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笔谈Ⅰ:算寿

1

仙魔妖鬼,莫非凡人。

2

屋外阳光满地,地上胖鸟啄虫,春天醒了。

屋内温润潮湿,来人哭声渐息,余冬,应该走了。

“他还在哭吗?”

“刚睡着了。”

“你去江边寻一棵柳树,然后种在窗边可以看见的地方。”

“师父,要柳树做什么?”

“你就和他说,那是他师父的真身,我们救了回来。”

“师父,这是真的吗?”

“去吧。”

青道士独立窗边,满目葱葱郁郁的生的希望,但少青再也回不来了。

3

雄鸡一唱,长庚落了。

两栋相依为命的吊脚小楼沐浴在晨曦之中,像两个依偎取暖的孩子。

青道士和蓝蛊婆。他们曾经孤独地住在程阳寨的外围。无聊的时候,一个人打坐,一个摆弄蛇虫鼠蚁,然后更无聊。后来人慢慢多了,有了凌云,有了驴,现在还有了乐风,可谓人丁兴旺。大概也就不那么无聊了。

青道士不愿意起床,他近来总是睡得很沉,似乎迷魂在外。

但乐风坚持把他从楼上拖到楼下,拖到柳树旁边:“师伯,我师父要多久才能变回人?他这人说不了话会憋死的。”

青道士睡眼惺忪地站起来,仔细打量这棵柳树:“等树长得比房子高吧。三百年应该差不多了。”

乐风笨手笨脚摸着树,在树杈上挂上一布条:“那师父你乖,要快点长大。”

青道士一看,布条上歪歪扭扭写着“爱护树木”,再扭头一看,门口的三条布卦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猫爪子撕得稀烂。

你个小矮子是怎么爬上去的?

青道士无奈地摇头:“少青,你的徒弟倒是有情有义。”

只见他肩膀微耸,青匕从袖子滑到手中,再向地上一拍,翠绿的短剑变作一个大石碑,上书:“动辄绝户”。

青道士打着哈欠,牵着乐风的小短手要回去睡觉。

“师伯,绝户是什么意思?”

青道士皱皱眉头:“就是死全家。你师父没让你念书吗?”

“师伯,你是蛇精吗?”

“算是吧。问这个作什么?”

“师父常说,世间最毒莫过蛇蝎心肠。”

“讨打。”

“哎呦,别揪我耳朵,要掉了。”

4

夏天的雨水总是忽如其来。

乐风趴在窗边担忧地看着柳树,发现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老人。

他隔空大喊:“爷爷,你小心树,她根浅,容易倒。”

老人抬头慈祥一笑:“我就在树下避会雨,不妨事。”

大雨像刷子一样捋着他沟壑纵横的老脸和坚硬的络腮白胡,而稀疏树叶未及他披散的头发茂密,焉能挡风遮雨。

乐风觉得他奇怪又可怜:“爷爷,你到我家避雨吧。”

乐风去开门,老人走到门口,湿漉漉的手在湿漉漉的衣裳上揩了揩,摸摸乐风的头:“真是个乖孩子。”

水珠流过乐风的脸,滴到木板上,乐风打了个喷嚏。

凌云倚在墙角,他看着老人,觉得鼻子潮湿冰冷,也打了个喷嚏。

青道士在外屋打坐,双目紧闭,雨水突然滴到他脸上,但他伸手一摸,又什么都没有。

老人站在门口:“打扰两位道长了。”

青道士定睛一看,发现是个凡俗老儿,颔首道:“长者,请自便吧。”

老人坐到青道士对面:“门口挂着招牌,道长必定能掐会算吧?”

乐风骄傲地抢话:“能能,我师伯生老病死,阴宅阳宅、方位吉时都能算。如果我师父在,还能算生男生女!”

青道士再看一眼老人,仍觉寻常,便说:“雨天无聊。长者如有兴趣,不妨问问,我们权作消遣。”

老人脸上有守株待兔的憨态:“道长。我想请道长为我算寿,不知可否?”

算寿?青道士劝他:“余寿易测,但从此一日一日地数着过,未免凄怆,长者不若不知的好。”

老人伸出干枯的手掌给青道士瞧:“道长误会。我想请道长算已过之寿,并非剩余之年。”

什么?五千五百四十一岁?

青道士低头一看,难以自持地脱口而出,突然两耳一鸣,仿佛溺水被呛,再看,发现老者掌中纹路似四海狂波,变化浩瀚,哪里有生死之数。

青道士顿觉如芒在背,心里暗道不好,要站起来却是不能了。

老人缓缓说道:“道长神通,不知算得老朽几岁?”

