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行:不见玲珑心

楔子

他再一次踏入芙蓉城已是三年后。

三年来,他赔了生意,死了妻子,染了重病,卖了祖宅。走投无路之际,将他视若珍宝的外祖父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他本想拒绝的,但考虑到自己的病情,不知为何想在临死之前再见她一面。

仲夏的夜,雨不知何时凄凄沥沥起来。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声响雷,白光闪过,漆黑的房间内倏忽多了个身影绰约的姑娘。

他强撑着病痛的身子坐起,又是一道闪电划过。他弯了弯唇角,自嘲地笑了,“托你的福,我就要死了,你是来看我死的吗?”

姑娘没有说话,两人隔着重重黑暗对视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张开双臂,一步一步迎上她手中的刀刃,“阿生,你若想报仇,就来吧。”

1.影灵

孤生唯一的朋友叫作姚佑清。

六月初荷,蝉鸣入耳。孤生头枕着手臂,半倚在绿荫层层的柳树上,低头打量着树下的少年。

“言谢之类的话你不都说过了吗?怎么还老是跟着我?”孤生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眼角眉梢却是弯的。

这个姚佑清,孤生是认识的。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大概没有比“傻瓜”更贴切的了。

她曾亲眼见过姚佑清从自己家偷出珍贵的人参贱卖给邻村大妈,还见过他被一名五岁孩童敲诈勒索却不敢告诉家里人。这一次,姚佑清更是听信了一群狐朋狗友的怂恿,跑去张三包子铺偷了一斤肉包子,结果却被大狼狗追得走投无路,若不是她施了个法术救他,他怕早被咬得屁股开花了。

姚佑清站在树下,仰起脑袋,“阿生姑娘,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怎会如此面熟?”

孤生无奈地摇头,一个翻身从树上跳下来,“莫非你追了我这么多天,就是为了问我这个问题?”

“当然不是!”姚佑清赶忙摇头,红着脸支吾半天,“那个,你救了我,我们能不能交个朋友?”

“我救了你,理应算你的救命恩人,朋友却讲究平等相待,礼尚往来,”孤生指着河中央的荷花,狡黠一笑,“不如你帮我把那朵荷花摘过来……”

话音未落,姚佑清已经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

孤生愣了片刻,倏忽一脸慌张。然,不待她惊叫出声,对方“哗”一声从水底钻出。捧起一支开得正艳的清水芙蓉,朗声问:“我们现在算不算朋友了呢?”

当然算了。孤生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她告诉姚佑清自己是一个灵族人,而且还是一只影灵。

影灵是灵族中最不起眼的一支。它们存在之力很小,就像路边的一颗石子,除了同族之人,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孤生又是影灵一族中最特别的一个。她的存在之力实在太小了,即便在族内也极少有人能轻易察觉到她的存在,除了她的哥哥。

有时孤生会想,就这么一直和哥哥相伴也不错。可渐渐的,她发现这个想法太不现实。哥哥有了喜欢的姑娘,陪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

于是,孤生开始渴望交到一个朋友。而唯一能够看见孤生的人族少年姚佑清就成了她唯一的朋友。

2.任务

姚佑清是个奇怪的少年。

孤生记得,自打她出生以来,总共才两次引起过族人的注意。第一次是打了族长的儿子,第二次是炸了河堤的大坝。可即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没过多久大家又无视孤生了。她的存在之力实在太小太小了。

就是这样小的存在之力,姚佑清却总能一眼看见她。起初孤生未作多想,直到有一天,她路过族中议事厅,才得知了个中缘由。

原来姚佑清的胸膛里藏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传说拥有七窍玲珑心之人一千年才出现一次,他们温柔善良,能与世间万物交流。而灵族若能分吃一口这颗心上的肉,别说提升存在之力,甚至可以羽化登仙。

族长说这是壮大影灵一族的绝佳契机。麻烦的是姚佑清的颈间佩有一枚通灵玉佩,碰触到他的灵族会被灼伤。

唯一的办法是让姚佑清自己丢掉玉佩。为此族长设计了一条美人计,派一名姑娘前去引诱姚佑清摘掉玉佩。

孤生站在议事厅外,气得浑身发抖。她才不管什么冠冕堂皇的大义,她只知道,姚佑清是她的朋友。

半个时辰后,孤生放火烧了半片小树林,燃烧的大火终于令她再一次引起族人的注意。她大义凛然道:“让我去!”

