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行:盈盈夜来

水云涧曾经听过一句古诗: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那时,他不懂诗文的意思,直到后来有一位灵族小姑娘,为他做出了诠释。

1

盈盈找到水云涧已是第二天清晨。

初春时节,西平湖清风怡荡,水平如镜。盈盈远远走来,看见水云涧用力一掷,“咕咚”一声,湖面溅起一朵水花。

她惊叫一声,急忙跑上前,“水哥哥,这可是你花一年多才雕出来的龙凤玉佩,是送给你师姐的礼物,怎么这般糟践它?”一边责备,一边就要下水去捞,却不防手腕一沉。

水云涧拉住她,犹豫半晌,问了一句:“你之前说愿与我归隐山林的话,还作数吗?”

“什……什么?”盈盈闻言一愣。

水云涧将她拥进怀里,重复道,“你还想陪我做一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夫妻吗?”

寥寥数语,她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不是不能动,是不敢动,她怕稍微一动,就把这来之不易的好梦给惊醒了。

盈盈喜欢水云涧很久了,久到记不清从哪一天开始。大概从他成为一名盲眼玉雕师之前,就悄悄喜欢上了。多少个年年岁岁,她都躲在暗处,看他一刀一刀雕,一笔一笔刻。

尽管如此,两人之间的第一次相见,却是在一年前。

彼时,少年冒着大雨,拄着长棍,在河床上与矿工们一起挖翡翠。他的眼睛看不见,但在鉴别原石方面却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只凭一双手就能摸出风化皮内,到底是藏着价值连城的宝玉,还是一文不值的石头。

是以,当他向工头展示完这项天赋后,再没有人嘲笑他是个瞎子,而是开出了普通矿工十倍的酬劳。

工友心善,劝他说采矿是个危险的活,你眼睛不好,行动不便,洪水来了,跑都跑不及,还不如讨饭来得划算。

一如往常,盈盈站在十丈开外,静静望着他。她知道,他并不是因为吃不上饭才来干这赌命的活计。他出师乾国第一玉雕师秦逸门下,有一手好雕工,哪怕最下等的玉石,在他手里,也能变成稀罕玩意儿,卖个不错的价钱。他之所以不顾视力受限,来做这危险的工作,不过一心寻死罢了。

他真的绝望了。三年前,他心爱的师姐被迫远嫁外乡,从那时起,他就下决心,哪怕踏遍千山万水,也要把她找回来。可三年来,他磨破了无数双铁鞋,却始终没有师姐的消息。他累了,脚累,心更累。

所以,暴雨过后,当洪水真的来袭时,他睁着一双毫无生气的盲眼,一步也没有往岸上走。

盈盈见状,想都没想,一头扎进湍急的水里,奋力抓住意识模糊的水云涧。与此同时,不由自主的求生欲也让对方紧紧抱住她柔软的腰肢。

急流又静谧的水底,她盯着少年近在咫尺的双唇,脸颊滚烫,第一次感觉到胸口那里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2

盈盈带着水云涧从水底逃生后,找了个山洞避雨。

半个时辰后,水云涧悠悠醒转,抓住她的手,唤道师姐。

刚刚平静下来的一颗心又狂跳起来,她涨红了脸,声音颤抖,“我……不是。”

水云涧翘起的嘴角陡然落下,之后不说一句话,扶着石壁就要离开,却是双腿一痛,又跌坐回来。

她掀起他的裤管,一番检查后,松口气,“还好是皮外伤。”说完,念动咒语,不消片刻,皮肉恢复如初。

水云涧诧异,“你是灵族?”

灵族吸收天地万物之精华成型,不论哪一种灵都有着人类无法想象的长久寿命和特殊力量。

盈盈“嗯”了一声,看见对方把脸埋进掌心,“你不该救我的,我把我喜欢的姑娘弄丢了,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她慌了神,不知该说些什么,竟也呜咽起来,嘴里还不住说着“对不起”。水云涧疑惑,灵族都是傻的么?他又没有真的在怪她。

“真的吗?”她扑闪着一双泪痕未干的大眼看他,“那从今往后就由我来当水哥哥的师姐好吗?”

