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深庭春空

1

春和宫许久都未有人踏足了。

正下了一场大雨,将满园的合欢打得一塌糊涂,残花满地,更衬得这一处光景破败,凄凉不堪。

华萱自己也知道,只怕自己的余生就要在这栖芳殿里度过,再也不会有翻身之日。

谁知第二日竟大晴。

小宫女刚扫完院子,便有贵客临门。

“华妹妹,可别说我不顾念姐妹之情。”着一袭宝蓝宫装的浓妆女子扶着宫人的手走进了院子,“我这不就来看你了吗?”

华萱倒也懒得再做面子功夫,只瞥了一眼,便笑道:“琳嫔姐姐竟舍得贵步临贱地,看来是要送我一程了。”

“这话说得好。”琳嫔竟也不反驳,“可见有些长进。”

华萱心中一凉,终还是有些不甘。

想她当初入宫之时多少风光,秀女上百人之中她是最出挑的,也是第一个被皇帝指了侍寝的,侍寝之后第二日便进了贵人。

接连数月,皇帝几乎日日翻她的牌子,春和宫里日日都是极热闹的。有人奉承有人嫉妒,她每日都昂着一颗骄傲的头,从未把什么人放在眼里过。

那时的她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过,自己会有今日。

仔细算算,她已一年未曾踏出春和宫一步,只怕早被这宫里的人给忘光了。待到此时,了结她的性命并不比踩死一只蚂蚁更难。

不甘又如何,只能认命。

“琳嫔姐姐还不动手?”华萱淡道。

2

华萱与琳心是同一批入选的秀女。

那时,因同住一个屋子,她们吃住都在一起,便很有几分姐妹情分。最好的时候,琳心干脆钻进华萱的被子里同她一起睡,但两人多半是不老实的,聊起来就停不了,也不知为何会有那么许多的话说。

可并非人人都同她们这般要好。

西边的屋子里头,有人偷同屋秀女的胭脂涂出疹子来了。可那秀女又说胭脂是东屋里的秀女送她的,她还没来得及涂,定然原本是要害她,然而那东屋里的秀女又哭着说自己毫不知情,并未下药。

一桩胭脂案在外头闹得极大,屋内的华萱和琳心却还是那般好。

面圣的前一日,华萱与琳心结了金兰姐妹。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无论日后如何,是否得宠,都会相互扶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

“依我看,众多秀女之中,唯有妹妹你生得最好,我若是皇上,也要被你迷得死去活来。”琳心盯着华萱的脸看了又看,笑道,“妹妹必然是要得宠的,到时可别忘了提携提携你这个相貌平庸的姐姐。”

华萱也知道自己生得好,琳心虽然也算秀美,但比她还是要差一截的。

“放心吧,到时我一定将皇上分你一半!”

说这话的时候带了些许玩笑,但真到了华萱盛宠之日,她的确不负当日的约定,偶尔也给琳心一些机会。

琳心虽比不上华萱,但在同一批入宫的秀女里头,已算得上是有宠的了。琳心也对华萱十分感激,时不时便要送些东西来往。

可后来,华萱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爱上皇帝了。

皇帝刚过二十五岁诞辰,正是男子最有魅力令人沉醉的年岁。华萱入宫前倒也见过一些叔伯家的弟兄,当然没有一个能有九五之尊的皇帝来得迷人。

因存了爱意,华萱伺候皇帝不再如初时那般忐忑小心,眼角眉梢都带着春情无限,皇帝更是爱得不得了。

这隐秘的心事不好与旁人分享,但琳心不是旁人,华萱便与琳心说了,自己将皇帝当成夫君一般爱重。

那时华萱似乎有些忽略了,自己许久都未“分一半”了。

皇帝虽格外宠爱华萱,但偶尔还是会去别宫过夜。

一是皇后宫中,初一十五是定例,无论如何都要去一遭。

二是兰妃,兰妃在华萱入宫之前是最得宠的,容色不比华萱逊色,只是入宫时日长了,皇帝总有些厌倦了。自华萱得宠之后,兰妃便同华萱势如水火,两人争斗不休,只为夺那一点宠爱。但依华萱来看,皇帝还是更爱她一些,于是皇帝偶尔去找兰妃,她便也不太计较。

