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强宗师II:抬大轿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AGR)

往吉庆巷,寻无妄斋,此间主人位居玄妙榜首,隐居市井,风水堪虞术法之道无一不精,千金难得其一诺,得之一诺值千金。

1

景华滨海湾交房有两年多了,入住率也高,社区环境算不上多高端,但也清新,户型都不大,胜在地段好,业主多是刚需的年轻人,从项目落地到交房,一切都还算顺利。

杜维胜就没想过这个项目会给自己惹那么多麻烦,刚开始都还好,自打去年一高层住户没看好小孩,翻了消防连廊坠亡后,奇奇怪怪的麻烦事就接二连三。

要么就是年轻人不堪压力直接在家里吊死了,要么就是租户杀人分尸堵塞下水管道,出的桩桩件件还都是人命案,闹了好几回大新闻。

这要出一件事,那是偶然,两年内接连出了三桩人命案,现在舆论沸沸扬扬,都跟凶宅扯上关系了,业主们好不容易买了个房子吧,现在是卖也卖不出去,租也没人敢租,就算能租出去,租金都比周围一圈的老破房还低。

这会儿业主们正围堵在小区门口拉横幅维权抗议,说开发商无良,卖凶宅,要开发商退房,赔偿装修砸进去的钱。

杜维胜让人把车停在马路对面,连面也没敢露,物业和开发商派去的代表都和业主们起冲突了,水压枪都架出来了,想冲散聚集的人群。

那些个年轻人也不是吃素的,高喊着开发商老板的名字,“杜维胜,滚出来!杜维胜,滚出来!”

杜维胜躲车里,这声音听得他一阵阵头疼,于理,他完全可以不管这事,退房赔款?哪条法律它也站不住脚啊。但于情,这事已经不仅影响到公司的声誉了,连正在落地的新项目也受了影响。

跟他一车里坐着的另一个碧水湾项目的负责人正不住地向他吐苦水,“杜总,这样下去不行啊,我碧水湾那边马上就要开盘了,这么搞下去,碧水湾项目要砸啊!”

“这我有什么办法,正烦着呢。”杜维胜愁眉苦脸,这事真怪不了别的,就怪运气,他这两年的运气也太他娘的差了。

正说着,杜维胜看着车窗对面的视线忽然一顿,有些出神,就连边上的项目负责人跟他说了什么,也心不在焉的。

“杜总?您看什么呢?”

杜维胜回过神来,视线却并未随之收回,紧盯着对面人群中走出的一道人影。对方两只手裹紧了大衣,正低头赶路,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一下一个水印。

“没什么,就是看到一大夏天还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觉得奇怪。”杜维胜收回视线,并没有多想,“你刚刚说什么?”

“哦,我说咱要不要请个高人来看看,化解化解?”

同事向杜维胜提议道:“杜总,您还记不记得几年前有个周氏酒店,死活动不了土,一动土就出人命,听说最后是请了个高人出马,事情马上就解决了。我看这事,咱也得找人看看。”

杜维胜听了深思,点了点头,“你给打听打听,看他们先前找的是哪里的高人。”

2

杜维胜这人是吃过苦的,景华地产是他爹妈那辈白手起家干出来的,交到他手上时,也是风雨飘摇,作为当地一家小开发商,能站住脚,实属不容易,关系都是他一杯杯酒喝出来的,项目都是他一趟趟跑出来的,靠的就是人情做生意,因而在这一块,他是很会做人的。

就说吉庆巷吧,他跑了不下十趟了,也没见无妄斋开过门,这要换别的老板,早发飙了,杜维胜却仍一次次往这跑,总算是在来的第十一趟,无妄斋开门了。

邱引把人请进来,杜维胜刚要开口,邱引就打断他了,“景华地产的杜老板,为了滨海湾凶宅的事来的是吧。”

杜维胜面露喜色,“各位果然是高人!”

他还没自报家门呢,人家就知道他姓甚名谁打哪来了。

邱引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晃了晃手里的报纸,那还不是正经的时报,是不知打哪买的八卦小报,“你最近可是红人,上头把你的家底都扒了个底朝天。”

什么情感佚事,杜维胜换了几个老婆,包了几个小三就暂且不提了,就说那滨海湾接二连三出人命的事,都出了好几个版本了,有说对家搞的鬼,有说杜维胜欠下风流债让人做了风水局报复,要他倾家荡产的。

加上他在吉庆巷晃了那么多天了,邱引想不知道他是谁都难。

杜维胜苦笑,“这都哪跟哪啊!”

