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行·岁岁不语

罗浮年少的时候,读过许多英雄传记,里面有杀伐果断的帝王,有舍生忘死的将军,还有胆识冲天的剑客,却独独没有像叶清岚一样胆小如鼠的笨蛋。

1

十岁那年的秋天,罗浮在后山发现了一片枫树林。红色的树叶漫山遍野,映得半面天空都是火色的。她捧本书,坐在最高的树枝上,半倚树干,一读就是一天。

可她并不是天生就喜欢读书,只是没有朋友,寂寞罢了。

罗浮不合群儿的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她强势果敢,男孩般的性格。因而在同龄姑娘们忙着议论谁家公子儒雅,谁家公子俊秀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躲在浓密的枫叶后,读着、梦着、笑着、哭着。

认识叶清岚是个偶然。

有段时间,男孩每天都会来枫树林捡枫叶,挑了一片又一片,直到找到那片最令他满意的枫叶,捧在心上,蹦跳着离开。

起初,她只是静静观望着,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做着令人费解的举动。后来,实在忍不住好奇,就从树上跳下来,偷偷跟踪了一路。结果发现他用笔在枫叶上写满文字后,塞进了舒家大门里。

罗浮想了一会,爆发出一阵怪笑:“嘻嘻,我知道了,你喜欢舒家小姐。”

叶清岚被突然蹿出来的小姑娘吓坏了,想说什么,却红着一张脸,半个字也吐不出,最后低着头怯怯地跑开了。

她捂着肚子大笑,她从没见过这么胆小,这么容易脸红的男孩子。她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她太渴望有一个朋友了。

第二天,叶清岚照例来到枫树林。

罗浮坐在树上,一边晃着脚丫,一边用命令的语气说:“喂,以后跟我一起玩吧。”

他怯怯地退了几步,逃也似的扭头就走。她早料到这一幕,踩着树枝居高临下,小地痞似的抱臂一笑:“你要是答应,我就帮你追到舒家小姐。”

对方一滞,回过头,伸出小手指:“一言为定。”

叶清岚家境殷实,父亲病逝后,才清苦下来,在此之前,叶舒两家是有婚约的。

按照约定,罗浮要帮叶清岚达成好事。于是,一天夜里,爬上梯子,把叶清岚扔进了舒家大院。谁知,第二天却传出叶清岚采花未遂的故事。

舒家老爷一气之下,跑到叶家退了亲。叶清岚躲在枫树林,哭得天昏地暗。

罗浮的小脑袋瓜精明,知道舒家老爷只是嫌弃叶家太穷了,才随便找个借口退亲,所以,得想办法赚钱。

她告诉叶清岚,后山上生长着一种奇异莲花,叫做长生莲,吃了它结出的莲子能够去百毒、治百病甚至长生不老。如果把这门子买卖做大,腰缠万贯肯定不在话下。

可事情又哪有想得这般简单?长生莲之所以成为传说,是由于无数人对此趋之若鹜,却都无功而返。

有人说这不过是好事者捏造的谎言。也有人说镇上的花婆婆已经快两百岁了,就是吃了长生莲子,才能至今容颜未老。

罗浮不死心,跑到花婆婆家打听。花婆婆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凝望着后山,痴痴地笑。她失望极了,叶清岚安慰:“阿浮,别难过,明天我就上山摘几个长生莲子先给你尝鲜。”

大话出口,叶清岚就后悔了。寂静的大山,湿滑的山路,叶清岚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所以,当罗浮因为肚子痛歪进水里时,叶清岚整个人都傻了。

他曾亲眼见过小伙伴淹死在水里,所以怎么也不敢下水,站在离河岸一丈远的地方,急得大呼:“阿浮,阿浮!”

2

罗浮是被入山的猎户救回家的。

叶清岚等在门外,直到她睁开眼,才捏着衣角走进去。罗浮满肚子火气,抓起枕头砸过去:“呸,胆小鬼,用不着你关心!”