三还有些丽嫔、苏贵人、刘美人之流,可分得一二。

事发之时,皇帝刚向华萱露了口风,说已与皇后示意,待到节下便晋封华萱为嫔。

可就在当夜,兰妃突然头痛欲裂,面色发青,太医诊脉却道是中了毒。

查问之下,饮食并无问题,倒是房中点的香料被人下了药。再问那香料,竟是华萱给的。原来那日兰妃来华萱宫中,只道她的香好。华萱碍不过面子,便送了她一盒。

华萱知是遭兰妃陷害,立时撇清关系,拉了琳心作证。说那香是与琳心一同制的,两人日日都用,从未有过事故。

皇帝再问琳心,琳心却支吾起来。最后哭道不知,还说华萱曾要她作伪,但她实在不敢。

最后,是华萱的贴身宫女出来告发,又从华萱宫中搜出了药,罪便落实了。

皇帝气急,一巴掌将华萱打倒在地,骂了一句“贱人”。

一夕之间,夫君、姐妹、恩宠,烟消云散,犹如南柯一梦。

3

一年之后,琳心已成兰妃心腹,借兰妃之势,得封琳嫔。而春和宫荒如冷宫,所谓华贵人早已无人问津。

听得华萱问为何还不动手,琳嫔却笑了。

“华妹妹往日好大的心性,如今看来却磨炼了不少。不知……”琳嫔忽而意味深长地看向华萱,“若再来一回,华妹妹可还会到今日这一步?”

华萱受了一年冷遇,连个宫奴都敢欺辱于她,早练成了一双察言观色的厉眼。

如今只看琳嫔神色,便猜到一二。但她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只道:“从前年纪轻,仗着宠爱便不知天高地厚。如今看来,当真可笑,倒是兰妃教了我一次。”

“你可恨她?”

“从前自然恨得很,现时倒不恨了。好歹兰妃留我一命至今,令我想通许多道理,不至做个糊涂鬼。”华萱说这话时,面色平静从容,似是真看开了。

琳嫔点点头,终于道出此番来意。

“其实兰妃有意栽培,却不知你愿不愿意?”

往日陷她、害她之人竟要帮她,可见时移势迁,她身上倒还有些可用的价值。

“自然是……”华萱姿态谦和,声调平稳,“愿意。”

原来除去华萱之后,兰妃并未能得偿所愿一枝独秀。

那时兰妃只顾着打压风头最劲的华萱,却没将其余人放在眼中。

待到华萱失宠,丽嫔与那苏贵人、刘美人等结成一气,渐渐有了些气候。此后不过月余,丽嫔竟怀上了龙胎,兰妃这才惊觉到了威胁。

这一年下来,兰妃想法设法要弄掉丽嫔的肚子,然丽嫔却不似华萱那般好设计,表面上与人都亲亲热热,背地里却颇有手段。

兰妃不但没得逞,反倒被皇帝训斥了几回。到十月之后,丽嫔安安稳稳落下一个皇子,皇帝大喜,晋其为丽妃。

兰妃这一回终于着了慌。然兰妃手下如琳嫔或是其他贵人,却都是无用的,只能倚靠她有些恩宠,旁的,一点都争不过丽妃。

思来想去,不知为何却想到了华萱。

华萱年轻貌美,深得皇帝喜爱。当初犯下那等重罪,皇帝也没舍得将其重治,可见还存有旧情,若是将华萱弄回来,正好与丽妃一斗。

4

中秋那一日,皇帝在临水阁设宴,皇后并众嫔妃陪坐。

丽妃最会讨巧,笑着第一个上来敬酒。

“小皇子今日睡得早,只好由臣妾这个当母妃的来替他给皇上敬一杯。”

皇帝听了也开心,想到他那几个月大的小皇子,更是心喜,便将那一杯饮了,又道:“这后宫里头,若比嘴巧会说话,丽妃若评第二,无人敢当第一。”

“皇上又嘲笑臣妾。”丽妃似嗔非嗔,却嘟着嘴坐了回去。尽管已诞育了一个皇子,但丽妃天生一张娃娃脸,加之肤白貌美,娇俏如二八少女一般。

兰妃看不惯她,便也上来敬酒,却道:“臣妾预备了一份大礼想要献给皇上。”

“咦?”丽妃却抢话来问,“让臣妾来猜一猜,该不会是……兰妃姐姐有喜了吧?”