水云涧摸摸她的脑袋,真是只可爱的灵啊。不谙世事,干净纯粹,身上永远散发着夜来花的幽香。这般天真的小精灵,怎么可能是师姐?

水云涧记得,遇见师姐那年,他十岁。一群孩子把他骗到一处树林,放出一条饿狗,坐在树枝上,一边看他狼狈奔逃,一边骂他瞎子。

他天生眼盲,从小到大没享受过片刻温暖,父母嫌弃他,手足讨厌他,就连街头的孤儿都欺负他。

师姐是带给他第一缕阳光的人,他看不见她的样子,却听得见这个环佩叮当的姐姐是怎样粗着嗓子把欺负他的饿狗赶走的。

她是乾国第一玉雕师的独女,身份显贵,却在幼年因为一场大火毁了半张脸。碍于父亲的情面,无人敢在她面前说三道四,甚至还有人夸她高贵的气质早已盖过面上的缺陷。

可她知道这些人口是心非,她亲耳听到过这些人在背后嘲笑她,说她以后哪怕凭着家世找到个好夫家,也是受气的命。

她将他的手放在自己凹凸不平的脸上,问他好不好笑。他没有笑,而是伏在她怀里哭了。不是为自己难过,而是为她,他觉着这么美好的姑娘,老天不该这么对她。

后来他们成了好朋友,再后来,他拜入第一玉雕师门下,成了她的师弟。

他很有天赋,师傅也很器重他,他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和师姐分开。可三年前,他游学归来,不过一年光阴,却物是人非。师姐嫁人,师傅却与众人商量好了,怎么都不肯告诉他师姐嫁去哪里,只让他死了这条心。

他明了,师傅再器重他,也终归嫌弃他是个瞎子。又有哪个父亲敢拿女儿的幸福开玩笑?只是,师傅不懂,也许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像他一样爱师姐。

寂静的山洞内,盈盈安静听着。

水云涧却蓦然站起身,真是糊涂,此刻师姐可能正在等着他,他不能轻生,他要回去。这一次,哪怕悖师逆伦,也要问出师姐的下落!

3

返还的路上,盈盈一直跟着水云涧。

他独来独往惯了,突然冒出个灵族小姑娘,饶是救命恩人,也有些不耐烦,便告诫她不要跟了。

她瞧着他脸上的怒火,怯懦起来,“别……别赶我走,我会帮你找到师姐。”

经历过这样美好的相遇,她再不想远远观望,只想陪在他身边,哪怕当她是空气都好。

怯生生的嗓音听得水云涧心中一软,点点头,终是没再说什么。

盈盈因为害怕被赶走,绞尽脑汁地帮水云涧出谋划策,该如何从师傅口中套出师姐的下落。可惜,这些锦囊妙计都没派上用场。

因为,秦逸死了。

乾国第一玉雕师的陨落,在整个天阙大陆都算得上一件大事,城中更是传得沸沸扬扬。没有人知道那场大火是怎样烧起来的,只知凄绝的火势中,秦逸和一本书同归于尽。

水云涧听到这个消息时,震惊得说不出话。

关于那本书,他是知道的。书的名字叫《鬼玉神雕》,少年时的师傅就是靠着这本书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木匠一跃成为乾国第一玉雕师的。不过,却也因此错过了一名深爱着的姑娘。

