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烟雨无心

1

那一日从一开始就不对劲。

半路上马车坏了轮子,折腾了半天。等洛灏之入宫赶到烟雨庭上,大宴早已开了半晌。台下是个身着白纱的番邦舞姬正站在小舟之上,一面唱着轻灵飘渺的歌,一面摆出妖娆多姿的媚态来。

亭中端坐着的皇帝洛湮看得正极有兴致,陪坐的嫔妃更是笑得热闹,挤着起身要到回廊边上来瞧那舞姬。

推推搡搡之间,突然听见一个小太监尖着嗓子叫:“娘娘们可别挤,容妃娘娘可是有身子……”但他的声音很快便淹没在熙攘的人群中。

洛灏之眼尖地看出那些宫妇们却挤得更厉害了。

不知是谁在谁背后推搡了一把,又不知是谁踩了谁的脚,只看得有几人站立不稳,惊慌失措地尖声高叫起来。

扑通扑通的响声——

好几个女子落入水中。只听得岸上有人乱糟糟地叫嚷着:

“不好……快来人!”

“容妃娘娘落水了!”

“皇……皇上!这可如何好!”

原本坐在亭内的洛湮急急朝岸边走来:“快来人!来人——”他心里记挂着他最宠爱的容妃,更何况容妃肚子里还怀有龙嗣。

洛灏之已在转瞬之间想清楚了,急忙上前道:“皇上万莫忧心,这芙蕖池的水并不算深,还请皇上吩咐不要让太多人跳下去,那可更不好找。臣略通水性,这便下水去救容妃娘娘!”

洛灏之年纪虽小,性子却素来沉稳。洛湮眼前一亮,朝着他略微颔首。

洛灏之一咬牙便跳了下去。

春寒水冷,冻得他大半边身体都有些麻木了。但这却是一个极好的在洛湮面前立功的机会……

他一边想着一边费力在水中寻找。初时只抓到一两个小宫女,他只好往更深的地方游去。潜着潜着,忽而感觉到自己的衣襟被水中一股隐隐的力量拉扯住了。

他费力地掉转头去看,只对上一双乌沉沉亮熠熠的眸子。

那眼中似也有水波,漾起阵阵涟漪。

他想要张口,却使不上一点力,而面前那双眼睛却越来越近。他感觉他的脖颈被人一把搂住,身体亦被一尾柔软缠绕住,而刚想要张开的嘴却被一片冰凉覆盖。

这个吻是缠绵缱绻的,也是绵绵生息的。

明明是在水中,他却好似听见了一声低喃在他耳畔流连。

他几乎以为自己遇上了水中的精怪。

2

被洛灏之救上来的并非是当宠的容妃,而是才入宫不久的宁嫔。

洛灏之分明看见她在水中游畅得十分顺意,但被侍卫救起来之后,她却突然面色苍白不停地呕水,一副溺了水受了惊的柔弱样子。只是可惜,洛湮并未因此多看她一眼,只是交代宫人一句好生伺候,便匆匆赶着去看另一边的容妃了。

洛灏之有些可怜她。他看见她愤愤然咬了咬唇在宫人的搀扶之下离开了流水亭。

其实这个宁嫔容色艳丽,风姿甚美,尤其是那一双璨若明珠的双眸,透着那样哀怨愁郁的样子来,却更是勾人心魄。

洛灏之在那一刻,突然忆起了冰冷寒水之中那个柔软的吻。

他才十五岁,虽则皇室子弟素来早婚,但他性子又寡淡,整日闷在书房武场,房里连个陪侍的女子都没有。

他更不知道原来……女子的唇是那般滋味,柔软馨香,几乎乱了他的神智。

可那女人却是洛湮的嫔妃,他洛灏之名义上的婶母。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偏殿更衣,很快有消息传来,说容妃落水受凉,竟滑了胎。

洛湮的贴身内侍来寻,说洛湮正大发脾气,众人都不敢劝,请他去一趟。宫内谁都知道,洛湮登基十多年却并无子嗣,最宠爱的就是这个知分寸懂礼数,从小跟在洛湮身边长大的侄子裕王洛灏之,连后宫之事都不太避忌于他。

他匆匆赶去,才劝了两句,突然听见门外一阵喧闹。洛湮眉头微皱,早有宫人禀报:“宁嫔赶来说要见皇上,不知为何又与前来探望容妃娘娘的萧美人吵了起来。”

洛灏之有一刹那的晃神,脑海之中现出那副晶灵灵的眸子来。

正值春深,园内花开正绚,一身翠蓝色宫装的宁嫔宁菖兰,她显然是刻意装扮过,双眸含泪,未语先咽,只朝着洛湮唤一声:“皇上——”

“闹什么?”洛湮沉下脸来。

“皇上!”萧美人却抢在前头跪下来,“宁嫔仗着自己身家不凡,素日里便在这后宫横行不止,而今日流水亭之事……臣妾分明看到就是这个宁嫔将容妃姐姐推下水去的!”

