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笔谈Ⅰ:以梦为马

1

不要和井蛙说海

不要和夏虫语冰

蜉蝣不知道春秋漫长

神灵不知道人世短暂

2

黑的炉、红的火,蓝天碧树。

锤子闪着金色的光辉,风箱鼓出青色的风。

哐当一声,烈焰散开,锤子碎了,剑胚断了。

凌云和乐风大汗淋漓地倒在地上,每一滴汗水中都仿佛挂着一个太阳。他们又失败了。

驴顶开一楼的窗户,把头架在窗棱上盯着气喘吁吁的两个人:“别停啊,好不容易习惯你们的打铁声,听不到午睡还不踏实了。”

乐风经过露天劳动,俨然一只壮实的小黑熊。他听那驴语涉讥讽,愤愤不平问:“你只会吃、喝、偷懒,还有说三道四!你有梦想吗?”

驴脑袋耷拉,露出幸福的表情:“我少时曾经梦想有一天顺乌江而下,遨游四海,做一只见多识广的鳖。”

乐风懒洋洋翻滚着靠近窗户,故作深沉训斥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四海虽大,但尽情遨游也不过百年。如果你少年时就践行梦想,想必早一尝夙愿,何须今日遗憾。当然,现在幡然悔悟也未为晚也。”

驴拉长原来就很长的脸,面露不屑:“没文化的娃娃。你可知乌江水和海水有何区别?”

乐风:“怎么不知,乌江水浅,大海水深。”

驴更不屑:“错,乌江最深处可以藏下千万仞的高山绝壁,比大海不妨多让。两者最大区别是乌江水淡,大海水咸。”乐风不解:“所以呢,不就是一个放了盐,一个没放盐?”

驴提高八度:“所以?所以我是一只乌江淡水鳖,淡水的!你懂吗?海水苦咸,如果入海百年,我的两个腰花可承受不住,命都没了要梦想何用。傻瓜!你张牙舞爪做什么?你个胖猪,你有腰吗,知道腰花多重要吗?人贵自知,有些事先天不足后天勤勉也难以弥补。”

一边说它还瞄向凌云,把声音再提高一点,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准说我没文化,你头笨驴!你才是猪!”

乐风跳起来要咬它,驴啪一声把窗户关上了。

又啪一声。二楼的窗户猛地被推开,青道士探出头盯着上蹿下跳的乐风,又看了看大字状的凌云。

“吵什么吵,你们给我上来。”

再啪一声。驴推开窗与青道士四目相对:“我不上去啊,我不会爬楼梯!”

“滚!没叫你。”

“你好好管管他们。可怜我晚上旁边睡个磨牙说梦话的水鬼,白天还要为别人的梦想堵住耳朵。”

说完,它哼着小曲准备小憩一番,突然想起山神已经两日未归。

嘿嘿,最好再也不要来了。

3

山光西落、炊烟几缕,远方有群鸦聒噪和少女袅袅的歌声。

乐风一觉醒来,已是霞光满屋、夕凉微薄,凌云在楼下做饭,青道士关着门,他有点恍然不知何方。

窗扇咿呀咿呀在余晖中招摇,他突然想起遥遥千里之外的家,以前每当炎日落下,师父就把太师椅摆放到院子里,披头散发懒洋洋地纳凉,然后支使他到街口买一碗米浆制成的冰糕,再把中午的剩饭洒出来喂晚归的鸟儿。最后告诉他,今天我们苦修,过午不食,所以晚饭不做了。想到此处,他就眼泛泪花。

多少个饥肠辘辘的夜晚啊,师父这个抠门老道!

此时一只鸟从窗户飞了过去,它从东边来,顺着远处山峦的高低起伏之势飞行,忽上忽下,似乘风滑浪,又披着云霞的红光,导致看不清是什么鸟,但大概是只乌鸦吧。

“喂,你是东土来的吗?”乐风忽然大喊。

那鸟居然扑哧扑哧倒着飞回来,慢悠悠落在窗户上。逆光让它的身影模模糊糊,乐风看不清它的模样,飞的时候还猜得出是鸟,停下来就以为是只老鼠了。

“你喊我吗?”

“你是鸟还是老鼠?是会飞的老鼠吗?”

那鸟咯吱咯吱怪笑两声:“我还以为你是一只熊。原来是猫,鸟你们吃,老鼠你们也吃,我是老鼠还是鸟对你而言有何不同?但是这么胖的猫我还没见过,你抓不到我。”说完,它夸耀地扑腾两下强健的翅膀,双脚噔噔交替,旋转几周,展示自己苗条身材和敏捷身手。乐风慢慢走过去,轻轻地,无声无息,一下子把它握在了手里。

鸟傻眼了,尖叫起来:“喂,肥猫,你无耻,你玩偷袭,卑鄙!”

乐风仔细瞧了瞧它,捏了捏,弹了弹,黑色的羽毛在阳光中闪耀着紫色光彩,腹部的绒毛雪白蓬松,像棉花一样柔弱。

乐风有点失望地撒手:“不对,太花俏了。你不是我们老家的乌鸦。”

鸟扑腾起来啄他的脸:“谁是你老家的,这个破地方闷热潮湿,不是山就是水,不是水就是山,我乃繁华东土最好看的乌鸦,是此处的乡巴佬鸟能比的吗。”

东土的?乐风啪一声又把它握住,这次轻重有点拿捏不好。鸟被拍得眼冒金星,直懊恼刚刚应该飞走。乐风摇摇它:“喂,你真的来自东土吗?可曾经过沛郡扶阳城。”

鸟呱呱地挣扎着:“我从东土来,但没有经过沛郡,听说那里打仗打得很凶,哪只鸟敢从那里过!”

