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笔谈Ⅰ:天高地厚(下)
12
青道士骑着驴,驴绑着绷带,就着宁静的夜晚,一步一个脚印地穿过矮佬庄,走向福陵山。这福陵山温润肥沃,晨昏娟纱轻雾,四季幽幽碧草。河溪洋溢流淌如水晶泄地,林木葱茏递进如碧玉美肌,百兽聚集,鸣禽常驻,实乃福地。可惜美中不足,有山无峰,状似陵碑,两侧山丘又缓缓下沉如左右扶手,山腰臌胀好似人之便便大腹,远瞻如无首之躯端坐陵碑之上,多少有些骇人。
驴三步一停,故作凄惨道:“我身负重伤,你怎么忍心奴役我。”
“今日我去见一个大妖怪,不能失了排场。再者,蓝蛊婆不在,谁给你看病包扎?无非就是你掩人耳目,希望别人伺候你罢了。”
驴哼出一口气,连走几步又愤愤不平说:“你这个老滑头。既然需要排场,为何不将我变作貌美男童伺候于旁,偏要我作脚力。”
青道士也哼一声:“你模样太丑,我功力不够。”
驴恨得牙痒痒。青道士又将手指一指:“在山腰处有一云栈洞,乃此山肚脐眼,大妖怪就住在那里。你最好扯了绷带。否则万一突发不测,我跑了,你可跑不了。”
云栈洞九曲幽深,夜晚的穿堂风吹过洞府,便发出呜咽之音。
很多很多的猪,都在洞府一侧的梯田劳动,它们昼夜不息,越来越瘦,累死的便作了猪妖的盘中餐。
猪妖体大如象,鬃毛如钢,好不威武。他坐在洞前,用前蹄捧着茶杯品茗,旁边的火堆烤着一头瘦猪,焦香脆皮馋得驴食指大动。青道士在他面前盘腿坐下。
猪妖懒洋洋而彬彬有礼地望着他:“我知道玄武大帝的真身是龙盘龟。道长这等蛇骑鳖,恕在下眼拙,你究竟是天上神仙还是山里妖怪?”
青道士摇摇头:“是妖怪。”
“近来访客纷杂,有三只眼睛和玩火轮的神仙,有花蛇、狼和熊变的妖怪,还有一只莫名其妙的大鸟。有聊天的,有打架的,也有找人的,不知道长是哪种?”
“我只是听说福陵山来了个吃猪的猪妖,觉得有趣便来拜访。”
“哦,无甚稀奇。我原来也吃人,只剩后来发现和猪比起来,人体臭、味酸、心苦、寄生虫又多,所以就将配菜从人换成了猪。这对于四里八乡,想来也是功德一桩。”
青道士不解道:“配菜是猪?不知道猪先生主菜是什么?”
“道长到得正是时候。主菜来了!”
只见遥远的天边寒光一闪,嗖嗖有七把小飞刀将猪妖穿心而过,如此七次之后欲复归天阙。猪妖不痛不喊,反而兴奋若狂,血盆大口变幻如象鼻追逐飞刀,将之卷入口中一通咀嚼。血,慢慢溢出嘴角。
猪妖如享奇珍,满足地说:“这就是我的主食,夜夜有天人送来,加上配菜实在绝味。”边说边取下烤猪,就着飞刀嘎吱嘎吱地囫囵饱餐,良久之后再将一堆铁渣和血水吐出。
此情此景,看得驴头皮发麻,口舌又疼又痒,仿佛自己嘴里也有刀子在绞。
青道士知道飞刀之刑乃天宫对天蓬的惩罚,但不曾想猪妖精神错乱如此,不仅啖同胞血肉,还喜咀嚼沾着自己鲜血的飞刀。
他有些厌恶地起身:“不妨碍先生用餐,我们告辞了。”
猪妖的尖嘴獠牙冒着血沫沫:“道长今天不动手吗?”
青道士牵着驴慢慢走远:“改日再和猪先生会会。”
猪妖阴阳怪气地大笑:“道长能杀了我最好。”
驴拖着青道士一路狂奔:“那只猪是神经病吗?好可怕。”
青道士说道:“天地法则,禁食同类。狼吃狼,必肠穿肚烂,牛羊食牛羊,必颅脑生蛆。所以世间万物,除魔和人以外,皆不敢以同类为食。那猪妖体内寄宿怨魂,怨魂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恨,故导致猪妖好吃同类,又喜餐自己血肉,已经病入膏肓,不除必成魔障。”
驴说:“你要杀他?你确定斗得赢这种疯子?”
