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妖:仝二爷

北京四九城里胡同多,青砖灰瓦,横平竖直,透着前人给后人定下的调子——做人办事要规矩。可也偶有几条斜巷,不至于显得死板,仝(tóng)二就生在斜街上。

斜街背倚钟鼓楼,通着什刹海,溜溜腿就到紫禁城,五脊六兽。天子脚下的地界儿让仝二在娘胎里就带份矫情,打小人们就称他一声“爷”,甭管是看着二爷长大的,还是二爷看着长大的。提起他,围着扫听,没有不认识的。

仝二爷,人局气。年轻时红卫兵破“四旧”,挨家挨户踹门就进,见谁家有老物件就往怀里揣。二爷看不过,带着斜街里的混小子们抡起火筷子就打。打得那帮红卫兵不敢来斜街上岔事,就连别几个胡同都没人敢来闹。

街坊里谢他,他不理,只在丢下的物件里,挑拣可心的顺进兜里。那段日子,仝二爷是个人物。这让斜街上的姑娘们嘴上嫌他嬉皮,可心里揣着。尤其是对门家的张翠枝。张翠枝的爹在大炼钢铁时犯了痨病,没几天人就走了。仝二爷想她家不易,得点好处都乐得转手送她。只是张翠枝她娘不许他们来往,翠枝咬着牙,念着二爷。

仝二爷,人做派。年轻时日子穷,家家窝头咸菜地对付。即便如此,二爷也会要一头芥菜疙瘩,丁块丝条地切成六碟。

他家有院子,院里养缸鱼,一水儿的狮子头。房上架着鸽子棚,廊上挂着八哥。二爷的大哥曾给他谋过差事,但都做不长久。他看不上那些混事儿的人,可无论日子再怎么打漂儿,他都没放下身段。后来四九城外起了高楼,他家老大和老三都搬进楼房,空下整座院子。

仝二爷要清净就沏壶茶,葫芦架下闷一觉。想图热闹就翻腾出早些年留下的老物件到琉璃厂或潘家园显摆,顺便也给旁人掌掌眼。

如今二爷岁数大了,还查出肝癌,脸色蜡黄透着黑,起先一米八的大个儿抽抽得不到一米七,可照旧挺直腰板。自己有多疼,不叫外人看见。每天睡醒觉,盘过鸽子,拎着鸟笼子,围着什刹海的河沿儿遛早。

“二爷,遛早呢?吃了么您哪?”

“二爷,您这还抽呢?身上让病拿着,就少来口儿吧。”

仝二爷叼着烟卷儿,迷糊着眼跟街坊们打招呼。溜达到一半,到早点摊上用早膳。别几个胡同的老伙计也在这里聚,岁数都大了,连孙子孙女都不用他们带。

“二爷来了,坐这儿。正好有事儿跟您扫听!”说话的是隔壁胡同的刘歪绷子。这小号是二爷给的,小时候一起打家雀儿,数他绷弓子打出去的歪。

仝二爷把鸟笼子立在桌上,这一桌除了刘歪绷子还坐着大漆灯,也是幼年的玩伴。子女搬出了胡同,自己没跟去一同住。早点摊上的伙计熟识二爷,照规矩端上焦圈面茶,二爷抬眼看歪绷子,意思让他问。

“我听说上边儿决定咱这片儿要改造,改成什么新啥业态,要挪腾出去一半人。您家挨着张翠枝,这事儿准不准?”

张翠枝嫁了人,男人是山东调到北京教书的,有了孩子,可孩子还不大就离了婚。原先在打火机厂里做女工,赶上下岗转到街道,做了街道主任。所有人都知道仝二爷年轻时和她有交情,这些年岁数都大了,倒是不会乱猜,只想从二爷嘴里问出点消息。

仝二爷撇开筷子,蹭着筷子上的毛刺儿:“听她提过一嘴。”

“怎么的?二爷,真要拆迁?”大漆灯头发掉光了,脑袋圆得站不住苍蝇。

仝二爷夹起油条:“听丫挺的呢!他们丫说话跟放屁一样!没准谱。甭搭理!”

“二爷,这话可得两说着,您没见河边儿上现在都是啥,酒吧啊!KTV啊!这几年还不是蹭蹭地起,保不准这事儿还真能坐实喽。”

“去他大爷的!说这个就来气,几个什么酒吧,弄一群不着四六的小兔崽子们大晚巴晌搁那儿号,弄得我跟着熬鹰。真改造,也该把他们丫拾掇出去。总说要文化,人都搬没了,还扯蛋什么文化!”仝二爷心里别扭,夹起的油条又扔回去,沿着碗边吸溜面茶。

“改造拆迁,上边儿就得补钱,前两年西海那边一平米就十六万。现在怎么不得二十几个?”