打仗?乐风失望地松开手,鸟这次可不敢啄人,挥翅便飞。

乐风上前几步:“那你要去哪里?”

“我去哪里关你屁事!退后点!”鸟落回窗户上,它得歇一歇。

乐风向后退了几步,摆摆手:“我不吃你。我也是从东土来的,我们是老乡。”

鸟冷眼瞅他,丈量了一下彼此距离足够安全后才说:“老乡?一只猫和一只乌鸦?你是暗示你的肥肚子是我的归宿吗,你不要乱来。我会啄瞎你的。”

乐风坐到地板上,把手压在屁股下面:“你放心吧,我不打你,也不吃你。你和我说说东土的事,然后我再去告诉师父,让他开心开心。”

鸟冷笑了:“东土?有什么好说的。他们打仗,没有粮食。然后他们吃各种鸟,可怜我们的肉少、干、硬,就被变着法子炮制成花椒烤乌鸦、大嫂乌鸦羹、老大妈乌鸦酱。”说着说着,它的眼泪就下来了。

乐风舔了舔嘴巴:“啊?所以说,你们加了调料会变得更好吃吗?”

“滚!你加了调料才好吃,我啄瞎你。”鸟气急败坏地扑过来啄乐风的眼珠。

乐风双手大开大合。啪!

“你个骗子,说好不打人,我肠子都要流出来了。”

啊?乐风吓得手一松,鸟摔倒在他怀里,爬不起来了。

“你别吃我,我不好吃。麻雀才好吃,油炸的、红焖的,加竹笙炖汤,或者沾芝麻生吃,风味无穷。”

“我不吃你,你快起来,所以你逃到这里了吗?我们做朋友吧,你住在这里。你看你多可怜,一路追着太阳,眼睛都散光了。”

“你眼睛才散光,这是梦想的光芒你懂么?我是一只有追求的鸟,我要跨越千山万水、重重劫难去西牛贺洲听佛陀说经,偷喝他的灯油。才不会停留在这蒙昧野蛮之地。”

“西牛贺洲?那里比东土好吗?”

“佛陀说那里不贪不杀,养气潜灵,人人固寿,去到那里,我就可以作一只快乐的长寿的乌鸦!”

“可是佛陀有说那里的人都吃素吗?人人长寿,如果他们喜欢吃鸟,那一辈子得吃多少只鸟啊?”

“呃……佛陀说过那里不贪不杀。”

“不贪不杀是说人和人之间,但佛陀没说那里的人不吃肉,不吃飞禽走兽啊。”

“哎呀……你有病吗,一只猫这么关心我们鸟的事。据说万鸟之王的大鹏都去了,不会有错的。快快让我走,不要耽误我的旅程。”

“那你还会回来吗?”

“我肯定不会回来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好鸟不飞回头路。”

“此去茫茫,一路孤单,你多加小心才是。如果那里的人吃鸟,或者路上有人吃鸟,你就逃回来。这里的窗户会一直为你打开。”

“呸呸,闭上你的乌鸦嘴,那里的人才不吃鸟,他们吃猫,让哪里的人都爱吃猫。”

“好好,他们不吃鸟,你别生气。”

乐风轻轻地把它捧在手心,然后走到窗边,向太阳落下的方向用力一抛!

“喂喂!你干什么!别丢我,我的翅膀抽筋了,一时半会飞不动,喂喂!”

噗通一声,僵硬的乌鸦砸进密林里,好一会儿,它才像老人登梯一样吃力地一步一步飞出林子,飞向天空。

“该死的猫,你早晚被这里的野蛮人吃掉!”

“乌鸦,路上小心!”乐风对着脉脉斜阳和乌鸦招手道别:“你以后别吃麻雀了,会有报应的,还是作一只善良的鸟吧!”

“你才有报应!”

“乐风,吃饭了,今天炖雀汤补补身子,把师父也喊下来。”凌云在楼下对着站在窗边的乐风喊道。

鸟心里一惊,在空中摔了个跟头,赶紧落荒而逃。

4

夜凉如浸,虫鸣如歌,弯弯的月牙像一只含羞的眼睛。

凌云坐在吊脚楼的木梯上轻轻抖着脚,脚上趴着刚入睡的乐风。

他的剑断了。他渴望造出一把鬼神都不能折断的剑,但这无异痴人说梦。

他叹了一口气,夜虫似乎洞悉他的内心,换上一曲悲伤的歌调。

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摸了摸他的烧焦的头发。他回头看见青道士站在身后。自魏道士过世,又经算寿之劫,青道士日渐憔悴,已近形销骨立,眼中神采也不似往昔那般熠熠生辉。

“师父,”他忧心青道士,轻轻喊了一声。

“傻小子,你发什么呆?”

“师父,我在想未来应当如何?”

“未来?你是我的弟子,青出于蓝,大概会成为一个伟大的道士吧。”

“师父,我能不能既当道士,也当铸剑师。”

“铸剑师?为什么不是铁匠?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好铁匠。”

“师父!铸剑师铸的是剑,铁匠造的是锅碗瓢盆、马铁牛犁。”

“铁匠打不打剑?”

