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夜刚过，偌大的校园里万籁俱静，通向实验楼天台的老旧安全门被风吹动，发出“吱呀”一声缓缓泄开一道缝。月光钻了个空子，得以倾洒在黑暗的阶梯上。

白色的裙摆从缝隙中一闪而过，露出双布满淤青的，伤痕累累的腿。

天台一边堆满了杂物，地上歪七扭八地倒着几个空酒瓶，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仿佛一尊天使的雕像般伫立不动。

女孩身材高挑，样貌出众，唯独一头秀发被剪得参差不齐，极大地破坏了美感。

半晌，她突然动了。摇摇晃晃地踢开脚下的瓶子，走到天台边缘。浓密的睫毛呼扇间，透出决绝的目光。女孩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照片，指甲掐进肉里，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照片在黑暗的环境里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到女性白花花的裸体。

手机铃声在寂静的环境中乍响，女孩浑身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下意识要去接听，却很快又顿住了。接下来她要做的事，大概会伤透那个人的心。但活着实在太艰辛，死亡或许才是最好的解脱。

急促的铃声仿佛在催促着她赶快做出决定，女孩深吸一口气爬上栏杆。照片被撕得粉碎，撒在空中吹飞到各个角落。纵身一跃前，她终于露出了久违的放松神色。

“砰……”无声地坠落，鲜血从扭曲的肢体下溢出。

远处，一个飞奔而来的身影倏然停下，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大概过了十分钟后，才颤抖着直起身，先是在尸体旁查看了一番，继而步履蹒跚地爬上了顶层。一片被风吹回来的照片碎角打着旋儿滚到脚边，细看之下依稀可以分辨出是女人的胸部。

掉落在地上的手机被捡起来，来人用衣角包裹着手部，删除了通话记录和微信。

站在顶层往下看，女孩的尸体还躺在血泊中。黑暗中隐约可以分辨出模糊的五官，那双眼睛还死不瞑目地大睁着，充满了怨恨和不甘。

2

海东大学在本市甚至全省都算得上重点，占地面积广，教学楼也建得高大气派。陈海峰与艾笙并肩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五月一来，到处飞着柳絮白毛，让人脸上痒痒的。

头顶半秃的教导主任脸上挂着笑，边引路边扭头搭讪：“陈警官，辛苦你们跑一趟。”

海东大学一直和市局有合作，每年春末夏初都会来学校里进行安全讲座。为了加强效果，二人还特地穿了警服。陈海峰仪表不凡，一双长腿被包裹得修长笔直。艾笙齐耳的短发干脆利落，藏蓝色制服在她身上穿出了英姿飒爽的气势。

“应该的。听说不久前贵校有学生跳楼自杀了，因为学业还是感情？”这是陈海峰第一次进学校做安全讲座，来之前做足了功课。

大学生自杀这种事每年都会发生很多起，明明是花一样的年纪，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却总有人头脑发昏，草率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教导主任看上去不太想谈论这个话题，毕竟事关学校声誉。然而艾笙始终盯着他，大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主任嘴角不由阵阵抽搐。

三人经过露天体育场，隔着厚厚的红砖瓦墙，还能听到里面热闹的喧哗声。

正巧这时迎面走来一位气质沉稳，高大英俊的男人。背脊挺得笔直，鼻梁上架着银框眼镜，衬衫烫贴得平整崭新，让人心生好感。

主任眼前一亮，登时像见到救星般主动凑了上去：“吕老师，这么巧。”

“主任。”男人目光微侧，继而朝陈海峰二人礼貌地点头。

“正好，你带着两位警官去小礼堂。”教导主任说完，朝陈海峰二人讪笑道：“这位是我们学校的心理学教授吕逸，我突然想起来有件事要处理……”

一名行色匆匆的女生低头摆弄着手机朝众人跑来。艾笙忙向一旁躲闪，这才没让二人撞个满怀。

“小心点儿！”教导主任皱着眉训斥道，“走路还玩手机。”

