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笔谈Ⅰ:青道士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尘阙)

1

南疆十万里。一重江水,一重山。

任君纵有飞天术,也难跃过此一关。

2

春寒料峭花不展。

青道士细雨骑驴,头戴斗笠,头顶上嗒嗒,脚底下哒哒,沿着渐渐苏醒的江水慢慢朝渡头的方向行去。

青道士和魏道士不同。他喜欢游四方,他不喜欢人。

他拍拍驴头:“你不能快点吗。家里该生火造饭了。”

驴摇头晃脑:“你看看我是什么动物好吗?”

青道士抹去脸上的雨水:“你莫不情不愿,隔壁家的种马在发情,如果你给配种生个骡子,我就放你走。”

驴鼻孔里喷出愤怒的热气:“我是公的!”

青道士淡淡道:“我可以让你变成母的。”

驴子扬一扬蹄子:“你不要欺负老实人!”

青道士踢了它一脚:“你连唬人的拳头都没有,快点走!”

崎岖泥泞的小路,嗒嗒的声音变得急促,但也快不了多少。

3

野渡,船小,人多。

哪里来了这么多的汉人,外面又打仗了?

青道士坐在驴上排队。

山峦如墨、天色昏沉,他在滔滔水声中打起了瞌睡。

陌生的船夫喊他:“道爷、道爷,船小,您得和驴分两条船走。”

青道士看看驴,驴说:“你先走,我晕船。要不让我自己游过去好了。”

青道士对船夫说:“驴先走。推它屁股,不要拉它嘴里的绳环,它咬人。”

一驴、一人先后登舟离岸,烟雨中随波逐流。

船夫:“道爷,这个蛮荒的地方有人信道门吗?”

青道士:“你又知道我不是外边来的?”

船夫:“因为你没有带包裹,逃难的人再穷也有几包衣服。”

青道士:“逃什么难?”

船夫:“大汉闹赤眉军起义,官兵败退到夜郎郡了,很多流离失所的人都往南边逃。我也是逃难的人,看到有利可图才摆个渡,挣点钱。”

青道士淡淡说:“挣钱不假,但恐怕不是摆渡的钱吧。”

船夫脸一僵,撑篙的手慢了下来。船已到江心处,暮色来临。

“道爷是个明眼人,那就把值钱的物件留下吧,”船夫和船尾的帮工抽出明晃晃的小刀,“不然就得到江里喂王八了。”

青道士摇摇头,指指远处的船影:“我身无长物,身边只有那头驴值钱。”

船夫露出凶相:“那头驴是我们的。来,快脱衣服。是要自己跳下去还是我帮你一把。”

突然江心翻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浪头。不远处传来人的尖叫声,只见影影幢幢中一个庞然大物压翻了前头的小船,一口吃掉一个人。

青道士叹气:“都交待不要拉它的绳环,被咬了吧。喂,快来救我!”

庞然大物在江心发出巨响:“你个老妖怪,我要再信你的话,我就是王八!”

青道士纳闷了。你本来就是个王八啊!

一个大浪翻来,小船转眼就要被吞没,而庞然大物已经躲入深水。

青道士见追不上了,只能招招手,翠绿的绳环从江中破水而出,回到他的手里,绳环上还挂着一截断指。

船夫和帮工面面相觑一会,大骇:“妖、妖怪啊!”扑通一声跳进水里逃走。

4

五十年前,或者说更早几年。

青道士被雷声从冬眠中吵醒。他烦躁地走出屋子,循声而去。

乌江滩涂,一只巨大的江鳖四脚朝天,约莫一炷香就有一道雷落下,吓得江鳖不敢伸头。

青道士蓬头垢面:“你干什么?”

江鳖:“道爷,道爷快来救我,这雷好可怕,我要被劈死了。”

青道士:“雷劈你做什么?”

江鳖:“我五百岁了,要渡雷劫,修炼才能更上一层楼。”

青道士:“修行不易,你要渡劫就非雷劈不可。瞧你皮糙肉厚,这点雷火劈不死你。”

江鳖:“我怕!道爷,您还是把我翻过来吧,我不渡这个劫了。”

青道士:“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江鳖害羞:“公的。”

青道士一挥手:“丢人!”

一阵大风把江鳖吹翻过来。

它迅速爬向奔腾的乌江:“谢谢道长再造之恩,来生必定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大恩。”

第二日,雷声连环而作。

青道士从梦中惊醒,再到乌江岸边。

“你做什么?”

“我昨夜痛定思痛,五百年修行不易,我不能半途而废!”