他记得,师傅时常对着那本书喃喃自语,他说,人呐,总是会被心底的执念蒙蔽了双眼。

那时他听不懂师傅话中的情绪,等年龄大些,才知那是绝望。师傅除了女儿,生无可恋。如今,女儿有了归宿,师傅终究还是追随前尘,寻仙而去。

秦逸故去,秦家作鸟兽散,除了尚未离开的管家,再无人知晓师姐的下落。所幸管家经历这么大变故,终是松了口。原来,师姐从母姓出嫁,是故水云涧一直没有打听到师姐的下落。

如今师姐人在坤国,此去大约两个月的车程。

备车的空隙,水云涧带盈盈去了一处幽谷。他指着四周光秃秃的山坡告诉她,以前师傅布置了任务,他都要拿到这里来做。那时这儿还有一片夜来花田,馥郁幽香,将他眼前最讨厌的那片黑暗都染上色泽。只可惜四年前,花田不知何故消失了。

说到这儿,水云涧黯然垂下了头。

盈盈心中一痛,抓住他的衣袖,说:“不要紧,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我会把我看到的所有美景都讲给你听。”

“呵呵。”水云涧苦笑一下,“我的眼睛天生缺陷,从未见过任何颜色,你就算说得天花乱坠,我也想象不出。”

她本想安慰他,却没想到说了反话,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水云涧无奈极了,摸出一块玉石,“好了,是我不对,这个给你,算是赔罪。”

她愣了愣,破涕为笑。

那是一朵玉雕的夜来花,可惜雕琢粗劣,是一件十足的失败之作。这是水云涧收拾旧物时翻出来的刚入师门的旧作,还没来得及扔掉,可在她眼里却是珍贵至极。

她喜欢水云涧的玉雕,也知道他正在雕一件漂亮的龙凤玉佩,那是要送给师姐礼物,从乾国到坤国的路上,他一直在赶工,就是希望能赶在见到师姐之前完成。

她担心水云涧身体吃不消,催他早点休息。水云涧不以为然,她便也不再多说,只站在一旁默默陪着。

寂静的暗夜,凉风夹杂着夜来花的幽香拂过鼻尖。有一瞬间,水云涧感觉一切是那么熟悉。

4

坤国位于气候寒冷的北方。

抵达当天,龙凤玉佩完工,水云涧很高兴。盈盈天真纯粹,看着他笑,嘴角也不自觉地弯成一朵花。

她跟着水云涧往城里走去。管家说过师姐所嫁之人叫贾云飞,他们边走边问,最后在一家酒馆打听到了消息。

贾家在这边陲小地算是大户,垄断着附近三城的玉石生意。三年前,贾云飞的确娶回一名乾国女子。传闻此女相貌丑陋,却见识过人,两人一见如故,结为眷侣,而今举案齐眉,鹣鲽情深。

说话人嗓音未落,一只白瓷茶盏便碎在地上,水云涧忿然起身,“胡说!”

提供消息的人是个市井闲民,此人唯恐天下不乱,见状更是添油加醋。

水云涧怒了,挥手便是一拳。对方吃了亏,嚷嚷要报官。酒馆老板怕事情闹大,连骂带哄将水云涧赶了出去。

盈盈知水云涧没吃好,跑去街边买了斤杏花酥。

西平湖畔,当她忐忑地递上杏花酥时,水云涧却突然情绪爆发,疯了似的朝河岸的垂柳击打,弄得十指鲜血淋漓。

她吓坏了,第一次知道,温润如玉的水云涧也会情绪失控。她想水哥哥一定很喜欢师姐,不然怎么会为她用尽了七情六欲?

一种别样的情绪在她心底滋生,她分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那一瞬,她只想把脆弱的少年抱在怀里。

她冲过去,从背后环住他,哭喊道:“水哥哥,不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

此话一出,水云涧瞬间停滞,然后贴着她的身体缓缓矮下去。

他说,他曾与师姐青梅竹马,不该产生怀疑,但他就是莫名害怕,怕这三年来踏破铁鞋的寻觅,换来一场空。

从西平湖离开,两人先找了家客栈下榻,之后又跑去城中打听,得知贾云飞的夫人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到庙里烧香祈愿。