那女生一见陈海峰和艾笙的装束，脸色微变，忙局促不安地连声道歉。

倏然，体育场里爆发出一阵骚乱。那不像是学生们运动引发的意外，人群的尖叫声显得慌张和惊恐。

陈海峰与艾笙对视一眼，忙朝体育场的入口跑去，吕逸紧跟在后。教导主任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口中不住念叨着，“阿弥陀佛，千万别再出事了。”

陈海峰逆着人流，分开惊慌失措的学生们，只见千人看台下方放置器材的小屋外，聚集着三五个惶恐不安的男生。有人在打电话报警，有人想进去又犹豫着举步不前，脸色无一例外，都十分难看。

学生注意到陈海峰和艾笙，仿佛见到救星般，惊慌道：“死人了！有人死在里面了！”

艾笙忙把人分开：“都往后退，小心破坏现场。”

器材室内光线昏暗，隐约看到一个半裸的女生仰面躺在地上。陈海峰摸到墙上的开关，白炽灯打在尸体的脸上，死者眼球突出，嘴巴大张，半截舌头耷拉在外。

“啊！”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叫，一个长发女生急促地喘息着，死死捂住嘴巴，正是方才撞到艾笙的女孩。

陈海峰怔了几秒，又去看尸体的脸，诧异地发现二人五官竟十分相似。略带婴儿肥的鹅蛋脸，丹凤眼，肤色白皙，称得上姿色过人。

“小洁！”

女生悸哭着扑过来，中途被吕逸眼疾手快一把拦住，沉声道：“她已经死了，你现在过去非但救不了人，还有可能对现场造成破坏。”

“她不是系花郑冰清吗？”四周有人小声道，“死了的就是她妹妹郑玉洁吧？”

“小洁！”郑冰清失声痛哭，继而挣脱开吕逸的禁锢，张开双臂挡在妹妹半裸的尸体前，悲痛且愤怒地驱赶众人：“走开！不许看！都不许看！”

陈海峰叹了口气，把外套脱下来盖在死者身上。

不多时，警方赶到案发现场。体育场外聚集了一些好事的学生，虽然入口处拦着警戒线，却仍挡不住众人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烈阳暴晒着跑道中央的绿草皮，郑冰清抱膝而坐，把脸埋在臂弯里，显然还没从巨大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吕逸作为心理学教授，暂时肩负起了安抚学生的工作。他单膝跪在郑冰清面前，肩膀遮住了刺眼的阳光，不断低声劝解着。

艾笙在旁咳嗽了一声，安慰的话吕逸已经来回来去说了好几遍，然而有些问题却不得不问清楚。

“刚刚你往体育场跑，是来找妹妹郑玉洁的吗？”艾笙放缓声音道，“你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郑冰清抓住上衣袖的手指紧了紧，睫毛飞快眨动，继而把头抬起来，视线有些慌乱地左右瞟动，低声道：“我猜的。昨晚她没回宿舍，电话也打不通，我把整个学校都找遍了，就剩下体育场。”

陈海峰在一旁听着，眉头微蹙。郑冰清可不像是来这里碰运气的。方才她脚步毫不犹豫，神色焦急目的明确，仿佛知道郑玉洁的人或者尸体就在这里。

郑冰清在隐瞒什么呢？

“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在什么时候？”陈海峰问道。

“昨天晚上十一点多，她在电话里说正在回来的路上。”

“你知道她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吗？”

这一次郑冰清回答得毫不迟疑，咬牙道：“她去找黄明辉了。就是我妹妹的前男友，小洁不想分手，黄明辉总去酒吧勾搭女孩，有时候小洁看到他发朋友圈就会找过去。”

陈海峰摸了摸下巴，看来这个黄明辉要好好调查一下。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 插画师：斑马）

3

器材室狭小的空间内，充满篮球等物的胶皮味儿，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罗鸣摘下白手套，推了推眼镜道：“死者脖子上有手指印留下的淤青，从体征判断死于窒息。也就是说，她是被活活掐死的，死亡时间大概在凌晨一点左右。”

梁栋瞥了眼半裸的女尸：“有被性侵过的痕迹吗？”

“有。”罗鸣把衣服拎起来还给陈海峰道，“下体有残留的体液，但是量非常少。凶手恐怕戴了避孕套，体液应该是死者生理反应产生的。”