“行了,你跟我进来吧。”

邱引把人领进了院子里,杜维胜便看见院子里的太师椅上,正懒洋洋地歪着一人,膝上卧着只虎斑猫,那人还不偏不倚,正摊着一份报纸看着,上头花花绿绿的,一看就不是正经小报。

地上还有几分同系列报纸东一张西一张洒落着,林幼鱼正一手端着盆洗好的葡萄,一手湿淋淋地沾着葡萄汁,给地上的报纸翻页,冷不丁瞧见邱引把人领进来了,林幼鱼先是看了看客人,又看了看地上的报纸,一脸的失望,“他就是杜维胜啊?”

那无良小报写的是杜维胜的风流韵事,刊的却是他年轻时的样子,这会儿林幼鱼一抬头,瞧见一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不免觉得和上头的故事对不上号。

“这……”

杜维胜被林幼鱼打量得好一阵尴尬,正打算开口解释,道明自己的来意和困境,便听得一阵报纸折叠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正靠在太师椅上的李秋白坐起了身,收了报纸,淡笑着接过了杜维胜的话头,“杜总不必多言,你的事我们已经略知一二。”

杜维胜为难地看着他们买来的那些无良小报,真的不需要他本尊再解释解释吗……

只见李秋白不紧不慢起身,旁若无人地弯腰,收拾起那摊了一地的小报,嘴里只闲闲道:“你来吉庆巷不下十次,无非是想请我们替你看一看频频出事的滨海湾到底问题出在哪。你既有此诚意,我们自然是要对你做些了解的。”

杜维胜点了点头,其实他也可以给他们买些正经时报的……实在不行,他们公司内部的内刊也行,那上头也有他的基本资料和滨海湾的概况。

收拾罢地上的东西,李秋白方才起身,回头看了他一眼,“但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同意随你去看看事发地块,并非为了替你解公司所面临的困局,而是为了住在里面的人。”

多少人一辈子可能就供得起那一套房,年轻人们想要置换一个家,并不是容易的事。

杜维胜闻言大喜,连忙接话:“是是是,这事不光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大家好啊。这样吧,我在附近定了一桌,家里的老父老母虽然退休了,但对这事很是上心,也想当面向先生致谢,咱们先一起用过了饭,再去滨海湾也不迟。”

李秋白微微弯起嘴角,摇头,“吃饭就不必了,现在言谢,也言之过早,先去实地看了再说吧。”

3

景华滨海湾是个年轻的社区,以经济适用为主,因而在设计上并没有特殊的讲究,最大化利用资源,建筑布局中规中矩,看不出什么问题,整个小区建筑错落环绕,进了小区大门的中间大地块是唯一一处大面积的景观花园。

“在绿化方面的设计还是用了心的。”

一到滨海湾,李秋白便不吝地夸了句。

入门遇水,绿化中央是处人凹形工湖,湖里养了些锦鲤,迎面便是三块瘦长的天然石头错落其中,有些中式庭院的风味,完成了古朴风韵与都市现代化的巧妙结合。

杜维胜也不自谦,应道:“这石头还是我们专程让人运来的一整块太湖石,您别看这个项目虽然不是什么高端项目,但它小而精致,这还是我专程找人做的设计,设计师还在国外拿过奖呢。”

“嗯?”

杜维胜正自夸着,冷不丁被林幼鱼一声软绵绵带着鼻音的轻哼给打断了,整得他不上不下地被架在那,自夸也不是,不夸也不是。

李秋白轻笑了一声,偏头看向林幼鱼,“是看出了什么?”

林幼鱼点了点头,“是觉得在哪看过呢,但又仿得不到位。”

他俩这一人一句的,倒是让杜维胜越发尴尬起来,“仿得……不到位?”

李秋白似笑非笑地扫了杜维胜一眼,“幼鱼说得不错,此举确实有恭王府的影子,毕竟是名臣和珅的府邸,就算是仿其道,总归也不会有太大的错处的,杜总不妨细想,是也不是?”

