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强宗师II:出狱后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 插画师:AGR)

往吉庆巷,寻无妄斋,此间主人位居玄妙榜首,隐居市井,风水堪舆术法之道无一不精,千金难得其一诺,得之一诺值千金。

1

出租车在半道上被人拦下了,乘客是个大约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也不太爱说话,上了车,报了个地址,就陷入了沉默。

开车的王师傅是个挺爱唠嗑的,自来熟地跟后排的乘客搭起话来。

“嗐,我先前接了一单给送到这来,还想着回去一趟得空车呢,这地儿偏,很难接到客。要不怎么说运气好,得亏接到了你,不然就铁定得空车回了。你是不知道,现在打车软件多了,出租车生意不好做咯……”

后排的乘客不怎么搭腔,王师傅也识趣,把车上电台节目的声音调大了些,一路无话。

到了乘客要去的地方,王师傅停了车,又热心地掏出了个二维码来,往后一递,“喏,到了,五十二块八,你给转五十二就行。”

乘客愣了愣,看着王师傅递来的二维码,许久没有动静,对方似乎是没听懂他的意思,沉默了半晌,然后低头从身上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和两个硬币,然后拎起边上放着的一个手提行李包下了车。

“不至于吧,瞧着年纪还不如我,连个扫码支付都不知道?”

王师傅碎碎叨叨的,说着说着,倒把自己说愣了。

他忽然想起刚刚乘客手里捏着的是老式按键手机,又想起刚才对方好像连扫码是个什么意思也没听明白,联想到接上客人那地方附近好像就有这么个监狱……王师傅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庆幸自己刚刚一路上也没太多话。

也怪不得了,现在的生活方式变化大了,出来后会觉得格格不入,估计关的时间不短,那得犯多大的事哦……

出租车一溜烟开得远了,刚下车的中年男人仍站在那没怎么挪脚,他的面相看起来并不太好惹,眼角还有一道长长的疤,剃着寸头,皮肤黝黑。

他伸手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烟盒,往嘴里放了根烟,也没找火点烟,只又从烟盒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那上头似乎是串地址,他看了一会,眼皮子连动也没动,然后就动了身。

男人最后停在一栋老式自建房前,一手拎着包一手捏着纸条站在门口,他在门口站了一会,把烟抽完了,丢地上,又用脚碾了碾,顺带啐了口唾沫,才上去敲门。

时间不算晚,开门的是个老太太,里头传来老太太的声音,“谁啊?”

男人的嘴角这才微微向上抬起了一道弧度,开了口:“来租房的。”

“煮饭?没煮饭……”老太太似乎听不太清,摆了摆手,就想把门关上。

男人恰好伸手一抵,握住了门侧,没让老太太把门关上,又重复了一句:“我说,我来租房的。”

“外婆,我来看你了……”

老太太和中年人就这么堵在了门口,就在此时,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女人的声音,紧接着是啪一声,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那是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女人,女人身上还穿着银行的制服,似乎是刚下班,胸口还戴着个牌子,上头是她的名字——卢静珊。

此刻这叫卢静珊的女人却是浑身僵冷地站在那,面容上是惊愕……与恐惧,以至于手里捏着的手机都脱了手摔在了地上,这声音,还惊动了前方堵在门口的中年男人。

男人回头朝她看了眼,就这一眼,卢静珊就对上了那道贯穿眼皮上下的疤痕下,噩梦一般的男人的双眼,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然后回头,加快了脚步,像是在逃窜,连摔在地上的手机都顾不上去捡。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觉得自己的双手始终都在发抖,喉咙发紧,呼吸急促,她急匆匆地躲进了家里,脸色苍白,就连头发都变得凌乱。

像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她加快了动作,冲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

发疯一般撕扯墙纸,硬生生撕扯下了一大片墙纸,而那墙纸后头,赫然是一整面发黄的旧墙面,上头贴满了旧报纸。

旧报纸上,落网的杀人犯的照片甚至就这么大赤赤地被放了出来,那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一只眼睛血淋淋的,眉眼五官,赫然和今日她所撞上的那张中年面孔重合……

