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笔谈Ⅰ:天高地厚(中)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尘阙)

7

待到拂晓,黑熊捂脸负伤归,把凌虚子和白衣秀士扛在肩上,准备瞒着众人悄悄溜回那黑风洞。

“站住!黑狗,你不是说把猪妖手到擒来吗?”青道士鬼魅一样站住他的身后。

霓裳又鬼魅一样站住青道士身后。

黑熊如芒在背:“我回去歇歇。改日再与那猪妖大战三百个回合。”

“把脸转过来。”青道士揪住黑熊的尾巴勒令道。

黑熊要跑,青道士一个推手,黑熊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哎哟喂。两位大仙你们就不能照顾我们伤号吗,能不能把我们放到一旁再动手不迟。”二人被黑熊压在身下,已经无力呻吟。

青道士不客气地拍开黑熊遮脸的爪子,发现他满脸掉毛,露出朵朵血粉的梅花印,不禁掩嘴笑道:“被猪蹄子戳个满脸印?”

黑熊气得嗷嗷直叫:“是又如何。”

“打了一个晚上都没用兵器?”

“猪妖的蹄子不能拿武器,我难道欺负它不成。”

“还好没用兵刃,否则我怕你得被戳几个窟窿。”

“笑话了。我的黑缨枪也不是吃素的。本来我压着它打,谁知道它突然如癫似狂,全无章法,我才被乱拳打死老师傅。”

“别嘴硬了,留在这里吧。”青道士看家宅被群猪霸占,着实烦扰:“我去探探那猪妖,回来再计长短。”

霓裳知道青道士的言下之意,跪倒谢他:“谢过道长,不论成败,我必倾尽所有报答。”

青道士道:“小小仙子,何以报答。你且说谁让你来寻我的。”

霓裳突然掏出一把匕首架在脖子上:“小仙真身乃王母的百花云纹裳,虽非旷世奇珍,也是稀罕贵重之物。只要道长答应除妖,我可以即刻去死,将百花云纹裳献于道长。”

别啊!白衣秀士和凌虚子挣扎着把黑熊推开,想飞扑过来夺下匕首,黑熊一屁股把他们又坐了回去:“红颜祸水,你们白听我讲这么久佛理吗?”

青道士手探出两指,划过一道残影,凶器便已易主。

“笑话,你的命于我有何稀罕。可是那姓白的让你来寻我的?”

霓裳慌乱道:“道长,非小仙不诚,只是他说你若知道是他指点来的,恐怕不肯帮忙。”

青道士哼哼冷笑两声:“他是不是还说我吃软不吃硬。教你死缠烂打于我?”

霓裳犹豫地点点头,不敢吱声,就怕青道士反悔。

青道士却说:“你也无需怕。我做事历来随心随喜。即便他与我血海深仇,但你们的事与他不相干。”

道长!谢谢你。霓裳热泪盈眶,青道士一挥,匕首没入霓裳身旁的土地:“收起来吧。以后别动不动要死要活,现在的小姑娘真是将自己看得太轻了……”

黑熊插了一句:“对,真是不如你们这些老姑娘了,越来越重。”

此言一出,霓裳方明白青道士为何须眉不掩秀丽,冲上来拉住他的手:“道长,原来您也是女子。那您一定明白我的心事,我私自下凡已做必死的打算,求您务必为我杀了猪妖!”

青道士看着她久久不语,怅然一声:“世上最讨人嫌的莫过痴男怨女。”

霓裳黯然说道:“神女有心,襄王无意罢了。”

8

回忆就像无边的梦乡,没有翅膀就飞不出那无穷无尽。

天蓬头顶月亮,听着吴刚砍月桂的声音,合眼倚着一朵浮云在天河的边上打盹。

一朵幽幽的桂花掉到他的脸上,花粉扑鼻。

广寒宫的花真香,他脸眼皮都不抬,深深吸一口气,觉得人更加松弛了。

哗啦啦。突然一堆桂花砸下来,打得天蓬满脸斑斓冶艳的花汁。

吴刚怎么这么来劲,要把树都砍掉吗?但天蓬也不恼不凶,轻轻用手一抹,满脸黏糊糊的,眼睛都睁不开。

“你脾气还真好。”一个温柔青涩的声音传来,然后有一块手巾在天蓬脸上揉啊揉,把花汁都擦干净了。天蓬感觉到手巾背后有一只冰凉的小手,手上的香味和桂香截然不同,升仙以来哪有女子与他如此亲昵,惊得他四肢僵硬,不敢动弹。

