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队之莫忘归途

1

这是一个建筑时间颇长的老旧小区,破败又拥挤,楼和楼之间的空地上堆着杂物和废品,让残破的花坛都没那么尴尬了。

陈方白转来转去才勉强在小区门口正在修整的土路上找到一个停车的地方。他翻着手机,按照许尧发的地址找到了栋号,七拐八拐地爬上了六楼,一进门就看到曲暖正在拍照,赶忙凑过去问道:“暖儿,这是什么路数?不拉警戒线,也没看到段大法医的车,是不是没有尸体?”

“你怎么就不能自己看看?每次都要问问问。”许尧依旧悄无声息地出现,顺便赠送给他一掌。

“哎哎哎,老大教育得是。”陈方白揉着头,狗腿本色不改。

这是一个老式的两居室,本就狭窄的客厅挤挤挨挨地放着行军床、沙发、柜子和电视,生活物品凌乱地四散各处,让人说不好是遭了抢劫还是主人缺乏清洁意识。墙皮剥落坑坑洼洼的,伴随着不知名的污渍,摇摇晃晃的黄色电灯泡让斑驳的印记愈发诡异起来。

曲暖跟在陈方白身后进了卧室,语音怯怯地解释着:“这是个失踪案,没有尸体。许队叫我们来是因为……”

“丁鸿一。”陈方白看着卧室里有些泛黄的照片,神情复杂地接道,“不用你介绍,他的履历我可以倒背如流。”

他弯腰拉开床头柜,哗啦啦一阵响动,里面全都是各种奖章和证书,缉毒英雄,三等功,二等功……

陈方白有些失神地看着那些表面已经开始发乌的奖章,好像自言自语一般地念叨着,“93年进入警队,同年调入缉毒科,次年开始进行卧底工作,破获大案要案十余起,抓住了本地最大的毒贩。警校一半以上的人都是他的粉丝,最短时间内获得奖励最多的警察,几乎封神的男人。最后——”

他抹了一把脸,用力关上了抽屉,“染上毒瘾,退居二线。毒品面前哪儿有神?都是凡人。”

“他一个成年人怎么就算失踪了?”他转过头,平静的语气里有一丝颤抖,“他不去上班不是正常的吗?一个吸毒人员,去哪儿都有可能。”

“他跟他的儿子丁晗都不见了,丁晗14岁,现在没有人能联系上他们。”

陈方白还要再问什么,客厅里传来了许尧的声音,“小暖,你出来拍一下。”

客厅里,一人多高的置物柜被微微挪开,后面的墙上是洋洋洒洒喷溅式的深褐色斑点。

“血迹!”陈方白咽了口口水,曲暖上前看了看,微微点头算是默认。

“好了,这下从失踪案正式转成凶案了。小暖叫你现场调查组的同事来吧,少点人,分批来,缉毒科不想让事态扩大。小白,你跟我回总局,报案人在那儿等着。”

许尧说完就走,忽然发现陈方白并没有跟在他身后,于是转过身来斥道:“陈方白,你他妈的愣什么神?现在是你伤春悲秋的时候吗?快给老子滚过来!”

陈方白眨眨眼回过神来,却没有如往常一般赔上笑脸,只是低低应了声“是”,表情和眼球都木然又迟缓,好像大脑还没想好该以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所以在一瞬间当机,让肌肉都僵住了。

两个人还没走出小区,陈方白突然还魂一样叫了起来:“不对,老大我得回去啊,我还没跟邻居聊过呢。这种老小区邻里都熟,能问出东西来。”

“小点声,瞎吵吵什么。”许尧按惯例给了他一掌,“我让片警去问了,这案子不能扩大也不能说太明白,你要是去,估计老太太们能从你嘴里套出更多情报。”

难得许尧开了个玩笑,陈方白却依旧一脸失落。

“小白,要不然这个案子你别参加了,你这样只会拖我们的后腿。”

“不不不,老大,这个案子,这个案子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毕竟他是我少年时代唯一的偶像,虽然,虽然在他因为吸毒被调出一线的时候,在我心中已经死过一回了。如今,他真的死了,我,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陈方白皱着眉头,咬着牙发出了嘶嘶的抽气。

“谁跟你说他死了?只是有血迹又不代表他死了。没找到尸体之前,这就是普通的伤人凶案!所以我们要竭尽全力尽快找到他,这样,也许一切还有转机,听懂了吗?”许尧一拉车门,“开门,上车。”

