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溅匪巢壮士西奔 登门赵宅夫妻擦肩

当晚,孙亮、赵玉霞走后,傅盛才就拿出他怀中的那翡翠玉镯给常维翰看。常维翰接过玉镯观赏,果然美不胜收,手感极好,连声叫绝。傅盛才说:“那赵玉霞要的就是这种玉镯。”常维翰道:“人家刚才那么求这稀罕之物,你咋不就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孙亮,让他了了他那夫人的心愿,好歹人家还是搭救了你。”傅盛才摇头:“我最痛恨土匪,不能给他。再说了,如果不是你打了招呼,他们还不是连同我们一起抢。你就是移民,他们还不是把你抢了。这翡翠玉镯是我在老家买的,断不会送给他。”

次日一早,傅盛才一定要告辞回湖北,说有几笔大买卖须赶去定夺。常维翰理会。临别前,傅盛才还是把那只翡翠玉镯给了他,说是由随他处理。送走傅盛才后,常维翰就去见大哥,打算把这玉镯送给他。

孙亮住的木屋在“聚义厅”后面。常维翰来到孙亮住屋时,赵玉霞正在门口梳头。蓬松头发的她披棉袄穿薄裙,一双赤脚靸拖鞋里,见他走来,好高兴,看见他手中的玉镯:“哇,翡翠玉镯!”伸手夺了去,红霞满面。此时,常维翰身后传来孙亮的咳嗽声,赵玉霞立即返身进屋。

常维翰愣怔片刻,快步离开。自己一大早遇见刚起床的嫂夫人,她又拿去了自己手中的玉镯,万一大哥误会咋说得清楚。尤使他惊心的是,昨晚散席后,二哥郭兴凑到他耳边说:“你跟嫂夫人少接触些哈。”他正色道:“二哥,我乃正人君子,你啥意思?”郭兴皮笑肉不笑:“随便说说,关心我三弟噻。”郭兴这么说,他心里稍微稳实。可联系到此刻玉镯这事,如果对他心怀忌恨的郭兴添油加醋乱说,事情就麻烦了。这之后,他一直提着颗心,想脱离匪巢脱离这是非之地,可寻找妻儿之事又使他难以决断。而大哥孙亮依旧对他器重如常,才慢慢放下心来。

那日,他又去老林搜寻飞人和白发女,又遇了嫂夫人骑了枣红马跟来,对他道:“谢谢你送我的翡翠玉镯,你放心,我不会跟孙亮说。”他道:“你但说无妨。”她媚笑:“你我之间的事,我才不给他说呢。”他欲解释,赵玉霞盯他笑,打马离去,回首喊:“维翰,我喜欢你!”他目视跑远的赵玉霞摇头苦笑。自那,他时时避开嫂夫人,一心一意寻找妻儿,巴望找到妻儿后赶紧离开。

除夕夜,“聚义厅”里添了火烛,篝火“哔剥”燃烧,酒肉飘香。孙亮召集弟兄们吃团年饭,猜拳行令,虎吃豪饮,直闹腾到深夜。赵玉霞喝高了,能歌善舞的她在场中舞手跺脚唱:

蜀水妹儿长成材,手把栏杆盼哥来。

终于等得花轿到,棒打鸳鸯好伤怀。

郭兴等土匪拍手叫好,常维翰惊叹赵玉霞歌喉、舞姿俱佳,半醉的孙亮呵哈笑,他少有见到夫人这样高兴。

蜀水妹儿好伤怀,我哥你咋还不来。

你来为时已晚矣,来世比翼站阳台。

赵玉霞唱着、跳着,泪水飞洒,从怀中掏出那只翡翠玉镯戴到手腕上:“哥,我找到了,找到翡翠玉镯了!”孙亮不笑了,疑惑道:“夫人,你遇见你表哥了?”赵玉霞盯孙亮摇头,哭骂:“找不到了,孙亮你坏,你不是人!要不是你,我咋,咋会跟我表哥分开,咋会当了这土匪婆!”摇晃走到常维翰身边,亮出玉臂上戴的玉镯:“是我三弟,不,是我维翰哥给我的。”孙亮锁眉道:“玉霞,你莫要乱说?”赵玉霞步态不稳:“我没,没乱说,真,真是维翰哥给我的。”说着,哇哇吐,苦胆也吐了出来,软瘫到地上。满面酒色的常维翰面红耳赤,心生怒怨,这个嫂夫人,冤煞我苦煞我也!郭兴怒盯常维翰。孙亮没看常维翰,抱了赵玉霞回住屋去。郭兴跟了去。