天河军事重地哪里来的姑娘?天蓬睁开眼睛,发现是霓裳。

“天蓬真君,众仙都说你是宽厚君子,看来所言非虚。”

天蓬苦笑说:“众仙就是夸我是个没脾气的草包。只是你如何闯进来?水师历来不许女仙入营,门防偷懒吗?”

“他们可不敢偷懒,盘查我许久,”霓裳原地转了转,裙角飞扬,秀发轻舞,“哈哈,但是我后来这样转转,他们就放我进来了。我有魅力吧。”

“有魅力,但我的士兵比你还秀气呢,不会受你迷惑的。快说实话。”

“真的,不骗你。我就说是你的朋友啊,他们就放我进来了。”

天蓬看出端倪了,霓裳漆黑的头发星光闪烁,迷离如银汉迢迢。

天蓬瞪着眼睛,故作凶态:“小姑娘,你把我的星沙都涂到头发上了吗,那可是我和水师费时三天三夜才从天河里筛出来的最珍稀的沙子,本来是要献给王母的。”

霓裳坦然地盯着他的眼睛:“那又如何。你不是把它们赔给我了吗。那就是我的了。我听说你被罚面壁才来探望你,也好使你瞧瞧这些星沙要物尽其用才美,放在琉璃罐里太糟蹋,快夸我好看。”

天蓬心想难怪卫兵放行,估计现在全水师都知道元帅把将准备给王母的礼物送给了小仙女,真是跳到黄河洗不清了。

他无奈地耸耸肩:“好看好看。”

霓裳不高兴了:“我要真心的赞美。”

天蓬看看天,看看地,又看看霓裳,她确实美丽,但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小仙子,你快回去吧。此乃军事重地,女子不宜久留。”

“你歧视女仙,我去王母面前告你。”

行行!天蓬躺回他的浮云:“那你自己转转吧,一炷香后我让士兵送你回瑶池,我还得面壁呢。”

“有你这么面壁的吗?”霓裳从衣袖里掏出一根铁尺,一抖,变成了一根黑色的鱼竿。

“这可是好法宝,我从吴刚神那里磨了很久才借来的呢。”

天蓬悻悻看一眼:“小仙子,天河虽然有水,但是没有鱼,要钓鱼得回瑶池,那里的锦鲤又大又笨。”

霓裳对他挤眉弄眼:“天蓬大人落伍了吧。这可不是钓鱼的。”

她用力一甩,鱼竿一颤,金色的鱼线和鱼钩透过云层,摇摇下坠。

天蓬有点好奇地站起来盯着鱼竿看了看:“你把鱼钩抖下去作什么?”

“哈哈。这可是最近流行的钓鸟,比钓鱼有乐趣呢。”

钓鸟?天蓬哭笑不得:“小仙子,哪只鸟会那么蠢。”

快帮忙!天蓬话音才落,霓裳被鱼竿一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惊呼道:“帮我拉竿,是大鸟,大鸟!”

天蓬目瞪口呆,轻轻伸手把霓裳扶稳,然后不可置信地把另一只手搭上鱼竿,发现还真挺沉的。

虽然天蓬有意保持距离,但霓裳隔着薄薄的空隙,也觉得仿佛是倚在天蓬怀里,小脸刷一下就红了,不曾想文文弱弱的天蓬只是轻轻托住她的手臂,就抵消了原本使自己摇摇欲坠的重担。

“什么鸟这么重?”天蓬嘀咕着和霓裳一起拽着鱼竿往上一提,噗哧一声,厚厚的云层被气流冲散,太阳一样火红炙热的庞然大物,猛地甩到天蓬身后。

霓裳惊呼:“天啊……怎么办,我会被丢下堕仙井的。”

