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追寻飞人路遇兄嫂 抢劫官军挚友重逢

初冬时节的武陵山已如严冬,漫天飞雪染白了草棵、树梢,四围嶙峋的峰巅被浓云罩住,寒风嗖嗖。一大早,寻妻儿心切的常维翰就再次进深山老林搜寻飞人,心布愁云。他裹紧了把兄孙亮送给他的虎皮衣,踩了荆棘走,想起一家人在一起的天伦之乐的日子,哀叹如今竟妻离子散,后悔不该携家带口来川,越发急切要找到妻儿。

他走得冒汗时,发现前方有炊烟,心想,有炊烟就有人。这深山老林里,除了他那帮土匪兄弟还有谁?他心里紧张,喷吐出股股热气,莫非是那飞人!加快脚步朝炊烟方向走。

约莫半袋烟工夫,他来到一片密集的草丛地,草比人高,炊烟从草丛里冒出。他扒开草丛走,发现一个山洞,洞里有火光,冒出股股炊烟。抽出腰刀逼近:“洞里有人吗,我是进川的移民,走迷路了……”他话音未落,一个蓬头垢面汉子手持木棍抱了个幼童飞步出洞,他身后紧跟着个白发女,二人步履生风,野鹿般帘入草丛。是飞人和白发女!常维翰紧追,追出草丛追进密林,眼看那怀抱幼童的飞人和白发女消失在密林里。他好生懊悔,自己不该声张,打草惊蛇了。赶紧返回那山洞。如果那幼童是光儒的话,那么宁徙也一定被这飞人和白发女劫持了。宁徙,你……他不敢往下想又满怀希冀,飞步进洞。洞里篝火燃烧,火苗舔着发黑的锅底,黑烟袅袅,锅里煮的像是野鹿肉。他抽出块燃烧的柴火当火把,在洞里搜寻:

“宁徙,你在吗?”

没有回音。

洞子很深,他朝洞子深处走,终于走到洞底,没有发现宁徙。又回身搜寻,寻着兽皮铺垫的带恶臭味儿的凌乱被褥,发现被褥下有件小孩背心,拿起来照火把看,背心上绣有“常光儒”三字,不禁心跳加速,泪水横飞。这是宁徙为儿子绣的呢。是了,他母子确实是被这飞人和白发女劫持了,那飞人所抱幼童就是光儒了。可宁徙呢?也许被飞人藏在另一个山洞,她是难逃被飞人强暴的,于是万般担心贤妻腹中的孩子。宁徙,你一定要活在人世,我一定要找到你,你我乃生死患难夫妻啊!

常维翰将儿子常光儒的小背心珍藏怀中,继续在山林里寻找飞人和白发女,直寻到晌午。

冬日的太阳亮晃晃的,他那心灰冷冷的。他茫无目的地走,想着妻儿音容,想着一家三口近万里西徙四川的万般艰辛,心如刀绞。

“咴儿!”一匹枣红马驰来。

兽皮裹身披白布坎肩的赵玉霞飞身下马:“终于找到你了!”脱下兽皮帽,飘逸的长发滑落下来。

“啊,是嫂夫人来了。”常维翰诺道。

“维翰兄弟,你又来寻找飞人和白发女?”赵玉霞问。

常维翰点头,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赵玉霞锁眉:“遗憾。不过,你寻找妻儿的事有望了,我一定叫孙亮和弟兄们全力为你寻找。”走近常维翰,朱唇里喷出袭人的热气。

常维翰知道,把兄孙亮对年轻漂亮的嫂夫人百般依顺,嫂夫人发了话,孙亮和那些土匪们都会倾尽全力的。心生感谢,还是挪开身子,拱手道:“维翰谢谢嫂夫人。啊,你咋独自出来,恐我兄长会担心的。”

赵玉霞笑道:“我是来保护你的噻。”

常维翰晓得,她跟孙亮学得些武艺,是个有胆有识的侠女子。听她这么说,心里倒热了一股:“谢谢嫂夫人,维翰会保护自己。”

“也是啊,你这个打虎英雄走遍天下也不怕。”赵玉霞说,盯他笑,“走吧,先回山寨,再从长计议。”随即牵了马走。

常维翰迟疑道:“嫂夫人,你,先回吧,我……”

赵玉霞过来拉他走:“看你,自家兄弟还避啥子嫌嘛。”

