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笔谈Ⅰ:天高地厚(上)

1

都说天高十万丈

我们站立时却不能不屈身

都说地厚九千尺

我们行走时却不能不轻步

这世道啊,少年人莫轻言杯酒慰愁肠

待到来日愁肠起,酒未至,先成泪

2

孤独无眠的夜晚何以排遣,饮酒数羊,还是吹口哨数星星?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好多只……

驴惊慌地把搁在窗棱上的脑袋收回来,故作自然地紧闭窗户,然后焦虑地喊道:“你快起来,莫再打鼾了,出事了!”

“嗯?怎么了?”卧病不起的山神迷迷糊糊。

驴更加焦虑地说道:“我本来在数羊,谁知数着数着招来一群奇怪的东西?太邪乎了。”

什么东西?山神勉强挪了挪身子,从木板的夹缝望出去,只见圆圆滚滚的身影,摩肩接踵,堆积如山。

他倒抽一口凉气,纳闷道:“那里来这么多猪?”

驴说:“还是母猪?”

山神倍感诧异:“黑灯瞎火,你如何瞧出她们公母?”

“她们方才窥见我的容颜便垂涎三尺,积水成河,自然是母的。太可怕了,那渴望的眼神。恐怕今夜将有大事要发生。”

山神斜斜望它一眼:“那我接着睡,你好生招呼她们。动静不要太大。”

“就知道你靠不住。我上楼喊人。万一它们按捺不住,你可护不住我的清白。”

驴徐徐后退,轻轻蹬开门,心里盘算三十六计走为上。

谁料方出得门去,忽然闻得饥肠辗转之音。它怀疑自己没有吃饱,本能地低头一听,声音若即若离,由远及近,这一迟疑,原本块垒的猪群突然如雨中泥山倾倒,又如大浪淘沙,瞬间就将小木楼的一楼淹没。

乐风和凌云揉着眼睛站在二楼的门前,发现尘嚣直上,猪群遍地,而木梯已然倒塌。

“师弟,我在做梦吗?”

“师兄,你咬我一口。”

“师弟,你尿床尿了自己一身,我如何下口。”

“师兄……你思维如此清晰,我们定不是做梦!”

这可怎么办呀!二人被困在二楼了。

3

三天前,太阳落山,青道士要出门。

一位身披彩衣的女子立于门前柳树下等他。

她很美,修短得中,天姿掩蔼,一袭青丝委地,恍若黑夜银瀑。

青道士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出门向东,步履矫健、绝尘而去。

转眼翻过几个山头,闯入黑夜。青道士站在黑风山黑风洞的门口。洞门紧闭,洞内传来诵经之音。他欲敲门时发现石壁隐隐约约倒映他的影子,影子四周是横枝斜出的茂林修竹,树影里还有一个纤瘦身影,似乎正抚胸气喘吁吁。

青道士迟疑片刻,用力拍门。洞内声音不减,无人应答。

他愤然砸门。砰砰砰。门裂了,碎成数方巨石,轰然往洞内倾倒。

该死!一道黑光闪出,一道白光、一道青光不情不愿地紧随。

黑熊精披着袈裟,左手捧着经卷右手抓着木鱼,往门口一杵,手不释卷目不斜视,朗朗说道:“阿弥陀佛,何方施主,竟强闯民宅,需知诸恶莫作,作恶必遭殃!”

白衣秀士和凌虚子满口腥风,正欲装腔作势训斥来人,但发现是青道士杵在门前,于是默默后退一步,低头唱一句:“冲撞道长,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青道士还未言语,那女子却轻声漫语道:“青道长!我诚心求您,您何故避而不见呢?”

诸人才发现青道士背后尾随了一美妙女子。

说也奇之怪之,他们不曾发现女子时,这洞府是腥臭、昏暗的洞府,但一察觉女子的存在,顿觉空中弥漫岸芷汀兰之幽香,昏暗之中又透出几分早春才有的恬静。

“瑶池若有仙,定不过如此。”白衣秀士痴痴说道。

“收收你的手,摸我的大腿有什么用。”

凌虚子拍掉白衣秀士的爪子。他修道虔诚,也不禁为女子所吸引。

“美人如泡影,与我一般吃饭拉屎,熬夜便秘,死后长蛆,烂肉白骨。我看不到、看不到。四大皆空。”黑熊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

青道士也对女子视而不见:“黑狗子,事有紧急,快随我进一趟南疆腹地。”

黑熊把木鱼和佛经夹道腋下,甚为不悦:“正要骂你呢!动不动就砸门,山中夜露深重,无大门隔绝,众人如何安眠。再说了,你去那鬼地方作甚?不去不去!”