几乎是同一版面,经保护处理的照片里,接受采访的是受害的男女死者的遗孤,不满十岁的女孩,恰是当年的她……

他出来了,那个人,出来了……

2

中秋过后,天气就渐冷了,一场秋雨一场凉,天吴嚷嚷着要开荤养膘好顺利过冬。这事邱引也赞同,秋膘这东西,这会儿不贴啥时候贴。

李秋白和林幼鱼一大早就让邱引打发出去采购了,回来的时候,无妄斋倒是热闹,门户大开着,里头传来妇人的哭闹声,进去一看,正是邱引最苦恼的时候。

院子里正坐着两道陌生面孔,年轻的女人倒是不怎么吵闹,只是眼神呆滞地坐在那,跟失了魂似的,嘴皮子倒是在动,只是嘟嘟囔囔的不知在默念着什么。

哭闹得最厉害的,是边上那位看起来五十来岁的中年女人,一边说,还一边抹眼泪,直哭得邱引手足无措,站在那好半天没开口插嘴的机会,就连天吴都被吓得躲在了屋顶上没敢下来。

“怎么,将债主惹上门了?”

李秋白也不进门,就这么懒洋洋地倚靠在大门口,闲闲地开口说风凉话。

“哎哟,你俩可算回来了!”

邱引一看见李秋白和林幼鱼,就像看到了救星,连忙脱身,朝那找上门的两位女士道:“呐呐呐,我们李老板回来了,你们先冷静,冷静点啊,你们的事我和我们老板说说,说说……”

边说着,邱引边迎了上来拉扯着李秋白的胳膊,是要借一步说话,“救星,大救星,本来还想着趁着你们不在,接一两个客人给家里创个收,谁知道……你是知道,我最见不得女人哭了,那是一句嘴也插不上啊!”

林幼鱼看他这灰头土脸的样子,也讲义气,将手里的东西一放,便往院子里走去,“我去和她们聊聊吧。”

还别说,还是林幼鱼有本事,进了院子,没多久,没两句话,三两下就把人的情绪给安抚下来了。

李秋白见状,这才慢悠悠地将视线从林幼鱼那收回,看向一脸苦兮兮的邱引,“说吧,怎么回事。”

“就那位,坐那也不哭不闹中邪了似的姑娘,叫卢静珊。陪她来的那位大姐,不说事情可劲儿哭的,卢静珊她姑,嘿你说李秋白,姑娘们上了年纪,遇到了事情是不是就不爱说事了,就知道哭闹的?”

李秋白微微挑眉,打断了邱引,“你倒是未上年纪,说正事。”

被他这么一说,邱引颇有些讪讪,摸了摸鼻子,清了清嗓子。

“卢静珊那姑娘说来也可怜,小时候就没了爹妈,她姑拉扯大的。听着……好像是,她妈以前在洗脚城干活,遇到个手脚不干净的客人,对她……”

“那什么,欲行不轨,把她妈给逼得跳楼自保清白,当场就死了。当时她爸刚好带着她来接她妈下班的,谁想遇到这种事……”

“不替媳妇出头的男人能叫男人吗,卢静珊她爸当场发疯了一样冲上去,和歹徒扭打起来,被打进了医院,没多久也死医院里了。还好,那王八羔子被逮起来了,判了二十年牢,这不……”

“出狱了?”

李秋白冷不丁接过了邱引的话,邱引愣了愣。

“你咋知道?哎,这卢静珊也怪可怜的,听说当年是亲眼看到她妈跳下来,她爸被打进医院没救下来的……好不容易这事过去久了,哎我没说完呢,你去哪?”

李秋白掠过邱引,径直往里走去,林幼鱼见他进来了,起身,冲他点了点头,是示意他那妇人的情绪已经安抚下来了,可以问话了。

那妇人见状,也连忙起身,紧紧抓着李秋白的手就不放,“您就是这的老板了吧……”

李秋白点了点头,口吻温和,“二位的事我已经大致了解了,说说你们的来意吧,希望我们怎么帮你。”

“静珊这孩子是真可怜,出事那会儿才八九岁,可孩子聪明着呢,得亏静珊指证,那杀人犯才被抓了进去。”妇人抹了抹眼泪,被安抚后,情绪还算克制。

“只是,您也看到了,静珊眼下跟没了魂儿似的,前几天我听静珊说,她在她外婆那,看到杀人犯了……起先我还不信,后来找人一打听,才知道那王八蛋出来了!也不知道是对静珊做了什么,才让她变成这个样子!”