水云涧算算日子,三天后正好是腊月初一。于是,那天一早便跑到城隍庙外守着。

天落着雪,盈盈陪水云涧站在雪中,偶尔看见少年头发上愈发厚实的雪花,忍不住偷笑,她和水哥哥也算是共白头过的人了吧。

然而,痴梦终会醒。

师姐还是来了,因着容貌骇人,戴了面纱,只露出一双秋水眸子。

四目交接,师姐诧异一会儿,扑倒在水云涧怀里,放声痛哭。水云涧并不着急询问或者责难,柔声安慰道:“师姐,不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

盈盈捂住胸口,心脏似被人揪扯般令人窒息。多么有趣,就在不久前,她还这样抱着水云涧,说着同样的话。不过几天时间,角色竟发生了这么大的调换。她该为他高兴的,不是吗?

可不等她笑出声,不曾预料的一幕发生了。师姐满眼愧色地说了句对不起后,推开水云涧,钻进马车,绝尘而去。唯余雪中少年,茫然不知所措。

5

水云涧不明白师姐为何要道歉,只猜测师姐许是受了欺辱,要再去找师姐问个清楚。可贾家毕竟大户,进出不易,奔忙数天,毫无门路。

盈盈于心不忍,决定出手相助。

水云涧恍然回神,是了,她是灵族,对她来说神不知鬼不觉进入贾府根本就是小事一桩。他兴奋极了,握着她的手激动道:“当真?”

那是水云涧第一次握她的手,厚实、温暖,可惜是为了别的姑娘。那一瞬,她差点就摇头了,却终究苦涩一笑,“自是当真。”

当晚,盈盈施展障眼法,带水云涧进了贾家。由于怕师姐误会,他让她躲在暗处,不要露面。

戌时一刻,贾云飞还在书房打点生意。水云涧绕过书房,悄悄潜入卧室,找到了师姐。

盈盈站在窗外。她听不见里面的对话。只看见灯花下的一双人影说着说着就起了争执,紧接着,油灯一歪,火势蔓延。

闹出这么大动静,自然惊动了贾云飞。玉商赶到现场时,师姐正扶着盲眼的水云涧。于是,连忙抽手,着急解释。

贾云飞却只轻蔑一笑,问她,若如你所言,你俩素未相识,那我便是以私闯民宅之罪将此人打死是否也无所谓。

师姐犹豫片刻,点头说了句是。

水云涧一声关切便被冻结在唇边,而一拳一脚砸下来的时候,师姐竟真的一句话也没有说。

少年一口血水吐出,身子瘫软下去,就在他以为要死了的时候,一声空谷莺啼般的呼唤破空而来。他下意识抬头,闻到一鼻夜来花香。

师姐惊讶地望着眼前的小姑娘从树上一跃而下,然后,念动咒语,一阵风过,唯余暗夜寒风。

从贾家出来后,水云涧便昏死过去。

盈盈不擅治疗,对于皮外伤尚能应对一二,对于伤及脏腑的内伤便束手无策了,无奈之下只好背他去医馆。大夫却说,伤势很重,能不能撑过去要看天意。

她望着水云涧毫无血色的脸,悔青了肠子。倘若早点出手便好了,她以为让他多疼一会,或许就能忘了师姐,却没想到,这一念之私,竟害苦了他。

盈盈悔恨不已,守在他床边三天三夜。所幸,水云涧命不该绝,最终还是从鬼门关闯了回来。

他睁开眼时,盲眼中的灰白色更添一重。她扶他坐起,从他的话里得知了这些年发生的事。

三年前,水云涧外出游学,独守空闺的师姐就是在那时遇见了年少风流的贾云飞。他不在意她的外表,对她表诉衷情,师姐亦然心动。她自知对不起师弟,希望余生再不相见,于是改母姓嫁入贾家。

