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笔谈Ⅰ:怀璧其罪(上)

1

树无用,不求有为而免遭斤斧。

2

乌江浩渺。江以北是夜郎城,江以南有青道士的小木楼。

此夜,青道士在屋中静坐,窗外的远景是裙袂飘扬一般的山脉,数不清的林木在风中摇摆,像沉默的列队行进的士兵。夜郎城的方向,天青色中突然有一抹苍白的妖气流窜,正邪不辨、一晃而过。

青道士向之远眺,看不出妖气去向,隐隐不安。十天后,青道士的小木楼接连抬进求医的人。他们由家人抬送,从夜郎城渡江而来,病症古怪:団抱成卵状、绝食等死。普通大夫束手无策。

青道士的驴子会说人话,在一江两岸早已见怪不怪。它仿佛在数钱,“一颗蛋、两颗蛋……十颗蛋。”

十个人被抬进驴棚里,吵吵闹闹,“不要碰我,我是一颗等待孵化的蛋,快把我们放到温暖的屁股下面。”

驴子于是一屁股轮流坐到他们脸上,让他们安静下来。

青道士总是一副冷冰冰,拒人千里的模样,“此病不难治疗,方法有两种,一种成本低,所以便宜,收十文。一种成本高,所以贵,要收一百文。”

一个病人的妻子,她要便宜的,剩下的钱还要给孩子买肉做饭。

青道士随手一抓一抛,她的丈夫被甩出去,像张年画一样牢牢贴在墙上,片刻后才滑到在地,呕出三口黑血,慢慢清醒过来,但是全身剧痛,没有十天半个月是下不了地的。

一个病人的父母,他们要贵的。青道士让乐风拿来一个碗,一个生鸡蛋,在病人耳旁轻轻敲碎鸡蛋,说道:“蠢货,足月了,当破壳而出了。”

“哦,我长大了。”那人倏忽睁眼,喜极而泣地流出深红色的眼泪,等到眼泪流尽就彻底清醒,紧紧抱住他的双亲。

一个病人有一双儿子,他们窥视救人之法,偷偷把父亲搬出驴棚。一人从怀里掏出一颗熟鸡蛋,准备依葫芦画瓢。这充饥食物,没想到有大用途。

青道士在驴棚里喝道:“我有法术,你们没有,照猫画虎尚会弄巧成拙,何况还是用一个熟鸡蛋。”

“你不要唬人,一个鸡蛋才一文钱,你就要我们十倍百倍的价格!我们不上当。”

“都说凡人生子生孙,不过贻误自己。果不其然。”青道士冷冷一笑。

兄弟二人将熟鸡蛋在父亲耳旁打破,急切地说道:“足月了,该破壳了。”

二人的老父兴高采烈叫一声:“啊,破壳啦,可是我怎么被煮熟了。”然后两脚一蹬,一命呜呼。

兄弟二人反复检查老父的身体,瘫坐在地上恍惚许久,跟着捶胸顿足,怒目而视青道士,“你的方法不对!你要为老父的死负责!”

“赔钱!”

“对,赔钱!”

二人气势汹汹冲进驴棚要撕扯青道士。但驴子忽然直立起来,挥舞前蹄将他们打得满地找牙,“滚!不要妨碍老子做生意,这个月能不能改善伙食就看今天了。”

兄弟捂脸嚎啕,又知道敌不过这个妖怪,只能抬着尸身叫骂而去。

求医的人千奇百怪,有钱的舍不得钱,没钱的又舍不得亲人遭罪,折腾了一天,青道士才把他们都打发走。

乐风问青道士,为什么对那个老父亲见死不救。

青道士不以为意,“他的儿子都不爱惜他,我又何必多管闲事。”

乐风不同意,“可是我们作为好妖怪,不是应该古道热肠、救人水火吗?”

“那是你师父,不是我。再说了,什么是好妖怪?我是凭心而活,吃人长大的妖怪,怎么能为俗世的道德评价所束缚。”

“讨厌鬼。”乐风对着他作鬼脸,青道士也对他作鬼脸。

3

翌日,平日深居简出的蜘蛛精七姐妹登门造访。她们只有一个人站着,美丽性感,六个人躺着,严严实实,不断吐丝作茧,变成了乳白色的蛹。

乐风轻推其中一个茧,茧发出声音:“不要碰我,我要变成蝴蝶!”

