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侦夜话Ⅱ:罪有可恕

1

清晨六点半天色大亮,小区里已经有不少遛狗晨练的老人。苏梓满腹心事地站在3号楼601门前,这是她女儿家。

母女之间有道隔阂,不常见面。但今天来却是为了帮女儿讨回公道。苏梓敲响防盗门,屋内悄无声息,那男人怎么还睡得着?她愤怒地按动把手,门竟然开了。

苏梓皱着眉走进去,不多时,她发出了惊恐的大喊。

市局刑侦队,一大早就迎来了意外来客,何千语。自从经历过上次的绑架死里逃生后,何大记者憔悴了不少。

何千语深吸口气,朝陈海峰和艾笙微微欠身,态度诚恳道:“上次之后,还没有好好感谢你们救了我的命。”

太阳真是打西边儿出来了,这还是那位绷着脸鼻孔看人的何大记者吗?艾笙瞪大眼,皮笑肉不笑道:“希望你汲取教训,别再胡乱报道了。”

“海峰,”梁栋快步走出办公室,看到何千语怔了一下,继而面无表情道,“有案子了,叫上法医赶紧出动。”

艾笙立刻看向何千语,后者做了个请的手势,挑眉道:“放心,我自己调查,不会偷偷跟踪你们。”

命案现场在胡同尽头的住宅小区内,报案人叫苏梓,死者是她的女婿宁旭。

老妇人看上去五十多岁,衣着素雅得体,架着副眼镜,身上有股学者气质,此时正焦急万分地等在门口,却看不出太多悲痛的情绪。

警方推开601的房门,只见被害人仰面倒在餐桌旁,身下有大摊血迹,脖子侧面插着一把刀。

屋内有被翻动的痕迹,零碎被丢得满地都是。客厅的保险柜大敞着门,首饰盒空空如也。以目前的情况看,像是入室抢劫引发的命案。

罗鸣蹲在尸体旁一番检查,心下有了定论:“死亡时间大概在凌晨两点,死于失血过多。死者生前跟人发生过肢体冲突,额头有道五厘米长的划伤,看伤口是几个小时前造成的。

“此外还有一点,尸体胸前有两个灰白色圆点,创伤面干燥,是被电击后留下的。能造成这样的伤痕,说明电流足以致人昏迷了。”

“只是图财把人电晕就够了,凶手何必再多此一举?”梁栋蹙眉弯下腰,把插在死者脖子上的刀拔出来。戴着乳胶手套的食指被硌了一下,他凑近了细看,发现刀柄上竟然黏了些干硬的强力胶。

厨房是开放式的,警方发现刀具架上少了一把,余下的和凶器是同一品牌颜色,且凶器上并未提取到任何指纹。

众人忙着取证调查,艾笙注意到客厅墙上挂着张二十寸的全家福合照,除死者外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她扭头问苏梓道:“您女儿和孙子呢?”

后者目光闪烁,继而欲言又止地抿紧嘴,半晌叹了口气道:“他们不在,其实我今天来,是为了找宁旭谈判的。”

酒店房间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纪舒从噩梦中惊醒。看到儿子宁翎仍安静地睡在旁边时才松了口气,继而烦躁地捏住眉心,手背碰到眼角淤血,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敲门声还在继续,纪舒趿着一次性拖鞋打开门。

“纪小姐,”陈海峰亮出证件,正色道,“我们是市局刑警,麻烦你配合调查。”

纪舒怔了一下,不安地转动视线,发现母亲竟然站在陈海峰和艾笙身后。苏梓目光中带着担忧,叹了口气道:“纪舒,你要撑住。宁旭……宁旭死了。”

纪舒身子一软,扶住了房门。

“妈妈……”宁翎站在床边,揉眼睛的手顿在半空,半大男孩茫然地看向母亲和姥姥。

片刻后,纪舒眼眶通红,紧紧揽着儿子肩膀。陈海峰把宁旭的情况说了一下,问道:“纪小姐,昨晚你为什么没有回家,却带着儿子来酒店住?”