青道士翻身骑驴:“世间疯魔最是可怕,往往能以破釜沉舟、一敌百。不过只要我们去乌江边找一个帮手,便能稳操胜券。”
“乌江?好远,你可以自己去吗?”
“那好。到时我斗他,你为我掠阵。”
“啊。我知道有条近路,走这边可以节省半天脚程,你快坐稳,等会我脚下生风,怕你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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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妖夜梦频繁,很多陌生的回忆让他不能安枕。
比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落在众仙和群妖的眼中,就像白色的火焰,消融了一切。异象之后,猴王终于被擒获,花果山焚作焦土。
仙妖大战告一段落。
天蓬被罢官,禁闭在蟠桃园思过,不许旁人相见。缘起战事胶着之时,天帝执意命水师夜夜开闸泄洪,水淹花果山。天蓬深知河水迅猛,如持续开闸,必水漫九州波及无辜,故开闸之后,不待月上中天便偷偷闭闸。
那猴王也真不知道好歹,居然修书一封送达凌霄殿,满纸虚情假意的关怀,其实就是嘲讽天帝夜尿频繁,尿频尿不尽,故而花果山入夜便有零星大雨,未及尽兴便雨势枯竭,实在可笑。
天帝雷霆大怒,怨恨天蓬阳奉阴违,但他也好耐心,直至猴王被擒方向天蓬发难。
天蓬交出虎符和水师,于蟠桃园内每日打坐冥想,偶然实在烦闷便取出九齿钉耙把玩。那霓裳浸的香,久久不散。
二郎真君、三太子和白元问各自几次来寻他,都被守园门将拦下。不久之后,白元问便被贬至南天门作守门天兵,至此官阶全无。更莫说其他人敢来见他。
亏得守园夜班是彩虹仙子,那霓裳才能在众人入眠的时辰溜进园里。
“你在睡觉还是打坐?”天蓬听见熟悉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已经天黑了。
“落魄的大元帅,现在不能赶我走了吧。”
天蓬无人探望颇久,如今喜见小友便笑道:“这蟠桃园又不是我的地盘,如何能赶走小仙子呢?不过我并非瞌睡,而是打坐修行。难得无俗事缠身,可再修这物我两忘之道。”
“物我两忘?那有什么意思?”
天蓬望着辽远的云山,眼神飘渺:“吾一介凡人时,不好文、不喜武,认为那文武艺不过也就是卖予帝王家的把式。所以我潜心修行,以为修成大道,便可化作那清风拂高岗,明月照大江,从此逍遥无拘,浪荡形骸。岂料世间真有天宫,修道只能成仙,到头来依然是这俗世的勾当,只得本本分分做人,认认真真做事,求个不愧对良心。”
他又沉默一阵,叹出一口气:“早知如此,何苦修行。”
霓裳看着他在婆娑树影下的脸悲喜莫辩,摇摇头道:“我不懂君臣之道,也不知道修行究竟为何?只觉得你此刻孤独得很。若你厌倦天宫,不如我助你逃离这蟠桃园,往下界做你的逍遥道人。”
天蓬抬头,发现她靠得很近,又沐浴在明亮的月色中,于是恍惚觉得自己在和一个晶莹的玉影在说话,多少有些如梦似幻。
“小仙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人间有天子,天宫有帝王,何处可以逃脱?我正是无处可逃,才尽职勉力,希望能够改变这个世界的微末。况且你助我逃走,你又如何?可受得住天宫重罚?”
