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侦夜话Ⅱ:血肉之躯(上)

1

“妈,我来工作室拿个东西……我知道今天是清明节……嗯,马上就回去……”

昏暗的走廊里,丁洋挂断电话使劲跺了跺脚,声控灯又坏了。这栋商住两用的大厦实在有些年头了,物业光收钱不办事,报修了三天也没人搭理。

丁洋一直走到尽头,在挂着人偶工作室门牌的房门前驻足。忽然皱了皱眉,她注意到门口放着一个大纸箱。

是谁放的?昨晚下班的时候还没有。丁洋弯下腰,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看到纸箱上写了“参赛”二字。

工作室确实在网络上发起了人偶师的比赛,但只需要邮寄设计图和作品照片,这么大的纸箱里到底装了什么?

丁洋试图把箱子搬进去,却出乎意料的沉。她抽了抽鼻子,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既然搬不动,就只好在门口拆了。

丁洋用钥匙划开封箱的胶带,手机惨白的光束下,箱子里的东西露了出来,是个不到一米的娃娃!

完美的脸型、顺滑的金色卷发、湛蓝的仿真眼珠、精致的洋装裙,仿佛真的一样。按照这个水平,拿第一是肯定没问题了。

丁洋爱不释手地摸向娃娃的脸,入手的感觉冰冷细腻,就好像真人一样……丁洋浑身一个激灵,触电般缩回手。心下不禁怀疑,高级树脂能做出这么逼真的效果吗?

她屏住呼吸,慢慢翻开娃娃红艳的嘴唇。

“啊!”

丁洋尖叫着跌坐在地,继而崩溃地手脚并用向后爬去。那牙齿、那触感,哪里是什么娃娃!

这分明……是一具小孩子的尸体!

2

警方接到报案的时候,市局刑侦队几乎大半的人都在休假。连梁栋都去扫墓了,值班的重任自然落到陈海峰这个家在外地的副队长身上。

艾笙因着和家里闹翻的缘故,也没有休息。再加上法医和两名取证人员,直奔案发现场。

虽然是法定节假日,大厦里总归还有一部分住户。物业管理员带着陈海峰等人坐电梯上来时,就看到好事的人三两成群,围在走廊另一头指指点点,却没人敢靠近。

取证人员熟练地拉起警戒线,驱赶人群:“都散了,警方办案。”

物业管理员缩了缩脖子,站在原地心下犯怵道:“那个……尸体就在箱子里。”

陈海峰戴上白手套,点头道:“你不用过去了,谁最先发现的尸体?”

管理员立刻道:“我们这儿的业主,小姑娘吓坏了。您等着啊,我去把人叫过来。”

长长的走廊阴暗憋闷,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纸箱半打开着,然而越是看不到里面的情况,越容易让人产生各种恐怖的联想。

陈海峰正要上前,却突然被一路沉默不言的法医拦住:“陈副队,我先。”

怔愣的工夫,年轻法医已不由分说地朝尸体走去。艾笙踮起脚,凑近陈海峰耳边,悄声道:“罗大哥有个习惯,他必须是第一个碰尸体的人。”

陈海峰挑眉,关于这个黑发消瘦,架着厚重黑框眼镜的罗鸣,他是听程实提起过的。年纪轻轻就发表了学术论文,在法医界有些名气。人看着谦逊儒雅,想不到在现场还挺强势。

他提了提手套,慢慢走到罗鸣背后,却到底没有凑上去。专业有专攻,陈海峰向来很尊重技术人员。

片刻后,罗鸣松了口气,回头道:“可以了,来看吧。”

众人这才围过去,箱子四边被拆开,露出完整的尸体。小女孩看上去不过八九岁,皮肤白皙,五官精致漂亮。然而一想到这是具真正的尸体,那对蓝色的假眼珠再配上鲜红的嘴唇,就实在有些瘆人了。

“双眼都被剜掉了,换上了假眼珠。”罗鸣撩起整齐的金色刘海,露出头套下的黑发,说道,“头发也是假的。”

“死因呢?”陈海峰问道。

罗鸣捏起尸体的手腕道:“尸斑呈暗紫红色,虽然脸上的妆容太浓看不出什么,但是指尖发青,目前来看窒息而死的可能性更大。”

“另外……”罗鸣顿了一下,掀起绣着繁复花边的洋装上衣。

艾笙发出短暂的惊呼,女孩上半身有一条从心脏位置贯穿到小腹的伤疤,黑色缝合线宛如狰狞的蜈蚣。尸体胸腹高高隆起,罗鸣戳了戳,竟然异常的柔软有弹性。

“怎么会这样?”艾笙震惊道,“她身体里有什么?”

罗鸣仔细把衣服盖好,遮住女孩裸露的身体,皱眉道:“像是棉花之类的东西,回去解剖后才清楚。”

艾笙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凶手简直变态至极,竟把活人做成了娃娃。

陈海峰绷着脸道:“死亡时间能确定吗?”

罗鸣起身让出位置,推了推眼镜道:“下肢尸僵缓解,按压尸斑未消失,尸体嘴唇变厚,舌尖挺出,死亡时间至少超过48小时了。”

这时物业管理员带着最先发现尸体的报案人来了,陈海峰示意两名取证人员给现场拍照,和艾笙并肩走过去。

丁洋扭过头,目光躲避着尸体,看起来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叫什么名字?”陈海峰问道。

“丁洋。”

艾笙掏出一个本子,边记边道:“你是户主?认识死者吗?”

同样身为女性,年龄又相仿,丁洋面对艾笙时少了几分拘谨,委屈道:“警官,我真的不认识她,这房子也是租来当工作室的。早知道有这种变态,我就不办什么比赛了!”