“那你把头伸出来挨劈啊!”

“可是我怕啊,一个雷就把我劈翻了,劈到头上得有多疼啊!”

“……”

“恩公,我想清楚了,您还是把我推回去吧,我以后必定夹紧尾巴作妖!”

青道士恼怒地一挥手,江鳖翻滚着抛向乌江。

“恩公之情,今生无以为报,来生必定当牛做马!”

“滚……”

第三日,雷声刚刚起。

青道士尚未入眠,屋外寒雾蒙蒙。

青道士顶着黑眼圈把江鳖翻过来:“你今天又来做什么?”

一个雷落下,劈在青道士旁边,江鳖把头缩得更紧了:“我想渡劫,可是我怕。”

“有什么好怕的!又劈不死人!”青道士仰面咆哮,一道雷劈在他脑门上,冒起一阵烟。

他一愣,暴跳如雷,指天怒骂:“有本事别暗箭伤人,滚下来干一架!”

雷声隆隆似挑衅,但终未落下。

江鳖看着面目狰狞的青道士,恐惧更甚:“恩公,我还是回去吧。您的大恩大德,来生必定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

青道士拦住它:“今生不报,叨叨什么来生!”

江鳖不解:“因为当牛作马是陆地动物的事啊,我在水里生活,不能给你当劳动力。”

青道士气急败坏:“那你报恩得等多久?”

江鳖想了想:“千年王八,万年龟。我虽然修行小成,但大概也只能活三五千岁。恩公不急,我死后当禀明阎王让我托生牛马,再来报您大恩!”

青道士冷冷一笑,掏出一个柳叶编成的翠绿绳环:“也罢,我的命没那么长。来,张开嘴,你表演个结草衔环,就算你报过恩了。”

江鳖的头还在壳里:“咦,好奇怪的癖好。不过全听恩公吩咐。你拿过来点,我不敢伸头,有雷!”

青道士把绳环递过去,待它张口咬住绳环,即刻持环后拉。

江鳖猝不及防,要吐出绳环,却发觉绳环与嘴巴血肉相连,哪里吐得出来,急得哇哇大叫。

青道士:“别白费力气,这个环你是吐不出来的,让我来帮帮你。”

青道士一用力,江鳖的头被拉出壳来,然后四脚也伸将出来,结结实实地踏在地上。

它颤抖着抖擞了一地水珠:“你干什么!我会被雷劈的!”

青道士拉着它:“走吧,天可不敢劈我的驴。”

江鳖惊恐,看看天,没有雷,又看看脚下,离地五尺。

它居然变成了一头褐色的驴。

它呐喊:“至少我也得变个白马啊!”

青道士结结实实给了它一巴掌:“少做梦。那是龙三太子的事。”

5

南疆山高林密,且毒虫肆虐,潮湿雾瘴。故房屋全凭木造,再以木桩支撑,平地升起十多尺,只用木梯上下,以避潮湿虫害。

青道士师徒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师父,你回来了。”

“嗯。”

“师父,你看,我砸的剑!”

剑长四尺长,两寸宽,吹毛断发,斩空龙鸣,是兵刃的上上品。

青道士感慨万千,心智简单之人坚持某事往往坚韧不拔、心无旁骛,所以能够成就非凡,想不到自己唯一的弟子居然是个难得的铁匠。

“剑不错,配得上有自己的名字。”

“你给我的剑起一个名字吧。”

“你的剑?凌云的剑?那就叫凌云剑吧。”

“师父,你思维好严谨。”

青道士扶着剑身,手指冰冻:“少废话。你给师父打一把剑,长三尺三,宽一寸半。”

凌云开心:“是!”

青道士想了想:“我要这把剑像蛇一样灵巧柔软,但是不要开锋,剑成后用布裹起来不能见天日。”

凌云地点头,又问:“师父,你怎么走路回来?我们的驴呢?”

“跑了。”

“啊,蓝大婶还等驴给他家的种马配后呢。”

“你告诉蓝大婶我们家的驴是公的。”

“蓝大婶说可以试试。”

“……难怪它要跑了。”

“现在怎么办?”

“要不我们去黑风山,向黑熊罴借个山洞住一阵?”

