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笔谈Ⅰ:曾经少年(上)

1

他知你少年心事,你却不知他曾经少年。

2

雨一层一层地从黑色的天空筛下来,温度一点一点地下降。

秋夜的山峦一重又一重,如昙花一般由近及远,由内向外地绽放出去。风一阵一阵地推动窗户,将寒意送进小木楼。

餐桌上围坐一圈人,但是没有任何菜肴,只有几杯热茶。

乐风捧着茶杯,“我想我师父了。”

青道士敲了敲跟前的茶杯,“不用想她,你太胖了,我们陪你过午不食,好好瘦身。”

驴子把草编的坐席撕下一个角塞进嘴巴里,“你们请便,我有草吃就可以。”

林云举手引起众人注意,“我看见一阵风刮进来了。”

乐风说:“不可能。风无形,怎么能看得见呢。”

“哦?”青道士抬了抬眉毛,“能看得见的风?有客人来了吗?”

这阵可以看见的风像海里白色的漩涡一样落在餐桌上缓缓打转,一只脚兀地从漩涡里钻了出来,赤着足,小巧光滑,如玉凝脂。

乐风和林云吓得连忙躲开,但是驴子看花了眼,一动不动,这只脚比他吃过的最娇嫩的藕心还要光洁动人,它的心弦忽然拨奏如歌。

须臾之间,两只脚都从风里钻了出来,然后是红蓝相间的裙摆,轻轻一晃把满桌茶杯和驴子都扫了出去。

一个女子完全从风里钻了出来,一双杏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青道士。

众人都觉得她美丽绝伦,虽然不及青道士和魏道士俊秀,但是更加明艳动人,如烟火一般灿烂。

她伸手去揪青道士的胡子,青道士要抓住她的手腕,她又化成一阵风落到旁的一张椅子上,双腿搁在椅子的把手上,人斜斜地倚着椅背,说不出的慵懒。

青道士淡淡地问道:“聂双,你还没死?”

“青阿姨,你就巴望我死?”

阿姨!林云第一次听见有人敢这么挑衅他师父,但是青道士出奇地平静,“死了,世上就少一个无所不知的偷听贼。”

“那不是就没有人知道你的秘密了。”

青道士反问:“什么秘密?”

“世间妖物都怕元丹受损,要小心翼翼地藏着护着。唯有你和魏阿姨背道而驰,把元丹横练成了法器。

“所以普通的妖怪身死魂灭时,元丹便化作灰烬。但是你们二人,即便人死了,元丹却还在。”

“够了。”青道士打断她,“蛟魔王的四海听波之术能知海水所过之处的所有事,你的听风辨事之术能知道风过之处的所有事,对此我也很佩服。

“但是你如果乱说话,我可不放过你。”

“那是当然。我的嘴巴可紧得很。”

女子移形到青道士身旁,“青阿姨,我专程提醒你一件事的。这件事将是你们命运的分水岭。”

青道士掏掏耳朵,“我不想听,知道未来之事只会让生活寡然无味。”

女子娇柔地缠着他,“我偏偏要告诉你。三天之后,有一故人来访,不管他提什么要求,不要答应,可以躲过一劫。”

青道士推开她,“答不答应全凭心情。至于有无危险,我倒是懒得考虑。反而是你,毁了我们的晚餐,坏了我的心情。”

女子看看满地的茶杯碎片,不禁大笑,“这生活拮据的。还是魏阿姨能挣钱,你万万不如。”

言罢,女子裙摆舞动,风吹而过,茶杯复归原位,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凭空出现。

青道士说:“既然如此。我们开饭了。慢走不送。”

林云和乐风闻言围坐过来,女子也不尴尬,假装嗔怒道:“青阿姨,我远道而来,薄酒也不请我一杯?”

“你酒品不好。我怕你喝高了拆掉我的房子。”

“那我这就走了?你舍得?”

