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强宗师II:儿防老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 插画师:AGR)

往吉庆巷,寻无妄斋,此间主人位居玄妙榜首,隐居市井,风水堪虞术法之道无一不精,千金难得其一诺,得之一诺值千金。

1

姚慧慧是被身边的动静吵醒的,热乎乎湿漉漉的喷气闹得她直发痒,身上沉甸甸的。

天还没亮,她困得不行,边痒得直发笑,边躲着那呼吸的热气,无力地用手推着一大早就缠上来的丈夫,边骂边嗔道:

“老实点,一会儿还要上班呢,别闹……哎哟,痒死我了,都说了别闹了,你这死鬼怎么一大早就跟我来这出呢……”

实在被闹得没法子,这换谁还能睡得着啊,姚慧慧急了。

一睁眼,便见丈夫王元光的一张大脸正怼在自己面前,冲着自己脖子边哈气,还伸着舌头不断用湿漉漉的口水边往她脸上糊。

光着膀子的身子也从被窝里出来了,整个人压在她身上,差点没把她压断气了。

“王元光你给我下去,想压死老娘啊?”

姚慧慧死活推不动自己那一百六十多斤的丈夫,这会儿除了被闹得发痒,还被自己脸上脖子上头发上一股子冲天的口水味熏得差点没厥过去,忍不住音量一抬,骂出了声:

“王元光你是不是有毛病?给老娘滚下去!”

太恶心了,即便是她的丈夫,姚慧慧也觉得恶心得不行。

一大早的,被糊了一脸口水,一吸气就是满鼻腔的口水味,这谁受得了?

况且,丈夫就算再猴急,也不至于急成这样……

猛然灵光一闪,这么个念头闪过,姚慧慧一个激灵,忽然彻底醒过神来了,察觉到了丈夫的不对劲。

且不说她这又骂又嗔的,丈夫一个字也没回应她,就说王元光这会儿趴在她身上,热情地用舌头舔舐她,且还撅着屁股扭动的模样……

怎么看,怎么像一条人形大狗……

再看丈夫的眼神,就连眼神都变了,一脸的兴奋,见她醒了,不仅听不懂她骂他的词儿,反而越发激动地挨着她啃。

冷不丁地,竟让姚慧慧莫名其妙想到了王元光老家的那条讨人嫌的大黄狗。

那狗是王元光他妈养的,每次见到她也是这副德性,见人就扑,尾巴摇得跟直升机螺旋桨似的。

但她不喜欢狗,尤其养在乡下的狗,又脏又野就不说了,身上没准还有跳蚤。

每次姚慧慧见了,都要躲得远远的,恨不得哪天趁着王元光他妈不注意,把那条死狗卖给人家做狗肉汤得了。

这么一想,姚慧慧不禁觉得浑身一阵恶寒,再看自己的丈夫,那眼神,那表情,那动作,她不禁哭出了声。

“王元光,你特么不会是中邪了,被鬼附身了吧?下去,你马上从我身上下去……”

2

自己老公变成了狗,姚慧慧想死的心都有了。

一路上,她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连脸上的一块皮肤都没敢露出来,牵着王元光在街上走着。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玩重口味,把老公当狗训,牵出了家门呢。众目睽睽之下,姚慧慧实在是没脸做人。

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吉庆巷这有个无妄斋能解他们家这档子怪事,可她牵着王元光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也没找到无妄斋三字,反倒不断撞上围观的人,让人当笑话看。

姚慧慧急得都快哭了。

就在此时,一直没心没肺疯疯癫癫趴在地上四肢行走的王元光,也不知道是发哪门子的疯,忽然兴奋起来,拽着姚慧慧直往前冲。眼见着前头就要撞上墙了,姚慧慧的面色大变。

可等她回过神来,却发现……她和王元光,已经穿墙而过,身处墙的另一头。

这是个私人的中式宅院,有些破落,院子里种了些花草,也蔫蔫的……

此刻王元光已经挣脱了她牵的绳子,往前扑去,被他扑在底下的,正是一只吃得敦圆的虎斑猫,王元光正死命趴在地上用自己的脸拱那只猫……

听到这动静的林幼鱼和邱引匆匆跑出来,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天吴被这不知打哪来的男人压在了身下,吃了瘪,正要亮爪现身,却发觉院子里闯入的一对男女确是寻常人无疑。

天吴硬生生把自己要反抗的心思给压了下去,此刻正四脚朝天躺在那,任那行为古怪的男人蹂躏,一脸生无可恋。

这特么是什么毛病?