“是!”陈方白打了个立正,精神了许多。

2

接待室里,一个明显睡眠长期不足、过早衰老的消瘦中年妇人正在焦灼地徘徊,陪在旁边的是缉毒科的陆青队长。

“嫂子,您先稳定一下情绪,把具体情况跟许队长好好说说。”陆青劝慰着。

“许队长,我家老丁已经改好了,他好久不抽了,真的。”齐燕徨急地辩白着,“而且他不会跟谁也不说就带着小晗走的。小晗,小晗也不会跟他走的。”

“丁晗有自闭症,比较严重。他不会跟不熟悉的人走,老丁跟他的关系一直比较疏远。”陆青解释道。

“嫂子,您先别着急。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哪些地方让您觉得不对劲儿的?”许尧问道。

“家里很乱,小晗对物品的摆放有固定要求,那么乱他会发脾气的。还有他有一个小熊玩偶,走到哪里都带着,没有它小晗哪里都不会去的,可是我回去的时候,玩偶在沙发上扔着。

“后来,陆青给我打电话。”她向旁边看了一眼,“说是老丁没有去上班,我就知道出事了。他对这工作特别在意,绝对不会不说一声就不去上班的。

“家里的车也不见了,老丁出事之后就被吊销驾照了,他绝对不会开车出去的。虽然,虽然我们老丁犯过错误,可是当初他也是做卧底为了完成任务才、才抽的。

“他那时候不抽,那些毒贩子哪能相信他?当初是因公吸毒!因公!如、如今,如今他出事了,你们不能,不能不管他啊……”齐燕情绪激动地抽噎着,说不出连贯的话来,陈方白默默抽了几张纸巾递了过去。

“嫂子你别激动,许队长不是正在调查嘛。”陆青虽是劝慰,声音里也有了一丝不耐烦,“老丁因公吸毒是组织上定性的,而且如今的情况也跟这个没有关系嘛。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们缉毒科的人,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

许尧斜睨了一眼,没有说话。

问讯室外,许尧抽出一根烟递了过去,自己也叼了一根,边打火边问:“说实话,今天这事跟他吸毒有关系吗?”

陆青把烟拿着在手里转来转去,却不抽,“你也不是不知道缉毒科的情况,这人莫名其妙就消失了,什么可能性都有。他原来的仇家找上门了,他自己扛不住去找毒贩了,在外面抽大了回不来了,都有,都可能。”

“可是如果是毒贩报复,他的尸体就应该躺在屋子里,没有哪个毒贩有心情收拾现场。所以你心里还是认定是后者对不对?”许尧深深吸了一口烟,声音在吐出来的烟气里显得有些发闷。

“这东西,染上了就是染上了,栽在上面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能拉回来的,不多。”陆青手里的烟被捏得变了形,“所以我才来找你。老丁,老丁是个优秀的卧底,但是毕竟有了吸毒的经历,你也知道,缉毒科里就怕这种事情。今天这事要是处理不好,督察组也会下来的,科里怕是又要不平静了。”

“嗯,我知道。可是你也要记得,这件事不管结果如何,丁鸿一都是你师父,说起来你应该叫他一声‘丁大哥’。”许尧把手里的烟蒂摁灭,望向他手里的烟说道,“不抽吗?不抽给我,别浪费东西。”

陆青茫茫然地把烟塞进了嘴里,含糊地咕囔一句:“戒烟都难呀,难呀。”

3

第二天一早,办公室陷入了疯狂的谈话模式里,曲暖熬了一晚上,直接从现场调查组赶来跟许尧汇报。陈方白拉着几个小区片警,聊得热火朝天。

终结这场狂热的“炸弹”是由段煦扔下来的,其实不过一句话,“许队,人找到了,让我去现场。”

他轻缓的嗓音好像对办公室里的人下了定身咒,除了许尧扫了一眼,没有人回头看他。可是又好像每个人都在关注他,全都僵在了原地,甚至保持着下一个字将要发出的嘴型,只是一瞬间办公室鸦雀无声。

许久,许尧终于张口,嗓音却突然带了沙哑,“都听到了,走吧,去现场。”窸窸窣窣起身的声音里,他路过段煦身边极轻地问了一句:“现场,怎么样?”