霓裳慎重思量,良久后说道:“你思虑太多,负担太重。我却不怕,大不了打回原形,继续做一件衣服罢了。”
天蓬心想这世间男儿都小看女子,视她们为附庸,其实女子如何不丈夫,丈夫又多少称得仁义。
他笑着站起来:“谢谢你来看我。走吧,我带你好生逛逛这片桃园,现在正是花开的好时节。”
霓裳心花怒放却不露言表:“那我就勉为其难陪陪你吧。只是今夜你得把银梳借于我。我这头发太密太绸,普通的梳子总是易折。”
好。真是个孩子。
14
道德天尊的八卦炉炸裂时,众神不禁想起很久以前,共工撞碎不周山的巨响。但是这次不是人间洪灾,而是天宫的火劫。他们突然意识到数千年的安逸生活,竟似掩耳盗铃。
八卦炉的火焰,就像狰狞的野兽。它们嘲笑诸神的末日。
猴王拖着融化的残躯和摇曳的血肉,用沉重的步伐跟随火焰的利爪,缓缓迈向凌霄殿。
世界静悄悄的,火焰的狂潮在九霄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孤独向往自由的脚步发出微弱的吱吱的声音。但猴王都听不见了,他的耳朵在丹炉中被焚成了顽固的黑铁。眼前崩塌的殿堂,断裂的刀光剑影,狂奔的神,惊慌的马匹,破碎的星空,就像是一出可笑的默剧。
他也无法发出振聋发聩的怒吼或者得意的狂笑,因为喉咙已化作炽热的焦炭,连他的眼睛都被锻炼成有九九八十一道棱边的红宝石。这样的双眸只能闪烁璀璨寒光,却没有一丝怜悯。
沉默,他只剩下沉默的灵魂。
他抬头凝视远方,就有两道金光射穿宇宙,使日月暗淡,风云变色。他低头寻找同伴,金光就刺穿宫殿,划开天空,直达花果山。妖王呼唤万妖。万妖就用贪婪的舌头像潮水一样舔舐威严的天幕。
一根铁棒挥过,什么琼楼玉宇、朱阁绮户都撵作齑粉,什么铜墙铁壁的禁地,什么高高在上的形象,都悄然崩塌。
疲惫的英雄。他以为追逐自由是自己天生的宿命,但他不知道通过复仇和毁灭获得的自由,已经被取而代之的权欲所禁锢。
他用力一跃,踏上凌霄殿的金碧琉璃瓦,一股股黑色的龙卷妖风,像一排排高大挺拔的树那样伫立在他身后。他制造的恐惧笼罩住整个天宫,任天兵天将如何冲杀也屹立不倒。
天帝在凌霄殿里临危不惧高喊道德天尊、二郎真君、三坛海会神还有天蓬。他知道,诸神,必须保卫他。
与此同时。圆月高照,天河放闸,东海大潮,水天连接一线,蛟魔王率八万水族精锐乘浪直冲天宫。大鹏则用万里之背收容妖兵,如同浮空巨岛,不断逼近天河前线。
“天蓬,你要去吗?”霓裳在蟠桃园里望着沉沦于黑烟和烈火的凌霄殿问道。
天蓬多么渴望与猴王一战高低,但他更忧心忡忡地望向天河,星芒灰暗,血光如飞花漫天,美且残酷。
“天蓬!快!”太白金星突然灰头土脸地冲进蟠桃园:“天帝唤你救驾!”
“元帅,新将临阵脱逃,水师节节败退。”水师的传令兵也冲进蟠桃园。
“天蓬!”太白金星吼道,“你此时一定要清醒。需知救十万、百万不如救一人。你若不顾天帝安危,前往天河指战,恐怕天宫再不能容下你。”
天蓬犹豫了。天河失守,三十三重天门户大开,彼时必将死伤枕藉,血流成河。而凌霄殿有众神拱卫,天帝断不会有失。
太白知道他的心事:“天蓬!救天帝于他或是锦上添花,于你却是生死攸关。你今日弃他,他必视你为心怀不轨!失去天河,还能徐图后计啊。”
太白金星所言极是。天宫非一人一姓之天宫,却是一人一姓主宰之天宫,顺则昌,忤逆则亡。但道之所存,心之所往,吾虽明台微尘,如何甘心只作那一人一姓之将,任群魔乱舞。
或许命该如此罢了。天蓬回头看了霓裳一眼,微微一笑,似有诀别之意。霓裳见他笑得坦然决断,不觉就哭了。一阵狂风吹过,天蓬化作一道流星直落天河。
痴儿啊!值此世间,焉能容得下不受摆布的英雄。太白金星长叹一声,散作轻烟,回那凌霄殿。
15
蛟魔王和鹏魔王率精兵强将,趁众神围聚凌霄殿,直捣天河防线,一路高歌凯进。岂知天蓬忽以法天象地之巨大法相,身高百丈,三头六臂,手持钉耙、弓箭、斧、矛、戟,伴着五色狂雷横空出世、一柱擎天。多少妖兵被神威所摄,目瞪口呆中引颈就戮。