青道士昏昏沉沉:“世间真有人会用这样无聊的法术?”

老人面无表情:“多年前便听说南部瞻洲有一青蟒和一柳树成精,号称青柳大仙,二人神通广大,曾诛仙斩魔,慑服海内。老朽一直想来拜会,领教一二。可惜迟了一步,如今柳仙已死,不知道青仙一人能否算出老朽的岁数?”

五千?八千?都不对?

青道士一身蛮力尽数化作微微的汗珠流逝,坐榻之下一片水渍。

老人接着说:“大仙道法高深,有一千六百年的修为,如十六天内能说出老朽寿数,自当平安。如过十六之期,则魂消魄丧,万事休矣。”

凌云发现事有不对,上前要拿住老人,乐风也扑将过来。

老人脸色一沉:“后辈小生莫要无礼。”

一层雨水,大概寸余,应声透过屋顶,哗然砸下,竟如高崖瀑布之重,众人倒地,屋内势如水泽。

乐风像只小猫。不,他本来就是一只小猫,卧地翻滚过去,张口就咬。

老人把乐风轻轻从后背提起来:“孩子,你有邀我避雨之情,我不伤你们这些旁人。”说完轻轻一丢,他便与刚站起来的凌云滚作一团。

青道士伏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我与你可有冤仇。”

老人站起来轻轻说道:“大仙可还记得北海龟精。”

青道士心中了然,两眼一黑,昏厥在地上。

老人哈哈一笑,不复龙钟老态,一二步踩梯离屋,三四步飘到十丈开外,凌云和乐风想追也追不上。屋内积水透过地板下渗。

楼下的驴棚传来疾呼:“楼上两个小鬼,不要随地小便!”

5

暴雨的乌江,坑坑点点,烟雾弥漫,背后的青山消弭于天际。

一双手扒在岸边,山神从水里冒出头来,却感觉被人拿一桶水当头浇下,他愣了一会,又潜进水里,再冒出头来,又被浇了一桶水。如此反复几次,他才确定因为雨太大,陆上已经和水里无异,真是神憎鬼厌。

他上了岸,一个老人迎面走来,盯着他看一会:“是你?你怎么从水里上来?”

山神看着老人滴水的胡子,不明白他既狼狈又昂扬的神采从何而来:“呃,我守的山掉到了水里,所以我就回水里守山。您认识我?”

老人反应之后,哈哈大笑:“原来近日名扬五湖四海的水山神就是你。五百年前,我到过你的地界,你不认识我了?”

“水山神?不,我应该不姓水。五百年太久,我记不住了。”

“江河湖海本属龙王管辖,你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派到水里守山的山神,自然称水山神。”

是么。我这么出名了?天庭会提拔我吗?

山神摇头,他的眼睛在暴雨中要睁不开了。

他忘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他又问:“您知道我的名字?”

真是造孽,居然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老人感慨地从身上摸出一块金牌:“神仙不需要名字作为符号。等你官阶再高点,天帝自然会再赐你姓名。现在你的山我征用了,你可以走了。”

山神迷茫地看看金牌,知道是天庭的信物:“我下岗了吗?”

老人扑通跳入水中:“我可不想顶你的位置。暂借一用,十六天后自当归还。”

山神回到青道士家,见众人愁眉苦脸,方知发生变故。

他是神仙,孩子们都指望他。

他看看青道士,魂魄俱全、五脉顺畅,但是手里的寿数之纹已经断开,那是死人才有的手掌。

而算寿之术?他只知道源自游戏。传说很多年前,天庭之上,老年仙家百般无聊,便兴起这算寿之娱,起先只是两个老头子你猜猜我多大了,输了打掉你一颗门牙。后来发展到老仙人讹诈小仙人,想那小仙人得道晚,老仙人看着他们修仙求道,自然对其知根知底,何况区区岁数,但小仙人上天时,老仙人早已登第多年,自然摸不着老仙人的底细。如此一来,老仙人以香火供奉为筹,轻易压榨小仙人,接着就演变成一千门法术,输家必须任予取予。这股歪风盛行多年,后来影响实在恶劣,才被天庭取缔,列为邪术。

如今有人懂这法术?那得有多老了?