梁栋绕尸体四周仔细察看，半晌，他在装篮球的铁框前停住。继而“啧啧”两声，双手环抱在胸前蹙眉道：“你们看这些篮球，是不是摆放得有些奇怪？明明后面还有很大空间，却偏偏是呈三角形摞起来的。”

来还球的人都是往里一扔就完事儿，谁也不会故意摆这么个造型。也就是说，是有人特地堆放出来的。

“像是为了让什么东西靠住，用篮球做抵挡。”陈海峰摸了摸下巴，发现铁框正对着尸体的侧身，“太重的物品肯定不行，如果是手机呢？”

梁栋眯起眼道：“凶手在拍摄自己强奸郑玉洁的过程？！或许他原本想以此要挟郑玉洁不要将此事说出去，结果郑玉洁反抗得太激烈，失手将人给掐死了。”

“梁队，为什么不是预谋杀人呢？”罗鸣随口道。

梁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说的这个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如果真是这样，凶手录视频多半就是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需求了。”

“海峰，死者的姐姐有没有提供什么线索？”

陈海峰把郑玉洁的感情问题说了一遍，摸了摸下巴道：“凶手不应该是黄明辉，他根本没必要强奸郑玉洁。如果说是为了录视频以此要挟她不再纠缠，何不去宾馆开房，非要在这里。”

梁栋点头道：“但黄明辉很可能是最后见过死者的人，还是要找他谈谈。”

“梁队。”器材室外，一名小警员抱着手提电脑走过来，“体育场外的监控拷来了。”

众人围上来，视频已经做过简单处理，直接播放到郑玉洁出现的时间点。由于是夜间拍摄，画面的清晰度非常糟糕，只能从衣着发型勉强分辨出被害人。

郑玉洁行走速度非常快，几乎是从摄像头前一晃而过，其间还回头查看过两次，神经兮兮的样子。从行为反应来看，这时候她已经发现自己被人尾随了。

大概十多秒后，另一个男人出现在画面中。尽管是凌晨，男人依旧戴着鸭舌帽，黑色运动衣的领子一直拉到最上面，遮住了下巴。除了可以判断出此人的身高大致在一米七五到一米八之间外，根本无法分辨出凶手的体貌特征。

“再往前就是体育场的入口了，进入了监控死角。”警员有些失望道。

“暂停一下！”陈海峰倏然出声，指着画面中柏油小道旁，大树后的一处黑影道，“倒回去，慢放。”

警员依言照做，那黑影在前一个男人走过去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飞快地闪到了树后。从身形来看，是个成年人。郑玉洁竟然被两个人同时跟踪了，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到底哪一个才是杀死她的凶手？

“警官……”

身后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众人回过头，只见双眼红肿的郑冰清在艾笙的陪伴下走来。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郑冰清咬着嘴唇，十指不安地交错，嗫嚅道，“听说我们系有个男生暗恋小洁，他叫吴宇。”

“知道了，我们会找吴宇谈谈。”陈海峰想起监控中的黑影，上下打量郑冰清，突然问道，“凌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你在哪儿？有人可以证明吗？”

“在宿舍打游戏。”郑冰清顿了一下，脸色微变，激动道，“你们在怀疑什么？虽然宿舍里只有我，但一直和朋友开着语音。而且……小洁是我亲妹妹啊！”

陈海峰面不改色道：“不用紧张，只是例行询问。”

郑冰清走后，陈海峰才对梁栋等人道：“关于在宿舍这点郑冰清应该不敢说谎，但我总觉得她还对我们隐瞒了什么。”

“我去盯着她。”作为队里唯一的女性，艾笙自告奋勇揽下任务。

陈海峰摇头失笑：“你先把这身警服换下来，太扎眼了。”

郑冰清提供了两名嫌疑人，分别是郑玉洁的前男友黄明辉和同系生吴宇。警方最先联系上的是吴宇，后者正在上课，被叫出来后一脸茫然。

吴宇身材偏瘦，方脸小眼，长得其貌不扬，属于那种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存在感极低的人。衣着普通，简单的深蓝色短袖，白色帆布鞋甚至已经刷得泛黄。他用力推了推眼镜，看上去浑身不自在。