“送客……”

驴子紧忙凑上前去,“不如让我送阁下一程,我日行八百夜走一千,任劳任怨,持家有道,贴心温暖,是走兽界最暖的暖男。”

女子伸手抚摸驴子的下巴,笑得很灿烂地对青道士说:“青阿姨,你的坐骑好可爱。”

然后又对驴子说:“好意心领了,但是我还是喜欢自己飞。”

“嗯。快点走吧,不然我这头驴子的魂要被你勾走了。”

“那我真走了。”女子忽然严肃地青道士说道:“但三天以后的事,阿姨千万要记得我的忠告。”

青道士微微仰头感叹一声,“你变了。以前你话没这么多。”

女子说:“你也变了。换了以前,魏阿姨出事了你肯定是操家伙报仇,现在你知道救人比报仇重要了。”

一阵微风拂过,窗叶轻摇,人已无影无踪。

驴子痴痴地绕着四堵墙走了一圈,像在寻找她的味道,以至连饭都不想吃。他问青道士:“她是何方神圣,竟然如此让人怦然心动。”

怦然心动?林云和乐风闻言惊呆,他们家的驴子发春了?

“她?曾经的七大圣之一。你?还是死心吧。”

驴子把头伸出窗外,摸着自己的下巴,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突然很期待下一阵风吹过可能是她要出现了。

3

与此同时,东海之滨一座小城,城里一户石匠。

家中无一布置,东倒西歪的都是石雕和石料,连横到在门后充当门栓的都是一尊天帝石像。

一个微胖的老人躺在地上,枕着六尺长的方石条熟睡,鼾声均匀。

破落的门板在带着咸味的海风中微微颤抖,一只血手突然拍在门上,留下一个血印。

老人猛地睁开眼睛,仿佛心有感应地起身,急忙拉开门。一个熟悉的身影还未走远,正在十步开外之处,他追上去拽住那人。

那人回头,僵硬犹豫的脸庞似笑非笑,“本不想回来,结果还是让你看笑话了。”

老人见他浑身伤痕,刀枪剑戟加身的场面瞬时犹在眼前,“又打仗了?这般伤重,为何过家门而不入。”

“不是打仗,纯粹是杀人。我不想拖累你。这人间妖界恐怕再无我容身之处。”

老人紧握的手抖了一下,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何出此言。”

“我当了逃兵。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你我父子本无多少情分,死前见上一面便于愿足矣了。快点放我离去,免得牵扯进来。”

那人挣脱老人的手,继续一瘸一拐向前移动,留下一个踽踽独行的背影。

老人忽然想起那年,这个孩子半夜推门离家,准备去参加反抗天庭的斗争。

他上前阻拦,孩子坚定地说人活一生草木一秋,不想如父亲一样窝窝囊囊地活着,要成为一个万人敬仰的英雄。

他当时的模样是那般的稚嫩和顶天立地,如今却成了一个逃兵。

“站住!我知道有一个人或许能够保住你。我这就带你寻他去。”

“带我去?那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家呢?你不要了。”

“统统不要了。刚好明天房东还要来催租,我们父子一不做二不休逃之夭夭算了。”

“不要脸的东西!还逃租。”

“你个臭逃兵还有脸说我。”

4

三天后,旭日初升,露水蒸发。乐风睡眼惺忪地在给门前的柳树施肥。

他第一时间见到了这对父子。一个看似英姿勃发但是掩不住颓唐之气的少年,一个腰背微圆、眉目慈祥的老头。

老人问:“家里大人在吗?”

“家里大人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以防被拐走。”

“我和青道士是旧交。”

“哦,家里大人还说,做坏事的往往是熟人。”

老人语塞,只能换个话题拉近距离,“那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啊。”

“喂我师父吃早饭。”乐风一瓢水浇到柳树根部。

年轻人小声和老人说道:“这个孩子是不是智力有问题。”

老人示意年轻人不要乱说话,“这些守门童子往往大智若愚,你不要得罪了人家。”

“你确定他不是真傻吗?”年轻人指着乐风,他正一瓢水高高地泼向树冠,然后水又像伞一样落下来,泼得他浑身湿透。

青道士和林云被一前一后推门而出,青道士吼道:“驴子,你还没发够花痴?怎么不看着孩子。脏了衣服你洗吗。”

驴子没有应他,驴棚静悄悄的。

老人迎了上去,“青道长,多年不见!”