族长说,这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任务。然而他回头看一眼浑身瑟缩的族中姑娘后,终究还是点了头。

族长把孤生叫到密室,给了她一张姚佑清的画像。

这条缓兵之计是孤生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她没有愚蠢到企图凭一己之力说服族长改变心意,但最起码姚佑清眼下安全了。

但她没想到族长会对她说这么一句话:倘若此回顺利,你就是族中的英雄,你的哥哥也是跟着沾光的。

族长说这话的意思是让她全力以赴,不要以为她的存在之力小,搞砸了就能一走了之,她还有个哥哥做人质。

第二天,姚佑清来到河边树林,看见孤生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禁担忧,“发生什么了,你脸色好差。”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孤生独自坐在树下,“如果你身处一方悬崖处,一手拉着你阿爹,一手拉着我,但你必须要放弃一个,你会怎么选择?”

姚佑清先是一愣,继而同孤生隔着大树背靠背坐下来,说:“你或许不知道,其实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姚佑清本是离国人,世代从商,家境殷实。而芙蓉城是他外家所在,每年六月,逢外祖父寿辰,姚佑清都要前来小住两月。

可不论是在离国还是芙蓉城,姚佑清都没有一个朋友。从小到大,上至宗族亲戚,下至家丁仆役都说他傻,没有一个孩子愿意和他一起玩。

“我不想我的亲人受到伤害,更不想失去唯一的朋友。”他瞧着她,“所以阿生,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一个都不会放手。”

孤生的眼眶有一瞬间的酸涩。后来,即使姚佑清忘记了这一切,她也仍旧觉着,这样的姚佑清值得她为之牺牲。

3.意外

那天之后,两人更是无话不谈。

有时他们一个坐在树上,一个坐在树下,交叠着身影儿看荷花摇曳。有时他们一同逛庙会,一条绸带,你一头,我一头,就这么远远牵着。

这种感觉实在太美妙,以至于孤生都差点忘记族长交代给她的任务。当然,前提是没有那场变故。

孤生记得,那是两个月后的一个雨天,小河里成片的荷花开到颓靡。

姚佑清撑一柄二十八骨紫竹伞走来。她朝他挥挥手,却在下一刻僵住。她发现,他摘下了颈间的通灵玉佩。

“阿生,明日我就要随阿爹返回离国了,临走之前,我想抱抱你。”温柔的嗓音穿过雨幕飘入她耳际。

孤生有片刻失神,接着便看见不远处蓄势待发的族人。她急奔过去,一句“快跑”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却先听到一句“小心”。

一只庞然大物从身边掠过,孤生被撞倒在地,回过神时,只见姚佑清倒在地上。一只从未见过的南荒异兽正一只手压在姚佑清胸口,而后者身上一团金黄色的光芒从心口处慢慢溢出。

孤生突然明白为什么当初族长会说这是件危险的任务,看来觊觎七窍玲珑心的并非只有影灵一族。

她挣扎着想追上去,却突然被一双的温暖手臂从身后抱住,“不要去……”

孤生回过头看见一脸苍白的姚佑清。他的胸口处有隐隐的血迹,可看着他却勉强扯开了一个笑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它要攻击你呢……”

这是姚佑清最后一句话,说完便闭上眼睛,不省人事。

雨越下越大,漫天遍地。

孤生呆在那儿,想哭却流不出泪。一股怪异的情绪涌上心头,似失去朋友的悲伤,却又远远超过那种悲伤。

她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久到姚家人哭着带走姚佑清,久到哥哥找到她并告诉她族人败给了南荒异兽,彻底失去了七窍玲珑心。

孤生很想笑。他把她当成最好的朋友,甚至为了抱一抱她摘下防身护命的玉佩,可她却害死了他。

她的存在之力那样小,再过不久,她的族人又会无视她了。天地那么大,她又孑然一身了。

姚佑清死后,孤生像生了病,吃不下去饭,瘦得皮包骨头。一个月后,哥哥看不下去了,敲响了孤生的房门。

哥哥带来了她最爱吃的饭菜,可她躺在床上,连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哥哥沉默了一会,说:“其实姚佑清并没有死。”