梁栋拿出郑玉洁的照片：“认识她吗？”

吴宇皱着眉，仔细端详片刻，犹豫道：“眼熟，好像是我们系的女生。”

“不认识？”陈海峰挑眉道，“我们怎么听说，你暗恋她。”

“谁造的谣！”吴宇看上去有些愤怒，急声道，“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这女生怎么了？”

梁栋与陈海峰对视一眼，如果吴宇是装的，那演技真是没话说。

陈海峰决定再试一试，故意板着脸，沉声道：“她被人杀了。”

“杀……杀了？”吴宇半张着嘴，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继而连连摇头道，“我真的不认识她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话听上去有些令人寒心，但如果被怀疑的对象是自己，倒也情有可原。

“那么昨天晚上十二点到一点之间，你在做什么？”梁栋问道。

吴宇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忙道：“在宿舍！我在床上睡觉，半夜还听见几个舍友开门回来。”

正巧吴宇其中一位舍友也在教室上课，陈海峰把人叫出来，男生想了想道：“这小子好像是在蒙着被子睡觉，他跟我们玩不来，我们也不爱搭理他。”

如此看来，郑冰清听来的消息有误，关于郑玉洁被杀，吴宇是清白的。

4

郑玉洁的前男友黄明辉，是文学系的大三生，比姐妹俩都高出一届。黄明辉不是个好学的人，据老师反应翘课遛堂已是家常便饭。陈海峰二人找上宿舍的时候，黄明辉还在蒙头大睡。

梁栋把人叫醒，黄明辉睡眼惺忪地爬起来，一身难闻的酒味。盯着陈海峰的警服，看上去还有些蒙：“警察……你们为什么来找我？”

黄明辉一头黄毛，五官立体深邃，即便刚睡醒有些邋遢，也难掩帅气，难怪郑玉洁分手了还念念不忘。

人在刚睡醒时警惕性最差，回答问题往往仅凭直觉，陈海峰开门见山道：“你的前女友，今天凌晨被人杀害了。”

黄明辉浑身一个激灵，倏然睁大眼，不敢置信道：“郑玉洁死了？她死了？”

陈海峰盯紧黄明辉，不放过任何表情变化：“昨天晚上郑玉洁有没有去找过你？”

黄明辉瞳孔微缩，语无伦次道：“有……不……没有……”

梁栋“啪”一拍床沿，大声喝道：“想好了再说！到底有没有？”

黄明辉哆嗦了一下，哭丧着脸道：“有。她……她来酒吧找过我，那时候快十二点了。我让她先回去，她就走了。”

“你让她走她就走？”陈海峰冷笑一声，“郑玉洁如果真那么听话，怎么会一直缠着你不放？”

梁栋二人居高临下站在床边，黄明辉人高马大，屈着腿缩在床上，喘息声急促而粗重。他低头躲避二人的目光，半晌才迟疑着开口道：“我为了把她哄骗走，就答应跟她复合。”

梁栋皱着眉，有些想不明白现在的孩子怎么都变成这样了，绷着脸道：“那之后呢？你一直在酒吧？”

根据黄明辉的交代，他把郑玉洁骗走后又独自待了一会儿。因为喝了太多酒，半路醉倒在马路上，一觉醒来已将近三点，才迷迷糊糊地摸回了宿舍。

这么说来，黄明辉是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一切都是他的一面之词。二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以及黄明辉有没有尾随郑玉洁离开，必须要去酒吧调查一番才清楚。

临走前，陈海峰透过半掩的木门，看到黄明辉失魂落魄靠在墙上，几次想去摸手机又迟疑着缩了回来。

二人离开宿舍，艾笙正巧打来电话，神神秘秘道：“我跟着郑冰清回到宿舍楼，她就一直没有再出去过，直到她父母赶来。不过，倒是让我发现了一件邪门的事儿。”

“说吧，别卖关子了。”梁栋道。

艾笙没想到陈海峰还开着扩音，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正色道：“郑冰清之前说她们宿舍没人，不是因为这些女孩都没回来，而是她们都回不来了。”