天蓬一看,心里咯噔一跳,这篓子捅大了。被钓起来的是卯日星君和他的龙马车,鱼钩勾着龙马的鼻子,而卯日星君被龙马车压住频临窒息。鱼竿则被惊慌失措的霓裳丢在地上。

在天宫,以下犯上是重罪。天蓬看霓裳急得粉汗淋漓,如花含露,心里不禁怜惜她,走过去捡起鱼竿,把龙马车推开,再把摔得晕头转向的卯日星君扶了起来,躬身赔罪。

“天蓬真君,您焉能如此戏耍于我。需知我正赶着接太阳回家,好让黑夜降临,你这是妨害我执行公务。”

天蓬诚心实意地赔礼:“星君莫怪,我百无聊赖,所以闹着玩。不曾想妨害了您和龙马,万望恕罪,恕罪!”

卯日星君见天蓬元帅低声下气,本也想息事宁人,但发现龙马的鼻子被勾烂后,他又气愤难耐:“闹着玩?你看看龙马都破相了。你逗小仙子开心,吊我、甩我,我官卑职小,再难忍也得忍!但你毁我龙马的容,它尚未婚配,是可忍孰不可忍。”

“星君,你留步,星君!”

气急败坏的卯日星君驾着龙马直奔凌霄殿去了。

霓裳围着天蓬团团转,心急如焚:“怎么办,怎么办。你为什么要代我认罪。他如今向天帝告你,你要受罚的。你还是把我供出来吧,可是你供我出来,我这么卑微,会被打下堕仙井的。怎么办?”

天蓬不胜其烦,只想赶紧转移她的心思。于是突然厉声吓止她,显得非常惊惶:“糟糕了!我想起那星沙尚有一事未向你说明,希望你知道真相之后莫责怪我。”

霓裳惊恐又狐疑地望着他:“什么事?此时难道还有比被天帝责罚更重要的事吗?”

天蓬点点头:“当然!话说盘古开天辟地,眼睛化作日月,头发化作天幕和星星,但是星沙,星沙来自何处你可知道?”

霓裳有不祥的预感:“不要卖关子,是他的血吗,还是他的魂魄。”

天蓬故作羞愧:“都不是。星沙乃他的头皮屑凋落所成。”

什么!霓裳眼前一黑,五雷轰顶:“头皮屑……头皮屑!”

“快告诉我不是真的!”霓裳暴跳如雷,误伤卯日星君之事瞬间抛诸脑后。

天蓬只能表示遗憾:“绝无虚言。别跳了孩子,你都成玉兔精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天蓬连忙驾起一片祥云,把她送到天河的门防处:“还能怎么办,快回去把头皮屑洗掉吧。记住以后不要轻易来这里。”

“你怎么老是欺负人!你赔我的损失,赔我的头发。”霓裳拉住他的衣襟不放。

天蓬双手张开:“小仙子,我现在身无长物,如何赔偿你。要不你看中我哪个士兵,我借给你可好?”

“流氓!不对,你怀里还有把梳子,你一个大元帅焉能如女子一般随身揣着梳妆之物。”

一把双环坠叶的虎嘴妆金梳从天蓬的胸口掉了出来,一把被霓裳抓在手里:“先交由我保管。待我洗去星沙,确保头发无恙再还你,如果坏了头发,就当赔偿我了。”

“仙子,且慢,那不是梳子!”天蓬要夺回来时,霓裳已经把头发盘成一髻,将银梳一卡,飘然而去。

看着仙子走远,天蓬严肃地对左右门卫说:“以后不论是谁,没有我的手谕,不准进入营区,尤其是女仙。”

是,元帅!就是你的相好也不行!

滚蛋!乱说话,罚跑天河十圈!