“岂容你不去,再犟嘴烧了你这黑风洞。”青道士押着黑熊精欲向南遁去。

“道长!”女子张手挡住二人去路,一身锦袍与天光辉映,灿烂丝毫不逊彩凤当空展翼。

“我追了您一路,您难道连听我一言都不能吗?”

黑熊拉住青道士,嘿嘿一笑:“姑娘说罢。大青蛇,你还怕她吃了你吗?作一道菊花蛇羹?”

青道士瞟黑熊一眼,道袍一抖,负手背对女子。

女子见青道士不理不睬,急得欲下跪叩头,却被白衣秀士和凌虚子扶住,二人谄媚道:“姑娘只管说话,等道长应承你了,再行大礼不迟。”

女子哀求道:“那福陵山中有一猪妖,为祸人间。我恳请道长出手降服他。”

青道士失声一下,冷冷道:“瑶池女子,请妖杀妖。荒唐!”

白衣秀士向青道士作揖道:“既然如此,便让我和凌虚子代劳如何?”

“二位请便罢。”青道士把手探向黑熊颈部,突然发力把他往土里一摁,施展出潜渊缩地之术。

“道长!天大地大,有本事降他的人寥寥可数,请道长垂怜!”女子呼喊,但青道士和黑熊已经消失在泥土里。

“呸!该死的蛇精,你不要每次都让我开路啊!”

“我平生最不喜瑶池女子,让你磨磨叽叽。”

“这么美的女子,为她杀个把小妖如何。哦,我忘了。你不是男人,也不懂男人。”

青道士掐住黑熊脖子,把他往前推:“就你懂男人。你以为那个猪妖是什么来历,说杀便杀得了吗?”

黑熊吐出一口泥,又呛进一口泥:“喂!都说,不,要,摁。我吃,土。了。”

4

凌虚子和白衣秀士热情洋溢地去杀妖,但女子却止步福陵山下,她说她不能见他,让二人千万小心。她在山下等他们,一个人站在灰霾的回忆里,就像漂泊于汪洋大海。

想那时星汉迢迢,天河潺潺,一条银练通九霄。

在河之旁,不见烈日,终年是烟笼寒水月笼沙。

所以水师十万,个个俊美白皙,唇红齿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河里的贝壳化妖。他们很骄傲,尤其是在河中操练的时辰,披盔戴甲,攻防激烈,杀声震天,多少围观的仙女如痴如醉。他们也因过分俊美被戏称为天河娘子军,加之太平已经年深日久,更使人不知他们的虎狼之威。

这支部队的统帅是北极天蓬真君。传闻他是九重天阙三大美男之首。其余二位,便是妙道二郎真君和三坛海会大神,不分伯仲。

那一日,正是蟠桃盛宴,天宫处处披红挂彩,连南天门柱上的两条龙都涂脂抹粉,嘴衔彩灯。众神备下厚礼,携老扶幼从四面八方赶来,可谓冠盖云集,好不热闹。

霓裳仙子却蹲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一棵孤独的树下,沉浸在蒸腾的云雾中,若隐若现,忽明忽暗。

她呜呜呜地抱膝抽泣,乌黑油亮的头发披在身后,遮住了她整个柔弱的身躯。

“凭什么不带我玩,我还是王母的人呢。可是王母娘娘为什么也不喜欢我!”

她哭到最动情的时候,有人喊了一声:“傻狗,你主人呢?”

你才傻狗,你全家都傻狗!她刚要回头,一只宽厚的手掌猛地拍到她后脑勺,砰一声打了她个五体投地。

“糟糕,是个人!”偷袭她的男人声如洪钟,音带磁性。

来人右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一个剔透的琉璃罐,然后才不慌不忙地用左手扶起她,问道:“仙子,你可安好?”