孙亮回到“聚义厅”,面色骤变,对常维翰道:“三弟,大哥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吧?”常维翰答:“没有,大哥对我很好。”孙亮二目喷火:“可你,为啥子要勾引你嫂子?”常维翰申辩:“绝无此事。”孙亮拍桌子:“你还狡辩,你偷偷送玉镯给她,还跟她同骑一匹马!”常维翰心惊,又镇定:“大哥,我乃堂堂正人君子,没有这等事情。”郭兴吼道:“常维翰,你还不说实话,皮娃子可以作证,他亲眼看见你跟我嫂子骑在一匹马上。”拽过皮娃子,“皮娃子,你说,是不是?”皮娃子战战兢兢:“是,是有这么回事。”

“把常维翰给我捆起来!”孙亮大喝。

郭兴求之不得,招呼身边几个土匪朝常维翰走来。

常维翰“嗖”地抽出腰刀:“都别过来,老子这刀不认人!”

土匪们晓得常维翰的功夫,都停住步子。

常维翰对孙亮拱手:“大哥,小弟与嫂夫人绝对清白,否则,我情愿头顶乘祸,赴汤蹈火,滚案受刑。”郭兴喊:“大哥,莫听他的,捆了再说。”孙亮道:“给我拿下!”

土匪们一拥而上,常维翰只好挥刀相迎。他知道,土匪的刑法狠毒,轻则“挂黑牌”、“打红杠”;重则“吹灯笼”,就是挖眼睛,或是“砍桠枝”,是宰手脚,抑或是“短利子”,是割舌头;严重的则是“拿梁子”,即是砍头,或“三刀六个眼”,被乱刀戳死。那郭兴对他当三头目很是不满,怕智勇双全的他夺了他那位子,想置他于死地。他想,如被他们捆绑,会冤死在这匪巢的,自己则不能救妻儿不能实现置业发家之愿了。便使出浑身解数与土匪们对打,且战且朝“聚义厅”外逃。孙亮见郭兴等土匪制服不了常维翰,操刀追杀。常维翰拼死杀开血路逃到寨门外。孙亮穷追不舍。常维翰抵挡着孙亮的快刀,喊:“大哥,你且听小弟细说……”话音未完,孙亮那刀尖直刺他额头,拉了道血口。他怒道:“大哥,你竟然如此绝情,小弟也就不客气了!”飞刀回刺孙亮额头,孙亮那额头鲜血飞溅。孙亮怒喝:“看刀!”挥刀砍常维翰脖颈。常维翰侧身躲开,顺势猛虎掏心,刀尖直刺孙亮胸脯。孙亮不及躲闪,面色煞白。刀尖舔了一下孙亮的胸脯,收了回去。常维翰抹额头鲜血:“大哥保重,小弟去也!”飞步跑走。

郭兴一伙土匪持火把呐喊追赶。

体力不济、满身血污的常维翰夺路奔逃,终于听不见了土匪的呐喊声、看不见了火把的亮光。

微曦初透。常维翰逃至乌江岸边,他不知道宁徙就是在这里登船西去的。乌江流水哗哗,岸边无船无人。一旦土匪们追来,我命休矣。

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赵玉霞催枣红马驰来,滚鞍下马,撕下块衣裙为常维翰包扎额头的伤口,哭道:“我酒醒后方知此事。维翰,都是我害了你,这山上你是不能待了。寻找你妻儿之事你尽管放心,我赵玉霞会倾心尽力的。”塞给他一包银子和一张字条,“你去荣昌县路孔寨找我表哥赵书林,他会相助于你的。”说了自己被掳上山的遭遇。常维翰听后好同情:“不如你与我同行,我们一起去找你表哥赵公子。”赵玉霞失神摇头:“我赵玉霞无颜再见他。”依到常维翰怀里哭泣,“维翰,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做大事之人,但愿我们后会有期。你放心,只要我玉霞在人世一天,就会为你寻找妻儿一天。”常维翰感动:“你今后咋办?”赵玉霞道:“大不过是死,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再说了,孙亮也不会把我咋个,我已怀了他的娃儿。”

二人说着,天光大亮,一艘扁舟驶来靠岸。袒胸露背的船老大颈子上挂着几块铜钱,恶脸道:“妈耶,就只有两个人。”远处传来喧嚣的人声。赵玉霞心惊:“不好,郭兴他们追来了,你快走!”推常维翰上了扁舟。船老大不开船,说是得多上些人再开。赵玉霞就给船老大一把碎银,说:“还不快些开船,‘打歪子’的来了!”船老大晓得这土匪黑话,“打歪子”就是劫船,罩目看,果见一群土匪跑来,揣了银子,急喝水手撑船离岸。

赵玉霞牵枣红马立在岸边,挥泪道别:“维翰,保重!”