“你说什么?!”

“臣妾看得清清楚楚!宁嫔记恨容妃姐姐的隆宠,便想要她的命!”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宁菖兰的身上。

可她却反倒是冷了脸色,冲着萧美人凶煞地骂起来:“我宁菖兰可是宁国公长房嫡孙女,入宫便开了未侍寝便擢升为嫔的先例。你一个小小的美人也敢放肆!要往我身上泼脏水,也先照照镜子!”

萧美人脸色青白,却一声不吭,聪明地埋着头只装出一副委屈胆怯的样子来。

“住口!”洛湮是真正动了怒。

“皇上,此事尚未查明……”洛灏之下意识地开口。

洛湮只一挥手:“容妃的事朕当然要查个明明白白!但此刻……宁嫔不知礼数,御前失仪,简直不知所谓!来人,将宁嫔带回去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许离宫半步!”

这旨意下得不留情面,简直是变相地被打入冷宫。

洛灏之在心底叹气,这个宁嫔此刻前来闹事,可真是太不聪明了。

3

也不知是否刚经了丧子之痛,洛湮那一阵脾气很大,每日督着洛灏之的诗书兵法,还常常召他入御书房议事,累得洛灏之焦头烂额。

洛湮也看出他疲累,便特旨让他去烟雨庭散心。

其实他每次入宫都免不了小心紧张处处谨慎,即便是散心又怎可能真正放松得下来呢?但洛湮既有旨意,他也不敢不遵从。遣了随侍,一个人顺着烟雨庭的回廊一边走一边看,景色倒是极好,只是宫中风景在他眼中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

冷清清的,充满了压抑和烦闷。

突然听见有人“哎哟”伴着砰的一声。

他回过神来,竟看见个穿着一身粉蝶穿花宫裙的女子不知从哪个围栏翻了进来,毫无形象地跌倒在他面前。他还在惊疑不定,却见那女子抬起头又“啊”了一声。

“怎么又是你这个小屁孩!”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总爱掀眉毛的宁嫔宁菖兰。洛灏之不与她计较,只是看她崴着脚站不起身,才发现她一身都弄得脏兮兮的,不知在哪里蹭得到处是泥巴和青苔,发髻也散了,手背上还挂了一道长血口子。

“娘娘,你这是……”

“皇上呢?”她不顾着疼,眼睛还在乱瞟。

“皇上?皇上在御书房议事。”他有些莫名其妙,看她这样子也走不动,便添了一句,“我去叫人来。”

“别——”她情急之下一把扯住他的手,声音却低了下去,“我还在被罚闭门思过呢,是翻墙出来的……我听说皇上下令不许人靠近烟雨庭,还以为他独自在这儿散心……”

她的手又软又香,令洛灏之有些走神。但她很快收回了手,整个瘫倒在地上:“你别管我,等会儿我自己回去。”

“可是你的手……”

“用不着你可怜!”她不耐烦地翻白眼。

“若留了疤不好看,想得宠就更难了。”他故意这么说,看到她神色果真松动了几分,便叹口气蹲了下来,从怀中掏出止血的药粉细心给她敷上了,再用手巾包扎好。

“你怎么随身带着伤药?”

“骑马射箭总有损伤,奶娘非要我随身带着。”

听了这句,宁菖兰扑哧一下就笑了起来:“真是个小孩儿。”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我不是小孩!”

“是是是……你确实是个大人,小大人。”她笑得更厉害,在骄阳之下好似一朵绚烂绽放的花朵,“连我都两次认错了……”

“两次?”他心里有些慌起来。

“看你那副样子,你是不是还想着水底下那件事?我那是……”说到这里,她也有些脸红起来,“我以为皇上跳下水来救我,才……才那样……被你这小孩子平白占了便宜!你要是敢跟人提起,我就杀了你!”

