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孤儿寡母嘉富安家 主仆二人拔刀相助

荣昌县路孔寨小荣村这片丘陵山地如同一把巨大的椅子,宁徙的新家就建在其“椅座”处。是座有气势却简陋的房子。说它有气势,是此屋的地基夯呈半环形,有拓展的空间。简陋呢,不过就是栋土木瓦屋。宁徙称之为“篾瓦土楼”。是就地取材,用当地的黏沙土混合夯筑成墙基,用竹板、木条作墙盘,施工容易,造价便宜。她还在后山修了座有客家风格的小土地庙,供奉了“跷脚土地菩萨”的泥塑像,在四周栽了树子。她老家望月岭那土地菩萨就是一只脚横跷在身前的,家乡人崇敬地称为“跷脚土地菩萨”。她是凭记忆请匠人塑了这泥菩萨的,还刻了“土地老爷神位”的石碑,在石碑上照刻了家乡土地庙石碑上刻的“金其里,银其里,金银在这里,谁能识得破,要得千担米”的隐句。她人虽离开了闽西故土,对土地的祈望却更加强烈,春祈秋报,祈盼土地爷保佑在川种粮丰收,置业发家。

这里的秋天闷热难耐。安顿幼女常光莲和幼子常光圣入睡后,一身淌汗的宁徙端了簸箕坐在门口筛干包谷,就看见高挽裤腿敞胸露怀的老憨扛锄头走进院子里来。老憨长她半岁,肤色黝黑。

宁徙是携子女路过重庆府时遇见老憨的,当时,乞讨度日的老憨衣不遮体,躺在街边的屋檐下,因患疟疾病而奄奄一息。宁徙心生怜悯,给了他几块铜钱。他说:“叨谢啊。”宁徙听出他是福建口音,一问,他也是从闽西来川的。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宁徙自幼跟邻居老郎中学过医术,就为老憨诊病、买药、熬药、喂药,守护他几天几宿,老憨得以死里逃生。病愈的老憨朝她跪拜磕首,指天发誓当牛做马侍候她一生。宁徙同情他无依无靠,自己也确实需要个帮手,就收留了他。

有了老憨的一路相随,她母子平安抵达重庆府所辖荣昌县。

如同前面所过府县一样,老远就可以看见城头高悬的招民旗,内容大同小异。这荣昌县的城门上挂的是:“插起招民旗,自有垦荒人”、“奉旨招民填川治川”、“荣昌县乃进川必经之地,恳请移民留下置业”、“荣昌水肥土沃,任由诸君开垦”、“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等等旗幡。宁徙看着高兴,这是父亲曾任知县的地方。进到城里的街上时,看见了担挑叫卖的面摊,她和老憨都饿了,就去买了两碗担担面吃。好吃,就是太麻太辣。宁徙吃着面条,向老摊主打问起父亲宁德功来。老摊主说:“宁德功啊,原先是这里的县太爷,说话声音大,他这人要得。那阵,这里的人少得可怜,他都要下地做活路,人些都做活路去了,细娃儿就没得人照管,他就让人些把细娃儿送到官府去代管,收工后再去领回,我那娃儿就送去官府代管过。咳,唉唉,不知啷个的,他后来竟然弃官不归了,至今都还是被官府通缉的死罪要犯。”宁徙听着,高兴的心布下阴霾,更觉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倍思父亲,渴盼找到他。吃完担担面,她抹嘴说:“老憨,走,我们这就去县衙门打问。”老憨发急,拉她到一边,说:“夫人,不能去县衙门,十八年的无头案了,说不清楚的。你千万不能暴露你是宁德功的女儿,这县城也不能待,会引来杀生之祸的。”宁徙听了,好是伤怀,也觉老憨的话有理,只好无奈地离开了县城。

