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队之本性

北街派出所的门口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一辆帕萨特一个急刹甩尾停在了门口。

车速之快,动作之流畅,仿佛从天而降,惊得刚迈上台阶的顾清辉猛地转身,老母鸡一样张开手护住身后戴着手铐的少年。

他的情绪还来不及从震惊转成愤怒,副驾驶的车门已经弹开。一个男子半蜷着从座位上“滚”了下来,顾不得一身板正的衬衫西裤,抱住最近的一棵小树,干呕起来。

“吓死老子了,还以为有人要来劫人呢!”顾清辉摸摸胸口,长呼了一口气,向身后的少年斥道,“你看看人家的觉悟,喝酒不开车,喝多了就吐会儿。你看看你,一喝酒就打架,总来报到你不烦啊?”

少年耸了耸肩膀,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帕萨特的驾驶座钻出来一个短发少女,纤细娇弱,伸着脖子看一眼呕吐的男子,便耸肩轻笑起来。恶作剧小小得逞的兴奋和羞怯,完全无法跟刚刚狂野的车技联系起来。

啧,这姑娘怕不是精神分裂吧?顾清辉心里犯嘀咕,下台阶往前走了几步,哎?那个在树坑旁边吐得一塌糊涂的背影怎么这么眼熟?

“陈方白?!”他一拍大腿,冲上去就是一巴掌,差点把刚直起腰的陈方白再次拍到地上,“嘿,白白,你怎么来了?”

陈方白脸煞白,一副内出血的忍痛模样,还是露出了笑容,眯着眼睛语气轻快地骂道:“不用叫伯伯,叫师兄就行了。二辉,你是想谋杀亲师兄啊?”

向少女的方向一扬头,“打招呼,我同事,曲暖。”

顾清辉跟曲暖握着手,小小声在陈方白耳边问道:“白白,你女朋友小家碧玉啊。就是看着挺羞涩的,开车那么猛,不是心理有啥毛病吧?”

“你瞎啊,这看着是肤白貌美大长腿吗?还我女朋友……”陈方白咬着牙在他耳边嘀咕,最后狠狠地加了一句,“小点声儿啊,这孩子窝里横还记仇,回头再飙车我苦胆都得吐出来。”

啊,顾清辉了然地点点头,脸上堆起的微笑里多了一丝窃喜,白白还没下手,自己有枣没枣先打一杆子,“那你也是总局的人咯?咱加个微信吧,以后还请你多罩着我了。”

陈方白的胳膊揽住他的肩,往自己方向一带,同时向曲暖一使眼色,轻轻摇了摇头,“哎,别扯那个,有你亲师兄我,还需要别人罩着你?二辉,正好遇见你,等我把文件送完,要不一会儿下班一起去喝一杯?”

顾清辉的嘴角急速下坠,眼皮子都被带着耷拉下来,向后一摆头,“不行,我刚把这个兔崽子抓回来,恐怕还得折腾着加班呢。

“对了,说起来也算是你老熟人,何小源,你忘啦?你走那年搬来咱们辖区的,斗殴好几次,都是你抓的呢。白白,要不你留下来咱们在审讯室里聚聚?”

说到后来他还嘟起了嘴,眨巴着眼睛,假装卖萌。

台阶上的少年木着一张脸,迎着陈方白探寻的视线翻了个白眼,带着几分不耐烦塌着肩膀转过了身。

“啊,何小源呐。”陈方白的声音忽地低落下来,拍了拍顾清辉的肩膀,勉强勾了勾嘴角,“那算了,你的公务重要。我先进去送文件,咱们下次再约吧。”

“白,白师兄?”顾清辉看着陈方白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他这么沉闷正经,却略带颓唐的样子呢?

陈方白大步跨上台阶,在何小源身边蹭过。夏夜难得的凉风把几丝轻语带进了曲暖耳中,她拼命追赶的脚步一滞,抬头发现何小源无所谓的神情里带了一点失落的戚艾。

她清清楚楚听到陈方白对何小源说:“何苦这样,错的也不是你。”

1

19队会议室里的气氛古怪。陈方白神情恍惚一言不发,曲暖满腹心事眼光闪烁,许尧面无表情冷眼旁观,只有段煦神色坦荡,环视四周猜测着几个人的状况。

许队一向都是冷面孔,心情永远只有不生气和生气两种,既然不在暴躁阶段,一脸冷漠也属于日常。

曲暖本来就是个有社交恐惧症的小姑娘,平时就是小心翼翼的羞怯样子,会议室里的氛围现在如此尴尬,她自然会惴惴不安。

只有陈方白,反常得很。自从他从北街三区派出所回来之后,就变成了一个正常的警察,不正常的小白。严肃沉默,总是一副小资情调的若有所思,凹造型一样呆坐在椅子上盯着电脑。

你要是叫他一声,他就会露出如梦初醒的应付笑容。

比如现在,他就一脸茫然地看着段煦,刚刚发呆时微张的嘴顺势向上一扯,像个要流口水的傻子。

“没事,跟你打个招呼。”段煦微微露笑跟他点点头,绕个圈坐在了曲暖身边。

“小暖,你那天送他去派出所是不是又飙车了?把他头给磕到了?”