天蓬摸摸胸口,法宝只能择日取回了。

9

翌日清晨,太白金星奉旨来宣天蓬觐见。

“天蓬,不是我多言,你说你面壁就面壁,还钓什么鸟,和小年轻们赶什么时髦。况且误伤就误伤,你官高三级不止,又有天河十万兵,让手下的人扛下这事,或者找几个人恐吓他,他敢告你一状?”金星挥着拂尘,一脸恨铁不成钢。

天蓬比金星高大,弯腰拱手道:“太白仙人说的是。我愚鲁了,望仙人在天帝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金星瞄了他一眼:“你也不是真蠢。若非与人为善、战战兢兢,天帝也不能放心将十万水师交你执掌多年。”

天蓬腰弯得更低了:“还要多谢仙人拂照。”

金星意满志得:“当年扫定四海,人人以为你是侥幸,但是我们几个老仙心里都明白,你有本事。也该得有你这般不骄不躁的肱骨,不然都是尸位素餐,拍马逢迎之徒,天宫就危矣了。本来第一次剿花果山,我就建议你带兵去,天王偏偏要争个风头,谁晓得他脸露不出来,露了个屁股。否则现在事情也不会这么难办。说到底,他们治军不行,打仗不行。”

天蓬心头一热:“仙人心里明亮,天蓬不胜感激。”

金星笑了笑:“你不会以为只有你才是忠君爱国吧?大家各行其道罢了。”

天蓬连忙说道:“不敢不敢。”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很快就来到南天门。天蓬一眼看到徘徊的霓裳仙子,只见她惶恐不安,头上还卡着虎嘴银梳。

“烦请太白仙人先行一步,我稍后便至。”

太白看了霓裳一眼,嗯一声,轻轻摇着头穿过南天门。

“你在此处作什么?”天蓬盯着霓裳发髻上的银梳。

“我听王母说天帝要罚你,你本戴罪之身,我怕你受重责,”霓裳低着头,“我就想向天帝禀明此事全是我的过错,与你无关。可是我又怕被剥夺仙籍打落凡间,所以进退维谷。”

天蓬认认真真端详霓裳,发现她两个小耳朵已经憋得通红,不禁一笑:“你莫多想,此事于我不过就是罚几个月俸禄而已,无需担心。你若愧疚就在此处等我吧,待我安然出来,将你头上的,就算是梳子吧,还给我可好。”

霓裳心里感恩,抬头看他,又发现自己还不及他的下颚,就掂了掂脚,说道:“一言为定。可是你藏把梳子有什么用?你是大元帅,总不能临阵对敌拿出来挠痒痒吧。”

都说不是梳子了。天蓬苦笑着走向凌霄殿:“就当我喜欢对敌搔首弄姿吧。”

刚跨过南天门的台阶,要追上太白金星,天蓬的两耳突然捕捉到风破的声音。不好!天蓬大喊一声:“跑!”吓得前面的金星双脚一软,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凌霄殿爬行冲刺。

南天门诸人尚未醒觉何事,密密麻麻的铁箭已经从下界直射过来,有的箭短、快、狠,是为扑杀天门守卫;有的箭长、慢,箭头有倒钩,箭尾有锁链,是为锁住天门石柱,打通南天门和凡间的阻隔。

天蓬拨开云雾发现众妖舞枪弄棒踩着锁链来势汹汹,夹着一股黑色妖直冲天际。但他们人数虽众,道行却不成气候,一时半会到不得天宫,奈何天门守将不受调遣,居然以为妖兵已至,手忙脚乱地向天门内龟缩筑防,将南天门外围拱手相让。

而那霓裳仙子在兵荒马乱中闪避不及,被一支长箭的倒钩勾住肩膀,一头栽下云层。

10

天乃清气所聚,地乃浊气所凝,清气每日上浮,浊气每日下沉,天地之间,遥遥不可跨越。妖精魔怪虽有飞天遁地之能,却多数为一身浊气所累,施展浑身解数,也只能离地,攀不上天。

而花果山傲居东海,海外有三岛拱卫。七大圣手下的七十二洞妖怪将三岛为基,以巨石高木为料垒砌登天台,日进数丈,朝天宫而来。南天门守将从天空俯视高台,只觉芸芸蝼蚁可笑,兴起时便命人持弓拿箭射杀几只妖怪取乐,全然不放在心上,最终酿成今日之祸。