众人合计,驴托着凌云和乐风去寻那黑山大王,而山神走水路去寻蛟魔王,这两个妖怪,道法高深,和青道士也有交情,或许会有办法。

6

没有风,低沉的雨云像要把十万里大山压塌。

那黑风山本来是座好山。

烟霞渺渺、松柏森森,万壑竞流、千崖竞秀。

现在只觉青山昏然,水路交纵。到底哪些是河,哪些是溪,哪些是道,都分不清了。

那黑风洞本来是个好洞。

倚鹿停鹤、粉蝶彩鸟,红蕊布道、紫罗绕门。

现在不见生灵,倒是洞前积水尺余,密密麻麻伏倒一片,黑影斑驳,不知何物。

驴托着凌云和乐风走近前去,才发现是一群蓑衣斗笠的人面朝洞门顶礼膜拜。驴摇头晃脑:“不好,这黑熊精难道占山为王,成了邪教组织头目?”

凌云也纳闷:“这些人居然不惊讶你会说话?”

伏倒在水中的这片人,念念有词,专心致志。

乐风催着凌云:“师兄,我们快喊门吧。”

凌云有点为难:“我在想要怎么喊才不失礼貌。”

驴摆头将鼻腔的水不屑地喷到二人身上:“呆子,你师父喊他什么,你尊称个叔字便罢。雨这么大,再不快点我的风湿要犯了。”

乐风摸摸驴的脑袋:“好可怜,你有风湿病,以前在水里可怎么过的?”

驴正要说话。凌云鼓了鼓气:“狗叔,狗叔,快开门、快开门!”

驴呆了,乐风呆了,众人停下来盯着他看,他脸一红。

听说熊类都比较暴躁凶残!

巨石抬起,洞门大开,一股阴风扑面而来,吹得人都站不稳了。

见得膀粗腰圆的漆黑人熊,盘着一白玉腰带,气势汹汹冲出来,喝道:“老子乃黑风大王。谁敢门前叫嚣骂人!”

只见声震山岗,冷风横扫、树飘摇,那一瞬间的雨水都汽化了。

凌云有点怯:“狗叔,是我。师父有难,特来请你前去搭救。”

“两个小娃娃遵守秩序好不好,先来后到!”

哗啦哗啦,一群人就跪倒在熊罴精面前千呼万拜,扑腾得水花四溅。

众人几乎异口同声:“大仙,听闻今日是您寿辰,我等是东边高老庄和矮老庄集结的福禄团。特来贺寿。求大仙赐福!”

一个面相祥和的老人露出一口牙床:“大仙大仙,我早年辛苦,不曾温饱,到晚年才富贵,只求长一口新牙好尝尝人间珍馐百味。”

一个壮实的白脸男子恳求:“大仙,大仙,我爱邻家美妇,愿出百金买进,奈何她丈夫不许,求大仙施法成全。”

一个美丽的妇女娇嗔:“我死了三任丈夫,想那凡人与我不能匹配,请大仙留下我,共修仙缘。”

一个干瘪老妇,两眼冒着精光:“听闻大仙有以命续命之法,我有孙儿数十,请大仙为我接命,再活一个甲子。”

众人七口八舌,吵得黑熊头晕眼花、步履凌乱,如头戴金箍,一勒再勒。

这时凌云他们才看出熊罴精已经被虔诚信众难倒了。

乐风下驴,挤过人群,三下两下爬到黑熊肩膀上,悄声说:“大王莫急,尽管刁难他们,让他们知难而退便是。”

黑熊大喜:“小娃娃如果有主意打发这些人,让我洞府清静。我即刻随你们前往出力,令我放火劫掠、装神弄鬼都绝不推辞。”

乐风眼珠子一转,站在黑熊肩膀上高声说:“大仙要美人金银!”

方才美丽的妇女脱去蓑衣,身材娇美,穿金戴银,腰肢轻摆:“人在这,钱也在这。请大仙笑纳!”

乐风又说:“大仙要华文歌颂,千秋万代!”

壮汉搬出一块爬满蝌蚪字的石碑:“此碑正面汉字,反面苗语,侧边是熊语。已令石匠制好百余,随时可以运往各地。”

啊?乐风偷偷问黑熊:“大王,你们熊精还有自己的文字?”

熊摇摇头:“鬼知道哪里来的,我又不认字!小娃娃快想办法。”

乐风在暴雨中跳起来:“大仙要吃人!”一道闪电划过天边,冷峻如墨的山形若隐若现,变成阴气森森的背景。

众人一愣。驴舒了一口气:“还好不是要吃驴。”

“有,”两个男子抬上一个箩筐,上面盖着一块红布。

“此乃赤眉刀下亡魂,我等特意沿途收集来给大仙享用!”

乐风愣了,他再跳:“大仙要吃活的!”