乐风扭头问驴子,“啊?蜘蛛最后会长成蝴蝶吗?”

驴子做思想者状,“不对,毛毛虫会变成蝴蝶,蜘蛛只能长成一飞就掉粉的蛾子。”

“混账,你才是掉粉的蛾子。”蜘蛛精大姐勃然大怒,要把驴子大卸八块。

“够了。”青道士把驴子的长耳朵扭成一团麻花,然后甩了出去,算是救了它一命,“明天开始,你和乐风一起去上学,我的坐骑不能这么没文化。”

青道士慢条斯理地从茧子上抽出一根丝,捏在手里如悬丝号脉。脉跳时而缓慢如水滴,时而急速如骤雨。

六姐妹和此前的凡人一样,体内阴气被大量抽走。凡人因此折寿,她们会丧失修为,并且体内阴阳失衡,神思会发生不同程度的混乱,产生癔症。

“谁干的?”

蜘蛛精大姐一时半会不知从何说起。只道那日她们在露天浴场洗澡,忽有一英俊男子偷窥,按照往常她们会将这些登徒子勾魂摄魄,榨干吃净。但那一日不知为何,姐妹七人反被此男子迷住,遭到他逐一亲吻,被吻之后随即失魂落魄,开始吐丝作茧。

若非老大法力深厚一些,及时清醒过来,恐怕姐妹七人都遭受厄运了。

“不记得他的模样?”

蜘蛛精惭愧地摇头,“记不住,只觉得是一个美男子。”

“原来我以为只是一个贪恋凡人精气的宵小之徒流窜至此,没想到能把你们迷住,看来有几分道行了。”

“大人救救她们!这茧坚韧无比,我无法破开,又怕妹妹们吐丝吐尽,气血败亡。”

“破开此茧容易,但没了五百年修为,恐怕她们保不住人形了。”

一把翠绿色的匕首不知何时到了手上,一道青芒闪过,数个虫茧同时分崩离析,六只颜色各异的大蜘蛛显山露水。大姐不禁抽泣,这几个姐妹被打回原形,必须重修人身了。

“青莽大人,你也没有办法吗?”

“谁夺走的阴气,吃谁的肉,或许还有机会复原。”

蜘蛛精连歹人是谁都不知道,谈何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只得悻悻告退。

乐风问青道士,“师伯,为什么你帮妖怪不收钱,帮人却要收钱呢?”

“因为蜘蛛精长得漂亮,身材好,衣服穿得少。”

“你太过分了!可是你只是一个银枪蜡烛头啊。”

“看看也过瘾。嗯?不对,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

乐风指向驴子,青道士瞪向驴子,“罚你一个月没有零花钱。”

“我不服!他不是小孩子了,八岁的猫已经很老了。”驴子忿忿不平。

青道士瞥了驴子一眼,严厉地说:“你们两个最近都给我安分点。寻常妖鬼只是吸人阳气,这夺人阴气的路子太邪门了,恐怕又有很危险的人来了。”

驴子吓得捂住嘴巴,“吸阴气?那我的初吻不是很危险了。”

青道士狠狠踹了它一脚。

4

深夜,乐风疯耍了一整天,方趴在青道士腿上沉沉睡去。青道士看他睡得熟,睡梦中还在絮絮叨叨,想到了少年时候的魏少青,不禁一笑,然后一股倦意袭来,眼睛缓缓闭上了。

梦正要开始的时候,他听到屋顶上有很轻的脚步声,像一朵花轻飘飘地落到了水面,涟漪荡开的声音。

有人从窗户进来,他手里有一把锋利的剑,或者他纤细的手本身就是一柄绝世凶器,锋利得薄如蝉翼,在空气中轻轻颤动,发出悦耳的鸣叫。

青道士睁不开眼睛,他恍惚了,有庄周梦蝶的困惑,或许那把剑会扎进他的心窝。

不是,这个人不是要杀他,而是要亲吻他。对方的唇齿有一股秋日里草木凋零的味道。他的袖口忽然青光大作,他双目一疼,骤然清醒过来,一掌劈出,一个白色的身影翻出窗户,远远遁去。

青道士放下乐风追赶,但那人不知所踪,只在天边留下一道擦痕。如果不是青匕护主,今晚恐怕就着了道了。什么人,有这般迷魂心魄的本事。他不禁朝远方怒道:“何方妖孽,我还没找你,你倒送上门了。”

驴子突然推开窗户,探出头和青道士四目相对,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诡异地笑道:“吸阴气的人来了?你的初吻还在吗?”