叶清岚面皮极薄,一声对不起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

送走叶清岚,母亲告诉罗浮,她是葵水来了,所以才会腹痛难忍。这是一个姑娘从幼稚到成熟的标志,以后要学着温柔一点,这样才能嫁个好夫君。

不期然,脑子里浮现出一张怯懦的脸。她愣了愣,甩甩脑袋,决定要去把叶清岚好好揍一顿。

只是,这一切都来不及实现,一场猝不及防的地震就突袭而来。

罗浮永远忘不了那一夜,月光黯淡,星空失色,强烈的震感将人们从酣睡中叫醒,大地刹那间分出无数裂缝,她眼睁睁看着母亲掉进冰冷的深渊,消失不见。

“活下去。”母亲最后的话给了她一丝清明。她擦干眼泪,穿过狼藉的街巷,站在倾塌的房屋前,呼喊着叶清岚的名字。

可是,没有人回应。

她害怕极了,蹲在废墟上,一直挖一直挖,直到双手鲜血淋漓。

那是她懂事以来第一次哭。她从小性子倔,受了委屈就想办法讨回来,受了伤痛就默默忍着。邻里们都说她生错了性别,不该是个女孩。然而此刻,仿佛最后一线光明被切断,巨大的黑暗压得她喘不过气,积蓄的泪水伴着撕心裂肺的嚎啕夺眶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窸窣的声响从废墟里传出,晶亮的眸子宛如一道天光割破浓稠黑暗,柔弱的嗓音道:“阿浮,救我。”

她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呆愣良久,扑上去拉他出来:“太好了,胆小鬼,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大哭着,紧紧抱住她。

两人在废墟里等了两天两夜,最终等来的却不是救援物资,而是为防震后瘟疫,屠镇埋尸的噩耗。

慌乱中,叶清岚望向罗浮,她咬着指甲,思绪转得飞快,想起幼年玩捉迷藏的破屋有个地洞,也许那儿,是唯一的机会。

她拉起他,本想直奔目的地,却在路过舒家的时候,看见舒家小姐躺在废墟之中,奄奄一息。

叶清岚想救人,罗浮拉住他:“你疯了,她感染了瘟疫,就快死了。我们现在过去,也会死的。”

“也会……死!”他犹豫着,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最后,罗浮当机立断,放弃了救援。

3

两人在洞中躲了一天一夜。

叶清岚没能救下舒家小姐,失魂般缩在角落,喃喃想起一些往事,一些她从未参与过的,他和舒家小姐的过去。

他们相识于叶清岚父亲的灵堂上,那个有着盈盈水眸的小姑娘,仿佛未染尘埃的小仙子,为他黑白两色的世界抹上一道亮丽的色彩。

罗浮静静听着,她想也许终其一生,再没人能取代舒家小姐在他心中的地位了。想到这儿,鼻尖微酸,抱紧了怀中的少年。

官兵撤离后,两人才从洞里爬了出来。

罗浮望着夷为平地的故土,做了一番思量,最终决定去盛京谋生。

此处离盛京虽没有千万里之遥,却也有一段不短的时程。罗浮要强,一路翻山越岭、风餐露宿,既肩负起讨饭打猎的重任,又给予了叶清岚无微不至的照顾。

半个月后,抵达盛京。

罗浮把叶清岚安置在城外一间破庙后,就跑去城里打听哪里需要伙计。尽管许多店铺都写着“招工”的字样,但老板一看对方是姑娘家就都回绝了。

叶清岚听罢,拍着胸脯,自告奋勇要去仓库做劳力。

罗浮了解他的性子,胆小懦弱,出去做工指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子。他是她唯一的“家人”了,她舍不得他受苦,对于他的请求,她有求必应。

有一次,叶清岚想吃肉包子,她没有钱,只好偷了几个回来,却也引来包子铺老板的一顿毒打。接二连三的棍棒抡下来的时候,她看见佛像后的男孩瞪大了满是恐惧的双眼,泪水汹涌而出。

她咽了口血水,抬起手指,做个了噤声的动作。抬眼,细碎的阳光照在身上,温暖舒适,恍如某年某月某棵枫树下的约定,令人贪恋得不愿放开,不愿忘记。

恍惚中,罗浮做了一个梦。

梦中,叶清岚背着她跑遍了盛京所有的医馆。少年跪在地上,磕得满头鲜血,只求大夫救救他的姑娘。

她挣扎着从他背上下来,指尖拂过他愈发清俊的眉眼:“胆小鬼,你没钱,拿什么给我看病?”