根本没有迫嫁一说,是师傅怕爱徒伤心,故意编出的谎言。相反的,师傅极其反对这桩婚事。但念在女儿以死相逼的份上,无奈作罢。

事实证明,师傅当初的反对不是没有缘由的。贾云飞是个野心勃勃的玉商,他不满足于边陲三城的生意,所以故意诱骗师姐成亲,为的是得到传说中的《鬼玉神雕》,以此垄断各国的玉器生意。

只是,他没想到到头来《鬼玉神雕》竟和秦逸一起葬身火海。从那之后,他对师姐便再不复从前恩爱。即便如此,师姐还是不愿放手。她说,爱了就是爱了,说什么都晚了。

6

水云涧的伤要休养三个月。盈盈担心客栈人多喧闹,影响恢复,就在城郊租了一间小院,一日三餐都帮其准备好了,端到跟前。

因为师姐的事,水云涧一蹶不振,整日坐在窗前,痴痴盯着龙凤玉佩。盈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默默看着。

上元节那天,水云涧伤好得差不多,她却再看不下去,邀他到城中散散心。他本想拒绝,可在看见她期待的眼神时,又莫名让了步。

上元节是坤国最热闹的一天,小商小贩在街头摆满摊位,一眼望去就像一条长龙。

水云涧眼睛不方便,盈盈便牵着他的手,从街头走到巷尾,又从巷尾走回街头,直到夜幕降临,才在西平湖畔的灯会里站住脚。

两人找个相对安静的岸边,席地而坐。月光倾泻,盈盈数着湖中一盏接一盏的许愿灯,大着胆子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上元节是新年的第一次月圆之夜,听说在这天许下的第一个心愿会变成现实,我的心愿就是希望能够和水哥哥一起归隐山林。”

灵族多放肆,但她却总是一副羞怯的模样,这是她第一次向他表明心迹。七分委婉,三分含蓄,却终究没有得到回应。

水云涧眼盲心不盲,他早从她无微不至的照料中感受出那份缠绵的情意,但他不能回应。因为,早在他遇见师姐的那天,他的心就不属于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街边的灯火阑珊,她才又一次开口:“水哥哥呢?你的心愿是什么?”

水云涧微微一笑,“我的心愿便是能和喜欢的姑娘朝暮相伴……”

喜欢的姑娘……是指师姐吧?和师姐朝暮相伴吗?她仰起头,月光如水墨晕开在天幕中。朝开齐眉,暮合举案,也是很美的事情。她的心愿大概只有在梦里才能实现了。

然而,世事之玄妙,又有谁敢妄下断言?就如谁也没有预料到次日清晨师姐竟会找上水云涧。

晨雾蒙蒙,师姐眉眼含愁,似有难言之隐。

水云涧支开盈盈,和师姐在房间里密谈很许久,之后又独自跑到西平湖伫立一夜,待盈盈找到他时,已是第二天。

水云涧扔掉龙凤玉佩,始料未及地抓住她的手腕,却是说了这么一番令她不敢置信的话,“你之前说愿与我归隐山林的话,还作数吗?”

盈盈闻言捂住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作数,作数,当然作数。曾经以为只能在梦里实现的愿望,如今一夕成真,她早已高兴得说不出话。

水云涧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说:“不如去天阙山吧,听说那里莺啼燕语,四季如春。”

她点点头,却是哭着笑了。笑容镌入血液,深入骨髓,“只要和水哥哥在一起,去哪里都好。”

7

水云涧带盈盈来到天阙山。

两人在山下寻个寂静之处,搭间茅屋,过起了隐世情侣的日子。

盈盈是灵族,食日月精华,不需要吃饭,可水云涧却是个普通人,离不开五谷杂粮。所以,她逍遥之余也编些竹篮送到附近镇上换些米粮。

日子久了,水云涧心生不忍,便收来一堆下等玉料,雕成吉祥玩意,拿去卖。岂料盈盈每次见了,都把它们捧在手心瞧了又瞧,一个也舍不得卖。

她总笑说,这些石雕,我都帮水哥哥收好了,等哪天你老得记不起事情的时候,我再把它们拿出来,连带这些美好的记忆一并还给你。

水云涧微微愣了愣,连忙岔开话题,“盈盈,你再与我说说这形形色色的大千世界好吗?”