眼见着林幼鱼和邱引出来了,天吴才哀怨地叫唤了几声,是让他们赶紧帮它脱身。

此情此景,不仅邱引看得目瞪口呆,就连林幼鱼都微微张着嘴,好半天没说出话来。这唱的是哪出?

“二位不请自入,不太合适吧?”

好在,慢一步才从里头出来的李秋白开了口,边说着,边上前拨开了王元光,将被压在下面的天吴一捞,给解救了出来。

姚慧慧回过神来,也连忙重拾绳子,把自己的丈夫给拽了回来。

刚想开口呢,却见这一院子里的人:一个捧腹笑得不行,把那只虎斑猫笑得恼火,浑身皮毛都炸开了;

一个倒好些,还知道扯了块布替那只猫擦拭浑身沾上的口水;

先前和她说话的那位,则看都没看她和她那位深信不疑自己是只狗的丈夫一眼。

姚慧慧也看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了,能让他们穿墙而入,摆明了是障眼法,也怪不得她走了好几圈都没看见无妄斋仨字,敢情是人家压根没想做他们的生意,这会儿连搭理都不搭理她。

心中蹿起一股无名火,姚慧慧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嚷嚷起来,“你们怎么回事?哪有客人上门了,你们也不待见的?”

“我要不是遇到事,能跑这来吗?我来来回回都跑多少趟了,你们做人不能这样……”

这是个非常难缠的女人,李秋白终于有了些许反应,扫了姚慧慧一眼,轻笑了一声:“也罢,既然进来了,也算你们有此机缘,说吧,所为何事。”

这女人的性子强势不好招惹,求人也没求人的样子,林幼鱼第一眼便不喜欢她,皱起了眉,一言不发地朝她看来。

不知道为什么,被她这么一看,姚慧慧竟然觉得有那么一瞬间背脊发凉。

她也想不通这小丫头片子的眼神怎么就这么吓人,但到底是收敛了一些,有了几分求人的样子,嘟囔了几句:

“你们看不出来吗?我肯定是为了我老公的事来的,他从几天前就变成这样了,还真以为自己是条狗……你们快给看看,是不是撞了什么邪了?”

李秋白总算是多看了王元光一眼,若有所思,问了句:

“有此变化之前,你们可曾接触过什么人,抑或是做过什么反常的事?”

被他这么一说,姚慧慧的神色倒是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在她老公王元光出事之前……他们的确刚去过王元光他妈那,母子二人,还发生了一些争吵。

当时她那位大姑子也在,骂自己的弟弟不管妈,把妈丢在破落没有修缮的老宅子里,她把王元光叫了回去,一回去就是一通吵。

她老公王元光被大姑姐一骂,肯定气不过啊,就指着他妈的鼻子大声嚷嚷:

“你别在我姐和亲戚们面前哭惨,我是不管你吗?我那是不管你吗?我不是早跟你说了,赶紧把这老破房卖了,我才有钱把我那小二居给换成大三居,这不就接你来住了吗。”

“不然你住哪,哪有地方给你住?是你死活说不通啊!非说这什么老家,祖宗留下的,你自己爱守着这老破房,这也能怪我?”

“赶紧的,你把老家这块地和宅子卖了,我就给你养老!”

老太太也是个脾气倔的,油盐不进,说什么不必他养,老家的宅子她不卖,卖了那死了八百年的老伴该找不着家了。

王元光也急了,“活人你都不管,你还管死人?房子现在不给我,迟早也得给我,我是你儿子,给家里传宗接代,你不给我还想给谁?”

“你现在不卖,等你死了我也得卖,早卖晚卖有什么区别,难得现在还有人看得上,愿意买!”

这话一出,竟然把她那位大姑姐给说哭了,直骂王元光是畜生,说他这就盼着妈死,还说他们的妈不用王元光养,她自己要带回去养老送终。

王元光自然不肯,这话要传出去,让他的脸往哪搁,便连带着他姐一起撒气。

“这有你什么事?我们家的事,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这装孝女,还不是想骗家里这套房?我告诉你,想也别想,你一外嫁女瞎掺和什么!”

王元光不想再和她们吵,就拉着她从他妈那回来了。

走的时候,她还问王元光,换了三房后,不会真要把老太太接来一起住吧?