“有的也打。”

“如此说来,铁匠是一专多能,铸剑师技艺单一,我建议你还是当一个铁匠比较好吧。”

“师父……”

“好罢,不取笑你了。但你所铸之剑已是凡尘中上上之品,应当将精力放于修行。”

“师父,我希望我的剑像你的青匕一样,不怕天兵的戟,不怕妖魔的枪。”

青道士有点诧异、有点怜惜地看着弟子:“你何必执念。需知人寿往往不过五十,七十已是古稀。如果不能摒弃杂念,潜心修炼,恐难以延长寿命、得道飞升。”

凌云沮丧地低下头:“我知道师父,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人。”

他想了一会,又鼓足勇气说:“可是我想,我未必需要长生,如果我铸造的剑像你们一样长存于世,即便我死了,但是你们看到剑就想起我,那和我活着大概也一样吧。”

青道士不知道弟子是聪慧还是痴愚,亘古至今,真正的神兵只有三清的丹炉练得出来,再者就是他和少青这样以真元炼化出来宝贝,凡人铸的兵刃从来是不入法眼的末流。

青道士拍拍他的肩膀:“那就让我来帮你吧。”

“师父!”凌云激动地站了起来,青道士要阻止他已然不及,只好用手捂住双眼。乐风从凌云腿上咕咚、咕咚、咕咚沿着木梯滚了下去。

凌云立即跳下去,一双黑手在乐风身上到处乱摸,生怕哪里摔坏了。乐风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道:“师兄不要摸我。摸自己,摸自己。”凌云如释重负地坐到地上:“师父,吓死我了。”

“别说话。”青道士作噤声状,从楼上轻轻一跃,落花般缓缓降下。

“你听。”青道士的食指和中指轻轻凭空一夹,将风中的珠玉之音如同有形之物一般掐住了放到凌云耳边。

第一颗珠玉之音——嘛咪嘛咪哄。第二颗珠玉之音却是一阵痛苦的呻吟。

“师父?”凌云不安地喊了一声。

“带你师弟休息吧。明日,我们去一趟夜郎。那里的王铁匠手艺卓绝,你可以偷偷师。”

5

夜郎郡,却不是夜郎人的夜郎郡。

西汉的末年,夜郎国被踏破,汉人设郡取代,从此扼住南疆的咽喉。

它慢慢变成一座蛮荒通向世俗,温暖通向机械的城。

城里的茶馆沸沸扬扬,有汉人,也有被汉化的夜郎人,都在议论从东边来的老和尚。

据众人说,一个缺胳膊、缺脑筋的老和尚上个月从白马寺远道而来。守城士兵见着他自富庶的东方来,有意刁难索贿。

两柄长戟交叉挡住城门,问他:“哪里来的?到哪里去?”

和尚手托一个化缘黑钵,一脸高深莫测地道:“和尚从污浊十方来,往极乐净土去。”

“喂,老光头,给我们说人话,不然拘到牢里好好收拾你!”

“和尚不叫光头,和尚叫和尚。”

“新鲜,光头不叫光头,改叫和尚了。你说说什么是和尚”

“和尚,梵文音译,意为师也。”

“shi?什么东西。”

“古语云,师者父也,和尚为师,亦为父也,通俗讲就是和尚是你的老师,也是你爹。”

“和尚是我老师,是我爹?嘿,你个混账东西!”

几个士兵把他密不透风地团团围住,准备围殴明抢。

“别动!”和尚高举黑钵,从人墙包围中闪耀出顶天立地之威,士兵和路人都不觉后退一步仰视他。他突然将黑钵奋力往地上一砸,黑钵落地开花,残片露出点点金光,原来是金子铸的饭碗,众人的目光瞬间掉在地上不可自拔。

“师为弟子谋,父为子谋,方能香火不绝,如今和尚的饭碗是你们的了!”

“那怎么好意思,大师快请进城,以后行走江湖再莫废话连篇了。”

“等等!古语云,子随父道,父虽死,三年不改为父之志乃孝也,诸位得了我的饭碗,还望秉持孝道,悔悟皈依!”

“什么孝道?你爹才死了,欠揍!”

“弟子不可伤师,子不可伤父!”

和尚高喊着甩掉追兵,逃之夭夭。

青道士站在茶馆楼下听着楼上人声喧哗,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师父,你笑什么?”

“我笑楼上人讲一个老和尚?”

“师父,相隔如此远你都能在乱七八糟的杂音中分辨出他们讲什么?”

凌云感慨地问驴:“是我的耳朵不好使吗?你听得到吗?”

驴对着他甩甩尾巴:“别烦我,傻小子。我听楼上作什么,那多费力?不就是个和尚吗?楼下的这些小妹妹都告诉我了。你要想听,我也可以给你讲讲。”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驴已经和茶馆楼下拴着的几匹小母马挤作一团,一片桃花绯红。

那和尚来第一日从东门入城,经过那林家府邸,察觉林家乍看门第高达,隐隐有红光,乃有福之家,细看却是祥瑞藏凶,透出颓败荒芜之象。怪哉、怪哉。和尚推门闯入,只见亭台楼阁、树木山石一应俱全,却犹如无人之地,直到登上大堂,才有一老媪从里间出来拦住他:“哪里来的光头,竟敢光天化日闯入民宅欺我孤儿寡母!”

和尚退至门口,纳闷道:“孤儿?何处有稚子?”

老媪突然面有愧色:“在小妇腹中。”

啊?和尚斗胆与老媪四目相对,发现她的眼睛确实是涉世不深,岁应不过二十,便料定其中有诡。

“冒昧一问,你缘何容貌如此?或者和尚能排忧解难?”

“和尚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们有巫师、蛊婆还有道士。”

“呃……和尚就是为人作法平灾不收钱的人!”