这凹形人工湖,形状似蝙蝠,因而又称蝠池,通福,也有人说是个聚宝盆。

至于那中央三座太石湖,则是林幼鱼所说的没仿到位的地方,三座瘦石上端中央各有大小不一小孔,小孔于水平线上是相接的,李秋白只那么随手一比划,笑问道:“三孔相接,贯穿而过,像不像一柄横握的铜钱剑?”

杜维胜有些不确定这玩意是好是坏,底气有些不足,“是……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倒是不大,福池锦鲤引福气入,铜钱剑横空于此,阻煞气入,池中喷泉常在,如青烟常燃,可惜……”

李秋白的话音一顿,将杜维胜的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偏又不敢催他。

林幼鱼毕竟耳濡目染,也知道李秋白要说什么,天吴那边早被池中锦鲤引了过去,虎视眈眈地将里头的锦鲤盯得瑟瑟发抖,倒是在边上听着的邱引知道李秋白吊人胃口的老毛病又犯了,急得催了一句:“哎,你倒是说下去啊,这玩意肯定有问题,对不对?要真没问题,也不用接连出三桩人命案,好端端的房子砸手上,倒成了烫手山芋。要真没问题,咱们也不用站这赏那么半天景呢吧?”

“有了这柄铜钱剑,虽然能引福气入,阻煞气进,但也让整个格局有进无出,让浊气也难以出门,对么?”此前林幼鱼只觉得好似哪里不对劲,因而她才说他们仿得不对劲,这会儿李秋白把话说到这了,她才豁然开朗。

李秋白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因而此局之下,若不出意外倒好,出了一起意外,生了浊气,浊气难出,自是困扰其中,带坏了整个风水局。但光论这布局者,却只能说是无功无过,看不出大问题,多多少少是用了心的。”

李秋白轻飘飘的一句话,尤其是“用了心”这几个字,往深了想,却是值得人深思的。

要说他无心吧,也是无心,毕竟谁也没料到会陡生浊气,就算是过错,也不过是个微末的过错,大体布局上的用意是好的。可若真是有心者状若无心,则又意味深长,精妙异常了……

杜维胜也是个聪明人,知道问题出在这了,急忙请教道:“那该怎么办?是不是改了这一处,就能不出事了?”

“恐怕还没那么简单。”李秋白意味深长地问了句:“设计师联系上了吗。”

来之前,李秋白就让杜维胜将项目有关的设计师找来,能见上一面是最好的,若是见不上,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棘手的。

“杜叔!”

正说着,一看起来二十来岁的青年急匆匆下了车,往这跑来,看得出来,是来得匆忙,这会儿还有些喘。

杜维胜见了来人,忙向李秋白他们引荐,“这是小李,李唐,就是我先前跟你们说的参与项目的设计师,虽然还是个新人,还年轻,但是他的设计在国外上学时,也是拿过奖的,能力还是不错的,这个景观花园多半出自小李的手。算是自己人,不怕各位先生笑话,小李还是我女儿引荐给我的,两个年轻人也在交往,不出意外以后估计就是要亲上加亲的。”

估计也是这个原因,杜维胜并未迁怒李唐,大概只是觉得这次犯了风水上的忌讳,纯属偶然。

“人不可貌相啊。”邱引倒是嘴上没留情,鬼才信这事没猫腻,否则李秋白非要见人家干啥。

“邱引,休得胡言。”李秋白装模作样地呵斥了一声,继而意味深长地看向那叫李唐的年轻人,“杜总如此夸赞,看来果然是年轻有为之人,毕竟现在的年轻人在设计布局之余还讲究风水方术,不容易。”

李唐似乎还不大知道自己来之前李秋白他们正在谈论什么,还真当李秋白是在夸他,看着有些憨厚地挠了挠头,自谦道:“哪里哪里,我哪懂这些,倒是家父对这方面有一些研究,这还是我回国后的第一份作品,家父给了不少建议。”

“怪不得了。”李秋白的面色稍缓,看了眼腕上的表,冷不丁忽然提议道:“看着也到饭点了,不知道令尊是否也在本地,不如一起吃个饭吧。”

“这……”

看李唐有些为难的样子,李秋白也善解人意,挑唇一笑,“若是不方便,我们上门拜访也行。”