这她可是老大不乐意的,要知道,农村老太太的生活习惯不好,脏得很,随地吐痰,上完厕所不冲,要是还要把那条死狗带来……想到这她就头疼。

她还记得,王元光那会儿斩钉截铁跟她说,肯定不会让老太太和他们一起住,到时候他姐不是爱做好人吗,再送他姐那就是了。

当天回来后,一直都还好好的,第二天就变成现在这鬼样子了。

想到这,姚慧慧也有些理亏和心虚,竟不敢正面答李秋白的问题,颇有些语焉不详。

“是,是去见过我老公的妈,母子俩呢,也因为一点小事发生了争执,不欢而散……”

姚慧慧这话一出,倒是邱引纳闷了,“这要换了别人,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自己妈身上,你怎么就死磕到你婆婆身上了?难道当亲妈的,还害自己儿子不成?”

姚慧慧也变了脸色,有些恼火。

“不是你们问我我才答的吗?那我老公他妈就是挺奇怪的,成天神神叨叨的,我想到她有什么奇怪的。最重要的是……”

“那天我老公和他妈吵完架出来的时候,我听到老太太在后面骂了一句,骂……养儿不如养条狗……”

第二天王元光就真变成了一条“狗”,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如此说来,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得去拜访你们家的老太太,才能解你先生的困局了。”

李秋白闻言,不知怎的,忽然对这事有了几分兴致。

3

同姚慧慧一起回了趟王元光的老家叶下村,这一路上,王元光还算老实。

开过了田埂中间修的狭窄车道,入了村,便靠近他们家老宅子了。

一看见那扇压根关不严实的院门口的木门,王元光便忽然闹了起来,整个人躁动兴奋起来,恨不得直接从半开的车窗里跳出来。

边上的邱引眼疾手快,给车门开了个缝,才没让王元光做出跳窗的壮举。

车门一开,王元光便哧溜一下顶开车门,四肢着地地跳了下去,直撞开那院门跑了进去,姚慧慧火急火燎地追在后面。

李秋白一行人也没闲着,停好了车便尾随进了这栋有些年头的旧式宅院。

约莫是年久失修,那院子的木门一撞就掉了半扇,里头还是泥土地,散养了几只鸡,正屋是单层的土胚房,一个正堂两个耳房,这要放几十年前,算是大户了。

只是放现在来看,不免只剩下一个空架子。

夸张的是,半边的耳房已经全被压垮了,瓦都掉下来了,另一半看着也岌岌可危,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塌,看着也不大能住人。

剩下中间那正堂,空荡荡的,搭了几块简易木板就是个床了,各种物件堆得满满的,要是天冷了,估计还得漏风。

整个宅院一目了然,王元光兴奋地哈着气,疯疯癫癫在里头跑了一圈,也没找到老太太,然后又横冲直撞地要往院子外头跑。

姚慧慧哪能让王元光就这么跑出去,让村里人撞上了该说闲话了,忙大喊着:“拦住他拦住他!”

天吴的反应快,一口咬住了王元光屁股后头的一块布,耐不住它还维持着虎斑猫的身形,差点没被疯狗一般的王元光给甩出去。

好在邱引一个扑身上来,死死地将王元光从半道截住,压在了地上,不得动弹。

被压制住的王元光还有点委屈,喉咙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可怜兮兮。

也不知道是不是里头的动静闹得太大了,摇摇欲坠的院门外,有村里的妇人探了个脑袋进来。

因李秋白和林幼鱼他们站在前头,妇人一时间也没注意到后面被邱引压住的王元光,瞧见姚慧慧站在那,妇人只认得姚慧慧,便喊她:

“这不是王家儿媳妇吗?我说小慧啊,你回来得正好,赶紧去看看吧,你婆婆家养的那条狗,以前挺温顺的,这几天也不知道发什么疯,是白天也叫晚上也叫,凶得很!连你婆婆都咬!

“今天也不知道抽哪门子的疯,撞坏了门跑出去了,差点让抓狗的车给套走,你婆婆跟人吵起来了!”

说着,妇人又朝里头东张西望,问了句:“哎?咋就你回来了,你们家元光没跟你回来?”