“比赛?”艾笙一怔,追问道,“什么比赛?”

丁洋把工作室在网络上发起的人偶师大赛说了一遍,最后带哭腔道:“那纸箱上写着‘参赛’两个字,我差点儿就把……把死人当成作品了!”

陈海峰和艾笙对视一眼,他们也注意到了箱子上的字,却没想到是凶手写的。艾笙又详细询问了一番,才道:“丁小姐,麻烦你跟我们回警局做个笔录。”

警察局在市民眼中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丁洋正为难的时候电梯门突然开了。涌出来三个扛着摄像机,举着麦克风的人。

“干什么你们!”陈海峰大惊,记者怎么来了。

三人似乎跑惯了新闻,二话不说就是一通狂拍,打扮干练的女记者立刻分辨出在场众人的身份,直接把麦克风递到丁洋嘴边,飞快道:“请问你是报案人吗?和死者什么关系?”

艾笙横眉竖目,挡在丁洋面前,愤怒道:“怎么又是你们!没经过警方同意不能泄露案情进展。”

女记者撇了撇嘴,悻悻道:“知道了,这次是我们来晚了。”

三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等艾笙说话又转身回电梯下楼,以至于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陈海峰皱眉道:“怎么回事?你认识?”

艾笙气鼓鼓地瞪着眼睛,咬牙切齿:“一家没下限的三流媒体,狗鼻子特别灵,什么有料爆什么。你别看他们好像白来一趟,其实拍了不少东西。等案子结了可以发新闻稿时,拿到的都是独家照片。有一次咱们刑侦队来晚了,他们直接把死者的照片打上马赛克发表出去,给队长气得够呛。”

经过这么一闹,陈海峰对海东市又有了新的认识。媒体敢和警方耍心眼,可见民风之彪悍。

陈海峰叹了口气,招呼众人收队:“走吧,把尸体运回市局。”

3

梁栋正从远郊的公墓往回赶,陈海峰身为副队长,自然要先主持大局。

尸体已经运回来,死者的身份还没确定,陈海峰稍一思索,给众人分配任务道:“先从本市查起,近期立案失踪的孩子,没有就查临市。还有大厦监控,注意凶手使用的交通工具。”

艾笙挥了挥手,主动道:“我给丁洋做笔录。”

市局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每个人在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后,都能飞快地执行。陈海峰没有丝毫停歇,直奔刑侦科法医室。

刚一开门,就听到轻柔舒缓的古典乐。只见罗鸣穿着白大褂,凝神站在解剖台前。

空气中腥臭味刺鼻,陈海峰皱了皱眉道:“怎么样了?”

“这凶手挺会给咱们制造麻烦。”罗鸣吁了口气,把手伸进尸体胸腹划开的刀口内一阵搅动。

“你……”陈海峰一怔,接下来的画面倒没有他想象中的血腥。罗鸣从尸体里掏出来的不是人体器官,反而是成坨被血染红的棉花。

“眼球和内脏器官都没了,从现场推断和血液含氧量看,确实是死于窒息。但死亡时间只能推算到三天前,没法继续精确了。”罗鸣无奈道。

“死者被性侵过吗?”陈海峰道。

“生前死后都没有。”罗鸣从桌上拿起一根试管晃了晃,说道,“这是从鼻腔内取出的纤维,死者身上没有勒痕或手印,很可能是被枕头捂死的。”

陈海峰抬起手腕看了眼表,点头道:“辛苦了,把尸体缝合好,队长回来就开会。”

半小时后,梁栋风尘仆仆地走进会议室,接过艾笙递来的热茶一饮而尽,喘口气道:“查得怎么样了?”

“死者身份确定了,陈沫,九岁。三天前在放学路上失踪,家属正在赶来的路上。”陈海峰道。

梁栋拉开椅子坐下:“失踪了三天都没找到?这家人有没有得罪谁?”

艾笙把三天前女孩父母在警局做的笔录递过去,摇头道:“没有。父母工作忙,学校又不管饭,陈沫中午放学在附近的小饭桌吃。失踪的时候老师正接了学生往回走,转眼间的工夫人就不见了。”

“四年级已经懂事了,跟陌生人走的可能性不大,先从身边的熟人查起。”梁栋揉着眉心,沉吟片刻道,“现场呢?有什么发现?”

“这是今天早上八点四十五分的监控,凶手很狡猾,还知道伪装。”陈海峰点开投影上的视频,电梯中男子头戴黑色鸭舌帽,口罩遮住了五官。身穿灰色运动服,手中抱着大纸箱,或许是重量的缘故,后背微微佝偻。

梁栋眼睛尖,指着监控里的男子道:“他没有戴手套,纸箱表面的指纹提取了吗?”

艾笙叹了口气,郁闷道:“队长,这人真的特别狡猾!证物科没找到指纹,倒是检测到了丙酮、乙酸乙酯、邻苯二甲酸酯和甲醛。”

梁栋瞪了眼艾笙,皱眉道:“什么玩意?好好说话!”

陈海峰咳嗽一声道:“就是指甲油,凶手在指肚上涂了一层透明指甲油遮盖指纹。而且这栋大厦的物业管理很糟糕,大厅摄像头是坏的,保安上班溜号,目前不能确定凶手使用的交通工具及去向。”

梁栋冷哼一声道:“大男人往手上涂指甲油,绝不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办法。”

“不止这样,尸体十个指甲都被涂抹了红色指甲油,看整齐度和磨损状况应该是凶手在杀人后涂上去的。”

陈海峰调出图片,目光凝重道:“另外,死者身上的洋装没有商标,从做工和剪裁上看像是手工缝制的。以及脚上穿的红皮鞋,鞋底很干净,是全新的。但鞋码和死者脚长吻合,推测凶手应该是对被害人有一定的了解。”

“很好。”梁栋点了点头,盯着陈海峰道,“我记得你的履历,可以做简单的犯罪侧写是吗?”