他笑了笑,右手抵在胸口:“我有心。”

懦弱的少年一夕蜕变,长成坚毅的男人。她落了泪,伸出手想要抱住他,可眼前人却如一缕飘渺的幻影,风一吹就散了。黑暗漫卷,无数幽灵朝她飞袭而来。

再睁开眼,已经躺在干净的床上,数步开外,叶清岚一脸疲态地支着脑袋。

他告诉罗浮,济生堂的当家可怜她身受重伤,收留了他们。这里正缺帮工,当家也愿意给他们试工的机会。

罗浮不敢相信,这济生堂可是盛京最有名的医馆,她连想都不敢想。

也正是因为机会来之不易,一个月的试工期,他们拼尽了全力。正式录用的那天,罗浮高兴坏了,拿着工钱跑去夜市给叶清岚买他嘴馋了很久的糖葫芦。

站在灯火通明的街头,看着金银满缀的行人,她想起以前在书里读过的诗句:“白玉为道辉似梦,琉璃雕瓦筑华楼。”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这般奢华的地方。只是,这一切跟她有什么关系呢?胆识冲天的侠客,一掷千金的英雄,那些不过是她幼年的梦罢了。如今,天大地大,除了叶清岚,她什么都没有,只有叶清岚笑了,她才是快乐的。

事实上,在济生堂的几年,她的确过得很快乐。

晴天,他们上山采药,陡峭的山路,他们相扶相持;雨天,他们同守檐下,说着古老的故事,一起做着携手江湖的梦。

一日又一日,一秋又一秋。他们以为,日子会这么清贫地过下去。直到有一次,两人入山采药,挖出了一只千年人参。

罗浮笃信是上苍怜悯他们,给了他们脱离贫苦的机会。于是,一起辞了济生堂的活计,卖掉人参,用换来的钱,开了一家以药食为主的酒馆,生意还算不错。

罗浮十七岁生辰前夕,终于按捺不住,和叶清岚商议起成亲之事。

叶清岚先是一怔,继而拿出一只玉镯。

玉镯晶莹碧透,凭借上面的印记能够辨识出,这是乾国第一玉雕师的作品,放眼整个天阙大陆都是独一无二的。

这就是他半年来通宵达旦调制新药酒的原因么?罗浮惊喜之余又有点失落,她终究是个女人,希望心爱的男人把自己抱在怀里海誓山盟、甜言蜜语。

这对内敛的叶清岚,却是个不小的挑战。

4

婚事提上了日程。罗浮不信黄道一说,叶清岚却很在意。白天打理酒馆生意,夜深了,就坐在灯下,挑选日子。

那天,叶清岚在调制药酒时多贪了两杯,晚上,一边打瞌睡,一边翻黄历。罗浮坐在一旁,托着下巴,好奇道:“胆小鬼,我们上无父母,左右无亲戚的,这么认真干吗?”

叶清岚醉意朦胧,看了她一会,弯起好看的眉眼,含糊道:“我……害怕。”

害怕?罗浮有些生气,从小到大,他怕疼、怕羞、怕水、怕死,现在就连成亲日子不好也要怕,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像个男人一样,让她省省心?

她偏过头去,却见他早已伏在案上沉沉睡去。精致的面庞带着淡淡的酡红。她伸出手,戳戳他微卷的睫毛。他蓦然一抖,她缩回手,终是淡淡一笑,不忍再打扰。

挑拣半月,日子终于定了下来。可是,就在大红喜字裁剪完毕,凤冠霞帔准备妥帖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这天,店里几个客人讨论起城郊茶楼的一名歌姬,说是为保清白,歌姬用匕首划伤了龙在天的脸。

这龙在天是盛京有名的混世魔王。一个是抵死不从的低贱歌姬,一个是巧取豪夺的无理恶霸,这样的身份冲突,一时间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资。

酒馆口舌多,罗浮本不在意,让她留心的是这名歌姬不仅和她是同乡,还是地震的幸存者,更令她吃惊的是,歌姬唤作舒薇。

舒薇,正是舒家小姐的芳名。

叶清岚抱着酒坛经过,闻言手一抖,香醇的米酒洒了一地。之后一整天,恍恍惚惚,不在状态。晚上,又独自一人去了城郊茶楼。打听之下,才知舒家小姐当年身染瘟疫,却为高人所救,几经辗转,现如今卖给了城郊茶楼的老板。