纪舒半低着头,眼角有块还没消散的淤青,很是扎眼。她面色憔悴,认命般缓缓挽起袖子,消瘦的手臂上布满伤痕,“我老公有家暴的习惯,身上和眼角的伤,都是被他打的……”

根据纪舒的叙述,昨天傍晚她左等右等儿子都没回家,终于按捺不住联系了丈夫。宁旭听完却丝毫不担心,只是淡淡说了句“小孩子玩够就回家了”。

纪舒六神无主,转而向苏梓求助,母女俩把宁翎常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最后苏梓才在游戏厅找到小孙子。宁翎考试没及格不敢回家,因为每次母亲护着他就要挨爸爸的打。

苏梓叹了口气,接话道:“纪舒一直瞒着我,知道宁旭打她后,我哪敢再让他们回去,这才就近找了个酒店。”

这对儿母子的遭遇令人同情,但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陈海峰问纪舒昨晚是否离开过酒店,后者摇头。但他向来查案仔细,嘱咐艾笙看着三人后,又去确认了一遍监控。

这一查竟然查出了问题,纪舒在晚上十点二十八分时,独自一人离开过,直到凌晨十二点多才回来。

2

陈海峰重新回到房间,绷着脸严肃道:“纪小姐,希望你老实交代,昨天晚上到底有没有离开过?”

纪舒垮下肩膀,果然有些秘密不管她怎么拼命隐藏,都无济于事,“妈,您先带翎儿出去等我吧。”

“纪舒啊,你没有做什么傻事吧?”苏梓惊惶不安地看向女儿。

“放心,我一会儿再跟您解释。”纪舒把儿子推给母亲,看着二人出去后,才无力道,“请原谅我不能当着儿子的面告诉你们,其实昨天晚上,我去见了他的亲生父亲。”

昨晚九点五十左右,纪舒接到了林琪的电话。念大学时,二人曾在一起过。后来林琪因杀人进了监狱,自他半个月前刑满释放,隔三岔五就来骚扰纪舒。

林琪还爱着纪舒,而且在他入狱前纪舒已经怀孕了,算算时间,宁翎应该是他的儿子,只是纪舒一直不承认。

二人约在咖啡厅见面,纪舒警告他不要再来打扰自己的生活。拉扯间遮掩眼角淤青的墨镜掉了,林琪震惊万分,一气之下脱口而出他有宁旭出轨的证据。

其实这件事纪舒一直心存怀疑,直到昨晚林琪给她看了偷拍的视频。

“纪小姐,你十二点后才返回酒店,这期间都和林琪在一起吗?”陈海峰问道。

纪舒不自觉地抓紧床单,嘴唇抿成一条线,缓缓点头。她确实一直和林琪在一起,但他们还回了趟家,见到了那时还活着的宁旭。

陈海峰注意到纪舒的小动作,这个女人一定还隐瞒了什么,但现在的关键是找到林琪。

程实坐镇市局,接到陈海峰的电话后立刻调出了林琪的档案。十一年前,林琪因为金钱纠纷捅死了合伙人被告上法庭,直到半个月前才刑满释放。

二人找上门时,把林琪堵了个正着。后者身材高大,头发剃得很短,看上去三十多岁,却有股沧桑的帅气。当他得知警方的身份后,脸色登时一变。

艾笙把人押回屋里,面色严肃道:“昨天晚上十点左右,你去见了纪舒,之后去了哪?”

“我回家了……”林琪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昨晚他去找了宁旭,还把人给揍了。但宁旭家暴在先,应该不敢报警,况且找来的是刑警,事情绝不简单。

他很快想到了一种可能性,紧张道:“纪舒呢?她还好吗?”

陈海峰打量着林琪简陋的出租房,“她没事儿,但是宁旭被人杀了。昨晚你给纪舒看的,宁旭和人偷情的视频还在吗?”