“滚进去。”青道士手一挥,窗户啪一声紧紧关上,把驴头都打肿了。

“哎呀,我的鼻子歪了。”

“不对,滚出来!”青道士的手隔空一抓,鼻青脸肿的驴子从一楼的驴棚滚了出来,他指着贼人消失的方向,“追妖气去。”

“晚上开工要三倍工资。”

青道士瞪它一眼,驴子服软,“好吧,加一倍就可以了。”

“师伯,我也要去玩!”不知何时被惊醒的乐风从二楼窗户跳下来落到驴子身上。

“你不能去,小朋友不睡觉不长个头。”

“可是家里没人,我不敢睡觉,我怕。”

“怕什么!你林云师兄不是在家吗?让他哄你睡觉去。”青道士不理解乐风在怕什么,他的弟子年方十四,是居家勤俭的好男儿,烧菜做饭带孩子管理牲口都是一把好手,唯一的爱好是打铁铸剑。平素都是他在照顾乐风。

“师父,我在这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林云不知什么时候备好了干粮,骑上了驴子,“师父,我们好久没有夜游捉妖了,月色如此撩人,不可辜负啊。”

青道士捂住脸,“现在明明就是阴天,真是受不了你们。那你们两个人往前挪一挪,空个位置给我坐。”

驴子脚一软,“我驼不动三个人,我要告你们虐畜!”

5

夜晚把世界变成了一张水墨画。乌江水缓,波纹如锦缎般温柔。

一条渡船在江心,一个船夫躺在渡船上。水流而渡船不动,仿佛是画在江水上一般。

微凉的雨水洋洋洒洒,就像织布机上轻轻柔柔的,还未成型的丝丝缕缕。

船夫把斗笠盖在肚子上,双眼似闭未闭。他喜欢看雨,尤其这种淅沥沥的小雨,总是让人心生惆怅,许多早已忘怀的人和事又如潮涌。

他来自西牛贺洲,灵山之下的一块宝地。那里从来没有雨,因为那里的人无牵无挂,心如止水,而没有愤怒和伤心的地方,自然没有炎炎暑热和凄风冷雨。

那是一种心满意足的孤独。他害怕孤独,所以才会跑入这红尘俗世。

他听到慌张急促的脚步声从江北传来,一个踉踉跄跄的逃亡的男子,赤足褐衣,头发散乱,一只猫紧随他身后,淡黄色的皮毛,四蹄白如踏雪。

等到了江边,男子举目张望,江面开阔,彼岸难登。他对猫儿说道:“月儿,你快跑,不要管我了。”

话才说完,气力不济,昏厥过去。猫儿伏地一滚,用尽全身力气变作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艰难地背起男子,想要泅水渡江。女孩看见江中有一船,若有似无,急忙哀求,“船夫!麻烦您,您能摆渡载我们过江吗?”

“不能,我是一个有原则的人,白天干活、晚上休息,从不加班。”船夫不假思索地拒绝,然后颇有深意地提醒道,“你可以放下那个男人,自己游过去。”

“我不会抛下他的。”女孩不愿苟且独活,回头是死,不如一往无前。

“你喜欢他?”

她的脸红了,“他是我的师父。”

“答非所问,无趣。”船夫不再说话。河岸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追兵至。两个高大的黑影来到岸边,不约而同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威吓:“哪里逃!”

女孩闻声瑟瑟发抖,克服恐惧,驮着她的师父,潜水远游。女孩的师父迷迷糊糊醒来,想把女孩推开,“月儿,快放手。”

“不行!”

两个男子不识水性,着急地对视一眼,分别甩出一根红线,牢牢捆住他们往岸上拽。

“救命!”女孩呼喊。

“如此良夜,怎可喧嚣,停手吧。”

“谁多管闲事,不知死活吗?”

