霓都围在床边,母亲正用一条冷手巾压在他的额上,看到他醒来,那善良的好母亲满眼含着泪水俯向他,颤颤抖抖地抚摩着他的面颊,说:“哦,云楼,半年多没看到你,怎么一进家门就把我吓了这么一大跳!好一点了吗?云楼,那儿不舒服?”

云楼望着母亲,他眼里盛满了深深切切的悲痛和无奈,好半天,他才虚弱地说:

“妈,你们不该骗我,真不该骗我!”掉转眼光,他责备地、痛苦地看着云霓,“你也加入一份,云霓,如果没有你的电报,我不会相信的!你们联合起来,”他摇摇头,咽了一口口水,“太狠了!”

“哥哥,”云霓急急地俯过来,“不是我!那电报是爸爸去发的,他说只有这样你才会回来!”

“可是,一个女孩子为了这个电报几乎死掉了!”云楼从床上坐起来,激动地叫着。然后,他突然拉住了云霓的手,迫切地说,“云霓,你去打电话问问飞机场,最快的一班飞机飞台北的是几点钟起飞?我要马上赶回台北去!”

“没有用,哥哥,”云霓的眼光是同情而歉疚的,“爸爸把你的护照和台湾的出入境证都拿走了。”

“云楼,”那好心肠的母亲急急地说,“既然回来都已经回来了,又何必急着走呢?瞧你,又瘦又苍白,我要好好地给你把身体补一补,等过了年,我再求你爸放你回台北,好吧?”

“妈!”云楼喊着,“那儿有一个女孩子因为我的走而病倒了,人事不知地躺着,说不定现在已经死掉了!你们还不放我吗?还不放我吗?”

“噢!云楼,你别急呀!”那个好母亲手足失措了,“都是你爸爸呀!”

“我要问爸爸去!”云楼翻身下了床,向外就走。

“哦,哦,云楼,加件衣服呀!别和你爸吵呀!有话慢慢谈呀!噢,云霓,你快去看看,待会儿别让这老牛和小牛斗起角来了!”母亲在后面一迭连声地嚷着。

云楼冲进了孟振寰的书房,果然,孟振寰正坐在书桌前面写信,看到云楼,他放下了笔,直视着他,问:“有什么事?”

孟振寰的脸色是不怒而威的,云楼本能地收敛了自己的激动和怒气。从小,父亲就是家庭里的权威,他的言语和命令几乎是无人可以反驳的。

“爸爸,”他垂手而立,压抑地说,“请您让我回台北去吧!”

孟振寰紧盯着他,目光冷峻而严厉。

“儿子,”他慢吞吞地说,“你到家才一小时,嗯?你又要求离开了?你的翅膀是长成了,可以飞了。”

“爸爸!”云楼恳求而祈谅地,“涵妮快要死了!”

“涵妮的力量比父母大,是吗?”孟振寰靠进椅子里,仔细地审视着他的儿子,“过来,在这边坐下!”他指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云楼被动地坐下了,被动地看着父亲。孟振寰埋在浓眉下的眼睛是深邃的,莫测高深的。“涵妮不是你世界的全部,你懂吗?”

“爸爸!”云楼喊,痛苦地咬了咬牙,他说不出口,爸爸,是你不懂,涵妮正是我世界的全部呢!

“为什么你要自讨苦吃?”孟振寰问,“恋爱是最无稽的玩意儿,除了让你变得疯疯癫癫的之外,没有别的好处!假若你爱的是个正常的女孩子倒也罢了,偏偏去爱一个根本活不长的女孩子!你这不是自己往苦恼的深渊里跳?你以为我叫你回来是害你吗?我正是救你呢!”

“爸爸,你不了解,”云楼苦涩而艰难地说,“如果这是个苦恼的深渊,我已经跳进去了……”

“所以我要把你拉出来呀!”

“爸爸!”云楼爆发地喊,“你以为你是上帝吗?”

“啪”的一声,孟振寰猛拍了一下桌子,跳起来,怒吼着说,“我虽不是上帝,我却是你的父亲!”

“你虽是我的父亲!你却不是我的主宰!你无法控制我的心,我的意志,我的灵魂!”云楼也喊着,愤怒地喊着,激动地喊着,“你只是自私!偏激!因为你自己一生没有得到过爱情,所以你反对别人恋爱!因为杨伯母曾经背叛过你,所以你反对她的女儿……”

“住口!”孟振寰大叫,“你给我滚出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休想回台北!我永不许你再去台北!”

云楼的母亲急急地赶来了,拉住云楼的手,她含着眼泪说:

“你们这父子两人是怎样了?才见面就这样斗鸡似的!云楼,跟我来吧!跟我来!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弄了一头的汗呢!手又这样冰冰的,你要弄出大病来了!来吧!跟我来!”

死拖活拉地,她把云楼拉出了书房,云楼跟着她到了卧房里。忽然间,他崩溃了,往地下一跪,他抱住了母亲的腿,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啜泣起来。

“妈!你要帮助我!”他喊着,“你要帮助我,让我回台北去!”

“哦哦,云楼,你这是怎么了嘛?”那软心肠的母亲慌乱了,“你起来,你起来吧,我一定想办法帮你,好吗?我一定想办法!”