林琪瞪圆双眼,宁旭竟然死了。幸好他刚才没有告诉警方自己昨晚打了宁旭,看来纪舒也没有说,否则自己早就被当成嫌疑人带走了。

视频存在手机里没删,昨天他去宁旭的公司,本想看纪舒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却发现宁旭下班后和女同事一起上了车,一直开到公路旁人迹罕至的小树林才停下。

林琪躲在一棵树后,目睹了宁旭出轨。他怕纪舒不相信,才想到用手机录下来。视频中宁旭接了个电话,没说几句就不耐烦地挂断了。等车终于停止摇晃后,女人似乎惹怒了宁旭,被狠狠甩了一巴掌。直到她怒气冲冲地下车,才隐约听到一句带有威胁性的话语。

陈海峰盯着林琪:“昨晚十二点之后,有人可以证明你一直在家吗?”

林琪摇头道:“没有,我一个人住。”

“这几天你不要离开海东市,有什么事必须随叫随到。”陈海峰把手机还给林琪,突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十一年前,纪舒已经怀孕了,你为什么杀人?”

林琪没料到陈海峰会问这个,他浑身戾气瞬间削弱,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那时候我只是个小混混,她母亲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后来纪舒怀孕了。我想给她好的生活,借了笔钱跟人做生意,没想到钱都被骗走了。我一气之下找上门,争吵间才失手杀了人。”

林琪叹了口气,“纪舒说她把孩子打了,但我看到宁翎的第一面,就知道那是我儿子。”

3

从林琪家出来,艾笙接到了何千语的电话。真没想到,后者会主动向警方提供线索。

原来何千语正好有朋友和宁旭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据说接替他的财务主管发现了一笔被挪用的公款。同样有嫌疑的还有会计刘岚,并且,公司里都传闻他俩有一腿。

何千语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很平淡,“一来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二来破案后有什么能往外透露的,不妨给我提供点儿细节。”

其实这样互惠互利也不错,有时候记者比警方的消息还灵通。

此时已将近下午三点,二人赶到公司时刘岚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个女人果然就是林琪视频中拍到的,和宁旭偷情的同事。

小会议室内,陈海峰也不兜圈子,直接把视频播放了一遍。刘岚神色复杂,如泄了气的皮球。

昨天下班后,她和宁旭去小树林一番纠缠,趁机提出让宁旭给她加薪。后者刚接完纪舒电话,人在气头上,立刻质问刘岚是不是每天都在算计他,两人呛了几句宁旭就动了手。

“那之后我就回家了,我老公和儿子都可以作证。”刘岚替自己辩解道。

想不到这个婚内出轨的女人还有儿子,艾笙心里有些看不起刘岚,不客气道:“你老公也是这个公司的吧,我们要跟他谈谈,你跟宁旭的事是瞒不住的。”

“他知道。”刘岚竟然笑了,语气不屑道,“那个废物,他才不在乎。”

刘岚的老公叫陆一航,此人有些秃顶,穿着褶皱的白衬衫,身材干瘦。

当他得知宁旭被害与妻子出轨后,目光呆滞,却始终沉默不语。装了那么久的傻,陆一航就怕这件事被戳穿,刘岚破罐子破摔跟他离婚。

陈海峰拉下脸,逼近陆一航,面无表情道:“如果你知情不报,犯的可是妨碍公务罪和包庇罪。”

陆一航经不住吓,眼神飘忽,出了汗的手不停在裤腿上摩擦,只好老实向警方交代。

昨晚刘岚到家后,他注意到妻子脸上清晰的巴掌印。陆一航既愤怒又心疼,即使这个女人一再背叛自己,但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离不开妻儿。

等到刘岚睡着后,陆一航鼓起勇气去找宁旭要说法,却被威胁不离开的话,就把刘岚的裸照发出去。

“但是我真的没有杀他,我妻子也没有!”陆一航倏然想起了什么,急声道,“对了!我离开的时候在楼道里碰到一个男人,他看上去很愤怒,紧接着宁旭的老婆也回来了。”

陈海峰想到了一个人,调出照片递给陆一航,“仔细看看,是他吗?”