青道士打量老头许久,连忙拱手作揖,“我一时没有察觉是你来访。失礼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是老朽唐突。”老头拱手弯腰,谦卑非常,然后把年轻人推到青道士跟前,“这是我儿子。”

青道士洞若观火,一只青玉色的狐狸在他眼里暴露无遗,“好俊俏的孩子。他随母亲?”

“是的,他是一只狐狸精。”

一旁的林云和乐风忍不住笑出声,这平日听说的狐狸精都是妖艳女子,男狐狸精还闻所未闻。

年轻人略带怒气和羞涩地斥责他的父亲:“你不要老对外人说我是狐狸精。我堂堂八尺男儿,怎能让外人笑话!”

老人的胖脸似有不快,“当狐狸精有什么好害羞的?你要有为狐狸精正名的决心。”

“对,怎么都比你个无用精好。”

青道士见两父子要吵架,对乐风和林云说道:“你们带这位哥哥出去转转。”

林云在青道士耳旁说道:“师父,你不要忘记之前那个漂亮姐姐说的话,我担心你。”

“信了她才见鬼。快出去吧。”青道士打发三个少年郎离开此处,然后转身对老人说道:“您老人家曾经帮助过我和少青,有何事需要效劳,我必当尽力。”

老人对青道士说道:“我思来想去。只有你敢并且有能力收留这个孩子。”

“男狐狸精有难?他把仙翁还是妖王的妻女肚子搞大了?人家要寻仇?”

“别别,他喜欢打架多过喜欢女孩子,你不要多想。他现在是花果山的逃兵,众妖正捉拿他。”

这?倒是出乎青道士意料,他不解道:“你的孩子怎么会加入花果山?这个组织后来对逃兵的处罚非常冷酷。”

老人窘迫一笑,“我老年得子,他母亲又走得早,本来应该非常疼爱他。

“奈何年轻时空有一身力气,无一手艺傍身,只好在东海边干着各种杂活,忙忙忙碌碌养家糊口,对孩子关心不够。

“他一直梦想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一听说有仗打就跑过去了。”

青道士想起乐风,说道:“带孩子真的不容易。我深有体会。”

老人从袖口拿出一个小物件奉上,一个精巧的半个手掌大小的石刻棺材,两指按住棺材盖,轻轻一抽,露出内里乾坤玄妙,青道士忍不住两眼放光。

老人说:“我远道而来的另一个目的就是将此物给你。有了它,你才能起死回生。”

“我不是为了你的宝物才帮助你。”

“我也不是因为你帮助我才给你此物。听说天蓬不在了,我实在不忍看到曾经的少年郎一一先我而去。”

5

林云和乐风带着狐狸精去江边玩,早晨的江雾还没有散尽,白蒙蒙一片,江边一横舟,舟上已无摆渡人。

乐风盯着空落落的渡船,问道:“最烦我们来玩的船夫怎么不见了。一个月都没见过他了。”

林云说:“可能回老家娶老婆生孩子了吧。天一冷,人就耐不住寂寞。”

狐狸精默默说了一句,“只有拥有理想的人才能真正抵挡寂寞,渡过无垠的寒冷的夜晚。”

乐风说:“我觉得炖一锅杂鱼汤比理想更能抵御寒夜。”

狐狸精摇头眺望远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林云问他:“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想当一个斗、战、胜的英雄。”

乐风又问:“现在呢?”

“当一个有脑子的英雄。”

“哦,”乐风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以前是打不过要以死相博,现在打不过就跑吗?”