如同前面所过府县一样,老远就可以看见城头高悬的招民旗。

他俩一人背了一个孩子走,走出县城约莫半日山路,来到一个临河岸的坡地乡寨,乡寨入口处有块石碑,刻有“路孔寨”三个字。寨内唯一的街道弯拐、狭长、陡峭,石板梯道被踩踏得变了形,泛着青光。路边的房屋、吊脚楼破旧,街上十分冷清。打问一卖灯草的老太婆得知,这条街叫老街,十之六七的住户都空无一人,多半是当年举家外逃未归者。俩人都渴了,去了河边。清澈的河水缓缓流淌,老憨从行囊里取出那青花瓷碗舀河水喝,说是清甜解渴。宁徙接过青花瓷碗舀河水喝,确实清甜解渴,还想喝,又弯腰去舀河水,背上的光圣哭了,反手拍打诓哄,拿碗的手一松,青花瓷碗掉进河里,她好遗憾,起身走动诓哄光圣:“儿子饿了啊,等会儿妈妈给你喂奶吃……”儿子不哭了,她才发现这里很美。四周群山环抱,对岸青山绿荫间有寺庙,眼前这清冽的河水被一道石梁横阻,形成跌水和石滩。前方有座石桥,桥很特别,挨临寨子北边的这一段是石板拱桥,伸向南岸的一段是平铺的石桥。就饶有兴趣地走过去看,拱桥当间的桥孔呈长方形,可过漕运大船,主桥柱的两边还有两个半圆形桥孔,桥壁刻有“大荣桥”字样。桥下有艘渔船,船上有个衣襟褴褛的渔夫在收网捞鱼,就向渔夫打问。渔夫边捞鱼边说:“对面那山叫万灵山,山上那庙是万灵寺,河里那滩叫白银石滩,这条河乃濑溪河。濑溪河不往东流,是西流去荣昌县城的。这里是河上游那大足县和我们荣昌县通往泸县沱江的水码头,因了这白银石滩的阻拦,上游或是下游来的船都要在这里中转。先前么,这里很热闹,有客栈、餐馆和货仓,有卖鱼的卖豆腐的卖卤鹅的。现在么,冷清清地啰。”说着,拖声唱:“打铁的识铜,称钉的识斤。”宁徙不解其意:“您唱的是啥意思啊?”渔夫说:“这是前朝那个寻见这天赐宝地的真敖高僧唱的,后面那个斤两的‘斤’么,你各自去想。呵呵。”撑船离去。宁徙看着小船驶远,蹙眉想,想到了“斤”和“金”,心里笑,一个想法犹生:“老憨,你说巧是不巧,我从家乡老远带来这青花瓷碗竟然落在了这濑溪河里,看来,是要留我在这里舀饭吃呢。”老憨咧嘴笑。宁徙说:“我与夫君商量过,入川选址务择仁地,既莫居闹市也别离其太远,以便于他日完粮过税、考试入场方便。在这里安家正好合适,这里离武陵山也不算很远,也好寻找维翰和光儒。刚才那渔夫说了,这里是天赐宝地呢。”老憨点头:“倒是个好地方。”

这场镇附近的地里都种有庄稼,各背了一个孩子的他俩就走过大荣桥,沿了河岸上行。走一阵,宁徙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老憨,我们上山,山上的荒地一定多。”就朝荒山林地走。地势越来越高,宁徙气喘吁吁,走着,停下步子,眼前闪现出老家那重岭叠冈的望月岭的景象:“老憨,你看这里像不像我们老家那地势?”老憨皱眉看:“说像也像,说不像也不像。”宁徙说:“你见过我们闽西那土楼吧?”老憨道:“岂止是见过,我还修过那土楼,我是木匠。”宁徙大喜:“你是木匠啊,好。老憨,你看这片山林地,活像一张老大的椅子,要是我们在这‘椅座’处修建一座土楼,你看像不像我们老家?”老憨道:“那就像,像。”宁徙说:“就是这里了。”