“对对!就是他,还撞了我一下。”陆一航捣蒜般点头道。

陈海峰蹙眉,陆一航看到的男人,正是宁翎的亲生父亲,林琪。

市局审讯室内,林琪面沉如水,大概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抓进了警局。眼看这件事是瞒不下去了,林琪撇了撇嘴道:“我确实去过宁旭家,还跟他打了一架,把这人渣脑袋上划了个口子,但人不是我杀的。”

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改掉自己的暴脾气,发现心爱的女人被家暴后怒火中烧,任纪舒怎样劝阻哀求都听不进去,一气之下找上了门。

宁旭强横惯了,一开始还没把林琪当回事儿。二人扭打起来,纪舒拉都拉不住,林琪抡起桌上的酒瓶子砸伤了宁旭,并威胁他离婚。

“这人渣知道宁翎是我儿子,加上跟纪舒之间没有夫妻感情,才勉强同意。”林琪平复着情绪,回忆片刻道,“我们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十二点左右了。”

审讯室的门被推开,艾笙站在门外朝陈海峰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出来说话。

“纪舒承认昨晚回过家,见过宁旭,但一口咬死人不是他们杀的。”艾笙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按照纪舒的说法,她是为了阻拦林琪才跟上去的,虽然宁旭答应离婚,但纪舒却没有这种想法,更别提杀人了。

宁翎还小,他要怎么接受自己喊了十多年爸爸的人其实不是他的亲生父亲,而真正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却因为谋杀进了监狱。纪舒既没有改变现状的勇气,也害怕承担不起糟糕后果,更不知道今后的路要怎么走。

没有证人,且林琪和纪舒已经撒过一次谎,不能完全相信他们所说的,目前来说这两个人的嫌疑最大。

陈海峰摸着下巴沉思片刻,决定重回命案现场。

4

宁旭家已经贴了封条,屋内被翻得乱七八糟,地上还有胶带粘出来的尸体形状。

陈海峰和艾笙正一筹莫展,倏然窗外传来刺耳的鸣笛声。二人走到窗边,只见楼下停着一辆银灰色的轿车。

车主正和骑自行车的男人吵架,“刮花了我的车还想赖账,我可以调行车记录仪看!”

陈海峰脑中灵光一现,这是个固定车位,正对着宁旭这栋楼的楼门。既然有行车记录仪,就相当于有了一个小型监控,很可能也把昨天晚上的情况拍下来了。

灰色轿车的行车记录仪是24小时监控,陈海峰向车主要来记忆卡,连在笔记本上播放。就像陆一航交代的,他在十点三十五分进了楼门,二十分钟后,林琪和纪舒出现了。

艾笙有些兴奋,反观陈海峰倒是一脸凝重,摇头道:“别忘了酒店的监控,纪舒凌晨十二点多回去后就没有再出来,但宁旭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两点。”

除非纪舒在两点前再次出现在行车记录仪上,才能证明宁旭的死与她有关。又或者林琪在两点后才离开,这就代表人是他杀的。遗憾的是,二人在十一点四十八分的时候就一起离开了,直到宁旭死亡都没有再次出现。

而令陈海峰二人出乎意料的是,凌晨十二点半,纪舒的母亲苏梓竟然出现在画面中。由于她从轿车前经过,很清楚地拍下了苏梓的侧脸。

“怎么是她!”艾笙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苏梓从未提起自己昨晚来过案发现场,由于是报案人,又上了年纪,几乎没有任何人怀疑到她身上。

接下来苏梓在半小时后也离开了,除此之外,宁旭死前再也没有任何人进过楼。

陈海峰眉头紧蹙,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下了几个人名,“我们可以先把陆一航排除掉,紧接着是林琪和纪舒,他们有充足的杀人理由,但时间上也对不上。”

艾笙用笔划掉陆一航的名字,顺着陈海峰的思路继续道:“没错,苏梓来的时候宁旭还活着,就算林琪或纪舒往他脖子上插了把刀,也不可能流血流了两个小时才死。”

二人对视一眼,这样看来苏梓的嫌疑是最大的!但她是怎么在人已经离开一个半小时后,才捅死宁旭的呢?