天蓬施展花开顷刻之术,以一化五,一分身急调天河水师开闸泄洪,协防南天门,一分身往灌江口请二郎真君,一分身请托塔天王和三太子,一分身请四大天王、五方揭谛、十二元辰、二十八宿。至于真身,则鼓腮吹散层云,呼起狂风,荡得群妖在半空中摇摇欲坠,一双千里之目,从人头攒动中分辨到正如落叶飘落的霓裳。

他纵身一扑,化作一道银光直劈黑色妖气,只见飞溅火花,撩燃云雾,所到之处妖气支离破碎。而花果山中也有黄、红、黑三道流光直冲凌霄,正是那齐天大圣、平天大圣和驱神大圣。他们所经之地,光芒收敛万千小妖,一道飞升九天。

四道光芒在云霄隔空相望,那猴王冷眼瞧了一眼天蓬,根本不放在眼中,似在说,“尔等小卒,不配我动手。”天蓬也不屑地回望一眼,似在说,“迟早让你这个猴头知道我的手段。”

猴王轻轻挥出一棒,一跟头径直翻上天阙。而天蓬于半空追到已经昏厥的霓裳,小心地将她抱在怀中。猴王挥出的千斤之重转瞬而至,天蓬弯腰将霓裳牢牢护住,仿佛她是一个脆弱的泡沫,强受了猴王这一棒。

这敲山碎石的一棒,如重锤加身,让天蓬坠若泰山压顶。轰隆一声,砸在登天高台之上,炸裂的石片、木屑在滚滚黑烟中变作飞舞的火焰,高台顷刻磨灭过半。如此一来,妖众已不能通过高台攀援铁锁登天。百万妖兵多半只能滞留地面。

天蓬环视四周,只见花果山上旌旗飞彩,寒风沥沥,怪雾阴阴,群妖叉叉丫丫,凶神恶煞。两个独角鬼王见仙人从天而降摧毁登天台,便率队冲杀过来。他全然不惧,低头看看霓裳,失血过多,命悬一线,再抬头看看天,哮天犬已经开始食日,星群若隐若现,他料定二郎真君等人已经聚首天宫,再支持片刻便可有人接应。

想那天蓬通晓天罡三十六般变化,有移星换斗、挟山超海之能,寻常小妖围攻,根本不放在眼里。他身形一晃,变作十七八尺高的巨人,霓裳在他的怀里犹如三岁孩童。他巨手一扇,掀起风浪,小妖未及近身便被拍晕,他巨足一跺,海中则隆起巨石屏障将小妖拦于彼岸,他喊一声陷地成钢,土地便张开大口长出铜牙将小妖吞噬。

“谁欺我花果山无人!”人未至,声先到。一个巨大气泡从深海冒出,炸裂之后,嘹亮的声音震得众人耳朵轰鸣。一道白光紧跟着劈波而出,正是那覆海大圣蛟魔王。

“无知狂徒,留下性命,留下姓名罢。”又一声巨响炸开,一道金霹雳从花果山射出,正是那混天大圣鹏魔王。

天蓬始知妖军不可小觑,居然有可以御龙的蛟,食龙的鲲鹏。而二人也真非等闲之辈,一把白樱龙枪,能度雾穿云,一把凤衔花的金刀,可飞云掣电。二人刀枪罗织,点、刺、挑、拨、拍、劈、砍、削配合无间,势要将天蓬千刀万剐。

天蓬怀抱霓裳,屡屡险象环生,几次堪堪避过,自知不能坚持过一盏茶的功夫。他悄悄伸手去取霓裳的梳子,霓裳昏昏沉中突然握住他的手:“真君,借去一用,可要记得还我。”

天蓬失声一笑:“真是个小丫头。”那边一道白光闪过,龙枪逼近他的眉心,枪尖未至,威压已逼出天蓬的眉间血。

他急忙用力握住银梳,喊一声变,顿时银光大作,逼退蛟魔王和鹏魔王。那虎嘴梳子顺着银光延展,化作镇河宝器——九齿钉耙。但见钉耙九齿形如龙爪寒光摄人,耙嘴是金妆虎首威风凛凛,耙柄乃蟒蛇挟星斗光照四野。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尘阙)