此言一出,皇帝也有些期待,忙问:“可是真的?”

“臣妾……福薄,并未有孕。”兰妃恨得咬牙切齿,她入宫数载一直未能有孕,偏那丽妃知她心病,时不时地便要戳她痛处。

皇帝面上果见一点失望之色。

皇帝正当盛年,膝下子嗣却不多,只有先贵妃诞下一子,抚养在皇后处。再便是丽妃这个皇子,自然在意。

兰妃既开了个头,当然硬着头皮也要说下去。

“……还请皇上将这阁上的大灯灭了,方才好欣赏臣妾的礼物。”

华萱精心编了一支舞,唤作《嫦娥奔月》。

嫦娥自然是华萱自己,至于那月亮……时过境迁,再想起皇帝来,华萱竟已心无波澜。大约一年前的那一巴掌,已将她的所有幻想都打灭了。

琳嫔不知她在想什么,见她有些愣神,想起从前华萱与她说的那些心意,便道:“妹妹一年都未见过皇上,定然十分想念。”

“……想念得紧。”

华萱并未盛装打扮,只穿一身白色舞衣,唯一妆饰是眉心贴了一点亮闪闪的花钿。

装扮好了,又拿出一套粉色衣裙递给琳嫔:“姐姐换上这个,与我一同去跳吧。”

琳嫔惊疑不定,不接那衣裙。

“嫦娥只有一人,如何能两人同舞?”

“姐姐就当陪我。”华萱言辞恳切,盈盈眸光似含泪,“妹妹久未见驾,心中惶恐不安。姐姐日日都陪我一起练舞,若此时让我一人去,我实在……害怕。”

琳嫔见她说得恳切,不由看轻了华萱几分。以为她受了一年折磨堕了心性,便应了。

华萱的舞自幼有名师调教,即便被冷落一年,她也并未扔下。与兰妃说好了,先将临水阁的大灯都灭了,这一处水面的台上再将灯点得极亮,她便一个轻盈的起步跃上了台。

琳心不擅舞,却陪她练了一月,也有些信心,跟着上了台。

待到一舞终了,果然有小船过来,载她们去面圣。

行了礼,皇帝亲自将华萱扶了起来。

只见其眸光熠熠,眉间一点亮闪闪的花钿,衬得雪肤花容,明艳不可方物。跟随其后的琳嫔却并不适宜那样浮的粉色,显得一张脸十分暗淡。两相对比,皇帝攥紧了华萱的手,一时竟舍不得分开。

“哟,臣妾当是谁?”丽妃先笑了,“却是当年害了兰妃的华贵人。”

见势不对,兰妃立时解释道:“都怪臣妾糊涂,一年之前竟错怪了华贵人。近日臣妾无意中听了宫人私下议论,彻查之下,才知原来华贵人是被玉贵人栽赃了!”

“这可真是新鲜。”丽妃笑道,“如此隐秘之事,一年之后竟从宫人闲话里得知真相。”

兰妃可不理她,只道:“还请皇上为华妹妹做主。”

“好。”皇帝拉着华萱入座,想了想,便道,“玉贵人可恶,就交予皇后处置。至于华贵人,受了一年委屈,也该有所补偿,就晋为华嫔。”

“臣妾谢过皇上。”

一时之间,华萱成为众人焦点,人人侧目。而与她一同跳舞的琳嫔却站在一旁,实在尴尬,偏偏丽妃还要多嘴问一句:“不知方才华嫔所跳是什么舞?”

“回丽妃姐姐的话,此舞唤作《嫦娥奔月》。”

“哦?那可就奇了,月亮倒是只有一轮,怎么嫦娥倒有两个?”