“走,上楼!”陈海峰眯起眼道,“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一定有办法可以做到,或许我们还漏掉了什么。”

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天色暗下来,屋内一片漆黑。陈海峰打开灯,站在宁旭尸体的位置环顾四周。

陈海峰正看得专注,铃声突然响了,艾笙吐了吐舌头接通电话:“何千语?”

“是我,艾警官,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条新线索。”和警方达成合作的共识后,何千语也不再藏着掖着,把自己调查到的告诉了二人。

她本打算写篇新闻,没想到查资料时发现二十多年前,纪舒的父亲也死于入室抢劫,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是一桩没结的悬案。

“最重要的是……”何千语顿了一下,咬字清晰道,“纪舒的母亲,曾被她父亲家暴过很长一段时间。”

艾笙挂断电话,收到了何千语发来的彩信。那是一张二十多年前的旧报纸,其中一个大标题是“物理学教授长期被家暴,离婚前夕丈夫死于非命”。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看来目前调查的方向没有错,苏梓一定有问题。陈海峰把几个关键点重新检查了一遍,路过放置凶器的刀架旁,倏然眯起眼。

只见洗菜池上方贴的墙砖,因为常年被烟所熏,发黄油腻。而墙上的插座,却洁白崭新,这么一对比就突兀地显了出来。离近了闻,还有股没散掉的塑料味儿。

他蹲下身在垃圾桶内翻找,果然有个烧糊的旧插座。垃圾袋像是昨天才换的,里面吃剩的水果还未腐烂,连热水壶等一应电器也完好无损。宁旭回来后做了什么,能把插座给烧煳?

又或许……这不是他干的。陈海峰思绪飞转,下意识摩擦下巴,喃喃道:“有什么办法即便凶手不在场,也能在特定的时间里杀死宁旭?”

这想法有些匪夷所思,艾笙想起福尔摩斯的名言——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无论剩下的是什么,即使是不可能也一定是真相。

二人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还真在橱柜台上方的窗沿上发现了一处勒痕。痕迹很新,像是被很细的线划出来的。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发现。

陈海峰看了眼手机,招呼艾笙道:“走吧,苏梓已经到市局了,我们去会会她。”

5

从对苏梓产生怀疑起,陈海峰就通知程实把人带到了市局。

这会儿苏梓被关在审讯室内,陈海峰推门进来,前者平静地看向他,“我已经说过了,突然得知女儿的遭遇心脏有些难受。昨晚一点四十左右,我去过楼下药店。”

关于这点,梁栋已经派人去药店证实过。且从她家到命案现场开车也要半小时,按理说苏梓是有充足不在场证明的。

但命案现场的新发现,让陈海峰隐约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他盯着苏梓的眼睛道:“那么苏女士,昨晚十二点半,小区内的行车记录仪清楚拍下你到过命案现场。你去干了什么?为什么一开始没跟警方交代这件事?”