一个老人走出来,把蓑衣和衣服都脱掉,露出千疮百孔的身体,颤巍巍道:“求大仙吃我,想我入山求道多年,不过下山一朝风流,居然染病,以至药石难治,实在恨这天道不彰。如今愿入大仙腹中,共成邪魔外道!”

“我也是!”

“我也愿意!”

黑熊大惊,摇摇摆摆后退几步,一屁股摔坐到地上,现在到底是妖精吃人还是人吃妖精?

乐风摔在他背后,想起家中寄宿的山神,说道:“黑叔,这黑风山可有山神土地,不若将他们请出,让这些信众去找真神,我们也好尽快脱身!”

黑熊精似茅塞顿开,鼓掌称妙,只见其一跳,两跳,三跳,震得山壁发抖,大地摇晃。

两缕青烟徐徐冒出,想那黑风山的土地山神,大雨滂沱中被地震逼出,尚一脸茫然,不知黑熊何意也。

他们叹道:“黑熊精,今日雨大潮湿,我等没有听你说佛的心情,快快别闹了。改日,改日,让花蛇请几个姑娘助兴,我们再谈佛理。”

黑熊精却指着土地和山神向众人说道:“这两位是黑风山的掌山大神仙,有求必应,连我都拜服他们。你们有什么愿望向他们一一道来便可!”

乐风又爬到黑熊精肩膀:“两位大神仙一天只许人三个愿望,快快把握时机!”

他们是人?不是被逼听佛的妖精野怪?大雨天哪来这么多人?

土地山神还没回过味就被人潮淹没。

“土地,你怎么和少妇搂搂抱抱,成何体统,我要告诉土地婆。”

“你瞎啊,我是被抓住了,你还和个流脓的老家伙滚作一团,不知羞耻!”

“你更瞎。你们放开我,不然我变身了。喂喂,你不要啃我的头,吃了也不能长生不老的,喂!”

黑熊溜到凌云身边:“快上路,这路途不短,我们细细说你师父的事。”

他边说边偷偷瞄了瞄驴。

驴心生不悦,踏雨扬蹄:“看什么看,别指望我托你,我的腰还没你腿粗,不得压死我啊!”

不知道人群中谁反应过来:“求神仙有什么用,山里神仙的不管水里的事,海里的不管河里的,东城的不管西城的,林子里的不管地里的,推来推去,多少庙都荒芜了!”

“对啊。他们门门框框、花花肠子太多了。”

“可不是,我烧了多少香火,他们连我通奸都不能保佑成功,这年头,拜神不如通鬼,求圣不如请妖。”

“快,别让黑大王跑了!”

黑熊精两个耳朵虽小,却是天聪,轻轻一转,千声入耳,早已经抱起凌云和乐风拔腿就跑!

驴在后面狂奔大喊:“驴,你们还有一头驴,把我也抱上!”

7

东胜神州,有海外国,名曰傲来。

国近大海,海中有山,名曰花果山。

其本神州龙脉所结,东海灵秀所孕,山若少女倚卧,水如秋波藏幽,朝有红霞,暮有紫烟,青松翠柏长春,灵禽异兽常鸣,虽有生死交更,但万般竞发,安详怡然,实为罕见乐土。

直至西汉末年。大圣造反,仙妖混战。三昧真火、六丁神火、祝融真火和妖火、龙雷、鬼火在这片土地交相焚烧,煮沸了东海,烧干了烟霞,把仙魔妖鬼的血肉炼成了永绝生机的黑暗。

世间,从此再无花果山。

蛟魔王就在死去的花果山的近海坐着,身着一件宽松黑色大袍,坐在嶙峋、腥臭、漆黑的礁石群中,与死物融为一体。

小妖都不知道他是喜欢血腥,还是喜欢苦中作乐。

他对着海上硕大的一轮月亮,独酌一壶花酒,波光粼粼的海上,平静的波浪中反复跃出追逐月亮的银鱼,它们通体透明,它们体内饱含月华,它们就是流淌的月光,它们就是蛟魔王记忆中群妖喜极而泣时的眼泪。

蛟魔王猛灌一口酒,摇一摇头,此处没有净土,他们以鲜血守卫家园,只是勉力维持的一个恶梦。

在飞跃的鱼群中,闪出一条小白龙,细长的胡须和锋利的爪子印着金光。

蛟魔王喝完最后一口酒:“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在乌江监视青妖吗?”

小白龙气喘吁吁:“报、报、报大圣。乌江有一海胆妖,赶着我一路东来,速度奇快,面容难辨,沿途水族都无法阻拦!”