“连人带车进了河里,还在打捞。”

段煦怀疑自己可能太紧张花了眼,因为他看到许尧的身形晃了一下好像要向后倒,却又在瞬间恢复坚毅,大步把自己甩在了身后。

等许尧一行人到了河边的时候,陆青已经指挥着把现场收拾得七七八八了。

“不是说这件事交给我们19队处理吗?怎么不通知我一声?”许尧劈头就开始问罪。

陆青指指身后那辆刚被打捞上来、还淋漓着水迹的车子,“都是你们的了。”便越过许尧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尧也不去管他,径直走到车前探头看去,坐在驾驶座的正是丁鸿一。他的头低垂着歪倒在一旁,握着方向盘的手臂上蔓延着青紫色的静脉曲张和点点针眼,身子被安全带勒得紧紧的,丝毫没有挣扎要砸开车门求生的迹象。

许尧轻轻退了一步,招手让段煦过来,便再也没有理其他两个愣在当场的组员。

“暖儿,你知道我怕尸体,你去看看,真的是他吗?”陈方白声音打着颤,站在车尾不肯过去。

“白哥。”曲暖揪了揪他的衣角,带着为难的怯意,“别太难过了,现在咱们得好好工作。”

陈方白胡乱地点着头,眼睛不聚焦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手也胡乱拍打着,鬼使神差地抬了一下后备箱。“啪嗒”一声,盖子开了,他扫了一眼晃了几晃,只来及喊了一声“老大”,就腿一软靠在了曲暖身上,开始大吐特吐。

后备箱里蜷缩着一个孩子,手脚蜷曲在胸前做着抵御的姿势,却终究掩不住脖子上青紫的印痕,面容肿胀紧闭着眼睛大张着嘴,好像拼命想从这压抑的空气之中汲取一点点氧气。

可惜,都是徒劳了。

4

19队的案件例会上难得出现了这么多领导。许尧的作风一向是独断专行,根本不允许有人对他指手画脚,而这一次,这些领导都是他亲自请来的。

“19队一直都是独立办案,除了相关的部门,其他人不能随意参与到我们的工作中,这点是我一开始就跟局长谈好的。”他看向桌子那头,郑局长轻轻点了点头,“如今丁警官的案子我们还在调查中,却已经有了很多种结案陈词,所以想请各位参与一下我们的第一次例会,也算是监督我们的工作。”

“结案陈词?什么意思?”曲暖咬着嘴唇,轻轻地问陈方白。

“局里都在传是他自己抽大了,失手杀了孩子,畏罪自杀才带着孩子开进河里的。”陈方白一脸鄙夷地说道,“都他妈的落井下石。”

“各位领导好,我是市属第一法医鉴定所的法医段煦。”段煦礼貌周到,沉稳谦和,用来开场再好不过。

“19队于12日下午6时到达现场,丁鸿一的尸体刚从河里打捞出来。根据当天的水、气温、尸体直肠温度、尸僵情况等因素综合分析,推算死亡时间为11日9点到11点。

“尸体头部有明显外伤,综合在死者家中发现的喷溅型血迹及血痕,基本可以判定为第一案发现场造成的外伤。尸体有大量的蕈状泡沫,肺部水性气肿,初步判断为溺亡。抽血化验,血液中含有吗啡。”

“吗啡”两个字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发出了尴尬的轻咳,有人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曲暖诧异地张开了嘴,悄悄瞥一眼陈方白,他把拳头攥得紧紧的,在椅子边狠狠锤了一下。

“另一名死者丁晗,死亡时间与丁鸿一基本一致。尸体有反抗伤痕,头部有钝器伤,但非致命伤。颈部有明显勒痕,舌骨骨折,死因为窒息。我们在死者的指甲里发现了少量的皮屑,应该属于凶手,目前已经送至检验科进行鉴定,看看是否可以找到DNA记录。其他更详细的细节,都写在尸检报告里,已经发给各位领导了。”

许尧跟段煦点点头,向曲暖扫了一眼。

“各位领导好,我是市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室的研究员曲暖。”曲暖赶忙站起身来,声音依旧又细又轻。

“我们对第一案发现场进行了调查,没有发现任何含有吗啡的容器或注射器。屋内的喷溅型血迹大部分血型与丁鸿一相同,通过分析血点形状、喷溅轨迹,可以得出此为剧烈撞击造成的。

“在卧室内发现一台灯底座有血迹,血型与丁晗相同,根据伤痕比对,台灯电线与丁晗颈部的勒痕相符。室内地板上多处有鲁米诺反应,说明有人对地面的血迹进行了清洁。”曲暖看一眼陈方白,他没有在听她发言,而是翻着刚发下来的法医报告,似乎发现了什么,表情轻松明朗不少。

“至于车内,因为是从水中打捞出来的,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曲暖也鞠躬坐下了。

许尧点点头,斜睨了一眼陈方白,见他拿着两份报告看得正起劲,完全没有抬头的意思,便自己开口道:“听完刚刚的汇报,我想各位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概念,也许有人甚至觉得流言得到了几分证实。但是其实这个案子里疑点很多,下面就由陈方白同志给各位总结一下。”

“啊?”陈方白听到自己的名字,一愣,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敬礼,“各位领导好,我是19队警员陈方白,今年29了。”

“啧。”许尧一皱眉,“这是让你相亲呢吗?”