丽妃看向琳嫔,似笑非笑。

华萱倒也不慌,只一指那湖水:“嫦娥临水照影,自然有两个。”

“也说得通。”丽妃却道,“只是可怜琳妹妹,当了陪衬,做了华妹妹的影子。”

华萱淡笑不语,皇帝却朝丽妃笑了:“就你这嘴最不饶人!”转身又吩咐一旁的内侍:“去将新贡的海珠赐一斛与琳嫔。”

琳嫔捧着一斛珠,心中竟有些辨不清的滋味。

5

春和宫又热闹起来,华萱再得恩宠,竟比往日更盛。一时之间,连刚诞下小皇子的丽妃都不能与她相争。

原本阖宫都该嫉恨的,谁知华萱沉寂一年之后,竟连性子也转了。不若一年之前那般锋芒毕露,接人待物都是温和从容,更时时劝皇帝多去其余宫中走动。

素来不多话的皇后亦赞了华萱几句。

一月算下来,华萱自然是恩宠最多的,其次竟是兰妃,再才是皇后、丽妃与其余女子。

琳嫔觉出不对来。

华萱复宠之后,与之来往最多的便是琳嫔。一来是两人从前本就是姐妹,相互的脾性都了解,话也说得到一处;二是兰妃有些话不方便自己来传,便时不时使唤琳嫔来。

华萱待琳嫔格外亲厚,不管得了什么赏赐都要分一份与琳嫔。两人也如旧时一般爱说笑话,甚至同榻而眠,挤一个被窝。

可是,这一个月里头,琳嫔只见过皇帝一次。

那一日,琳嫔亲自下厨,备了几样华萱往日最爱吃的点心,又去了春和宫。

一路上琳嫔想了许多。

其实刚入宫的时候,琳嫔是真心将华萱当成姐妹的。可后来,却发生了那些事。但到了今日,琳嫔算是看明白了,华萱的确厉害,她也只能尽力将她们的姐妹情修补好,不然,她便没有恩宠。

“华妹妹,当姐姐的往日糊涂,却实属无奈。”琳嫔未语先含泪,姿态谦卑楚楚可怜,“那时兰妃一意要对付你,我一人势弱,兰妃又逼得厉害,我不得不暂时委曲求全,等到站稳脚跟再替你筹谋。兰妃要对付丽妃,本是要寻个新人,还是我提起你来才……”

“姐姐今日怎么突然说起这些?”华萱听得十分感触,紧紧抓住琳嫔的手,只道,“如今我们姐妹二人都为兰妃所用,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即便从前有些许误会,但经了那么些事,我们姐妹之情更盛往日,不必再说那些客套的虚言。”

琳嫔见华萱说得真挚,当下便信了一大半。

姐妹二人又坐着说了大半日的闲话,吃了半盒糕点。琳嫔走时,华萱还送了她一支新赏的金步摇,又将其送到了宫门口。

6

又过一月,皇帝倒真来看了琳嫔几次,却次次都来得敷衍。略坐上一坐,喝一杯茶,话也不大说,便寻了借口走。

琳嫔跟在后头送了几步,见得皇帝朝贴身内侍使了个眼色,那内侍便大声宣道:“移驾春和宫——”

琳嫔心中憋闷至极。

兰妃见琳嫔不快,倒也开解了她几句。只吩咐说多与华萱走动,接着便说起华萱近日如何给了丽妃气受,又说近来皇帝多来宫中,赏赐也给得格外大方。言语之中透露的意思,竟是让琳嫔多忍让些。

琳嫔终于明白,华萱根本就不可能再将她当成姐妹。

这让琳嫔感到害怕起来。

自华萱复宠,琳嫔失了那点本就不厚的帝王宠爱,连兰妃这棵可倚靠的大树也要渐渐失去了。她知道,自己已没了可用的价值,总有一天,要被兰妃所弃。

到了那时,她便是真到了绝路。说不定就要像那枉死的玉贵人一般,糊里糊涂当个替死鬼。

总算琳嫔从前与华萱最是要好,对她的心性有几分了解。

若华萱当真饶不了自己,那么,当初陷害华萱的兰妃,她应也不会放过。

所幸的是面子上,琳嫔与华萱还是一对好姐妹。琳嫔沉下心来,有意要寻华萱的漏洞,谁知华萱一向谨慎小心,在兰妃面前又肯做低伏小,竟让她拿不到一点错。

直到一日比一日冷了起来。

那日琳嫔自华萱的宫里出来,恰好撞见华萱的贴身大宫女在训小宫女。

“……你这作死的小蹄子!早说了如今伺候得更当心些,你怎么还毛手毛脚泼了一盏茶在娘娘身上!若有个好歹,就是将你打死了也难解恨!”