“没没没,没有……”曲暖慌得直摆手,身子往后直缩,“我是开得快,可是,绝对安全的。他这样真不是因为我,我也……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边说她还边回头看许尧,好像求助一样。

“好了,人都到齐了,我们就开会吧。”许尧食指指节一叩桌面,阻止了段煦继续问下去。

“三天前接到群众报案,在晨星公园发现了两具尸体,一男一女。”许尧斜了陈方白一眼,抬手开了幻灯。虽然拍的是案发现场的远景图,两具并排放置的尸体还是清晰可见。

陈方白无精打采地抬起眼皮,随后条件反射地迅速转脸,总算表现出了平日里的敏捷。

许尧又瞟了他一眼,这才播放了下一张,是尸体的细节图。

女尸还是少女模样,全身赤裸,面部向上平躺在地上,两手交叠正好遮住下体,头上套着的塑料袋在脖子处扎紧。

男尸穿戴整齐,面部向下,两手向后用透明胶带绑在一起,两脚也做了同样处理。

“女性死者的手腕有捆绑痕迹,看宽窄程度很像是男性死者的皮带。死因是窒息,但是后脑有明显的钝器伤痕。结合身上的反抗伤痕,判断作案过程是凶手从后面袭击,然后进行捆绑,最终用塑料袋使其窒息死亡。”

段煦顺势站起来开始解说,“体内有微量致幻药品残留,但是远低于致死量。没有致死性外伤,没有性侵痕迹,下体被人用利器捅伤,根据检查应该是死后伤。”

“至于男性死者,他身上有多处青淤伤痕,但应该是一周以前的陈旧伤。脖子有一处电击伤,死亡原因……”他谨慎地看了一眼陈方白,后者别着头一动不动。

“小暖最好也做些心理准备,尸体真的是遭受了严重的损毁,但是因为需要你比对凶器,这张图我还是得放出来。男性死者,是被钝器砸击面部致死的。”

高清镜头下的尸体隔着屏幕似乎都能让人闻到一股血腥味,直冲头顶。如果不是看耳朵的朝向,很难认出这是一个人的正脸还是后脑勺。

经过钝器多次重击过后的脸部,破碎的五官如同化了的液体随着血液流淌,被血肉筋骨牵连着扭曲地胡乱分布。凹陷的脸上耸立着骨碴,像是从面颊上硬顶出头来的白色岩石尖。

曲暖倒抽了一小口凉气,耸起肩往后靠了靠,皱着眉别开了一小会儿视线,还是强迫自己转回目光,盯着越放越大的细节图。

“首先,杀死男性死者的凶器应该是扁平略凸的重物,推断是榔头一类的工具。而女性死者头上的伤口是尖锐物体造成的,看起来比较随机,像是相框一类的尖角部分。

“其次,男性死者脸上这几个叠加的印痕里,有几处固定的痕迹,走向、形状,还有深浅都相同。也就是说凶器的表面有一些特定的纹路,应该是凶器本身独有的,如果能把它们合成出来,也许就可以确定凶器了。”

段煦的激光笔在幻灯上圈了几个区域,看向曲暖的神情里带着歉意,“我这几天在所里咨询了一下,确实没有这个能力,所以只好依靠鉴定组了。小暖,不好意思啊,这种图……可能你还得盯着看好几天。”

曲暖一如既往地露出受宠若惊的笑容,摇着手表示,“没关系。”

一直别着脑袋,好像闹别扭小媳妇的陈方白逐渐皱起了眉头。他舔了舔嘴唇,最后咬住下唇,视死如归地猛地转过头。

一片血肉模糊的红映入眼帘,胃里的一阵紧缩迫使他低下头来,干呕的声音几乎同时冲出了喉咙。他接过曲暖递来的纸巾,擦了擦眼角带出来的泪水,表情又凝重了几分。

散会之后,段煦跟在曲暖身后,体贴地递上一块巧克力,“吃点甜的,心情能好点。”

“小暖,要是你还接了其他的案子,不如就把这案子交给小叶吧?”

曲暖差点把手里的巧克力片攥成巧克力球,她抬着头眼睛却瞟向地面,尴尬地笑笑,“没,没有啊,我一直都在19队啊。”

“哦,那就好,这是一个大工程,要是两头跑可能会忙不过来。”段煦依旧笑得温柔,变魔法一样又掏出一盒牛奶,“晚上睡前喝点这个吧,有助于你睡眠。”

曲暖望着他的背影直拍胸口。今天一大早许队就给了她一个档案袋,让她不要当众打开,独立调查单独汇报。本来她这几天就因为陈方白的反常而不安,现在许队也神神秘秘的,搞得她分外紧张,刚刚差一点就露馅了,好险。

段煦慢慢往停车场走,刚刚温暖的笑意还残留在脸上,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曲暖明显有所隐瞒,既然“一直待在19队”,那秘密任务就是许队给的咯。

巧了,他抽出档案袋里没有发给大家的验尸报告,上面浅浅划掉了一行——“女尸的脚底用利器划出了‘S’形记号”。这是开会前许队特意吩咐的,这一点暂时不要跟其他人透露。

2

康金小区是北街辖区里的“落魄公子”,在八十年代它可是远近闻名的新式小区。有宽敞的行车道,楼房之间有花坛,最关键的是有宽敞阳台的大户型,连去小区里走亲戚都倍儿有面子。

现在,它已经成了头一号的“三无小区”——无物业、无业主委员会、无管理资金。坑洼的路面,翻起的砖块上长着青苔,花坛的边沿已看不出形状,就像个掺杂着装修废物的土堆子。

路灯碎了一半,剩下的昏黄到照不清灯罩。

陈方白用手电照着路,熟练地绕过废弃的花坛,被几个垃圾堆绊了几次,在黑漆漆的门洞前面定了定心神,刚一步跨过门前的水坑,就跟迎面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不好意思啊。”陈方白忙着道歉,手电光一晃从那人脸上划过。他心里一颤,这人怎么长得这么眼熟,在哪儿见过呢?