李唐不太明白李秋白为什么非要拜访他的父亲,杜维胜却不是个吃素的,听出了其中的猫腻,“是不是……”

李秋白没有接他的话,只又话锋一转,指着位处四个方位最边缘的四栋楼的最上方,冲李唐道:“若依旧不方便,带我们去参观参观令尊在滨海湾所置的四处房产也行,耽误不了太多时间。”

话说到这了,李唐的面色果然变了又变,倒也不是慌乱之色,只是觉得诧异,“你,你怎么知道……”

4

李唐也不是个傻的,也觉察处李秋白是有意针对他了,就连杜维胜对他的态度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们家的确在滨海湾有四处房产,不过那也不全是我家的,也有我那几个叔伯家的。我爸的意思是,一家人住得近,也好有个照应,加上这个项目我有参与,杜叔这边能给内部价……”

李唐也说不明白自己在慌张什么,为什么要解释那么多,总觉得这会儿李秋白和杜维胜的话里有话,似乎是疑他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

“那为什么选的偏偏都是位于四个方位,位于顶层的四个角落的边户?”

林幼鱼随口的一句话,倒是把李唐给问住了,有些支支吾吾,“这,这我也没多问……大约是老人家怕吵闹,才选了顶层。至于边户……边户的采光好一些……”

李唐心烦意乱地答应着,边输入密码开了门。

步入门中,里头的装潢大多采用原木,都是装修好的,除却一直无人居住,家具并没有入内,显得有些空旷外,也看不出什么别的不对劲来。

李唐又解释了一句,“装修的事,我也没大管,毕竟工作也忙,各地跑,只听说是装好了,我这还是第一次来。家里也不急着要搬,我也挺赞成的,毕竟新装的房子,空置个一两年,对老人家也安全些……”

李唐的话,李秋白也不知是在听还是没在听,只一只手闲闲地插着兜,也没把自己当外人,自顾自地踏入其中,闲逛了一圈,中途还伸手摸了摸同样是原木打的墙板,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李唐只觉得越发难受,杜维胜看他这样子,心中也愈发不难,“是不是,这里有什么问题……”

“能不出问题吗?地上是木板,头顶是木板,墙上还是清一色的木板,四面八方全是木板,人往里头一躺,这跟那什么似的。”邱引这会儿就算自己是个外行的,站在这也知道有多不舒服了。

“棺材。”

林幼鱼张口就是这两个字,本来邱引说这话时还有些隐晦,林幼鱼却是毫不避讳,直接就将李唐说得变了脸色,也亏得人家涵养好,没有当场翻脸。

邱引干笑了两声,扯了扯林幼鱼,“那啥,小鱼儿,你也别说得这么直白……”

“棺材倒是不至于,”李秋白淡笑道:“好歹四四方方,比之棺材,更像个轿子。李某对木材的研究并不深厚,只能半猜半蒙,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所用的木料,都是柳木吧?”

此时李唐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但还是点了点头,证实了李秋白的猜测不错。

“柳木……不是多用来打造棺材的吗……”邱引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不还是棺材……”

就在此时,早一溜烟跑没影的天吴却不知从哪钻出来的,扯了扯林幼鱼的裤脚,喵喵喵叫了几声。

林幼鱼俯身将天吴捞起,抬头看向李秋白,“天吴说,这里头供奉着骨灰和牌位,就在里头的柜子里。”

李秋白的反应看着一点也不惊讶,邱引也大概听懂怎么个一回事了,问了句:“那其他三个边户,还看吗?”

“我看,不必再看了,多半都是一样的。”说罢,李秋白便看向此时脸色已经异常苍白的李唐,解释了一句:“令尊购置四方位顶层边户,以柳木封四面乾坤,供奉骨灰牌位,实则如四四方方四顶大轿,由底下的人气抬着,以升你们李家后人的气运。试想,底下的活人日夜扛着大轿,被阴人压着,能不生浊气吗?”

加之底下的福池铜钱剑阵,福气入而上抬,浊气降而不出,也难怪住在这小区里的人,会气运低下了。

本就气运低下的人,一念之间,浊气影响,就有可能想不开,如此恶性循环,才造成今日局面。

“好你个李唐!”杜维胜勃然大怒。

李唐的脸色越发苍白,“我,我真的不知道……”

眼见着杜维胜大怒,李秋白忙将人按下了,“当务之急,还是想想如何转危为安吧。”

听他这么一说,杜维胜才想起了这正事,只能暂且先将找李唐算账的心思放下了,“这,这该怎么解?”