此战关乎大势,双方无不冀望速战速决。可妖兵势大,水师也占有地利,彼此以伤换伤,以命换命,哪里有此消彼长,谁也不曾占得便宜。结果此战反而僵持最久,最为惨烈,双方战至手口并用地血肉相搏,甚至要生吞活剥了彼此。
倒是那凌霄殿外,有花果山四圣率三大鬼王、七十二洞妖主,猛攻南天门,策应猴王大战天宫,本最应胶着的战事,竟因天帝鬼使神差地着人往西天请来佛祖助阵,最终以五指山镇压猴王匆匆谢幕。
天帝稳操胜券之后,又着二郎真君和三坛海会神下凡乘胜围歼花果山众妖。济济天宫无一兵一卒支援水师,反倒是看他鹬蚌相争,我只待渔翁得利的壁上观之态,好似那天河只是天蓬的天河,那水师只是天蓬的水师,与天宫毫无瓜葛。
也不知道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还是弹指一挥。
天蓬的法天象地被彻底击垮,大鹏鸟也被九齿钉耙一筑打落凡间。蛟魔王见两败俱伤,无人生还,只得狼狈逃回花果山。
从此岁月悠悠,天宫却不会有神仙提起这场战役。
而下界凡夫俗子也只记得那几日突然天降暴雨,云抖狂雷,血红霞霭不分昼夜地笼罩大地,无不惊得闭门不出,虔诚向天忏悔祷告。他们当然不知道备受崇拜的诸神,在这场战争中也纷纷跪地自求多福。
16
青道士找到乌江上新来的船夫,他一双鹰眼炯炯有神,看得驴心生寒意。
“我想起你的名字了。大鹏。”
“青妖,被你惦记上可不是好事。说吧。”
“你来杀天蓬。我为你掠阵。”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我正是与他未分胜负,才冒险逗留此地。可我见过猪妖,他却不是天蓬。”
“你莫管。明日四更,夜最深之时。我请天蓬现身。你来杀他。”
“呵呵。你要真有手段,我到时必定赴约。但是你只可在旁掠阵不得插手,否则我必辣手无情。”大鹏的鼻梁如刀,声音低哑。
“一言为定。”
“不送。”
青道士返回家中时,大猪满脸油光地在烤火喝茶,霓裳和它窃窃私语,见到青道士便迎了上来。
青道士问她:“明夜四更,你可来见他最后一面?”
霓裳微颤地紧握双手,说道:“见他?如果不是为我所累,他不至今日如此。而他托付我请二郎真君和三太子收服他,我也请不动他们,才厚颜来纠缠道长。我有何面目见他呢。”
“既然如此。你就静候我的消息吧。但是猪妖是猪妖,天蓬是天蓬,你要告诉我如何将天蓬请出?”
霓裳颌首,指向大猪:“不瞒道长。天蓬的残魂堕入凡尘时,落入猪大婶胎中,于是他就和猪妖合一转世。他出生时带着九齿钉耙变化的虎嘴银梳。只要九齿钉耙显世,天蓬必然临凡。”
大猪此时才缓缓挪开屁股,取出压得暖烘烘的虎嘴银梳:“我儿刚鬣乃罕见的一胎一胞,出生后日增百斤,十日成年,我就猜他绝非凡夫俗子。但不曾想他竟然是天上星宿转世。总算不负他爹与我的一夜缠绵后便被屠宰的悲苦命运了。就请道长为我儿除去前世孽债,好让他安心干一番事业。”
刚鬣?驴只觉菊花一紧,默默闪到一旁靠着山神假寐,生怕青道士还有安排。
17
天河没有尸山血海,没有断肢残骸,只有黑茫茫的一片雾,谁也看不到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幸得道德天尊借出金刚琢,霓裳才能领着二郎神和三太子在黑茫茫中找到气若游丝、容貌尽毁的天蓬。又是他们央着道德天尊用起死回生,白骨生肉的大金丹才救回天蓬一条命。
天帝对天蓬也只道功罪相抵,保留原职,仍做他的大元帅。
数日后,天帝在瑶池宴谢西方佛,戴着崭新的冕冠,好不耀眼。
天上一派歌舞升平、盛世再临之象。天蓬的座位与二郎真君和三太子安排在一起,只是二人还在领兵围剿花果山,不能与会。霓裳虽然在场,只是一奉酒的仙婢,不敢和天蓬攀谈。于是他自饮自乐,喃喃自语道,死了这么多人有什么可以庆祝的呢。
天帝灵聪尤胜千里眼顺风耳,他冷冷扫过满面伤疤的天蓬,心生厌恶,又赐了一杯酒,命霓裳奉他饮下。酒席方才过半,天蓬已酩酊大醉被抬回天河。王母将霓裳召至近身,又牵着她走到无人的一旁,轻轻说道:“你是为数不多随我飞升的人,我为什么不愿意多见你,你可知道?”