“没事。”那人推开他就跑,动作出奇得敏捷。

“哎,哎。”陈方白喊了几嗓子,那人也没理他。想想也是,这黑灯瞎火的偏僻地方,不是个聊天交朋友的好时机。

陈方白转过身,又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往上跑,肩上突然一沉。

他迅速转身,手腕顺着对方搭在肩上的胳膊向外一绕,顺势击中肋骨。另一只手臂卡住脖子,以右腿为支点把人摔倒在地。蹲身抬手刚准备在肋骨上再来一拳,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白师兄!”

“嗨,二辉啊。”陈方白松了口气,径自站了起来,“还是没长进,也还是只有在求饶的时候会叫师兄。”

“你这是偷袭,胜之不武。”顾清辉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在身上扑打着,“我还没问你呢,大晚上的,跑我辖区来干吗?”

“来……来……来看你啊。”陈方白一笑,上前一拉他的胳膊,“走啊,咱哥俩去叙叙旧。”

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到了烧烤摊,陈方白喝一口啤酒,“二辉,你出来巡逻啊?我刚刚可看见一个可疑人物从那个单元门里出来了。”

“哪个单元?何小源他们家?我也发现最近总有个人来,我估计是看何小源受伤,所以来照顾他的吧?那人长得跟何小源有点说不上来的像。”

陈方白眉头一皱,眼珠转了转,“长得像?不会是孙昭东那边的亲戚吧?二辉,你给我查查呗。”

“有什么可查的,有个人关心关心他怎么了。你也不是不知道,何小源这孩子当年过得多辛苦。刚爆出来他是孙昭东儿子那会儿,你是没多久就调走了,我们兄弟几个可没闲着。

“那时候一天得接待多少人,全是来抗议的,非要何小源跟他妈搬走。那阵仗……”顾清辉一脸的心有余悸。

“最后何小源没走,他妈走了。我跟你讲,大妈们还自发组织了个什么‘安全队’,天天巡逻,跟看贼似的盯着他。表面上不许他接近任何孩子,背地里又纵容着其他人欺负他,撕作业脱裤子什么的,破事儿一大堆。

“你说,好不容易何小源今年考上高中了,仗着比同班同学大,没有人敢欺负他了,又有一堆小团体想拉他入伙,哪有一天消停日子好过?”

顾清辉喝了半杯酒,“啪”的一声把杯子一顿,“白哥,你就别管他了,他也不会领你的情的。你给他上学的钱我也偷偷给学校了,这不就行了吗?

“我看最近来的那个人不错,至少何小源信任他,愿意跟他亲近。管他是什么亲戚呢,能给这个孩子一点点慰藉也行啊。”

陈方白垂着头,无力地点了点,“我知道你说得有道理,我只是怕过去的那个案子又找回来。孙昭东可能不是唯一的连环杀人狂。”

“你什么意思?”顾清辉打了一个激灵,生生压下去一个酒嗝。

“孙昭东的犯案手法你还记得吧?总是两个死者,男性面部向下,完全被砸烂,女性全身赤裸,遭到性侵。一共四起案件,全都陈尸在晨星公园。

“现在,我手头有一个案子,把这几个特点全占了。如果孙昭东当年有同伙,那现在很可能会来找何小源的麻烦。或者,更坏的情况,孙昭东根本就不是主谋呢?”

“我操,白、白师兄,这、这话可不能乱说啊。”顾清辉紧张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孙昭东当年可是被当场击毙,后来定罪的,如果不是……我听说,当年抓他也是有人举报,并不是查证据才找到他的?”

“呵。”陈方白歪了歪嘴角。

“怂样,还是一紧张就结巴。放心,我只是推论,没有实际证据之前,我是不会抽风到推翻旧案的。你就先帮我看好何小源,如果能打听出来当年有哪些人跟他爹亲近就更好了。还有,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亲戚,你也查查。”

“行,有我看着,你放心。”顾清辉豪气地拍拍胸脯,呛得一阵咳嗽。

3

说是19队的例会,可是到场的只有两个人。陈方白环视四周,有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谈话不找办公室,来会议室这种空间大隔音好的地方,被召见的又只有自己,看来这不是例会,八成要开成自己的追悼会。

“老大,死者的身份信息确认了。男性死者徐建磊,19岁;女性死者张文文,16岁,都是北街一中的学生,但也都是有名的混混儿。

“徐建磊的父母长期外出,所以第一案发现场很有可能是他家,等您指示,我们就去进行调查。还有,现场周边群众的调查也在进行中,大致可以勾勒出尸体被运到晨星公园的时间。”

陈方白决定先声夺人,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闯了什么祸,先给老大甩点料,也许一会儿能保个全尸。

许尧拉开椅子坐下,斜了他一眼,下巴一抬没说话。

这是让自己坐下,看来,有活路。陈方白心里一阵轻松,忙不迭地拉开椅子,坐在老大对面,一脸聆听教诲的虔诚。

许尧又瞥了他一眼,向自己的方向歪了歪下巴。

这是让自己过来,可能有重要任务布置。陈方白虚抬起屁股,胳膊从裆下穿过,向前抻着脖子拉着凳子往过挪。

刚蹭过去一步,许尧一个爆栗把他敲回了椅子上,一屁股坐在了裆下拉椅子的手臂上。他在心里哀号一声,却本能地咬住了牙关。可不能喊,不然老大会更生气。

“康金小区跟晨星公园隔了几十公里,寻访周边?你对‘周边’是怎么定义的?私自透露案情,按照19队的规矩,该怎么办?”