可是,这个母亲的力量并不大,许多天过去了,她依然一筹莫展,那个固执的父亲是无法说服的,那个痴心的儿子只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焦躁。而台北方面,是一片沉寂,没有信来,没有电报,没有一点儿消息。云楼一连打了四五个电报到杨家,全如石沉大海。这使云楼更加恐慌和焦灼了。

“一定涵妮出了问题,”他像个困兽般在室内走来走去,“一定是涵妮的情况很危险,否则,他们不会不给我电报的!”于是,他哀求地望着母亲,“帮帮我!妈!请你帮帮我吧!”

接着,旧历新年来了。这是云楼生命里最没有意义的一个春节,在一片鞭炮声中,他想着的只是涵妮。终于,在年初三的黄昏,那个好母亲总算偷到了云楼的护照和出入境证。握着儿子的手,她含着满眼的泪说:

“去吧!孩子,不过这样一去,等于跟你父亲断绝关系了,一切要靠自己了,可别忘了妈呀!”

像是几百个世纪过去了,像是地球经过了几千万年沉睡后又得到再生。云楼终于置身于飞往台北的飞机上了。屈指算来,他离开台北不过十一天!

计程汽车在街灯和雨雾交织的街道上向仁爱路疾驰着。云楼坐在车里,全心灵都在震颤。哦,涵妮!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哦,涵妮!涵妮!再也没有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了!再也没有!再也没有!涵妮!涵妮!涵妮!不许瘦了,不许苍白了!不许用泪眼见我哦!涵妮!

车子停了,他丢下了车款,那样急不及待地按着门铃,猛敲着门铃,猛击着门铃,等待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门开了,他推开了秀兰,冲进了客厅,大声喊着:

“涵妮!”

客厅中冷冷的,清清的,静静的……有什么不对了,他猛然缩住步子,愕然地站着。于是,他看到杨子明了,他正从沙发深处慢慢地站了起来,不信任似的看着云楼,犹疑地问:“你——回来了?你妈怎样?”

“再谈吧,杨伯伯!”他急促地说,“涵妮呢?在她房里吗?我找她去!”他转身就向楼上跑。

“站住!云楼!”杨子明喊。

云楼站住了,诧异地看着杨子明。杨子明脸上有着什么东西,什么使人颤栗的东西,使人恐慌的东西……他惊吓了,张大了嘴,他嗫嚅地说:

“杨伯伯?”

“涵妮,”杨子明慢慢地、清晰地说,“她死了!在你抱她起来,放在沙发上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云楼呆愣愣地站着,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什么,接着,他发出一声撕裂般的狂喊:

“不!涵妮!”

他奔上了楼,奔向涵妮的卧室,冲开了门,他叫着:

“涵妮!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室内空空的,没有人,床帐、桌椅、陈设都和以前一样,云楼画的那张涵妮的油画像,也挂在墙上;涵妮带着个幸福恬静的微笑,抱着洁儿,坐在窗前落日的余晖中。一切依旧,只是没有涵妮。他四面环顾,号叫着说:

“涵妮!你在哪儿?你出来!你别和我开玩笑!你别躲起来!涵妮!你出来!涵妮!涵妮!涵妮!”

他背后有窸窣的声音,他猛然车转身子,大叫:

“涵妮!”

那不是涵妮!挺立在那儿,显得无比庄严、无比沉痛的,是雅筠。她用一只温柔的手,按在他的肩上,轻轻地说:

“孩子,她去了!”

“不!”云楼喊着,一把抓住了雅筠的肩膀,他摇着她,嚷着:“告诉我,杨伯母,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你一直反对我,一定是你把她藏起来了!你告诉我!她在哪儿?”

“住手!云楼!”杨子明赶上楼来,拉开了云楼的手。他直望着他,一字一字地说:“接受真实,云楼,我们每个人都要接受真实。涵妮已经死了。”

“没有!”云楼大吼,“她没有死!她不会死!她答应过我!她陪我一辈子!她不会死!她不会!不会!”转过身子,他冲开了杨子明和雅筠,开始在每个房间中搜寻,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叫:“涵妮!你在哪儿?涵妮!你在哪儿?你出来!我求你!求你!”

没有人,没有涵妮。然后,他看到洁儿了,它从走廊的尽头对他连滚带爬地奔了过来,嘴里呜呜地叫着。他如获至宝,当洁儿扑上他身子的时候,他一把抱住了它,恳求地说:

“洁儿!你带我找涵妮去!你带我找她去!你不会告诉我她死掉了,走!我们找她去!走!”

“云楼!”杨子明抓住了他的手腕,坚定地喊,“面对现实吧!你这个傻孩子!我告诉你,她死了!葬在北投的山上,要我带你去看她的坟吗?”云楼定定地看着杨子明,他开始有些明白了,接着,他狂叫了一声,抛掉了洁儿,他转身奔下了楼,奔出了大门,奔上了街道,茫无目的地向雨雾迷濛的街上跑去。

“追他去!子明!”雅筠说,拭去了颊上纵横的泪,“追他去!”杨子明也奔出了大门,但是,云楼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不知跑了多久,云楼放慢了步子,在街上茫无目的地走着,雨丝飘坠在他的头发上、面颊上和衣服上。夜冷而湿,霓虹灯在寒空中闪烁。他走着,走着,走着……踩进了水潭,踩过了一条条湿湿的街道。车子在他身边穿梭,行人掠过了他的肩头,汽车在他身畔狂鸣……他浑然不觉,那被雨淋湿的面颊上毫无表情,咬紧了牙,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前走着,向前走着,向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