“口气真大。”船夫抬手轻轻一抛,斗笠顿时向半空翻腾,斗笠上的江水和雨水挥洒如舞,然后准确稳当地落到一男子头上。

这轻盈的斗笠,此刻仿佛有千斤之重,一压到底,那人来不及哼一声就被压成一团血污,腥臭的味道飘出。另一个人吓得扭头狂奔,再不敢回头,但女孩还和她的师父在水中沉浮,难以自救。

船夫不管他们,合眼听这江水流动。

“大鹏鸟,你既然出手了,何不好人做到底。”青道士一行正好来到江边。

“我不是要做好人,只是嫌来人太吵了。你在岸边看了那么久戏,又为什么不出手救人。”

哦?吵啊?青道士故意大声说:“来,搭我们过江吧。”

“明天请早。”江心的渡船径直顺流而下,去寻他的清静赏雨之处。

“既然他不救,那我们救吧。”青道士一脚把驴子踢下水,驴子化作一头巨鳖搭他们三人乘风破浪,英雄救美。

6

女孩躺地良久才睁开眼睛,她看到一头驴子、一个俊秀得男女莫辨的道士,两个傻乎乎的孩子。

驴子抱怨:“我本来只想把女的救上来,谁知道她手里还拽一个男人,真是费劲。”

乐风在女孩身边嗅来嗅去,兴奋地和青道士说:“漂亮的小姐姐也是一个猫妖。”

好奇怪的一群人。女孩犹豫要不要继续假装昏迷。青道士打量两人一会,双手突然从宽大的青白袍子里伸出,隔空一抓,男人弓身腾空,被一团青光困住,慢慢变作一根巨大的老山参。女孩则腾空变成了一只猫。

众人吃惊,驴子垂涎欲滴,“我去,好大一个人棍。这得有多补、多值钱。”

乐风问林云,“师兄,这么大的人参煮汤好喝吗?会不会太老了?”

林云说:“是老了点,不过切片和老母鸡一起煲,补气补血。”

女孩大吼道:“不要吃我的师父,不要!”

青道士诧异地看着她,问道:“你一只猫妖,拜了一根人参当师父?要知道人参一类即便在草木精怪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弱小。虽然有大补的功效,但体质有缺陷,无法修炼出本命元丹,所以能变成人的都非常少见,更莫提有什么大的本事了。又凭什么为师,凭什么授徒。”

“人参精怎么了,我的师父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他对我好,对人好,是最善良的妖怪。”

乐风问她,“他怎么对你好了?”

“那时候我还没修炼成人,在山中被野兽追赶,是我师父把野兽赶跑了,他因此被野兽咬伤一条腿,落下终身残疾。后来我们入俗世闯荡,穷困潦倒,天寒地坼之际流落街头,大风大雪把我们吹成雪球,但师父始终紧紧把我抱在怀里,没有让我受到一丝风寒。

“缺吃少喝的时候,他自己不吃不喝,都让我吃喝,免得我吃老鼠充饥。他的好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驴子捂住嘴,“好恶心,吃老鼠,看你眉眼清秀居然吃老鼠。”

乐风感慨,“那你师父是很好,我师父经常不让我吃饭,嫌我胖,要我减肥。”

青道士看她伤心悲痛是真情流露,不禁手一松,猫儿变成女孩摔到地上。

青道士问,“你喜欢他?”

驴子鄙视地盯着她,“这么小年纪就爱来爱去的,臭不要脸。”

女孩所有的颠沛流离、提心吊胆和单相思的委屈忽然全部涌上心头,忍不住嚎啕大哭,“你这头骡子精才不要脸,你们才不要脸,整天想着吃我师父。吃萝卜不行吗,非得吃人参。”

乐风从旁递上一块布,“小姐姐不哭、不哭。我也是猫妖,我们都是好人,除了那只驴子。”

女孩接过布抹了抹眼泪,“你也是猫妖吗?你可不能像他们那样坏,太欺负人了。”

林云突然一把将布夺下,神色严肃,女孩惶恐地看着他,“你们果然是坏人吗?”

“不是的,只是这布是我师弟随身携带睡觉时所用,不太合适擦脸。”

驴子把脑袋凑到女孩跟前,“他爱尿床,用来当尿不湿的。”

女孩仿佛受到极大的刺激,呆呆地看着这群人,“你们究竟是神经病还是坏人!”