“对的。”狐狸精点头,拔腿就跑。

林云和乐风抬头望天。一个浓稠的阴影从天空笼罩下来,落到渡船头,化作一个六尺高、六尺宽的壮硕男子,鼻如鹰鈎,眼若铜铃。

江面的波涛变得汹涌澎湃,任谁都能感觉到来者不善。

“师兄。这是个什么妖怪?”

“不知道,感觉像个野猪精,或者砖头精。”两人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

妖怪一跃,渡船翻了个跟头。他扑到岸上,如猛虎震山岗,地面左右晃动了一下,正在夺路而逃的三人被震得差点摔个跟头。

“他只有一个人,我们兵分两路。有幸不被追杀的人就赶回去求救。”三人推开彼此。

但是乐风和林云结伴逃窜一阵之后,发现狐狸精又追赶了上来。乐风问他:“怎么不分头跑。”

“屁。我想起他是来抓我的花果山妖怪,如果和你们分头跑,就不是兵分两路求救,而是我舍身成仁救你们。”

“你好没有献身精神,还想当英雄!”乐风和林云异口同声道。

那妖怪体格畸形,不善于狭小处穿行,但身着一件褐色袍子,袍上挂满松针一般的铁器,乍看就像件蓑衣。

他在奔跑中每大喝一声,袍子上的铁针就会向四面八方激射,每一针要射穿三棵大树的树干才力竭掉地。

片刻之后,树林里的飞鸟走兽纷纷被误伤,横尸片野。林云说:“不能往这个方向跑了。不然满林子的活物都被射死,我们以后连吃山鸡都得翻几座山才行。”

乐风点头,“我赞同。我们冲出树林,救救小动物们。”

狐狸精反对,“我不同意,明明还有几里路就到小木楼了。”

“那我们兵分两路。”

“分你妹的两路。都说他要抓我了。”狐狸精怒斥二人,但他们已经改变方向,哗啦一声毫不犹豫地穿出林子。

到了空旷的地方,三人跑得更快,但是妖怪一蹦一落就是数丈远,姿势仿佛是居高临下的老鹰在抓小鸡。

“妖孽造次,速速退下!”远远传来一声训斥,天上接连劈下三道霹雳,将妖怪逼退。

青道士正骑着驴慢慢向他们靠近,驴子两眼放空,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

那妖怪被逼退三步后一跃而起,缩蜷成球状,一身铁针像刺猬发怒时一样纷纷竖起来,势如九天外飞来的流星般砸向青道士。

“倒是有几分道行。”青道士持剑格挡,剑身一颤,驴子接连后退几步才顶住着压力。

这妖怪变化而成的铁球随即高速旋转起来,摩擦产生的火花和电光就像一场夏日的雷暴雨。

乐风问林云,“师兄,驴子今天怎么了,这么大的火花,他都不躲避不喊疼。”

“好可怜,或许还在发花痴吧。希望不要发生碳烤活驴的悲剧。”

驴子的皮毛渐渐有烧焦的痕迹。青道士想一剑将铁球劈开,但是此物沉重,他推了几次,居然力不从心。

林云看出青道士势颓,手中一道金光飞出,一把戒尺剑扎进铁球。

“哎呀我的屁股啊。”铁球传来一声惊叫,转速稍稍一慢。

青道士一剑将铁球劈飞,瞬间又斩出三十三剑,将铁球上的尖刺尽数削去,最后一剑击中戒尺剑,将戒尺剑再送进铁球三分。

妖怪惨叫一声,化出原形想要逃遁。青匕剑穷追不舍,变幻成牢笼将他罩住,然后越缩越小变成一个普通大小的鸟笼。

众人看到笼中关着一只圆滚滚的猫头鹰。

林云提起鸟笼,走到青道士身旁,看到青道士的袖口有血,担心道:“师父,你的旧伤撕裂了。”

“不妨事的。我们回家吧。”青道士整理一下衣袖,遮住血污。

6

小木楼门口架起三个火堆。胖老儿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忙得不亦乐乎,烤肉的味道香飘十里。

他看到众人回来,喜形于色道:“刚才在树林里捡到许多新死的飞禽走兽,稍加处理调味就可以享用,我们真是有口福。”

驴子却说:“你们吃吧,我没有胃口。”

乐风要去摸驴子的额头,“你生病了吗?”