“好什么好。欺负我!都来欺负我!”她的暗暗抽泣变成嚎啕大哭。

“这个,这个,这个。”男人有些慌乱。

“这个这个什么。你这个混蛋,欺负女人!我要向王母状告你。”

“莫哭莫哭。”男子先是不知所措,后见霓裳实在哭得伤心,犹疑一阵便把琉璃罐递到女子面前揭开了盖子:“小仙子莫哭,你瞧。”

罐中星沙点点,七彩融痛,熠熠生辉,最奇的是沙砾流转无常,时而化作日月双轮,星宿图腾,时而变成银河浪花、四海奇兽,妙不可言、美不胜收。

霓裳入迷后才慢慢止住哭声,爱怜地将罐子捧在怀里:“你是何人。我又没得罪过你,为何打我。”

男子正儿八经行礼,说道:“鄙人天蓬。方才将你错认故交好友,多有失礼之处,请霓裳仙子恕罪!”

天蓬?霓裳仙子把眼泪抹净,仔仔细细瞧了瞧他,年许三十,身高体瘦,气质华发,双目深邃明亮,犹如深谷的碧潭飘雪,但也只称得潇洒君子,不足冠绝天宫。

霓裳小眉头凑在一起,绕着天蓬转了好几圈:“不对,不对。我虽未见过天蓬真君,但他乃众人称誉的第一美男子。你这般模样却称不上,称不上第一。打人就打人了,莫要还骗人。”

天蓬不气不恼,哈哈一笑,把脸扯长又将眼睛眯上:“你瞧我像谁?”

霓裳端详一阵,惊呼:“你竟然有六七分像天帝!”

天蓬笑道:“天帝威严,无人敢妄议,偏偏我与他几分神似,他们便夸我英俊犹胜二郎和三太子,兜兜转转其实就是夸天帝罢了。”

霓裳这才心领神会:“原来如此。可是你为什么认识我?”

她心里暗暗想着难道自己芳名远播,连在天河深居不出的天蓬真君都有所耳闻,脸上没来由一片绯红。

真是奇怪的仙子。天蓬把琉璃罐的盖子盖上:“我曾听闻王母在下界时有一件最爱的锦袍化身成仙。我瞧仙子容貌有与王母少时相仿,便大胆猜测,想来无误啊。”

霓裳讶异地望着天蓬,心想他说我是一件衣服变的,他是不是在笑我?平日里受其他仙女排挤的心酸往事又被勾起,眼泪在眼眶里转呀转,绯红的面色因气恼转为潮红:“你们这些修道成仙的人太可恶了,怎么就看不起我们这些鸡犬升天的人呢。我与七仙女一同练舞数月,结果她们说我是一件衣服精,难登大雅,蟠桃会献舞不带我。甚至连蟠桃园采桃子都不带我去。狗眼看人低!”

怎么这般难缠!天蓬哭笑不得,只能强作一脸真诚:“在下绝无此意,仙子莫恼。我这就告辞,告辞!”

霓裳蹲下去大哭:“你凭什么看轻我?我是衣服怎么了。可是我为什么是一件衣服呢。”

天蓬匆匆走几步,想起琉璃罐还未取回,又听哭声实在戚戚然,心里不忍,便折回来扶起她:“仙子,人生在世,如水在河,岸宽则波平,岸窄则浪激。你要想你还好是一件衣服,万一你是王母的鞋变的呢?”

天蓬左右环视,压低声音:“如果是鞋变的,万一王母有脚气,不但你自己受不住,连众仙都要对你退避三舍了。”

霓裳感怀身世,啼哭转为抽泣,抽泣又变作呜咽:“可是,可是。我也就是比那鞋子成仙好一点。身份卑微,不但这蟠桃会无人邀我,连端茶递酒都不让我去。”说着说着,又要大哭。

天蓬心想这蟠桃会我还不想去呢,费时赔笑还得割肉献礼。

他说道:“那我请你同赴蟠桃会如何,王母许我携伴同行。”

霓裳不语,一会点头,一会摇头,还是哭。

过了一会,她慢慢止住哭声对天蓬说:“那这个琉璃罐也归我了吗?”

不成、不成!他手凭空一伸,琉璃罐回到他手中:“蟠桃会上众仙皆要为王母备礼,给了你我就两手空空了。你若真喜欢,我来日寻个更美的罐子与你赔不是可好?”

真的吗?霓裳终于破涕为笑:“那我还要让七仙女给我倒酒喂桃子可以吗?”