蛟魔王眉头一皱,这天下深藏的大妖精都要来落井下石吗?

此时,山神爬上了不远处一块礁石。小白龙躲到蛟魔王背后:“就是这个妖怪。”

山神拔下身上扎着的七八颗海胆,针状的伤口,喷血如注。

蛟魔王认出他是青道士身边的人:“你不痛吗?”

山神摁了摁伤口,想堵住血,但发现手指不够用,堵左漏右,堵上漏下,只好讪讪一笑:“不碍事,山里人皮厚。只是游得太快,沿途扎了好多莫名其妙的海产,见笑了。”

他抬头看到月光照耀下的一方丑陋的焦黑垒土,无花草树木、无活泼生灵,只有火烧过的嶙峋怪石和密密麻麻的千妖万魔,妖魔眨眼时,眼有红、绿、黑、白、黄,眼神有愤怒、哀伤、痛苦、执着,与死去的山浑然一体,狰狞骇人。

他愣住了,群妖秘辛,人间芳菲的花果山竟然如此。

蛟魔王问他:“你一个山里的小神,追得上小白龙?”

“追?”山神从脚到头,身体做了一个波浪状的摆幅:“我有事寻你,想着游泳来比较方便,下了水看到一条小白龙游得又快又美,我就学着他的动作一路游过来了。”

“呸!”小白龙喊道:“我游得可没这般恶心!”

话说能在水里逐龙的神仙,天上也没几个。

蛟魔王不得不正视他:“不知山神所来何事?”

山神将青道士之事一五一十道来:“大圣对四海无所不知,故特来相询。”

蛟魔王沉默,月亮越升越高,已到中天,又是天河放闸之时。

突兀的大风就像滚落的巨石,他高喝一声:“趴下!”

花果山上群妖伏地闭眼,山上花花绿绿的一片突然归于黑暗。

蛟魔王扯开黑袍,露出布满伤疤的躯干。

山神大骇,急忙后退,以为他有龙阳之好。

蛟魔王大喊一声:“我来战你!”一个大浪席卷魔王的身躯,银色浪花化作覆海纹银甲和登天云步靴,小白龙俯冲而来,化作当日大战青妖的白缨枪。魔王银枪一绊,把山神勾倒在地,山神紧张地护住自己的屁股。

只听天河倾斜,漫天星斗与越涨越高的海潮连接一线,天河闸门大开,一股浓稠的黑气闭月遮天,滚滚奔袭花果山,而花果山的影子里,一股黑气呼啸而起。风声中似夹有亡灵千呼万嚎,闻者无不肝胆俱颤,神识动摇。

山神偷偷望了一眼,黑气中遍布拼命挣扎的残肢和空洞绝望的头颅,太过凄然,太过绝望,以至于他不敢再看第二眼。

两股黑风彼此勾探,像死中求生的巨手要握在一起形成拯救对方的合力,在两手之间,是花果山和蛟魔王。

蛟魔王立于潮头,目光如炬,舞银枪,探东海,搅动汪洋,威风八面。一股激流以他为中心,龙盘卷绕,发出滚滚浪淘巨响,在天空形成一个高速轮转的漩涡,两股黑风方要握在一起,又被漩涡挤开,三股力量纠缠角力,鬼哭狼嚎之声,惊涛拍岸之音,在花果山的上空反复挤压爆炸,众人捂住两耳仍然头疼欲裂。

如此僵持半宿,三个力量方才消弭,微薄的月光盖在疲惫的蛟魔王和瘫软的小白龙身上。

山神两耳流血:“方才是何妖魔,为何从天河而下,如此可怕骇人。”

蛟魔王凄然一笑:“大圣造反,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类尽除名。多少妖兵拍手称快,以为从此岁数绵绵,不入阎君府。何曾想,生死簿上一笔勾销并非不死,而是不入地府,不进轮回,结果战死后徘徊无依,积怨成魔。”

山神震惊:“那黑风就是妖兵死后冤魂不散所化?不对,那为何天河之中会有冤魂?”

蛟魔王望向遥遥天河:“那时大闹天宫,我和老三率八万水族精锐在月圆之夜,海天相连之时,沿冲天海浪杀进天河。那日如果功成,天庭早已易主。”

山神恍然大悟:“我听得掌管天河十万水师的北极天蓬真君是极其难缠的人物。”

蛟魔王若有所失:“那人确实骁勇,练兵有方、指挥有度,十万水师和我们八万水妖鏖战于天河,直至同归于尽后,仍相互厮杀啃咬不入轮回。每当月圆之夜,天河放闸之时,那一战死去的仙妖冤魂都会冲回花果山,而花果山战死的冤魂也必感应发狂。这两股力量如果合拢,怕是天翻地覆,人间再无安宁。”

山神心生佩服:“所以你就一人在此守卫花果山?”