“娘娘……我……我不会说的。”

“其实皇上怎么会跳下水来救我呢?他的眼里,从来都只有容妃,我入宫这么久,就算我再怎么努力,他都没有多看过我一眼。”她的眼神逐渐黯淡下去,竟失了往日那种锋芒毕露嚣张跋扈的神采。

“娘娘这般美貌,总有一天会得到皇上的喜爱。”这是他心底的真心话。可宁菖兰却也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是吗?”只见她转了转眼珠,又想起什么似的:“说起来你总算是对我有所亏欠,应该好好赔偿我才是。”

庭外有微风拂面,鸟雀拍着翅膀掠水而过,带起一片涟漪。

“我一直想着京城祥太楼里的芙蓉糕,你下回带一些给我吃好不好?要热热的刚出锅的,又香又酥,可好吃了。”

洛灏之父母早亡,生来早慧,虽对男女之事懂得不多,却也知道,他与宁菖兰是不该有任何联系的。

但他实在不忍心再令她眼中的那漂亮的神采消失。

“好。”

4

没几天洛灏之又被召入宫。

御书房的书案上堆了一大摞奏章,洛湮眉头紧锁,似是心有烦忧。

洛灏之行了礼,还未来得及问,就听得洛湮叹气:“已经有内侍和宫女证实上次是那个宁嫔将容妃推入水池害得她滑胎的。灏之,你说朕要如何处决才好?”

洛灏之心下猛跳,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臣不敢妄议后宫之事。”

“这已不仅仅是后宫之事了。”洛湮抬手扔了好几本奏章给他,“你看看,容妃的娘家,萧美人的娘家都有人上折子参宁国公,说他心怀不轨,有谋逆之心。这可不就是在说宁嫔谋害皇嗣的事?”

洛灏之一咬牙跪了下来。

“臣以为,宁国公乃三朝元老,树大根深,此时还不宜轻触,再者……”

“但说无妨。”

“再者后宫争风吃醋之事古来有之,或许……或许……当日情势杂乱,事实真相难以查证,光凭几个内侍宫女的片面之词,也算不得准数。”

“嗯……”洛湮竟露出一丝赞许之意,“灏之果真是长大了。”

可洛灏之却并未如往常一般出宫回府,而是寻了个借口说要去给太后请安,转头去了后宫。他听说宁嫔所居的鎏秀宫离太后寝宫不远,可具体是什么方位,他却并不知道,转悠了半天也不敢擅闯,最后只得作罢,顺着烟雨庭一路往回走。

烟雨庭里竟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宁嫔娘娘?”他惊讶地跑了几步,“你……你又翻墙了?”

宁菖兰瞪着他:“胡说八道!我这回是从偏门溜出来的!”

洛灏之觉得好笑又不怎么敢笑,想了想,赶快解开衣袍,从怀中掏出个小小的油纸包递了过去:“我在御书房待了许久又走了大半天,怕是有些冷了。”

宁菖兰莫名其妙地打开,里面竟是香甜酥脆的芙蓉糕。她喜滋滋地抓了一块塞进口中,还是热的。她抬眼一看,竟发现他的脖颈处有被烫红的印记。

“你……”

“我没事。”他有些尴尬地将衣服扣好。

“你烫着了,我给你吹吹。”她欺身坐了过来,轻轻靠近他吹了吹气。从她口中吹出来的气又热又带着一股芙蓉糕的甜香,吹在洛灏之的脖子上,一点没觉得凉,反倒是酥酥麻麻地令他整个脸都烧了起来。

他急急地让开:“不……不用了。”

“怕什么!”她白了他一眼,却也不再强逼,又挪了回去继续吃她的芙蓉糕。

“我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她明明在吃东西,嘴巴却也闲不住,“每天下午都缠着我爷爷……也就是宁国公,让他带我去祥太楼。他点上一壶茶,一边喝茶一边听书,我就一个人抱着一大盘子芙蓉糕,吃得肚子滚圆,连晚饭都吃不下了。可惜,后来我入了宫……”

“宫里的御厨什么不能做?”洛灏之不以为然。

“你知道个屁!”

“你……皇上喜欢温婉娴静的女子,你这样子……”他皱着眉。

“怎么?连你也嫌我泼辣粗俗?哼……什么温婉娴静的女子,你们男人喜欢的,明明是只知道俯首听命,会装乖懂眼色的奴才!”

她毫无名门淑女的样子,吃得嘴边都是糕屑,嘴巴包得鼓鼓囊囊,倒是比洛灏之还像个小孩子,“宫里的奴才已经够多了,不必再添一个我这样的。”

洛灏之失笑:“其实,你并不适合这后宫。”

“可我既入了这后宫,就只能讨得皇上的欢心……”她擦了擦嘴,也认真起来,“要不然,我还能做什么?”