孤生从床上跳起来。

哥哥说,出事第二天,他曾去过姚佑清的外家。姚佑清不仅没有死,精神状态还宛如睡了一觉,更胜从前,晚些时候就随着父亲返回离国了。

孤生听罢,抑制不住的激动,恨不得立刻前往离国确认一番。哥哥质问她是不是喜欢上了姚佑清。

之前哥哥一直瞒着孤生这件事,就是怕如此。自古以来,异族相恋,极少能得善终,他怕妹妹重蹈覆辙。

孤生的心却是蓦然一跳。原来这种比悲伤更为悲伤的情绪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一时之间,她竟难辨苦甜。

4.改变

孤生最终不顾哥哥劝阻去了离国。

她走了三天三夜,抵达时阳光正好。人们三五一桌,聚在街边茶棚聊天。孤生路过,有关姚佑清的流言无意入了耳。

大家都说,自从姚老家主意外去世后,姚佑清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彼时,孤生只留意到这句话的前半句:姚佑清的父亲过世了。

她知道姚佑清是一个多么贪恋温情的人。他从小没有阿娘,没有朋友,而今再失去阿爹,此时恐怕正躲在墙角哭吧!

想到这儿,孤生不由加快了脚步。

她不知道姚家的具体方位,一般人又注意不到她,便只好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就在她撞得头晕眼花的时候,一阵哀求声吸引了她的视线。

朱红大门前,一个老人跪在地上。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锦衣华服的少年长身玉立。俊秀的眉,熟悉的眼,不是姚佑清又是谁?

她高兴极了,刚要上前,却又犹豫了。

既然姚佑清失去了七窍玲珑心,那么他应该看不见她了吧!想到这儿,她有些难过,却又忍不住轻唤了声:“阿清。”

出乎预料,对方下意识地看过来。他竟还能看得见她。

孤生蓦地一喜,蹦跳着上前,激动得说不出话。姚佑清却只是瞧着她,眼神疏离,最终化成一句冰冷的问句,“你是谁?”

久别重逢的话卡在喉咙里。

姚佑清转身进门。孤生追上去抓住他的衣角,眼神落在了一旁的老人身上,“你要赶他走?”

“多管闲事。”姚佑清甩开她,讥讽一笑。

孤生想起街边的流言,人们都说自从姚老家主过世后,姚佑清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冷漠无情,甚至还要把老管家赶走。老管家为姚家辛苦了一辈子,又无儿女,姚老家主心存感恩,让他安心留在姚家养老,可如今姚佑清却以不养闲人为由把他赶出了姚家。

暗夜寂寂,孤生拍着门板叫着姚佑清的名字,满肚子的委屈和不解。

从前的姚佑清不是这样子的,他温柔善解人意,不过才分开两个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来告诉你原因。”陌生的嗓音拉回思绪。孤生转身,年轻公子站在一丈远的地方,墨发长剑,提一盏灯笼,就这么遥遥望着她。

她不认识他,却认识他身上的剑。这个人是号称天阙大陆“第一驭灵师”的男人。他法力高强,以铲除妖灵为己任,故而轻易便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他说,拥有七窍玲珑心的人,心灵纯善,能聆听世间万物的声音。

姚佑清之所以变得冷漠无情是因为失去了这颗心,而随之消失的还有他的记忆以及运势。正因如此,他身边才会接二连三发生变故,商铺倒闭,父亲亡故。

不过幸运的是掠夺者在抢夺的时候,并没有将这颗心连根拔起,因着这一支根,姚佑清依然能够看见孤生。

“你一定有办法帮他,对不对?”她急切地问。她不想他忘记她,更不想看他这么倒霉下去。

驭灵师摇摇头,“办法是有,可世上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你想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代价的,不是吗?”