“哦哦,对不起,太紧张了,第一次见这么多领导。”陈方白尴尬又谄媚地笑笑,“我跟各位领导一样才拿到这两份报告,现在的看法可能还不够成熟,请各位领导多多包涵。

“首先,在丁警官家中发现了大量的喷溅型血迹,说明发生了激烈的打斗。丁晗还未成年且个子矮小,丁警官则有180cm的身高和多年的警队训练,若是两人发生打斗,应该一招致命,再怎么样也不应该是丁警官的脑袋磕出那么多血。”

“丁鸿一有多年吸毒史,身体素质大不如前,而且如果他摄入了毒品,那也会丧失一部分战斗力,他跟丁晗就势均力敌了。”听会的一个小伙反驳道。

“谢谢,其实这是一个涉及咱们案件定性的关键点。”陈方白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们记得目前客厅的血迹都是丁鸿一的,按照血迹喷溅的程度,两个人的扭打应该是非常激烈的。

“退一万步说,丁鸿一和丁晗势均力敌,那么丁鸿一已经头破血流,血迹迸溅了整个客厅,丁晗就能一点血也不流吗?并且,丁鸿一的身上其实并没有严重的反抗伤痕,这说明什么呢?”

“啧,让你汇报,让你说评书了吗?”许尧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哎哎哎,是是是。”陈方白弓着腰抻抻脖子,一股子旧社会汉奸狗腿的味道,“说明丁鸿一当时已经基本丧失了反抗的能力,他是被人——”他一把揪住旁边曲暖的领子,一用力就把她拎了起来,随后一手夹住她的下颌,一手护在脑后,就把她向墙上撞去,“用力撞到墙上去的。”

曲暖都来不及尖叫,两手反射性地抓住陈方白衣服两侧向前扯,无奈事发突然,自己竟然用不上什么力气,身体像木偶一样被推向墙壁。她一脸诧异地看着陈方白,后者带着毫无歉意的笑容揉揉了她的头发,“谢谢配合。”

“只有这种情况才能让他血溅四处,还没有反抗伤痕。而能做到这一点的,想必是先给丁警官注射或者服食了吗啡,让他神志昏沉,身体虚弱,才能任人摆布。

“还有,客厅里的血迹是我们搬开置物架才发现的,地板又有清洁过的痕迹,摆明了就是在打斗过后有人想掩盖现场。这都说明了有另一个人,也就是犯罪嫌疑人的存在。”

陈方白有些得意地一撇嘴,回头看到曲暖还靠墙站着,又伸手把她拉过来按在椅子上,“嘿,暖儿你坐啊,客气啥。”

“咳。”许尧清了清嗓子,“还有吗?”

“还有段法医的这个尸检报告,也能证明这是一件凶杀案,而不是畏罪自杀案。”陈方白把报告摊开,“第4节,‘尸体的手虚握方向盘’。正常人入水,无论是否有自杀意识,自救是一种本能,而我们丁警官的尸体则握着方向盘,毫无挣扎迹象。

“退一万步说他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入水的,那么他就应该紧紧握着方向盘,最后由于痉挛和尸僵,应该是掰也掰不开的状态,偏偏他还是虚握。除了已经是在昏迷意识下被人摆了开车的姿势以外,我想没有其他可能了。

“以上就是我对这个案子的看法,一定有一个凶手,可是这个人不是丁警官。”

他志得意满地坐下,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站起身来,面色庄重了不少,“我们常说要从公平公正的角度去分析每一个案件,对普通人我们尚且如此,怎么到我们自己人这里反而带了有色眼镜呢?”

“话多,在座的都是领导,用你教育?”许尧眼睛一横,话是训斥,却没有多严厉的语调。

“各位,这就是我们这次的例会,我们目前掌握的,分析出来的,刚刚都已经汇报过了。正如我刚开始所说,案子还在调查中,我们还没有结案,也希望在座的不要过早下结论。谢谢大家。”

局长留了许尧继续谈话,段煦被几个来听会的小姑娘团团围住脱不开身,陈方白抱着报告心情大好,边走边跟身后的曲暖吹牛,“看到哥的实力没有,现场分析,逻辑能力和推理能力就是这么棒!哎,暖儿中午去吃什么?”