“小孩子懂个屁。不要烦我。”驴子不高兴地躲开乐风的手,紧闭驴棚。

青道士把鸟笼挂于门前一根树枝上,笼中鸟头圆圆、眼圆圆、身形圆圆,如何都瞧不出是一个凶狠的妖怪。胖老人把烹调好的烧烤分给众人食用。

林云称赞道:“胖爷爷的手艺比我胜过百倍。”

“哪里哪里。为了生活,什么买卖我没做过,厨子、木匠、轿夫,可谓技多不压身。”

狐狸精不喜欢胖老儿低三下四的殷勤模样,冷笑道:“对。除了龟公,什么下九流的勾当你没做过。”

胖老头想了想说道:“其实我曾经在妓院当过厨子。”

“呸,臭不要脸。真不知道我的母亲为什么会嫁给你。”狐狸精啐了一口。

青道士想起狐狸精的母亲,忍不住称赞道:“你的母亲当真是沉鱼落雁的美人,当年多少妖怪神仙都对她仰慕不已。”

鸟笼里的猫头鹰开口了,声音出奇的柔美,“我也要吃东西。”

“呦?是个女的,声音不错喔?”青道士问道。

“我是男的。”

“哦,你给我们唱个小曲助兴,给你东西吃。”

“混账。我乃驱神大圣手下鹰犬狼三大将领之一的鹰将军,怎么能以色事他人。”

“啪。”青道士不知道哪里抽出一根鞭子击打到鸟笼之上,猫头鹰顿时在鸟笼里东倒西歪,前后碰壁。

“唱不唱。不唱不仅没得吃,我还要狠狠地抽打你。”又一鞭打到鸟笼上。

“啦啦啦。”猫头鹰马上扯开嗓子唱曲。歌声如随风摆柳,说不出的惬意和烟霞渺渺。一曲终了,乐风随即撕了一丝鸡翅膀肉给猫头鹰。

猫头鹰兴致更高了,“各位客官,还想点什么曲子,好吃好喝好听不要停啊。”

“真是没有节操的东西,还鹰将军。”

“你个逃兵有什么资格说话。等驱神大圣救下我来,看我不收拾你个孬种。”

猫头鹰正要骂人,乐风又递给他一丝肉,猫头鹰抓着鸟笼摇晃,“哎呀,小胖子,再给我来一口,再来一口。”

狐狸精起身走远。

青道士看着他,心有疑问:“自尊心这般强的人怎么会当了逃兵。”

7

夜里。忽然响起犬吠,由远及近,凄厉得如披麻戴孝,哀声四起。正在打坐调息的青道士睁开眼睛。

林云推开了他房门,“师父,有古怪。房子在动。”

“不要怕。”青道士从角落的箱子翻出一卷竹简,用力一握,竹卷散成竹条。

他说道:“把竹条贴在墙壁上。”

林云以为是什么宝贵的符箓,结果一看竹条,发现上面写的都是脏话。

青道士见他不明就里,便说道:“年轻时,你师叔为了让我修身养性,每当我盛怒难耐之际,他便让我在竹简上写字发泄。

“所以这些竹简灌注了我当年不少的法力。”

乐风和狐狸精也被惊醒,他们纷纷帮忙将竹简贴在墙壁上,唯有胖老头躺在厅堂的地板上依旧呼呼大睡。

乐风透过墙壁的缝隙看到一硕大的白色条状物体在慢慢缠绕整栋小木楼,越缠越紧,小木楼的木板被挤压得嘎吱作响,似乎随时都会支离破碎。

竹简在墙壁若有似乎地透着青光,就像一个疲倦的老人在呼吸,每呼吸一次,就将屋外的压力卸掉一次。

等到半夜,一个窗户突然被挤碎,一只水缸大小的白底黄瞳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们。林云和狐狸精抬了一张桌子紧紧堵住窗户。

转瞬之后,屋顶传来雨打落叶的声音,但是间隔迟缓,像是庞然大物在滴落口水。

“这是一条龙?还是一条蛇?我看到他好像有角。”乐风问狐狸精。

“花果山千妖万怪,我实在记不住到底有没有这东西。”

乐风又问困住鸟笼里的猫头鹰,“你知道吗?”