中国的民居有四合院、围龙屋、石库门、蒙古包、窑洞、竹屋,而掩藏在崇山峻岭中的福建民居客家土楼却鲜为人知。客家土楼呈方形、圆形、八角形或椭圆形,以种姓聚族而群居。长途迁徙的客家人得靠相互关照渡过难关,他们每到一处,本姓本家的人总要聚居一起。客家人居住的多是偏僻山区,虎豹侵袭、盗贼猖獗,加上当地人的袭扰,便建造了这种“抵御性”的城堡式土楼建筑。客家人承中原遗风,纳南方灵秀,创造了独特的客家文化,规模宏伟、凝内御外的土楼就是其代表。一座土楼就是一个村庄、一个宗族、一个社会。人们聚群而居,婚嫁丧葬、岁时喜庆、邻里相处,自成习俗和章法。游大龙、走古事、做大福、玩花灯、敬祖不敬神,骤悍旷古,为域外人少见。宁徙老家的土楼就是修建在望月岭那椅子形的山地上的。人以居为安,宁徙来川后发现,这里民风纯朴,住户散居,她得入乡随俗。她修不起也没必要修建家乡那种聚居的土楼,却也希望今后会有拓展,就修了这有土楼影子又杂以四川农家民居样式的房子。修建这房子,老憨出了大力,去乡场上雇来临工,自己又当工人又当工头。

田土不愁,真还是插树枝为界。在这里落户后,他俩每日里辛勤开荒种地,这里有了生机。

儿子不哭了,她才发现这里很美。四周群山环抱,对岸青山绿荫间有寺庙,眼前这清冽的河水被一道石梁横阻,形成跌水和石滩。前方有座石桥,桥很特别,挨邻寨子北边的这一段是石板拱桥,伸向南岸的一段是平铺的石桥。

老憨勤快,干活卖死力气。她问过他身世,他说他是个孤儿,跟随一伙移民进川。再问就问不出啥了。她担心过老憨,怕来历不明的他会对自己起歹心,可接触以来渐次放心,老憨对她唯命是从,全然是主仆关系,她是离不得他了。

“筛干包谷啊。”老憨的闽西话带了川腔,“后天县里赶大场。这里地广人稀,赶场天去赶个人气。”从水桶里舀水洗手、洗脸。宁徙的话也带了川腔:“要得,我们去赶场,去买头水牛,还买些秋包谷种子。”四川人听不懂他们那福建话,必须学会当地话才好交谈。老憨用发黑的帕子擦脸上手上的水:“夫人,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说。”点燃叶子烟抽,喷出烟云。

“你说。”

“我们插占了这些田土,可还没有得到官府的认可,还是得去县里办全手续才好。”

宁徙点头:“直接去县里还不行,傅盛才说过,得要把我们插占田土的位置、四至、块段、亩数和栽粮的情况写成地牒,先要找村长、甲长、里长逐级核实,再才呈报去县衙门发执照。我打问过乔村长,这荣昌县置有十二个里,里之下是甲,甲之下是村。”

老憨道:“手续多。”

宁徙笑:“手续是多,可有得这么多田土还是高兴。”

屋里的婴儿啼哭。老憨赶紧进屋抱出两个婴儿来,他好喜欢这对双胞胎,都才出生两三个月,还在吃娘奶。他乐呵呵诓哄孩子:“啊,乖乖光圣少爷、乖乖光莲小姐,饿了啊,要吃娘奶啰。”宁徙从老憨手中接过两个婴儿,笑道:“啥少爷小姐的,也就是你的侄儿侄女呢。”老憨道:“不敢不敢,我这下人可是承受不起!”宁徙笑,侧身子解衣扣,敞开出两个奶子来。光莲、光圣的两张小嘴就各咬一个奶头吮吸。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奶水还算旺盛。入乡随俗,跟这里的乡下女人一样,她给孩子喂奶也不避讳男人,对老憨更是放心。