明明外面艳阳高照，让艾笙这么一说，硬生生营造出了恐怖的气氛。

“这宿舍四个人，一个跳楼了，一个上周做化学实验的时候被炸伤脸休学了，再加上她妹妹郑玉洁。四个女孩三个都出了事，你们说邪不邪门。”

陈海峰想起新闻上跳楼自杀的女生，想不到竟然是郑冰清的舍友。这出事的概率确实赶得上中六合彩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梁栋立刻决定连那个跳楼的女生一起调查。

二人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离开黄明辉宿舍没多久，后者的手机铃声就响了。黄明辉下意识一哆嗦，差点儿把手机扔出去。

“我赢了，赶紧把钱转过来。”电话另一边的人呼吸急促，简洁明了道。

黄明辉喉结滑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神经质地不断瞥向紧闭的宿舍门：“郑玉洁是不是你杀的？”

“放屁！”对方似乎被激怒了，又好像在顾及着什么，过了片刻才压低声音道，“是你……是你杀了她！反正最终获胜的人是我，你别想反悔！”

“你……”黄明辉还想再说什么，电话却被挂断了。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把手机狠狠摔向床铺。

我没有杀人……黄明辉内心不断挣扎，继而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

他死命地捶打了几下墙壁，直疼得龇牙咧嘴才稍稍冷静下来，指尖颤抖着捡回手机。黄明辉犹豫了片刻，从通讯录里翻出郑冰清的号码。

“喂？”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来，郑冰清迫不及待地逼问道，“小洁死了，跟你们有没有关系？”

“不，不是我杀的！是游戏，是那个该死的游戏……”

5

警方的调查还没有出结果，翌日清晨又接到了报案。海东大学的人工湖里，发现了一具尸体，且这名被害人昨天才跟警方打过交道。

尸体被水泡过后白胖肿胀，显得人大了一圈。鹅蛋脸有些变形，青紫的嘴唇紧闭着，长发湿淋淋地披散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有些瘆人。

连郑冰清也死了，仿佛印证了艾笙的话般，这个宿舍是真的邪门。

法医罗鸣扒开郑冰清的眼皮，死者眼球上布满红血丝，显然是在水里挣扎时进了脏东西。且十指蜷缩，指缝里有残留的泥土。很可能被害时身体趴在岸上，头被按进了水里。

罗鸣推了推眼镜道：“从案发现场看是被溺毙的，尸体解剖后从肺部的气泡和吸进去的浮游物就可以百分之百确定死因。沉尸通常需要三至七天才会浮出水面，如果不是郑冰清的鞋脱落了漂浮上来，或许都不会有人发现她死在这里。”

“应该是凌晨被杀害的。”梁栋拿着手机走过来道。

他刚把郑冰清溺亡的消息通知给她的父母，那边儿找孩子都找疯了。按照郑父的说法，昨晚十点的时候，郑冰清就关门睡觉了。两口子将近一点的时候才躺下，早上起来就发现孩子不见了。

众人沉默了片刻，一连失去两个女儿，对郑家的打击肯定是沉重而巨大的。

“郑冰清在凌晨返回学校，独自一人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肯定是为了见什么人。”陈海峰摸着下巴，“队长，郑冰清的手机还没有找到，时间紧迫，直接联系通讯公司吧。”

“不用你小子提醒，我已经吩咐人去查了。”梁栋道。

调查结果反馈的速度实在对得起中国移动的名声，十多分钟后梁栋点开从市局发来的邮件。

这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讯息，“我知道你的秘密，午夜十二点，学校人工湖见。”短信是昨晚九点半发来的，对方的号码没有绑定身份证，暂时查不到来源。

梁栋吁了口气道：“现在我们知道郑冰清隐藏着一个秘密，且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儿。”

陈海峰看着被装车运走的尸体，蹙眉道：“这个秘密多半和郑玉洁的死有关，否则妹妹刚被谋杀，她哪来这么大胆子，还敢深更半夜独自一人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艾笙走到岸边，盯着水面沉声道：“你们觉得杀姐妹俩的是同一个人吗？”