孤生吓得后退一步。

驭灵师瞧着她,却是柔柔笑了,“我虽是驭灵师,从不伤害好妖灵,我只想让你帮我一个小忙,陪我看一场桃花雨。”

孤生点点头,想:真是个奇怪的驭灵师。

5.种心

孤生和驭灵师达成了契约。

来年三月,孤生要陪他去天阙山看一场桃花,眼下驭灵师则要先帮她把姚佑清的运势和善良找回来。

驭灵师胸有成竹地应下。天亮后去客栈要了两间客房。他让孤生不要担心,先耐心等待数日。

孤生在客栈熬了两天。第三天城中多了张告示,内容大约是姚家新家主姚佑清得了心疾,要重金悬赏医术高明的大夫。

告示一出,街头巷尾都说姚佑清根本不是生病,而是横行霸道,得罪了神明。如今全城大夫都看遍了,却药石无效,只能躺在床上等死。

彼时,孤生跪在驭灵师面前,求他救救姚佑清。

驭灵师扶她起来说,姚佑清虽然失去了记忆,却留下了感情。这些感情被封印在看不见的门里,一旦触及就会心如刀割。孤生的出现犹如为这扇门打开了一道缝隙。而这正是他们接近姚佑清的机会。

隔天,孤生随驭灵师一起接了墙上的告示,朝姚家走去。

一路上,她一颗心不安分地跳着。因为驭灵师说,让姚佑清心如刀绞的不是别的,正是他曾对她付出的感情,牵绊越深,越痛彻心扉。

她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他也曾那般喜欢过她,可若这喜欢会让他这般痛苦,她宁愿他从未喜欢过她。

半个时辰后,孤生二人在姚家砌着一方池塘的小院站定。

初秋的风还带着夏末的暖意,阳光从稀疏的叶子间筛下。姚佑清躺在藤椅上,捂着心口,疼得死去活来。

孤生见了,眼泪都要落下来。驭灵师给了她一颗药丸。她小心喂给姚佑清吃了。然后他抬起头,看见是她,脸色一冷,“是你?”

姚佑清吃过药,心痛稍缓,用力抓住她的手腕质问,“你三番五次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没有。”她摇着头,努力辩驳。

驭灵师插话进来说,这颗药丸只能暂缓心痛,姚佑清的病根是因为丢了七窍玲珑心。不过只要七窍玲珑心的根尚在,就可以再种出一颗新的心。

只是这过程不像种花养草般简单,它需要一个饲养者以宽宥包容为土壤,以耐心陪伴为水分,耗时三年,方可种成。三年中,饲养者不可弃姚佑清于不顾,亦不可反驳姚佑清半句,否则伤己伤彼。

孤生出身灵族,又同姚佑清有过诸多牵绊,故而她是最合适的伺养者人选。但姚佑清却不同意,“我怎么可能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妖灵?除非……”

除非她愿意吃下能够牵制她的蛊毒。

来路不明的妖灵吗?那一刻,孤生的心是有一点疼的,可她仍旧咬着唇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好,我吃。”

没关系,他只是不记得她了,她不怪他。

6.相处

孤生和驭灵师一起留了下来。

驭灵师从姚佑清的心口取了一滴血,滴在一个花盆里,并告诉孤生,从现在开始,她必须绝对服从姚佑清的命令,直至这滴血种子开花结果。

孤生接过花盆,小心捧在怀里。

一瞬间,仿佛回到从前,仲夏时节,她和姚佑清一起站在河边,看荷花舒展开洁白的叶子,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很开心。

孤生下定决心要把那个善良的姚佑清找回来。

于是她开始每天趴在他耳边不停地说话:“阿清,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你说外公给了你一个大红包,要请我到城中最好的酒楼大吃一顿。没想到在路上遇见一个摆摊赌骰子的小乞丐,结果你输了个精光。最后我们只好蹲在醉香楼下流了一下午的口水。哦,对了,还有一次是乞巧节,我们本来约好的晚上一起看河灯,可是……”

可是没有用,他一点也想不起来,反而把她推倒在地,气急败坏道:“你烦不烦,那么聒噪,怎么不去做戏子?”