“倒也简单,推了那三座太湖石便是了,使浊气出,福气入。至于这四顶大轿,自然是拆了为好,再由人气来镇,破了这抬大轿的格局,慢慢都会好起来的。”

李秋白这话说得简单,杜维胜却有些为难,“推倒太湖石的事倒是好办。这四户房子,要拆,得解决产权的问题……只要肯花钱也能解决。不过,这种房子,就算解决产权问题了,谁敢入住……”

李秋白满含深意地扫了眼邱引,邱引就跟忽然被人打通任督二脉一般,脑袋忽然灵光起来,“哎,我能,我敢,我行!不是我说你啊老杜,你这还是没吃过穷的苦,比那什么风水玄学之说更能压垮人的,就一个字……”

说着,邱引神神叨叨地伸出了食指,“穷!”

他在无妄斋待了这么些年,对这个字深有体会,等人穷到只能睡桥底下了,管他这房子有多玄乎,一准是一窝蜂人等着入住,不花钱还有的住,什么都好说!

眼看着邱引将人老杜勾肩搭背扯到一旁洗脑去了,李秋白这才微微一笑,看向白着脸的李唐,好言相劝道:“这会儿,应该不是我们想见令尊了,该是令尊想见我们了。”

李唐掏出手机,看了眼,这次,再也不意外能被李秋白说中了,长长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我父亲说要见你们。”

5

李唐今年二十八岁,其父李冒今年不过五十出头,按说,就算不能称之为壮年,那也不过才刚迈入中年罢了。

但此时李秋白所见到的李冒,却身形佝偻,如耄耋之年的老者,且这大夏天的,老头子还穿着老式的军大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小唐,你到外面去,我有话想和客人单独谈谈。”李冒将儿子李唐打发了出去,动作有些颤颤巍巍的,想要亲自起身给李秋白他们泡茶,“乡下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连累你们跑一趟,招待不周……”

眼看着对方裹着军大衣,每走一步,脚下深一脚浅一脚都是水印子,看得邱引心惊胆战的,忙拒绝了李冒要泡茶的好意,“你还是别动弹了,都淌水了,别是这天气裹着大衣,里头都湿透了吧?我跟你说,出太多汗,会脱水的,赶紧把大衣脱了。”

天吴正蹲在林幼鱼的肩头,它的嗅觉要比邱引他们要灵敏数百倍,此刻约莫是闻到了李冒军大衣下的味道,被熏得直往林幼鱼的颈窝里钻,那是一股子酸味,泡水泡久了的发酵味。

“不是汗臭味。”林幼鱼扯了扯李秋白的袖子,有些不高兴了,轻轻蹙起了鼻尖,“难闻。”

李秋白无奈地摇了摇头,正要代林幼鱼替她的冒昧直言道歉,反倒是那李冒,浑不在意的样子,还真当着他们的面,脱下了那层军大衣。

他这一脱,众人皆有些发怔,只见李冒那身军大衣下,穿的依然是长袖长裤,但却因为身上湿答答的紧贴着皮肤,没了大衣遮掩,臭味则越发遮掩不住了,紧贴皮肤的布料之下,可以看出不规则皱巴巴的痕迹,李冒又动作缓慢地将自己的上衣扣子解开了,暴露在众人眼前的,赫然便是紧贴着骨头的皮囊。

他太瘦了,骨头都清晰可见,但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身上的皮肤,好像比骨架子大了一号似的,皱巴巴地挂在身上,肤色那还不叫苍白,是惨白惨白的,就跟长期泡在水里泡发了泡皱了一样。

见自己的模样惊吓到了林幼鱼他们,李冒苦笑了一声,又把扣子扣了回去,窸窸窣窣慢吞吞地将自己的军大衣裹了回去,“你们别告诉小唐,他知道我有病,但我们没怎么让他这样看到我这鬼模样。还有,小唐年纪小小的,就让我送出国念书了,这些年才回来,和我们本来相处的日子就短,我做的那些事,他不知情……”