老板当然不愿意得罪一方恶霸,硬逼着舒薇嫁给龙在天。一窗之隔,传来女子无力的争辩和老板高声的训斥声。

叶清岚站在外面很久,终究没有走进去。他想如果当年不那么胆小懦弱,如果当年能坚持救人,或许,她也不会沦落风尘。

从茶楼回来,叶清岚生了场病,吃不进饭,喂不进药,只昏昏沉沉地睡。

龙在天扬言八抬大轿强娶舒薇的当天,他不知从哪个探望的街坊口中听来消息,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罗浮按住他:“够了!别折磨自己了,你不欠她什么!”见他脸白得吓人,心一软,又道,“何况你没听街坊说嘛,龙在天人虽霸道,可这次怕是动了真情。”

“不,她不会幸福。”叶清岚烧得昏昏沉沉,却死死抓着罗浮的衣袖,宛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阿浮,求求你,帮帮她。”

怎么帮?龙在天一方恶霸,杀一个人像碾死一只小蚂蚁般随意,他怕他青梅竹马的姑娘不幸福,就不怕她有去无回吗?

她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怪只怪,那女子是他儿时喜欢的姑娘,曾在他最孤独的时候走进了他的心里。犹如那时,绯红似火的枫树下,一声“一言为定”,就带走她所有的寂寞。

这种刻骨铭心的欢喜,她最清楚了。儿时有约,枫叶传情,他们之间有太多她未曾参与的过往,相识的、相知的、欢乐的、悲伤的,一旦重拾,会成为她最大的威胁。

街坊邻里说,你们生死相依这么多年,感情早已超越任何,没必要这么没信心。

她笑了,是呀,他们的确朝夕相对许多年,可谁知道,他竟连一句“我爱你”、“我喜欢你”,甚至“你真好”之类的语句,都没有说给她听过。她不知道,这些话他要留到什么时候?洞房花烛夜吗?

5

罗浮还是去了,并且如叶清岚所愿的,阻止了那场强娶迫嫁,却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龙在天死了,从二楼摔了下来,磕在石头上,当场身亡。而罗浮成了杀人凶手,收监候审。肮脏不堪的牢狱中,她闭目躺在稻草堆中,回忆起白天的经过。

她硬闯进城郊茶楼,正撞上龙在天欲对舒薇图谋不轨。情急之下,摸起青花瓷茶壶,对准对方后背用力砸下去。

龙在天恼羞成怒,挥起铁拳就要打过来。罗浮出于自卫,推了对方一下。谁知龙在天脸色一变,摇摇晃晃,最后,竟从窗户栽了出去。

一声闷响,血花飞溅。

舒薇却无半分惊讶,踩着小碎步,踱到窗边,冷眼瞧着楼下血肉模糊的尸体,嘴角弯成一弯新月。

围观的人群,只知罗浮和龙在天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她把龙在天推下去的,没有人知道命案的真相,除了她和舒薇。

龙在天在最后一刻,指着端端正正摆在桌面的两只空酒杯,望着舒薇不甘心地说了一句:“你下药。”

没错,舒薇才是真正的凶手,她不愿屈服命运,在暗中下了毒药。

说来可笑,那一刹那,罗浮心里想的不是如何为自己洗脱冤屈,而是,如果舒薇被抓,叶清岚大概会疯掉吧。她怔怔出神,以至于官兵冲进来时,忘记了抵抗,忘记了辩驳。

罗浮被关不久,叶清岚匆匆赶来牢狱。她怕他担心,嬉笑上前,漫不经心问了一句:“烧退了?”

他没有接她的话,低着头道:“不要说出真相好吗?她太可怜了。”

罗浮愣了愣,难道他这般焦急赶来,不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只是来告诉她,不要说出舒薇是杀人凶手的真相?

什么意思?他是想让她替舒薇顶罪?这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啊!