许尧食指指节在桌子上敲了敲,终于开口,好像也没想听他的回答,“我打死你是轻的,信不信,我把你的警徽都摘了?”

“老,老大,我没有,我是去问询的。这个案子的手法跟四年前相似,又不完全一样,不是模仿犯就是当年跟孙昭东一起犯案的同伙。

“跟四年前比晨星公园已经算是没落的老城区了,公共设施比较落后,方便抛尸。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不正印证凶手是奔着‘晨星案’去的吗?

“凶手虽然极力还原当年的情况,却还是出现了细微的差别。比如女尸身上的锐器伤痕,没有性侵而是示意性地捅伤阴道。

“相比于模仿犯,这看起来更像是经过一些年岁变故,所以体力不支,无法做到完全还原的同伙。孙昭东当年跟哪些人走得比较近,何小源也许有印象。”

“孙昭东因为拒捕被击毙的时候,何小源13岁。陈方白,你13岁的时候记得什么了?”许尧一向严厉,但是也一向直来直去,这种半嘲笑的语气,不像是他的作风。

“不说话了?不贫了?你为什么调离了北街派出所,你心里没有数吗?我说没说过,不要犯同样的错误?说没说过不要感情用事?

“现在这案子定性了吗?是一定跟四年前的案子有关系吗?何小源可怜,那些被孙昭东弄死的孩子可不可怜?干了多久刑警了,还分不清楚轻重?

“你不是擅长推理吗?你给我推理推理,你贸然去找人保护何小源,这不就反而把他变成放大的目标了吗?消息放出去了,会有什么结果?要是引起恐慌,或者刺激了凶手,这他妈的怎么办?”

许尧把桌子捶得震天响,混杂着怒吼的余音,空气像是待干的水泥,一点点地把水分氧气都蒸发出去,勒得陈方白动弹不得。

“报告许队,嫌疑人找到了。”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撞开,段煦笑容如旧,温柔和气,仿佛没有感受到会议室里凝重的气氛,坦然向前走了几步,阻断了许尧和陈方白之间的视线。

“小白昨天确认了死者身份之后马上就让小暖查通话记录了,还真让他蒙对了,有个人很有嫌疑。”

曲暖跟在他身后,几乎让他遮了个严严实实。她大臂紧贴身体,两手交握在胸前,哆哆嗦嗦地露出了脑袋,低头悄悄看了一眼陈方白,眼珠又转回来盯着地面。

“那,那个,女性死者张文文。她,她的电话里有个黑名单,很长,有很多相似的本地号码。后来我查了一下,有一个手机号同时也在微信黑名单里,经过查证,是她的前男友,疑似对分手不满,发了很多辱骂词汇。”

许尧的脸色依旧严峻,但是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曲暖胆子大了点,迈出来微微抬头,“案发当天她的前男友有不在场证据,但是他的父亲——王威,是一个帮派的小头目。而且,年轻的时候好像跟孙昭东混过,两人一起进过监狱。”

“呵,”许尧冷笑一声,“如你心愿了,真跟之前的案子有关系。曲暖,你给我查何小源跟王威的关系。段煦,你跟我去找王威聊聊。陈方白,不如你就去康金小区,专职保护何小源吧。”

许尧摔门而去,段煦轻轻搂了一下曲暖的肩膀以示安慰,眼神投向呆坐的陈方白。

“小白,许队虽然话说得重,但是有理。不说贸然质疑旧案容易激化同事矛盾,就说一旦把这件事泄露出去,再次引起大家对旧案的关注,那何小源的消停日子也就没几天了。”

“他现在也没什么消停日子。”陈方白动动下巴,别过脸去,挠了挠头,轻咳了一声,额头上还有刚被许尧敲出来的红印子。

“段公子,我看过徐建磊脸上的伤痕,那个印记跟四年前简直一模一样。那个凶器到最后也没找到,你说,当年会不会……毕竟孙昭东是因为拒捕被击毙的,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那个,死者脸上的印痕还在进一步比对。但是,孙昭东的死绝对不冤枉。”曲暖的情绪已经平复,她看了段煦一眼,有点不好意思。

“其实开会当天,许队就让我私下把‘晨星连环杀人案’,也就是孙昭东的卷宗又翻了一遍。4具女尸,他的DNA跟其中3具体内的精液都符合,取证过程也合规。

“逮捕他的时候,谈判专家也跟他有过一些对话,从他对几个核心问题的回应来看,他绝对是全程自愿参与的。虽然因为他被击毙没有找到凶器,不过证据链完整。就算最后上法庭,也会因为罪行恶劣被判死刑的。”

她坐下来,拉了拉陈方白的衣角,“白哥,案子一出来许队就自己去找当年办案的刑警了,对孙昭东的社会关系进行了解,谈话记录都给了我,让我去一一核查。

“他特意嘱咐过不跟你说,应该就是怕你会先入为主,影响判断。也怕你……你对何小源的愧疚,会……”

“好了。”陈方白一挥手打断了她,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就往外走,“我去查王威的行踪,还有他手下,也许有蛛丝马迹。”

4

王威不愧是老狐狸,翻来覆去就是认识孙昭东但是不熟,知道儿子分手了但是没管过。徐建磊是谁完全不认识,自己已经改过自新做的是小买卖。

“老大,王威的儿子好像跟夜店里流通的摇头丸有点关系,张文文体内不是也有这东西吗?”许尧的耳机里传来陈方白的声音,他瞟了一眼监控器,重新坐在了王威对面。

“王老板的小生意,令公子也要经手吧?不然,张文文体内怎么能查出来摇头丸成分呢?王老板,要不要打个赌,她体内的摇头丸成分,跟你卖的一不一样?”