妇人还想东张西望,姚慧慧生怕让她看见里头像中邪了一样的丈夫,慌手慌脚地拉着人往门外支,就是不让人再往里头多看。

“婶子……你说我婆婆,我婆婆她和人吵起来了?在哪,你快领我,领我去看看……”

李秋白见状,也随着往外走,走之前,还不忘吩咐后头的邱引和天吴,“我和幼鱼去看看,你们在这看好他。”

同姚慧慧与那妇人一道赶到了村里的菜市场,正值太阳下山前的晚市,人也多,闹哄哄的,大老远他们就听到两拨人吵得正凶,围观的人也不少。

李秋白停在了人群外头,林幼鱼也不往里头挤了,就站在那听了一会,也算是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老太太家里养的那只大黄狗不知怎的,凶神恶煞横冲直撞地跑了出来,运气不好,碰上了专到这种乡下地方抓狗的狗贩子。

狗贩子用了狗针,那大黄狗虽然没躲过去,但也不算运气太坏,狗针打中了腿,还能挣扎。

狗贩子正想用网兜把狗套走呢,冷不丁听着一老太大喊了一声什么,然后就是一板砖拍了下来,把人狗贩子打得头破血流的。

老太太也不管,只抱着那狗跟宝贝一样不放,边大哭大闹撒着泼,就跟差点被套走的不是一条狗,而是她亲儿子一般。

被打破头的狗贩子也不依不挠,要老太太赔钱,村里人当然是向着自己村里的,帮着老太太把狗贩子围堵了起来,两边起了冲突,好一阵闹腾。

那头姚慧慧从人群中拨开了一条道挤了进去,便看见老太太正坐在地上,搂着那只被打伤的老黄狗不放。

也不知道是不是气过头了,她嘴里竟然说起胡话了,抱着那狗直哭喊:

“儿啊,我的儿啊,都怪我和你爹打小把你惯的,生了你却没教好你,把你给养坏了!人都说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你这是做什么啊!”

姚慧慧的脚下一顿,听着老太太嘴里的话,心底竟是不住地冒起一阵阵异样来。

不知怎的,她这么一进去,原本中了狗针蔫了吧唧,在老太太怀里连站都站不起来的老黄狗,一看见姚慧慧,也忽然发了疯一样挣扎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姚慧慧这,叫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一对上那狂叫不止的老黄狗的眼睛,姚慧慧整个人都傻在了那,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甚至闪过了一个荒唐的念头,那老黄狗看她的眼神,太特么像一个人了,跟活生生的大活人一样……

她甚至想到,家里的王元光不是她丈夫,眼前的这只狗才是……

直到这会儿,围观了许久热闹的林幼鱼才冷不丁开了口,慢慢说了一句:“找到王元光了?”

李秋白亦是点了点头,缓缓道:“嗯,找到了。”

4

好不容易把老太太和中了狗针昏昏沉沉的老黄狗带回来,姚慧慧却像是受了过大的打击,整个人魂不守舍的。

她竟成了个木桩子,傻坐在那,眼睛发直地看着正死命热情地往老太太身边拱的王元光,和地上那明明昏昏沉沉却仍凶狠大叫的老黄狗。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原本以为丈夫王元光只是中了邪,从没想过躺在自己身边的居然是一条真狗,而自己的丈夫,还真成了一条狗……

邱引大致看了中了狗针的老黄狗,冲李秋白道:“打歪了,剂量没进去,问题不大。”

李秋白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眼前的场景甚至还有些诡异。

老太太的儿子总算是亲亲热热地蹲在自己身边守着了,那往日相依为命的忠厚的老伙伴却躺在地上愤恨不已地朝她叫嚷着什么,可惜出口的只有声声狗吠。

李秋白又环顾了一圈这个一眼便能看到头的老宅子,这会儿细看,实在是有不少门道的。

风水学里有一句话,叫作“风水之法,得水为上”,意为水能养气、运气也可止气,达到藏风聚气的作用。

此刻老太太的庭院里正巧摆着个大水缸,这玩意又叫作吉祥缸,北方人也把它叫作“门海”。

就是现在城区里,也还能见到不少人在院子或是天井里摆放一个水缸,是避煞开运的风水布置物。

再看头顶的瓦当,上头镌刻有四灵神像,是持弓欲射或骑马弯刀的形象,通称作瓦将军。

屋脊头的檐口上有张口翘尾的“鸱(chi)吻”,这些都是老物件,此物虽带了鸟字旁,实则为鱼,也是生水纳福的意思。

横贯屋脊的大梁形如卧龙,正中部分就称作龙腰,以石灰增塑了太极图,又以红布缝制成连体的两个三角袋,内置五谷银钱,此举叫作挂财角,意为希望子弟成材,五谷丰登。

都是些不起眼的细节,但有些话就不必多问了,李秋白看向老太太的目光则多了几分探究,直言道:“老太太,借一步说话吧。”

此刻的老太太大概也是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对上了李秋白的视线,便也一下看出了李秋白一行人并非寻常人。

躲是躲不过去了,她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起身,随着李秋白去了外面,找了个清净的地方。