蛟魔王:“大闹天宫一战中,老三失去踪迹。其他人或者心灰意冷,或者在各地聚拢妖兵,准备卷土从来。总得有人守住我们曾经的乐土。只是以往,天河有天蓬把持,冤魂不能造次,我只需镇守花果山便可,但自他被贬,天河黑气来势汹汹,我不免腹背受敌……”

山神恭恭敬敬作一揖:“我这一拜,真心实意,如有我用武之地,尽管吩咐。”

蛟魔王摆摆手:“我们不和神仙打交道。”

又说:“你来的不是时候,我经此折腾,数日之内已无法施展四海听波之术。恐怕帮不上青妖。”

山神恳求道:“青道长命在旦夕,求大圣务必勉为其难,设法相助?”

蛟魔王想了想:“只余一计,不知你是否愿意受累。”

山神不假思索:“不远千里而来,自当为朋友两肋插刀。”

“如此甚好。”蛟魔王挥一挥手,小白龙软绵绵爬向半空,变作丈宽的巨瓢,舀起一瓢海水。

“喝!”

山神张开口,一瓢,两瓢,三瓢。

他腹大如斗,脑中一阵激灵,吐出一句话:“他富有四海却是邋遢老儿。”

“再喝!”

四瓢、五瓢、十瓢,他腹大如牛,再吐出一句话:“他爱世间珍宝不惜巧取豪夺。”

“再喝!”

直至百瓢,他大如海鲸,再吐出一句话:“他再造天地有功,福泽万代!”

“停。”

山神趴在礁石上狂呕不止,直到天翻起了鱼肚白。

他精疲力尽:“你就是这样四海听波的?”

蛟魔王有点不好意思地点头:“所以要有能纳四海的乾坤之腹。”

山神不由敬意大减:“那四海听波之术能否知晓我的名字和过去。”

蛟魔王摇摇头:“你是山神,想来位列仙班之前不会是水族。而我只知道海里的事。大地上的事要问六耳猕猴或者通风猕猴。还有知一切人隐私的,地藏王的神兽谛听。”

山神嘴角流水,脸上苦笑:“谛听?三百年前我就向地府递交文书,想见他一面,可惜官阶太低,至今未能如愿。”

蛟魔王嘲讽:“所谓仙班就是森严等级的壁垒,逼得人人渴望执掌权柄。”

山神吐出一瓢水:“难道你们群妖就是众生平等?”

蛟魔王不悦:“你要找的人,我知道是谁了。”

山神再吐一瓢水:“快说吧,我肚子要裂了。”

蛟魔王神神秘秘,手指勾了勾。

山神捧着孕妇般的肚子:“别勾了,我站不起来。”

蛟魔王无奈,遂附其耳私语,然后又故作大声:“你快去吧,时间紧迫。记得,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屁!你还怕得罪人。

山神好不容易站起来,却有点忽如其来的羞涩:“我不谙水性,没有你的白龙在前面,我不知道怎么游过去。”

蛟魔王又打量他一番,对小白龙招招手:“带他回去吧。”

白龙入水,水花平静。

山神要走,蛟魔王突然喊住他:“等等。”

山神回头,蛟魔王掏出一顶薄如蝉翼的青灰色帽子:“如果他不从,你就把此物赠予他吧。他一定稀罕。”

山神接过,才发觉是石头质地,他作揖一拜:“恩情难谢,他朝必报,我且去也!”

噗通,一阵浪花激起。

8

滚滚乌江水连天。

黑熊站在乌江边,鼓足勇气伸了伸脚,但碰到水又迅速缩了回来。

乐风问他:“你作什么?”

黑熊的黑脸一红:“我怕水。”

大家白了他一眼:“你是千年妖精还怕水?”

黑熊不乐意了:“那黄花观的蜈蚣精还怕老母鸡呢,我怕水算什么。一物降一物嘛!”

凌云拔出剑,视死如归:“那就让我下去引出那老妖怪吧!”

驴前蹄拍掌:“有勇气,但是你别指望我驮你下去哦,万一是个吃肉的主,我可跑不快。”

黑熊拦住他,拔下腰带:“差点忘记了还有这家伙。喂,快起来。”

白腰带忽然自己摆动了起来,变作一条花白蛇。正是那白衣秀士。

黑熊把花白蛇的尾巴握在手中一抖,吹了一口气,喊了几声“大、大、大!”