陈海峰一怔,他的犯罪侧写一半是王长明教的,另一半是看书学的,说到底就是个半吊子水平。继而垂下眼,实话实说道:“我没学过心理学,也不是专业的侧写师,很容易误导调查方向。”

“没关系,就当提供些思路。”梁栋昂首,示意陈海峰大胆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陈海峰明白这不是谦虚的时候,稍一沉吟道:“那我就说一下想法,大家参考就好。”

“从监控上看这人身高在一米七五到一米八之间,身材匀称,衣着年轻。另外玩偶师大赛是从网络发起的,综合推断凶手年龄应该不超过三十五岁。

“从给死者定制服装、化妆、涂指甲油,还有隐藏指纹来看,凶手很细心,注重细节,或许现实中有强迫症和洁癖。

“法医验尸的结果,被害人死于窒息,凶器是枕头类的纤维材质物,被害现场在宾馆或家中的可能性更大。由于尸体的器官被掏空填充上棉花,我倾向于后者,凶手独居的可能性更大。

“另外被害人没有遭到性侵,弱化恋童癖的可能性,凶手或许有其他的癖好,比如娃娃。他把尸体当成参赛作品,是希望得到别人的关注和认同。可能生活中缺乏关爱和自信,心理偏女性化。

“所以,我认为我们要找的凶手是个衣着整洁,至少患有轻微强迫症和洁癖,生活中沉默寡言,存在感低的独居中青年。可能童年遭遇过不幸,家暴、遗弃或缺乏关爱,导致性格孤僻软弱,对娃娃产生特殊情结,平时喜欢收集或偷偷关注这些。”

陈海峰说完,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他不自然地咳嗽一声,示意自己的发言结束了。

啪啪啪,艾笙开始带头鼓起掌来,继而俏皮地眨了眨眼道:“厉害啊副队,说你是专业的我都信。”

梁栋眼睛里带了笑意和赞赏,陈海峰说的这些,凭借多年办案经验他也能想到。但大多是零零碎碎一闪而过的念头,能有理有据地整理出来并做出推断,就是侧写师的能力。

“海峰说得不错,但他不是专业出身。希望大家不要把想法限定在这里,有什么新发现及时更正。”梁栋理智道。

艾笙抻了抻胳膊,转动手中的笔,说道:“队长,接下来咱们就从死者认识的人开始入手调查吧。”

梁栋点头道:“可以,跟家属仔细聊一聊。还有陈沫待的小饭桌,也要去调查。”

陈海峰晃了晃手:“我去小饭桌。”

“我也去!”艾笙一瞬不瞬地盯着陈海峰,眼里闪着星星道,“陈副队,你也教教我怎么做犯罪侧写。”

4

陈沫报的小饭桌在城东第三小学附近的一个小区内,车还没停稳,就见一层的底商前围了不少居民。

陈海峰与艾笙对视一眼,忙跳下车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看热闹的大妈挎着菜篮子,咋舌道:“哎哟,听说这小饭桌死了个孩子,家属来闹事儿了,里面打得正热闹呢!”

蓝天小饭桌的招牌都被砸了个窟窿,屋内隐约传来女人的哭喊和男人愤怒的叫骂,二人立刻从人群中挤进去。

挺着啤酒肚的大汉挽起袖子,露出遍布文身的大花臂,一脚踹翻孩子吃饭的课桌,凶神恶煞道:“害死人家小孩,得赔钱知道吗!”

小饭桌老师是个二十出头叫任莹的姑娘,缩在角落里,怀里紧紧搂着一名七八岁的小男孩,哽咽道:“求求你们别砸了,孩子都吓坏了!”

身材消瘦的男人挡在女孩面前,强装镇定地推了推眼镜,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发颤,低声道:“大哥,有话好好说,我们没那么多钱……”

“别跟老子废话!八十万少一分都不行!”大汉抬脚就踹,男人一个踉跄捂着肚子跪倒在地,脸色瞬间煞白。

“都拍清楚啊!就是这家小饭桌不负责任,害死人家女儿还不赔钱。”大汉啐了口痰,朝身后嚷道。

屋内除了他们,还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扛着摄像机,似乎对大汉的行为颇有微词,女人则面无表情,冷眼看着一切。

艾笙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大汉在拽任莹,后者边哭喊边挣扎,拼命把孩子往身后藏。

“干什么!住手!”艾笙怒目而视,冲上去揪住大汉的袖子。

“谁啊你?少管闲事!”大汉哪把身材娇小的艾笙放在眼里,抡起胳膊就想把人甩开。

艾笙冷笑一声,十多年跆拳道可不是白学的,她顺势往后一闪,狠狠踹在大汉膝弯。趁着人往前跪倒时松开手,一个回旋踢在太阳穴。大汉登时眼前发黑,耳朵嗡嗡作响。

“警察,老实别动。”艾笙利索地掏出手铐,铐住大汉双手。

啪啪啪,身后传来一阵掌声,摄影师身边的女人挑眉道:“艾警官,你这是要暴力执法吗?”

陈海峰晚进来一步,认出这女人就是早上在案发现场见过的记者,蹙眉道:“话可别乱说,他打人在前袭警在后,警方是在履行职责。”

艾笙紧盯着女记者,咬牙道:“何千语,怎么哪都有你!”