霓裳摇摇头:“奴婢不知。”
“我每次见你,就想起那个黎明,酒席散场,马匹扬蹄,穆王央我与他一起东归。我推脱不肯,只赠他金丹两枚,希望他年年益寿,他朝再与我相聚。谁知那日一别竟是永远。”
霓裳有似是而非的记忆,心领神会但不敢妄自评价。
王母拍着她的手:“多么弱软的小手,都可以摸到人心里去了。对于你和天蓬,我也有所耳闻。”霓裳脸一红,正要申辩。
王母不让她言语:“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想私下告诉你,莫要首鼠两端,重蹈我的覆辙。虽然天宫不许仙人思凡,但是只要不太逾规矩,总归不会太严苛。去吧,天蓬已经回天河,我瞧他是多年没有的大醉,想来心中太苦,你好生宽慰他。”
霓裳以前以为王母厌恶她,今日方知也有关怀,心里感激涕零,谢恩之后匆匆往那天河去了。
18
天河已无一兵一卒,无一朵浮云,无一缕清澈之水。妖魂不散、仙鬼不甘,生前死敌,死后纠缠,终于融为一体,滞留不去。
所谓大元帅,其实不过是一个守陵人。他瘫睡在河滩上,任风吹雾走,仿佛自己就是一地的砂石。
霓裳几经辛苦方在尘土中找到他。
天蓬醉态丑颜,捂住自己的脸:“你走吧。”
小姑娘眉目哀恸,仿佛一朵好不容易绽放的花朵发现世界早已凋零,自己到底是迟来一步。
“怎么了?我们不是朋友吗?”霓裳摇身一变,变成人身猪头,“你看,你看,容貌就是变幻无常的,你不要在意。”
天蓬觉得可笑:“无关容貌,我只是心灰意懒。再者,此地怨气盘桓,不宜久留。你回去吧。”
“别别别,我可是西王母座下女仙,不怕区区怨气。”
天河冤魂聚化的黑气闻得小仙女大言不惭,在半空咯咯冷笑,如同闷雷发作,吓得霓裳赶紧躲到天蓬背后。
“莫怕,我在。他们不会放肆。”
霓裳小心翼翼地问:“他们到底是什么,时而是障目的黑雾,时而又似人形,怎么这般可怕。”
“他们有的是我水师手足,有的是花果山妖兵,战死后不甘不忿,轮回不收,只能盘亘此处。走不掉,渡不了。”
“那他们不是很可怜。”
天蓬伤心地说道:“对。他们是天帝和猴王脚下的高山,是我亲手一根一根堆起来的白骨之塔,本来我也应该和他们在一起,不应该苟延残喘的。”
霓裳忧心地望着他:“你不要乱说话。”
天蓬看着他们,眼轮闪过诡异的红芒,认真地说道:“霓裳,我本来就要与他们一起死了,是你用道德天尊的金刚琢逼退他们,才把我抢了回来。可我仍与他们心意相连,每日倍感其苦、其恨,已经精疲力尽。若有一日我把持不住也堕入疯魔,你一定请二郎和三太子杀了我吧。让我作一缕尘埃,从此不知烦恼,不晓世事。”
霓裳怔住了,一是怔他第一次喊自己的名字,二是怔他严肃坦然地在谈论自己的死亡。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会永远地失去天蓬,她哭了:“你乱说话,乱说话。”
这小姑娘不是衣裳化仙吗,怎么水作的一般爱哭?丑陋的天蓬大元帅手忙脚乱,霓裳突然几步并作一步抱住他,头埋在他胸口,呜呜说道:“天蓬,你是傻瓜吗。”
天蓬低头看着她的头发,就像望着夜里静静流淌的溪水,慌乱的心平静下来,不知要怎么回答她。忽如其来一阵风吹草动!