不收钱?“那可怎么好啊。请道长快快随我到后堂说话。”

“我不是道长,叫我和尚。”

“和尚道长快来,快来。”

里间有一群老人和整整齐齐摆放了一墙壁的诸天神仙雕塑。

和尚呆了,和他们比起来自己就是个年轻人,和东土神仙比起来自己就是个异教徒。

“小伙子。”一个老头拍拍他的肩膀:“你真的可以帮我们?请了这么多神仙都没用,如果你能救我们,我们就把你当活神仙供起来。”

和尚看了看密密麻麻的神仙墙,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数都数不过来,和尚的额头冒出亮晶晶的汗,连忙说道:“不必了不必了,墙上太挤,我就不上去了吧。你们把原委一五一十道来,再计长短。”

想那张家门第,富甲夜郎,但自三个月前始,张家子弟急剧衰老,体力下降,容貌尽毁,导致生意荒废,下人作鸟兽散。夜郎诸人皆视他们为不详,几乎绕路躲避而行。

举家发生急祸,一般都是因为阳宅不宁。和尚慢悠悠地在宅子里逛,身后跟着嗡嗡嗡交头接耳的一群老头老太太。他站在宅子的一棵大树下,树叶太密了,密得像一张纱网,将阳光都滤成了粉末。好老的树,都成精了吧。

“喂,你能说话吧。”

树叶在风中抖动,发出和尚才能听懂的声音:“哪里来的老光头?找我做什么?”

“我,一个东土来的和尚。你壮硕年长,想来在此居住已久,想问你这家人有何变故,是否妖怪作祟?”

“不是我搞鬼。”

“我知道。你只是金玉其外,道行不够,翻不起浪。”

“你说话倒也老实。”

“出家人不打诳语。”

“我太弱小了,不想得罪人,你自己找找他们吧。”

“不行,我不擅长捉妖,找不到他们。你快告诉我他们在哪。”

“没有金刚钻不要揽瓷器活。”树不理他,树叶静止,风吹过也不动。

“你当真不说?不后悔?”

和尚拍拍树干:“这棵树有古怪,好好检查检查!”

老头老太太齐齐应和道:“给它检查身体!”

一群人不顾斯文,对一棵树手抓嘴啃,犹如群狼撕咬猎物。

“啊!好恶心的口水。不要撕我的皮,会留疤的。老光头,我说,我说。在花园,他们是铁铸的!”

和尚这才喊停,将人领走。而花园草木杂乱,仿佛历经沧桑,惟有八只铁铸的蟾蜍一字排开,熠熠生辉。和尚踱着步,摸着光滑的蟾蜍,心里若有所思。

老头老太太跟着他悠悠地转着,突然听和尚说:“就是它们。”

“啊。道长,我们这牙口实在咬不动这铁东西。”

“告诉我铁蟾蜍的来历。”

一个最老的驼背老人走出来,他说话的时候下巴几乎要顶到膝盖。

“三个月前,城隍庙有一庙祝来张家化缘,说要在庙前塑一石马和牵马官,需要铜钱十万贯。我们张家的钱可都是一点一滴挣下的血汗钱,怎么会肆意挥霍。所以我们只同意捐赠五十贯。数日后,有一来历不明的白衣男子用车拉着这八只铁蟾蜍来敲门,说是庙里回馈的纳财祥瑞之物。”

“你们腰藏万贯,陌生的风水之物也敢擅用,就不怕妖崇入宅?”

“我们世代勤俭持家,深明来世报不如今生财的道理。何况庙里赠物,怎会致祸。”

和尚摇摇头,世人愚昧,亟需大乘佛法东来啊。

“去吧。你们去蒸些糯米,再找几个鸡蛋和蜡烛过来。”

6

池月东升的时候,老和尚自己坐在八个铁蟾蜍面前,捧着一大桶素菜。

除了自己,蟾蜍的豁嘴也被塞得满满。和尚看着油光嘴滑的蟾蜍,突然哈哈大笑:“佛祖啊。若要众生圆满,何须日日念经,先解决他们的温饱吧。”

蟾蜍的影子越来越浓郁,然后慢慢拉长,再逐渐膨胀,终于变成八个壮汉。

为首的壮汉怒道:“该死的和尚,你我本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前来寻衅。”

和尚吃一口素菜:“我知道你们不是寻常妖孽,是聚财镇宅的宝物,但你们夺人精气伤天害理,我就得管管。”

另一个壮汉:“张家府邸本是风水宝地,广聚四方财气,请我们进来便是聚宝盆中再添聚宝盆,如有命格贵重之人居住,自当因富成贵,权柄一方。但如果命格轻薄,则府中财气和人之精气会源源不断纳入我们腹中。现在是主人家贪婪招祸,不是我们有意害人。况且终日囫囵饱食,我们也不适得很。”

和尚站了起来:“与你们无关最好,也省得我们多费口舌,就且端走本尊,另觅去处吧。”

又一个壮汉:“混账,我们岂能被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再一个壮汉:“不可不可。我们本是荒庙香炉,被人再铸成形,方能享受人烟,如果离开,又是无主之物。”

和尚拍拍屁股的灰尘:“你们不走,那我走咯?”

八个壮汉:“站住,你用糯米、鸡蛋和蜡烛封住我们真身的排泄之孔,不解开此法,岂能让你离去。”

和尚笑了:“道有道门,佛有佛法,我封你们气孔的时候念下伏魔经,心术不正之徒无法破解。你们不走,我就不解。”

八个壮汉咆哮:“小老儿!你不怕我们杀死你!”