“这事,您是不是更应该带着卢小姐找警察,找医生?”李秋白未答,倒是林幼鱼先开了这个口。

这话倒是把那妇人给问住了,好半会儿,才苦笑道:“我说这话你们别笑我……那王八蛋真有点邪门,我倒是想报警,静珊不让啊。”

“我一提要报警,静珊就要死要活的,除了跟我闹,就是像现在这样,丢了魂一样,谁说话也不应。我就怕那杀人犯对静珊动了什么手脚……比如下降头?”

“我找人打听时就听说了,那混球在牢里就邪门得很,常说什么风水什么咒术的,疯疯癫癫的,他肯定用邪门歪道对我们静珊做了什么!”

“否则你说,他出狱了,怎么偏偏来找静珊她外婆?这是威胁,恐吓!肯定是报复静珊当年指证他让他坐牢的事!静珊做啥子变成这个样子?”

李秋白闻言,笑了,安慰道:“这样吧,我看卢小姐的精神不太好,还是带回家找人好好看顾着。至于你说的那位,究竟打着什么主意,我们且随你去一趟会上一会便是了。”

3

妇人做事倒也雷厉风行,知道此事越拖越坏,当即让自己老公来一趟,将侄女给领回家去了,自己则叫了两辆车,要李秋白随她去一趟卢静珊的外婆所在的乡镇。

卢静珊的外婆也算中年时失女,晚景凄凉,这些年一直孤零零住在老家。

卢静珊在父母出事后,是跟着姑母过活的,两家虽然隔得远,但因着有卢静珊这一层关系,还是有走动往来的。

“老太太现在年纪大了,身子骨虽然还硬朗,但记性不太好,有点老年痴呆了。我和静珊逢年过节也会去看她,就是不一定能认人。”

下了车,进了镇,妇人捏着手,显得有些紧张,“我听静珊说,她是来看她外婆时,撞到那人的,这几天总想来看看,怕老太太出什么事,一直……没敢来。”

说着,妇人的脚下一停,指着对面的方向,“喏,那就是静珊她外婆家了……”

不知为何,说着说着,妇人竟是嘴里一顿,维持着手指对面的动作好半天没反应,邱引忍不住问了句:“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我也,说,说不太上来……”妇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哪不对劲,毕竟有段日子没来了,可就是觉得,好似哪里发生了变化。

对面是个自建宅,估摸着是八九十年代盖的,那会儿乡乡镇镇的,家家户户赚了钱,都兴回老家把房子盖大盖高,门口的大马路估计也是那会儿镇子投钱修的。

从自建宅开门的方位看,原先宅子门口应该是一块空地的,后来修了路,大门才正冲一条马路转角,尖角直冲大门,犯的是尖角煞。

在众多风水煞里,尖角煞是最为大凶的。

再看宅子对面,盖了两栋商场大楼,乡镇的商场大楼不算高,充其量七八层,但对于至高两三层的自建住宅房而言,算是高大了。

那两栋高楼中间构成了一个狭长的小道,从中间看,就像立起了一把剑,刚好劈向对面的自建宅,形成天斩煞。

两煞相结合,住在里面的,自然人丁不安。

“门上的镜子看着是新的,应该是为了化解尖角煞挂上去的。顶瓦的黑漆应该也是新刷的,黑属水,可化煞,应对的应该是对面的天斩煞。”林幼鱼轻声问了句,“这些变动都是新的吧?”

被她这么一说,妇人才回过神来,好似终于想通到底是哪里觉得不对了,“是啊,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到呢。”

“看来真是遇到同道中人了。”李秋白轻笑了一声,“走吧,去看看。”

李秋白才刚要抬脚,忽然听见身侧妇人一声惊恐的颤音,“是他,他真的在这,他在看我们……他想干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此刻妇人似乎也真的是被吓到了,脸色煞白,手指颤抖地指着对面,李秋白一行人顺着妇人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自建宅二楼窗户的位置,一双冷冰冰带着贯穿疤的眼睛正在窗户的另一头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看来。

也不知是不是忌惮李秋白他们,此刻那双眼睛才刚和他们对上,就已经身形一闪,没了踪影。

邱引的反应极快,立马有了动作,一个疾步,卢静珊的姑姑甚至都没看清邱引是什么时候踏出第一步的,人就已经出现在了马路对面,一闪,便跃上了屋顶。

李秋白正欲随之上前查探情况,忽然,后方的树影摇曳,是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天吴轻轻跃上了李秋白的肩膀,在李秋白耳边低语了什么,李秋白的脚下一顿,微微皱起了眉头,“卢小姐出事了。”