何千语扬了扬嘴角,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陈海峰:“这话说得,报道新闻也是我的职责。”

“何小姐,你所谓的职责就是冷眼旁观女人挨打?”陈海峰阴沉着脸,指了指摄像机道,“暴力解决问题是不对的,希望你不要把刚才拍到的录像放出去。”

何千语秀眉一挑,毫不退让道:“我们没有宣扬暴力,只是揭露小饭桌的安全隐患,再者她也没有被打。”

“陈警官,像这样无照经营的小饭桌海东市有几十家。一两个没受过正规教育的老师看三四十个孩子,你了解每年会发生多少起意外事故吗?”

“不好意思,我就是要揭露这些。”何千语冷笑道。

陈海峰语塞,说起来这件事和案情并无直接关系。这个言论自由的时代,媒体要报道什么他也无权阻止。

何千语扬起小巧的下巴,讥讽艾笙道:“艾警官,不打扰你们办案了,我还要回去写稿子。”

说罢朝陈海峰挥了挥手,带着摄影师扬长而去。

5

艾笙对着何千语的背影咬牙切齿,这时缩在角落里的任莹小声抽噎起来,半晌才擦了擦眼泪道:“她说得没错,我们是无照办班。可小饭桌本来就是不被承认的行业,学校不管午饭,这些孩子的父母又忙于工作,难道饿着肚子上课吗?”

大汉戴着手铐,老实了不少,闻言嘟囔道:“收钱的时候挺痛快,出了事就推卸责任。”

任莹护着小男孩躲到艾笙身后,又扶起倒在地上的男人,颤声道:“陈沫的死确实是我们疏忽造成的,我对不起那孩子,可也没想逃避责任。你张口就要八十万,我上哪找这么多钱!”

陈海峰上下打量大汉,质问道:“要钱?你是陈沫的什么人?”

大汉气势一弱,低声道:“我……我是他家亲戚的朋友。”

“陈沫的父母不来,你倒是挺会帮人出头。”艾笙撇了撇嘴,朝任莹道,“他的行为已经构成私闯民宅,恐吓威胁,你可以跟我们回警局做份笔录。”

“算了。”任莹叹了口气,摇头道,“请回去转告陈沫的家属,不要再找人来闹事了,赔偿的事我们走法律途径解决。”

“听见了吗?”陈海峰打心底里看不上这种人,解开手铐道,“警方作证,她随时可以起诉你。”

大汉灰头土脸地走了。任莹红着眼睛,搂着吓坏的小男孩,朝艾笙感激道:“多亏了你们及时赶到,这孩子是小饭桌的学生,我先带他去别的屋子里。”

任莹一走,陈海峰注意到仍坐在地上喘息的男人,把人扶起来道:“你也是这里的老师?”

男人和陈海峰离开些距离,垂着头道:“我……我是莹莹的男朋友。”

陈海峰注意到他不停抹衣服,试图掸掉上面的脚印。心中一动,仔细打量这人。男人约莫一米七八的身高,体型偏瘦,肤色有些不健康的苍白。

当他注意到陈海峰在看自己时,动作一顿。目光躲闪间,有些不自然地撇开眼。

“哦,怎么称呼?”陈海峰状似随意道。

男人喉结滑动,低声道:“孙湖。”

陈海峰思考问题的时候烟瘾上来,下意识在兜里把玩着打火机:“小饭桌的老师不多,你也经常过来帮忙吧?”

“偶……偶尔才来。”孙湖立刻道。

艾笙听了几句,心道这可不是聊天的场合。继而狐疑地看向陈海峰,又重新打量孙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在怀疑他?

“孙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陈海峰问道。

“摄影师。”

艾笙进入状态,开始和陈海峰一唱一和:“哎呀真是巧了,我正想拍套写真,你们影楼在哪?”

孙湖报了个地址,回答得很不情愿,嗫嚅道:“我自己做工作室的,拍照技术不太好。”

艾笙还想再问,这时任莹从里间走出来,朝二人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孩子吓到了,我多安慰了两句。”

陈海峰道:“没关系,我们来主要想了解一下陈沫失踪时的经过。”

任莹神色黯然,咬着嘴唇深呼吸道:“是我大意了。当时是中午放学,我和另一个老师在校门口接了孩子们往回走。中途队伍里有两个男孩打闹,我就过去说他们,快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再回头数人,陈沫就不见了。当时沿途找回去没看到人,立刻就通知家长报警了。”

“其他孩子呢?没人注意到陈沫的去向吗?”艾笙问道。

任莹缓缓摇头:“陈沫年纪大一些,排在队尾。她大概是主动离队的,不然别的孩子会听到动静。”

陈海峰在本子上记下两笔,继续道:“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孩子平时表现怎么样?”

任莹没有丝毫迟疑,语气肯定道:“没有!陈沫很懂事,性格开朗,但也是个挺有主见的孩子。”

“会不会是她看到了熟人?最近有什么人来找过陈沫吗?”艾笙问道。

任莹道:“接送都是她爸爸,没见过其他人。”

问话到这里就结束了,尽管任莹全力配合,但警方了解到的信息仍十分有限。任莹疲惫地倚靠在孙湖怀里,后者始终沉默不言。

“孙先生。”艾笙略一停顿,咬字清晰道,“请问你今天早上八点半到九点之间,和谁在一起?”

孙湖一怔,推了推眼镜道:“和莹莹在小饭桌。”

任莹秀眉紧蹙,不解地看向艾笙:“我们不到八点就来了,为什么要问这个?”