苏梓瞳孔微缩,呼吸急促,沉默片刻道:“是……为了我女儿……”

当初纪舒怀孕时,她曾坚决反对。再后来林琪进了监狱,纪舒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恰好宁旭自愿当接盘侠,苏梓这才勉强同意了婚事。

这么多年来母女关系很僵,就是因为纪舒觉得是母亲的逼迫才导致林琪杀人入狱。直到宁翎慢慢长大,二人之间才有了缓和的迹象。

“我去找宁旭,希望他跟我女儿离婚。”苏梓叹了口气,摇头道,“宁翎到底不是他的亲生骨肉,有这层隔阂在,宁旭只会变本加厉。而且……我太了解家暴的人了——我亡夫也有家暴的习惯。”

苏梓目光幽深,思绪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

陈海峰没有料到,苏梓会主动提起以前的事。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苏梓出身于书香门第,家中遭遇巨变让她受了不少委屈。幸好那时候有个叫纪佑鸣的男人挡在了她身前,后来苏梓和他结了婚,更多的也是感激和安全感。

改革开放后,纪佑鸣下海做生意,摇身一变成了大老板,恰好这时候苏梓也生下了纪舒。可好景不长,纪佑鸣沾染上了赌博的习惯,赔光了家底还欠了巨额外债。

丈夫从这时候起就变了,抽烟酗酒,苏梓去劝阻只会招来一顿毒打。那时候她总在想,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了魔鬼?

“家暴是会上瘾的,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苏梓靠在椅背上,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丝苦笑,“为了女儿,我原本想把这段婚姻维持下去,没想到有次我不在家时他喝多了,竟然打了纪舒。”

就在苏梓终于忍不下去了,准备离婚的时候,家里发生了入室抢劫案,纪佑鸣死了。

“不瞒你们说,他死了,我竟然松了口气。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女儿会跟我落到同样的地步。所以我才去找宁旭,让他离开纪舒和宁翎。”苏梓静静地盯着桌上的水杯,这一刻她像所有的母亲般,为女儿的遭遇感到悲痛和自责。

陈海峰离开审讯室,艾笙从隔壁的监控屋走出来,欲言又止地看向陈海峰,压低声音道:“你还没跟梁队汇报案发现场的新发现吧?”

陈海峰觉得艾笙有些奇怪,挑眉道:“正准备说呢,关于这点我倒是有些新想法。”

艾笙胸口起伏,欲言又止地攥紧衣角,咬了咬牙道:“宁旭就是个混蛋,你不觉得苏梓和纪舒很可怜吗?”

陈海峰倏然看向艾笙,目光有些凌厉。这个女孩向来心软,但陈海峰一直认为,艾笙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她应该时刻记得自己的职责。

“小艾,不管你有什么想法都停下来,刚才的话我就当作没听见。接下来的调查,你就不要参与了。”陈海峰神色复杂道。

艾笙承认自己动摇了,她一方面庆幸陈海峰仍然保持着冷静,另一方面女性的同情心又让她有些失落。更要命的是,陈海峰不再相信她了。

“我知道了。”艾笙神色黯然,垂着头转身离开。

陈海峰张了张嘴,最终叹了口气,或许应该让她独自冷静一下。

6

会议室内,陈海峰把调查情况详细说了一遍,尤其是在案发现场发现的疑点以及自己的推测。

“我赞同海峰的观点,苏梓虽然有不在场证明,但杀人动机和嫌疑都很充分。”梁栋喝了口热茶,杯底敲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关键是,她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杀人?”

“梁队,还记得凶器的刀柄上,粘了些502吗?”陈海峰稍一思索道,“如果这些都不是偶然,大家能想到什么?”

会议室内一片交头接耳,程实坐在角落里,咬着笔头冥思苦想。他平时就爱看些推理美剧和小说,巧妙的杀人方法不少,但类似宁旭这种情况的还真没有。

首先插座焦煳成那样,肯定是短路引起的,但案发现场除了插座外再无烧焦或损坏的电器。换一个思路,凶手要用电做什么呢?