“那现在怎么办?”林幼鱼也随之皱眉。

“这里交给邱引吧。”李秋白拍了拍林幼鱼的肩膀,“我们先随卢大姐回去看看卢静珊。”

4

卢静珊是半夜被送进医院急救的,听说是在被送回家不久后,就做傻事吞药了,得亏李秋白多留了个心眼,把天吴留在了卢静珊那,才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卢静珊的不对劲。

好在人送来得及时,洗了个胃观察了几个小时,就转普通病房了,卢大姐一直守在卢静珊身边,哭个不停,直骂个不停。

“杀千刀的哦,那杀人犯怎么不死在监狱里,放出来做什么!静珊,你是不是傻啊,这是法治社会,你怕他做什么啊!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啊,你别吓姑姑……”

从病房里出来,林幼鱼的脸色一直不太好,李秋白见她皱着眉头的样子,安慰了句:“还好吗?”

林幼鱼摇了摇头,“也许真像卢静珊的姑姑所说的那样,杀人犯出狱后,接近卢家,意在报复。我只是想不太明白,他是怎么对卢静珊动的手脚,让她变成这样?”

“也许,他什么也没对卢静珊做呢。”

李秋白随口一答,倒是让林幼鱼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

李秋白微微弯起嘴角,正欲说些什么,恰逢邱引赶来与他们会合,李秋白复又将注意力放在了邱引这,朝他丢了瓶水,问了句:“如何,交手了?”

邱引摆了摆手,接过李秋白的水,直灌了好几口,才缓了一口气,“别提了,这小子不仅懂点门路,还是个练家子,倒是在我手上过了几招,有两下子,路数有点熟悉。我寻思着……这可能和我们纵阁派有点关系。”

“既是和纵阁派有关系,我若亲自动手收拾,有些以大欺小不说,也得顾忌着小牛这个做掌门的面子,就通知小牛派人来处理了。”

“能在你手上过了几招?”李秋白微微弯起嘴角,意味深长地琢磨着这句话,继而问了句:“如何,牛掌门那边可是有明言,此人是否是纵阁派弟子?”

“交手时我就觉得这小子根基不错,应该是有高人指点,随口这么一问,你猜怎么着?”邱引乐了,凑近了李秋白。

“还真是小牛亲自收的关门弟子,就因资质好,那都是经过小牛亲自调教的,是叫……,哦,叫高建明。不过二十年前,犯了人命案,也因此被逐出师门了。”

“原来是牛掌门的关门弟子,”李秋白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倒是未曾听牛掌门提起过。”

“小牛多好面子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让人知道,自己收了个关门弟子,是个杀人犯,蹲了二十年牢,他还不得把老脸丢太平洋了,哪敢跟我们提这事?”

“这回听说高建明出狱了还敢作孽,不知悔改,可把小牛气得,说要亲自清理门户,替天行道,估摸着这会儿已经率纵阁派弟子过去围剿了。”

“以我对牛掌门的了解,今夜怕是不会留高建明性命了。”李秋白的口吻间竟还有几分惋惜,又似有若无地强调了句:“看来,他是必死无疑了。”

“可不是吗!”邱引下意识地应了句,继而又觉得不对,带着一脸的自我怀疑,小心翼翼询问李秋白。

“那啥,李秋白,我咋听你的意思,还有点惋惜?那高建明不是杀人犯吗?出狱了还接近受害人家属,这不是戾气未消,记恨卢家人害他坐牢呢吗?”