花白蛇由尾至头,次第膨胀,最终变成十几丈大蛇。

它恐惧地大喊:“黑大王,别吹了,我要被吹破了,我认错,我皈依我佛!”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黑熊大骂:“你个色鬼,还皈依我佛。我见你面如冠玉,有几分倜傥,令你去高老庄和矮佬庄布道,你却借黑风洞之名传欢喜佛的道,到处送子。否则那些俗人怎会以为我黑风洞是个不正经的邪神洞?如今你若不能戴罪立功,要你何用。”

黑熊爬上乌江半空,持白花蛇左一甩,右一抛,胖胖的身躯龙飞凤舞,力拔山河。

只见那大蛇被拧得如一浆洗棒,搅得乌江清浪变作浊浪,江底翻作江面,无数水族,道行高的坐卧不宁,道行低的,只能跟着天旋地转。

乐风和凌云抬头看那翻卷的大花白蛇,也不自觉摇头晃脑,头晕目眩。

不一会,乌江中爬起许多口冒白沫的鱼虾蟹精,凌云把乐风护到身后,怕水妖不利他们。

谁知鱼虾蟹左摇右摆没走几步,扑通一声,抱头跪倒在江滩上,晕眩作呕之声此起彼伏。

驴只觉魔音入耳,腹中翻腾,不禁朝天大喊:“别转了,黑熊,我都要吐了。”

那乌江之中传来老人挑衅的声音:“黑熊精,你力大无用,一根搅屎棍奈我何。”

黑熊如仙女舞袖,汗如雨下,乌江江翻海沸、咆哮不止。

一晌过后,那大花白蛇头痛欲裂,按耐不住,半空中张口,一泻千里,连胆汁都吐在江中。江面一片黄黄绿绿、油油腻腻,大雨无法打散,腥臭十里。

众人扭头回避,莫敢直视,只觉生平苦难莫过如此。

黑熊气急败坏落回江滩,花白蛇化作原形,彻底晕死地上。

当真拿那缩头乌龟没有方法了吗?

但见江水突然涌起高泉,一个老人捏着鼻子,一身汤汤水水的秽物,单手艰难地爬上江滩。

黑熊大吼一声:“你快快束手就擒,否则别怪本大王拆了你的老骨头!”

话方出口,人已扑将过去,势比闪电,状如玉山崩催。

老头把外衣一扒,只剩单衣裹体,堪堪闪到一旁:“该死的蛇精,吐便吐罢,居然腹泻,真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黑熊扑空,在江滩打了一个滚,又接连向老人拍出几掌,那肉肉的手掌看着温柔,但每一掌拍出确有排山倒海之威,掌风带得旁人连连翻滚。

老头将手一挥,仿佛凭空生龟壳一般的千屏万障,一掌一掌拍在屏障之上,空有轰然巨响,却是一掌都拍不进屏障之中。

老儿闭目养神,准备谁也不理,依仗这屏障慢慢耗过剩下的十余日。

怎料突然一吃疼,发现乐风龇牙咧嘴咬着他的右手。

原来方才兵荒马乱中,他被黑熊的怪风一并推进了老人的屏障。

老人甩了甩,小娃儿就是不松口,他生气:“你个小猫妖,再放肆我就不客气了。”

乐风手足并用,缠住老人的脖子:“你是坏人,你为什么害我师伯。”

老人讥笑:“我是坏人?他就是好人?”

乐风毫不犹豫:“自然是好人。”

老人质问道:“他一语不合,便翻山压海,将我的重孙儿砸作肉糜,如此作为是好人?难道在你小娃娃看来,与你亲近的便是好人,与你亲近的人作对的就是坏人?”

乐风想了想:“他对我好,自然是好人。你害好人,自然就是坏人!至于其他人怎样,我不管!”

老人:“童言无忌。小儿无知。可是世间焉能没有是非对错!”

驴把脸紧紧贴在屏障之上,挤得面目扭曲:“我觉得老头说得对,世界对错不能仅凭好恶。可是你那重孙儿把我屁股打出了一朵花,害得现在其他母驴都以为我是纹身的不良青年,你又要如何补偿我。”

老人勃然大怒,也把脸贴近屏障,吼道:“你是驴吗?羞煞我水族,羞煞我龟类!”

驴稍稍一退,一把凌云剑贴着驴的耳朵,如一道光闪耀。老人眼睛不自觉一眨,再睁开,惊出了一身冷汗。那一把快剑之尖已经刺破屏障,距离他的额头只有几寸,但是屏障坚硬,剑身已经粉碎,只余剑尖扎在屏障之上。

这些人在转移他的注意力?黑熊精呢?