常维翰就跟了她走。

赵玉霞一路好快活。自从常维翰来山寨后,她就喜欢上了这个仪貌堂堂、武艺高强的男人。涪陵人的她本是富家女,去年,被孙亮掳来山寨。开初,她以泪洗面以死相胁。而孙亮对她百般地好,并不强求。时日久了,她也就违心地顺从了他。孙亮鲁莽匪气,哪会是她心目中的郎君。常维翰却一路忧心忡忡,万般担心妻儿,也担心孙亮误会。他刚来山寨那天晚上,与孙亮喝酒,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是赵玉霞守护在他床旁,为他擦嘴、喂醒酒汤。看着她那灼亮的双目,他就想到夫人宁徙。那之后,赵玉霞时常来开导他,做地道的川菜给他吃。时日久了,他才发现川人所吃辣椒甚好,竟餐餐都要拌辣椒吃,吃野菜也要拌辣椒。赵玉霞笑说,你这个闽西人,竟比我这个川人吃辣椒还凶。说四川这地方潮湿,吃辣椒生热,添火气。孙亮是真诚将他当兄弟看的,叮嘱赵玉霞要关照好他。为此,常维翰从内心里感谢孙亮,觉得他虽是土匪,却甚重兄弟情分。他这么想时,心里释然,跟了赵玉霞走,盘算着吆喝弟兄们踏遍这深山老林,尽快找到飞人和白发女,找到自己的妻儿。

“维翰兄弟,你走累了,来,骑马走。”赵玉霞拉常维翰上马。

常维翰确实累了,却推辞:“不了,还是嫂夫人你骑马走。”

赵玉霞就拉长了脸:“你不听嫂子的话嗦,上马,嫂子我命令你上马!”

常维翰只好上马:“嫂子,你……”

常维翰话音未完,赵玉霞早纵身跃上马背,坐到他怀里,柔软的后背依贴着他的前胸。

“驾!”

赵玉霞猛喝,双腿夹紧马肚,枣红马便“咴儿”地长叫,撒开四蹄。没有提防的常维翰紧抓马缰,身子贴靠赵玉霞更紧。他那心扑扑跳,血液燃烧。他想止住马儿,赵玉霞却不住地吆喝马儿。枣红马奔出密林,驰进白雪覆盖的草地,如同一团滚动的火球。马上的这对年轻男女的心也火热。赵玉霞放声大笑:

“维翰兄弟,你莫怕噻。”

常维翰很喜欢听她这脆悠悠的四川话:“我不怕。”

“驾!”赵玉霞吆喝。

枣红马如箭飞驰。

常维翰也高兴,生长于福建的他从没有见过这等银白广袤的草地。

他俩看见山寨时已是下午。“吁!”赵玉霞喝住马,翻身下马,对常维翰说:“到了,下马吧。”常维翰还沉浸在与赵玉霞骑马狂奔的喜悦里,回过神来,心里骇然,要是被把兄看见将如何是好,赶紧下马,将缰绳交给赵玉霞:“嫂夫人,还是你先行一步为好。”赵玉霞乜他笑,飞身上马,打马朝寨门驰去。

常维翰放慢脚步走,心里七上八下。自己晕了头了,怎么能跟嫂子骑在一匹马上,唉,常维翰,你愧对宁徙愧对大哥孙亮也。“三哥回来了,大哥和兄弟们正等你呢!”看守寨门的皮娃子说。常维翰才发现自己走到寨门口了:“啊,我这就去。”朝皮娃子点头笑,匆匆走。

常维翰走进“聚义厅”,孙亮和弟兄们都齐聚一堂,目光都扫向他。常维翰心里发毛,啊,这么快他们就都知道了!知道啥?自己也没跟嫂子做啥呀。他极力镇定情绪。

“三弟,你回来啦。我晓得你又去寻找我弟媳妇和侄儿了。唉,都怪为兄无能,没能为你找到他母子。累了吧,坐下歇歇。”对身边喽啰,“还不快给我三弟上茶。”

那喽啰赶紧上茶。常维翰接过茶水喝,等待着呵斥。

“三弟,有好多条‘肥猪儿’呢!”孙亮说,他已经宣布常维翰为这山寨的三头目。

常维翰的心平静下来,又要抢人了。他知道,土匪们称抢到的男人叫“肥猪”,抢到的女人叫“母猪”,抢到的细娃儿叫“抱童子”。

“都是些富人?”常维翰问。孙亮对他说过,不抢穷只抢富。

“啷个说呢,二弟郭兴已派人打探清楚了,有帮从湖北来的官军,押解了一帮移民过来,今晚黑路过老子这地界。官军嘛,有武器也有功夫,这笔生意少不得武艺高强的你。”