陈海峰抢在艾笙前开口,神色自如道:“虽然你决定不起诉陈沫家属的骚扰行为,但关于今天的事,我们回去还是要写份内部详细报告的。”

打消了任莹的疑虑,二人告辞离开。艾笙坐回副驾驶,边系安全带边道:“看来监控里的凶手不是孙湖。”

陈海峰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燃,含糊道:“我总觉得这家伙不对劲,给人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他一定隐瞒了什么。”

“你问到摄影时,孙湖眨眼的频率非常快,这是心虚或紧张的表现。”陈海峰发动汽车道。

既然发现了疑点,不可能忽略不管,艾笙抿了抿嘴唇道:“走,去他工作室看看。”

陈海峰侧过头,修长的手指敲动方向盘:“孙湖有不在场证明,仅凭这些微表情的判定不足以申请搜查令。艾警官,你这是私闯民宅。”

艾笙扬起下巴,挑眉道:“怎么,陈副队怕啦?”

少女眼神灵动,像极了挑衅的小野猫,陈海峰摇头失笑:“怕你了,走吧。”

6

孙湖的摄影工作室离小饭桌不远,只是藏得偏僻了些,在一栋写字楼的背面。

艾笙站在底商的玻璃门前,看着暂停营业的牌子,尴尬道:“副队长……你会撬锁吗?”

陈海峰摇头表示他也不会,只嘱咐艾笙在这里等着,片刻后手里攥着一把钥匙回来,晃了晃道:“用完给物业还回去,孙湖不会知道的。”

二人开门进去,打量这间装修简单的工作室。或许孙湖把钱都花在买器材上了,除了必要的设备,甚至连地砖都是最便宜普通的常见款式,白墙上挂着几张代表性的写真照吸引客人。

“是陈沫!”艾笙走近两步,指着其中一张道,“孙湖给陈沫拍过写真。”

照片上,陈沫穿着浅粉色的公主裙,打着洋伞,笑容甜美,宛如精致的小公主。

陈海峰从电脑桌前走过,随手翻了翻相册,大多是小孩子的写真照:“或许孙湖和陈沫的关系比他告诉我们的更亲近。”

艾笙推开里间的屋门,按下开关。白炽灯照亮了十来平米的空间,屋内摆放着服装、摄影灯和白色幕布,以及角落里一张供人小憩的折叠床。

“室内空间,独居。”陈海峰挑眉,用衣角裹着指尖,掀起床上的枕头仔细查看,继而凑过去闻了闻,有股长期未清洗过的头油味。

“抓紧时间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存在。”他说道。

二人分头,把工作室里外翻了个遍。孙湖的电脑有密码锁,陈海峰尝试了几次都没猜出密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除了墙上挂着的照片,简直一无所获。

艾笙叹了口气道:“干脆直接把枕头带回去化验,和陈沫鼻腔里发现的纤维做比对。”

陈海峰单手叉腰,缓缓摩擦着下巴:“他既然不想警方来,或许这里隐藏着什么秘密。如果是你,会藏在什么地方呢?”

“小时候我把日记本藏在床底下。”艾笙耸了耸肩,摊开手道,“刚才已经搜过了,什么都没有。”

陈海峰环视四周,注意到折叠床上的纸巾和一旁的垃圾桶。同样身为男性,他立刻想到了什么:“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看得到又不会让人产生怀疑。”

陈海峰朝折叠床正对面,从房顶一直垂下的巨大幕布走去。他拉动吊绳,把布面往上卷起。随着后面的墙皮缓缓露出,艾笙发出震惊而短促的惊呼。

只见墙上贴满了各种尺寸的照片,密密麻麻至少有三四十张。内容十分色情淫靡,而被拍摄的对象,竟然都是男男女女的小孩子。

陈海峰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咬牙道:“这家伙是个恋童癖!”

这时,外间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陈海峰与艾笙飞快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冲出去。孙湖刚进门就与二人打了个照面,愣了几秒就转身往外跑。

陈海峰把人扑倒在地,双手反剪到背后。艾笙及时赶来,给孙湖戴上了手铐。

陈海峰揪住孙湖的头发狠狠往地面砸去,冷声道:“行啊小子,还敢跑?你藏的那些照片我们都看到了。”

艾笙照着后腰又补了一脚,凶狠道:“老实点,跟我们回警局!”

7

市局刑侦科,梁栋黑着脸坐在椅子上,陈海峰和艾笙并肩站在办公桌前。梁队长眼神从两名下属身上扫过,啪地一拍桌子:“谁让你们私自行动的?有搜查令吗!”

艾笙低着头,小声嘟囔道:“就是因为拿不到才悄悄去的……”

梁栋被气笑了,喘了口气道:“还学会顶嘴了?知不知道违纪要背处分的!”

“队长,都是我的主意。”陈海峰拽了拽艾笙,示意她不要说话。

艾笙上前一步,急声道:“队长,是我先提出要去的。”

“你们两个,队伍的团结不是要你们体现在这种时候。”梁栋指了指陈海峰,面无表情道,“你是副队长,责任最大。每人写一篇检讨,艾笙一千,海峰一万字。再有下次,直接降职。”

这就完了?艾笙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陈海峰立刻道:“谢谢队长,保证好好反思。”

梁栋挥了挥手,绷着脸道:“出去,赶紧去审孙湖,看你们就来气。”

艾笙出去后关好门,朝陈海峰吐了吐舌头道:“吓死我了!队长看起来凶巴巴的,原来是刀子嘴豆腐心。”

“是啊。”陈海峰点了点头,别看梁栋把这事儿轻易揭过去,背后指不定要怎么帮他们擦屁股。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跑进刑侦科,她显然注意到了二人,惶急地招手道:“艾警官!孙湖出什么事儿了?”