“爱多少钱多少钱,都这岁数了,有那钱是能吃还是能喝?”仝二爷又去夹油条。

“二爷,我们这下面还有孩子,要是真拆迁,能替他们多要点儿!再说,时代不同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大漆灯冒着话。

仝二爷把夹起的油条又松开:“这年月,谁是谁爹都快分不清了。”

刘歪绷子见仝二爷话说得急,笑着打开岔,问他院里的葫芦今年会出几个品相好的。

仝二爷也降下调门,又夹起油条。可大漆灯还有话问:“二爷,要是有补助,您家老三找上门,您……”

大漆灯的话还没说完,仝二爷脑门起了青筋,夹起的油条和筷子一并甩在桌上:“你们这还要不要我吃!大清早儿的恶心谁呢!”

仝二爷拉下脸拎着鸟笼子就走。刘歪绷子和铁三儿起身唤他,他也不理。

仝二爷鼓着气回了家,摔上门,躺在当院儿摇椅上,肝又疼了,疼得脸上挂相。

想起他家老三,二爷心里不得劲儿。当年老三说儿子要出国,管他借钱。仝二爷也得意家里能出个留学生,把珍藏的一套雍正粉彩官窑酒具拿出来,准备卖出去支持大侄子出国用。

可临出手前,他家大哥说漏了嘴。原是有外人惦记这套杯子,撺掇老三哄着二爷出手。二爷寒了心,可老三心不死,四处编排他二哥的不是。说他年轻时乱搞男女关系,闹得二爷没招没落儿的。亏得全斜街上的人都知道他家老三什么品行,没人在意。

仝二爷运过一阵子气,算是把火压下。刚刚只喝上几口面茶,稀不溜儿的没干货垫饥,又懒得动火,出门寻嚼果。正撞见张翠枝在公告牌上贴告示,仝二爷走过去盯着红头告示:“你们丫还真拆迁改造?”

“你嘴里能干净点吗?”张翠枝没回头,听声就知道是二爷,“跟你说,过两天房管局的人就来,每家每户要测量面积,你别吊幺蛾子。”

“我家头几年不都量过吗!怎么着,这房子还能下小房子?还要量?”

“你家就你一人,可别人家添丁进口的,不搭出一两间怎么过日子?你就别给我裹乱了。哦,你这上哪儿去?”

“饿了,找嚼果。”

“呦,还没吃呢?”

“吃了,又给吐了!”

“肝又疼了?走,去我家,我给你弄口。”张翠枝带着仝二爷回家。

张翠枝的闺女也离了婚,带着自己闺女住在娘家,见仝二爷进门,起身问早。二爷笑说还是斜街上的孩子懂规矩,从兜里翻出个小葫芦给她孩子玩。闺女有眼力,带着孩子出去,给老钴鉧俩腾地儿。张翠枝去厨房下面,人刚去,二爷就透着窗棂子听到街面上有人争吵,他推门瞅个究竟。

街口围着一群人,当间儿是“哑巴”的修车摊,“哑巴”说话大舌头,不是真哑,年纪比二爷还长几岁,几十年在街口修车修鞋配钥匙。除了“哑巴”,还有两个城管,城管要收“哑巴”的三轮车,哑巴不让,两下里呛在一处。二爷看不过这个,扒拉开人群吼上一声:“干吗呢?”

仝二爷看着两个城管面生,手上用着劲先把人分开。两个城管年岁不大,他们见过围观的,但没见过围观的人里有出来挑事的,被二爷一吼先是一愣。“哑巴”见仝二爷来了,有了主心骨:“二爷,他……们抢……车摊儿……您看……还踹了几脚。”

“哑巴”指着零碎的场面,有块铁皮上还落着脚印子。

年轻城管醒过闷儿来:“我们是城管执法,这儿要拆迁改造,车摊影响市容市貌,跟你没关系就滚开。”

年轻城管说完话,不远处执法车上又下来几人,也是一身官衣儿。

仝二爷猫下腰,在“哑巴”修车的那套家伙什儿里扒拉,挑拣出一把纳鞋底儿的锥子,不紧不慢道:“你怎就知道这事儿跟我没关系?在这地面儿上递葛,毛长全了吗?”接着站起身,手上摆弄锥子,眯眼盯着年轻人。

两个城管不知道二爷要做什么,但看着寒气森森的锥子吓得拉了胯,呜囔着甩不出句整话。车上下来的一人钻进人群,看见锥子,向二爷挤着笑:“二爷!我这同事是新来的,还没跟二爷见过面。”

仝二爷整整身上的褂子,看着刚挤进人群的城管:“赵儿,你带的这帮二狗子都哪儿划拉的?”