“可怜天下父母心。”李秋白的反应还算淡定,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同情,“可惜世间有因必有果,想是你所受的苦,也有缘由。”

李冒无奈地点了点头,态度谦逊,看着丝毫不像是布下那种损人风水局的居心叵测之徒。

“不瞒先生,早年间,我父母和祖父母那代,还住在黄河边,靠水吃水。不知道先生是否听过,早年间,黄河一代,捞尸的,咱们都管他们叫水鬼。毕竟靠水吃水,也难免有不走运的,死在那里头,得靠这些水性好的水鬼,把人捞出来,好入土为安。

“我祖母,也就是小唐的太奶奶,当年就不幸死在里头了,家里就请了水鬼捞尸。那个年代,水鬼捞尸,除了讨一笔报酬,还有个规矩,得在苦主家里大宴上三天三夜,有时候不好捞人,坐地起价也是有的,不过好在,老太太的尸体给捞上来了,后事也给办好了。不过坐地起价这事,还有在家里大宴三天的事,倒是让我那祖父记了仇……

“后来,不是破四旧吗,我祖父就把同乡的水鬼给出卖了,一顿狠批,听说那老水鬼没挨住,活活让打死了,死之前,也不知道怎么得知的,是我祖父把他出卖的,还给诉了一通通罪状。老水鬼气不过,咒我祖父和后辈必然和水逃不了关系,溺在水里再没人给他们捞尸。您猜怎么着,老水鬼死后没多久,我那祖父,也果然溺死了,我们家再求人帮着捞尸,就没人肯帮了。”

出了李冒祖父那件事后,他们家中,便果真出了不少溺亡人,就连李冒的父母,李唐的祖父母,也都是相继出意外溺死的。

都说是当年那老水鬼动了手脚,人都死了,什么也查不出来了,至今,李冒那位祖父都没被捞上来。

“所以你便布了那损人利己的风水局,为自己的家人转运?”林幼鱼皱起了眉头,半点也没法同情眼前这个看起来可怜巴巴的老头。

李冒无奈轻叹了口气,“打我祖父出事后,我父母也怕了,到处求人,好歹是保住了我们兄弟几个人的性命。但你也看到了,我们生来得怪病,无论酷暑严冬,无时无刻不像被人浸在水里一般发寒,即便都出了一身的汗,我们依然觉得冷。我们兄弟几个,自己遭殃就算了,怎么能再让小辈再跟我们遭殃,就到处求人问方法,总算是找到了办法,人气,就是药啊,短他人之气运,补我之不足。为了小辈不再受苦,我就是隔空斗法,也要和老水鬼斗到底!您瞧,我用这方法,小唐不是挺好的?”

哪怕,明知会害了他人。

6

李秋白打量着这屋子,看得出来,李冒确实是下了不少苦工,书架上尽是些助益修行的书籍手记,李秋白随手摸出了一本,便是《太上感应篇》,封皮老旧,想来李冒是读过的。

“我记得,这本书中,有一句话——故吉人语善视善行善,一日有三善,三年天必降之福。凶人语恶视恶行恶,一日有三恶,三年天必降之祸。”

李冒闻言,怔了怔,颓然下来,“是有这么一句话……”

“方法是好方法,但损人,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哪怕,你是为了你儿子……”李秋白轻叹了口气。

他的话音刚落,忽然,紧闭的门窗忽然大开,呼呼的热风从外刮入,原本颓然坐在那的李冒忽然身形一僵,直挺挺往前扑去。

“李秋白!”

离得李冒最近的邱引大惊,大呼了一声,赶忙上前查探李冒的情况,一翻过来,李冒裹着大衣,本还看不出什么,但那大衣之下,已经有血腥味钻出,邱引连忙将李冒的大衣扯开,果不其然……其下,胸口的位置,血花爆开,李冒早没气了,死的时候,眼睛还睁得老大。

李秋白的面色也是蓦然一沉,事发突然,但他们都意识到,此时的情况,和上次那姓姜的术师的死法一样……

那强势的真气和压迫感,让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天吴更是浑身皮毛炸起,往前迈了一步,现出了虎身来,护在了林幼鱼跟前。

里头的动静惊动了守在外面的李唐,李唐一进来,就看到天吴人面虎身出现在屋里,而自己的父亲李冒还睁着眼睛躺在地上,胸前冒血花,李唐直接脸色一白,眼皮一翻,吓晕了过去。

“李正风……”

蓦地,林幼鱼轻声念出这三字,邱引耳力好,倒是听到了,不知何故,竟是面色大变,“小鱼儿,你刚刚说,说什么?”