“任莹。”艾笙皱了皱眉,她知道自己的男朋友是恋童癖吗?

陈海峰手里拿着档案袋,领着任莹走到角落里:“任小姐,希望你等会儿听完事实,可以保持冷静,协助警方调查。”

艾笙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任莹颤抖着双手,捂住嘴泪眼婆娑道:“怎……怎么会这样!他怎么可以欺骗我!还做出这么变态的事!”

陈海峰看任莹的伤心和震惊不像是装出来的,便把袋子里的几十张色情照片摊在桌上,沉声道:“这里面没有陈沫,但还是请你辨认一下,有没有认识的孩子。”

任莹只看了一眼就面红耳赤,在艾笙的陪同下抽抽噎噎地看完,指了指其中一张男孩的裸照,愤怒道:“这……这孩子是我们小饭桌的学生!那个畜生在哪?我要杀了他!”

陈海峰使了个眼色,艾笙揽住任莹的肩膀,把人带向别处,安慰道:“辛苦了,接下来就交给我们警方吧,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陈海峰叹了口气,把照片揣进兜里,朝审讯室走去。

孙湖正蔫头耷脑地坐在椅子上,见陈海峰推门进来,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嘴里乞求道:“我……我错了,饶了我吧!”

陈海峰冷笑一声,把照片甩到桌上:“道歉有用要我们警察干吗?老实交代吧,这孩子是小饭桌的学生,你都对他做了什么!”

孙湖哆嗦着嘴唇,紧张得不停抖腿:“我只是哄骗他拍了照片!真的什么都没干!”

陈海峰眼神冰冷,嫌恶地盯着孙湖:“那陈沫呢!”

“我是对她产生过幻想……但没拍过陈沫的裸照!她来拍写真都有家长跟着!”孙湖涕泗横流,崩溃地揪住头发道,“冤枉啊!我没杀她!我真的没杀人!”

陈海峰站在孙湖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冷声道:“陈沫失踪的中午你在哪儿?”

“我……”孙湖回忆了片刻,声嘶力竭道,“我在工作室给人拍照!对!你们可以去查!”

陈海峰皱了皱眉,孙湖说得斩钉截铁,不像是在撒谎。如果真的有人证,早上发现尸体的时候也跟任莹在一起。之所以心虚,是因为想隐藏那些照片,他们也只是误打误撞发现了一个恋童癖。

难道凶手不是他?

陈海峰决定最后诈一诈孙湖:“你说的这些警方都会去核实调查,撒谎只会让你罪加一等。”

孙湖几乎就要给陈海峰跪下了:“查!尽管查!我是清白的!”

“清白?”陈海峰不屑地瞥了孙湖一眼,转身离开,“你这种人,最是肮脏不过了。”

8

按照梁栋的安排,陈沫的父母应该到警局来重新协助调查,但令人出乎意料的是,陈父竟然以妻子身体不适为由推托了。孩子遭人杀害,做家长的仍这么冷静,实在不太多见。

梁栋分身乏术,正在为陈海峰和艾笙私自行动的事和上面扯皮,便吩咐二人去被害人家跑一趟。

陈沫家小区虽算不上高档,但也靠近市中心的繁华地段。从资料上看,陈父是民事诉讼的律师,母亲也念过高学位。这样的家庭,怎么可能教唆别人去任莹的小饭桌闹事?

陈海峰停好车,打头道:“走,上去看看。”

二人坐电梯到八层,开门的是陈沫的父亲陈光鑫。警方上门是提前沟通过的,陈光鑫客气地把人请进来,像招待客户般礼貌而疏离。

陈海峰打量这人,大概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偏瘦,个子也不算很高,喷了发胶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陈光鑫把二人让到沙发上,面带歉意,主动开口道:“我妻子得知沫沫的死讯后打击太大,卧病在床。十分抱歉,辛苦你们跑一趟。”

陈光鑫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激动、悲伤、愤恨统统没有。仿佛不是死了女儿,而是丢了钱包般,冷静理智地配合警方走流程。

“陈先生,今天有人去小饭桌索要八十万的赔偿费,据他说是您亲戚的朋友。”陈海峰问道,“这件事您知道吗?”

陈光鑫一怔,蹙眉道:“这……我本身就是律师,不可能指使别人这么做。警官,肯定有什么误会,或许是我家亲戚擅自安排的。”

陈海峰点了点头:“嗯,这件事我们会调查清楚的。陈先生,关于陈沫的死,警方初步推测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更大。您和爱人有没有得罪过谁?”

“我妻子是家庭主妇,至于我……您知道,律师这个职业得罪人是难免的。”陈光鑫无意识地转动无名指上的婚戒,微微侧头道,“但会做到杀人的地步,我实在想不出任何人。”

“那我换个说法。”陈海峰稍一思索道,“您接触过的人中,有没有一位普通身高,身材偏瘦,平时不善于表达的独居男士?他可能患有轻微的强迫症和洁癖,幼年家中遭遇变故。”

陈光鑫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半晌却摇头道:“抱歉,我没有想到。”

跟这种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十多年的律师打交道,他如果不想说,陈海峰还真拿他没办法。

艾笙提出去看陈沫生前住的卧室,隔壁房门虚掩着传出钢琴声,陈光鑫解释道:“是我大儿子在弹钢琴。”