每当这时,她都笑着坐过来,和他一起背靠在夜风里,告诉他月亮并不总那么明亮,也有黯淡无光的时刻;雪花并不都那么晶莹,也有碾落成泥的污浊;而灵族亦不全那么薄情,也用情至深的异类。

“用情至深的异类啊……”他幽幽开口,“如你这般的夜来花灵吗?”

她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问道:“水哥哥是怎么知道的?”

水云涧笑着摇头,“你还真当我是个彻彻底底的瞎子吗?四年前莫名消失的夜来花田和同一时间出现在我身边的若有若无的夜来花香还不足以让我明白吗?

“我呀,一直都知道你的存在。只是……”他忽而转了话锋,“我很好奇,每只灵都有自己的特殊能力,你的能力是什么?”

盈盈正在编竹篮,闻言手一僵,沉默很久,却是祈求他不要再问。

不是不信任他,只是太怕了,怕这美好的梦境,宛如琉璃,一摔便碎了。她想,再等等,等时间再久些,等他再多在乎她一些,她就把一切都告诉他。

水云涧没有追问,两人就这么互相倚靠着睡过去。第二天,盈盈睁开眼,身上盖着衣裳,少年半跪在一旁,一双盲眼似在柔柔瞧着她。

她尚来不及道一句早安,便被捉起日渐结出老茧的柔荑,柔声问:“盈盈,这些天过得辛苦吗?”

她摇摇头,“再开心不过了。”

他伸出手摸摸她的脑袋,“开心……便好。”

她歪着头,感觉今天的水哥哥真奇怪,眼眸湿润,声音沙哑,是刚哭过了吗?

水云涧却还只是笑,“盈盈,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于是,两个时辰后,她便和水云涧一起登上了天阙山顶峰。

最后一级石阶踩在脚下时,盈盈诧异极了。在山中住了这许多天,竟不知山顶有这样一座仙气缭绕的府邸。只是,不知为何,这座府邸隐约让她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感。

水云涧牵住她的手,告诉她,没关系,只是拜访一位友人。不过一句话,盈盈却真的不怕了。

府邸之内,五步一花,十步一水,甚至清幽雅致。盈盈一会看看这,一会瞧瞧那,不觉走了许久,再回神时,已在一间阴暗的房间里,风格与室外景致格格不入。

水云涧不知何时站到了门口,少年柔和的面容沐浴在日光里,他的脸色很苍白,幽幽开口,说了一句:“盈盈,对不起,就再帮我一次吧。”

她心下一颤,想飞奔到他身边,却在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黑暗席卷而来,失去了意识前,她看见他身旁多了一名半张脸狰狞如修罗的姑娘。

竟是,师姐。

8

盈盈是痛醒的。

睁开眼,是在一方贴满符咒铁笼内。三尺远的地方站着年轻的驭灵师,手持光刃堪堪刺破她的肌肤。她连忙跪下来,想求个明白。

驭灵师也是个有故事的人,望着她,生出几分怜悯,便收了法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她。

半年前,盈盈在贾家救走水云涧时,便引起师姐的注意。后来,师姐找到水云涧,彻底知晓了她夜来花灵的身份。

每只灵都有自己的独特力量,而夜来花灵的心拥有强大的美容养颜功效,有了它,任多么丑陋的容颜都能变得倾国倾城。

师姐相信贾云飞对她是有感情的,只要她能恢复容貌,一定有转圜之地。于是,她跪在水云涧苦苦哀求。

水云涧是犹豫了的,然而,在师姐面前,一切都变得那么微不足道。最终,他答应了师姐的请求,策划这个阴谋。

在此之前,出于愧疚,他带她来到四季如春的天阙山下,给了她一个华美的梦境。而后,梦醒花落,又亲身将她推入地狱。

残酷的真相面前,盈盈双手扒着牢笼,一声声嘶喊着不可能。她不相信,那么善良的水哥哥,怎么会骗她?