这话说得古怪,琳嫔还要再听。那边却看见了琳嫔,立时住了嘴,拎着小宫女的耳朵便退下去了。

琳嫔赶紧暗自去打听了一番。春和宫里的嘴却都紧得很,直到寻来那个被骂的小宫女,她才支吾说了几句,说是华萱已两月不来信事。

华萱有孕了!

琳嫔恨得咬牙,华萱本就盛宠,若再生下一子,只怕连兰妃都要被她踩下去。

“此时趁华嫔羽翼未丰,若不尽快除了她,必成后患!”琳嫔心知兰妃无子乃是心病,便急匆匆去找兰妃,再将她在春和宫所闻尽数说了出来,“她怀了身孕都不曾告知娘娘,而是偷偷瞒着,可见有了异心。”

“竟是本宫太小看了她!”兰妃一听,果真怒不可遏,“她日日乖顺听话,倒让本宫疏忽了。不想丽妃未能除去,又养出了这么个祸害!”

“娘娘可是在与琳嫔姐姐商议对付丽妃?”窗子外头突然响起华萱的声音,说话间便听见她走了出来。

只见她眉眼带笑,走进来先深深朝兰妃行了一礼,“正巧华萱亦有一计,可让娘娘得偿所愿。”

7

琳嫔总觉得有些疑惑。

华萱与兰妃说的计策并未见得有多高明。不过坦诚自己有孕,再说将计就计,恰好丽妃才产子,便去找丽妃请教如何保养,再饮下一点落胎药嫁祸给丽妃便可成事。

一来丽妃刚母凭子贵;二来任谁也想不到华萱会自害其身。怎么来看,都能坐实丽妃的罪名。

“只求娘娘怜惜,到时弄些分量轻的药来,再买通个御医,便可成事。到时没了丽妃,二皇子又小……”当时华萱笑道,“皇后看顾大皇子都有些吃力,宫中有身份又有能力照顾二皇子的,便只有兰妃娘娘您了。”

琳嫔相信,最终打动兰妃,令兰妃下定决心的,定然就是这句话了。

后宫之中,人人都懂得,帝王宠爱终是虚幻,有得了一时却未必能有一世。若要保住自己的地位,便只能祈求自己有个争气的肚子。就算没有皇子,哪怕生个公主也好。兰妃的肚子不成,便只能算计别人肚子里出来的孩子。

既如此,华萱怎可甘愿拿自己的肚子来冒险?

琳嫔疑心大约是自己在春和宫的试探被华萱所察,无奈之下,她只有想了这么个办法来与兰妃坦诚。若真如此,华萱倒也是个乖觉之人。

可兰妃却也不是吃素的,待到华萱走了,她才与琳嫔徐徐道:“华萱的计谋虽好,但还不是顶好的。就算本宫拿到丽妃的二皇子,可若华萱也生下一个皇子,难道来日本宫还要再与她争一回?”

琳嫔猛然明白了兰妃的意思。

“娘娘还是得求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是。”

“哦?”兰妃眉眼一挑,分明有了主意,却非要琳嫔来开口,只道,“那你说说看,本宫该如何一劳永逸?”

“……索性将计就计,一箭——双雕。”

说这话的时候,琳嫔自己都觉察出来,自己的语气之中,似乎带着一股狠厉。

离开兰妃宫中时,琳嫔并未留意不远处热闹繁华的春和宫,倒是忍不住回头,远远地往刚入宫做秀女时的住处看了一眼。

当初她与华萱两人是如何要好,又是如何结拜,如何一字一句许下了誓言……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诚然那时的某个瞬间,两人都是出自真心。但在这深宫之中,哪有什么真心可言?