陈沫还有个哥哥,叫陈冬,这是警方事先知道的。陈海峰点了点头,推开陈沫的房门。墙壁被刷成浅粉色,屋内的家具摆设也充满女孩的生活气息。

陈沫大概很喜欢动漫,墙上贴了不少海报,书架上摆满人偶手办。陈海峰注意到床上放着几个洗得掉色的布娃娃,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在争得陈光鑫的同意后,艾笙开始翻找起陈沫的日记本。既然凶手选择陈沫下手,或许他们之间曾发生过某种交集。二人把房间找了一遍,除了学校的作业外,没有任何记载文字的本子。

倒是在衣柜里看到了很多件熨帖整齐的衣裙,从款式上来看这些裙子都不是新买的,甚至还有四五岁时穿的。

这时外面传来东西翻倒的声音,陈光鑫脸色微变,快步走出去。只见一个衣着单薄,光着脚,披头散发的女人撞歪了茶几,神情惶然地站在客厅。

“女儿呢?我们的女儿呢!”女人眼神飘忽,怀里抱着个娃娃,看上去有些神经质。

陈光鑫立刻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半搂半抱地把人往卧室带,低声安慰道:“你怎么出来了,女儿出去玩了,一会儿就回来。”

女人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大喊道:“不对……你骗我!你又骗我!”

陈光鑫皱了皱眉,把人打横抱起来,强硬地送回卧室,继而关上门死死拉着把手对陈海峰道:“抱歉,我妻子一时间受不了打击,情绪很不稳定。今天就到这里吧,如果还有其他问题我会亲自去趟警局。”

陈海峰和艾笙对视一眼,陈母的状态非常糟糕,恐怕必须要立刻接受心理治疗才行。然而别人下了逐客令,警方也没有搜到线索,只好先行离开。

艾笙下楼后颇有些不甘心,咬了咬嘴唇道:“我怎么觉得这家人有些奇怪。”

“是陈光鑫的反应,他非常紧张妻子,对女儿的死却未免太过冷静理智了。”陈海峰蹙眉道。

这时一名穿着睡衣的少年从楼门跑出来,怯怯地靠近二人,小声道:“我……我是陈沫的哥哥。”

陈冬?艾笙怔了一下,看向他身后:“你怎么……你爸爸呢?”

少年不安地抠着手指,眼神闪烁,低声道:“在照顾我妈,我是偷跑出来的。”

陈海峰心中一动,立刻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沫沫她……她是领养的,所以我爸不怎么喜欢她。”少年身材消瘦,正在经历青春期的声音听上去纤细柔弱,眼眶通红道,“其实沫沫出事前几天跟我说,放学路上总能看到一个长发女人在看她。”

长发女人?陈海峰立刻追问道:“陈沫有跟你描述过她的长相吗?”

“都怪我当时没相信她,沫沫赌气走了。”少年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只知道这么多,希望能帮到你们。”

说完也不等陈海峰开口,转身往家跑去。

“难怪陈光鑫那个态度,户口本上没写领养,咱们都不知道这个情况。”艾笙敲了敲额头,叹口气道,“这下好了,凶手还没抓到,又多了个毫无头绪的嫌疑人。”

陈海峰神色凝重,皱眉道:“先回吧。再去问问任莹,看小饭桌的老师有没有注意到长发女人。”

9

警方的调查结果并不乐观,任莹对陈冬所说的长发女人完全没有印象。抛尸男也没有新的线索,案情一时停滞不前。上级不停催促进展,梁栋黑着脸,像个行走的火药罐。

直到第三天凌晨,又一名被害人的尸体出现了。

梁栋带队赶到现场时,已接近深夜一点半。蓝梦酒吧在海东市的创业园附近,作为附近为数不多的酒吧之一,天黑后经常有下班的年轻人来放纵厮混。

创业园本就偏僻,四周商家店铺寥寥无几,整条街清冷萧瑟,只有蓝梦的LED招牌散发着幽蓝的微光。

酒吧门口站着三四个人,挨挨挤挤凑在一起,不时跳脚张望。

陈海峰刚停好车,一个秃顶的中年人就小跑过来,脸色难看道:“警官啊!你们可来了!”

“是你报的案?”梁栋关上车门道。

中年人搓着手,语速飞快道:“对对,我是这家酒吧的老板。”

陈海峰环视四周:“尸体呢?”

“里面呢。”老板指了指酒吧,看上去仍有些惊魂未定,“太可怕了……你们不来,大家都不敢进去了。”

此时已经打烊了,屋内空荡荡的。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香烟和酒精混合在一起的怪味。老板龇牙咧嘴,站在驻唱歌手表演的舞台旁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显然是真的被吓坏了。

众人的耐心都快被磨没了,梁栋皱眉道:“你指给我们就行,不用过去。”

老板这才松了口气:“在……在吧台后面,行李箱里。”

陈海峰快步走向不远处的吧台,只见一排酒柜和台面中间的狭小过道中,竖立着一个大行李箱。箱子半敞开着,露出一大截洋装裙角,不少人体残肢倾泻到地面,混杂着碎肉和鲜血。离近了闻,血腥气中似乎还掺杂着一股若隐若现的茉莉味。

女人的头颅正好卡在缝隙中间,金色长发遮挡了半张脸,蓝色眼珠泛着幽光与陈海峰对视。酒吧还放着蓝调英文歌,低哑的嗓音性感撩人,却把场面衬托得更加诡异惊悚。

艾笙站在陈海峰身后,精致的五官忍不住皱在一起,朝酒吧老板道:“赶紧把这歌关了,灯都打开。”

法医罗鸣分开众人,拎着工具箱走上前,拍了拍陈海峰肩膀道:“老规矩,我先。”

其实在场的除了他,恐怕也没谁上赶着往前凑。

趁着法医验尸的工夫,梁栋抬脚,朝偏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的酒吧老板走去:“是你发现的尸体?当时是怎么个情况?”