宁徙给孩子喂奶时,老憨就去劈柴。这里林木葱郁,随处可见残木枯叶。老憨曾对主子产生过邪念。那是来荣昌县的途中,那日天色已晚,寻了个旅店投宿,住隔壁屋的他听见宁徙屋里两个婴儿啼哭,心想,夫人该给孩子喂奶了。那一路上,夫人给孩子喂奶时都避着他。他想偷看她喂奶,又诅咒自己浑蛋,竟然对救命恩人起邪想。两个婴儿的哭声越来越高,号啕起来。他躺不住了,起身穿上衣服去隔壁敲门,夫人没有应声。他急了,担心夫人会有不测,这年头杀人越货之事常有。就死命推开窗户翻进屋去,连声唤夫人。他走到夫人床前,借了月光看,夫人身边的两个婴儿舞手抬脚嗯哇啼哭,夫人却仰躺酣睡,肚兜解开了的,胸前白花花的。他顿时热血上涌,喷吐粗气,本能地伸出颤抖的手,最终,他那手扪到她的额头上。啊,好烫,夫人是生病发高烧昏迷了!扇自己耳光骂自己坏蛋,赶紧拉肚兜盖好夫人胸口,急忙点燃蜡烛。才想到用湿毛巾为夫人敷额头降温,又为夫人喂凉开水。他生病时,夫人就是这样照护他的。忙碌一阵子,夫人清醒过来,朝他颔首致谢,侧身拉开肚兜喂两个哭得凄厉的婴儿。他赶紧去找旅店的人请来郎中,为夫人把脉开药,接着是熬药喂药,忙了大半夜。回房间躺到床上时睡不着,俯身折腾,直到天光初露才入睡。自那之后,他想看夫人喂奶又极力控制自己。自己向夫人指天发过誓,当牛做马侍候她一生,一个下人是不能对自己的主子产生邪念的。

老憨劈柴时,给两个孩子喂完奶的宁徙也来帮忙。之后,二人去地里忙活路,直到黄昏才收工。吃罢晚饭,天就黑了,山乡月夜,一片空寂。

宁徙诓哄两个孩子入睡后,吹熄菜油灯,躺在床上睡不着,思念维翰和光儒,禁不住两眼发湿。听见隔壁屋里老憨的鼾声,心里稍得慰藉,幸亏遇了这个忠厚的老乡,否则,她母子三人将会遭受更多的苦难,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在此地安家。老憨其实不憨,也不丑,实是精明能干。她翻了个身,强迫自己入睡。这大山弯里,就她母子三人和老憨,一到夜里就倍感孤寂,一个健壮的男人睡在隔壁,使她有种莫名的躁动。“咣当!”隔壁屋里一声响,宁徙一悸,土匪来了?乔村长家就被土匪抢过。她穿衣下床,操起床边那把老憨进城为她定做的五尺长刀,轻脚轻手走到隔壁的屋门口。她想喊老憨想推门又止住,万一有土匪在里面会惊动了的。有武功的她轻步走,想抓住土匪,为乔村长追回被抢的钱物。走到窗前时,踮脚朝格窗里看,目光随扑进格窗的月光搜索。没有土匪,老憨床边的地上有个酒碗摔碎了,老憨的一只手横搭在木桌上。她松了口气,个老憨,就喜欢喝上两口,翻身时把酒碗打碎了。目光被牵住,面颊如火灼,个死老憨,竟一丝不挂。她赶紧收回目光,该死,男女授受不亲。回到屋里上床,身心都难受。

乔村长介绍的那个小保姆明天就要来了,她想。后半夜才恍恍然入睡。

次日一早,抽叶子烟的比宁徙长两岁的乔村长领了那小保姆走来,说:“宁徙,我把你要的小保姆领来了。”是个十六七岁的穿短衣短裤的小女孩,提了个大包袱,缩手缩脚站在乔村长身边。宁徙不满意,却说:“叨谢啊。”见乔村长眉头紧蹙,赶紧改用四川话说:“道谢了,乔村长,就留下她吧。”来川后,她一直在学四川话,言语不通不行。乔村长对她说过,她说那闽西话活像是在唱歌,好听却半句也听不懂。想着,暗自笑,对老憨说:“老憨,给乔村长付辛苦钱。”她没像平日那么看老憨,决定今天必须把这个小保姆留下。老憨就付了十文钱给乔村长。宁徙说:“再加四十文。”老憨就加了四十文钱。乔村长道谢,走了。

“你叫啥名字?”宁徙问小保姆。

“村长喊我桃子。”小保姆说。

“桃子,好吧,从今后,你就是我家的小保姆了。老憨,你领她去柴屋住,让她带光莲和光圣。”

老憨就领了桃子朝柴屋走。

宁徙盯老憨和桃子走去的背影,心里稳实。老憨从柴屋出来时,她想对他说,你昨晚咋把酒碗打碎了,咋光身子睡觉。又转了话:“明天进城赶场,得早些走。”老憨点头:“要得。”