天蓬连忙把她推开,但纠察灵官已经率众围住他们:“深夜私会王母女侍,秽乱天宫,乃犯天条的死罪。走吧,大元帅,与我等到天帝面前领罪吧。”
“天蓬,我,我不知道有人。”霓裳惊觉拖累天蓬,可为时晚矣。
天蓬却平静地说道:“霓裳。到了凌霄,切记莫出一言。”
19
四更天。阴气深重,露水沾衣,树影缓缓挪动。
刚刚躺下的猪刚鬣突然眼皮跳动,恍惚觉得有一只猛虎蹿来,他警醒地睁眼,发现一簇银光由远及近,如飞鸟入怀。他下意识要接住,但一只猪蹄子哪里有手指?心里瞬间涌起莫名的苦涩和自嘲。
疼!犹似寒蝉破茧,一只似有还无的手在猪蹄中探出,那簇银光缓缓地、本本分分地落入此手之中,恰是镇河神器——九齿钉耙。
手的主人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脱离猪刚鬣的身躯,背对着猪刚鬣。
天蓬?猪刚鬣心里涌出这个名字,然后虚脱地晕倒地上。
曾经高大英俊的神将返老还童,赤身裸体,一如未修道前,一如刚诞生时。
我是谁?他低头看看自己,薄如蝉翼的皮肤下血脉纵横,一寸一缕都清晰可见,仿佛龟裂的瓷娃娃。一眼迷茫,一眼恨,他紧紧握住九齿钉耙,钉耙以愤怒的嘶鸣回应主人的惶恐。天河的黑气在群星中流转响应,蠢蠢欲动。
光,好像旧铜器在余晖中的光芒。
羽毛,无数的羽毛集腋成裘,化作人造的穹顶,牢牢笼罩住福陵山。
于是没有黑夜,没有星辰,只有黄色泥土和金色的天空。
鲲鹏的世界降临,敲响天蓬的丧钟。
所有的羽毛尽作神奇变化,他也只剩一个赤身裸体,好似黑釉,犹如墨玉,日月星辰、流水行云都隐隐包含在他体内。
金翅大鹏,来了。
青道士和黑熊立于云栈洞前,也不得不惊叹鲲鹏的浩瀚诡秘。
黑熊痴痴说道:“好可怕。这就是魔吗?这么喜欢脱光衣服。你确定你这样看两个裸男合适吗?要不要我帮你蒙住眼睛。”说着他就伸出手要去摸青道士的脸。
青道士踹了他一脚,把他踢出杖丈许远:“滚。好好为我护法。”
鹏魔王在金顶之下,身随意转,神出鬼没,所到之处轻轻一指,便如点触水面,生出涟漪,涟漪又生出一柄柄形态各异、纹路迥然的刀刃。他心念所至,则尖刀飞杀而去,无间、无隔、不停、不止。
少年的天蓬,没有前尘往事,没有未来,只有一腔毁灭自己,毁灭他人的执念。杀!咽喉处纸一样的皮肤被声浪轻轻冲破,辗转飘零。钉耙一挥,九齿分崩离析,化作锋利的九刃。剑仙以气御剑,人是人,剑是剑,剑不能随心随欲。天蓬御剑,有刃无柄,剑出时先伤己再伤人,以血喂剑,是悖道而行却披靡无当。
双方走过一百三十回合,刀剑密布如风雨交加,铁屑横飞若比雷霆大作,金色的穹顶不禁激烈,隐隐有崩毁之象。当九九归一,九刃归作一剑,终于一剑击碎金顶。天蓬至此狂暴不能自持,面目扭曲,凸目犬牙恍如深渊爬出之恶鬼,而大鹏鸟呕血败退,被风暴般纷纷扬扬的羽毛裹挟,行动受制于人,命悬一线。
青道士因为有黑熊保护,一直阖眼静立,随风摆柳,静待这一稍纵即逝的破绽。只见他突然怒目圆睁,原本鼓动的长袍,飞舞的头发戛然静止,丝毫不为外物所扰。一道青芒紫电从他袖中斜斜飞出,迅疾决绝如孤星凌日,霸道刚猛可裂断长空。
天蓬微微扭头望过来,却是迟了。这是何物,又是什么速度。没有多余的技巧,没有花哨的法术,没有斩风的声音,从几丈外不遮不掩、直直刺来,他还没看清楚使剑的人,剑尖就到了面门,仿佛是咫尺之击。
天蓬持刃抵挡,但方才一击已经力竭。没有火光,没有意料之中的激烈相持或者震天撼地的响动,青匕擦过天蓬的刃尖,丁噹一声,仿佛两个铜铃偶然相碰,如一根细长的针,无声无息洞穿他的百会穴,然后脱力落入泥土中。
天蓬的绝望和愤怒从小小的伤口一泻千里。他的回忆慢慢涨潮,他在空中摇摇欲坠。他低头低声问了青道士一句:“尔乃何方神圣,吾可曾认得?”