梁栋掏出一支烟,朝陈海峰招手道:“海峰,火机给我用一下。”

正巧程实坐在旁边,眼看梁栋按下点火装置,轻微的滋声后,出现一道紫色电弧。

电弧?程实眼前一亮,他想到了洗菜池上方烧焦的插座、窗户墙面的勒痕,刀柄上的502胶……继而腾地站起身,众人的目光看过来,梁栋叼着烟怔在原地。

“我知道了!”程实为自己的发现激动不已,拿起记号笔,在线索板上画了张示意图,标出了死者和家具的方位。

尸体和开放式厨房之间仅隔一张餐桌,凶器既然插进脖颈内很深,就需要一定冲击力。在没有人力影响的前提下,只有像弩箭一样射出去才行。

程实怕自己解释不清楚,眨了眨眼问道:“大家玩过弹弓吗?”

陈海峰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假设凶手在两条桌腿之间绑上橡皮筋,再把刀拴上去,而系在窗户上的线就是为了把刀往后拖拽绷紧。一旦线断了,刀就会射出去,插进死者脖子里。”

“怎么确定射出去的轨迹不会有偏差呢?”梁栋蹙眉道。

“502胶。”程实点了点线索板道,“在刀柄上黏一个中空的装置,中间穿过一根弹力线,一头固定在刀柄上另一头固定在尸体后方。这样刀射出去时,就会受力的牵引走直线。只要计算好,就能精准地插进死者脖颈里。”

至于怎么让牵引刀柄的线断掉,凶手可以插座上接了一根剪断的电线垂到下方洗菜池内,另一边同样垂根电线,连接在一个类似于电磁打火机的装置上。

如果把水龙头的水流调小,计算好时间让水位在凌晨两点时触碰到电线的高度,这时水就会成为导体,把插销座内的电流导到电磁装置内,电弧会瞬间把线烧断。

紧接着刀按照轨迹飞射出去,插进宁旭脖颈。等早上苏梓重回现场后,收拾好这些机关,换上新的插座再报案。

至于她留在垃圾桶里烧焦的插座,恐怕是苏梓知道自己要坐警车去酒店找女儿,在密闭的空间内焦煳味容易被发现。如果扔到楼下的话,又难免会被来往的住户看到。

苏梓是认定了警方不会怀疑,才敢铤而走险。

7

“你就是这么杀死宁旭,伪造了不在场证明。”二十分钟后,陈海峰重新回到审讯室,面无表情地盯着苏梓道,“至于证据,警方在你家附近的五金店查到了你购买插座和一应工具的监控视频。”

苏梓面如死灰,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但她不后悔,跟坐牢比起来,纪舒和宁翎的安全更为重要。

她是过来人,即便过了这么久,苏梓还是会做噩梦,她永远忘不了木棍打在背上的痛,也永远忘不了被按在地上抽嘴巴的耻辱。

苏梓曾以为那个宽阔的背脊能永远为她们母女俩遮风挡雨,即便他们之间没有激烈地爱过,但细水长流的温情,早已让她死心塌地地为这个男人怀孕生子,操持家务。

最开始的时候,纪佑鸣家暴完会抱着苏梓哭,祈求她的原谅,并发誓自己再也不会犯浑。然而一顿又一顿的毒打,让苏梓遍体鳞伤,心灰意冷。

但她的女儿还那么小,连父亲赌博背了高利贷的事情都懵懵懂懂。有一次苏梓挨完打在客厅抹药,小纪舒跑过来抱着她低声啜泣,她甚至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让爸爸这么生气,妈妈在替自己接受惩罚。

苏梓问女儿你还喜欢爸爸吗?小纪舒茫然地点了点头,说:“当然了,他是我爸爸啊。”这一刻苏梓绝望地意识到,天底下哪有孩子不希望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即使她还什么都不明白。

但这些都不是一个孩子该去承受的,是她一个人的命,苦命。

直到纪佑鸣的情绪更加不稳定,变得更暴躁更易怒。苏梓回到家发现女儿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嘴角被打破了,膝盖还涓涓流血。