天蓬如释重负:“走吧。我给你倒酒喂桃子都行。莫哭了就是。”

4

霓裳谙熟通往瑶池的各种小路野道,带着天蓬七拐八拐。

“这天上也是无聊得很,不是烟就是雾,不是仙就是宠物。哪有以前随西王母在下界生活来得的多姿多彩。”

天蓬云里来雾里去,已经不辨方向:“这是哪啊?是去瑶池的路吗。不要迟到了,迟到得罚酒。这么说你修成人形多年了?”

“才不是呢,”霓裳努了努还有点发红的鼻子,“我本是周穆王西游时送给西王母的一件百花云纹裳,多少双妙手焚膏继晷才把我缝制出来。在昆仑时王母可喜欢穿着我和穆王饮宴了,夜夜琼筵飞觞,坐花醉月。可是穆王东归之后,她等啊等,都没等到穆王回来。后来登临天宫,她就不喜欢我了,把我挂了起来,我整日无所事事地地吸收瑶池的灵气,直到十六年前才变成仙。”

天蓬看着霓裳,觉得她还真像王母年轻的时候:“穆王啊?真是个天纵之姿的奇男子,难怪迷能倒西王母。喂,三只眼,你怎么在这里!”

三只眼?霓裳顺势望过去,才发现是兼具美貌和武功的二郎真君和他高傲的哮天犬。

“天蓬。你又为何在此?每次一见你这张脸就心烦。”

“怎么,又和你舅舅吵架了?我长得像他又不是我的错。你不去参加蟠桃宴了?”

“不去。我要回灌江口,从小路走没什么人发现。”

“怎么不参加了?”

“你不看看现在参加蟠桃宴的都是什么人,以前是修道才能成仙,如今不是裙带,就是招安。东海一个猴妖支个齐天大圣的旗帜,三太子去剿他还被打伤手臂,结果天帝为息事宁人,还真封个齐天大圣。莫名其妙!”

天蓬担心地看着霓裳,担心她会对号入座,却发现她一脸花痴地对着二郎真君点头再点头:“对,对,对。二郎大人所言极是!这天宫越发没有规矩了。”

“这位是?”

“我是霓裳。天蓬大人要带我去参加蟠桃会。可你不在,蟠桃会岂不失色许多。那三坛海会大人会参加吗?

二郎真君看看这个如花少女一脸天真浪漫,又看看天蓬,一脸狐疑:“三太子伤势未愈,也不参加蟠桃会。”

“啊,你们两个都不去,那我去干什么!”霓裳一惊一乍。

天蓬摸摸自己的脸,天帝长得有那么不堪吗?

天蓬想转移话题,指着拿后背对人的哮天犬说道:“你的狗怎么怎么傲慢?”

“哮天犬,打招呼。”

“汪、汪、汪!”

二郎真君训斥道:“没礼貌,说人话!”

“你好,你好,你好!”

“真乖,最近皮毛更亮啦。我刚还把旁人认错是你了呢。”天蓬拍了一下它的头,砰,又是一个五体投地。

“汪、汪、汪。”

天蓬哈哈一笑:“又失手了。它说什么?”

“它骂人呢,别管它。这天庭难道还有人养狗?”

天蓬突然意识到失言,回头的时候发现霓裳泪眼含凶:“这就是你的故交好友。你刚才就是把我认错成哮天犬了。我像一条狗?”

“糟糕,被发现了。小仙子你别哭。就是,你看它的皮毛柔顺茂密,你的头发也很乌黑油亮,你们蹲着的背影在云雾里都是雌雄莫辩的。”

霓裳看看哮天犬,发觉它的皮毛丝毫不逊于任何瑶池仙子。哮天犬也望着她,用头温柔蹭了蹭二郎真君,眼神非常傲慢,似乎在说你还不如我呢。

“太欺负人了!”霓裳崩溃大哭,夺路狂奔而去。

“你不去追她吗?”