是啊,他们一个是皇帝的嫔妃,一个是皇帝的臣子。

说到底,都是半点由不得自己的可怜人。

“那以后别再翻墙了。我……可以帮你。”

“真的?”

“嗯。”

5

其实洛灏之哪懂得什么争宠的手段。

他不过见那阵子洛湮心情不好,容妃和萧美人又一直闹着要处置宁菖兰,闹得洛湮头疼不想召见,心里留了神,认为这是宁菖兰的一次机会。

他装作不经意地向洛湮提起,烟雨庭修缮之后景色甚美,若心烦可去那附近走走散心。

恰好此时朝内出了一桩贪墨案,洛湮全权交给洛灏之处理,他忙得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便也不怎么入宫了。

忙了大半个月终于结案,忙入宫回了洛湮。

洛湮似乎心情甚好,有意夸了他几句之后却突然问他:“你往日去烟雨庭可曾遇见什么人?”他心内一动,却露出疑惑的表情来:“并无什么人。”

洛湮笑了笑:“灏之你说得不错,那烟雨庭果真不俗。”

他心里一下子窜入个人影来。

芙蕖池里摇曳如一尾柔鱼的,花园里那一抹翠蓝色气势汹汹的,满脸脏污可怜巴巴的,还有那吃得脸鼓鼓囊囊的……那个人,却不知她在洛湮面前又是什么样?也是那般大大咧咧毫无形象?还是委屈自己做出她最不喜欢的温婉娴静的模样?

他不敢再去想了,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被什么撬走了一块似的。

出宫的路上听到内侍在一旁交代才知道,他不入宫的这半个月里,皇上夜夜宿在鎏秀宫里,宁嫔一下子成了后宫炙手可热的第一宠妃。

明明该替她高兴才是,可他的心里一下一下刺痛得厉害。

路过烟雨庭的时候,他想再看一眼,却最终还是没有回头。那里早已不是他该去的地方,他又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哟,这不是裕王殿下吗?”

突兀的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抬头一看,竟是容妃和萧美人相携而来,他急忙低头行礼就要退开。

可萧美人却好似不想放过他似的,笑说:“还是裕王殿下最有心思,知道烟雨庭有别处瞧不见的美景,便引着皇上去看,真真是好手段。只不过这心思可莫要太重了,不要以为皇上没有子嗣,就眼巴巴地望着那储君的位置!”

他不知如何答话,只想着避过去也就算了。

谁知道容妃见他不语,反倒是拉了一把萧美人:“妹妹可不能胡言乱语。裕王殿下年纪还小,说不定是被人利用了。只不过……”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洛灏之,才又接着道:“说小……裕王殿下也不算小了,虽然皇上隆恩,你也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若是同宫中女眷牵扯不清,恐怕……”

“谢容妃娘娘教导,既如此,那灏之还是回避告退为好。”

他不知哪里冒出一股气来,回了一句转身便走。可他心里清楚明白地知道,容妃说得一点不错。他是什么身份?即便洛湮再将他视如己出,他也毕竟不是真正的皇子。不过因着他的父王与洛湮是同胞兄弟,自己又跟在洛湮身边长大,所以才得到如今的这些恩宠。

如果哪一天真正触到洛湮的逆鳞,他的下场,只怕还不如宫外一个普通百姓。他生来便是这样的命,要么荣华一生,要么跌下去,那就是万劫不复。

洛灏之急匆匆地往宫门的方向走,却没料到一下撞到了人。

那人愁眉苦脸地揉着脑袋:“我喊了你半天你怎么不答应……哎哟,痛死我了。”

他却只微愣了愣,然后很快退后行礼:“臣见过宁嫔娘娘。臣此刻还有要事,容臣先行告退。”

“哎?哎——”

6

洛灏之很是心虚地称病躲了好些天。

可后来有边陲小国的使团入京,他怎么也躲不过去,只好奉诏入宫陪着洛湮接待。那一晚阖宫大宴,洛湮被哄得高兴喝多了几杯,也就吩咐下去不必拘礼,各自随意。

洛灏之也喝了不少,却再不敢待在大殿上,寻了个机会拿着酒壶便溜了出去。不知不觉竟走到烟雨庭。

他们第一次相遇也许是巧合,可后来的每一次却是心照不宣的默契了。他也从没有问过她,为什么每次到这里来都能遇见她?也许是因为那时她还不得宠,深宫之中长日无聊,总要到什么地方来打发时间。

洛灏之轻轻推开门走入庭内,坐在窗边,又开始饮酒。

他觉得他也有些醉了。不然,他怎么好像看见她正朝着他走来?