如此一想,琳嫔竟觉得理所当然起来。

8

一切依计而行。

华萱回宫便召了御医,切脉之后,整个宫中都知道了华萱有孕的喜事。

皇帝大悦,赏赐一轮一轮地送下来。更开了金口,说待到生产之日,便要晋封华萱为妃。

兰妃听了此事,只是冷笑一声。

华萱有华萱的计策,兰妃亦有兰妃的盘算。

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博弈,总要牺牲那么一两个弃子。然而不幸的是,这一回的弃子却是琳嫔。

琳嫔又被兰妃召去,却见兰妃的神色不若往日那般自信,稍带了些疑惑与犹豫。

“华萱说自己毫无根基,寻不到门路,要本宫为她去找一些落胎药。”

这话乍听起来十分有道理,只因涉及那敏感之物,便总让人觉得不是那么令人信服。

琳嫔并未急着与兰妃分辩,而是静静等着兰妃的后文。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兰妃叫她来,并非只是为了找她商议。只怕更多的,是到了要用她的时候。

果然,兰妃不过迟疑半刻,便又道:“她刚得宠不久,又有满宫眼红嫉妒的人盯着,确实不易弄这些。药便由本宫去寻,只是人……这事毕竟机密,哪怕交给贴身宫人来做,本宫也还是不放心。宫人眼皮子浅,身子贱,随便打个几板子,熬不住就要说出去。”

兰妃一边说着,一边往琳嫔身上看。

琳嫔心下了然,却不得不顺势低头,只道:“愿为娘娘分忧。”

“如此甚好。”

兰妃满面笑意。

从弄药,到送药,一路下来竟出奇顺利。

只不过,那一包药,却不是兰妃与华萱说好的,分量极轻,不伤胎儿的那一种。而是厉害得只需吃下一口,便无可挽回。

将那一包拿在手中轻飘飘,压在心头却沉甸甸的药交到华萱手中之后,琳嫔松了一大口气。躲在自己宫中,只遣了个小宫女出去打听消息。

到了后半夜,果真有了动静。

皇帝最宠爱的华嫔刚传出有孕,就动了胎气。据闻当下便落了红,眼看着连大人都不好了。

帝后并兰妃、丽妃众人都被惊动,纷纷赶往春和宫探望。然即便是落了胎,华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也是不同的,待众人都探过一番之后,皇帝留在了春和宫,悉心安慰照料。

接下来几日里,琳嫔都没能见到华萱。

只听人说她十分不好。皇帝问过太医,得知了一些端倪,忽地动了气,彻查起这桩落胎案来。

据春和宫的宫人说,那日华萱心绪不佳,只去丽妃那儿略坐了会儿,拿了服保养用的药来,之后便不愿饮食,昏沉沉睡到了半夜。

再查下去,竟是那服丽妃赠的保养药里带了些害人的东西。

皇帝大怒,丽妃眼看就要遭殃。

兰妃喜不自胜,没等到圣旨下来,就先来找琳嫔。说到此次除了丽妃,又让华萱元气大伤,实在可慰。

琳嫔的心却放下一半,还悬着一半。

若问为何悬着,她竟也说不出来。

大概是没想到此事会如此轻松按照她们的预想发展,或是没想到华萱复起之后,竟然还是如此地不中用。

然就在此时,忽而有宫人大声宣道:“皇上驾到——”

两人心中都是一惊,匆忙迎接出去。兰妃走得急些,便赶在了前头,只可惜她连见驾该有的欢喜表情都还未来得及施展,便受了当心一脚。

满面怒容的皇帝先踹了兰妃一脚,又看一眼站在旁边惊慌失措的琳嫔,指着她二人便大骂起来:“你们两个贱人倒真躲在一处!正为自己奸计得逞偷着乐?朕真是没有想到,你们这样两个弱女子,竟有这样歹毒的心肠!”

这一刻,琳嫔的心竟然一下便静了下来。

或者,她早有预感,会有这样一个时刻。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突然。

9

琳嫔早不是当日那个好姐妹琳心,华萱自然也不会再是从前那个依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横行无忌,一点不会算计人心的华贵人了。

华萱自一开始,便不信兰妃与琳嫔。

但她要复起,要让春和宫再回到往日的繁华,却不得不暂时低头。对兰妃与琳嫔,当然是先依附与利用,再顺势而为。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原谅琳嫔。

那已不是当日的琳心,更不是她所谓的姐妹。

有孕倒是个意外,自某种角度来说,甚至可说是个祸事。她才复宠不久,根基不稳,只怕连生下来的机会都不会有。

纵观宫中形势,她只能自死路之中求一条活路。既然她可与当日害她的兰妃结盟,为何不能去寻丽妃与皇后联手?