被称赵儿的城管翻出烟递上去:“二爷,我们也是听差办事,您多理解。上边放狠话,务必要把这片儿整利落,您多帮衬。”

“帮衬?”仝二爷斜眼看着赵城管,“哑巴在这条街上三四十年了,没吃低保,全凭手艺吃饭,他可没叫你这样帮衬。”

“嗨,还不是上边人觉得摊子支在街口影响市容!”

“上面人?上面人也不住在这儿,你们把哑巴支摆开,谁家车坏鞋坏配钥匙换锁怎么办?”

张翠枝下好热汤面,端出厨房不见二爷。推门见街上热闹,大老远听见吵吵,这时也挤过人群拉住仝二爷:“你差不多得了,这是上边儿统一规划。我本打算找哑巴大哥说说,先收几天,过了检查这档子口再出摊儿,正好也歇歇。就是忙得还没顾上……”

“张主任说的是。”赵城管紧搭腔。

“什么就差不多得了?”仝二爷抻开张翠枝的手,溜达到城管的卡车边打量,众人看不懂,只将目光随着。突然仝二爷抡起锥子扎向车胎,车胎顿时放了炮。惊得在场人愣住,二爷没打算收手,又捅漏另一个。

张翠枝和几名城管跑过来叫住手,二爷看向年轻人:“小子!这是北京,得懂规矩,踹人家摊子,不能白踹。二爷我放几句。在这片儿,哑巴你带不走,哑巴的车你也带不走。你要再管不住你那腿,看这车胎了吗?你的腿,二爷帮你管!”

说完回到哑巴车摊前把锥子递过去:“哑巴,该出摊儿出摊儿,敢砸咱饭辙?没规矩!”

哑巴点着头,仝二爷哼着戏,离了人群,去吃热汤面。

斜街这一带要改造的消息随着风飘出去,街头巷尾议论着。住在这片儿的老人儿多,不知谁家搬,谁家留,打小生长的地方,几朝皇帝的后院儿要变模样。有人喜,有人忧。喜的人盼着拆迁补助下来后换个更大的住处,有人忧那熟悉不过的门墩、礓蹉、歇山檐被铲平了换高楼。总之,钱有钱的好处,故土有故土的深情。

仝二爷不愿出门,在院儿里躲清净。可事儿,总能顺着门缝往里钻,仝家大哥拎着果篮敲开二爷的门,仝二爷原以为先进这小院的人会是老三。他给老大倒上茶,哥俩坐在石桌前。

“老二,药跟着吃呢吗?见好不?”仝家大哥把果篮放在石桌上。

“还那样,哥,抽烟。”

“你得这病就少抽点儿吧,我戒了。”

“怎么还戒了?”

“嗨,这不,你侄女又要结婚,省点钱给她买房。”

仝二爷听老大念秧,不接话,自己点上烟。老大接着说:“我听说咱家这片儿要拆迁,每平补多少钱?”

“不知道,没问过。”

“我扫听着说怎么也有三四十个……”

仝二爷拦住话:“哥,你和老三搬走的时候,我就给过钱,过户了。”

“老二,你想哪儿去了,我是来看你的,压根儿就没冲着这房。不说这个了!”仝家大哥转了话题夸起满院儿的葫芦。

二爷得意,取来自己把玩儿好的给大哥鉴赏。大哥不太懂,但乐得陪二爷说说话。二爷开了话匣子,从葫芦说到鸟,再说到金鱼。最后兴致起来,端出几件老物件。仝家大哥看见老碟子老碗,话题转到老三身上:“你和老三真不来往了?”

仝二爷冷哼了一声算是答话。

“哎!当年怨我,做大哥的一句话没走周章,让你们哥俩生份。这些年梦见咱爹妈,他们问起来你俩咋样,我就答不上。二啊,为套杯子,你还要带着这气性去见咱爹妈不成?”

“您觉得我是为那套杯子吗?咱哥仨一娘胎里爬出来,他合着外人诓我,还背地里编排我,他拿我当什么?我就气老三办事,不规矩。我无儿无女耍光棍,哪天一蹬腿,别说那套杯子,这点家当还不是都要分了。”

“哦,这么说,杯子还在?没出手?”