“你这个臭小孩!你说,是不是躲着我?”她在他身侧坐下,一脸的委屈,身上有淡淡木兰花的香气,“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在这里等你,可后来,等到的……等到的只有我不想见的人……”

他不答话,只是继续将手中酒壶里的酒灌入口中。

“喂!”她一把拉过他,“你小小年纪就喝这么多酒,会伤身的!”他被这句话戳到了痛处,冷笑着推开她:“轮不到你来管我,我伤不伤身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你这个臭小孩!”

“对,我在你眼里从来就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他一把将酒壶摔得粉碎。

“看看你这坏脾气……”她不怒反笑,伸手戳了戳他的脑袋,“生什么气啊,你本来就比我小好几岁呢。你说我把你当小孩子,你不也将我当成个老女人吗?”

“我从没那么想过……”

“哎,你说……为什么我明明已经得宠了,却仍然一点也不开心呢?”

她自顾自地坐在他的身旁靠在他的身上,那股浓郁的木兰花香扑面而来,令洛灏之觉得自己好像醉得更厉害了,迷迷糊糊似乎搂住了她温软馨香的身体:“现在……这些……不是……你想要的吗?”

“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她顺势攀上他的脖颈,贴上他的面颊,湿漉漉的气息喷在他的面上,“我从来也没有喜欢过谁,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但是当我睡在皇上的身旁,我却发觉自己好像喜欢上你了……”

窗外似乎开始下雨了,细细密密的雨珠被风吹进来,凉凉的却并不讨厌。

“我怎么会喜欢上你呢,你明明还是个小孩子……”

渐密的雨声掩盖了一切令人脸红心悸的呢喃。

这场雨下了许久,等雨停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夜空竟渐渐晴朗起来,雨后清新的空气令人神清气爽,而洛灏之也猛然从醉酒中清醒过来。

他究竟做了什么?!

宁菖兰还靠在他的怀里,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他却吓得一把推开了她,跌跌撞撞地打开烟雨庭的门冲了出去。

“裕王殿下?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出宫?”

一个极其熟悉的讨厌声音拦住了他。

他一抬头,正看到萧美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身后——

宁菖兰却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服,冷冷地瞪了萧美人一眼,转身便走了。

7

洛灏之知道自己完蛋了。

他心里明明清楚,这一生最不可沾染的便是宫里的女人。那宁菖兰对他来说简直如同见血封喉的鸠毒,碰不得半分。可他竟然在酒醉之后犯下弥天大错。

他到底喜欢宁菖兰什么?也许是因为这座皇城将他压抑得太辛苦太疲累。而她那种放肆大胆的性情令他从中得到了小小的解脱。再或者,也许他根本就是被她那副狐媚的样子给迷惑了。不然,他这么个从小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人,怎么会靠近她这种女人?

可他一直恐惧害怕的事情却并没有发生。

倒是几天之后,洛湮隐约跟他提了一下,年后要立他为储君。

他再没有踏入烟雨庭一步。

每日入宫只是去御书房,议事完毕之后都是早早离宫。但那一日,他竟在出宫的甬道上遇到了他最不想遇见的宁菖兰。

她一身盛装,脂粉擦得很重,面色冷寂。他几乎差点认不出她来。

可她并不是故意要来见他的,而是看着内侍将草席裹了个什么东西放到车上推出宫去。他心内疑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正看见破草席里掉出一只女人的胳膊。

“萧美人胆敢与侍卫私通,皇上下令命人将她打死了扔出宫去。”

宁菖兰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竟还解释了一句。

他心头狂跳,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是你……”

“是我。”她倒是一点都不否认,“在这后宫里,不是我害别人,就会是别人害我,我没有第三条路可选。想要在这里站稳脚跟,没有任何人会帮我,我只有靠自己。”她又看了看他,笑道:“你也一样,不是吗?”