王威斜了他一眼,耸耸肩,“什么摇头丸?我做火锅卖的是鱼丸。”

“王老板,我们可有个缉毒队盯了你一阵子了,摇头丸的事情你跑不了,就看张文文的事算在你们谁头上了。要我说,你儿子的嫌疑比你大,分手之后一天打几百个骚扰电话,这心有不甘的样子太明显了。

“把前女友和她的奸夫一起打死,也很符合年轻人的血气方刚嘛。至于这个犯案手法,应该是你告诉他的吧?啧,我看说得通。行了,我决定了,把你移交给缉毒队吧,马上逮捕你儿子。”许尧一拍桌子,站起来准备走。

“别,我儿子还小,刚16,我是干什么的,他完全不知道。”王威略一沉吟,终于开了口。

“至于张文文,您看我儿子那么幼稚的处理方式就知道,他不是个会下狠手的孩子。如果说是我,哼,我要是真想杀她,有一百种方法,犯不着用这种大张旗鼓的方式来暴露自己,您说是不是?”

王威靠回在椅背上,重归冷静的神情里居然带了一丝笑意,“不过,警民一家亲嘛,我倒是可以给您提供一个嫌疑人,我想这算是戴罪立功吧?”

“是功劳还是扰乱视听,这得由我判断。”许尧坐下来,脸色阴沉。

据王威说,自己的儿子轮番发短信侮辱张文文,倒不是对她有多念念不忘,只不过咽不下这口气,觉得被女人背叛是种耻辱。

而这个徐建磊呢,是个复读生。虽然也算是个小头目,但是其实不过是家里管得太严引起青春期的逆反而已,一有事怂得很,所以自从听说王威的名字之后,立马就想提分手了。

自己儿子跟他交过手之后,觉得他怂得没意思,主动放弃了。

王威在前期也不放心,怕儿子一激动真惹上什么麻烦,所以对徐建磊进行过调查。发现他在学校有个长期欺负的对象,日常打骂要钱的那种。

“孙昭东当年不是在接孩子放学的路上被警察堵住的吗?我还记得这个家伙用自己的孩子当人质,结果被击毙了。

“他倒是走得逍遥自在,反正枪子儿早晚得挨。他那个孩子可就惨了,被路人拍了视频放到网上,全国人民都知道他是连环杀人犯的孩子了。

“后来,他老婆带着孩子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我那天看见徐建磊欺负的,就是孙昭东的孩子。我还想这孩子长得越来越像他爸了,但是其他的,哼,可一点也没学到。”

王威变换了个坐姿,摸着下巴笑得颇有深意,“后来我还问过我儿子,他说是有连环杀人犯的儿子,叫什么小源的,在学校混得还不错挺会打架。

“当时我还以为他瞎说呢,现在想想,这小源倒是真有他爹的风范,能忍,能装,能屈能伸。要不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呢,你看这连环杀人犯的孩子,耳濡目染的,报仇也要学他爹的样子呢。”

“徐建磊是个混混,抢的也不止他一个人,你凭什么就说一定是何小源干的呢?”

“哦,改姓‘何’啦?我就说嘛,我记得是叫孙源的。警察同志,有的时候还真得相信科学,基因这个事情是很伟大的,有的人骨子里就带着这种本性。”王威往椅背上一靠,双下巴的堆叠之下,脸上的笑容让人作呕。

审讯室外,陈方白被许尧从门口推开,仍锲而不舍地追在身后,“老大,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何小源不会是凶手的。我觉得还应该再好好查查王威。

“老大,你想想,何小源也算是北街一霸了,他没有必要使这种手段。有可能,有可能是王威看错了,何小源怎么会打不过徐建磊呢?

“老大,老大,你等一下,那天我去找何小源见到过另外一个……”

许尧猛地顿住脚步,吓得陈方白也紧急刹车撞到了身后的曲暖。

“找他来问个话。你急什么眼?同样的,要是拿到他犯罪的证据,你废话有什么用?别他妈的废话,缉毒队说一会儿过来领人,你负责到时候把王威移交给他们。”

5

监控室里的陈方白摸着下巴,在屋子里直转圈圈,长一声短一声地叹着气。

“白哥,你就别转了,许队这也是为了破案,你进去肯定会心软的。”曲暖拍拍身边的椅子,“坐吧,你就当是场外观察了,也许会有收获呢。”

“段煦他是法医,没有经过审问方面的训练。何小源这孩子打小就爱惹事,上初中的时候我就抓过他好几回了,对警察他已经很有防范心理了,知道该怎么应付。反正他不说话,咱们就只能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什么也做不了。”

陈方白一跺脚,凑近麦克风,声音很真挚,“许队,让我试试吧,他跟我熟,没准会放松警惕的。”

审讯室里的段煦看了一眼许尧,后者跟他一摇头,随后直接把耳机掏出来扔在了兜里。

“何小源,刚刚我们已经把大致的案情跟你说了。现在我们有证人看到你跟徐建磊发生冲突,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们是想说我爸当年是冤枉的,你们这帮条子不分青红皂白打死了他。现在真凶手又作案了,你们就想像当初一样赖在我身上。”

何小源双臂抱在胸前,歪在椅子上,眼睛上翻盯着天花板,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只是抓着胳膊的手鼓起了一道道青筋。

段煦笑了笑,推上了尸检报告。

“我听说,你在学校里也是个厉害角色,所以这种人才更要面子吧?如果让你的追随者们知道,你长期让另一个人霸凌,是不是会影响你老大的人设?