常维翰朝岸边的赵玉霞拱手:“嫂夫人保重!”

扁舟行至中流,郭兴一伙土匪撵到江边,跺脚叫骂。

常维翰在涪陵码头下船,日夜兼程直奔荣昌县路孔寨。赵玉霞给他那张字条上写有赵书林家的住址和她给赵书林的信。他那额头的伤口不深,伤口愈合时,终于进了路孔寨,沿坎梯老街走,多数房屋破旧,唯一一座高门房院气派,门首挂有“赵家大院”的匾额。认定是此处,敲门后,看门人开了门。赵书林不在家,管家吴德贵听他简诉来由后,好热情,唤丫环端来热水给他洗脸,又寻来衣服让他换下血衣。他换上的是赵书林那四面开叉的长袍冬服。丫环说,天气冷,又给他戴上了主人的翁帽。他在赵书林家堂屋里坐等主人,喝过三泡清香的荣昌绿茶,疲劳顿消,起身出堂屋转游。

大户人家赵书林这“赵家大院”乃是走马转阁楼,四合院、三重堂、大槽门,背靠濑溪河。房院的正侧分明,设有厨房、牛屋、猪圈和储藏室。院子里有宽敞的天井,天井里有假山和草木花卉。看着这房院,他便思念起闽西老家望月岭那土楼,哀叹自己命运多舛。

赵书林提了精致的竹篾礼盒进到宁徙家的院坝里时,宁徙正在给双胞胎儿女喂奶。“给娃儿喂奶啊。”赵书林笑问。“赵相公来了,院坝里有竹凳子,各自坐。我刚从田里回来,娃儿要吃奶。”宁徙背对了他说。

宁徙家这房子在高坡处,坡下的濑溪河如同一条细细的银带。赵书林家那“赵家大院”就在濑溪河下游的路孔寨里,挨靠河边。两家人上下隔河远望。宁徙与赵书林相识后,有过来往。冬天终于熬过,她一大早便开始忙碌,喂完那头荣昌猪,就扛了锄头下田。长工已经赶水牛犁了两块田。地多人少,只有一头水牛,多半靠人力。老憨蹲在田边捏肥球,肥球育苗节约种子,用水少,这上千亩山地只能多种旱粮。老憨累饿得皮包骨头。地多花销大,买水牛、农具、家具、种子,请长工、日常的吃穿用花销,所带银子途中已经用完,所带银票去“官钱铺”兑换的钱也已经花光,长工们的工钱还欠着。幸亏赵书林派管家吴德贵送来米面、腊肉,又找乔村长借了些钱,这才吃了顿说得过去的团年饭。眼下,囊无余粮,枕无余积,就指盼秋收补欠。太阳当顶时,桃子提了米羹来喊开饭,她才回屋吃饭,喂奶的她吃的是白米稀饭。她让老憨跟她一起吃,老憨不从,说是恐长工们有闲话。老憨带长工有办法,跟他们同吃同住。饭后,她去摇篮里抱起光莲、光圣,惯常地在院坝里给两个孩子喂奶。她终日里半饱,奶水少,就用手挤奶子,两个孩子才不哭。心里凄然,我一个妇道人家,年纪轻轻就饱受这么多的磨难,往后的日子咋过。她这么想时,赵书林来了。

赵书林放下精致的竹篾礼盒,寻了竹凳坐下,心里不安分。他上次来,也遇了宁徙在喂奶,也是这么背对了他说话。这个宁徙长得实在漂亮,几近十全十美,唯鼻唇沟略深、嘴唇稍厚,可这“瑕疵”却更加引人心动。又能文能武,是个少见的奇女子。还没娶妻的他想,世间都是英雄救美人,自己却被美人救,怕是有缘。管家吴德贵看出他那心思,说:“别个娃儿都有了。”他道:“她说她男人在外经商,咋就一直不落屋?”吴德贵说:“即便是她男人不在了,老夫人也不会答应的。凭你这身份、家产、才学,啷个说也得讨个黄花女子。”他直言:“我还真喜欢她。”吴德贵说:“单相思。”

“赵相公,有事?”