和尚朝西哈哈大笑:“杀死我?大闹天宫的猴子都被佛陀压在五指山下。现在朗朗乾坤,佛光东照,你们竟敢说要杀掉为佛陀的和尚!就不怕佛陀怪罪吗?”八个大汉确实不敢,只能面面相觑。

和尚说:“你们喜欢聚气,如今堵住漏气之孔,便成了只进不出的貔貅,岂不美哉!”

八个大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他们无高深道法,只能欺软怕硬,最终惟有端起自己的本尊:“也罢,我们兄弟八人这就离去,望长老守信。”

“且慢,若你们背信如何。”

“天打雷劈,永堕荒野。”

“走吧。”

壮汉迈出张家门第,堵住蟾蜍排气的封蜡就掉了,几缕七彩的气缓缓喷出,弥漫张府。和尚捏着鼻子再去后堂,张家诸人虽然一洗耄耋之貌,但难以恢复往昔,望之乃比同龄人痴长十余岁。一个约莫五十岁的男子向和尚道谢:“老人家,我们要为你修建一座庙,让你传经布道,证明西方比东土管用。”

此言一出,晴天霹雳大作,惊得张家人都缩成一团。

和尚暗道不好,冲出府邸,八只铁蟾蜍在府邸不远处的转角被雷火烧成铁疙瘩,他对天长叹:“你们怎么如此小气,自己不管,还不许别人管了。”又一道雷落入张府一角,和尚复入府中,发现曾与他说话的大树也劈成了焦炭。和尚心中一沉:“没想到连你也害了。我不该逼你。罪过罪过。”

和尚把铁疙瘩收进来埋在大树下,为他们念一段往生咒,又对张家人说,不要为我建庙,现在还不是佛法遍布东土的时机,莫要惹怒老天爷,这雷不晓善恶,还不如蟾蜍屁股好歹有个眼睛。张府的人一来惜财,二来畏死,自当遵照和尚吩咐,但心中又觉得有所亏欠,便为和尚广播声名,以此报过大恩。

第三日,和尚要从城郭西门离去,又被守卫扣下。

只因郡守日闻东土的和尚神奇,夜梦神人授意要强留和尚在城中最高的溪山上凿下经书,令其止步南疆,不再西行。也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但不论如何,和尚不得不从。

7

青道士要去溪山找老和尚。

凌云拽了很久,才把驴从它的女人堆里强拉出来。

驴看着通往溪山的路一点一点攀高,意兴阑珊得尾巴都甩不起来。

“我应该在茶馆等你们。驴找秃驴不是搞笑吗?”

青道士走在它旁边:“我们找和尚,你找的却不是和尚。”

驴心头蒙上一层阴影:“难道是要让我找罪受吗?你心眼太坏了。”

沿途有零星的商铺夹道,其中一间传出打铁的声音,凌云站定聆听。铺面连个招牌都没有,可是屋里火光醇熟,声音节奏明快,举锤的人影细长,动作变幻灵动,他感觉自己仿佛在冬夜的篝火旁喝酒唱歌,看心爱的女子翩翩起舞,简直有点迷醉了。

“师父。这就是王铁匠吧。”

“嗯,去吧。”他又对驴说:“你和我一起走。”

“我不放心他,傻小子被人拐走你可就断了传承。你快去溪山,回头再找我们。”

青道士撇了驴一眼:“凌云。一炷香后拉它一起上来,它的腰上有不能推卸的重担。”

“是的,师父!”

凌云兴致勃勃地拉着驴进铁匠铺,一股热气和强光扑面而来。

驴高叫:“快撒手,让我出去,不然得成驴肉火烧了!”

废话真多。凌云把缰绳绑在铁匠铺的柱子上,驴只能急得直打转。

“师傅!”凌云高喊。

一个矮小敦实的男子从白蒙蒙的蒸汽中现出身来,盯着凌云打量一番,又扫扫旁边的驴:“小道士,你做什么?我这里只打马蹄铁,驴蹄子我可伺候不了。”

“不,师傅。”凌云略感吃惊,觉得高人前辈不应当是如此形象,或者人不可貌相吧,他接着说:“我想向你请教铸剑之术,万望赐教。”

王铁匠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怎么的,小道士想和我抢饭碗?也行,你先买剑,我再技术指导。”

他将三把剑展示在凌云面前,一把长而尖,简直就是巨大化的绣花针,一把短而粗,如同折断的戒尺,一把扁而圆,好像画里的月亮。

“三把,三百吊钱。”

这是什么规矩?凌云有点着急:“买一把可以吗?”

“不行,一次卖三把是夜郎的规矩,一把赚的钱归我,一把赚的钱归郡守大人,一把归巡城的士兵。你只买一把,我可是还要倒贴一把的。”

“可是我不需这么多剑,钱也不够。”

“你试试就知道值不值得一起买了。”

王铁匠把戒尺短剑塞到凌云手中:“你挥一下,此剑破风清脆,威力无穷,但注意不要太用力,万一把墙划拉开就麻烦了!”

三把剑奇形怪状不似良剑。但盛情难却,凌云握住短剑不情不愿一挥,果然铛铛清脆作响。他方要反省称奇,却发现短剑断掉一截,原来方才的声音是短剑的残片铛一声砸到绣花针剑,绣花针剑折成两段,其中一段飞起,铛一声又扎到弯月剑,把剑刺破了。

“哎呀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三把剑都坏了,一把三百吊钱,一共九百吊。”

凌云惊得满头大汗:“不关我事,我不是故意的。”

“剑是不是你挥的,你敢推卸责任。”

凌云几乎无言以对:“就算要赔,刚才不是三百吊钱三把剑吗?”