宁徙和老憨走到荣昌县城时,秋阳已经当空,二人都汗湿衣衫。宁徙头挽毛纂、别木簪、穿枇杷裙,一双青色布鞋布满泥土。老憨穿吊裆裤,敞开着麻布对襟衫,露出黝黑的胸脯,发辫挽在脖颈上,扛着系有绳子的扁担。宁徙罩目看太阳,说:“聂透好大。”“聂透”是客家话“日头”的意思。老憨擦把汗:“秋老虎季节啊。”对宁徙笑说,“夫人,你不是说要讲四川话么。”宁徙点头:“对,讲四川话,我们这闽西客家话四川人听不懂。”

这荣昌县,康熙六年时,全县只余人口二百八十六人、一百四十三户,《康熙三十三年招民填川诏》颁布后,人口才缓慢回升。平日里,街上的人不多,赶场天才热闹。

此时里,城里的摊贩、四乡的农人把个街市弄得喧嚣、拥杂。宁徙的眼睛不够用,她那南方女人白皙的皮肤、灼亮的眼睛、精巧的鼻头、柔润的嘴唇、健美的身姿,引来男人们惊诧的目光。宁徙看见围观的人群,拉了老憨挤进去。

“哈,老憨,是钢牙叼板凳!”宁徙笑道。

“在我们老家见过的。”老憨说。

场地当间,一个汉子用他那铁齿钢牙叼着十二根犬牙交错的长板凳。帮手喝叫:“看我们客家移民的真功夫!”人众喝彩。帮手端了锣盘围场走:“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就有人往锣盘里扔铜钱,宁徙扔了两个铜钱,心里高兴,不想在这里看见了客家艺人的表演。老憨也乐呵呵地扔了个铜钱。

看完表演,宁徙对老憨说:“老憨,在我们老家,嫁娶、寿辰、节日都有这种表演。”

老憨点头:“这是世代相传的绝技。”

二人说着,去了牛市。牛市是个土坝子,牛蹄印、牛粪满地。卖牛人叫卖着黄牛、水牛。老憨与卖牛人在衣袖里讨价还价,伸出手来,朝宁徙比出四个指头。宁徙点头。四千文,这水牛价钱将就。中人过来仲裁。

眼看这生意就要谈成,突然,牛市乱了,卖牛人皆惊惶,赶了牛四散逃跑。六七个气势汹汹的汉子追赶一个书生模样的英俊男人,对他大打出手,说他是张献忠余党,扬言要捶死他。那英俊男人护头叫屈,无还手之力。他那管家在一旁哀叫:“你们血口喷人呀,我主子可是厚道的好人……”宁徙陡然火冒,他夫君就是这样被宣贵昌诬陷的,大喝:“住手,你们光天化日之下打人,无法无天了!”那伙人里的头儿就转对宁徙邪笑:“美人儿,是他婆娘吧,陪老子睡一觉就饶了你男人。”伸手捏宁徙的脸蛋,“哈,好嫩生!”宁徙气顶脑门,给了他一掌,来了个仙人摘桃:“给姑奶奶蹲下!”那头儿就抱了胯裆惨叫。他哪里晓得,宁徙跟他夫君学过武术。那伙人见头儿蹲地惨叫,齐拥来照宁徙死打。宁徙还击。老憨成了怒兽,挥扁担乱砍。只片刻,那六七个人便抱头鼠帘。

宁徙上前扶起那英俊男人,关切道:“伤着没有?”英俊男人没有内伤,连声道谢,一定要请宁徙和老憨去“荣顺酒家”吃饭。宁徙推诿不过,只好应承。英俊男人边走边自我介绍,他姓赵名书林。宁徙也说了自己的姓名。