“你确定这是你师父?”青道士五指用力收紧,人参在半空一阵紧缩,吐出一道暗淡的黄光,变成一条人发丝粗细的参须掉在了地上。

“师父!”女孩一愣,转念就想明白了什么,哀恸欲绝,“坏人要来吃他,他怕我不肯离开,用分身之术骗我走。”

“这么有情有义啊……值得赞许。”青道士不痛不痒地拍拍手,一脸的不信。

驴子偷偷和乐风说:“没准她师父是把她抛出来吸引火力,好自己逃跑的。”

乐风瞪了它一眼,“驴子,你的内心怎么这么黑暗。”

青道士说:“既然你师父希望你逃出升天,你就该遂他的心愿,从此远离是非,好好生活吧。”

女孩爬起来,“不行,我师父对我不离不弃,我不能让他独自面对危险,我要与我师父同死。”

乐风猛想起魏道士惨烈的死状,心头一热,跟着慷慨激昂地说道:“我也要和你师父同死。”

青道士狠狠拧了一下乐风的耳朵,“乱喊什么口号,乱说什么话,你认识她师父吗?”

“疼、疼,师伯,那我们去救她师父吧,她师父是一个好人耶。”

青道士问女孩,“你师父身在何处?”

“夜郎城以北的无名小镇,我们在那里有一处宅子,他肯定是留下独自面对坏人了。”

女孩遥指的方向正是白色妖气消失之处。青道士说:“既然顺路,那我们就陪你走一趟吧。”

7

女孩说,她的师父是一株两千年的人参,生活在云雾缭绕的秦岭山脉,吸收太阳的精气获得了人形,一直漫无目的地活着,后来听说积德可以成仙,便想入红尘化作一江湖游医,悬壶济世。

在世间行走之时,他收留了失去母亲的猫儿。猫与生俱来就擅长抱阳守阴之道,喜欢吸收天地灵气,在人参精散发的药性滋养下,她慢慢有了人形。两人结为师徒,共同游历。

随着大汉朝爆发赤眉、绿林之乱,三军对垒,白骨成山,人参精便随军从医,救治那些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赤眉军中有一术士,名赤道人,传说此人的法术已臻化境,动怒时足以惊动鬼神。他发现人参精的身份,一开始还传授人参精一些法术,说人参精的体质特殊,无法修炼别的法门,但可以传承他的衣钵。但后来人参精才发现,他是要把人参精培植成鬼参吃掉,以增加功力。

所以人参精师徒不得不亡命天涯。但随着赤眉军攻城略地,势力范围越来越大,赤道人的爪牙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乐风问青道士:“为什么增加功力非得吃掉人参精呢,那得有多疼,人参精的家人得多伤心?”

青道士轻描淡写地说:“你吃鱼的时候,鱼不痛吗,鱼没有家人吗?这个世界就是吃来吃去的世界。”

女孩不服,“我师父不是普通的人参,我师父是好人。”

青道士笑了,“好人不该被吃。那如果你师父是坏人,就可以被吃掉了?”

女孩一时语塞,有点嗔怒,“不行,我师父不能被吃,不管他是不是好人。不,不对,我师父就是好人!”

青道士又笑了,“遵循善恶是非只是为了内心的平静,这种遵循并不能躲避灾祸,或者让弱小变成强大。”

乐风托着脑袋,“你说得好深奥,不明白。”

“猪脑子!”驴子扭头鄙夷地看了乐风一眼,砰,一头撞到一个花岗岩的门楼牌坊上,牌坊晃了一下。除了步行的青道士,其他几个孩子摔了一地。

驴子一会捂着头,一会捂着脖子叫唤,“痛死老子了,刚刚明明还是一段山路,怎么突然到了这里,这是什么鬼地方。”

青道士回头一眼,乌江已在二三百里之外,而眼前门楼牌坊巍峨高耸,门楼之后灯火通明。

世间有一门缩地之术,可使南辕北辙瞬归一处,二三百里的距离更不在话下。他们显然是中了缩地之术,被请君入瓮了。青道士的表情凝重起来,看来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你们打起精神,这个地方不太对劲。”

“不对劲?”驴子拔腿就跑,“那我先回去睡觉了。”

狂奔一圈,驴子又回到牌坊前,它目瞪口呆。青道士狠狠敲了一下它的脑袋,“我们中了别人的缩地之术,就像孙猴子进了西天佛陀的五指山,不破此术,不要想着跑。”

林云悄悄把半截戒尺剑塞到乐风怀里,附耳道:“师弟,这是王铁匠卖给我的利器,你拿着傍身,不要让驴子知道,不然他也吵着要。”

“这断剑有什么用。”

“曾经割断过幌金绳。”

8

小镇悄无声息,草木枯萎,空气干燥。驴子趴在窗户边上偷看,发现屋里都是一些団抱成卵状的神志不清的人,油灯里没油却依然烧得非常旺盛。众人喉咙发疼,眼睛干涩得布满血丝。