李秋白也不和她兜圈子,开门见山。

“老太太修的是茅山派的符箓咒术吧。既是修行之人,有些话我也不必多说,你当知,行移魂迁神咒术,风险极大。”

这风险倒未必是对被施咒者的,通常施以如此高深的咒术,是要耗费不少精力的,常有术师用过一次,便折损寿元,命不久矣。

至于王元光,老太太这咒术本来就坚持不了几日,就是李秋白今日不插手,不用多久,也会恢复。

老太太被一语道破,也是无奈,“先生是高人,一眼就看出了……人们常说,六畜与人同,有时候,人却未必比得上畜生。”

“元光他爹在世的时候,这孩子就盼着老头子死,为了卖这房子和地,还把我这个当妈的告了,可人法院说了,我要是不同意,他就卖不了。现在老头子死了,他就盼着我死……”

“卖不成房地,母子就结了仇,不要我这个娘,就是来了,也总是吵吵闹闹……”

“可没把儿子教好,这能怪谁?得怪我,怪他爸!元光他小时候说过,长大了要孝顺他爸,孝顺我,以后还要让我们住大房子,还说要是不孝顺,就变成狗。”

“小孩子的玩笑话,我和他爸怎么会当真,哪里图他真的有什么大出息。”

李秋白默了默,“那么您这么做的用意是?”

“做人,得有良心,我这个年纪的人了,还能活几年?现在不教好他,能等到什么时候?”

老太太抬起眼皮,浑浊的眼底,满是疲惫。

“都说养儿防老,我也不指望他多出息。可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等我死了,哪有脸面去地下见列祖列宗?往后子子孙孙有样学样,就养废了,不是一代人的事,是几辈子人的事。”

“我就想让元光知道,说过的话怎么能不算话呢,做人,起码得先学会一个孝字。”

因而哪怕是折寿,她也觉得,在她死之前,总得做些什么。

“把人变成狗,把狗变成人,惩罚了,便能达到目的了?”

老太太一怔,也是无措地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李秋白,“那,那该怎么办……”

只见李秋白微微弯起嘴角,轻笑了一声:

“也罢,事情既然做了,便总要做出点什么。”

5

谁也不知道李秋白和老太太在外头到底谈了些什么,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往他们这来。

林幼鱼朝李秋白走来,问了句:“他们能恢复吗?”

李秋白冲她点了点头,“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俩你一言我一句的,李秋白这句“也不是没有办法”,倒是让魂不守舍的姚慧慧当即回了神,急匆匆地迎了上来,追问道:

“对对对了!我请你们来就是来办事的!到底有什么办法?赶紧让我老公恢复正常吧!你们总不能让我下半辈子……跟狗过吧?”

下半辈子跟狗过……

李秋白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轻笑了一声,没有立即答姚慧慧的话,只是慢悠悠地扫了姚慧慧一眼,又看向那狼狈的老黄狗,意味深长道:

“下半辈子到底是跟人过,还是跟狗过,就看,你们是怎么看自己的。”

这话怎么让人听不懂呢……

姚慧慧听不明白,只顾着着急,“你倒是说啊!”

那躺在地上的老黄狗听他们说自己还能恢复,也正眼巴巴地朝他们看来。

与此同时,老太太正慢一步从外头缓缓进来,此刻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盼着李秋白能说出个法子来。

李秋白却不紧不慢,只是回过头来,看向刚进来的老太太,似笑非笑道:

“养儿不如养条狗,这话,是老太太说的。虽是气话,可日日失望极了,如此想了,便让老天爷听去了,遂了你们的愿,岂不是好事?瞧现在的‘王元光’,孝顺得很。”

李秋白说的“王元光”正蹲在那,哈着气,眼神晶亮晶亮的,乖巧地追随在老太太身边。

姚慧慧又恼又哭,觉得李秋白在耍她,“可你刚刚不是还说能恢复?!这算哪门子的好事!你到底会不会?要不会,别在我们这装神棍了!”

姚慧慧的口吻毫不客气,李秋白也不恼,好脾气道:

“既是老天爷听了老太太的心愿,要恢复,自然也要看老太太心里的失望和委屈,是不是能散了。”

邱引听明白了,催促道:“哎这不是很简单嘛!老太太要什么,你们就给她什么就是了!人一高兴,就不觉得养儿不如养条狗了!”

“老太太要的,无非就是想看到儿女的孝心。”林幼鱼点了点头,又一脸不解地看向在场的众人,“这有什么难的吗?”

李秋白闻言,笑出了声:“的确是不难!”