曲暖咬着嘴唇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半晌才抬起头,嘴角扯出一丝生硬的笑容,“我刚找到一个好吃的地方,我带你去。”

陈方白嗅出些危险的味道,隐约觉得她的眼里闪着寒光,于是讪笑着说:“我突然觉得不舒服,你去吧,我回办公室趴会儿。”

“走吧。”曲暖从牙缝儿里挤出两个字,一把抓着他的手腕,一拧一转把他的胳膊别在了身后,推着他向前走去。

“哎哎,别,别啊。你个小姑娘这样像什么样子,你放开我,赶紧的!曲暖,曲暖,人多,这么多人呢!哎,来人啊,救命啊……”陈方白夸张地惨叫着,路过的人都只瞟了一眼,就露出大快人心的表情。

啧,我这是混的什么人缘。陈方白在心里哀嚎着,一个恍惚间就已经被曲暖塞进了车里。等他看到曲暖气势汹汹坐进驾驶座,却笑得一脸温柔恬静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将要面对怎样的处境,想要拉开车门却只听得车锁“啪嗒”,伴着曲暖的一声“系好安全带哦”,几乎同时,发动机一声咆哮,车子就窜了出去。

半个小时之后,曲暖的车子开回了停车场,陈方白几乎是从车里扑了出来,脸色发青,抱住绿化带的幼小树苗,干呕的声音让人听了都嗓子眼发堵。

“你不耍贱的这几天,我的车技都下降了呢。白哥,不如你每周都陪我去练车吧,这样也有利于发泄你那过度旺盛的精力啊。”曲暖靠在车旁,笑得温暖可人。

5

19队首次例会大张旗鼓地召开之后,局里的闲言碎语确实平息了不少,这天,久不露面的陆青抱了一个箱子进了许尧的办公室。

“许队,还是你考虑得周到,老丁的案子就靠你多费心了。哦,对了,这是我们筛选出来之前跟老丁接触频繁的毒贩,还有可能会报复他的几个人,其他消息我已经派人下去打听了,有结果了会尽快通知你。”陆青把箱子放在了办公桌上。

“齐燕嫂子怎么样了?”许尧扒拉扒拉那一大堆纸,没头没脑地问道。

“还能怎么样,哭晕好几次了,一直在医院住着呢。”陆青在怀里掏了半天也没摸出什么来,这才把手一伸,“借一根吧。”

“不是说戒了吗?”许尧递给他一盒,自己也抽出来一根叼上,点了火,深深吸了一口,“陆青啊,你知不知道,齐燕是什么血型?”

“这我上哪儿知道去?我就知道老丁是AB型,还算是稀少。我们当初还开玩笑让他以后不要跟AB型血的人一起出警,不然两个人都出事了,没地方找血源去。”陆青吐出一口烟,咳了几口,“他妈的,如今,连个给他输血的机会也没有。”

“丁晗是O型血你知道吗?”

“不知道,估计老丁自己都不知道。他从来也不太管丁晗,说是怕哪天自己光荣了,孩子还小,受不了。后来孩子大了,他退居二线了不会光荣了,孩子也不认他了,哎……”陆青又抽了一口烟,回过神来,“我说老许,你不专心破案,净问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干嘛?”

“陆青,AB型血的人是不会有O型血的孩子的。”

“哼,怎么跟我讲起科学来了,你又不是那个段什么……”陆青猛地一拍桌子,连把烟头压在了手心里都浑然不觉,“放屁,老许,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是有空造谣的人吗?陆青,不然你以为那些风言风语都是怎么起的?法医组发现他们两个的血型严重不匹配,这才有人说丁大哥是因为发现自己被戴了绿帽子,忧怒之中复吸了毒品,又没控制住杀了丁晗。”许尧把手里的烟蒂按灭,幽幽地又点了一根。

“我操,老丁不是那样的人!齐燕嫂子,也、也、也不会是那样的人!万一齐燕嫂子是O型呢?丁晗不就是O型了?”