九齿钉耙缓缓轮动,卷动烟云蔽日月,带待到烟云散,天蓬身披烈焰赤金甲,朱发冲冠,赤足踏火,肩披黑风。

“吾乃执掌天河十万水师之北极天蓬真君,今日留下姓名,好让尔等知道命丧谁手。”

天蓬步空凌云,单手使一把九齿钉耙,与蛟魔王、鹏魔王战作一团。那钉耙狂舞时洒下寒风,生出冰凌四射,相持时催生火焰,能够熔金化铁。

在这妖气滚滚,浊浪滔天的海空一色中,众妖只看到一道白光、金光和含赤的银光时而在三岛巅峰,时而在汪洋水面,时而在虚无高空交相冲撞,铁器碰撞的狂暴之音吓得地面妖兵捂耳回避,惊得深海水族疯狂逃窜。

天蓬仗着道德天尊在八卦炉中锻炼的九齿钉耙神威无比,一以敌二,每一筑下去都似乎要将天捅出九个窟窿,而蛟魔王手持白樱龙枪乃龙子所化,其快无比,能屈能伸,能指东打西,刚柔变幻,每有奇招,打得人防不胜防。只有那鹏魔王的金刀稍逊一筹,每十个回合必定刃卷刀崩,但金刀乃其羽毛所化,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战到酣时,鹏背有百刀千刀飞舞夹击,实有以多胜少之妙。

天蓬与二人走过二百回合,已经大汗淋漓。而南天门外弹丸之地为妖军所据,与天兵杀得热火朝天,多少人从天坠落失去踪迹,是死是伤,实无人可以顾及。

天蓬用尽全力猛一抡九齿钉耙,如龙出深渊,稍稍逼退二人,即刻化作光芒欲归天宫。但鹏魔王金刀一指,背后千羽、万羽激射,在天宫之下化作鲲鹏双翼,双翼又闭合成伞盖状的金顶,绵延千里将天宫和花果山完全隔绝。天蓬稍微靠近,双翼立刻飞出万千金刀将来人逼退。

“天蓬小儿,就留下你的头颅给我们祭旗吧。”蛟魔王一枪抢到,彻底封住天蓬的去路。鹏魔王闪至他的背后,金刀砍向他的颈部。

天蓬使出纵地金光之术,急急坠落高台,双足着地再抡钉耙向上一顶,将二人的兵刃推开,但此时已有强弩之末的颓态。

恍惚之间,突然一条手巾抹了抹他下巴的汗水,手巾背后还是那一只冰凉的小手。他微微低头,发现霓裳双眼微睁,一张俏脸点点滴滴都是他的汗水。

他笑得有点苦涩:“失礼了。”转眼又与金光和白光交缠一起。

霓裳看他,面如火撩,乱发冲天,受两大妖王围攻,一把九齿钉耙轮转如雷,虽颇为狼狈仍尽力保护她。她突然觉得二郎不能比他,三太子不能比他,甚至天帝也不行。激斗中眼花缭乱的光芒让她目不暇接,她索性不去看了,只偷偷往他怀里钻了钻,尽管肩膀的伤口疼得一直颤抖,但她心里想的却是,今日哪怕是和他一起死在此地也算死得其所,了无遗憾了。

最危难的时候,哮天犬完成日食,太阳消失。银河在黑夜里星光大放,磅礴的河道完全显现,闸门轰然打开,滔滔天河水改道南天门,冲向花果山。水本柔弱,但从三十三层天来,每自上而下落一层,则威重复加一倍,趟过南天门时已化作凶猛无比的洪泽,将妖军席卷一空。此后,巨大水龙如支天之柱直落花果山,一路摧枯拉朽,即便是鹏魔王的双翼也无法抵挡洪水之威。哗啦一声,伞盖破碎,魔王吐血力竭。

天河水师的三千伏兵藏于水柱,势不可挡地冲杀一番,将蛟魔王和鹏魔王逼退。天蓬抱紧霓裳,九齿钉耙一收,便作一条银爪赤龙,攀缘水柱飞上天宫。水师紧随其后,彻底摆脱气急败坏的两大妖王,正是全身而退。