猫头鹰用脚趾头在剔牙,傲慢地说道:“老子饿的时候什么没尊严的事都可以干,如今吃饱喝足了,你们威胁不到我。我才不告诉你。”

一整夜,声响不绝,竹简上的青光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弱,小木楼风雨飘摇,只有胖老人和青道士稳如泰山。

等到黎明降临,物外的庞然大物离去,小木楼猛地一阵颤抖,仿佛从悬浮的半空突然落地。

胖老儿这才醒过来伸伸懒腰,乐风悄悄和林云说道:“我怎么觉得这个爷爷比驴子还没心没肺。”

胖老儿对狐狸精说道:“好啦。我们向他们辞别吧,不要拖累其他人。”

他已经猜到青道士身负重伤,否则昨夜那物这般挑衅早就被大卸八块了。

狐狸精不屑地说:“我本来就没想来。如今一个人走便是,带着你更加累赘。”

青道士闻声出来,“你们稍安勿躁,我已有对策。”

胖老儿拉着他到一旁,悄悄地说:“我来投奔时没想到你有伤,否则不会让你以身犯险。现在我们父子还赖在这里就是不仁不义了。”

青道士从袖口拿出三截幌金绳,“你再等一夜不迟。我想了很久,才想起还有这东西可以制住他。”

等到青道士劝服胖老儿,狐狸精又不见了。胖老儿叹了一口气,“我与此子的缘分单薄得很,他从小就羡慕别人有一个伟岸的父亲,看不上我。”

“你不要伤心,虽然你长得差强人意,但是他有一个美丽的妈妈。足够了。”

8

狐狸精在两个老人讲悄悄话的时候决意离去,但是林云在门外拦住他,“你不应该这样对你爹。”

乐风跟着说:“你不应该这样对你爹。”

狐狸精有些嗔怒,“你们两个小鬼管得太多了吧。你们要是有个这样庸庸碌碌又没文化的爹,恐怕也不会喜欢。”

“我没有爹。”

“我也没有爹。”

这个时候,驴子打开驴棚,一副倚门卖笑的模样看着他们三个人说道:“既然都是伤心人,不如进来小酌几杯。我独自喝酒不能醉。”

驴子在一楼的窝布置得很温馨,这多亏了原本寄宿在此的山神,他虽然离去已有一段时间,但是井井有条的作风还影响着驴子。

“来喝酒,大碗大碗地喝。”驴子拿出几个豁了口的海碗,把酒满上。

“这天刚亮就酗酒恐怕不好吧?”林云小声地说。驴子手脚麻利地把所有窗户关上,把缝隙用干草塞满,顿时伸手不见五指,然后点上一盏油灯。

“这不就天黑了。今天都要喝,谁他妈不喝就不是人。”驴子叫嚣。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目光落到林云身上,在这个驴棚里都是妖怪,只有他一个是人。

林云硬着头皮端起碗,“我怎么感觉你们在欺负人,那就喝一碗。嗯?怎么有点酸味?还有点腥?”

驴子说:“这是海洋的味道,你懂啥。”

狐狸精突然抓住林云的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陪你喝!”

乐风也端起碗,林云又抓住乐风的手腕,“你还是小孩子,不能喝酒!”