“她是什么血型都不重要,只要丁大哥是AB型,丁晗就不会是O型。他肯定不是丁大哥的孩子,至于是不是齐燕的,还得再测。以防万一,我还是让曲暖比对丁大哥和丁晗的DNA了,你也从齐燕嫂子那里取点样本吧。”许尧顿了一顿,接着说,“先别跟她说为什么,这事儿不知道她参与了多少。”

“我操,这他妈的都是什么事儿!”陆青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根烟,点烟的手有点哆嗦。

“科学,真是坦白,也真他妈的残忍。”许尧又狠狠抽了一口,半晌接着说,“还有个事儿,丁晗反抗的时候指甲缝里有抓下来的皮屑,曲暖他们提出DNA来了,库里没什么结果,但是,跟丁晗有亲缘关系。”

陆青猛地扭过头来,微张的嘴角抽动许久,最后只轻轻吐出个,“操”。

6

齐燕再次进了总局的大楼,这一次却是问讯室。

许尧坐在桌子的一头,看着对面目光呆滞、几乎瘫软在椅子上的齐燕,“嫂子,我知道你很虚弱,经不起长时间的耗,所以我只有一个问题,丁晗的父亲是谁?”

齐燕猛地抬起头,又缓缓地低下,摇摇头,没说话,泪却流了下来。

“嫂子,你知道的,我们迟早会查出来的,都是一样的结果,不如我们早点结束,对大家都是个解脱。”许尧的面色渐冷,言语里也有了毫不留情的成分。

“嫂子,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呢?早点说出来,我们就可以结案了。”陈方白也插嘴道。

“结案?丁晗的亲爹跟结案有什么关系?”齐燕敏感地反问道。

许尧狠狠横了陈方白一眼,其力度不亚于一记“爆栗”,陈方白也知道自己口误,咽了一口唾沫移开眼神,低下了头。

“他意思是有助于我们办案,我们需要对所有相关人员进行询问。”

“丁晗的亲爹跟这个事没有关系,他根本不知道丁晗的存在。他只是,只是那时候,我太寂寞了,老丁几天都不回家,我……只是一次错误而已。他不会跟这个案子有关的。”齐燕慌乱地解释着。

“嫂子,哪些人跟案子有关是由我们来判断的。我们可以体谅你的悲痛,家庭道德伦理也不属于我们的职业范畴,但是如果你拒不交代丁晗亲生父亲的情况,我们会认为你这是在故意拖延办案进度。”许尧把身子向前一探,“所以,你为什么不想帮助我们破案?难道凶手是你?还是你有份参与?”

“你怎么敢这么说,我跟了老丁十几年,十几年!多辛苦我们都挺过来了。丁晗……”齐燕先是声嘶力竭地叫嚷起来,随后语音又忽地低沉下来,哽咽声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话语,似埋怨,似倾诉。

“丁晗也大了,懂事了,越来越会算算术了。老丁也准备提前退休了,到时候我们就一起出去支个早点摊子,一切马上就要好起来了,我们一家三口马上就要在一起过日子了,都等不到了,等不到了……”

“嫂子,你还记得我和陆青年轻的时候吗?我们俩总闯祸,丁大哥就在我们被训以后带着我们回家吃饭喝酒,说是给我们压惊。后来他出事了,就再也不接我俩的电话,也不让我们去看他,说自己风评不好,会耽误我们的前程。”

许尧耷拉着眼睛,一向挺拔的身子也微弓起来,难得流露出一点伤感,“嫂子,我挺亏欠丁大哥的,如今,我能做的只有让丁大哥死得瞑目了。所以,求求你帮帮我,丁晗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是,是卢健……”齐燕捂住脸,以一种喃喃自语般的低音说道。

问询室外的监控室里,陆青已经冲了出去。今天陪齐燕一起来的,就是她那个一直在陪床的表哥——卢健。

不过半个小时,卢健就被陆青押进了审讯室,而许尧和曲暖竟也坐在里面,仿佛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一样。

“怎么了,抓我干什么?我妹妹呢?”卢健一进审讯室就大喊起来。

“我们都知道了,你们两个在一起了是不是?”曲暖的嗓音轻轻柔柔的,带一点少女的温情,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她都跟你们说了?哼,是又怎么样?没错,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本来感情就很好。只可惜,我们……”卢健轻叹了一声。

“后来她嫁人了,哪知道丁鸿一不是什么好东西,之前一直不回家,天天在外面跑,说是在工作,谁知道他是不是找了什么小三小四?那时候我就常去陪她,她也没那么多顾忌,我们就在一起了。”

许尧脸色青白,攥着拳头说不出来话,只给曲暖一个眼神,让她继续问。

“丁警官后来退居二线了,不忙了,你们就没办法在一起了吧?”