这一局,自一开始,就并不是简单的兰妃与丽妃之争。

华萱故意让琳嫔得了消息,又赶紧去兰妃处献计。

这些都没什么,重要的是必须要让兰妃去弄那药,再让琳嫔亲手送来。两人实打实地将那害人的药过了手,便成了再也脱不去的罪名。

当然,华萱可没傻到要真吃了那药。

那一日午后,她将药下入丽妃送的保养药中,故意在皇帝来探她时用药,只闻一闻便说那药不对。皇帝自然要召太医来看,一查便可知其中问题。

皇帝当时便大怒,可华萱却止住了皇帝,只说丽妃并非有如此歹心之人。再说丽妃向来聪慧,怎么想也不会将此事做得如此明显。

皇帝深觉有理,便同她一起做了一场戏。

后来她装落胎大病在床,其余事便由皇后安排。

后宫私隐之案本就要交由皇后主查,使了几个宫人出来指认,再暗中拘了兰妃的贴身宫人,很快便查出几件事来:一是那药是兰妃弄进宫的;二是当日琳嫔自兰妃宫中出来,急急去了一趟春和宫。

此事看来显而易见,已经明了。

至少,皇帝如此认定了。

10

琳嫔再见到华萱,是数月之后。

那时琳嫔所居的宫殿已愈加破败,连前一年失宠的华萱所居的春和宫还不如。

这一日十分晴好,华萱挺着个大肚子,由两个宫人扶着,慢慢走了进来。走得近了,琳嫔便可看见,华萱面上带着一种淡淡的笑意。

很怪的是,这时琳嫔却并不觉得恨。

“琳嫔姐姐,妹妹这番作为,可算是有长进了?”

琳嫔面上带起一丝苦笑。

自那一次之后,兰妃被褫夺封号与妃位,发落了冷宫,不过一月就因忍受不了而悬梁自尽了。

可轮到处理她时,华萱却跪地为她求情,只说她是被兰妃胁迫,求皇帝宽恕。

皇帝赞华萱心善,又喜其看重姐妹之情,竟真的留下了她。位份依旧是嫔位,原来的宫殿也依旧让她住着,只是让她闭门思过,不许再出宫门。

那时琳嫔便知,华萱还是不肯放过她。

死算什么?往坏了说,是什么都没了。可往好了说,亦是一种解脱。

“琳嫔姐姐,我从前是真心将你当作姐姐。可自你站在兰妃那边起,我就在想……”华萱笑道,“总有一日,我要让你后悔,后悔终生。”

后悔?

琳嫔想,她的确是后悔的。

可若时光倒流,再来一次,琳嫔想,她大概还是会做与当初同样的选择。

是自何时开始的呢?

大概是结拜那一日,当时还只是个小小秀女的琳心,自谦相貌平庸。夸赞华萱美貌之时,那称赞之语带了一丝羡慕与两分嫉妒。

偏那华萱一点也没听出来,还理所当然地将那赞美一点不落地收下,甚至有些认同琳心相貌平庸一说。

天下女子有哪个不爱美?又有哪个不望得人夸赞?

琳心的心大概是自那时起,便凉了下来。

哪怕后来华萱得宠之后是对她真心地好又如何?她开始讨厌华萱那副高高在上、自负美貌的样子。

在华萱心中,她们两人之间的地位从来都不是平等的,从来都是要华萱的“施舍”,才有琳心那一点“得到”。

就这样,还说什么姐妹?

若要求“施舍”,她不若去寻一棵看起来更大更牢靠的“树”去倚靠。

“……我站在兰妃那边,不过是因为,你已渐渐与她并无分别。”

末了,琳嫔这样说了。

秋日太短,花叶凋零得太快,转眼便凉了下来。即便这晴日再好,可那冷意却仍是实实在在要令人有些受不住了。

华萱回春和宫的路上,也想找一找她与琳心做秀女时曾一起待过的地方。可她站在长长的甬道上,竟一时想不起那一处究竟在哪里了。

她也想回忆一番她们曾经的姐妹情深,可再努力去想,竟也想不出那些过往细节了。

原来,所谓姐妹,不过一句姐姐,一句妹妹。

从前,往后,只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