宁徙喂好奶,扣好衣扣,转过身来。她喂奶不避人,可不知怎的,却避着赵书林。阳光照在她那瘦削、发白的脸上。赵书林看着更是动人,他并不知晓宁徙那失去夫君和儿子的痛苦遭遇,也不了解她家现今的困境。他知道的是,这些年,陆续从湖南、湖北、江西、广东、福建、陕西来了不少移民,有的发了家,有的度日难。从宁徙的穿着举止看,从他一来就修房子雇长工看,应该是殷实人家。不过呢,她毕竟不是当地人,邻居嘛,好多的事情都是可以相助的,何况人家还救过自己。他还这么想,也许她男人死在来川的路上了,这样的事情多。

“邻居啊,过来看看。”赵书林笑道。

宁徙笑,起身将两个孩子抱进屋放到摇篮里,泡了两碗苦丁茶端出来,拉过竹凳子放碗茶:“赵相公,请茶。”

赵书林端起茶碗喝茶,好苦,心却热:“嘿嘿,这春节后的太阳还热。”

“你刚走了山路,咋不热。”

宁徙也喝茶。自从认识赵书林后,她也希望他常来,说些家常话,谈古论今。她发现赵书林很有才学,说的好多事情她都感兴趣。他给她说了路孔寨的来历,说是明朝那个云游到此的真敖和尚,募资修了万灵寺,有一天,他发现了坡边有六个石孔,好像跟河水是相通的,就朝石孔里倒了些糠壳,糠壳果然从河水里冒了出来,就把这里叫做“六孔河”了,后人又喊做了“路孔河”、“路孔场”、“路孔寨”。当然,她与赵书林只是偶然相识,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己孤儿寡母之事不能说,免得遭人欺负引来麻烦。她对老憨也叮嘱过,就说她男人在外经商。

“啊,前一阵忙着过年,走人户,这才来给你拜年,带了点香肠来,是广式的,你一定喜欢。”赵书林说,打开精致的竹篾礼盒。

“谢谢,给你拜年了!看你啊,又送东西来。”宁徙道,眼馋地看竹篾礼盒里塞满的黄亮的香肠,心想,可以给老憨、桃子和长工们打牙祭了,“送这么多啊,咋谢你!”

赵书林道:“是我该谢你,谢谢你救我。”

宁徙道:“都好久的事情了,还说。”

“啊,你夫君过年也不回来?”

“他生意上的事走不开。”宁徙道,岔开话,“呃,你别说,你们四川的香肠呢,也好吃,就是太咸。广式香肠带甜味,我喜欢吃。呃,你会做广式香肠呀,教教我。”

赵书林就来了劲儿,说是跟他姑妈学的,说了广式香肠的做法。宁徙听了笑,瘦猪肉都要七十斤啊,做那么多。赵书林说,家里主仆多。俩人东拉西扯,说到了移民的事情。

“你圈了上千亩地啊,不过呢,地多也并不都是好事情。”

“为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想想,四川十分缺人,皇帝生怕没有人进川,故而发布了优惠移民的诏令,鼓励大举移民填川,还对有功的官员给予重赏。就有这样的诏令,凡候选州同、州判、县丞、举贡、监生、生员人等,有力招民进川者,均授以署职之衔。凡招民入川三百户者,就给与俸禄,授为知县。在川的武官,如数招民垦荒者,准于升迁。这就刺激了官员们千方百计招民入川。”

“这诏令不错呀。”

“是不错。可此一时彼一时,随着进川人口的增多,钱粮自然也会增多,就少不得那官府要与民争利了。”

“为啥?”

“因为,普天下的土地都是皇帝的,管理土地的都是皇帝授命的官员,猪儿再肥也是在圈里的。”

“倒是呢。不过,你也想得太远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你的分析有道理。这么说,将来官府会把我家这田地收回去?”宁徙担心起来。

“我想倒不会,不过,朝廷自有朝廷的办法,官府也自有官府的办法,比如增加税收什么的。”赵书林说。

“说了垦荒六年后才征税的,还说滋生人口永不加税。”

“但愿如此。”赵书林叹曰,“事情常常会走样,朝廷说,给招民入川的官员封赏,那些官员就捆绑了外省的移民来川。”

“真的?”