天蓬有些犹豫:“现在的仙子好生娇气。我每言必错,实在可怕。”

二郎真君拉着狗:“我还是不妨碍你去找她吧。现在的小仙人多半道心浮躁,根基不稳,万一寻了短见,你的罪过就大了。”

“这样啊?那还是去看看吧。”天蓬犹疑片刻纵身一跃化作一道银光。

二郎真君看着他的身影,掐指一算。天蓬啊,这一劫你躲得过去吗。

5

青道士和黑熊从南疆腹地回来了,乘夏夜的凉风飘然而至。

他们未料到眼前居然是这番景象。小木楼的一楼毁了,只剩四根木头柱子支撑着二楼,驴珍藏的粮食散落遍地。

倒塌的木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头头猪,还有一些猪在悠闲地散步,有的在喂奶,还时不时啃点食。

柳树不远处架着一个锅在烧水,一头满脸褶子的大猪像人一样后腿盘坐着,前蹄捧着茶杯在认认真真地品茶。乐风骑着一头粉红的小猪在玩耍,凌云正在添柴助火。

那个瑶池来的女子坐在二楼的门前,一双细足悬在半空,与垂下的黑发形成强烈对比,更显光洁如玉。

“青道长,黑风大王,你们回来啦,快坐下喝茶。”

她反客为主地挥挥手和青道士和黑熊打招呼,但猪群还沉醉在自己的世界,没有人给他们让出立足之地。

凌云热情地招呼:“师父,你回来了!还有黑狗叔,你怎么越来越黑了。”

乐风也招手:“师伯,骑猪好好玩,你要不要来试试。黑大王就不能试了,会把猪压死的。”

黑熊倍受震惊:“青蛇,你什么时候经营养殖业。我觉得我们可以合作,黑风山可以租给你作散养的场地。”

青道士阴沉着脸:“谁给我说说发生什么了。驴呢?”

女子在楼上喊起来:“都给我散开。把青大仙的驴让出来。”

横七竖八的猪才挪动身子,把原来一楼的位置空出来。山神还躺在草垛子上养伤,正在安眠。

驴被包扎成一团粽子,只有头露出外面:“你可算回来了。这群猪实在可恶,我本以为它们仰慕我美色而来,谁知道是一群土匪来抢我的粮食,把我的腰都踩断了。你要为我做主啊!”

白衣秀士和凌虚子也躺在草垛子上哼哼唧唧:“那猪妖妖法甚高,我们一时不慎,一时不慎。”

黑熊勃然大怒:“什么一时不慎,折煞我黑风洞!”

乐风骑着猪也慢慢走到青道士跟前:“师伯,我来告诉你怎么了,我来说。这是一群猪的悲惨故事。太可怜了。”

青道士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直接踢了猪屁股一脚,猪吃疼便驮着乐风跑开了。

“凌云,你来说,简明扼要。”

原来那福陵山云栈洞盘踞一猪妖,爱好杀人,喜欢吃猪,附近高老庄和矮佬庄的猪群不堪其害,公猪愤起反抗,母猪集体逃亡。在青道士走后的第二天夜里,饥肠辘辘的猪群发现小楼藏有大量口粮,就闯入觅食,还把驴给踩踏了。再过一天,瑶池仙子就拖曳负伤的白衣秀士和凌虚子来到此地养伤,等待青道士归来。

“青道长,我早说猪妖并非寻常人物,这方圆数百里除了你恐怕无人能降服他。”女子像被风吹落的透明雨滴,轻飘飘地落在青道士面前,静静地凝望他。

“混账!你莫小瞧我们黑风洞。猪妖有甚本事,让我手到擒来予你瞧瞧。”

黑熊骂骂咧咧地遁地而去,青道士要拦他也拦不住。

“小丫头,你报上名字吧。”

“小女霓裳。”

“这些猪是你招来的吧?”

“道长莫错怪我。这些猪是听闻道长此处能容天下难容之妖,所以慕名前来。猪妖不除,只怕假以时日附近所有的猪都要来投奔道长了。”

青道士冷笑:“你威胁我。你能把猪招来。我也可以杀一儆百!看看谁还敢来。”

他语调不高,但所有的猪都听到了。正在喝茶的猪站起来,潸然泪下:“都别睡了,快过来求道长不要杀我们。”然后带头扑倒地上放声大哭。

密密麻麻的猪趴地上扯着哭腔:“道长不要杀我们,道长救我们一命。我们苦啊!”

喊声中有各个年龄的猪,有高音、中音、低音,简直就是一个波涛汹涌的大合唱。

乐风和一头猪玩得正欢,谁知道它突然伏倒哭泣,便把乐风甩了出去,咕咚咕咚滚到青道士脚下。

他顺势抱住青道士的腿:“师伯,你不要杀它们。它们是妖怪的好朋友。”

凌云也劝他:“师父,你不要杀它们。我们是好人!”