“可不是嘛,燕燕怕他,说什么也不跟我再见面了。一个月赚不了几个钱,脾气还不小!让他退休做点小买卖吧还不乐意,偏要当警察,说什么哪怕能帮上一点忙也好。切,得过几个破奖章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一样买不起房,吃不上饭?”卢健越发嚣张起来。

“我有必要提醒你,你现在就在警局、我们都是警察吗?”许尧横了他一眼,说话的声音好像都有了棱角,充满了危险的意味。

曲暖小心翼翼地把凳子往旁边挪了挪,生怕许尧一生气抡起拳头来波及自己。

“咳,老大,要么您先出去歇会儿?我跟曲暖来审?”耳机里传来陈方白的声音。

许尧一举手示意不用,稳了稳情绪,翻了翻手机里陈方白刚发过来的资料,“卢先生是做保险业的吧,是个很热心肠的人啊。不仅外出拉客户,去年还给你妹夫和外甥都投了人身意外保险,数额还不少,真是大方。怎么样,现在赚了不少吧?”

“受益人是我妹妹,也不是我。我是看丁鸿一那个家伙太堕落了,迟早要拖累我妹妹,这才投的。我那个外甥更不用说,一脸傻样,哪天自己在家都能把房子点了的那种。怎么,关心自己的家人也不行?”卢健依旧一脸的满不在乎。

“丁晗并不是傻子,他只是交流障碍,其实在数学方面很有天赋,我看过他的演算纸,他……”曲暖突然有些激动,争辩了起来。

“哎哎哎,随便你说,他就是个爱因斯坦能怎么的?以后不一样不能养活自己吗?”卢健摆着手打断了她的话,一脸不耐烦,“拖油瓶。”

“所以你就杀了他?为了给你妹妹减轻负担?”许尧接道。

“哎,话可不能乱说,凭什么说我杀了他?明明就是我那个妹夫,吸多了,发疯了。”卢健有些慌乱,却还应付得来。

“那你看看这个。”曲暖把验尸报告扔在桌子上,“我们在丁晗的指甲缝里发现了皮屑,如果跟你的DNA比对,是不是会很契合呢?”

“那,我、我们总打闹着玩儿。就、就有了呗?”卢健还不死心反驳着。

“他的身上有非常明显的反抗性伤痕,指甲里的皮屑却只有一种,你说这是之前的,你觉得这说得过去吗?根据丁晗的勒痕,他应该是被人从后面勒住的,在此过程中他奋力挣扎,应该抓伤了凶手的小臂。”

许尧转到他身旁,“怎么样,我们都不用比对DNA了,先给我看看你的小臂?”

卢健沉默着,手不自觉地背到了身后,许尧的耳机里传来陈方白最新的调查结果,于是他乘胜追击,“我听说你母亲得了癌症?癌痛的话,医生会给开吗啡吧?这种国家严格控制的毒麻药品,查起来很容易,还是你想在我们局里多待几天等结果?

“那也可以,我们拘留所很空,只是警察嘛都很重义气,对于杀了自己兄弟的人,多少都会给点特殊待遇。”

卢健抬头盯着许尧,眼睛里有了些惊恐,“你们是警察,你们不能这么做。”

“我说的只是假设,你不信可以自己来试试。”许尧靠在椅背上,翘起了二郎腿。

“我是自卫,丁鸿一知道了我跟燕燕的事,他发疯了,要杀了我。我没办法,才、才会……”卢健挺直腰背,惶恐地申辩着。

“自卫?你别搞笑了。自卫你会带着吗啡去他们家吗?台灯上有丁晗的血迹,说明没有被擦拭过,可是上面也没有指纹,说明凶手带着手套,自卫会带着手套吗?自卫你还会布置现场、毁尸灭迹,甚至想伪装成畏罪自杀吗?这就是谋杀!”曲暖也一反常态,咄咄逼人起来。

“你杀了他们无非是因为齐燕并不想跟你在一起,你以为除掉了他们两个,你们就能在一起了?你想错了,齐燕根本不爱你,不然为什么哪怕丁鸿一吸毒、贫穷、窘迫,她还守在身边不离不弃?我们都是女人,我能看出来她爱谁!”

“不!不是!燕燕只是害怕世俗的眼光才不敢说的,其实她爱我,一直都爱!不然她为什么会默许我去他们家,还让我带丁晗出去玩?她是爱我的,想跟我在一起的!”卢健激动地站了起来,“不错,我是杀了丁鸿一,那是因为燕燕也想让我这么做!”