几个人顿时你抓我我抓你,变成了死局,驴子凑过头来,一口喝掉了乐风碗里的酒,“他不喝,他负责给我们倒酒。”

一片觥筹交错,狐狸精醉了,端着海碗翩翩起舞,一边骂爹。他抱怨这个爹不懂法术、不懂武艺、不通文墨,什么都无法教授给他,他多羡慕那些以父亲为启蒙先生的小伙伴。

驴子叫骂,“你说你有个爹还抱怨什么。老子是卵生的动物,破壳而出的时候连我娘是谁都不知道。”

林云也黯然神伤,“我乃被人抛弃,顺江流而下的弃婴。”

乐风给他们满上酒,“不要想不开心的事情。想不想都是一群可怜人。”

驴子踹了他一脚,“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话。”

狐狸精说:“其实我爹对我挺好的。只是他不是我想要的爹。”

“啊?你还想选爹?”其余三人脱口而出。

狐狸精说他出生未几,娘亲就过世了。

但他知道娘亲是一个不凡的人,他掏出胸前一块柠黄色的玉佩,玉佩是他娘亲的模样,超尘脱俗,美若天仙。每次上战场有危险,这块玉佩都会保护他。

整个东海沿岸都找不到比他娘更美的人了。但是他的父亲,一个矮小的死胖子。

东海沿岸本多精怪,多数小伙伴的妖怪父亲都有可以吹嘘的经历,或者斗过天神,或者降过恶妖,或者通晓独一无二的法术,或者平凡却勇武。

他们身上每一道伤疤都是岁月和勇气的馈赠。

唯独他的父亲,无建树,无脾气,喜欢混迹人世,宁愿从事各种卑微的职业赚点小钱,都不以妖怪的强大让凡人敬畏上供,沦为众妖的笑柄。

所以从小他就希望有一个英雄的父亲,到了后来这个愿望就蜕变为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英雄。典型的求人不如求己。

驴子打断他的叙述,“你觉得?像那些动不动就拿刀砍人的傻瓜妖怪一样缺胳膊少腿是荣誉的象征?”

狐狸精驳斥他,“你不要断章取义,我是觉得一个男人要有男子气概,要勇于挑战和攀登。”

乐风说:“这个,这个,我见过的最有男子气概的人是我师伯,但是他其实是一个女人。”

林云说:“虽然我没有爹,但是我师父就像我爹。不对,我师父是一个女人,他是我娘?也不对。他是雌雄同体?”

够了!青道士一脚踢开门,“我说怎么找不到你们,原来在这里喝酒。什么玩意,什么雌雄同体?”

胖老儿跟在青道士后面,他低垂着头没看狐狸精。他方才趴门听了许久,或许在因为狐狸精的真情流露感到羞愧。他不是一个理想的父亲。

青道士走到角落里,揭开一口缸,捂着鼻子说:“这种酒你们也敢喝。”

众人围了过来,发现缸里堆放着的剩饭正在发酵,里面还有醉倒的小虾小蟹。

乐风说:“难怪说这酒有海洋的味道。原来是驴子的剩饭剩菜酿造的。”

驴子不高兴,“剩饭怎么了,剩菜怎么了。我省粮食我省钱我骄傲。”

“我平时千杯不倒,今天怎么如此容易就醉了。”狐狸精扑通一声倒地,青道士手指放在狐狸精的鼻下,安慰道:“还有气。但不是醉倒的,应该是食物中毒。”

扑通第二声,林云也倒地了。

驴子皱眉,“那我怎么没事。”

青道士瞪他一眼,“既然他们都倒地了,今晚最危险的任务必须由你来承担。”

9

夜半子时犬吠起。长蛇状的妖怪又来了,门户紧闭的小木楼被勒得逐渐变形,巴蛇吞象的前奏大概就是此情此景。

青道士让乐风把二楼的窗户打开。

狼首鹿角的怪物露出一鳞半爪。青道士问道:“阁下乃何方神圣?”

“吾乃东海神龙。识相的就把狐狸精交出来,再叩三个响头,我考虑留你们全尸。”

“龙有三爪、四爪、五爪、六爪之分。爪越多,地位越高。不知道足下是什么等级?”