11

天宫胜了,惨淡狼狈。

因为猝不及防,南天门几度失守,幸得水师精锐守住凌霄殿,二郎真君率眉山兄弟和二十八宿又缠住三大妖王,才力保天宫不失。尔后,天河水突然改道南天门,方逼得猴王退兵。

只是洪峰来时,天帝正端坐凌霄殿上指点诸仙呐喊助威,不想有余浪波及凌霄殿。众人被洪峰拍得东倒西歪,而天帝为保威严,紧握龙椅纹丝不动,更是被灌下满腹黄泥水,连头顶冕冠都被冲落。

天蓬觐见之时,凌霄殿水积寸许,遍地泥巴砂石,他拜倒在天帝面前请罪。

天帝抖索冕冠的水珠,轻描淡写地说:“天蓬,此次大战,你有功,前罪既往不咎。我本来收了你的虎符,如今还你罢,反正有无虎符,水师也只听你一人调遣。”

天蓬大惊叩首:“臣有罪,臣擅自调兵,请陛下责罚。”

“爱卿请起吧。寡人岂是赏罚不分之人。寡人还要赐你一个大字。从今日始,天蓬元帅就改称天蓬大元帅吧。”

“陛下!臣不敢!”

“行啦。退朝吧。待着这凌霄殿退了水,我们再议围剿花果山之事。”

天帝下朝,群臣鸦雀无声片刻,方陆陆续续散去。太白金星扶起天蓬,在耳边说道:“你的水师围住凌霄殿时,已有朝臣私议,说水师悍勇,如若你造反,祸害恐怕尤胜妖王。你千不该万不该自行调兵遣将。天帝已经猜忌于你。好自为之。”

天蓬大战之后已经精疲力尽:“多谢仙人提点,如今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回去吧。我也不能和你走得太近,否则来日为你说项,也要被人非议。

12

数日后,天帝命张鲁二班为天蓬扩建府邸,元帅府的牌匾也改成大元帅府。但他点遍天将天兵,以数十万之众围剿花果山,却没有让天蓬和水师参与。

猴王率领六大妖王、百万妖兵与天兵天将鏖战于东海。天蓬常常在天河边独酌一壶小酒,用拿一根鱼竿钓钓水。

许久无人与此闲人叙叙。官升了,天帝的青睐少了,谁也不是傻子。只有弼马监的副使白元问,偶尔提壶酒来陪他小酌。

白元问饮得微醺:“元帅,你说仙和妖有什么区别?仙有善恶,妖也有善恶。那猴王本来是妖,可是天帝一纸诏书,他就成仙了。难道顺从为仙,反抗为妖?”

天蓬越喝越清醒:“元问。道生天地,我们顺道修行便超然成仙,逆道反常则堕落为妖。但为仙不修者,不过妖孽,为妖悟道,也是仙人。”

“哈哈。元帅,以你此言,岂不是放眼天宫也躲着妖孽,看那花果山也藏有仙人。那效忠天宫抑或屈从花果山,又有何不同。”

天蓬道:“当然不同。天宫虽然有陈屙之态,但毕竟以是法度统御三界,尚能顺应天道,恩泽万民。那花果山诸人以自由为旗帜,其实推崇武力,不拘束缚,遵从弱肉强食之法,如果他们取代天宫,即令心存善念也不可能维持三界安稳,众生喜乐。”

白元问却是不信:“元帅,你只与花果山交锋一次,就如此断定他们不堪大任?”

天蓬笑道:“你只需想想那花果山何人领头,我们天宫又是谁人主宰?”