凌云默默给火盆加些炭,又用棍子挑了挑,炭火旺起来,火盆变得通红,整个屋子变得明亮而且暖洋洋的。

这样的火盆,是南疆房屋必备,盆边两个把手用一根细铁索穿过,再从屋顶悬空垂下,离地四五尺,用以寒天烤火取暖。

凌云双手烤着火,过了会才说:“师父,你可能忘了,去年黑熊迷上西方佛,来我们家布道,结果你嫌他啰嗦,把他打一顿赶走了。”

青道士眯了眯眼:“算了,熊罴的洞又冷又臭。你肯定也住不惯。”

凌云盘腿坐下:“师父。我们为什么不去汉地找生活呢?”

青道士迷迷糊糊:“汉人狡诈。”

过了好一会,他又说:“我不喜欢。”

寒冷的夜晚,师徒围炉坐眠,再也无话。

6

白衣男子摇扇叹息:“清清,你就那么爱我吗?”

女子紧紧拥住他:“我不会让你走。”

白衣男子:“无奈我是浪里小白龙,不能为谁停留。”

女子泪眼婆娑:“那你带我一起走吧。”

白衣男子:“可是你父母双全,亲恩未报。”

女子毅然决然:“那我削肉还母,削骨还父,只求和你比翼双飞!”

白衣男子:“我爱的是你的孝义仁爱,你若不孝,我如何爱你!”

女子大哭:“那怎么办,必须有人做出牺牲。”

白衣男子两眼含泪:“为了孝义仁德,我们的爱情只能深埋在心里,从此相忘于江湖!”

女子双手勒得更紧:“白哥哥,那你为何洞房花烛的时候不这么说呢!”

白衣男子吃疼:“别,别,你不要揪我的龙筋!疼疼、疼!”

女子心如刀绞状:“白哥哥,你就留下来当我的夫君吧,凡人也有凡人的逍遥快活!”

白衣男子大骇:“谁教你抠我命门的!别啊,好妹妹,我修行不易啊!”

女子不为所动,双手掐得更紧。

白衣男子怒号:“哪个天杀的设计害我!”

“我。”

白衣男子望去,一个清秀年青的青袍道士靠坐在木楼的窗户上,道袍的下摆在春风中轻轻摇摆,而明亮的月牙挂在窗棱和道士的空隙之间,恍如见天上人。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尘阙)

白衣男子疼得面目扭曲:“我定与你不死不休!”

“哦?”青道士绕到他背后:“小白龙的口气不小,你是东海的?不,东海太远。是北海的?”

女子紧紧抱着白衣男子,十指抠着男子后腰的穴位:“哥哥,你留下来作我的夫君吧。等我百年,再随你去那海里见龙王爹爹。”

白衣男子强作深情:“你听哥哥说,仙凡有别,你还得修行才,才是。”

青道士伸出手,在女子的双手食指上一按,只听得清脆的骨头碎裂之声,白衣男子就瘫倒在地上。

女子惊醒,跳下床四处找他的情郎。

青道士还倚在窗上,双眼方微睁。

凌云站在他的身旁手持出鞘的凌云剑。

一条花色白蛇从床底爬出,无力地盘绕在地上,头昏昏沉沉地摇晃,七寸之处还有血迹。

女子大哭:“臭道士,我的白哥哥呢?”

青道士指着花蛇:“不就在这吗?我还奇怪怎么揪不出龙筋呢。”

女子大骂:“不可能。我的白哥哥是小白龙,焉能如此!”

青道士一拂袖,白蛇在地上翻了个滚,化作人形,正是那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一脸尴尬:“清妹妹。”

女子一愣,突然嚎啕大哭,声音凄惨把诸人都震住了。

女子哭一阵,又冲过去抢凌云的剑:“我要劈死这条花蛇,偷心贼!什么龙王太子!”

凌云左闪右躲,几次被女子抓住手腕又挣脱。

青道士不看过眼,一把抓住了女子的手腕:“你爱他,待我让他变作一凡人与你长相厮守就是。”

女子呸一声:“一条花蛇妖也配得上我!”

她怒视白衣男子,又持剑要砍:“你个妖怪骗得我好苦。我的名声啊!”

青道士挡开女子,掏出翠绿色的绳环:“行啦。去吧。”

绳环一抛,射出青光罩住白衣男子,将他化为小白蛇盘在绳环中间。

青道士收回绳环,作一揖:“告辞了。”

“且慢,”女子喊住他,“道长务必将其挫骨扬灰,莫让此事传扬。”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青道士招招手,扬长而去。

7

月黑风高林茂密。

凌云打着灯笼走在前面。

他揉了揉被蓝清清抓伤的地方:“师父,女人真是猛如虎。”

一巴掌赏到后脑,他才想起师父也算一个女人。

青道士把绳环一抛,花白蛇甩在地上化作白衣男子。

青道士问:“什么名字?哪里来的?”