“她跟你说过?”许尧追问道。

“不,不用说,我都知道。”卢健的神色痴狂里带一丝疯癫,有些骇人,“她每次看向我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给我的暗号。她不敢跟一个警察离婚,那就让我来帮她。

“本来一切都安排好了,我把吗啡融在了他的水里,成全他让他死于吸毒过量。哪知道这家伙警惕性太高,不过喝了几口就不喝了,虽然人昏昏沉沉的,还骂骂咧咧说我不是男人。

“我不是男人,他有什么资格说?还警察,还因公吸毒,哼,就是一个抽大烟的!家里他管过什么,燕燕这么多年跟当个寡妇有什么区别?结果我没忍住,就给了他点教训,一不小心把他的头撞破了,坏了我的计划。现在想来很过瘾,一点也不后悔。”卢健一口气说完,神色渐渐平静,反而还带了些满足。

“那丁晗呢?他只有14岁,叫你舅舅。”

“丁晗,是个意外。他本来是睡在里屋的,我打丁鸿一的时候,不小心把他吵醒了。他冲出来就要踢我打我,嘴里不知道叫唤着什么。这14年来我见他远比丁鸿一见他的次数多,到头来还是敌不过这所谓的血缘。

“想想他活着也挺累的,这么大的孩子了,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也不能自己一个人在家待着。以后燕燕要一个人照顾他更辛苦,杀了他是为他好,不然以后燕燕老了,不能照顾他了,他自己还是要受苦的。早点死了,没准儿还能投个好胎。”说着说着卢健竟然笑了。

“那我也祝你能早日投胎吧。”曲暖第一次露出了恶狠狠的目光,凌冽冰冷得让监视器前的陈方白打了一个哆嗦。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齐燕让你多跟丁晗接触并不是因为爱你,而是希望能靠着血缘的关怀接触来缓解丁晗的病情。而丁晗制止你打丁鸿一,也只是因为他懂是非,而不是什么血缘关系。毕竟,要是论起血缘,你才是丁晗的亲生父亲。”

曲暖把手里的一份DNA报告摊开,推到他面前,“恭喜你,杀了自己的孩子。”

监控室里的陈方白摘下了耳机,因为里面传来的哭声混杂着哀嚎,扎得人心疼。

7

丁鸿一追悼会那天是个雨天,来得人很多,把殡仪馆都挤满了。

他生前不太爱说话,日记里却密密麻麻的都是感慨。他说,当初还不如在一线光荣了呢,如今背着吸毒的名声在警局里,怎么都不是个滋味。可是,也舍不得走,年轻的时候当卧底没机会穿警服,后来退居二线了,警服还没穿够呢,不能走。再说因为工作,自己从来没有照顾过家里,如今要转身要回归,又该回到哪里呢?

他说,小燕跟着自己辛苦了,想离婚吧,她还不乐意。嗨,这个傻女人,跟着自己有什么好?年轻的时候担惊受怕,老了又要受尽白眼嘲讽。

丁晗这个傻孩子,不爱理我,但是也不亏我,知道吃饭给我留一碗,我知足了。蹉跎半生,有时候想着自我了结得了。可是自己是个汉子,死也得像个汉子一样堂堂正正的,不然就得活着,哪怕,活得窝窝囊囊的呢。

遗像是他早就定好了的,穿着警服,板板正正的,精精神神的,健健康康的。遗像前放置着他的奖章,一枚枚摊开,等着跟他一起去那个黑暗又漫长的远方。

致哀的人来了又走,桌子上的奖章越来越多。陈方白把自己的一枚三等功奖章也放在了桌子上,对着遗像灿烂一笑,“丁警官你好,我叫陈方白,是刑警第19队的队员。加入警队,见到你的时候有奖章,这是我的两个人生梦想,如今都实现了,却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不管怎么样,谢谢你。”

照片里的丁晗笑得腼腆却灿烂,跟同龄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遗像前的桌子上堆满了鲜花,而曲暖则留下了一本高斯的《算数探索》。她有些局促地向着丁晗的遗像笑了笑,“我知道你是个天才,天才无需多言。下辈子,希望你跟我一样幸运,能遇到让自己从封闭中走出来的人。”

整场追悼会,许尧和陆青负责组织招待,忙得团团转,几乎没有在遗像前面停留。只在夜幕降临之后,两人在空荡荡的灵堂里坐下,一起抽了一包烟,喝了两瓶酒,留下了自己的奖章,然后各自回家,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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