林幼鱼抬头,有些茫然地看向邱引,“李正风,是他,我能感觉到。”

因为,他身上,有和李秋白很像很像的气息,所以她总能感觉到,就如同,上次在山里,姜术师死的时候,似乎也有这股气息。

林幼鱼这话一出,邱引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不可能的……这是个,死人的名字。”

正当邱引方寸大乱之时,面色冷沉的李秋白却是冷冷淡淡地吩咐了一声:“邱引,看好李唐。你和天吴在这里头,守着幼鱼,谁也不准出来。”

李秋白说这话时,手中正摩挲着那枚从林幼鱼那取来的血色琥珀,此刻,那里头赫然又多了一丝鲜活游走的血丝。

李秋白说是不让林幼鱼他们出来,但李幼鱼哪里肯,眼见着李秋白孤身踏出了此地,林幼鱼脚下一动便要跟着,却让邱引给拉扯住了。

“你不要拦我。”林幼鱼的面色已经不太好看了,周身罡风四起,那罡风强劲,就连邱引都吓了一跳,显而易见是不高兴了。

邱引顾不得深思,只急忙劝道:“你相信李秋白吗?反正我相信……”

这话,还果真拿住了林幼鱼,顿了顿,她周身的真气渐消,面露了迟疑和为难,“我当然信他,可是,可是……”

“信他,就交给他处理。”

7

夜色。

见李秋白从容不迫从屋里踏出,李正风如见故人,嘴角一勾,带着几分痞气,笑了,刚想说什么,又瞧见李秋白手里的血色琥珀,李正风挑了挑眉:“这不是我赠小鱼儿的?您这样可不厚道。”

李秋白随手将血色琥珀往口袋里一塞,负手而立,轻笑,“幼鱼不需要此物,再者,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怎么不是好东西了,一为惩恶扬善,二来纳他们之修为于其中,助益修行,这可是宝贝,我赠小鱼儿的宝贝,她总能用到。我毕竟也是位列四大宗师,给点面子好不好?”

说着,李正风忽然双眼一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李秋白,“我听闻,你没能扛过飞升天罚,修为全无,快死了?我瞧着,你倒还挺气定神闲。”

李正风说这话时,掌下已然生风,蠢蠢欲动,左耳的耳钉也随着他一笑,熠熠生光,带着些邪肆,又带着几分少年意气。

李秋白看出了他的意图,竟是一动未动,只慢悠悠道:“你久未露面,不正是不敢确信我是否真如传言那般修为全无,即将归天?”

李秋白这般气定神闲,果然让李正风的眼底生出了几分困惑,手心之中真气凝聚,罡风肆虐,如雷霆万钧之势,果然迎面朝着李秋白而去……

灰瓦风尘落定,李秋白依然负手而立,身形连动都未曾动过一下,只是微勾了嘴角问他:“要再试试吗?”

李正风的眼底困惑更深,但随即,却是吊儿郎当一摊手,“不试了不试了,我又打不过你。”

终于,李秋白这才面色一沉,眼底一冷,背过身去,似乎看也不想再多看李正风一眼,“我劝你,别打幼鱼的主意。否则你我故人再相逢,怕就不是今日局面了。”

“为什么?怎么不能打小鱼儿主意了,男未婚女未嫁的。”李正风依旧站在原地,性情乖张,“再者,你是以什么立场,同我说这番话?”

这话一出,李秋白的脚下果然顿了顿,却并未回头,良久,只听得他冷笑了一声,“从来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

李秋白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明显出乎李正风的意料,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继而,便见李秋白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一般,头也未回,迈出了下一步,口中淡淡然道:“你可知我之修为为何未能更上一层楼?无相境之人,应无情欲……”

说到这,李秋白轻轻勾起嘴角,轻飘飘的尾音,也如他慵懒的语气一般,散入了风里。

“但我毕竟只是凡夫俗子,难免的。”

编者注:本文为《最强宗师II》系列第五篇,本系列每周日上午八点更新,关注系列专辑,即时收看更多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