孙亮这么说时,赵玉霞走来,笑道:“好耶,弟兄们又有酒肉吃了。”依坐到孙亮身边。孙亮捏赵玉霞柔肩,呵哈笑:“夫人,你就等着你要的玉镯吧。”赵玉霞撒娇道:“说了好多次了,就是不兑现,我要的可是翡翠玉镯。”孙亮说:“这次兑现,一定兑现。你想想,有官兵就一定有当官的,狗日的当官的一个个都贪得无厌,一定会有玉镯,会有翡翠玉镯。”为了夫人的这个翡翠玉镯,孙亮一直于心不安。新婚之夜,他迫不及待要扒赵玉霞的衣裤,她却拼死不从。急得他不行,连声问:“玉霞,你既然答应嫁给我了,这又是为啥子嘛?”赵玉霞终于开口,说:“你得给我翡翠玉镯。”他说:“可以可以。”为一直没有抢到翡翠玉镯而遗憾,“给你金条行不行?”她说:“金子有价玉无价,金条我要,可我还要翡翠玉镯,非要不可!”他捣头问:“为啥子偏要翡翠玉镯?”她说:“人家喜欢嘛。”又说,“那翡翠玉镯乃是我表哥送我的定情物,竟让你给弄丢了。”他就捶打自己:“该死,都怪我。”他抢得赵玉霞后,抱了这美人儿跑时骨头都酥了,任凭她舞手蹬脚挣扎喊叫都不撒手,看来,就是在那时候她那翡翠玉镯被挣脱了手腕,不知掉在何处了。他就指天发誓说:“我孙亮不给你翡翠玉镯就不得好死。”他这么说后,才得到了那个销魂夜。

靠依孙亮坐的赵玉霞红霞布面,不住地看常维翰,她还在为方才的打马狂奔而兴奋。常维翰就移开目光,跟身边的二哥郭兴说笑。

土匪们平日里散漫,一到有活路做时个个都精神抖擞。黄昏时分,孙亮喝道:“兄弟们,‘摇线子’去!”常维翰知道,这是土匪吆喝出发的黑话。孙亮、郭兴和常维翰三个头目带领兄弟们到路边埋伏。

这丛林密布的山道是常维翰妻离子散之地,触景生情,他伤感欷歔。

情报准确,冬日在山头埋下脸时,果然见一队被捆绑了双手连成一串的移民队伍走来,两边有持刀械押送的官兵,还有个骑马持枪的军官。常维翰对孙亮低声叮嘱:“大哥,你可要兑现跟小弟的承诺,绝不伤害移民。”孙亮低声说:“三弟,你放心,我晓得你那心情,你就是移民嘛,我先前也是移民呢。我今天跟你说的‘肥猪儿’是指的官军,你回山寨前,我就对弟兄们宣布了,只抢官军。”常维翰松口气,看见移民队伍里有女人,还有个大腹挺挺的孕妇,心生哀凉,倍思宁徙。

“解手,要解手!”移民队伍里有个男人喊。

“解手,解手!”其他几个移民也喊。

“懒牛懒马屎尿多!”军官呵斥,“给他们解开。”

官兵们就给喊解手的移民们松开手上的绑绳。男移民解开裤带就地撒尿,女移民就躲到树丛里方便,那个先喊解手的男人跑到路边的草丛里蹲下解大便。其他移民喊爹叫娘坐下或躺到地上休息。官兵和那军官也累了,也都坐下或躺到地上休息。“个老子的,硬是瞌睡了来个枕头,那个喊解手的喊得好。”孙亮与常维翰对视一眼,大喝,“弟兄们,给老子上!”常维翰生怕伤了移民。土匪们呐喊着包围上去,高喊:“知事的,留下买路钱来,我们只要钱粮不要人命!”这突然的袭击使官兵和移民们都懵了,怕死的官兵撒腿便逃,不怕死的官兵迎上前来。那军官也不答话,持枪催马迎战。

一场混战。

孙亮专寻那军官砍杀,二人你来我往不分高下。那军官武功高强,孙亮渐难招架。那军官怒目圆瞪,持枪朝孙亮刺去。“当!”枪被常维翰的刀挡开,震得他双手发麻,军官火冒三丈,挥枪朝常维翰刺杀。常维翰不惧,持刀相迎,趁机砍了马腿,马儿直立长叫,军官被摔下马来。常维翰欲生擒那军官。二目喷火的孙亮冲过来,挥刀砍断军官喉咙,鲜血喷涌。常维翰遗憾摇头:“大哥,你不该杀他,他也是奉命行事,夺了他的钱财便是。”孙亮怒道:“龟儿子的,差点刺死老子!”常维翰叹曰:“他已没有还手之力了。”孙亮拍常维翰肩头:“三弟,谢谢你救了我,你呀,心太软,这样是成不了大事的。”搜军官衣服,搜到一包银子,却没有玉镯,骂骂咧咧踢了军官一脚。

赵玉霞走来,问:“搜到翡翠玉镯了!”