“还是,已经有人知道这件事了,你不得不做出点实际成果来,好证明你的能力。

“这是尸体的解剖图,看到女生脚底的这个‘S’形标记了吗?这是当年孙昭东案子里警方没有公布的细节,能重现这一点的,我想应该是你父亲很亲近的人了,应该也是朝夕相处一起生活的人。”

何小源扫了一眼,又快速别过头去,脸色发白,重重咽了几口口水。

许尧探探身子,在图片上点了点,“虽然跟你父亲画的有一定差别,多出来了一个小勾,但是,看得出来你在很努力地模仿了。”

何小源的眉头越锁越紧,眼睛转回来紧盯着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的意思是,当年我跟我父亲一起杀了人,现在还傻乎乎地要用同样的手法?这不是故意暴露自己吗?”

“你们这些少年人的心思,谁能说得准。其实这些不过是让你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最主要的是我们已经掌握了证据。”

段煦递来一张纸,“你的网上交易记录。这是你的账户吧?买了一把电击枪?我对比过这个型号的电击枪造成的伤痕,跟徐建磊身上的基本一致。”

“呵,电击枪?打徐建磊那种货色还用这么复杂吗?我……”何小源怒极反笑,说了一半突然僵住,嘴角像松紧带一样,逐渐收了回来,“你说,是用我的账户买的?‘S’的形状还有一个小勾?”

段煦露出招牌笑容,温暖和煦,好像一个可靠的大哥哥,“你还是未成年人,量刑上本来就跟成年人不一样。如果你能主动认罪,我们会跟检察院反应,你认罪态度好,再渲染一下徐建磊长期霸凌你的背景,我想应该能获得减刑。”

“这个,真的是在晨星公园发现的?死的人是徐建磊?”

得到了肯定回答的何小源在椅子上动了动,两手攥在一起,看一会儿段煦又低头思考一阵。思虑良久,下定决心一般抬头问道:“那,如果是成年人,会怎么样?”

“影响恶劣,大概会死刑吧。”许尧表情严肃,语音冰冷。

何小源的身子不自然地向后一挺,倒抽了一口气又生生咽下,不复刚刚的倨傲,小心翼翼试探着确认,“那我主动认罪,会减刑是吧?”

“当然。”段煦的笑容一如既往,让人觉得心安。

“不会……死刑吧?”

“你如果认罪态度好,当然不会。”

何小源长出了一口气,轻轻地又频繁地点着头,“对,我认罪,是我,我干的。”

“那好,你把作案过程说一下。我们全程录下来,以后好给检察院看。”许尧靠在椅子上,两手抱胸,神情却好像愈发严肃了。

监控室里曲暖一头雾水地看向陈方白,“白哥,这个不对吧?何小源说的情况完全不对啊。张文文明明是被其他利器砸中的,他为什么说是自己用榔头砸的呢?凶器扔在哪儿了也完全不记得,这……”

陈方白半晌没有答话,半张着嘴不自觉地咬起了手指甲,不多时眉头逐渐舒展开,嘴角上提最后竟然小声笑了出来。

“白,白,白哥?”

“老大说得对,我真的先入为主了。小暖,你还看不出来吗?还有一个人,一个何小源在为他掩饰的人。我碰巧知道这么一个人。”陈方白捏了捏仍旧一脸疑惑的曲暖的脸,喜气洋洋地出了门。

6

当天下午,陈方白又带回来一个人。曲暖透过监视器看到他的时候,不禁小小感叹一声,“真的有人长得这么像呀。”

现在坐在里面的是一个干净瘦弱的少年,如果把嘴捂上简直就是身材缩小,又年轻二十岁的孙昭东。

“我是叫你‘何子未’好,还是‘孙未’好呢?”陈方白走进审讯室,手里只拿了一个平板,一拉椅子满面笑容地坐了下来。

少年推推眼镜,低头想了一下,又抬起头来尴尬一笑,“那都这么说了,看你们需要叫我哪个名字吧。”

“‘何子未’‘何小源’,你们兄弟两个还是挺文艺的嘛。既然你对自己的父亲这么有感情,那我还是叫你原名——孙未好了。毕竟,我现在要说的事情也跟这个有关系。”

陈方白调出来一个界面,把平板一推,“先签字吧,这是我们的知情同意书,中文和拼音都要写。”

孙未皱着眉看了几眼,密密麻麻的字让人心烦,就想也不想用手指在平板上一划拉,把名字签好了。

“能先跟我们说说,你为什么一直不露面吗?”

“我有什么必要露面吗?难道我没事还要告诉每个人,我是‘连环杀人犯’的儿子?我弟弟的下场,你们也不是没看到。我要是说了,可能现在在街上混的人就是我了。”孙未神色平淡,说到最后浅浅一笑。

“撇得挺干净啊。那你就不想想你弟弟自己背个‘杀人犯儿子’的头衔,活得辛不辛苦?”