白衣男子捣头如蒜:“大仙饶命,我本在陈留郡北麓修行,朋友都唤作白衣秀士。”

青道士冷冷扫视了他:“陈留郡距此不远千里,你还能祸害人家姑娘?不杀你难以正天道啊。”

白衣秀士汗如雨下:“大仙误会。我本深山修行,逍遥自在。直到东海边一石胎化作猴妖问世,纠结其他六妖称七大圣,率东土群妖与天帝的十万天兵打得天昏地暗,两边都不容我们小妖怪作壁上观。要么保皇、要么造反,横竖都是死,万般无奈才背井离乡躲避啊。”

青道士盯着他:“这和你祸害人家小姑娘有什么关系?”

白衣秀士叩拜:“这个,这个。我流落他乡,心中倍感孤寂。那天夜里见蓝姑娘柳眉杏眼,嘴角含春,两人便一见钟情。我发誓对她是真心实意,奈何人妖有别,不能结为连理!还望大仙念着同根之情,给小的一条生路!”

青道士面有怒容:“真情?那你何须假借龙王太子之名哄骗人家!”

白衣秀士吓瘫在地上:“大仙,清清第一次见面就夸我白衣倜傥,当为龙凤人物。我又不好说自己是个凤凰。所以就谎称龙子,此乃虚荣作祟,没有欺骗之意!”

青道士见他言语诚恳,方才息怒,从腰间掏出一颗丹药:“此丸剧毒,你若肯服下,再往南走一天一夜,见一山名黑风山,山上有一黑熊精,是我的老朋友,你投在他门下修行,自可保住一命。”

白衣秀士三跪九叩,接过丹药服下:“感谢大仙再造之恩,他日必定涌泉以报!”

青道士甩甩手:“走吧。”

白衣秀士再拜,化作一条白花蛇隐没在浓密的树林之中。

凌云打着灯继续往前走:“师父,如果他不去找黑熊精呢?”

青道士:“此妖胆小怕死,必定会去。”

凌云:“可是师父,你和黑熊上次不是说割袍断义了吗?他还愿意救他?”

青道士:“有这事吗,我忘记了……”

8

越来越多的汉人从东土逃到夜郎郡,又从夜郎郡逃到了乌江北岸。

一个赤眉灰袍的魁梧男子站在木梯之下,看着迎风招展的三条布卦。

一书,有钱能使鬼推磨。

二书,一分金银一分力。

三书,乾坤有道。

赤眉男子冷哼一声“狗屁不通”,然后进了屋子。

凌云高喝:“师父,有生意。”

青道士盘坐在地上,缓缓睁开眼睛:“坐吧。”

赤眉男子作揖后与青道士对坐:“道兄,你这里不拜天地三清?”

青道士:“门外头顶是天,脚下是地,门上三条布卦,三条布卦的背后,刚好是三清像。”

赤眉男子一愣:“道兄未免狂妄了吧?”

青道士皱皱眉:“进屋十文。算命加十文。砸场加五十文。不拖不赊。”

赤眉男子哈哈大笑:“要钱。道兄取走便是!”

他伸出手张开肉肉的手掌,掌上是一锭金子:“道兄要取不走,就将此处让与我,我好在南疆布道,传道门香火!”

青道士伸出手,窗外突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似天狗食日。

凌云看着赤眉男子手中的金子,哪里是一小锭金子,分明是一座巍峨山峦缩小后被托在手中。

山形虽小,但重压仍在,整座木屋开始摇摇晃晃,木板吱吱呀呀,尘埃飞扬,虫蚁四窜。

青道士不悦:“你不要压坏房子。这是借的住处,东主可是麻烦人。”

说着,青道士单手托住男子摇摇欲坠的手掌,颤抖的房屋归于平静。

赤眉男子诧异地望着青道士,欲翻过手掌却不得。

青道士的食指和中指夹住男子的食指,轻轻向上一抖,山峦被抛向半空,他另一只袖子一拂,山峦变成金子收入了袖中。

青道士的手指再用力一夹一拉,男子的手掌不由自主往前往一送,哪还是人手,分明是一只毛茸茸的犬爪。

青道士不屑:“一条狗妖?”

他一甩,赤眉男子从窗户抛出,重重摔在地上,四肢化作了毛茸茸的四足,躯干还保持人形。他抬起头,青道士已在面前。

赤眉男子求饶:“大仙饶命,饶命啊。我无意冒犯啊!”

青道士问他:“什么名字。赤眉军中怎么有你这样的妖物?”