他们三人一唱一和,像唱大戏似的,姚慧慧听着听着,脸色却变得异常精彩起来。

她一会儿看看自己的丈夫,一会儿看看那粘在老太太身旁的“王元光”,有些为难。

“可……他妈心里要是一天不爽,元光不是还要再多当一天的狗……要是一直不爽,那不是,那不是……”

“不能这样,不能光看他妈的心情啊,那万一不管我们怎么做,他妈就是不乐意,那不是永远恢复不了了!”

李秋白听着,倒还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听他这么一说,姚慧慧忽然觉得有希望,带着几分讨好凑了过来,连带着语气都客气了不少,“那您说,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既是你们将我请来,这么看,我总归得做些什么才行。”李秋白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这样吧,你们找百来个人问问,如果一百个人里边,有九十九个都说你们孝顺,如此一来,即便是老太太心里仍不顺遂,老天爷也是看得明白的,自然不会再为难你们。”

“只是……务必得让被问的人据实而论。”

“哈!这有什么难的,这个我懂,我懂,就跟电视里,得很多人说哪吒好,哪吒那泥塑身才能恢复真身一个道理嘛。”

姚慧慧不知哪来的自信,自信满满地掏出了电话。

老太太这边的亲戚肯定是偏帮老太太了,毕竟摊上这么一个妈,尽会人前装可怜,元光在老家亲戚眼里的名声都坏了。

她不问这边的人,问别人不就成了。

大约是太自信,姚慧慧当着众人的面,给自己常在一块玩的小姐妹去了电话,还开了公放。

电话一接通,姚慧慧便急着切入正题。

“菲菲,是我,慧子!你快说说,我和王元光难道真的对他妈很差不成?你就据实说,客观了说,咱们都是女人,我虽然不是什么好儿媳,但也不算坏吧?”

电话那头的人被问住了,颇有些为难,“怎么突然这么问了……不过既然你都问了,慧啊,我也劝你一句,对老人家好点。”

“你不想跟老太太住,这我懂,我也不喜欢跟我公婆住,可你们也不必把人丢在老家吧,实在不行,给人把那老宅子修一修也行……王元光这样,是有点白眼狼了……”

姚慧慧大概没想到自己的姐妹说的,竟不是帮她的话,一时有些面子挂不住,匆匆将电话挂了,“她,她不懂,她瞎说的……我再问,再问……”

这一次,姚慧慧手里的电话才刚接通,没等她开口,电话那头的男声便主动开了口:

“慧啊,我和你妈想过了,王元光这样下去不行啊,还是得找个正经工作,这不,你表哥来家里了,我们刚还说给元光介绍工作的事……”

话没说完,电话又被那头的妇人抢去,估摸着是姚慧慧她妈。

“慧啊,我听女婿说你们要换房,元光连工作都没有,哪来的钱哟。他跟我说他妈那边要把老房子卖了,把钱给他,是不是真的?”

“不是我说你啊慧子,你们以前就为了房子的事把你婆婆告了,实在犯不着,这人呐,要是连自己的亲妈都不孝敬着,我和你爸哪敢指望这个女婿……”

姚慧慧的脸色难看起来,急匆匆就把电话挂了。又见大伙儿都看着她,一时越发觉得面子下不来,急了。

一看家里头闹的这事,堵在门口围观的乡里乡亲越来越多,窃窃私语,边说边偷偷朝他们瞥来的人也不少,姚慧慧颇有些恼羞成怒,“你们懂什么,别瞎说,别瞎说!”

“瞧见没有,连自己的爹妈都这么说……这人在做天在看,平时大家都不说,不代表大家心里没想法啊……”

“哪次他们回来,不是跟老太太闹的?我上次还听到了,王元光让他妈早点去死呢……”

“作孽哟!这天底下哪有盼着自己的妈早点去死的儿女。自己住着新房子,把妈丢在破宅子里不管不顾的,现在连破房子都不让人住了……”

“做人不能这样……比畜生还不如。”

“我觉得王奶奶说得也没错,这种儿子,养了还不如养条狗呢!”

一时间,恶言恶语多了,姚慧慧几乎是傻站在那,白着脸,像是受了莫大的打击。

她大概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多的斥责和谩骂,她的嘴唇发白,甚至有些难以置信,“我,我们真的……这么令人讨厌吗……”

“妈,我是个畜生啊!”

就在此时,一声熟悉的叫声伴随着些许哭腔,姚慧慧一怔,不可思议地看向发出这声音的王元光,朝着自己的丈夫扑了过去。

“妈,元光他,他恢复了?您,您不怨我们了?”