“真的。”

“这可不得人心,朝廷未必就不管?”

“天高皇帝远,那康熙爷也许根本就不晓得这事。即便是皇帝下属的大官们知晓了,要嘛,惩处一两个太过分者,要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敢如此胆大妄为者,都是做有准备的。或则报喜不报忧得以升迁,或则拿钱去疏通得以升迁。升了官就等于添了银子,银子多了就可以做更加胆大妄为之事。不是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嘛。”

“这些家伙,也太没有王法了。”

俩人说着,吴德贵喘吁吁跑来,喏道:“少爷,屋里来客了。”赵书林问:“是哪个?”吴德贵就凑到他耳边说话。他听后,立即起身,对宁徙拱手:“实在对不起,我一个远朋来了,改日再来登门拜望。”宁徙说:“你慢走,常来。”赵书林连声道:“要得,要来的。”跟了吴德贵快步走。

赵书林随同吴德贵赶回自家堂屋时,常维翰正在欣赏墙上的匾额,念出声来:“忠厚为传家之宝,勤俭乃置业之由。”赵书林拱手道:“啊,实在抱歉,我出门有事,让你久等了。”常维翰回身拱手:“是我来麻烦你啊。”赵书林请常维翰入坐,招呼丫环添茶。常维翰就将赵玉霞写的那张字条交给赵书林。赵书林迫不及待看,双目潮润,挥手让吴德贵和丫环退下。

常维翰说了前来投奔之原由,赵书林感慨万分,设宴款待。

席间,赵书林得知常维翰长他五个月,酒过三巡,挥泪道:“常兄,我一直在寻找玉霞,不想她竟被逼做了压寨夫人。”表妹赵玉霞被土匪抢走后,他一直伤感、自责。吴德贵劝他,事已如此,你也不要过于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他姑妈说,这都是命,你和玉霞都得认命,时间这么久了,姑妈再为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媒婆来说过几次,不是他姑妈看不上就是他不中意。

常维翰宽慰:“好在孙亮待赵玉霞不错,这也是不幸中之大幸。”

赵书林举杯:“常兄,你如能够救我表妹回来,我当重谢!”饮尽杯中酒。

常维翰干杯,说:“要说救你表妹不难,只是……”

“只是啥,请常兄直言。”

“赵玉霞她是誓死不回来,她说,她无颜来见你,她……”

“她怎么了?”

“她已有了身孕,她说她命中注定要当土匪婆了。”

赵书林听了捶胸跺脚:“我苦命的玉霞……”

当晚,赵书林伏案写了封书信给常维翰,说:“这县里那程师爷是我一远房亲戚,会给你安排个差事做的。”常维翰好感激,他和宁徙原本就决定在荣昌县安家。搭乘扁舟时,他向船老大打问过妻儿之事。船老大恶脸道:“不晓得,我搭过恁么多的人,啷个记得清楚。”他给了他一锭银子。船老大就说:“你说详细点儿。”他就细说。船老大道:“是去年热天啊,我倒是载过福建来的移民,把我这船挤得好满,说话叽里呱啦的。对头,是有个年轻的大肚子女人,带了个细娃儿。”他急切道:“那孩子有一岁多。”船老大点头:“差不多,那娃儿被飞人夺走了。”他听后大叫:“那就是我夫人就是我儿子!”是了,儿子被飞人夺走了,可宁徙去哪里了呢?他追问船老大,船老大摇头:“那些人都是在涪陵码头下的船,他们去了哪里我啷个晓得。”

常维翰在赵书林家住了一宿,次日一早便告辞。他想,先去县里寻个差事落脚,再寻妻儿。期盼宁徙能来荣昌县安家。也担心宁徙没有来,如同自己一样,她也在多方寻找他和儿子。更担心的是,她腹中的孩子是否平安降生,现今他母子如何,还希望能够打探到老丈人宁德功的真实下落。愈发心情迫切。

赵书林送走常维翰不久,宁徙带了老憨和两个长工来向他租借耕牛、犁耙。赵书林连声应承,说是不要租金。宁徙不从,说是秋收后一定还清租金和利息。吴德贵招呼下人牵了三头耕牛和三套犁耙来,老憨和两个长工扛犁牵牛先回。

赵书林请宁徙到堂屋里坐,丫环泡上茶来。经历了赵玉霞事打击的赵书林心灰意冷,宁徙的到来使他那心又热烈起来。现在看来,他与玉霞是无缘了,眼前这个美丽聪慧的宁徙能否成为自己的夫人呢?他这么想,盯了宁徙想说什么,却道:“难得你登门,就在我这里吃午饭。”宁徙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红了脸喝茶,欲言,赵书林那三十六七岁的姑妈赵秀祺端着银质水烟枪走来:

“林儿,你怎么随便带个妇道人来屋里?”