“一个人也是承担,两个人也是受罪,何必非得拉个垫背的呢?再说,你看我的小身板,在街上混,能活几天?”孙未换了个姿势,脸上还是带着秀气的微笑,“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既然你们都已经清楚我的身份了。”

“那咱们就说正事吧,你母亲我们也找不到人了,所以你现在就算孙源的监护人吧。他的事情,我先给你看个视频哈。”陈方白手一划,点开了何小源那天的供述。

孙未面色平静地看完,两手搓了搓,咽了口口水,“小源的坏朋友太多,我提醒过他的……我现在高三,好不容易重新上学了,大部分时间都住校,太忙了,很久都没见过他了。”

“现在是这样的,你弟弟认罪了,但是我们找不到凶器,证据链不完整,以后在审判中非常不利。再说没有证据,他以后翻供怎么办呢,是不是?”陈方白一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样子,奋力扑闪着两只眼睛,装可怜。

“你也知道,我们警察的日子不好过,到时候移交给检察院,还是要受批评。所以,我就想问问你,你有没有在家里见过类似的东西呀?或者你弟弟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回来没有啊?”

“不好意思,我长期住校,怕是帮不了你。”

“别呀别呀,他一直说记不清了,我们在家里也没发现,这样就很难办呀。万一翻供,一切都完了呀。你帮帮忙,想想呗。”陈方白又换了一副贱兮兮的哀求脸,让监视室里的曲暖心里一阵恶寒。

“哼,警察叔叔,你没搞错吧?你让我检举自己的弟弟?他认不认罪我不管,反正那些东西我没见过,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走了。等我平复一下再来看他。”孙未起身就走,陈方白连忙跟了出去,边走还边叨叨。

“我好歹也是警察哥哥吧。你好好想想,你们家还有没有什么犄角旮旯可以藏东西的,我们明天再去搜啊。”

夜色渐浓,康金小区里,何小源,哦,不,是孙源的家门外松松围着的一圈警戒线,已经被来来往往的邻居踩到了地上。

漆黑狭窄的楼道里亮了几下手电,有人闪身进了房间。借着昏黄的手电光,那人拉着个袋子在屋子里四处走,终于在床边蹲下来,摸索着从袋子里拿东西。

“嗨,这么黑,看得清吗?”灯突然全部大亮,陈方白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笑意里还有些遗憾,“孙未,我真的希望等不到你的,没想到,你是一心置你弟弟于死地。”

孙未的脸色变了几变,保持着刚刚摸东西的姿势,慢慢站了起来,最终笑了笑,“警察哥哥,不是你让我看看凶器会藏到哪儿吗?我刚想起来有这么个地方,又不确定,不能提供假情报啊,所以,我先过来看看。”

“得了吧,你以为只有我吗?这房间全都安了红外监视器,你的一举一动都录下来了。”陈方白的笑容里只剩下鄙夷,他手一伸,“拿来吧。”

“啊!”孙未猛地从袋子里抽出一个榔头,乱叫着冲了上来。

陈方白身子一侧,一脚踹在了他的膝盖上,伴随着清脆的骨头断裂声,孙未倒在地上,从哀号慢慢变成了抽泣。

7

就像一滴雨的坠落是因为成千上万的水蒸气飘向天空,每种结果的产生也都是各种过程的积累。这一场谋杀是四年前的一颗恶果。

孙昭东很早就离了婚,孙未跟了爸爸,孙源跟了妈妈。两人有时会把孩子互相接过来,加深一下感情。

孙源只比孙未小两岁,再加上自幼体格健壮,长得也快,所以很多邻居都知道孙昭东有个儿子。但是是哪个,却没有人去深究过。

孙昭东被捕那天,正是接了孙源回家的路上。事情发生之后孙源被大面积曝光,迅速挂上了“杀人犯儿子”的头衔,吸引了绝大部分的目光。

孙未却因此幸免于难,改了名字,换了学校,坚持住校,伪装成一个别的市考来的学生,普通平凡地生活成长。

不同于身高体壮,粗暴易怒的孙源,孙未瘦弱寡言,隐忍低调,看起来是个典型的书呆子。本来马上就可以考上理想的大学,彻底摆脱童年阴影了,却不想正好被王威遇到,阴差阳错地被徐建磊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杀人犯的儿子。

“你说,我像杀人犯吗?”孙未歪着头,认真又迷茫,看起来居然还有一点天真。

“杀人犯没有像不像,只有是不是。”陈方白靠坐在椅子上,直视着他的眼睛。

“呵,”孙未笑了起来,“不,才不是呢,杀人犯的儿子就像杀人犯,迟早都会杀人的。这就是本性,不是吗?”

陈方白难得如此深沉冷淡,隐隐的寒意和蔑视倒是颇能激怒对面爱面子的小孩,“这是个谬论,你不能因为你杀了人,就说这是个真理。至少你弟弟不是,他还为了你,想要去担一个杀人的罪名,他想救你。”

“他本来就是个混混,现在不杀人,以后,谁说得准?想救我?那他当初就应该把徐建磊打死,重伤?他好了之后会继续勒索我,而且说不好哪一天就会,就会曝光我。”

“这就是你杀他的理由?不想被大家知道你是杀人犯的孩子,所以你自己就做了杀人犯?”