“小伙子,我这里是一把剑三百,你买的话我是买一送二,但是你现在不是买,是赔,那就不能白送你两把啦。快点把钱拿出来,我还会传授你一点铸剑之秘。否则我告官你就要坐牢了。”

凌云更急了,几乎有点说不出话:“我,我,我!”

王铁匠小眼圆睁:“别我了。没钱就把驴抵押给我,白天在炉边为我鼓风,晚上把肉割下来作火烧下酒!”

驴听他们对话,心急如焚,低声喊他:“傻小子。我链搭里有钱,莫要与他争执。我比较重要,别在乎钱。”

凌云苦中得救,从驴腹旁边的链搭中掏出几个金蛋蛋,正在猜疑为何物,已被王铁匠一把夺过藏入衣襟。

“既然是有钱赔,今日之事就此作罢。这把短剑归你了。”

凌云由惊转怒,但王铁匠步步为营,占据上风,他不知如何争辩,只能接过戒尺短剑,牵着驴愤愤离去。

“喂,你不学铸剑之密了吗?”

凌云才不相信他会是一个好的铸剑师:“骗子。”

“我为人公道,不占你便宜,你自己听着吧。”

王铁匠对着凌云的背影大声说道:“一切有生之气,有形之状,皆阴阳幻化,神兵利器该莫如此,匠人两手,一手为阴,一手为阳,顺铜铁之根本,舒阴阳之二气,塑以形状,使有形包容生死,使变化之道往返不绝,生生不灭。”

凌云才不理他:“你不要用玄之又玄的东西来糊弄我!”

王铁匠大喊:“再见,谢谢你的惠顾!”

8

溪山之上,悬壁明如镜,色如铜,直面乌江,印照南疆千山万林。

青道士行至此处,看见独臂老和尚腰间卷着井绳,孤悬半空于璧上凿字。石壁坚硬,他每一落笔,都惊起火花。青道士站在下方,感觉迸射的火花几乎要点着自己的头发。

他不得不感慨,此人动作奇绝,居然以腰盘绳索来控制高低,欲上则卷绳,欲下则放绳,竖排篆刻,都是工工整整的梵文。风吹过这些梵文的一笔一划,发出独特的响声,就像风在读他的文字。

待老和尚降到地面,看见青道士:“不好意思,让道友久等。”

青道士:“长老专心致志,能人不能,实属难得可敬。”

老和尚微笑道:“道友谬赞。”

青道士又说:“只是这石壁刻字实在困难,不知长老是否需要帮助。”

老和尚摆摆手:“我知道道友有点石成金,呵气成雨的法术,但和尚应承之事得亲自完成才算了结因果。不知道友来访,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地方。”

青道士问他:“不敢。我来找一个朋友,他人高马大,不修边幅,租我的房子很久没交租,又夜不归宿。我想找到他略施小惩。不知道长老是否见过。”

老和尚点点头:“几日前和尚在城隍庙前救回一垂危男子,料定必有人来寻。请道友随我来。”

悬壁的顶端,有老和尚搭的简便茅屋。茅屋只有铺地的茅草和遮顶的茅草,空无一物。一个浑身伤疤和血渍的人躺在堆在茅草上。青道士端详这个人的脸,能辨认出山神的模样:“你为什么除了脸就体无完肤。”

山神想揉揉脸,但手疼得提不起来,只能强作笑颜:“因为我求他们说不要打脸。”

和尚忍不住插话:“施主,道友是问你何事受伤。”又说:“道友,施主是说只要不打脸,受伤不要紧。”

原来那日山神奔走救下青道士,被人在天帝面前参了一本与妖孽混迹,被罚打神鞭二十。因山神官阶低微,不足以上天宫领罪,便命其到夜郎城隍庙前受罚。城隍命庙前牵马官行刑,牵马官手里的打神鞭刁钻无情,一鞭皮开肉绽,二鞭伤筋动骨,三鞭魂摇魄动。二十鞭下来,山神早不成人形,命垂一线。

“你为何不反抗?区区小神即便打神鞭在手又能奈你何?”

“不可不可,我虽一方小神,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况且反抗,恐怕仙籍不保。”

“愚昧!”青道士细细查看山神身上的伤痕,这二十鞭的纹路来是少青修炼的独门鞭法所伤,如果世间还有第二人晓得施展此鞭法,只能是他。你终于敢出现了!

老和尚在腰间盘一圈厚厚的绳索,准备继续从悬壁垂下凿刻佛经。

青道士面容如铁地问他:“长老可知那城隍庙的方位。”

老和尚往西北方向一指,又喊住欲匆匆离去的青道士:“道友,你修的法门是什么。”

青道士不明其意:“我修的是从有中来,向无中去的法门。”

“既然是从有到无,追求的便是超然欲仙,执着反是修行路上的绊脚石。”

“多谢长老提醒,但是我喜欢想有就有,想无便无。”

和尚还要说话,道士已经绝尘而去。

和尚空叹一声,继续凿他的佛经,就差那么几行,佛法便要在南疆唱响。

9

城隍庙在街道的尽头,偏安一隅,香火不盛。

青道士站在石马跟前,一掌拍过去,马首轰然撞开庙的大门。

青道士在庙前站伫立,他知道庙里除了宁静的夜色,早已空空如也。是啊。难道白元问还能等他寻仇不成。当年他在柳树前吟诗作对时就该把他掐死。他那么弱小,弱小到如同蝼蚁,可是他不怕死,为人狡猾,又有书生的傲慢,怎会轻易逃跑?青道士思绪烦乱,迟迟不肯归去。