至此,王元光本人似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恢复了。

他先是愣了愣,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老太太的腿嚎啕大哭起来,“妈,我真他妈不是人!是畜生啊!”

老太太亦是站在那,不断地直抹眼泪。

李秋白一行人见状,终是轻叹了口气,剩下的事便是人家家事了。

李秋白对林幼鱼等人道:“走吧,回去了。”

他们要走,姚慧慧那边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追了上来,想把人叫住,却又有些支支吾吾地扭捏。

反倒是李秋白脚下一顿,淡淡问了句:“怎么,还有问题?”

姚慧慧这才有些欲言又止,小心翼翼问道:“我老公他……是真的恢复了?”

李秋白闻言,才笑了,一本正经恐吓道:

“是恢复了,不过,只怕后遗症不轻,便是恢复了,也只是暂时的。哪天老太太心里又失望了,难保你先生会不会一觉醒来,又变成了狗。”

言罢,李秋白他们便不再管姚慧慧是怎么个表情,抬脚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直到这会儿,邱引才一脸狐疑地凑了上去,用胳膊肘捅了捅李秋白,小声问道:

“哎李秋白,没听说过茅山派的迁神咒还有后遗症啊?他们这会儿恢复了,难道真是就这么顿悟悔过,解咒了?”

李秋白一本正经答道:“是效力到了,恰好解了。”

“那你刚刚还说……”

李秋白面不改色,微微笑道:“诓他们的。”

6

李秋白一行人上了车,开了半道,都开出村口了,不知为何,林幼鱼忽然频频往车窗外看,然后开了口:“停车……”

邱引不明所以,把车一刹,便见林幼鱼不由分说地开了车门钻了出去。

邱引一个猝不及防,将脑袋探出车外,声量都忍不住一抬:“哎小鱼儿,哪去?”

林幼鱼一回头,便对上了同样往她看来的李秋白的目光。

她顿了顿,下意识地避开了李秋白探究的目光,“我,我落了东西……你们先走,不用管我,我自己能回去。”

蹩脚的借口……

邱引哪能就这么算了,刚想开口呢,却忽然被李秋白打断了,“也罢,我们先走吧。”

说完,又嘱咐了林幼鱼一句:“早些回家。”

林幼鱼的神色有些古怪,点了点头,乖巧应道:“好。”

车一开,邱引才有些不情不愿地问李秋白,“你就心大吧,你就不好奇小鱼儿想干什么去?让她自己回来,万一路上有危险呢?”

天吴也附和道:“是不是自个儿吃独食,吃小鱼干去了?可小鱼儿平时也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幼鱼不敢正视我。”

李秋白的声音蓦然响起,邱引和天吴皆愣了一愣,“啥意思?”

李秋白没有看他们,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眼底幽深复杂,“想来是不愿意我们跟着吧。”

邱引和天吴还是不能理解,李秋白却是淡淡轻笑了一声,“女孩子大了,总是有自己的秘密,你我总不能寸步不离地管她一辈子?”

似乎是这么一个道理……

7

另一头,林幼鱼神色复杂地下了车,直到李秋白他们所在的车驶远了,连车尾灯都看不见了,她才有所动作。

“你想干什么?”

林幼鱼连身都没回,只是忽然开了口。

尾音落地,身侧的树林才缓缓走出一个人来,长身而立,左耳的耳钉颇有些反光,恰是李正风现了身。

对于林幼鱼能够察觉他的事,李正风丝毫不意外。

“如此看来,李秋白的确是修为尽失了?”李正风一开口的话,就颇有些挑衅。

那一车的人,他的修为在邱引和天吴之上,若是他有意隐藏,且毫无杀心,不曾释放丝毫危险的信号,那二人察觉不到他也很正常,可李秋白毫无察觉,那就不正常了。

林幼鱼没有回应他这个问题,只是问道:“那日纸人在我耳畔低语,是你的声音……”

那声音在说,他知道她的秘密……

“诚然,莫说李秋白了,连我都差点被你骗了,当年阴阳鱼炼鼎对你造成重创不假,使你心智受损,但李秋白加诸于你身上的封印也随着松动,修为恢复了不少吧?你早就恢复了,是吗?”

林幼鱼的面色果然变了一变,是谎言被戳穿后的难堪和隐忍,“你如何看出来的?”

“我看不出来。”李正风大咧咧地摊了摊手,“我就是试一试你。但今日从你的反应看,让我瞎猫碰上死耗子了不是?”