老人扭头一看,发现背后的江滩有一个黑屁股和两条黑腿露出,黑熊精准备挖条地道迂回攻进屏障,但显然他自己已经被卡住了。

老人气得全身发抖,抱着乐风在地上打滚,如孩童一般发脾气:“你们年轻力壮,就这样算计手无寸铁的一个老人家,你们无耻!”

“甲作炼石炉,脚为四极柱,舍命补天缺,封荫遗四海。”

一个熟悉的声音混着呛水声传来。山神爬上江滩,走近来,他抹了抹嘴:“今天的水怎么这么油腻,我的舌头都快抽筋了?”

众人回头看他,心里一阵恶心,但是不敢告诉他真相。

老人在屏障中盯着他,眼中透出冷意:“你知道我是谁了?”

山神把脸贴在屏障上,作了一个口型,“我去了天涯海角,找到了北海的天柱。”

老人脸上失去笑容,露出阴沉之色,一挥手,屏障撤去,乐风翻滚着飞出。

众人要发难,被山神拦住:“老人家功比日月,号令四海,我们不能奈何他。”

老人:“你知道就好。我本意只取青妖一人性命,不要逼我多伤无辜。”

山神弯腰恭恭敬敬:“请您老高抬贵手。天柱上刻有时日,可以推算您的高寿,这算寿的游戏,您已经输了。”

老人:“我输了?你知道我的寿数,大声说出来便是。老朽洗耳恭听。”

山神腰弯得更低:“我不敢,但是您老的重孙儿加入妖军,且官职显赫,恐怕天庭知晓,对您将有所非议。”

老人:“大仙请便,我游走人世,天庭的事我也不在乎。”

山神只能掏出蛟魔王交予他的石帽子:“此乃异宝,请您老宽恕青道士冒犯之罪。”

老人不紧不慢接过石帽子,悄悄扫了一眼,眼波流转,展开了笑容:“有此物,早些拿出来便是。废话作甚。”

山神再拜:“请您老解开寿之术。”

“好说,好说,”老人家把石帽子藏进单衣,清清喉咙,正色道:“尔等听好,吾与天地同日再造,寿有……”

他话音方起,大雨戛然而止,江雾弥漫,难辨他人。

众人似乎都听到了他的岁数,但居然没有人能记住。

等到话音停歇,老人已经不见踪迹。

9

那日之后,青道士醒来,但一直卧床不起。

众人问他是否痊愈。他都推说早已无碍,只想静养,不与他人多说。

黑熊精问山神,那老人究竟何方神圣?

山神说,自从世间有人,人又成仙,争端遂起。

仙妖启战端,不周山崩,青天陷。天河水泄入凡尘成灾。

女娲古神请神龟相助,以龟甲作炼石炉,练五彩石补青天,又得神龟献身,以四足为顶天四柱,扶正青天,人间遂重得平安。

女娲感神龟相助之功,在青天扶正之日,以剩余五彩石为其重塑真身,令其魂有所归,从此位列仙班。而天地再造的时辰,便铭刻于顶天四柱,那时日正是神龟的寿数之始。

乐风问山神,那他是好人吗?

凌云问山神,为什么他的子孙会造反。

山神说,他的功劳太大,寿数无穷,渐成四海望族。子孙或世代沿袭四海丞相之职,或割据大江大河富甲一方,而仙妖再战,妖军之中自然也要有他的子孙,这样他这一族才能天地变换而屹立不倒。

驴问山神,什么时候他也能成为这样的人。

山神说,四海名门,没听说过有鳖的。

10

夜郎郡中,城隍庙前,一匹石马。

不知何时,石马旁多了一个牵马的石像。

世道艰难,华灯早息。神龟老人站在黑夜的城隍庙前,对着石像说道:“我本答应助你铲除青妖,如今虽然失败,但是力不能白出,你的东西也该给我。”

石像张口说道:“大人,我们约定事成后才把石猴的胎衣给您。如今事情没……”

老人拍着石马,打断了他的话:“你已经贬为城隍门前牵马官。如果我把石马拍碎,你守马不力,无马可牵,又该贬往何处。去东海当个虾兵?”

石像沉默,掏出了一个薄如蝉翼的青灰色手套。

老人夺过手套,一脸不屑:“给脸不要脸。”

石像不语,弯腰拜别,两眼怒火倾泻在冰冷的地上。

老人扬长而去,消失在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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