她终于明白自己错了,她早该带纪舒远走高飞,逃离那个被魔鬼占据的男人。

但纪佑鸣已经一无所有了,又怎么会放过她们?杀意像一颗种子,在苏梓心里生根发芽,越发浓烈。

她策划了一起谋杀,趁着女儿不在家时,捅死了丈夫。在那个科技还不发达的年代,苏梓物理学博士的身份帮助了她,清理现场指纹,伪造入室抢劫的假象,给警方制造错误的引导。

最终,她逃过了牢狱之灾,带着小纪舒离开了那个家。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罪孽报应到了女儿身上,纪舒竟然和她陷入了同样的困境。

必须杀了宁旭,苏梓内心有个声音在不断重复,他们都是恶魔,会把女儿逼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作为母亲,她怎么忍心看自己的孩子受苦?

“杀人罪,法官如果判得重,剩下日子就要在牢里度过了。”陈海峰转动手中的钢笔,凝视苏梓,“家庭暴力也触犯了法律,你应该相信警方,而不是用这种极端的方法解决。”

苏梓怔了一下,思绪回到现实。她苦笑着摇头道:“能判多久呢?一旦放出来,他只会记恨我们,继续骚扰我女儿。”

陈海峰闻言沉默片刻,宁旭确实是个畜牲。但苏梓杀了人,为了维系社会秩序,她必须接受法律的制裁。至于判多久,怎么判,就要交给法官来酌情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状似不经意间瞥了眼摄像头。陈海峰知道艾笙肯定正在另一边看着,她既想帮助这对儿苦命的母女,又不能违背自己职业操守,因此才会陷入苦恼。

“被家暴的人大多会患上PTSD,也就是创伤后精神障碍。我认识一个不错的心理医生,如果你女儿需要,我们会介绍他们认识。”

苏梓感激地看了陈海峰一眼,犹豫片刻道:“陈警官,我还有一个请求,能不能再让我见女儿一面?”

“等着吧,你女儿很快就来。”这要求不难,陈海峰点了点头走出审讯室,艾笙果然早已等在门外。

后者目光灼灼地看着陈海峰,嘴唇嗫嚅道:“没想到你肯帮她们。”

“不生我气了?”陈海峰摇头失笑,他又不是铁石心肠,只是在做好刑警的本职工作,律法总要有人来维护。

艾笙噗嗤一声笑出来,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以为你不要我这个搭档了。”

陈海峰故作严肃道:“再有下次就不要了。”

艾笙心中一暖,继而看向身后房门紧闭的审讯室,沉默半晌低声道:“你说,纪佑鸣是苏梓杀的吗?不过这件案子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一来那会儿刑侦技术落后证据不齐,二来也过了追诉期……”

艾笙的声音越来越小,眼巴巴地看着陈海峰。后者挑眉,点燃一支烟,深深一吸了口,目光幽暗地看向窗外久久不语。

纪舒经过审讯后还没有离开警局,很快就被带了过来,她已经清楚了事情原委,也知道母亲为了保护她,犯下了杀人罪。

母女俩一见面就紧紧抱在一起,多年的隔阂早已消失殆尽。纪舒泪流满面,悔恨道:“妈,我对不起您,都怪我当初没有听您的劝阻。”

“不怪你,是妈不好。”苏梓叹了口气,她一直在自责是不是自己当年的委曲求全影响了纪舒。如果她早一点儿带着小纪舒离开纪佑鸣,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会死人。

苏梓摸着女儿的头发,心疼地看着她眼角的淤青,“今后妈不能守着你们了,记住,做母亲的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宁翎还小,不要给他留下心理阴影。”

纪舒抹了把眼泪,消瘦的身躯尽量挺直。她勉励一笑,握住苏梓的手道:“放心吧妈,我一定会治好小翎的抑郁症,看着他平安长大。不管多久,我们会一直等着您。”

母爱是无罪的,是世间少有的没有被污染的爱。母亲与孩子本是一体,即便分割出肉体,也牵绊着灵魂。

苏梓给了她改变现状的勇气,现实逼迫纪舒坚强起来。从这一刻起,纪舒就不再是那个懦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