她伤心极了,咬着牙告诉自己,没关系,只要种出七窍玲珑心,那个温柔的姚佑清一定会回来。

就这样,孤生在他身边一待就是半年。她第一次告假,是在次年三月。她离开了三天,和驭灵师一起去了趟天阙山。

暮春时节,桃花朵朵。

她站在漫天花雨里,问驭灵师为什么要帮她。年轻的驭灵师没有看桃花,瞧着她微微失神,“你长得很像我喜欢的姑娘。”

曾经,他和他喜欢的姑娘有过一个约定,要一起来天阙山看一场旷世桃花。可后来,他们一个懵懵懂懂,一个说不出口,终于走散了。

驭灵师笑道:“影灵姑娘,我能抱抱你吗?我实在太想她了。”

孤生答应了。她想,他一定很喜欢那个姑娘,不然怎么会哭得稀里哗啦的,她从来没见过一个男子哭成这个样子。她有些失落,如果姚佑清对她能有他的一半深情也好呀。

然而这落差实在太大。

从天阙山回来,孤生才知姚佑清前天摔伤了腿。刚一进门,他就对她发了很大很大的火。他骂她不负责任,还又把她推倒在地,磕得额头血流不止。

他把她当成随意凌辱的丫鬟了吗?他这般让她心寒,他真的一点也感觉不到吗?她想辩驳,可瞧着窗台那盆已经长出枝叶的七窍玲珑心,终究缄了口。

姚佑清的腿伤得很重,大夫说没半年下不了床。于是,姚家本就每况愈下的生意更加惨淡了。

商途受阻,姚佑清决定转投仕途,参加科举。但他心焦气燥,念了两年书,成绩并不理想。开考前一天,姚佑清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打算。

他说:“阿生,你既然是影灵,一般人注意不到你的存在,不如你混入考场,帮我递答案。”

许是太久没有听到“阿生”这个称呼,一时之间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她抬头发现窗台的血种子已经开出了淡淡的花,白色的,很漂亮。她想,是她的阿清快回来了吧!

于是,她眯起笑眼说:“行呀。”

7.嫉妒

姚佑清是从考场出来后,才发现孤生不对劲的。

她脚步凌乱,脸色苍白,整个人像是虚脱一般。她指指考场门前的石雕灵兽说:“没关系的,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姚佑清的胸口像是被人用力揪起,狠狠一紧。

他怎么会没想到呢?科举这样的庄严场合,必然都是设了驱灵防妖的法阵的。此番在里面一待便是三天三夜,她不知伤了多少元气。

姚佑清俯下身去,在心里大骂:你是个傻子吗?我想不到这一层,你难道还没有嘴,不会说吗?

孤生望着眼前宽阔的脊背,愣了愣,下意识推辞道:“不碍事的,我自己能走回去。”

“你是要违背我的意思吗?上来。”姚佑清换了命令的语气。

孤生的心暖和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和姚佑清那么近距离的接触。结实的背,清香的发。真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永远都到不了尽头。

可幸福总是稍纵即逝。

回到宅邸,驭灵师得知事情的原委后动了气。他骂姚佑清狠心,明知她是灵族人,还让她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姚佑清没有解释,突然想起两年前的一天。

那天,孤生同驭灵师去了天阙山。

他们前脚出门,姚佑清鬼使神差地后脚就跟了去。然后他看见漫天花雨里,二人深情相拥的场景。他心头莫名烦闷,一个分神儿,竟从山上摔了下去,摔断了腿。

眼前的场景和彼时重合,姚佑清心头蓦地冒出一把邪火,“她现在是我的饲养者,必须听我的话,不用白不用。”

说着竟把孤生胡乱扔到床上。孤生本就元气大伤,被姚佑清这么一摔整个人眼前一黑,当即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驭灵师已经被姚佑清赶走了。后来,她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姚佑清说过的绝情话。

驭灵师说过,失去七窍玲珑心会令姚佑清丢掉从前的记忆,却不会忘掉感情。如今看来,或许曾经的他也没有多么喜欢她吧!

过了几天,城里传来消息,说姚佑清中了举人。第二天城里的媒婆来抢着给姚佑清说亲,把门槛都踩塌了。

孤生大病初愈,急匆匆跑去问姚佑清的想法。

她的眼圈红红的,很惹人怜。他沉默了一会,说:“就城南刘家的女儿吧,人生得美又会做生意,关键是性子内敛,没那么聒噪。”

哎呀,他果然是喜欢安静的姑娘呀!