“一般情况下，连环杀手会遵循一定规律的杀人模式。从心理上讲，凶手会下意识认为这种方式必定会致人死亡。而这姐妹俩分别是被掐死和溺死的，但仅凭这点……”梁栋顿了一下，继续道，“不要让这种想法影响破案。”

陈海峰建议从短信中提到的秘密入手调查，不管郑冰清做过什么，一定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梁栋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此时已经将近上午九点：“这样，海峰跟小艾去郑冰清的宿舍看看。我负责黄明辉和吴宇，在没有新的嫌疑人出现之前，不妨再排查得更仔细点。”

艾笙对于女生宿舍已经算得上是轻车熟路，今天二人都穿了便装，并肩穿行于校园间，远远看上去倒是与大学生们没什么分别。陈海峰人高马大，手长脚长，又长了一张帅气十足的脸，擦肩而过的女生们不时向艾笙投来羡慕的目光。然而二人心里都装着案子，各自陷入沉思，一路沉默无言。

宿管阿姨还记得艾笙警察的身份，但学校最近发生了太多事，见她领着一个男人进来，便迟疑着要不要上前阻拦。陈海峰主动亮出证件，又保证不会耽搁太久，二人才顺利进去。

郑冰清的宿舍锁着门，艾笙用借来的钥匙开门，屋内拉着窗帘，阴暗而憋闷。或许是因为这间屋子住的人少的缘故，显得格外空旷。

“只有这两张桌子上摆了东西，应该是郑家姐妹的。”陈海峰说着拉开了其中一个抽屉。

里面凌乱地摆放着女孩子的化妆品和小零碎，一眼看去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等一下！”艾笙按住陈海峰的手，阻止后者合上抽屉。她拿出几张不同地点照的拍立得照片，奇怪的是明明宿舍里住着四个女生，合照里却只有三个人。

“不对劲。”艾笙秀眉轻蹙，摇头道，“女生宿舍的关系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恐怕剩下的一个人是被孤立了。”

陈海峰把照片放回去，手背倏然碰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被黏在桌面下方，他撕下胶带，拿出一个被高温密封过的小化妆品塑料袋。

“这是什么？”艾笙好奇地接过来翻看，对照上面的英文说明翻译道，“面霜？有必要藏起来吗？”

“面霜当然没必要，但它被二次密封过，里面装的是什么就不好说了。”陈海峰取出随身携带的证物袋，小心翼翼地装起来道，“拿回去让罗鸣化验一下。”

另一边，梁栋找黄明辉和吴宇进行了问话。前者昨晚回了家，后者整宿在图书馆通宵，两名嫌疑人都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

倒是陈海峰二人带回来的东西，让众人吃了一惊。

罗鸣对比着化验结果在网上进行搜索，半晌推了推眼镜，沉声道：“这里面有醚、醇、酯，还有一些添加剂，通常用来做刹车液。我想，恐怕没有哪个女生会往脸上抹这种东西。”

“郑冰清藏了一包刹车液？”陈海峰挑了挑眉，倏然想起宿舍里有一个女生在做化学实验的时候发生了意外，“或许这就是她的秘密。”

受伤休学的女生叫沈青，还住在市医院的皮肤科病房。花一样年纪的女孩被毁了容，遭受的打击实在不小。

警方在征得沈青父母的同意后，驱车来到市医院。让陈海峰和艾笙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在病房外碰到了一个熟人，吕逸。上次见面还是在郑玉洁的案发现场，吕逸忙前忙后地安抚学生们，帮了警方不小的忙。

“吕老师怎么会在这儿？”陈海峰客气道。

“沈青是在学校内出的事儿，我们有责任看着她恢复健康。不管是从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吕逸手里拿着一束鲜花，皱眉打量二人，“反倒是你们，沈青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不能再受刺激了。”

“放心，我们是来帮她的。”陈海峰上前一步挡住吕逸，“吕老师，麻烦你先回避一下。”

吕逸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海峰一眼，虽然没再阻拦，却固执地站在走廊里，显然对后者极为不信任。