“在,您等着!”二爷进屋将那套酒具端出来:“哥,上眼,雍正官窑,一壶八盏,全须全尾。老三当初要说喜欢,我就给他。可跟我玩猫腻,我宁肯摔了跟我一炉烧喽。”

仝家大哥盯着粉彩杯子直摇头:“哎,你俩就为了这!成了,收好了吧!天也不早了。我还得接乖乖呢!你歇着吧!肝上有病,别吃硬的!”

仝家大哥起身离了小院,仝二爷送出街口,掏出手指大的葫芦,说是给大侄女家的乖乖玩。仝家大哥收起葫芦,想要说什么又吞了回去。摇摇头转身走了,走时嘴里碎念着。念什么,二爷听不清。

改造拆迁的告示贴出去没多久,房管局的人来量面积。张翠枝陪着张罗,仝二爷丧着脸,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在院里喝茶。等房管局的人走了,二爷拦着张翠枝问起哪条胡同搬迁,张翠枝说改迁的规划里没有斜街,房管局只是一边测面积一边检查是否有危房。二爷吃了定心丸,他掰着手指算着,想他家老三该登门了,可没想到上门的不是他兄弟。

早点摊儿上二爷正和刘歪绷子吃早饭,大漆灯听说斜街这一带不在拆迁范围,盼着的补助没了,突发脑溢血住了院,俩人正聊在这茬口儿。仝家老三的儿子仝虎提着点心匣子赶来:“二大爷,我刚家里去,您没在,想您准在这儿。您最近可好?”

“小子,问过你刘大爷好了吗?”仝二爷把话头支应开,心里盘算仝虎突然冒出来的目的。

“怪我,刘大爷,您老好啊?”

“呦,仝家少爷,都这么大了,记得你搬出胡同的时候还是半大小子。现在街上见着都不敢认了,爷们儿,有十来年没回这片儿了吧?”

“这不是工作忙嘛!现在我儿子都有了,您看看。”仝虎翻出手机里的照片给刘歪绷子看,斜眼却瞟着仝二爷。二爷照旧吸溜他的面茶,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

仝虎与刘歪绷子说阵子话,就从兜里掏出几盒保肝护肝的药,往二爷眼前推:“这是我托人从国外带来的保健药,都是对您的病有好处的。”

“洋文,看不懂。”

“您侄儿媳翻成中文,怎么吃,什么时候吃,都写好了,就塞在盒里。”

仝二爷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仝虎,问他吃过了吗,仝虎说是吃过。接着,仝二爷也不再找话,场面有些尴尬。刘歪绷子抓起根油条说是吃好了,让爷俩聊着,自己先走。

刘歪绷子一走,仝虎嘬上牙花,数落自己这些年没来看二爷的不是,二爷听着不回话。仝虎见摘贬自己没用,又开始说他老子当初坏二爷名声的不是。二爷把筷子往桌上一按:“小子,甭绕圈了,你找我什么事,说吧!”

仝虎挤着笑,又翻出手机给二爷看孩子照片:“二大爷,这不是政策放开允许生二胎,我媳妇儿又怀上一个,我们想着将来人口多了,我爸那套房子住不下。所以打算贷款换套大点儿的。”

“添丁进口,好事儿,贷呗!”

“是,可首付也不少钱,我养一个孩子,马上又再有个。您不知道现在奶粉多贵,那可不像我小时候!”

“甭说这个,你爸小时候是你奶奶用米糊喂大的,也没饿死!”

“二大爷,您这不是开玩笑呢嘛!怎么还能用米糊呢?我也不管您多借!”

“我没钱。”

“听说这不是要拆迁改造吗?上边儿不给补助吗?我打欠条。”

“没钱!”

“我的二大爷,您就我这么一个侄子,再往后,还不得我管您吗?您这钱借了我,也没跑出咱仝家不是?”

“小子,你是属什么的?刚有个音儿你就能闻着味儿?先别说拆迁里有没有斜街,就算是有,钱给谁也是我的事儿!用不上你惦记!”仝二爷抹抹嘴,站起身要掏钱结账,仝虎抢着给钱。

正这档子口,刘歪绷子呼哧带喘跑来说是张翠枝突然昏过去,已经叫了120。仝二爷连鸟笼子都不顾,拔腿就往斜街赶。赶到时,张翠枝已经被急救车接走,他又奔着去医院。医院里张翠枝的女儿在,仝虎也提着东西一路跟着。

人,抢救过来,但医生说张翠枝要搭桥,不然早晚还会不成。张翠枝的女儿一听就哭蹲在地上,这笔钱她拿不出来。仝二爷搀起她,打着保票说老街坊不会看着不伸手。

话说到这儿,一旁陪着的仝虎急了眼:“您不说没钱吗?怎么张姨要搭桥就有钱了?”