男子答道:“我本是云中郡修行的苍狼精,名凌虚子。前些年东海边有七大圣造反对抗天帝,妖仙之战旷日持久。谁想天界不稳,人间随之动荡,四百年大汉的气数未尽,就横空杀出赤眉军造反。而天子政权不稳,百姓香火祭祀不旺,又影响天庭统治。后来天宫深感天下妖众过多,应善加分化利用,便对众妖下招安令,许诺如有建树可以早登仙班。我修行三清得道,自当顺应天命。招安不久,我便授命混入赤眉军中,四方云游,传播道门,吸纳信众,以增加香火祭祀。”

青道士冷哼一声:“你自诩天庭正道,为何不助汉朝,反资敌寇。”

凌虚子叹气:“那汉朝以儒家治国,而赤眉军以道门聚众,天庭派给我的任务是增加人间香火,自然是赤眉的身份更加方便。这三苗之地,自古不奉天庭,我如能在此布道成功,必是一等一的大功德!希望大仙念及三清同道之情,饶我一次!”

青道士冷冷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转头对凌云说:“把剑拿来,我要挑断他的妖筋。”

凌虚子声泪俱下曰:“大仙,大仙。我四百年修行不易,妖筋一断,便再无得道的希望!”

凌云捧出一铁胚:“师父,剑还没打好。”

青道士无奈沉思,掏出一颗黑色的丹丸:“算你运气好。服下此丹,然后向南走一天一夜,有一山名黑风山,山上有一黑熊精,你投在他门下修行,让他为你解这丹药之毒,便能保住修行。”

凌虚子张嘴扑上来,把丹药吞下去,头也不回转向南绝尘而去。

一句话从远方飘来:“大仙,我方才乃以金甲神将之力借来山川,大仙如不归还,恐山神不能善罢甘休。大仙万望三思!”

青道士:“区区移山小事,不劳费心。”

凌云不解:“师父,你丹药从何而来。我们没有炼丹炉啊!”

青道士不语。

9

江雾弥漫的早晨。

青道士做了一个梦,弯弯的河边,一株巨大的柳树被火雨焚化了。

他正要走近去看看那株柳树,突然狂风大作,一道一道闪电劈得他不能近前。他一着急就醒了。窗外还是蒙蒙亮,雷光稀疏。

多年未梦,不知吉凶。青道士披头散发,赤着脚跟着雷光来到江边。

一只江鳖正伏在江滩上,四脚朝天。

两群人在一旁打得你死我活,热火朝天。

青道士定睛一看,一群人披金甲,一群是手足齐全的鱼虾蟹。

青道士走到江蹩身旁:“老王八,这些人打什么?难道你和鱼虾蟹开黑赌档诓骗天庭之人?”

江鳖一脸奴才相:“恩公,你能不能把我翻过来,我悄悄溜回去。”

青道士蹲在地上:“你先说怎么回事?”

江鳖:“前天夜里,乌江水妖接到北海龟公传讯,说覆海大圣号令天下水族齐聚东海,一同对抗天庭。不从者斩!我想这等妖界盛举,我去看看也好,反正我未修成人形,不能上阵冲锋。谁知道鱼虾蟹非逼我上岸受雷火之劫,修得人形再东去。可是恩公你知道我怕雷劈火烧之苦,故在江滩上与鱼虾蟹僵持。后来,又来几个霹雳,把天兵震下来了。双方见面就掐,无暇管我。”

青道士:“乌江也不太平。你不如随我回去?”

江鳖:“恩公,我好歹是五百年修行的水妖,不能当一头驴子,羞煞祖宗!”

青道士头也不回:“当王八就光宗耀祖吗,再见。”

江鳖着急大喊:“恩公,我是驴、驴,救我!”

打斗闻声而止。两群人都盯着青道士:“大胆,何方妖孽敢来坐收渔翁之利。”

青道士招招手,驴走到了他身后。

鱼虾蟹大怒:“我等受覆海大圣之令,广纳天下水族于旗下,你竟敢虎口夺食!”

金甲人:“青妖,天庭许你偏安一隅,你非但不感恩戴德,还敢救走水妖,是何意也!”

青道士拍拍驴:“叫两声。”

驴扬蹄嘶鸣,气势汹汹!青道士高声说:“这分明是一头驴,哪里是什么水族。尔等眼盲就到乌江洗洗。”

放肆!鱼虾蟹一众持刀拿枪冲锋上来,青道士一挥袖:“不识好歹!”