进入病房后陈海峰随手把门关严，艾笙看着躺在病床上，脸上裹满厚厚纱布的瘦小身躯。心下有些嘀咕，毕竟接下来的问话很可能对她进行二次伤害。

沈青听到动静，发现来人不是医护人员后，立刻摸向了床头的呼叫铃。她裹得像个木乃伊，眼神中透出厌恶而警惕的目光，戒备道：“你们是谁？”

”我们是海东市刑侦队的，关于你被炸伤的案子，警方有了新的怀疑。”陈海峰把证件亮出来，问道，“沈同学，还记得你发生意外时在做什么化学实验吗？”

沈青迟疑了片刻，嗓音因为咽喉受伤而变得沙哑粗犷：“高锰酸钾制取氧气。”

“那如果在实验当中遇到刹车液，会发生什么？”

沈青呼吸急促，裸露在纱布外的嘴唇微微颤抖，从警察找来起，她就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作为物理系专业生，沈青当然知道高锰酸钾遇到刹车液会发生爆炸。比起这是一次失误或意外，有人故意陷害让她更加难以接受。

“我们在你舍友郑冰清的抽屉里发现了刹车液。”艾笙尽量放缓声音道。

“郑冰清？怎么会是她！”沈青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抓住艾笙的手臂，用力之大几乎把指甲掐进肉里，“难怪那天她会去实验室找我！贱人！她为什么要害我？”

陈海峰把艾笙的手臂抽出来，沈青的动作太过激烈，脸上的绷带有些松动，露出了一小块儿紫红溃烂的皮肤。

“啊！不要看！”沈青尖叫着用手去捂脸，被艾笙死死捏住手腕。

吕逸听到屋内的动静，立刻从走廊冲进来，见沈青伤处的绷带开裂，受制于艾笙，愤怒地把后者拉开。沈青乍见熟人，下意识往吕逸怀里躲。

护士很快拿着一支镇定剂冲进来，按住沈青的胳膊就要推针。后者急促地喘息了两口，挣扎道：“不要！不要打针！让我问清楚！”

“好，你先冷静下来。”陈海峰挥手阻止了护士，“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吗？”

原本激动的沈青倏然静了几秒，就像喷发的火山戛然而止，她视线飘忽不定，双眼布满血丝，咬牙道：“我怎么知道这个贱人为什么要害我！”

陈海峰与艾笙对视一眼，沈青都被害到这份儿上了，竟然还有话藏着掖着。

“郑玉洁死了。”陈海峰决定给她下一记猛药，“郑冰清也被人溺死在人工湖里，现在这个寝室，只剩下你一个人。”

“你说什么？她们……她们死了！”沈青仿佛受到惊吓般浑身一个激灵，目露惊惧道，“是谁杀了她们？”

陈海峰面无表情道：“凶手还在逍遥法外，如果你知道什么，最好现在就告诉警方。”

沈青如遭雷击，颓然垮下肩膀，脸部受伤溃烂的皮肤似乎因为激动变得颜色更深，看上去越发可怖。艾笙注意到她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发颤，嘴唇张开闭合间，发出一声呜咽。

“我……我知道了，不是郑冰清，不是她害的我。”沈青死死揪住床单，干瘦的手背指节凸起，拖着哭腔道，“我说！我都说！你们一定要救救我！”

6

就如艾笙所说，大学的女生宿舍，往往充斥着各种矛盾和不和，难免会有一两个被排挤的对象。

沈青所在的宿舍一共四人，她加上郑家姐妹，算是形影不离的朋友。而另外一个叫胡苗苗的女生，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胡苗苗的家境不好，吃穿用度都和沈青三人玩不到一起。但是胡苗苗天生一张漂亮的脸蛋，完美的身材，尽管衣着普通素面朝天，也显得清纯干净。