这话着实令人恼火,但林幼鱼却并未大动肝火,反而肩膀缓缓一松,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转身回头,抬眸正视李正风,坦言道:

“因为不恢复,他就不会推开我……”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李正风说这些,分明此人的立场尚且不明,敌我不分。

“既然你我以这种方式见面了,你是不是也该对我坦诚一点?”

林幼鱼反倒占据了主动权,“你和密山老祖,是什么关系,和李秋白,又是什么关系。”

那决定了,她是否该想方设法,让他消失。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与密山老祖……确切地说,我是密山老祖,也不是密山老祖。”

李正风笑道:“因为,密山老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类人。喏,我送你的血珀,便是我们的修行方式。”

“人们只见当年同尚是容辞的李秋白在一起的,乃是一位修为突破无妄境的老者,便以讹传讹,将这话说反了。”

“非容辞是密山老祖的弟子,确切地说,密山老祖,才是容辞的弟子。”

密山老祖,只是一个承载修为的容器,同那血珀一样,因而一代密山老祖,只会比一代更强,而他们这类人存在的意义……

“小鱼儿,”李正风一敛嬉皮笑脸,略有些正色,“你曾问过我,这世上有没有神仙。我现在给你的答复却是……这世上可以有神仙。”

“什么意思?”

“所谓羽化登仙,便是修行者的至高境界。”

李正风的眸光发生了变化,那眼底似有崇高的理想和坚定的目标,“没有人能达到李秋白这种境界,化境丹本来就是李秋白的。”

因而,他们才想法设法引林幼鱼入世,引的,正是化境丹。

即使,此举,与李秋白的意思相违背。

林幼鱼眼底的情绪变了又变,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化境丹本就是李秋白的?

可李秋白曾经说过,商容携化境丹入世……

林幼鱼的面色忽然一变,就连眼底,也浮现了剧烈的震撼!

李秋白,容辞,商容……

容辞,容辞,商容辞世……她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见林幼鱼的神色变化,李正风便知道她是个聪明的。

“早在他炼出化境丹的那一刻,便能羽化登仙,可他却为了所谓的七情六欲,放弃了修行者的至高境界,放弃了商容。”

“这千百年来,任何一场天罚,都能令他灰飞烟灭,灰飞烟灭,小鱼儿,不是死亡,是灰飞烟灭,这世上,将再也没有这个人……”

“密山老祖一脉引你入世,就是为了成就李秋白。”

林幼鱼的面色一白,只听得李正风的口气一缓,“你是否将李秋白看作最重要的人?你不妨问问自己,你对他好的方式是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呢?”

“让一个本该无情无欲无相境界的人,承认自己只是个凡夫俗子,然后看着他再一次从这世上消失吗?抑或是……等他承认自己只是个凡夫俗子之后,你终究还是要离开他吗?”

“为了你,他早就做好了辞世的准备……你于心何忍?”

为了你,他早做好了辞世的准备……

8

这么晚了,李秋白还在院子里看书,着实有点反常,看了好半天,也没见他翻一页。

门开了,他也终于有了动静,但一起身,他便微微皱起了眉,是酒味……

只见林幼鱼步履略有些虚浮地回来,脸颊绯红,一身的酒气。

李秋白竟有些不识得她了,脸色也罕见地有些板正,不苟言笑,“喝酒了?”

林幼鱼从不喝酒,他也从来不知道她会喝酒,还把自己喝醉。

“心情不好,就喝了一点。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喝点酒,奇怪吗?”

林幼鱼站在那,低着头,“我本来就不是你想的那般乖巧,这才是我,这才是我,我会骗人,可会骗人了,也小气,也嫉妒,有着可笑的占有欲……”

今夜的林幼鱼,着实是李秋白未曾见过的林幼鱼,她不似从前那般,沉静,内敛,小心翼翼,又时刻保持清醒和敏感,也不似这两年这般,懵懂,乖巧,还有些黏人。

今夜的她……大胆,释放,又带着几分委屈,抬眼看向李秋白的一瞬,眼波露骨,含几分醉意,竟让李秋白都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下一秒,林幼鱼却是带着浑身酒气,钻进李秋白怀里,抬头,垫脚,吻住了他。

李秋白的身形是明显地一怔,他似乎听到林幼鱼压抑委屈的声音,“你心里的人是谁?”

那个让他沾染七情六欲,放弃修行的至高境界,放弃做商容的人,是谁?

李秋白一顿,然后是长长的叹息,低头,回吻她……

自始至终,只有一人。

编者注:本文为《最强宗师II》系列第七篇,本系列每周日上午八点更新,关注系列专辑,即时收看更多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