彼时,孤生抓着他的胳膊,巴巴地望着他,就像一只狩猎架下的小兔子在做最后的挣扎,“可是,我喜欢你呢……”

他怔了怔,脑中思绪翻涌,话到嘴边却又结了冰,“哦,关我何事?”

孤生不再说话,默默转了身,嗓子干涩。

姚佑清望着她一步一步离开的背影,蓦地抓住胸口,心如刀绞般难受。他想,一定是驭灵师那颗药的药效过了吧。

后来,姚佑清到底还是娶了刘家的女儿。

孤生记得他大婚那天正好是七窍玲珑心开花结果的最后日子。她摘下那颗辛苦养育了三年的果实,小心翼翼揣在怀里,蹲在新房外,哭了大半夜。

她本来是打算把七窍玲珑心送给姚佑清做贺礼的,可瞧着大红烛火下的一双璧人,怎么都不想就这么便宜了姚佑清。

就在孤生犹豫不定的时候,哥哥出现了。

原来,哥哥此回赶来离国是为了告诉孤生自己就快成亲了,未婚妻是一个和孤生一样温柔好看的姑娘。

孤生把哥哥拉回暗影里。

哥哥气愤极了,他骂她傻。他们的目标本来就是姚佑清的七窍玲珑心。如今正好,她带着这颗重生的七窍玲珑心回去,不仅会成为影灵一族的英雄,还能借此机会提升自己的存在之力。到那时,她会有很多很多朋友,她会遇见一个爱慕她的影灵,同他长长久久地过一辈子。

似乎不无道理呢!孤生幽幽偏过视线,看向新房的方向。

喜烛不知何时熄灭了,屋檐上大红灯笼随风摇曳。她无力地牵了牵嘴角,既然他那么厌烦她,那就让她成全了他吧。

8.背离

孤生不辞而别,离开了姚家。

她的心情很乱,没有直接随哥哥回家,只是约好成亲前一定会赶回去。

接下来半个月,孤生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却发觉眼前的一切都有姚佑清的影子。花是他看过的花;草是他踩过的草;风是他闻过的风;雨是他尝过的雨。

她无奈地笑笑,却不知道就在她还没有理清思绪,想开一切的时候,姚佑清竟然已经行动了。

他花钱请了十个驭灵师,围剿了影灵一族的故乡,芙蓉城。影灵一族的力量本就弱小,哪里是驭灵师们的对手,一番血战,除了孤生的哥哥,无一逃出生天。

此刻,本该回来参加哥哥婚礼的孤生,望着眼前的血色残垣,红着眼,疯了似的赶往离国。

岂料,刚一进城就遇见了从姚家逃出来的哥哥。哥哥浑身血淋淋的,只说了一句,“快逃”,就昏死过去。

孤生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被驭灵师们团团围住。

时值初夏,绿柳成荫,姚佑清沿着弯弯曲曲的小道走来,悠悠开口:“阿生,你不该带走七窍玲珑心。”

孤生视线渐渐模糊,眼中尽是恨意,她一字一顿:“姚佑清,我看错你了。”

“算了吧!”他厉喝着打断她,“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你同你哥哥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其实你从一开始靠近我就是为了这颗七窍玲珑心吧!”

哈哈,她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当他得知,她接近他只是为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时,他有多么难受,难受得要死。她还说什么喜欢他,全是假的,喜欢他又怎么会和那个驭灵师纠缠不清?

然而,更让他生气的是,他明明知道她这般利用他,明明手里握有能够取她性命的蛊毒,他却不忍心让她死。

“是,你说对了。”孤生含着泪,却是凄惨惨笑了,“如果不是为了一颗七窍玲珑心,谁愿意接近你这个傻子?”

一句话轻巧,却仿佛生生斩断他们所有的过往。

“阿生,交出七窍玲珑心,我放你和你哥哥离开。”他的声音冰冷,没有丝毫的温度。

孤生狠狠盯着他,“别做梦了,七窍玲珑心我早就扔了,你杀我族人,伤我哥哥,这辈子就等着倒霉死吧!”