袖口飞出一锭金子,金子在空中一翻腾,化作一座黑色大山。

鱼虾蟹抬头,目瞪口呆,不知躲闪,阴影笼罩住他们。

大山轰然落下,大地颤抖,妖孽化作齑粉。

青道士又问金甲人:“尔等,又如何?”

金甲人:“三苗之地乃蚩尤后裔,不奉天庭,故虽有妖孽作祟,我们也不便插手,幸得青道长为天庭,不,为民除害,实乃功德无量。我们走。”

几道金光像箭一样射向云天外。

青道士指着金光:“看看,毕竟见过世面,懂得见好就收。你这只乡野王八学人造什么反。”驴羞愧低头不语。

青道士拉着驴要回家,突然一声且慢传来。

青道士回头,发现一只老乌龟站在江面:“老朽乃北海龟精。青大仙杀我们几个水族事小,忤逆覆海大圣事大。前方虽然战事胶着,但见不到乌江水族如期报到,覆海大圣必定亲自前来,到时不知大仙如何自处?不如加入我们,裂土封圣,将祸事变成喜事。”

青道士不耐烦:“再敢来人,我杀了便是。至于封圣,还是留给你这个龟公吧。”

老头怒:“青大仙未免自诩过高。我们大圣军虽不强人所难,但这头江鳖已经加入我们,你不能将它带走。”

青道士扬长而去:“滚吧!你活千年不易。”

老头大怒,抿口鼓腮,猛吹出一口腥风,乌江的潮水喷薄卷向天际如一只巨手向青道士打来。

青道士翻身上驴,双腿一夹,驴蹦出一个连环屁,四蹄激扬,潮水的巨手落空。他们转眼就要脱离江滩。

不料驴突然惨叫一声,险些把青道士翻下背来。

青道士转身一看,驴屁股不知道何时被一颗黑丸打中,流出腥血。

龟公叫嚣:“青妖,我不能耐你何,但是一只鳖精我还对付不了吗,你带不走它!”言毕,龟公遁入水中欲逃之夭夭!

青道士大怒,双手隔空一扇,扑朔的江风猛地折向龟公,大山凌空翻起几个跟头,砸向乌江。

龟公以为入水便安全无虞,岂料江水被一阵大风劈开,他猝不及防,摔落江底,抬头一看,只见黑压压的大山当头砸下,避无可避。

分开的江水再次合拢,一缕鲜血漂上江面。

青道士只能把驴托在肩膀上:“走吧,去蓝大婶家治。她能解百毒。”

驴两眼泪汪汪:“恩公。我如若不治,她不会吃了我吧。”

青道士:“放心。她还指望你给她的马传宗接代。”

10

翌日,日上三竿。

驴和凌云住在外屋,青道士在里屋。

凌云睁开眼睛的时候,驴还在打鼾。

屋里有一摊水渍和两排湿漉漉的脚印,一进一出。

“师父,你看看!”凌云大喊。

青道士盯着脚印:“不可能,如有妖孽,我必能发现。”

凌云也拍胸口:“如果是人,我必察觉。”

师徒看看躺着的驴。

驴一只蹄子抚着伤口:“关我什么事,你们看我作甚!”

师徒又看看躺着的驴。

驴愤怒地将一只蹄子在师徒二人面前拼命摇晃:“这是只蹄子,那是人的脚印,我走得出来吗!”

也是哦。

青道士拍拍凌云的肩膀:“晚上守夜,驴楼下,你楼上。”

驴用一只蹄子指着屁股:“我是病人,下不了楼。”

凌云:“……”

是夜。月黑风高。

驴在楼上睡得很香。

突然一只凉呼呼的手摸到了它的屁股,它惊醒正欲大叫,却被捂住嘴巴。

青道士作噤声状:“来了。”

驴撅了撅屁股,对凌云说:“兄弟,你的剑碰到我伤口了。”

一阵登梯的嘎吱声传来,众人神经紧绷。

门被轻轻推开,一只赤脚伸进来,脚上的水珠滴到木板上,感觉火盆的炭火都暗了一下。

驴紧张得发抖,然后一只卷着水草的手也慢慢伸进来。

来人的动作很轻、很慢。凌云轻轻问青道士:“是乌江的水鬼吗?”

青道士大喊:“什么玩意!这么慢,快现出原形。”

那人手脚一颤,显然被声音吓到了,但没有跑,反而推门进来。

一个八尺高的魁梧男子,浑身湿哒哒:“不好意思,回来晚吵到你们了。”

众人都不高兴了:“回来什么啊,你谁啊。”

青道士抛出绳环要将男子捆住,但他蹲下来,打了一个滚,居然避开了。

青道士惊讶,又不想起水里有什么人物:“报上名来?”