她朝叶清岚大骂一通,骂他没良心、骂他胆小鬼、骂他懦夫,骂得整个牢房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整个过程,叶清岚一直张着嘴,却没有机会插一句话。

第二天,济生堂的当家拿着真金白银前来保释罗浮出狱。她这才想起来,济生堂的当家不仅医术高明,人脉也广,上至朝廷命官,下至江湖豪杰,无一没有门路,保释一个小小的她,自然不在话下。

原来叶清岚早就想好了对策,是她冤枉他了,要赶紧回去给他道歉。

阴郁的午后,乌云密布,罗浮的心情却是响晴的,她飞奔着穿过大街小巷,最后,却在房门口愣住了。

一门之隔传来女子的歌声。

罗浮心一沉,忐忑推开一条缝隙。

不算宽敞的房间里,舒薇一身枫叶颜色的纱裙,怀抱琵琶,歌声委婉。叶清岚半躺在床上,脸色依然带着病态的白,眼睛里却染了点点笑意。

一曲唱罢,女子眸光里含了泪光:“岚哥哥,你还喜欢我吗?”

叶清岚点点头,说:“喜欢。”

窗外的罗浮,脚底一软。“喜欢”这两个字他可是从未对她说过的呀。呵呵,原来,他所有的甜言蜜语并非要留到洞房花烛夜,而是根本不是说给她的。

委屈好像一座火山,喷涌而出,她再也忍不住,踢开房门,径直走到叶清岚跟前,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这么多年,她没少打他、骂他,却都是玩笑之举,唯独这一次,她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他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打得头一歪,唇角渗出血丝。

“叶清岚!你没良心!”她狠狠瞪着他,怒火灼烧。

他却淡淡一笑,轻轻擦去嘴角的血渍,满目疲惫:“阿浮,算了吧,我们根本就……不合适。”

6

罗浮不记得她是怎样逃离那个是非之地的。

她蜷缩在雨里,反复想着叶清岚的话:“你对我的好,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上,但我太懦弱,你太强势,我们不适合。”

不适合吗?想想也是,他再胆小,再懦弱,也终究是个男人,他喜欢的不是事事抢在他前面的大姐,而是躲在他身后以他为天的女人。

“好,胆小鬼,我现在需要人保护,你来呀。”她站在雨中,自言自语,她在等一把伞,可等到雨停,等到心凉,也没有等来。

第二天,她一身狼狈地出现在叶清岚面前,目光冷淡,摘下腕间价值连城的玉镯,随手往地上一丢,说:“既然如此,不要后悔。”

她从来就不是纠缠不休的姑娘,你若不好我便休,如此而已。她也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姑娘,她要让他知道,不是他抛弃了她,而是她不要他了,像扔掉一块脏兮兮的抹布,连同他送的信物一起扔掉。

哪怕,玉镯碎成两半时,她的心犹如万蚁啃噬般痛苦。

她走了,除了几件随身的衣物,不带走一分一毫的钱财。

那酒馆是她和叶清岚一起白手起家的,那银子是她和叶清岚一起积攒的,她现在不想看见任何和叶清岚有关的东西。

她和他,就此别过,再也不见。

7

嫁给谢忱,是在一年后。

这个人是她在入山采药的时候遇见的,江湖侠客,一把长剑,白衣翩跹。

谢忱胆识过人,桀骜不驯,和她幼年幻想中的夫君一模一样。而谢忱亦同样欣赏她的豪爽果敢,对她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追求。

成亲之后,他们一起鲜衣怒马,仗剑江湖。他待她不错,总是把她抱在怀里,带她到最高的山巅,甜言蜜语,山盟海誓。

三年后,她随谢忱回到了家。

江湖世家,虽然没有深宅大院的规矩,应酬却少不了。谢忱时常不在家,罗浮闲来无聊,便写起回忆录。

她从日出写到日落,又从日落写到日出,直到写完十七岁那次诀别,顿住笔,呆坐了一下午。再提笔,却不知该写什么了。

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她似乎跟着谢忱经历过很多事情,却又似乎什么都没经历过,拿起笔,脑子一片空白。写了撕,撕了写,总感觉少了些什么,最后索性搁了笔,连同剩下的几页一并留白。