白元问沉思片刻,恍然大悟道:“那花果山以武功第一的七大圣为贼首,我们天宫却不以武功论英雄,讲究有德者居之。可是元帅,人的德行和心胸也并非永恒。”

嘘!天蓬轻轻说道:“有人。”

白元问一惊,方才的话如若传到天帝耳中,只怕有杀身之祸。他屏住呼吸,耳听方圆动静。只听得几个仙女偷偷议论。

霓裳躲在远处的云影里:“几位姐姐,那位白衣谦谦君子是何人?竟然如此文雅清秀,龙章凤质。”

几位彩虹仙子叽叽喳喳:“那是弼马监的副使白元问。乃下界小道,因缘际会得了仙籍,不值一哂。”

“再俊俏有何用。不过是个马夫。哪比得天蓬真君,手握天河精锐。天帝都要忌惮他几分。”

霓裳不解:“那怎么天帝老罚他,对那齐天大圣反而忌惮几分,百般容忍。”

“小丫头。君臣之道,犹如男欢女爱,打是疼骂是爱,如果突然把你捧在手心呵护,就离抛弃你也不远了。”

天蓬喝一声:“何方朋友,出来吧。”

霓裳才领着彩虹仙子来到天蓬面前:“这七位是彩虹仙子,赤霞、橙霞、黄霞、绿霞、青霞、蓝霞和紫霞。”

天蓬对七位仙子一一施礼,惹得她们又惊又喜。白元问见诸仙子光彩照人,皆为仰慕天蓬而来,心想自己不过是一介尴尬马夫,便匆匆拜别诸人。

霓裳附在天蓬耳边说:“天蓬大人,我和姐妹们说是你的好友,她们央我领着她们来天河划桨赏星。你千万要给我面子,不然我在瑶池就无地自容了。”

天蓬看着她一脸认真严肃,心里暗暗觉得好笑,有意成全她,便朗声道:“欢迎仙子大驾光临,不知道仙子伤势恢复如何?”

霓裳拍拍他的肩膀:“谢谢天蓬真君关心,我已然痊愈,所以今日特意领众姐妹来谢过真君的相救之情。”

天蓬看着她,心想就你两手空空,还领一群两手空空的人来谢我?他一笑:“来人,备船,请众仙女游天河。”

打发了彩虹仙子,霓裳却缠着天蓬。但是天蓬传来门防的士兵喝道:“我不是说过天河重地,不许外人擅入。违反军令,当如何?”

士兵答道:“当斩!”

霓裳吓得脸煞白:“斩?大人,不关他们事。”

士兵低声地反驳道:“我不服。”

天蓬脸色一沉:“如何不服。”

士兵说:“仙子不是外人,仙子是元帅的相好。”

霓裳跟着说:“对,不要杀他们。我不是外人,我是相好!呸,我不是你相好。”

天蓬:“胡言乱语,当杀。”

士兵伏到地上:“属下没有乱说,元帅把九齿钉耙给仙子作定情之物,所以我们不敢阻拦仙子,还要恭迎仙子。”

天蓬这才想起,九齿钉耙变成的银梳还卡在霓裳的头发上。

他深感无奈:“下去吧。今日不追究你们,下次守不住门防决不轻饶。”

“谢元帅,谢仙子!”

“滚!”

霓裳小脸脸滚烫:“我没说,没说过是你的相好。”

天蓬道:“我治下无方,仙子莫计较。只是银梳当物归原主罢。”

霓裳偷偷看看天蓬不容置疑的眼睛,不情不愿地取下银梳:“没了信物,你再被关禁闭我就不能来探望你了。”

天蓬接过银梳:“我说过,军事重地闲人勿入。”

霓裳黯然低头,余光扫到天蓬搁置于石桌下的鱼竿:“可是你整天这么无聊,就不需我来探望你吗?我可以陪你钓钓鸟。”

天蓬摇摇头:“不需要。我不钓鸟。而且军事重地闲人勿入。”

霓裳有点生气了:“你是结巴吗。勿入、勿入!那鱼竿你带在身旁作什么。”

天蓬隔空取物,鱼竿缩成铁尺飞到手中:“还你。”

霓裳夺过铁尺:“讨厌鬼。我再也不来了。你好好陪彩虹仙子们吧。”

望着霓裳愤然离去的背影,天蓬把银梳揣进怀里。一阵异香飘来,他摇摇头,小仙子竟然还把九齿钉耙拿去浸香了,是什么味道,丁香?百里香?还是野菊?他叹一口气,天河的雾更浓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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