霓裳在一旁煽风点火:“道长,猪妖不除,你枉杀无辜也拦不住后来猪。”

青道士两耳轰鸣,觉得世界恍恍惚惚,无奈地摆摆手:“够了,够了!休息吧,我累了。明日再说。”

谢天谢地!道长放我们一条生路了。

谢天谢地!我们还是该干嘛干嘛吧。

大猪坐下来,呷一口茶,又望一望满月,叹道:“花好月圆人非故,谁家庭院问生死。”

6

话说那日天蓬化作一道银光追赶霓裳,终于在瑶池开席的钟声响起时找到她,那是北天门之外的一堵墙,没有门,也没有窗,她一边哭一边用手在墙上画圈圈,天蓬走过去看到她用眼泪在墙上画了一个小小的房子,房子里有一群老媪。

天蓬垂下惭愧的头颅:“仙子。你哪里来这么多的眼泪?”

霓裳不理她。天蓬又说:“这是你出生的房子吗?”

“这些人就是你的妈妈吧,她们的手真巧,难怪可以赋予你生命。”

“你想家了吗?”

霓裳微微一颤,像有许多羽毛飘落在她心里,编织成了阻隔冥夜寒冷的翅膀。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家。”

“因为你刚刚在去瑶池的路说过你的来历。我记得。”

“拿来。送给我我就原谅你。”霓裳伸手。

天蓬摇摇头,把琉璃罐递给她:“也罢。反正来不及参加蟠桃会。向你赔罪了。”

“谢谢你。”

“莫哭就好。我去也。”天蓬轻轻一闪,化作一阵风飘向天河。

“谢谢你,有认真听我说话。”

天蓬不及参加蟠桃盛宴,以为是躲过一场盛会,其实是错过一场闹剧。被招安的妖猴先在蟠桃园以定身之术制住七仙女,囫囵糟蹋蟠桃,又因王母未邀请其赴宴,持铁棒大闹蟠桃宴,一路打进瑶池,又一路打出南天门,最后毫发无损地回去当他的花果山美猴王。

待天帝问讯赶赴瑶池时,会场残垣断壁,王母深受刺激,端坐在凤鸾上呆若木鸡。天帝现场办公,怒斥文臣畏死,武将无用,众人推卸责任,最后认定缺席盛会的仙官罪责最大。

于是天帝又着人将缺席宴会的二郎真君、天蓬真君、三太子绑来问罪。

天帝拍着桌案质问三人:“寡人问你们,如果你们在此,妖猴岂敢放肆!”

二郎真君看着桌案上起起落落的果盘和幼如橘枳的蟠桃,突然凛然道:“他敢!他就是个疯猴子,我们在他也敢发疯!不能以常人思维衡量他。”

天帝被震住,捋了捋胡子,又轻声问道:“那寡人再换个问法,如果你们在此可制得住放肆的妖猴?”

二郎真君不假思索:“区区小妖。但凡我等一人在此,岂容他跳梁卖丑。”

话似火上浇油,天帝整整衣襟厉声道:“既然如此,你们无故缺席蟠桃盛宴,导致妖猴大肆破坏,便是玩忽职守之罪。”

“臣有话说,”青稚的三太子反驳道,“二郎真君言过其实,他或可以力压妖猴,但我不行,我上次就打不过妖猴,在这里也制不住他。所以我没有错。”

天帝想要斥责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转念一想,他又确实是猴头的手下败将,一时语塞。

太白金星挺身而出:“三太子莫要巧舌如簧,贬损天宫。你再不济也可以拖延一日半日,待天帝调兵遣将其一举拿下,至少不致其脱逃。”

对对对!天帝怒道:“休要花言巧语蒙骗寡人,不出席蟠桃会导致妖猴大闹会场的罪责必须有人承担。”

“臣还有话要说!”三太子又反驳,“臣有病,本来就不能出席蟠桃会。又何罪之有。”

天帝盯着他仔仔细细瞧了一遍:“你哪里有病?莫要再犯欺君之罪。”

“陛下请看!”哐当一声,殿上金光大作,闪得天帝眼冒泪花。三太子现出三头六臂,刀剑棍棒都握在手里:“禀告天帝,上次与妖猴大战,我的第三条手臂,第五条手臂,第二个和第三个脑袋都被打伤。现在脑子还在嗡嗡作响痛苦不堪呢。”

朝臣立于两侧,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三太子耍横呢,当谁傻呀,他的脑子比谁都清楚。”

“你敢大声点吗,他就是横啊,敢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你行吗?小心他揍你。”

“我可不敢,脑子有病打死人还不偿命呢。”

天帝犯难:“三太子是真受伤了?”