男子自行坐到火盆旁边,娓娓道来。

他本是一方山神,成仙日久已经忘记名字,天上诸仙都称其为山鬼。

那日他被金甲神将以搬山之术请来相助,又被青道士收入袖中,后来被抛入乌江,阻断了乌江水妖蜿蜒通向北海的通道。

他说完,还撩起头发,指了指暗淡的金色额头:“你们瞧,这里本来贴着御赐金粉,现在都被水泡没了。”

凌云:“那你来我们家作什么。”

男子叹一声:“乌江水冷,我实在呆不住,只能到你们这里求宿。”

驴:“那你把山搬回去啊。我是病人,受不了你的湿气。快走、快走。”

男子又叹气:“天庭见山峦阻断了水妖聚拢的必经之路,说有利战事,让我原地待命,我不敢走啊!”

青道士:“你的修为尚在许天将之上,不如挂冠而去。做一个逍遥野仙,想吃人吃人,想吃驴吃驴,何必作一小小受气的山神。”

凌云和驴冷冷地看着青道士:“你吃过多少人(驴)!”

男子还叹气:“我本凡夫俗子,修行多年才封神一方,虽官职卑微,但毕竟有香火崇拜,实在不忍舍弃。如今只求道长收留,我白日入水镇山,黑夜返回休息,慢慢等待天庭许我返回故址。”

青道士:“我这屋子只剩楼下驴棚隔壁尚有位置,你愿意便住。”

男子作揖:“感谢道长。我在水中听得一些消息,说那蛟魔王听闻乌江招兵受挫,正从东海游弋而来。恐不利道长。”

青道士:“不妨事。老冤家了。你且住下休息吧。”

驴不情不愿:“我可不要和他一起住,我怕湿气。”

凌云:“你本来不就是水里的王八吗……”

驴不悦:“我现在是驴。”

11

不是年。不是节。

寨子里张灯结彩,席接百桌。

寨门口第一张长桌,坐着青道士、蓝大婶、凌云,还有一众妙龄少女,觥筹交错,不胜欢愉。

乌江水冷,一个披银甲的英俊男子从水中飞出,落在岸上。

蛟魔王,龙生蛇子,却通阴阳、识四海,腹中乾坤,吞吐日月,群妖拜服,称“覆海大圣”。其为人豪侠仗义,光明磊落,乃真英雄,唯争强好胜,不暗人心,故每每吃亏。

蛟魔王走到寨前,红烛之光照耀,青道士设下鸿门宴等他。

蛟魔王:“青妖,你且亮出兵刃,我们较量生死。”

青道士:“不行,不行。今日是寨子大喜之日,我们正在喝酒,你且回去。择日再来。”

蛟魔王大怒:“前方战事正酣,我可没有功夫与你废话,再不起身,我可先动手了。”

青道士站了起来怒视他,蓝大婶一把拉回青道士:“别走啊。你不行就服个输,说你们这些蛇啊、蟒啊、蛟啊是软蛋。”

青道士拿起一小壶酒:“谁说我们不行!”

可喝不到一半,又被呛吐了。

蓝大婶阴阳怪气:“去吧、去吧,你就是不行。”

蛟魔王正要发作,突然被几个少女繁花锦簇:“这位俊俏哥哥坐下来喝点嘛,到了寨门不喝酒,算不了汉子!”

蓝大婶指着蛟魔王:“我看这位好汉能喝,你是不行啦!”

青道士勃然大怒:“就他,再给他一千年都喝不过我!”

说完又是一阵牛饮。

蛟魔王也大怒:“青妖,你放什么屁!以前大家都是蟒精的时候,你就不如我!”

话还说着,一壶三十年陈酒就递到了嘴巴。什么味道?雄黄酒!蛟魔王直皱眉头。

青道士好不容易饮完一壶:“再来一壶。你敢喝?以前你就没敢过,哈哈!”又是一饮而尽。

众人起哄:“俊哥哥,你不会喝不过这个娘娘腔吧!”

蛟魔王顿时豪气干云:“喝。”

二人对饮不下百壶,天色微亮,寨子里的人都已经散去,红烛将尽。

青道士对软绵绵的蛟魔王说:“你回去吧,我不取你性命!”