“这个地方显然已经阳亢阴衰,你离开这里多久了,之前是这样吗?”青道士问女孩。

“三天,三天而已。师父,师父!”女孩一路奔跑,来到小镇中央一间三进三出的大宅。宅子庄严肃静。

“看不出你们住的还挺豪华,这哪像避难。”驴子酸溜溜的。

“师父说了,大隐于市,繁华中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女孩推开门,宅子里静悄悄、黑漆漆的,因为没有点灯,因为是阴天,没有月光。她不需要掌灯,轻车熟路,很快就来到一个隐隐约约有光亮的地方。

再推开门,纵横交错的红线闪闪发光,衣衫不整的人参精被花式捆绑于梁柱之下,仿佛受尽折磨,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林云伸手把乐风的眼睛捂住,驴子强忍住笑,“猫妖,你师父的姿势好销魂,他是喜欢受虐吗?”

“贱骡子精。”女孩狠狠踩了驴子一脚,欲冲上前解救师父。

青道士手一拂,剑影绽放如花开,红网破碎,人参精跌倒地上,命留一线。

众人围住他,想看他是死是活。女孩轻轻呼喊:“师父、师父。”

毫无反应,乐风想安慰她,“你师父好帅,死了也这么帅。”

女孩点头,眼里满是崇拜,“嗯,他好帅的,特别是给人治病的时候,不分贫富贵贱,都超有爱心。不对,你才死了,我师父不会死的。”

“嗯,他不会死的,可是为什么他的头发有点少?”

女孩遮住人参精的头顶,有点尴尬,“其实我们师徒并不精通医术,每遇见疑难杂症,我师父就拔下一根头发化作人参须为人医治。师父的心太善,为了多救一些人,长头发的速度都赶不上拔头发的速度了。”

“哦,舍己为人,好伟大。”驴子凑过来,“需要人工呼吸吗?”

“不用了,要也是我自己来。”女孩推开驴子,紧紧护住她师父。

这个时候人参精慢慢睁开眼睛,“月儿,你怎么回来了,为什么不跑。”

“师父,有一个很厉害的道长来帮我们,或许我们可以不用逃了。”

“月儿,绑在我身上的红线不能断,一断就活不成了。”说完这句话,她的师父变作一根一指粗细的人参须掉到了地上。

青道士冷笑道:“又不是真身,你师父怎么像兔子精一样。”

林云问:“师父,是狡兔三窟的意思吗?”

女孩瘫坐地上,“我的师父到底哪里去了。”

乐风要安慰她,地面突然抖了一下,一阵绿光像初春的野草一样钻出来,一只巨大的绿色金乌图腾出现。

这绿像是坟头萤火的绿,青道士猛地抓住他们几人后撤,喊道:“快跑。”

众人未来得及反应,仿佛突然刮起暴风骤雨,沙尘俱下,门扇倒下,门框倒下,梁柱倒下,天井像补丁一样扭成一团,仿佛有一头怪兽从地底钻出,张开巨嘴吞噬这间房子。先是咀嚼,然后噎住,最后用强健的咽喉肌肉将残砖碎瓦彻底挤碎下咽。

强大的吸力好像一个难以挣脱的漩涡,要将一切都挤压成齑粉。

青道士刺出千百剑,无数剑芒汇聚一处,变作一条青色大蟒将众人团团包裹。

等到万籁寂静,驴子率先从废墟中钻出来,“都死光了吗,死光了我就一个人回家了。”

哐当,一块石头砸到它头上,林云和青道士钻了出来。半个小镇的房屋毁于一旦,而周围依然万籁俱寂,没有人惊醒,没有人围观,连鸡犬都没有吵闹。这个地方比死亡都要安静。

“师弟呢?乐风,乐风!”林云焦急得到处翻找。

“师兄!我没事,可是小猫姐姐为了救我受伤了。”乐风扶着女孩钻出来,她的头上被砸开一道很深的伤口,仿佛一条长长的蜈蚣趴在头顶。

驴子检查她的伤口,“我去,救回来也破相了,不如让她安心上路吧。”

“走开。”青道士把驴子重新按进废墟里。

乐风哀求青道士,“师伯,你肯定有办法,对不对。”

青道士拧着驴子的耳朵,“把你藏起来的两条人参须拿出来,否则骟了你。”

“这都被你发现了。”驴子不情不愿地拿出两条人参须,喂女孩服下,女孩的伤口渐渐愈合,神色从痛苦转为安宁。

有人?是始作俑者吗?一个白衣人突然从一侧的屋顶掠过,如蜻蜓点水远远落在门牌楼上。

“鼠辈哪里走!”青道士冲向门牌楼,但那白色身影如风无定势般飘忽,稍纵即逝。青道士要追赶他,又怕乐风他们落单了有危险,跺脚放弃了。

青道士询问女孩,“你可认得那个身影?”