她拼命挣扎,可符咒压得她一点法术使不出。最终,精疲力竭地伏下身去,再三恳求让她再见他一面。

半刻钟后,水云涧拄着青竹杖缓缓而来。盈盈宛如见到神明,伸出藕白的玉臂,祈求善良的水哥哥能带她回家。

水云涧没有说话。爱情是一种太蛮横的事物,在它面前所有的善良和邪恶都那般经不起推敲,师姐如是,他亦如是,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她落着泪,却是低低笑了,她朝他挥挥手,说:“你过来,我的心只给你一个人。”

水云涧垂着头没有说话。一旁驭灵师捏个诀,慢慢升起牢笼,望着黑暗潮湿的房间,递上一把匕首,“夜来花喜光,越是昏暗的环境灵力越弱,你去吧。”

水云涧怔愣片刻,接过匕首,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他的手在发颤,却是紧紧咬着牙。

她哭着问他:“你喜欢过我吗?”

刀尖猛然一抖,他说:“我只有师姐。”

“是吗?”盈盈闭上眼睛,先是自嘲地笑笑,旋即神情一敛,不待对方反应,一把夺过匕首,贴着少年胸口深深划过。

驭灵师急忙出手,却没想到盈盈在这种环境下还能有这么强大的灵力,一时不敌,落了下风。

脱逃之前,盈盈最后一次回头,空洞的双眼望着水云涧胸前开出的大朵血花,竟难辨悲喜。而少年倒在血泊中,捂着胸口,第一次知道原来伤到心,竟有这么痛苦。

9

水云涧受了重伤,昏迷中一直做着光怪陆离的梦。

他梦见一个灵族小姑娘身穿着曳地长裙,于万千花海中翩然起舞,美丽不可方物。

梦里,他的眼睛是好的,就那么远远看着,每当想呼唤她时,却都胸口一疼,一把匕首长驱直入。

噩梦惊醒,是在驭灵师的府上。他同水云涧说,盈盈失踪了;而师姐见计划失败,丢下性命垂危的他走了。

水云涧苦笑,在师姐眼里,他的命终究一点也不重要了。那一刻,他的心终于彻彻底底地死了。

是报应吧?他那般利用一个小姑娘的真心,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了。也许,他该找她说句对不起的。

只是,人尚未找到,师姐便杀上门来。

彼时,水云涧被堵在客栈房间,听到师姐的怒骂,才知不久前,盈盈竟暗中掳走贾云飞,几日后又将其尸体送回贾家的事情。

他知她做这些不过是想师姐恨他入骨,这一次,她是真的恨透了他吧。罢了,若他的死,能换得她开心,也值了。下定决心,再次面临师姐的匕首时,他放弃了反抗。

可,预料中的死亡并没有降临,师姐的嘶喊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轻柔的叹息:“哎,水哥哥,你现在知道被喜欢的人伤害有多痛了吧?”

水云涧想站起来,却发觉被施了法,即不能动,也张不开嘴。她到底还是来亲手杀他了吗?