再次见到叶清岚,是在两年后。这一年,谢忱得罪了江湖中的大人物,罗浮与之一起被抓,关在一处铁牢。

黑衣头领是一个善于玩弄人心的男人。他扔下一把刀,冷冷道:“牢门的钥匙就藏在你们其中一人的腹中,出不出得去,就看你们自己了。”走了两步,复又回头,“对了,忘记说了,这把刀淬了剧毒,并无解药,二位小心了。”

阴暗的牢房陷入一片死寂。

第一天,谢忱亲吻罗浮,说“我永远爱你”;第二天,谢忱安慰罗浮,说“放心,不会有事的”;第三天,谢忱没有说话;第四天,谢忱开始抓狂,扑在牢门前,破口大骂;第五天,谢忱陷入癫狂。

他想离开这儿,他想回家,于是捡起地上的刀,朝罗浮挥去。

罗浮躲闪不及,左臂被划开一道口子,毒素侵入意识,她贴着墙角滑下去。再次面对谢忱的刀锋,却是淡定了。

她不怪谢忱,真的。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谢忱的甜言蜜语,谢忱的山盟海誓,最终,却定格在一张胆小而怯懦的脸上。

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阿浮!”

她笑了,胆小鬼,我大概上辈子欠了你很多钱,临死前,也不让我清净。

然而,预料中的死亡没有来临,耳边的呼声反而越来越真实,与此同时伴随着急急的开锁声、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利刃穿透皮肉的闷响声。

她睁开眼,看见一身黑衣装扮的叶清岚。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来的,又是怎样在瞬间完成开门、抽刀、杀人这一系列动作的,只诧异地看着那把洞穿谢忱后背的长刀,脑子一片空白。

刀柄还在叶清岚手中握着,他第一次杀人,双瞳布满惊惧,却努力压制住颤抖的双手,咬紧牙根,冲她微笑:“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逃出并不顺利。

黑衣头领冷着一张脸,却在看向叶清岚时带了几分欣赏:“敢到这儿救人,我很欣赏,若你敢受我一百棍,我便让你带她离开,否则,把人留下,你速速离开。”

叶清岚自小体弱,莫说一百棍,就是三棍也未必承受得住。她贴在他耳边,说:“快走吧,你不是怕疼吗?”

叶清岚笑了:“我……当然怕疼。”这么说着,却是轻轻放下了她,坚定地走到黑衣头领跟前。

黑衣头领一愣,提起木棍,用力杖在他瘦削的脊背上。只第一棍,他便双膝跪地,口吐鲜血,十棍下去,叶清岚后背皮开肉绽。

四下静寂,唯余了风声、棍棒声和粗闷的呼吸声。

他曾背叛过她,以她的性格定要讨回来,可如今,她却痛彻心扉,“叶清岚,你又愧疚心泛滥了吗?我是死了丈夫,可跟你没关系!”

打到第五十棍的时候,叶清岚的皮肉已经稀烂,却还强撑着不认输,黑衣首领不解:“她身中之毒并无解药,你白白丢了性命,值得吗?”

叶清岚趴在地上,虚弱一笑:“你错了,我并没有抱着一命换一命的打算,我一定要活着出去,只有我活着,阿浮才有机会活。”

一句话出,饶是铁石心肠的黑衣首领也被震撼到,心底不由生出一种佩服,情绪一动:“你们走吧。”

叶清岚诧异片刻,生怕对方反悔,强撑着身子,抱起罗浮,迅速离开。

逃出来后,叶清岚先找了家药铺,抓了副延缓毒性的草药给罗浮吃了,又雇了辆马车,开始赶路。

8

抵达故乡,是在七天后。

夏末,后山的枫叶还没红透。

罗浮身中剧毒,偶有片刻清醒。叶清岚抱着她走上熟悉的山路:“知道吗,那次铩羽而归后,我又去找了花婆婆,用了十个香酥饼,才打听出长生莲的秘密。”

长生莲结出的莲子能去百毒、治百病,甚至长生不老。他不顾自身伤势,千里迢迢回到故土,是为了救她。

她眼眶一红,心柔软下来,“这几年,我过得并不开心,什么江湖侠客,一点意思都没有。你曾经问我,有没有我怕的东西。其实我最怕的就是你不喜欢我,这种感觉比死了还难受。”

叶清岚脚一滞,再开口,嗓音带了哽咽:“那么,阿浮猜猜,我怕什么?”