没等李秋白回答,身后的病房门忽然被人拉开,拉开门的正是卢静珊。

此刻卢静珊正扶着门框,有些站不稳,卢大姐急急忙忙追上来想扶卢静珊回病床上,却被卢静珊挡了回去,她脸色苍白,抬起眼,平稳了呼吸,犹豫了许久,似乎才鼓起了勇气,“带,带我过去……”

对于她的反应,李秋白却丝毫不觉意外,只轻轻勾起嘴角,应了句:“好。”

5

邱引突然被李秋白和卢静珊的反应给整懵了,一头雾水地领着卢静珊溜出了医院。

重返故地,果然便见纵阁派弟子已将高建明包围,双方显而易见是交过手了,高建明寡不敌众,受重创,牛老道并指化剑,剑气正要穿心而过,清理门户。

“别,别伤他……”

卢静珊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地扑上前,就挡在了牛老道的剑气前,得亏牛老道那是一派掌门,修为上乘,才能做到收放自如,急匆匆将那剑气收回。

纵阁派一众老小看着卢静珊这个受害者遗孤竟然挡在了高建明的身前,皆是一脸茫然,牛老道的神色有些尴尬,“这是……”

倒是那高建明并不领情,他的行为举止看上去粗鲁暴戾,看也没看卢静珊,只不耐地伸手拨开卢静珊,“别多管闲事!”

卢静珊本就虚弱,这一拨,便被轻而易举拨开了,好在牛老道眼疾手快搀了她一把,才算扶稳了她,怒斥那高建明道:“畜生!还不知悔改!”

这一剑气正要劈下,本就形容憔悴的卢静珊竟是不怕死地紧紧地抱住了牛老道的手,死活不撒手,“别,别杀他……”

牛老道是又气又急,“孩子,这畜生可是害得你母亲高楼跃下,打得你父亲重伤而死的杀人犯啊!我本以为他坐了牢,出来了,尚能重新做人,没想到,他竟敢怀恨在心,恐吓于你……”

“不是他,是我,是我撒谎了!”卢静珊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我妈妈不是被他逼迫跳下去的,是我爸爸,是我爸爸逼的!”

那个在洗脚城上班,让她抬不起头的母亲,是在她眼前不堪重负跳下去的,大家都笑她,笑她妈妈在那种地方上班,还说在那种地方上班,哪里只是给客人洗脚?

“妈妈说过,那个地方,的确什么人都有,可只要自己本本分分,赚辛苦钱,就不要管别人怎么说。可我爸,我爸是怎么说的,他竟然说……别人能赚那么多,让我妈也陪陪客人,能多赚点钱。”

她那个赌鬼爸爸啊,总是这样,带着她去妈妈工作的地方接妈妈下班,他只有山穷水尽,手里没钱了,才会装着一个好丈夫的样子,带着女儿去接妻子下班,可开口的第一句话,仍是要妈妈考虑考虑,可以多赚钱的方式……

“是我妈不堪受辱,在我们面前,跳了下去……当着我的面,当着我爸的面。”卢静珊的面色苍白,“当时,我吓坏了,二十多年来,多少个午夜梦回,我总是梦到那一幕,梦到我妈跳下去的那一幕……”

她不记得,那个人是怎么冲上来,当时她已经吓傻了,只知道那人狠狠将她爸按在地上打的,骂她爸是畜生。

他的拳头很厉害,比一般人都厉害,一下,一下地,每一拳下去,都能听到骨头被打断的声音,他的眼眶很红,眼神像是要杀人。

她爸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胡乱摸到一个酒瓶子,朝着那人的面门砸下去,砸得他满脸是血,可那人根本没有停下来,直到,更多地人赶来,硬生生将他们拉开了,那人也被警察给拖走了。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嘶吼一声冲上来把她爸按在地上打的人,就是高建明。

高建明把他爸打得奄奄一息,送进医院后,没多久就不治身亡了。

“孩子,当年可是你说,你亲眼看着这畜生逼迫你妈,害得你妈为守清白跳楼而亡,是你父亲不忍妻子受辱,才和他动起手,被硬生生打死的。”

牛老道的面色尚有些不可思议,好言好语劝道:“孩子,你莫怕,莫要受了他的胁迫,胡言乱语。毕竟……”

毕竟当时她才八九岁,一个小孩,怎么会撒谎呢?