“想要吃我师父的赤道人平素最喜穿白衣了,恐怕就是他。”

“此人的阵法和身手相当了得,我们快点走。”

青道士环顾四周,感觉众人就像一张蜘蛛网上的飞虫,猎手不知道在哪里悄悄潜伏着。

9

一行人才走出小镇,乐风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师兄,我感觉好像骑在一条蛇上面,这条蛇原来盘成一团不动,现在突然伸展身体飞快地爬行着。”

林云背后冒出了冷汗,“师弟,你晕可以,千万不要吐。”

青道士的脸僵硬了,“看不出你的知觉比我还灵敏,值得夸奖。”

驴子不悦,“难道我们又中了别人的法术你没有发觉,你是带我们出来被耍猴的吗?”

“我大意了,没想到同样的招数对方会有两次。喂喂,乐风你捂住嘴。”

乐风吐了驴子和林云一身,等到抬起头,发现众人正身处一处桃林。桃花已经落尽,大地粉红,沉甸甸的枝头挂满了火一样的桃子。他们又中了缩地之术,一步千里。

青道士再次回头,乌江已隔千山万水。

驴子四蹄拉开,像一张梯子一样架在一棵桃树上,乐风顺着这张驴肉梯子往上爬,准备摘桃子吃。

“不要动。”青道士呵斥他们,“只有这个时候你们两个人才不吵架。”

驴子和乐风一脸正经地说:“吃肯定比吵架重要啊。”

“这么红的桃子,恐怕有古怪。”

驴子说:“红怎么了,怎么古怪了,大不了吃完上火喉咙痛。小胖子快摘、快摘。”

啊!乐风摘下一个桃子,还没来得及吃,突然感觉像徒手抓着炭一样,不禁惨叫一声。桃子掉到地上,变成了一团火,一只红色的金乌图腾在地上出现,越长越大,星星之火迅速燎原,整个桃林瞬间变成火海。

众人顿时焦头烂额,紧缩在一起,但火墙越来越高,几乎有吞天之势。青道士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将青匕剑一抛,扎中圆心,火势被逼退七尺。

他嘱咐道:“你们不要离开这个圈,这火是极阳的三昧真火,非常危险。我去探探路。”

女孩喊道:“道长,请务必带上我,在找我师父的同时,或许我还能为你效劳。”

“那就一起走。”青道士长袖一卷,把女孩抱在怀中匆忙踏火而去。

驴子和乐风心心念念化成火的桃子,不禁垂头丧气。

一个白衣男子在火中劈开一条路,慢慢逼近圆圈,他的眉毛是红色的。

乐风盯着他,“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来人非常骄傲,“我走南闯北,用这招和我搭讪的男人女人如过江之鲫,但是孩子搭讪我还是头一次。”

“切,我师父、我师伯比你好看多了。”

“是吗?”白衣男子试图把手伸进圈子里,林云和驴子如临大敌,青匕剑一闪,把白衣男子的手弹开了。

“你们和人参精是什么关系?”

“坏人,我们要救人参精,你就等着被我师伯揍扁吧。”

白衣男子还要再次尝试破掉青道士的圆圈,但青匕剑威势不减,火舌肆虐之势不断增加,周围温度足以熔金烁石,他白衣的边缘出现了不少黑点,再僵持下去恐怕会被三昧真火烧伤,不得不转身遁去。

“师兄,我们会被烤熟吗?”

“不会,被三昧真火烧到,灵魂直接变成灰,不会变成烧肉的。”

乐风忽然眼中有泪,“我师父当年就是被三昧真火烧死的,那她得有多难受啊。”

林云抱乐风在怀里,“乖,有我和我师父在,没事的。”

驴子挤进他们两个中间,“也抱一抱我吧,这样先烧死外围的人,我还能再多活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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