她揽着他的脖颈,嗔怪:“胆小鬼,你又想欺负我吗?”

叶清岚浅浅一笑:“是呀,我是个胆小鬼,我怕疼、怕水、怕羞、怕死……”他顿了顿,沉默片刻,“可是啊,我最怕的却是你不够幸福……

“你知道济生堂的生意为什么这么好吗?因为当家的拿活人试药。那年,为了保释你出狱,我帮他试吃了一副药性极烈的药,也因此伤了心肺,随时可能死去。

“我是对舒薇有愧,但我并不想娶她,当日不过逢场作戏。我故意逼走你,是怕你嫁给一个短命鬼。

“你走以后,我安顿好舒薇,卖了酒馆,也离开了盛京。你大概想不到,我曾经陪你爬过高山,看过日出,赏过牡丹,甚至和你一起见证过你与谢忱的山盟海誓。我在暗处看着你,只想知道你过得是不是幸福,我怕你不够快乐……”

山路蜿蜒,他喃喃说着,怀中的姑娘早已泣不成声。

仿佛有风吹过书页,哗啦啦,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的记忆一笔笔写满白纸,那回忆录中缺少的只是一份沉默的爱。

长生莲生长的山洞深处,五彩石围成清澈池塘,池塘中央,一朵青莲含苞待放,亭亭而立。

他弯腰,轻轻放下她,神秘一笑:“有一样东西,欠了你许多年了。”

罗浮尚迷惑,叶清岚已一个纵身,跃入水中。

水花四溅,她迷茫,他真的是那个惧水的胆小鬼吗?

池中玄光明灭。她强撑起身子趴在池边,诧异地看着含苞待放的莲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展,凋零,继而生出莲蓬,结出莲子。

“哗啦!”一声水响,叶清岚从水底钻出,将一粒莲子往她嘴里一塞,眉眼一弯:“十岁那年欠你的长生莲子,收好了。”

罗浮呆呆地望着眼前人儿干瘪皱巴的皮肤,嚎啕大哭。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进山,却少有人找到长生不老的秘诀。因为吃下长生莲子的人之所以能够获得长久的寿数,在于这莲子是长生莲吸收了活人的寿命结出的果实。换言之,就是将自己的寿命过渡给别人。

她不会知道,波澜不惊的池底深处,他是怀着多么坚定的决心紧紧抓住那一尾青莲根须,任凭容颜一寸寸枯萎,精力一丝丝流逝,任凭生命一点点通过细长的枝茎传递给长生莲,只为结出那一颗承受了他寿命的莲子。

试问,世间几人如此?

地震中,他本想一死了之,是她的哭声,令他透支了半生的勇气,向她伸出一只手来;破庙里,他望着被打得半死的她,接受了济生堂的交易,以性命为赌注,第一次试药;街巷前,他为了她一句“白玉为道辉似梦,琉璃雕瓦筑华楼”,发誓一定要送她一只最华贵的首饰。

这些,他不说,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就是这么胆小的人,犹如此刻,他弥留之际,也没敢说一个爱字,只含蓄道:“阿浮,我从来没有不喜欢你,所以,你要快乐……”

她声嘶力竭,骂他笨蛋。

他望着她一点点吞下莲子,终是笑了:“傻阿浮,以后可别再被别人的甜言蜜语哄骗了。”

这融在莲香里的是他最后的话了。

她趴在他胸口,渐渐听不到他的心跳声。

这个世上,从来不缺少胆大妄为、巧舌如簧的人,他没有那样的口才,更不会说那些酸掉牙的话,他只有一颗心,一颗比其他人都勇敢、沉默的心。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罗浮痴痴地走出山洞时,远处的枫叶已被夕阳染成一片火色,那一瞬,她终于明白当年花婆婆的笑容,她也笑了,仿佛多年前的那个初秋。

她从树上跳下来,怪笑一声:“嘻嘻,我知道了,你喜欢舒家小姐。”

他红着脸,发丝飘动。

那时,风是暖的,云是甜的,而他们的心情是——

微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