“我是最高级的。一、二、三、四。”那怪物伸出前爪,毛茸茸的爪子有四个趾头。

不对,他气急败坏道:“再变。”两个爪子变出了六个趾头。

“你看我是六爪神龙。”

青道士摇头:“这六爪不是指有六个脚趾头,而是指有六足,三个前足,三个后足。”

怪物把两个前爪在眼前并拢,瞧了又瞧,似有为难,“这可怎么变啊。三只手又丑又不好听。”

乐风乘机叼着一根金色的细绳,蹬过窗棱跃向怪物,如圆规旋转般画下几道金光。怪物还没反应过来,两个前足已经被捆住了。

他勃然大怒,“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以为耍点小伎俩就能抓住我这条神龙吗?”

他越挣扎,这条细绳收得越紧,“我还有后足,看我不把你们撕成碎片。”

怪物欲腾空而起发难,但是驴子已站在他的尾巴之下,嘴里叼着金色细绳的一头,另一头在怪物身上。

怪物刚猛地舒展身体,突然如遭雷击地凄厉地大喊一声,又蜷缩成一团。

“该死,扯到蛋了。”

驴子松开绳头,笑道:“在你废话连篇的时候,我把你的后足连尾巴都捆在一起了。看你如何挣脱。”

怪物反复挣扎几次,终于脱力瘫倒地上化出了原形。一只身长四尺,但腿长四寸的小猎狗。青道士查看这只小狗,问道:“你是什么来历?”

“哼。”小狗扭头趾高气扬,“我是你爹。”

“啪。”青道士一个巴掌甩过去,小狗血染当场,狗头变成了猪头。

“你是什么来历。”

“我是你儿子,你不要打我。爹!”

乐风抚摸他红肿的脸颊,拔下两个摇摇晃晃的角,“师伯,这条狗好可爱。他在头上粘了树枝装龙角。”

“混账!吾乃驱神大圣座下的犬将军,是你能摸的吗?等老子修炼成神龙的时候,一口吃了你们。”

胖老儿此时提着鸟笼走过来,猫头鹰看着小狗说道:“我要是你就不会说出自己的身份。整天都妄想化龙,你以为身长腿短就是龙属吗?听过鱼跃龙门,有听过狗跃龙门的吗?”

“你这只吃得像猪一样的猫头鹰有什么脸说我。”

乐风说:“师伯,我想要养他们。他们好可爱。”

“士可杀不可辱。我死都不当俘虏。”猎狗气得满地打滚,搅得尘土飞扬,众人纷纷咳嗦。

青道士一脚踩住他的尾巴说道:“知道捆住你的细绳是什么来历吗?”

猎狗还是在打滚,丝毫没有理他的意思。

“我有一条被割断成三截的幌金绳,我把每一截搓细搓长之后拿来捆住你。

“虽然威力不及从前,但凭你是挣不脱的。胡乱使用蛮力只会伤害自己。”

幌金绳?猎狗顿时呆住,四足朝天、肚皮翻白地躺在尘土里,没救了,他想。

青道士摸了摸他的白肚皮,“还挺软。放心我不会杀你们的。”

猫头鹰和狗同时盯着他,“真的吗?”

“当然。”青道士向天大喊一声,“有会飞的妖怪愿意跑一趟花果山吗?”

世界仿佛受到恫吓,沉默了一会,然后一只夜莺落到青道士肩膀上,说道:“吾可代劳。”

“告诉黑猴子。鹰和犬两位将军在我手上,如果他愿意饶恕狐狸精脱逃之过,我保证将两位将军完璧归赵。”

“明白。”夜莺张开翅膀,翱翔而去。

胖老儿感动地要屈膝跪拜,青道士急忙扶住他。胖老人感激涕零,“此乃再造之恩。千言万语不足谢。”

虚弱的狐狸精扶着门框看着这一切,但不发一言。

他印象中父亲的形象,永远都在感谢和恳求他人,仿佛谁都要比他高高在上,比他强大。他觉得好不悲哀,一个卑微的人的后代能够摆脱卑微吗?

青道士胸有成竹道:“今夜你们好好休息,不出两日必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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