然而,对方却只是在又一声无奈的叹息后,开始喃喃自语。

“水哥哥,我试过了,恨一个人太难了,我做不到。

“水哥哥,虽然你骗了我,我却不骗你,我没有杀人。贾云飞欺负了你的师姐,我只是想给他一点教训,便弄瞎了他的双眼,扔到荒郊野外去了,我真的没想到,他会失足摔下悬崖。

“水哥哥,你知道吗?从很久以前,我就喜欢你了。那时,我眼睁睁看着所有人都欺负你时,多么想帮你,可那时的我太弱小了,唯一能做的便是紧紧抱着你。

“水哥哥,我知你素来讨厌我。四年前,我积攒够力量,幻化人形时,便动了点歪脑筋,吸收了那片夜来花田的精魂。我害怕呀,怕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根本不是夜来花灵,而是暗灵,一只藏身于黑暗之中的暗灵。”

那一刻,水云涧的心莫名痛楚。

他隐约想起刚懂事的年纪,得知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拿出刀子疯狂挥舞,企图割破那片黑暗的场景。

却原来,无意间伤了一个小姑娘。

又想起,师傅布置完任务,常常一个人跑去夜来花田,默默坐在黑暗中,静心雕刻的场景。

却原来,他一直都不是一个人。

时光静谧,她静静望着他说:“水哥哥,再也不会了,盈盈已经足够强大。从今以后,再不会让水哥哥生活在痛苦里了。”

那一瞬,水云涧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想张嘴,却半分动不了,巨大的困意席卷而来时,他咬着牙,努力保持清醒,却终究沉沉睡去。

10

水云涧睁开眼时在天阙山的小木屋。

红烛摇曳,他伸出手放在眼前怔愣许久,恍然明白,他的眼睛能视物了。

此刻,他却无半分喜悦,他不稀罕这双眼,他只希望他的猜测是错的,他只想看见那个小姑娘安然无恙。

窗外,熟悉的嗓音传来:“水哥哥,你开心吗?”

他循声望去,还是寂寂暗夜,古树旁却隐约站了一个衣袂飘飘的小姑娘。

他的心猛然一跳,冲出房门,呼喊她的名字。可小姑娘没回头,只背对着他,指着天空说:“太阳要升起来了。”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大地尽头,一缕日光透过云层放射出万丈光芒,一切事物逐渐显出不同的颜色。

水是蓝的,树是绿的,而她的衣裳是黑的。漆黑如夜的黑,穿在她身上,那般干净、那般纯粹、那般温柔。

他看痴了。

然而,不等他称赞,长衫下的姑娘却是一点一点变得透明,犹如下一秒就要化作一缕烟雾。

七月的初阳,带着秋的慵懒,跃出了地平线。与此同时,沐浴在日光下的姑娘忽而回眸一笑。

他愣了愣,狂奔过去,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除了一枚玉雕的夜来花,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呆呆看着那朵粗劣的夜来花,明白了一切。

传说,每种灵都拥有一种特殊力量,而暗灵所拥有的便是将一个人的视力转移给另一个人的能力。

这种逆反天地能力,她一生只用过一次,便是将奸诈小人贾云飞的视力转移给了水云涧。

而她,虽是暗灵,却不是普通的暗灵,她源自于他眼前那片黑暗,随他而生,因他而死。

从很久以前,她便知道,当水云涧能够睁开双眼,承接这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时候,就是她生命终结的时刻。

曾经,她瞒着他,并不是怕死,只是想在他身边多停留一秒。如今,她也不后悔。

她说,真正的爱情虽然蛮横,但它却无关善恶,超越生死,不会因背叛而改变,亦不会随时间而消失。

苍穹之下,水云涧泣不成声:“不,不要。”

长久以来,他想要的只是一个能够陪在他身边的姑娘,他早已经得到;所谓师姐,不过他年少的依赖罢了,那患得患失的担忧才不是爱。

师傅说得对,人呐,总是会被心底的执念蒙蔽了双眼。一步错,步步错,待到明白,已是追悔莫及。

初阳熹微,虚空中飘来她最后的话:“瞧,水哥哥,我没骗你吧。”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曾几何时,她也曾陪他并肩坐在夜风里,告诉他,新年的第一次月圆之夜许下的第一个心愿,就会实现。

——“水哥哥,你的心愿是什么?”

——“我的心愿便是能和喜欢的姑娘朝暮相伴,若多允我一愿,便是能睁眼看看这繁华的大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