“荣顺酒家”乃县城最大的餐馆,赵书林领她去了楼上的包厢。这包厢的窗户开着,可见远处绕城流过的濑溪河和水上行舟,林木葱郁,有白鹭飞舞。

赵书林吩咐管家吴德贵点了当地的传统菜肴,有卤白鹅、烤乳猪、豆豉鱼、羊肉汤、黄凉粉和铺盖面,还要了烧酒。宁徙好久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酒席了,着实饱餐一顿。吃饭摆谈间,宁徙方知那六七个人并不认识赵书林,领首者叫安德全,乃是一伙欺行霸市、敲诈勒索的歹徒。得知这荣昌县先前很是繁荣,素有“海棠香国”之美称,因此又称“棠城”。春秋时为巴国属地,明洪武年间定名为荣昌县,隶属于重庆府管辖。赵书林说时,即兴吟诵了也是荣昌人的明朝刑部尚书喻茂坚的诗:“海棠香国开晴霭,步履逍遥踏翠微。青鸟往来鸣客至,黄鹂上下傍云飞。两江兰桂多森秀,一路林园有瘦肥。唯爱村翁真乐处,衡门无日不春辉。”宁徙点头称好,赞叹赵书林的才学,期盼荣昌早得复苏。摆谈中,她还得知,赵书林祖辈是从湖南安化迁来的,乃宋朝皇室后裔,家族颇多翰墨遗风,出过举人状元。

“赵相公祖上资格老呢,是‘插茅秆花的’啊!”谈话投机的宁徙笑道。早期移民以插茅秆花为界圈地,“插茅秆花的”乃置业早、资格老、威望高者。

赵书林笑道:“我祖上乃是宋代进川来的,比那‘插茅秆花的’早得多。我赵家早就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了。”朝宁徙、老憨举杯,“来,喝酒,喝酒!”

吴德贵殷勤地为主人和两位客人斟酒。

宁徙叹曰:“宋朝时来的啊,名副其实的川人了。”又生疑,“呃,明末清初以来,四川连年战乱,人口锐减,外逃的人好多,你们赵家咋能在这里生存?”

赵书林摇头:“唉,一言难尽,磨难多多。”呷口酒,“明崇祯十七年六月,张献忠破涪州,取重庆,人心惶惶。我祖爷爷带领我爷爷等全家仓惶出逃。我祖婆婆体弱不能远行,不得已留守在那两层楼房的故宅中,坚闭重门,自誓以死。”

宁徙担心道:“那可危险。”

赵书林说:“张献忠的军队并没有来。那阵,我家仓中的积谷颇丰,可供我祖婆婆吃上数年,不明外界情况的我祖婆婆就在屋里过起了与世隔绝的日子。时日久了,屋外四周长满的林木、荆棘将其住屋与外界隔绝。存粮不济时,她就在屋后临河的坡地边种谷子、蔬菜度日。没有衣服穿了,她就以草编衣。一晃几十年过去,她也不知道我祖爷爷的生死。”

“几十年啊!”宁徙惊叹。

赵书林颔首:“孰料我祖爷爷还健在,他携家逃往了贵州,在那里娶妻生子。天下甫定,我祖爷爷年老思乡,加之清庭招辑外逃者归川,便独自先回故里,打算在原籍垦地,恢复家业。可家乡广土荒芜,虎豹横行,人迹罕见,无从寻觅故里。他只能凭记忆寻到原先住屋的大体方向。抵达后,雇人持斤斧斩竹伐木,将荆棘树蒿清理,方发现树木、荆棘围绕的故居老宅还在,屋里还冒着炊烟。就听见有人问,汝辈何人?我祖爷爷赶紧回答,是我,这家房子的主人。看见楼窗口探出张老太婆的脸来,对他窥视良久。那阵,我祖爷爷的衣冠迥异于昔时,而音容尚可辨。我祖婆婆终于辨认出我祖爷爷,我君归耶,我乃君之妻耶!我祖婆婆并没有立即下楼,叫我祖爷爷先将衣裤递上楼窗去,好蔽体相见。我祖爷爷赶紧解脱衣裤扔上楼去。我祖爷爷看见向他走来的我那祖婆婆面目黧黑,发乱如蓬。老夫妻泣如来世。”

宁徙听着,咂嘴道:“真可谓‘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赵书林说:“后来,我祖爷爷去贵州接来我后祖婆婆和我爷爷、父母等人,在原地置业,重又发家。”

宁徙感动:“你们赵家真神奇,你祖婆婆乃女杰也!”觉得自己所遭遇的苦难与之相比算不得啥,更对寻找到夫君、长子和爸爸信心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