青道士面色苍白,长袖遮住的指尖正在淌血,他摇了摇头。
“阁下高姓大名?”
青道士好不容易缓过神,说道:“已死之人,知我姓名作甚?”
也是。既不能报恩也不能报仇。天蓬的神识越发清醒,他以为了断自己的会是二郎或者三太子,因为他拜托过霓裳,但这个小丫头大概忘记了罢。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她蹲在地上哭的场景,又想到她把卯日星君和龙马钓起来时的惊慌失措。他不禁一笑,忘记了也好罢,小丫头的胆子好小,日子还长,天宫对不问世事的仙人还是很宽容的,希望她好好地走下去吧。
至于他?人消亡时便如未来时,何必留恋呢。
这个笑容调动了他浑身的肌肉,耗尽了他最后的力量,那青涩的脸庞和稚嫩的身躯慢慢爬满裂纹,清风拂过,便逐点、逐块翩然掀去,犹如蜂蝶,复作粉末。
黑熊问青道士:“这样的人。就这样了?”
青道士看着天蓬最后一点光芒散尽:“嗯。结束了。”
20
凌霄殿的早朝,君臣一片倦容,浓烈的酒味和晨雾混在一起,有人觉得飘飘欲仙,有人觉得恶心欲呕。
天帝和王母并坐,朝臣分立两排,连二郎真君、三坛海会大神都被召回,还有二十八宿、四大天王。这可是擒拿猴王的阵容。
金甲神按住天蓬的肩膀要押他跪下,但他强行一抖将诸将甩出了凌霄殿,露出久违的桀骜不驯。
“天蓬放肆!”太白金星高喝一声,众仙纷纷指责他。
天帝摆摆手,示意众人禁言,他醉意阑珊地问道:“天蓬、霓裳,你们可知罪?”霓裳吓得跪倒地上,她看了王母一眼,发现王母一脸轻贱,绝无维护的意思,这才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
天蓬故意将诧异和失望的目光投向天帝,天帝坦然地回望他:“天蓬,你可知罪。”
天蓬方确信天帝设计他,于是大笑不止,直到大殿的瓦片被音浪震动得开始抖落沙尘,众将紧张地亮出兵刃,他才缓缓伏地,大声说道:“臣醉酒调戏霓裳仙子,意图不轨,臣有罪!”
霓裳惊恐地望向天蓬:“天蓬,你疯了吗?”
对!天蓬说道:“就是发酒疯才会非礼仙子,也怪仙子貌美,勾得臣百爪挠心。”
天帝拍桌喝道:“究竟是私会还是调戏?”
纠察灵官出列说道:“天蓬元帅一派胡言!”
他还要说,却突然听到惨叫一声。
原来二郎真君手一松,哮天犬扑出死死咬住灵官的大腿,抱着他在地上打滚。
放肆!天帝训斥道:“二郎真君,你怎么带狗上朝!”
二郎真君不慌不忙:“禀天帝,这朝堂之上又不只一条狗,况且哮天犬位列仙班,可以上朝。”
“行行行!你把你的疯狗牵好。纠察灵官,你接着说。”
纠察灵官站了起来,刚要说话,却发现三坛海会大神手里转着乾坤圈,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他。
他心惊肉跳,掂量再三然后说道:“天蓬元帅说的极是,臣可以作证。”
天帝掸掸手示意他滚开,又对天蓬说道:“酒后调戏瑶池仙子,该当何罪?”