一语出,数十名驭灵师蓄势待发。

姚佑清没有下令,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睁开双眼,无力道:“你们走吧。”

孤生愣了愣。她却生怕姚佑清反悔,带着哥哥转身便走。

姚佑清望着她的背影,很久之后,晚风中才飘来一句血淋淋的话:“姚佑清,若我哥哥有事,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一瞬间,脑中如书卷翻页,哗啦啦闪过无数模糊的画面。姚佑清拼命睁大眼,却怎么也看不清,只觉刀削斧绞般的痛楚又一次袭击了他空荡荡的心。这一次,不知为何,他疼得喘不上气,疼得哭出了声。

“孤生,你给我回来——”

9.乘风

孤生终究还是失去了哥哥。

她一个人回到了芙蓉城,守着破败的家园,孤独生活着。直到三年后,她听说姚佑清被外祖父接来了芙蓉城。

她得知,这些年,他过得不好。

三年前他被人检举科举作弊,终生禁考。两年前做生意血本无归,卖了祖宅,盖了间茅草屋,勉强遮风挡雨。一年前,妻子病重,死在了睡梦中。而眼下,他病魔缠身,大夫说或许时日无多。

她听说这些时,正倚在树上,看着河央开到繁盛的荷花。果然,失去了七窍玲珑心,他当真成了最悲惨的倒霉鬼。

奇怪,她应该高兴呀?怎么还流眼泪了呢?

孤生决定去见姚佑清是在一个夜晚。时隔三年的重逢,凄沥的雨水。她和他就这么隔着无尽的黑夜默默对视。

“托你的福,我就要死了,你是来看我死的吗?”闪电划过,他站起身,张开双臂,一步一步迎上她手中的白刃,“你若想报仇,就来吧。”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启朱唇念了一句咒语。

之后,姚佑清如木头人般定身在那里。只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

她慢慢上前,轻挑白刃,缓缓破开他的胸膛,而后望着空荡荡的洞,倏忽笑了,“阿清,你真的是一点点心都没有了呢。”

他惊讶地望着她。

她流着泪从怀里掏出那一颗她揣了整整三年的七窍玲珑心,慢慢送入他胸口,“阿清,你还记得吗?七岁那年,我们第一次相识。那天你躲在石头后面偷偷看我,我也躺在树上悄悄打量你。那个夏天,别提我有多开心了。

“后来,你离开的时候,还跟我说,来年夏天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呢!可谁知,你个傻瓜,第二年却不记得我了。不过,没关系呀,我们重新认识就好了……”

冰冷了七年的心,逐渐温暖起来。

他怎么会忘记呢?

何止那个夏天,他同她相识这么年,每年夏天离开的时候,都会雷打不动地送她一只河灯。然后,说一句同样的话,“阿生,等明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而那秘密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我喜欢你。

可不知为何,他总是临阵退怯。因为怕她追问,于是每年重逢他都假装不认识她了。她都不知道,他曾经因为她一句话,在自家池塘泡了整整一年,只为重逢时能给她采下那朵最美的荷花。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势渐收,天色也渐渐白亮起来。

孤生瞧着姚佑清越来越清澈明亮的视线,“阿清,你这么傻,如果有一天再有像我这么漂亮的姑娘引诱你,来抢你的心,该怎么办呢?”

他望着眼前的姑娘,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想挣扎,却动不了身。

“嘻嘻……吓唬你的,”眼前的姑娘越来越模糊,最后竟化成了一缕轻烟飘入了他的胸膛,“不要怕,从今以后,你的心,由我保护。”

束缚身体的力量豁然消失。姚佑清猛地跪倒在地,蜷缩着脊背,按住心口,拼命去抓住心头那一点一点即将再度消失的记忆。

他知道这是影灵的特殊力量,化成轻烟缠绕于心爱之物上面,让心爱之物犹如消失般隐匿起来。从此,一切同七窍玲珑心有关的记忆都会彻底消失。从今而后,再没有人会记得姚佑清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包括姚佑清自己。

他拼命咬着牙,却终究抵挡不住影灵一族强大的守护之力。往事渐渐模糊,他仰起头,望向窗外。

云端浮雪,芙蓉花谢。

两个半大的小孩子站在河边。

少年恋恋不舍地解开手腕上绑了一个夏天的红色丝绸,“阿生,没关系,等明年夏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那我们就约好了,明年夏天,明明年夏天,明明明年夏天,我们还要一起玩,一起看荷花。”

“嗯,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