赵书林作了解说。

赵秀祺冷眼盯宁徙:“你既然已经借到了我家的耕牛、犁耙,就该早些回去忙活路。”

宁徙显得尴尬,起身道:“谢谢啊,我这就回去。”

赵书林一心想留下她吃午饭的,又看姑妈冷着张脸,只好送她到门外:“你,莫生气啊,我姑妈就是这脾气。”

宁徙笑道:“我咋会生气呢,真是谢谢你啊。”

赵书林遗憾地目送宁徙走去。

宁徙走出“赵家大院”,去了濑溪河边,登上大荣桥往前走。习惯地往下看,白银石滩在天光下泛着银辉,石滩下的北河岸就是她从家乡带来那青花瓷碗落水的地处。不想,那地处的上方就是“赵家大院”的后院。心里快慰,相识了赵书林这么个好乡邻。也遗憾,她姑妈好像不太欢迎自己。她这么想着,走过了大荣桥。下桥后,见一口中念念有词的穿麻布长衫的不老不少的算命先生,心想,他完全可以做另外的行当。各自沿河岸的小路走。她本是想跟赵书林说说话的,见他姑妈脸色不对,只好告辞。赵书林对她说过,她姑妈至今未嫁,性情孤僻怪异。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赵秀祺,心里暗叹,年轻时的她可是个美人儿。她不理解赵秀祺为啥至今未嫁,一定是有什么原由。她这么想时,就回身走到那算命先生的摊子跟前,看了看摊边旗幡上那“看相算命”四个字。

算命先生不看她,自顾说:“观人之相貌,先观骨格,次看五行。量三停之长短,察面部之盈亏,观眉目之清秀,看神气之荣枯,取手足之厚薄,观须发之疏浊,量身材之长短,取五官之有成,看六府之有就,取五岳之归朝,看仓库之丰满,观阴阳之盛衰……”

宁徙听着笑,坐到摊前,学过医术的她不相信算命。医道乃天道,百草治百病,占卜算命、装神弄鬼都是糊弄人的。问算命先生:“先生真会看相算命?”算命先生这才抬眼看她:“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宁徙想,也是呢,自己咋就坐到他摊子跟前来了呢?算命先生道:“夫人是在找人?”

宁徙心里咯噔一下,可不,自己一直在苦苦找寻夫君、儿子和父亲。就想,他也许会说出些道道:“请问先生,你看出我要找谁了吗?”

算命先生不说话。

宁徙理会,赶紧掏出两个铜钱给他。

算命先生收了钱,对她一番打量,问:“远的还是近的?”

宁徙吃惊又不解,他还真能算准?他这话是啥意思?如以地域看,夫君和儿子是在武陵山与她失散的,而父亲有可能就在荣昌县,那么就是父亲近;如果以时间看,自然又是父亲远了。说:“远的吧。”能够了解到他三人中任何一个人的行踪,也是不幸中之大幸。

“夫人是姓宁吧?”算命先生道。

宁徙颔首微笑:“正是。”这不算啥,这里的人户不多,游走四方的算命先生是有可能了解到她的姓氏的,急切想听下文。

算命先生道:“你要找的人是至亲。”

宁徙暗叹,点头道:“是的,他们在哪里?”

算命先生却起身收摊,扬长而去,边走边道:“世事无常,人生苦短,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呃,你……”

宁徙火冒,欲呵斥又止住,他是在暗示她什么?“世事无常,人生苦短,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阵激动、振奋,莫非他们都在人世,都在四川!

自那,宁徙每次过大荣桥,都渴望见到这位算命先生,却一直未见。遗憾当时没叫住他问个究竟。老憨说:“算命先生说话都是这样,不阴不阳半吞半吐,你不是不相信算命的么。”她道:“我是盼望找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