他好像第一次才发觉,自己并不认识面前的这个人。

但他也是在这一刻清楚地明白了,她说得一点也不错。他们都一样,若是行错踏错,就没有可回头的路。

他之前错得离谱,而以后不会再错。

一个月之后,宫中有消息传出,说是宁嫔有孕,洛湮大喜,晋她为宁妃。

洛灏之原本正忙于政事,并未太过在意这件事,可洛湮却突然召他去闲聊,说到宁菖兰肚子里的孩子,洛湮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若是生个皇儿,那大巽就算是后继有人了。”

洛灏之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原本年后他就可以被立为储君,将来能坐拥天下。可现在……若宁菖兰真的诞下皇子,他就会从高高的云端直接掉下来,打回原形。

8

许是刚刚入秋,接连几天都是阴雨绵绵。

洛灏之打了一把伞,慢慢踱步到烟雨庭。他已经许久都没有再来这个地方。

仔细想想,当初他还真是个未长大的孩子,竟每天盼望着入宫,寻各种机会到这里来,只为了见那个人一面。有时候是听她叽叽喳喳地说她小时候的故事,入宫的遭遇,有时候是他为了带一点芙蓉糕,蟹黄卷,或是街边刚炒出来的糖炒栗子给她吃。

他们曾经在那里度过了最快乐的时光,却也是在那里发生了最不该发生的事情。

现如今,一切也在这里结束最好。

“没想到你还会约我到这里来。”身后一个冷清清的声音响起。

他也有一阵子没见到宁菖兰了,仔细看看,怀孕之后竟好像瘦了不少,连那双往日灿灿发亮的眼眸也变得有些黯淡。他心下不忍,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递过去。

“祥太楼,芙蓉糕,刚出锅的。”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出来。

他见过那么多次她,嬉笑的,生气的,倔强的,冷静的,动情的……连凶起来都是虎虎生威的样子,可却从未见过她这般柔弱无助的模样,好像轻轻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但她很快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又笑起来:“臭小孩!这回烫到了没?”

她不再像往日那般大快朵颐,而是慢慢地一口口吃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性子竟变得沉静起来了。难道是这座深深望不到尽头的宫殿将她改变了吗?洛灏之不知道,但他心里却清楚,他是在一夜之间就变了的。

再也不是那个会因为她的眼泪和伤口而心软的小孩子了。

“你知不知道,皇上已经不太爱来这烟雨庭了。宫内处处都是美景,他看得多了,总会生厌。我心底是希望着他永远都不要来了的……”宁菖兰已站了起来,不知不觉走到门口,门外是一层层阶梯,阶梯的尽头是迂回的长廊,掩在烟雨之中,好像看不到尽头。

“因为……”

洛灏之已经轻轻走到她的身后。

“在我的心中,这个烟雨庭……”

他闭上眼睛,颤抖着将手伸了出去——

“……是只属于我们的地方。”

雨越下越大,好像在拼命地冲刷着凡尘里最黑暗最肮脏的一切。

9

并未等到年后,洛灏之就被洛湮立为皇储。

他一直都记得那一天。

当他撑着伞走出烟雨庭的时候,却发现洛湮正站在湖畔等他。他一松手,那把摇摇欲坠的伞就被大风吹走了,淋了他一身的雨水。

“朕看着你长大,早就想要立你为储,只可惜虽然你学问好又能干,心却太软。”洛湮好似洞穿一切似的看着他,“所以朕一直在等,等着你什么时候能变得狠戾无情,你什么时候才有资格坐上皇储的位置。”

“可……那孩子……”

洛湮却笑了起来:“朕原本就不可能有孩子。至于她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朕并没什么兴趣知道。”

他终于明白了。

从帝王之学的角度来看,一切都可推断得出。

当初的容妃就是为了争宠才与人私通怀下孽种,真正派人推她入水的就是洛湮,只是因顾及她娘家势力,他才一直隐忍不发,但也愈加冷落,反捧宁菖兰上位。

而如今,他令洛灏之意识到自己储君的地位不保,将宁菖兰推下去,这亦说明洛湮要开始准备对付宁国公了。

说到底,什么后宫争斗,什么恩怨情仇,不过都是帝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权谋。

这便是洛湮要教给他的吗?

那一年初秋,宁妃菖兰失足滚下阶梯,摔死在烟雨庭的回廊之下,一尸两命。

皇帝洛湮悲痛欲绝,对宁国公一家多加恩恤,并破开先例,违祖制,恩准运送宁妃尸首回宁家安葬,以慰宁国公的爱孙之心。

皇储洛灏之代帝身亲自送其尸首出宫。

长空万里,几只鸟雀飞掠而过,可洛灏之却觉得这长长的甬道好似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他不知怎的想起了某一日在烟雨庭上,似乎有个人这么对他说过。

“你记不记得出入宫的那条甬道?”

“那条路太空太长,即使是白天走过,我也害怕得很,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人肯陪我走这条路,我一定会牢牢地抓住他的手,怎么都不会放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