天蓬不抬头看他,只高声说道:“臣愿领死!”
朝野震惊,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天帝身上,天帝又问太白:“爱卿认为如何?”
太白金星故作公平公正地说道:“禀陛下,调戏仙子罪不当死,但霓裳仙子乃王母的彩袍化仙,天蓬是既调戏仙子,又对王母大不敬,两罪并罚,非死不可。”
天帝捋了捋胡子,陷入沉思。
“陛下、王母,霓裳有话要讲。”她鼓足勇气准备将爱慕天蓬之事如实道来,但话音未落,天蓬忽然站起来制止她,一阵白色光芒将两人与外界隔绝。
“小丫头。你不要说话!”
不!是我害了你,我的错。
真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天蓬弹了一下她的眉心,使她沉沉昏睡。
待到白光散去,满朝文武错愕地看着他怀抱霓裳仙子,纷纷交头接耳:“这天蓬也太大胆了罢,虽然仙子标致,也不能在殿前放肆啊。”
“听说他以往在水师便男女通杀,所以那些兵卒才忠心于他,我们还是小心点吧。”
天帝暴怒而起,指着他骂道:“天蓬,你实在目中无人,竟敢当着寡人面前调戏王母的衣服!你该死!该死!”
臣愿领死!请陛下恩赐。
陛下!天蓬素有累功,请陛下开恩!
二郎真君跪倒、三坛海会大神跪倒,群臣摄于二人的淫威也纷纷跪倒。
臣只求一死!天蓬不起。
天帝见脚下乌压压的一片,脸色阴沉,拂须沉思片刻,说道:“天蓬,你虽罪大恶极,但天宫仁厚,轻易不杀有功之臣。如今就将你打落堕仙井,入凡尘受五百年苦劫,如历练有成还可再位列仙班。诸位爱卿请起吧。”
天蓬也不谢恩,只泠然看了那凌霄宝座一眼,便由纠察灵官带去行刑。
朝会散去,二郎真君和三坛海会神拦住太白金星:“老头儿,你心也太狠了,非置天蓬于死地?”
太白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可笑啊。二位大人可知什么叫生不如死?”
二郎真君和三坛海会神不解其意。太白接着说:“天宫堕仙井有九口之多,你们以为都是摆设的吗?每口井的刑罚都不同,其中有一口为刮仙井,入井之人先被三昧真火焚去护体金光,再被尖钩勾下天灵盖,撕下皮;然后又被阴毒的弱水腐蚀血肉,消融残渣;只剩一副骷颅架最后还得被斧锤挫骨扬灰,从此仙骨永消,神魂泯灭,只剩几缕残魂堕入恶道,不妖不鬼,万劫不复。五百年后,不会有重列仙班的天蓬,只有堕落疯魔的天蓬等你们去剿灭。”
二人惊呆,久久方道:“天蓬之罪何以至此!我们得找天帝理论去!”
太白怒斥道:“事已至此,多言何益!你们这些黄口小儿,平素只知恃宠而骄,倚武卖乖,焉知为臣为下之道。天帝如非洞悉人心,狠辣精干,怎能渡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最后高居庙堂,执掌乾坤。平日他容许你们撒野冒犯,盖因未触及皇权根本,逆鳞未张。天蓬这般战战兢兢,一旦不奉天子召令,也是灰飞烟灭。你们若还敢胆大妄为,就等着步他的后尘吧!”
他推开二人,腾云驾雾飘向另一重天,只盼离凌霄殿越远越好。
21
乐风起床的时候,群猪已经离开了。
他站在二楼的窗口看着他师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树梢上勾着一件绣着人间百花和天上层云的锦绣衣裳,在无尘无垢的阳光中明媚生姿。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突然觉得怅然,想起了师父最后叫他要好好念书的场景。
凌云比他年纪长,多通些道法,也隐约明白人间情爱之苦。他看着那衣裳和衣裳胸膛处的刀口,便明白这几日常常徘徊此地的仙子已经不在了,人生苦短,长命的也不一定快乐。一阵微风,从东边的福陵山卷来,那衣裳飘飘如断线纸鹞,终于随风而去了。
当天蓬彻底在世上消失的时候,他的小丫头还有什么理由不追随他,一起永结无情游,作那不悲不喜的清风拂高岗,明月照大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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