孙亮摇头:“运气不好。”

赵玉霞就瘪嘴。

军官一死,官兵们鸟兽散,留下几具死尸。孙亮呵哈笑:“弟兄们,‘吆舵子’!”这是撤离的意思。常维翰急了,高喊:“弟兄们,先给移民们松绑!”皮娃子等土匪就去给还被捆着的移民们松绑。移民们连声道谢。

“维翰,是你啊!”那个解大便的移民走来,惊喜道。

常维翰才看清,此人乃是他挚友傅盛才:“啊,盛才兄,是你!你怎么也成了移民,还被捆绑了来?”

傅盛才两眼发湿:“唉,一言难尽。”

夜幕笼罩山寨,“聚义厅”里燃着火把。孙亮大摆庆功筵。孙亮、赵玉霞坐上首,郭兴、常维翰、傅盛才分坐两厢。土匪们猜拳饮酒吃肉,闹翻天。郭兴酒后吐真言:“三弟,就你多事,不让抢移民的钱粮,本来我们是可以抢更多钱粮的。”常维翰道:“移民是来为我们发财致富的,抢不得。”郭兴说:“混账话!”常维翰说:“二哥,你想想,这老大的四川地广人稀,没有人咋会有得钱粮?他们数千近万里来川置业,对于他们个人是垦土发家,对于四川则是复苏有望,四川复苏了,富人才会多,才能抢到更多的钱粮。”郭兴道:“屁话,老子管㞗不了那么多。”常维翰打趣道:“上升为气下降为屁,屁话也来自肚腹,也有金玉良言。”孙亮听了呵哈笑:“我三弟就是肚子里有文墨,会讲话。”郭兴不笑:“文墨当个㞗用,填不饱肚子屁都没得放的。”赵玉霞扑哧笑,又愣眉呵斥:“郭兴,就你狗日的话多。”郭兴就隐了声。孙亮劝道:“二弟,我们从官军那里还是抢到了不少的银子和粮食,就且听我三弟的,他就是移民,我们去抢移民不是在挖他那心么。再说了,老子原先也是移民呢。”郭兴猛喝酒,耿耿于怀。

酒足饭饱,常维翰、傅盛才二人睡到豆火扑闪的小木屋里说话。

傅盛才长常维翰六岁,在闽西做生意时被恶人敲诈,是当时开武馆的常维翰解救了他,从此俩人结为挚友。常维翰知道,出身贫寒的傅盛才开先是个货郎,挑担子四处叫卖,后来做起了山货生意,还不畏艰险长途跋涉把生意做到了四川。他这次进川,深切体会到了其路途的险恶,赞叹傅盛才的能耐,说了自己妻儿离散无奈进入匪巢之事。傅盛才理解、同情,也说了自己这次被绑架的事情。他做生意的大本营在湖北省麻城,这次外出回麻城后,听账房先生说,官军把一个个村子围住抓人填川,叫他千万要小心。他不信,移民都是自愿进川,哪有抓人进川的道理。账房先生说:“万岁爷有令,要给移民进川有功的官员重赏。”他回道:“这没错,四川就是得多有移民进去。”他没有想到的是,那日,他下乡去收账藏书网,还真被官兵抓了,强迫他移民填川。无论他如何解释、申述都无济于事。常维翰听后,唉唉直叹:“这是啥世道,这官府不成强盗了。”傅盛才道:“可不就是强盗。他们抓人填川,就是想获得赏赐。唉,官府官府,如狼似虎,我做生意就常被官府勒索。”他俩说时,孙亮和赵玉霞走进来。

孙亮笑道:“我说对了嘛,官府如虎。三弟,你看,你朋友也这么说。”

常维翰就招呼孙亮和赵玉霞坐。四人说话间,赵玉霞埋怨孙亮依旧没有实现给她翡翠玉镯的诺言。孙亮说下次定给她抢一个。傅盛才就偷偷摸着自己怀中的那只翡翠玉镯,商人的他说起玉镯的事头头是道:“这上好的翡翠玉镯呢,圈口的大小与条子的粗细协调美观,有精细的雕刻纹饰,手感极佳。”赵玉霞拍手道:“就是,我表哥给我那翡翠玉镯就是这样的。”傅盛才欲拿出怀中的翡翠玉镯给她看,又没有,不能拿出来,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么。

就是这只翡翠玉镯,引发了一场铁血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