大二上半学期的时候，郑玉洁喜欢的男生追求过胡苗苗，四个女孩之间的矛盾被彻底激化。由郑冰清带头，三人开始进行一些女生之间报复的小手段。

胡苗苗是个倔强且坚韧的女孩，她反抗过，还击过，却输在孤身作战。小小的胜利并没有让三个女孩收手，反而变本加厉地欺负起胡苗苗，并逐渐演变为校园霸凌。

在一次争执中，胡苗苗忍不住打了郑冰清一巴掌。这一下简直捅了马蜂窝，郑冰清觉得自己被羞辱了，于是她和妹妹扒光了胡苗苗的衣服，让沈青拍下了裸照。

这些照片在男生之间进行了私下传阅，郑冰清甚至把胡苗苗的脸打上马赛克发布到一些不雅的网站。

这一系列的打击，最终导致了胡苗苗跳楼自杀。

“一定是有人在为胡苗苗报仇，才炸伤了我的脸，杀了她们，又把爆炸的事情嫁祸给郑冰清！”沈青蜷缩在角落里，眼神飘忽，神经质道，“我已经这么惨了，我不想死！你们一定要救我！”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听完沈青的讲述，吕逸皱着眉往后退了半步，仿佛不认识般重新打量自己的学生。

沈青三人的行为实在可耻得令人愤怒，艾笙收回对这个女孩的同情，冷声道：“那你能想到，谁会为胡苗苗杀人吗？”

“我不知道……”沈青机械般摇了摇头，片刻后突然激动道，“对了！郑玉洁的前男友黄明辉追求过她！还有吴宇，他让郑玉洁给胡苗苗转交过情书！”

陈海峰听得眉头紧蹙，郑玉洁被杀当晚黄明辉是有作案嫌疑的，其次吴宇曾说过自己不认识郑玉洁，而沈青又说郑玉洁帮他转交过情书。从沈青此时的处境来看，吴宇说谎的可能性更大。

可偏偏，这两个人在郑冰清被杀时都有不在场证明。但不管如何，他们和案情始终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还有一个人……”

此时牵扯进来的人物关系已经够乱了，沈青却又说出了一条线索：“你们可以去问问苏舟，胡苗苗跳楼没多久，郑冰清突然和苏舟走得很近。要知道，她以前可是看不上那个男生的。”

“苏舟又是谁……”艾笙眼角轻跳，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快不够用了。

从医院出来，陈海峰站在马路边点燃香烟，缓缓吐出一口烟雾。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用笔写下三个人名。黄明辉、吴宇，还有郑冰清的同班同学苏舟，这三个人是他们接下来要彻底调查的对象。

苏舟暂且撇开不谈，黄明辉和吴宇都跟胡苗苗没有直接关系，如果说他们仅仅因为对一个女生的好感就杀了两个人，那胡苗苗的魅力也太大了些。

艾笙细长的手指在本子上来回滑动，继而扯着头发思考半晌，凝神道：“胡苗苗是因为裸照跳楼自杀，郑玉洁是被强奸后杀死，这就对上了，凶手或许还怀着报复心理。另外郑冰清当时遮遮掩掩欲言又止的态度，或许就是为了掩盖她们逼死胡苗苗的事。”

二人贴得很近，陈海峰几乎可以闻到艾笙发梢上还未褪去的洗发水香味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总是两个人一起查案，似乎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存在。

陈海峰咳嗽一声，后退半步，不自然道：“郑玉洁被杀当晚，被两个人跟踪过。如果凶手另有其人，会不会当晚那个躲在树后的人影就是黄明辉？他虽然目睹了郑玉洁被抓走，却并不想救自己这个又黏人又讨厌的前女友。”

艾笙一门心思扑在案情上，并未察觉陈海峰的异样，点头道：“有可能。郑冰清出事前我们一直把黄明辉当作凶手怀疑，暂时没有考虑到这种可能性。梁队已经离开黄明辉家了，我们再跑一趟吧。”

“两位警官。”

二人回过头，只见吕逸神色复杂地走过来：“很抱歉之前试图阻拦你们，我没想到沈青会做那样的事。作为心理学导师，这是我的失职。”

艾笙摇头道：“不用向我们道歉。悲剧已经酿成了，既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希望你能如实向校方反应，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要让胡苗苗含冤而死。”

“一定会的。”吕逸绷直身体，正色道，“他们已经是成年人了，既然犯了错，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我们绝不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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