没有蛇妖可以饮下这么多雄黄酒而功力不减,即便已经修成龙属。

蛟魔王力弱而不减豪情,亮出银枪:“无妨,且看我取你狗命。”

一枪刺来,凭空风旋浪转,一条水龙张牙舞爪要将青道士撕碎。

凌云急忙把裹着布的剑抛给青道士。

青道士也不让剑出鞘,剑尖隔着布顶住龙牙,手腕轻转,引着水龙上下翻腾,如民间舞龙弄狮一般,待到水龙疲软,再一挑、一劈,布碎而龙气散,剑露出真容。

蛟魔王定睛一看,突然捧腹大笑,连银枪也险些掉地:“青妖,你拔了舌头当剑啊!”

青道士一瞧,气得手发抖,软剑居然打成了一条长舌头的形状,正在风中摇摇摆摆。

他转头怒号:“这就是你打的蛇剑!”

凌云不解:“师父,你说打把舌剑啊,柔软灵巧!”

黑夜张开口,一道天光射了过来。

青道士顾不及生气,运气挥剑,青袍鼓动,剑走龙蛇。

没有开锋的剑,外有天光照拂,内有妖力充盈,一黑一黄两气反复合齿磨打,剑身突然射出寒玉的光芒。

剑开锋。凡器物大成之初,威力最大,杀伤力最强!

青道士直直刺出一剑,千万道光芒破剑而出,如流火炽热,如绝壁森然,一道道均有千钧之威。有先发后至,有后发先至,有一发即至,没有章法、无法阻挡,寻常妖仙必定要命毙当场。

而蛟魔王不愧是群妖之首,只见其虽然步伐轻飘,但一挺银枪舞得密不透风,如银甲护身,一道剑光至,刺在银甲上,轰然一声,银甲上一个黑点。他后退一步卸力,又复前进一步迎敌,千道剑光至,声如山崩地裂,银甲越来越薄,越来越黑。

待到声音平息,蛟魔王气喘吁吁,而银枪已经遍体鳞伤。

他心疼不已,却哈哈大笑:“青妖,你的剑呢?”

青道士手里只剩剑柄。他把剑柄一甩,抛出翠色的绳环:“画地为牢。”

蛟魔王还要持枪冲杀,但妖力所剩无几,脚下一软,绳环已经从他头上楼下,在地上化成一个翠色的光圈。

他面如死灰,又眼中有光:“为曲?这是少青的宝贝,她也在这里吗?”

青道士:“你猜?”

蛟魔王摇摇头:“我已经有五百年没见过她了吧。”

青道士走到他跟前:“为曲的地牢没有人能够走出来。你如果答应我再不踏足南疆,我便放你东去。”

蛟魔王瞪大了眼睛:“我不会被威胁的。除非你让少青来和我说。”

青道士哼哼:“瞪我。凌云,你瞪回他,他不停你不停。”

三天三夜后。

青道士又来。蛟魔王精疲力尽:“青妖,你这个徒弟是牛精托生吗,一双铜铃大眼眨都不眨盯我三天。我实在和你耗不起了。”

青道士:“少废话。走不走。”

蛟魔王:“我不是怕你,实在是前方战事凶险,他们少不了我。”

青道士一念咒,把为曲收了回来:“滚远点就是。”

蛟魔王突然好声好气:“少青真的不在这里吗?”

青道士:“废话,她要在。我们两个人联手,把你们七个都杀了。”

蛟魔王唉声叹气:“可惜啊,白来了。我这就回去,永不踏足南疆。但是你要知道我与你有旧交,我来,你尚无性命之忧。但是黑猴子来呢?你还是把少青找回来吧。”

青道士:“你想见她就自己找去。不送。”

蛟魔王摇摇头,化为一道白光,飞向乌江。

12

凌云:“师父,你找我什么事?”

青道士盘腿坐着:“你去东土,找你魏师叔,帮我把青匕取回来。”

凌云:“师父,你要大开杀戒吗?”

青道士不置可否:“青匕是我五百年功力所化,没有它,我敌不过东土的七个妖仙。”

凌云:“需要把师叔找回来吗?”

青道士摆摆手:“不要让她涉险。她为人多疑,你取剑时不要多说,不要着急,免得她发现端倪。现在仙妖战事僵持,那些人一时半会也来不了找我晦气。你且去吧。”

凌云:“是,师父。要不要再给你打把剑防身?”

青道士:“呃,不了吧。你路上小心。”

凌云领命而去,黑压压的屋子里只剩一人。

少青,你会来吗。

青道士喃喃自语。

一双温柔的眼睛在黑暗中就像乌江上缥缈的烟波。

编者注: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凡人笔谈》收看全部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