似是知道牛老道在想什么,卢静珊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他,还是在笑自己。

“您是不是觉得,一个孩子怎么会撒谎?可我只知道,如果我不这么说,我爸爸在医院里花的钱,一分赔偿也拿不到,他还欠了那么多赌债……”

“我不那么说,我就是杀人犯的女儿,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只有,只有受害人,才有人同情……”

小小年纪,她就知道,父亲那样的人,被人活生生打死了,也是死有余辜,而她的第一反应,是遮掩不堪,为父母的死,盖上一层遮羞布。

因而,当她那畜生父亲躺在医院里时,才会有那么多媒体采访她,同情她,那么多人给她捐款。一个令妻子尊严受辱不堪重负的丈夫,就这么成了为妻子出头而被活生生打死的英雄和受害者。

谁说孩子不会撒谎,她撒了个弥天大谎,她一口铁证,将高建明送进了监狱,蹲了二十年牢。这二十年来,她没有一个夜晚,是能安心睡着的,她总是做噩梦,不住地做噩梦……

“在这见到高叔出狱了,我很怕,我真的很怕,我怕他要拆穿我的谎言,我怕他要把我心底阴暗的丑事扒开,赤裸裸地暴晒在太阳底下,可是一天,两天……他什么也没做,就像当年一样,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卢静珊似乎已经用尽了一切的勇气和力气,二十年了,她心底的那个坏小孩,终于,被她亲手拖出来,在众人面前狠狠地鞭笞。

不觉得疼,倒觉得,活得像个人了。

“这么晚了,是谁吵吵闹闹的,不睡觉?”

就在此时,大约是外头的动静终于惊扰了里头的老太太,老太太穿着睡衣,颤颤巍巍地循声走到门口。

外头这么多人,她一个也不理,甚至也没能将卢静珊这个外孙女给认出来,她只认得高建明,指责道:“小高啊,这么晚了,你还跑出来,快回去睡觉!吵醒了你云姐,她该不高兴了,赶明儿就不带你玩了。”

老太太这声“云姐”,令众人皆是一默,那“云姐”说的正是老太太那位二十年前就绝望离去的女儿,卢静珊的母亲。老太太似乎真如卢静珊的姑姑所说,已经记不大清事了,记性差得很。

一直沉默寡言的高建明直到此刻,才一反常态,抹去嘴角的血,踉踉跄跄地起身。

强自忍下浑身的重伤,只跟没事人一样,撇下牛老道一众人,迎向了老太太,搀着她,只跟哄着老小孩一般,顺着她的话答道:“您可别告诉云姐,别让她生气……”

“不告诉也行,那你得常回来看看我,跟家里多住几天,别跟这回似的,那么久才回来……”

老太太边教训着,高建明这么个面带刀疤人高马大的粗汉子则边点头挨着教训,温声温言地哄着,真真是一出铁汉柔情……

6

本是一出清理门户,忽然变成了这般局面,牛老道颇有些面子下不来。

李秋白这才不紧不慢地在牛老道身侧停下脚步,抬手,搭在了牛老道的肩上,“有时候,护点短,不是什么坏事。”

李秋白轻飘飘一番话,却说得牛老道羞愧难当,他甚至都不曾问过高建明一句,他是不是被冤的,当年没有,如今也没有。

“说得也是,我纵阁派的功法,讲究个心气之正。小高在我手下尚能过个几回合,可见悟性功底是不差的,若是心术不正之人,断不会有此天赋。小牛啊,是你看走了眼啊,可惜了这么个人才,得受多大委屈……”

邱引理直气壮地一番马后炮之言,说得牛老道越发羞愧。

“可他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呢?”林幼鱼后一步同卢大姐一同赶来,二人将体力不支的卢静珊搀起,林幼鱼才缓缓地开口,意味深长问了句:“为什么宁枉背恶名,也不愿为自己辩解?”

这话倒是将众人给问住了,也颇给了牛老道几个台阶,待那高建明将老太太安抚下出来时,牛老道板着脸,清咳了几声,呵斥道:“跪下!”

虽仍是严厉,先前的杀气却早已荡然无存,高建明愣了愣,是能察觉出其中的变化的,当即在牛老道面前跪下,眼底,终是流露出了几分哽咽之色,“师父……”

这声师父,牛老道未曾驳斥,算是默认了,只依旧板着脸,“固然愤怒之拳亦夺人性命,但毕竟非那等奸恶之人,为何不曾为自己辩解分毫?”