“我的钱,你小子管得着吗?我乐意给张翠枝!”

“该不会真让我爸说着了,你乱搞男女关系就是跟张姨吧?”仝虎说着又去看张翠枝的女儿,“这该不是我堂姐吧?”

“你混蛋!”仝二爷四下里找着能抄手打仝虎的物件。

“好了,你跟张姨怎么回事我不管,既然你有钱给张姨做手术。那我就要一半,不多,七十万。咱那个小院儿,我算过怎么也能出这个数。”

“给你七十万?姥姥!”仝二爷见护士台后立着一副拐,抄起来就去砸仝虎,张翠枝的女儿和几名护士伸手去拦。

“仝二,你要疯?”仝虎撤着身往医院外走,嘴上还不饶,“仝二,你一要死的人,不指望着我,拿钱给外人。等着,你不叫我日子好过,我他妈也不让你消停。”

仝虎走了,仝二爷被气得肝疼,脸色深黑。

张翠枝的女儿宽慰着二爷,二爷闭着眼说不出话。原本平静的生活,被拆迁闹得七上八下,心里不肃静。

从医院出来,他转身就去潘家园,跟着往来密切的几个古玩贩子们放出风,那套粉彩杯子要出手。

二爷着急,什么苏富比、佳士得,就连保利的拍卖他都等不上。

回到斜街,见“哑巴”把车摊立在斜街拐角:“不是跟你说在街口摆摊吗,你搁这儿能有营生?”

“嗨,都是……街坊赏饭……搁哪儿都一样。翠枝……咋样?”

“搭桥。”

“搭桥?翠枝家……出得起吗?我手……上还有点儿积蓄!”

“老哥,不用,我那儿还有套粉彩杯子,兑出去,够了!”

仝二爷回了自己的小院儿,心累得躺在摇椅上,结果牵着肝又疼起来。张翠枝这一病,突然让他意识到自己老了,老的竟忘了葫芦是什么时候开的花,什么时候结的果。只见秧上已结下青皮绿的小葫芦。

仝二爷的粉彩杯子要出手,给张翠枝做搭桥手术。这消息本不如拆迁改造有力,但却能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仝虎又来拍门,隔着门骂街,仝二爷拎起火筷子就打。

仝虎本想仗自己年轻,怎么也能把二爷办了。哪知动起手来,远不是个儿,臊眉耷眼地被打出斜街。可这气,却没让二爷的肝消停,他是撑着火筷子,才回的家。

仝二爷,真的老了。

刚轰走仝虎,想要入手粉彩杯子的人就打着滚儿地来找二爷。二爷急等钱用,没心思将酒具拆了卖,收了订金就先给张翠枝女儿送去。张翠枝女儿找来纸笔想打欠条,可再一抬头,二爷已经出了门。粉彩的杯子换手了,仝二爷不心疼。但却不知有什么堵在心口,就像癞蛤蟆趴着脚面,咬不死人却能恶心死人。

入夜,仝二爷顺着河沿儿溜达,两边的酒吧灯红酒绿,游人如织。

恍惚间,这片什刹海已不再是他所熟识的,就连儿时的记忆也埋没得没个踪影。过往的人看向二爷,二爷也看向他们,彼此都觉得挺奇怪。

忽然袭来一个莫名的念头,他竟盼起改造。要么照着他的记忆,把原有的什刹海一处处地还回来。要么彻底毁了,丁点儿的记忆也不留下。二爷想着想着,自己就发笑,笑着笑着就没得可笑了。背起手,借着恍惚的月色回他的斜街。

回到斜街,倒是安静,刚走到街拐角。正撞上“哑巴”从公厕出来,“哑巴”看着突然间苍老无神儿的仝二爷正一步步地往前蹭。再定睛看,身后似有个人举着木棒要砸他。

“二爷,背后有人!”“哑巴”情急之下说话竟顺溜了。

仝二爷猛回身,阴暗的拐角里只伸出根粗壮的棒子,瞧不准是谁。里面的人见被二爷发现,转身就跑,二爷探手去抓,只扫上衣角。

人跑了,却在暗角里滚出个小葫芦。

“哑巴”凑过来,从地上捡起葫芦拿给仝二爷。二爷认识,这是他盘过的。这样的葫芦,他只给过俩人,一个是张翠枝的外孙女,一个是他大哥的孙女乖乖。

“二爷,有……人要打你……闷棍,这不规矩。”

二爷,没说话,又背上手,揉搓着那个葫芦往回走。

斜街上只留下傻望着的“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