直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已经近在咫尺。

少惟。

你还敢露面,青道士回首刺出一掌,他要将白元问开膛破肚,一泄心头之恨。但是指尖只有湿热的空气,其他什么都没有。灯火和星光都熄灭了,黑压压的一片,连街道和房屋的轮廓都悄悄融化了。

少惟。

该死。青道士方察觉不妥,犹入瓮中,举目黑暗,不能辨别声音的来源。

少惟。你可敢答应我一声。

怎么不敢!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一个小小的红点,像点燃的香头,在远处隐隐约约地闪着,那可是黑暗中的唯一光亮。青道士的目光不自觉被红点吸引,一魂一魄从瞳孔中慢慢飘出来,向红点飘去。这是什么勾魂夺魄的法术。青道士有意反抗,却略显余力不足。

此时从远处传来一阵诵经的声音,这是风送来的援兵。

嘛咪嘛咪哄。

和尚的佛经已经凿完了,这部佛典将日日夜夜在风中传诵,教化生灵。黑暗像春日的冰面一样被慢慢化开,星光和灯光重新燃烧起来。青道士凝神一吸,将魂魄收回丹田。这才发现一个石像手中握着一个紫金葫芦在不远处的屋顶喊他的名字。他一掌劈出,凌冽的刀风隔空将石像当肩自胯斩成两截。

“出来吧。你想怎么死。”

“少惟,你总是自以为是。”

白元问从慢慢滑落的石像背后走了出来。他确实有一张俊秀的脸,眼神温柔而儒雅。

“我以前就说过,你的自以为是会害了你的性命。”

青道士不言语,逼近小一步,再逼近一步,居然穿过几丈距离,闪至白元问身前,以掌为刀,当头劈下。

白元问抖出腰间的软剑迎敌,剑出嘶鸣,如灵蛇吐信,将青道士直直劈落的手臂裹住。

但青道士手臂一绷一推,剑便支离破碎,指尖划过急急后退的白元问的胸膛,鲜血顿时喷涌如注。

“少惟。你法力消减不少啊。换作以前,我已经毙命。”

青道士微微再跨一步,动作极小极轻,那么自然,那么不易察觉,但白元问发现了,他躲闪了,闪得那么快,那么急,就像受惊的兔子,但偏偏青道士半个手掌就是没入白元问的肩胛,鲜血淌到手腕处再缓缓滴落地上。

“少惟,你舍不得杀我吗?”白元问凄然一笑,仿若被负心的女子。

青道士脸色铁青,在血肉中的指尖一曲,白元问惨叫一声。

“你以为我是少青吗?我要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少惟。我刚才说过,你太自以为是,这会害了你的性命。”

白元问突然双手紧紧抓住青道士淌血的手,一条金色的绳子从他的袖口像闪电一样溜出来,攀着青道士的手游走过去。青道士心知不好,连忙蹬出一脚将白元问踢出,借力向后飞去,但那绳子犹如跗骨之疽,你快它就比你更快,一下子将青道士捆得结结实实,不能动弹。

啪的一声,青道士重重跌在地上。白元问捂着伤口,捡起了地上的葫芦,缓缓走近青道士,把闪着红芒的葫芦口对准他:“你莫挣扎了,这是道德天尊的幌金绳,大罗金仙都无法挣脱。”

青道士欲化作大蟒挣断绳索,但身形稍微一涨,就被幌金绳活活勒回人型,疼得他直冒冷汗。

“少惟。我需要拿你去天宫复命,但念在相识一场,这葫芦是道德天尊的紫金葫芦,你答应一声,就可以死在葫芦里化作轻烟,总好过死于酷刑。”

青道士漠然地盯着他,好像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看小丑唱戏。

白元问本以为青道士会像困兽一样狰狞和暴怒,但是他竟然用一种蔑视的眼光回应他。白元问目露凶光,把葫芦口顶住青道士的天灵盖:“我一直都厌恶你的自以为是,你的傲慢到此为止了,快答应我一声。否则绑上天宫的刮妖台可得雷打火烧,刀劈斧凿!”

嗒嗒的马蹄声传来,驴托着伤重的山神,凌云牵着驴,他们还没发现青道士,不急不缓。但是白元问急了,他慌不迭把葫芦挂在腰间,掏出匕首要割下青道士的脑袋。但说时迟那时快,青道士朝白元问的面门喷出一口绿雾,雾像一只手那样抓来。白元问知道绿雾有剧毒,沾之必死,连忙用尽全身功力双手一挥,刮起一阵大风拦住绿雾,但雾中几道银光一闪,吐出的银针已经打在白元问身上,透体而过。

他惨叫一声,体内如沸如冻,如万虫啃食,命在旦夕,还想持匕首行凶。只是方才一耽搁,凌云已经发现青道士被擒,从驴头借力横空弹射,由远而近,双掌重重拍在白元问胸前,将他推出丈许远。可惜仙凡有别,这一推是以血肉撼岳,推开对方已经不易,自己也重重跌在青道士身旁。他也不知幌金绳是道德天尊炉里练出来的宝贝,只想救出师父,即刻掏出戒尺剑,用尽全力将绳索一割,居然割断了。

青道士挣脱束缚,快如过隙白驹,一跃而出,杀气冰冻十里,连远处的驴都忍不住打了寒颤,但那白元问已经不见踪影了。

10

那溪山上,悬壁佛经已成,照拂大地。

精疲力尽的老和尚在悬壁下打坐冥想,犹如匆匆苍老数载。

青道士向他致谢:“幸得长老篆刻经典,救我于危难。”