孙未摇了摇头,“不,我没有,那天不过是去吓唬吓唬他。只是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孙未听说徐建磊被打成了重伤,于是拿了孙源之前买的电击枪壮胆,想趁这个机会跟他谈判。

却不料被徐建磊一通羞辱和嘲讽,还说以后要给道上的人宣传,他孙未多么的不仗义,让自己的弟弟背锅,从来不站出来帮忙。这下所有人都会知道,他不仅是杀人犯的孩子,还是冷血虚伪的胆小鬼。

被激怒的孙未电晕了徐建磊,而张文文正好从屋子里出来,目睹了这一切。服了摇头丸,有些神志不清的张文文大喊大叫地往屋子里跑,慌张的孙未顺手拿了桌子上的装饰品,把她砸晕在当场。

“想到他醒来之后会到处宣传,我是一个多么表里不一的人,甚至会去公安局举报我故意伤人,我要背着案底过一辈子,我的未来,我的生活就都毁了。”孙文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可能,我骨子里的杀人犯基因就这么被激活了吧。”

“杀人犯基因你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是栽赃陷害这种本领,可是你自己发明的。”陈方白冷哼一声,“凶器还有那个‘S’形标记你是从哪里弄的?”

孙未的嘴角慢慢往上勾,直到咧到最大程度,像是诡异的微笑,“这个,说出来,可能还是个功劳呢。如果早两年告诉你们,我没准还能靠这个翻身,把坏事变好事呢。可惜,那时候,我太害怕了。”

他仰靠在椅背上,面朝天花板,“我爸怎么被抓的你知道吗?是因为有人给了线报,那个举报人,就是我。有一天我起夜,发现他出了门,就跟出去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正给一个死人脱衣服,在脚上画东西。那尸体,就从我家后院的柴房里拖进拖出的,我每天都从柴房前面经过,却从来没注意过。但,其实,每天,每天他们都在看着我,可能,也想让我救他们出去……”

陈方白喉结一动,挪开了一直紧盯着他的眼睛。

“从小我学习就好,他们都说我会有出息的,而小源偏像了那个不成器的爹,以后也是混混的命。可是谁能想到呢,反倒是我继承了这杀人犯的名号。”他的身子一摇一摇的,不自然地舒展着,像是迎风飘摇的旗子。

“多讽刺呀,他活着的时候没对我尽过什么父亲的责任,结果他死了,一夜之间,谁是他的儿子这件事突然变得无比重要了。你都不知道,我之前多羡慕小源。

“他活得堂堂正正,混也是混得明明白白。大家都嫌恶他,但是也都怕他。我呢,我拥有的,我努力的,都是脆弱的,是建立在假象之上的。只要有人发现了那个事实,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弟弟对你的亲情是真的,你的成绩和努力也都是真的。只是,你偏要放大假象,放弃真正拥有的。”陈方白合上了卷宗,起身离开。

8

市警局十层,结案的日子永远灯火通明。曲暖咬着一根棒棒糖,边打字边提问,“白哥,那天你怎么知道孙未的存在的?”

“其实我一开始在他家楼下就见过他,后来细节也很多,只是被我忽略掉了。”难得陈方白也有自认失误的时候,曲暖直接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蹭着椅子滑了过去,一脸震惊和期待。

“老大还专门给我送分了,那天我给王威办移交手续,押他出来的时候正好跟孙源照了面。他完全没有表现出来一丝认识的样子,就直挺挺地走过去了。

“其实王威在说‘那孩子长得像孙昭东’的时候我就应该反应过来的,孙源跟他爹长得可真是不太像。我估计,王威他儿子也是这么知道孙未身份的,不知道怎么又告诉了徐建磊。”

曲暖点着头,“我也说嘛,那,许队那天审孙源……”

“当然是假的啦。就是想用孙源的口供诈孙未,毕竟咱们手里没有什么过硬的证据,凶器也找不到。其实我本来还想着用亲情牌,比如‘亲弟弟为了亲情背锅感动世人’啦这种韩剧套路,没想到孙未这小兔崽子是演英剧的,冷血还神转折。”

陈方白摇头晃脑地补充道,“不过,老大也挺不够意思的,不让段公子说发现了‘S’形印记,让我虚耗了一部分时间在模仿犯那里。”

“啪”,多么熟悉的清脆爆栗,许尧走进办公室,伴着低沉的气音更是提神醒脑,“要是告诉你了,你不更一头扎进旧案里去,拖都拖不出来了?”

“是是是,老大说得对。”陈方白捂着头,末了又不甘心地小声加了一句,“可是查到孙源头上,不也是误打误撞吗?”

“不去调查两个死者本身的关系网,一味沉迷于彻查当年同伙的话,你还能撞上吗?啧,天天想当然。”许尧连着给了三个爆栗,这才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白哥,你,你没事吧?”曲暖凑过来,感觉陈方白的额头凸出来一块。

“我知道我是19队唯一的主力,老大看重我,可是这也对我太苛刻了吧?我虽然强,但是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呐,偶尔还是会走眼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嘛。但是英雄,不都是有点缺陷才可爱嘛!超人还怕氪星物质呢!”

陈方白瘪着嘴,巴巴盯着曲暖,“暖儿,你说,我是不是一个悲情英雄?”

“你不是有点缺陷,你是全是缺陷。你也不是悲情英雄,你大概是个悲剧。”曲暖嫌弃地摇了摇头,脚一蹬地,退回到办公桌前打报告了。

陈方白毫不在意地抖抖肩膀,继续开工,正看见来了新邮件,匿名的。

点开一看,里面只有一行字,“你以为这就是赎罪了吗?当年爆出何小源身世的事情,永远不会过去。你,毁了一个孩子。”

陈方白猛地站起身,环视四周,在曲暖“噼里啪啦”的敲击声里打了个寒噤,明晃晃的白炽灯下,还是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

【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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