三太子三个脑袋在抢话:“臣愿近前来给陛下瞧瞧,我的脑仁疼着呢。”

太白老儿抢几步到玉帝身旁,附耳道:“陛下,这小子有暴力倾向,以前还打过他爹,我看还是不刺激他为好。”

得得得。玉帝摆摆手:“天王何在?”

天王托着塔出列:“臣在!”

“将你儿子带回好生休养吧,伤着脑袋是大事。最好锁起来,不要伤了旁人。”

天王谢恩:“遵陛下法旨。”

三太子谢过天帝便要打道回府,三头六臂忙着和众臣道别:“有空来府里玩风火轮,有空来来啊。不喜欢轮子我们也可以玩飞枪射仙的。”众人纷纷避之不及。

那你呢?玉帝用俾睨天下的眼神打量二郎真君:“你又何故未来蟠桃盛会。”

“陛下。您贵人忘事啊,那日我与您发生争执,您迁怒于哮天犬,几次踢踹导致它发狂逃窜,我恐恶犬伤人,为四处寻它才未赴宴。”

天帝有点尴尬:“呵呵。说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你的狗还好吗?”

“不好陛下,它也是脑袋受伤至今未愈,一发病就四处咬人。臣特地让它在殿外守候,陛下可以宣它进来一验真伪。”

众臣又交头接耳:“原来天帝有错在先?”

“天帝怎么会错,其中有诈,应该将狗解剖了看看。”

“你疯了,人家舅甥的事你参和什么。”

太白老儿又附耳说:“陛下,宣哮天犬进殿,如果一验是假,伤了您和二郎真君的情分,万一是真,又恐狂犬伤人。”

天帝只能叹道:“好吧。二郎真君带着你的狗也去看病吧。大家都是位列仙班,不要亏待它。”

只剩一个人了。天帝调转枪头:“天蓬真君,你既没有负伤,也没有家眷爱宠,你对于此事可有话申辩。”

天蓬见天帝冕冠之下已经隐隐汗颜,不想与他为难,便百拜俯首:“臣无话可辨。未及时赴宴有失君臣之礼,未擒住妖猴有愧武将之职,实乃大罪,请陛下责罚。”

总算有人肯负责了。天帝舒出一口气:“既然如此,寡人应当处罚你才是,官贬三级?”

金星又附耳:“陛下,天蓬未及时赴宴便重罚,那些饱食一餐还护卫不力的岂非也得严惩。如此牵连太广,恐怕人心浮动。”

天帝颌首道:“这天宫的家也不好当啊。那就收回元帅虎符,罚天河面壁三个月以观后效吧。行了,事情搞清楚了,都退下吧。”

天蓬正欲归去,却发现二郎真君和三太子在朝堂之外等他。

三太子轻蔑地微笑:“你还是天蓬吗,倒像东海的丞相了。”

二郎真君也不解道:“你怕那老头作甚,我们二人如此他也无可奈何。”

天蓬满脸宽厚的笑容,拱拱手道:“二位贤弟所言差异。我是尊重天帝,并非怕他,君臣之间总得给台阶,大家才好收场。我不能像三眼这般潇洒,孤家寡人养条狗,一条狗喂饱就是全家安乐。也不像三太子是家中稚子,自有父兄顶风遮雨。我手下有天河十万兄弟,我得照看好他们,总不能让他们落入匹夫手里。”

三太子有讥笑之意:“大哥,没想到你也开始恋栈权势了。”

天蓬搭住二人的肩膀:“我有我的责任。你还是个孩子,或许要将来才明白,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个世界需要有委曲求全的人。”

二郎真君三只眼都看着他:“天蓬,你变了。”

天蓬伸手遮住他的第三只眼睛:“谁都会变。西王母在昆仑时名满天下,是何等厉害的女子。谁能想到久居庙堂后居然连只猴子都能唬住她。修行不易,为官更难,但我等也不能都马放南山,看世道沉沦。走吧,我们去喝酒。天河陈酿,再找几个小子跳跳舞。”

算了吧,你们天河的娘娘腔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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