他说:“郡守受城隍托梦,要和尚在此处留下佛经,震慑南疆妖魔。否则就不允许我西去。只是他们不知道所谓邪魔外道不是指众生的出身,而是心中善恶,否则也不能因缘巧合,助道友一臂之力。”

青道士问他:“长老如今功成,可欲留下传法。我可引荐长老深入南疆。”

老和尚摇摇头:“等到天明,我便要继续西行。想当年我和一众师兄弟与师父自西牛贺洲不远万里而来传道。在流沙河时遇见一大妖怪,师兄弟都被他吃了,幸得我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那妖怪,以断臂为代价保住师父和我的性命,才有后来的白马托经入东土。如今多少年过去了,师父已经涅槃,西牛贺洲也再没有传经之人前来,想来是那大妖怪拦路作祟,无人敢来。我必须在有生之年回到西牛贺洲,将更多经典带回东土以救沉沦众生。”

“我听得那妖怪本是一名神仙,一百年前在王母的蟠桃盛会失手打碎琉璃盏后被贬落流沙河作妖,每日要受天宫降下的飞刀穿心之罚,自此性情狂躁,穷凶极恶,我怕长老此去凶多吉少。”

清晨第一缕的阳光照亮了和尚的秃头,他摸摸自己的脑袋缓缓站了起来,对青道士施礼:“既然他也是可怜人,那就让佛法来渡他吧。道友无需为我担心。你所修法门是从有中来,到无中去的超脱之法,我修的却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苦行之道。我们就此拜别,如有幸,他日东回之时再见。万一不幸,死于半路,就让我的骨头化作佛门法器,继续保护佛法东传。到时道友见过法器也是了却我们的因缘。”

“既然如此,请长老兀自珍重,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和尚走出一段路,又扭头笑了笑:“道友,你的胡子掉了。这么俊的女子,还是不要装扮作男子吧。哈哈。”

青道士一把扯掉自己的胡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情莫名地沉重。

11

凌云牵着驴又回到了铁匠铺。

他用王铁匠的剑割断道德天尊的幌金绳,方知王铁匠手艺通天。

门已经开了,铁匠收拾好行装正要出远门。凌乱急忙拦住他:“王师傅,我有眼不识泰山,请你千万不要怪罪,务必传授我铸剑的法门。”王铁匠狡诈的脸上有歉意:“我要出远门去长安了。铸剑之密就是昨日那番话,需知万变不离其宗,你好好领悟,他日必能有所成就。”

凌云错愕不亦:“为何如此突然,况且此去长安,一路刀兵凶险,怕是不智之举。”

王铁匠眼中满是憧憬:“再难,也难不过独臂和尚在悬壁上刻佛经。他残疾尚能如此,我也一定到得长安。我年轻时本不欲作一铁匠,而是当一名出色的乐师。如今年已不惑,时日无多,再不去长安乐坊学艺,怕是一生都要埋没在炉火中,做一个满身铜臭的匠人。”

凌云望了望他粗短的手指:“可是你是这么厉害的铁匠。”

“那你还是一个道士呢?”

“去吧小子,人生苦短。谢谢你的金蛋蛋,我的盘缠为此非常充足,足够一路吃喝玩乐到长安了。”

驴心里一惊,翘起小尾巴,却一言不发。

凌云只好恭恭敬敬作一揖,既是拜别,也是谢过王铁匠的薪火传授之情。

12

要回家了。夜郎城已经落在身后的山影之中。

夏日水涨,横波难渡,但渡头偏偏换了一条大船,换了一支长长的篙,还换了一个船夫。他瘦瘦高高,双目微陷、鼻梁高耸,明明不是善类的容貌,却有两条长长的慈祥的眉毛,让人捉摸不透。

他撑船的技术很好,一双握篙的细手布满均匀的肌肉,就像久经年月的竹条编织出来似的,一篙下去任风高浪涌,也如履平地,稳健前进。

驴都忍不住称赞:“船夫,你可是乌江上百年不遇的撑船好手。”

船夫不紧不慢点点头:“谢谢。”

青道士看着他似曾相识的背影问:“你不觉得这头驴奇怪?”

船夫哈哈大笑:“风都会传经,一头驴有什么奇怪?”

青道士点点头:“你也听到风在说话?这乌江两岸怕是不会太平了。”

船夫把篙一收,船头轻轻挤上沙滩:“世间是非之事,总得有是非之人来平,道长不要再卷入是非就是了。”

青道士不紧不慢拉驴下船:“他们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他们。是是非非,不死不休。”

船夫在他背后摇头一笑,轻轻地说道:“看来我也躲不开啊。”

13

乐风在家里听凌云讲述此路的见闻。

他问青道士:“师伯,和尚会死吗。”

青道士摇摇头:“听说那个流沙河的妖怪日益残暴,尤其喜欢吃佛门中人,断绝佛法东来。如果和尚愿意留下来多好。”

乐风又问青道士:“师伯,王铁匠能到长安吗?”

青道士点点头:“只是那些金蛋蛋是驴的粪便变化而成,法术一过就会露出原形,虽不致死,但一路可不好受了。你不要和你师兄讲,否则他又要内疚几日,烧的饭菜也会不可口。”

乐风还问:“那我见到的那只乌鸦,它能到西天吗?”

青道士点点头:“此去路途遥远,天气恶劣,它怕是飞不到了。但是它一心向往西天,死后当魂归极乐,也算是通向西天的捷径吧。”

乐风听到乌鸦必死,突然就哭了。

编者注: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凡人笔谈》收看全部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