高建明直挺挺跪在那,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卢静珊,又看了眼牛老道,最终深深地叩下头来。

“弟子少时,未入师门,曾流离街头,幸得云姐母女施以援手,才没能饿死街头。本以为得师父器重,学有小成,总算能挺直腰杆回来,为云姐母女做些什么,可云姐始终是个心气儿高的。”

云姐不想让人看到她狼狈的模样,他便连面也不敢露。彼时的他,本以为拥有一双如钢铁般坚硬的拳头,就能护云姐周全,替云姐出气,可事实是,他只是一个空有双拳的莽夫,他什么也不能替她做。

他无法替云姐解决生活的重担,他也无法改变她嫁了那样一个男人的事实。

那天,他若是能看出云姐的决心,若是早一点伸手拉住她,或许,或许……

“云姐惨遭不幸,只剩下这么个丫头,便是为了让她的日子好过些,背负这骂名又算什么。更何况……”

高建明说这话时,低笑了一声,看向卢静珊,似是有意说给她听的。

“我的确是,活生生将那畜生打死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畜生不冤,我也不冤。有或没有一个孩子的证词,并不那么重要,只是她太将自己当一回事了。”

“古有韩信千金酬谢一饭之恩,今有你高建明重情重义,也不算辱没了我纵阁派的门风。”牛老道轻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现如今真相大白,逐出师门之事自然也算不得数,你可愿回来?”

高建明闻言,深深叩下头来,“师父……老太太年事已高,不记事了,弟子愿,代替云姐留下来,替老太太养老送终。”

高建明执意如此,牛老道自然不能勉强,便是邱引看了,都忍不住感慨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天吴悄然跳上邱引的肩头,纠正了句:“你这话有歧义,像是用来骂人的。我猜你是想说那高建明看着凶神恶煞,心眼还挺好……”

“嘿你个死肥猫懂什么?就你读书多?吃你的小鱼干去!”邱引面子挂不住,将天吴扫下了肩头,转移话题道:“话说回来,就这地方,又是尖角煞又是那啥天斩煞的,风水那么不好,咱不如建议他换个地方住得了。”

“倒也不必。”林幼鱼难得地搭了一句邱引的话,“毕竟,世间最好的风水,便是人之心善。”

这话倒是让李秋白顿了顿,继而朗声笑道:“幼鱼说得对。这世间最好的风水,便是人之心善。”

7

回到无妄斋,已是深夜,所有人皆累得不行,天吴更是还没回里屋,刚踏进无妄斋的大门,四肢一趴,就地睡死了过去。

李秋白和邱引也早已各自回屋,林幼鱼细心地安顿好呼呼大睡的天吴,方才起身。

才刚起身,忽然上方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是黑蝶扑进无妄斋的地界,林幼鱼扬头,未曾惊动早已回屋的李秋白和邱引,只这么一探手,那黑蝶便扑进了林幼鱼的手心里,是一道手写密言。

林幼鱼只淡淡扫过一眼,便将密言收起,也不知那上头写的是什么,只见她神色无波,眼神却是定定地朝着李秋白所在屋子的方向,久久地没有说话。

8

回了屋,李秋白正背对着门,解自己的衬衫的扣子,就在此时,灯光一阵忽明忽暗,继而身后是屋门被人从外推开,又合上的动静。

李秋白手里的动作一顿,回头,便对上了林幼鱼同那忽明忽暗的灯光一样晦明不辨的眼,李秋白未来得及收敛面容上的疲惫之色,微微弯起嘴角,并未指责林幼鱼的不请自入,只淡笑道:“怎么了,谁惹你不悦了?”

林幼鱼倒是只字未答,只这么往前迈了一步,垫脚,抬头,吻他。

李秋白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但并未躲闪,直至林幼鱼的双手接替他先前的动作,抚摸上他衬衫的纽扣,欲行解开,李秋白方才抬手,掌心炙热,按住了林幼鱼的手。

这下意识的动作,阻止的动作。

林幼鱼的眼底并无意外之色,反而垂眸,睫扇向下投掷出了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幼鱼,我不能……”

不能如此对她,她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路,要走下去。而他,终究只是陪她同行那一段,一段而已。

她半点没有挣扎,只这么轻轻地松开了自己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你果然,未曾真的接受我。”

她轻笑了一声,并未为难他,只将掌心里那黑色的手写密言塞进了李秋白的手心里,然后转身,走出了这间屋子,又细心周到地,替他轻声将门带上。

李秋白只怔怔地站在原地,低头,那一纸密言,恰是出自密山老祖一脉的推演图,上述,天罚将至。

他李秋白能依靠天时地利人和瞒天过海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这是他早就知道的。

编者注:本文为《最强宗师II》系列第十篇,本系列每周日上午八点更新,关注系列专辑,即时收看更多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