老板叹了口气,摇头道:“我要是知道里面装着尸体,说什么也不会打开它!”

从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众人才了解到,行李箱原本并不在酒吧里,而是被员工从外面拎回来的。

蓝梦酒吧有个后门,直通一片开发商还没建好的工地。酒吧每天要丢弃的垃圾多,老板索性就在后门外摆了几个垃圾箱,负责这条街的清洁工收了好处,也愿意绕路去清理。

将近午夜一点酒吧打烊后,员工开始收拾桌子扫地,倒垃圾的人就是在后门外发现了行李箱。箱子很新,不像是人丢弃的,倒有可能是客人喝多了,误走了后门,又把箱子遗忘在了那儿。

员工想着人家明天会来找,就把行李箱拎进来,推到吧台后面。

“我想看看上面有没有身份牌,谁知道它只是扣上的根本没锁,随手一试就开了。然后那些……那些东西就漏了一地。”老板捂着心口,脑门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又想起了当时的场面。

“走,去看看。”梁栋道。

10

酒吧的后门紧挨着洗手间,推门出去果然正对着一片荒凉的工地,四周漆黑,仅靠屋内的光照亮了几米的空间。

两个深灰色的垃圾箱贴墙而放,陈海峰蹲下身,打开了手机自带的电筒,仔细辨别土路上的印记。

两道长痕从这里一直朝远处延伸,显然是行李箱拖动造成的。痕迹很深,装了尸体的箱子分量不轻。

艾笙蹲在陈海峰身边,指着一处鞋印道:“纹路清晰,这人踩下去一定很用力,说不定就是拖着重物的凶手,可是……”

那鞋印只有一半,另一半是个圆点。

梁栋面色凝重道:“只有高跟鞋才能造成这样的形状。”

凶手不是个男的吗!艾笙心里有着这样的疑惑,话说了一半才没有继续。

陈海峰抬头,注意到门上方有个监控摄像头,电源处闪着红点,继而站起来朝老板道:“我们需要看监控录像。”

“啊……可以可以。”酒吧老板忙掏出手机,点开APP道,“同步储存的,现在就能看。”

众人围上去,老板打开缓存视频,点了快进。天黑后只有很少的人从后门进出,且只是打电话或者聊天抽烟。直到临近十一点半,才看到一个身影吃力地拖着行李箱从远处走来。

那人黑发长裙,脚上穿了双高跟鞋。把行李箱拉到后门的垃圾桶旁,几乎没有停顿就原路返回了。

“还真是女的……”艾笙按下暂停键,张了张嘴喃喃道,“怎么会是个女人呢!”

这简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从被害人戴的假发、蓝眼珠、洋装和茉莉香看,与陈沫尸体情况有极高的吻合度。唯一区别在于,这名死者被分尸了。

可上一个案发现场出现在监控里的还是男人,现在却变成了个女人。陈海峰缓缓摩擦着下巴,蹙眉道:“陈冬说他妹妹生前曾被长发女人跟踪,或许……凶手有两名!他们都参与了谋杀,但个人喜好不同,所以第二个死者被分尸了。”

“先不要轻易下定论。”梁栋摆手道,“小罗应该结束了,咱们去看看尸体。”

众人返回酒吧内部,罗鸣果然已经开始收拾工具,换证物科的警员拍照取证。

梁栋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避开血迹,靠近查看尸体,问道:“有什么发现?”

罗鸣推了推眼镜,沉声道:“就像大家看到的,尸体的特征和陈沫非常相似,且内脏器官消失填充上了棉花。不同的是,这名被害人惨遭分尸。梁队,注意看她的四肢。”

梁栋在尸块中翻翻敛敛,捏起一截小臂,只见手腕处被砍去了。

罗鸣说道:“被害人的小臂、手掌、小腿、脚掌都从关节处被砍断了,这绝不是为了把尸体装进行李箱胡乱砍的。大臂和手掌的连接处可以看到没拆下来的黑线,我认为凶手曾试图撇弃小臂,直接把手掌缝接在大臂上。”

梁栋眯了眯眼,果然看到皮肤上的黑色线头,下肢也同样如此。虽然手法粗糙,但每一针的间距都相差不多,可见凶手是认真缝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陈海峰陷入沉思。

“啊!我知道了!”艾笙晃了晃手指,脸色难看道,“凶手既然是在做玩偶,那么娃娃的四肢通常都很短。陈沫还是小孩子,但成年人就不行了,必须得砍掉一截。”

在场众人都是男性,也亏得艾笙玩过布娃娃,才联想到这些。

梁栋嗯了一声,若有所思道:“凶手拿陈沫的尸体去参赛,显然把她看成了自己的作品。而这次,却亲手毁掉了。”

“或许……在凶手眼中这是一个失败的作品,做完之后才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所以毁了她,丢弃在垃圾桶旁。”

陈海峰越说越觉得有可能,顿时脑洞大开,眼中闪着精光道:“之所以这么挑剔,是因为他们在比赛。杀陈沫的凶手选择了小孩,另外一个挑了成年人下手,最终却发现技不如人。”

“等等等等!”罗鸣皱着眉,打断陈海峰,“你在说什么?”

艾笙忙把方才从监控中看到的复述了一遍,最后道:“所以我们怀疑凶手有两名,一男一女。”

罗鸣呼出一口气,连连摆手:“不对,首先这名死者并不是成年人,从她的骨骼看也不过十五六岁;其次尸体的假发、眼珠和陈沫一样,衣服也很相似,如果是比赛怎么会照抄对手的想法;最后一点,我从尸体的鼻腔里提取到了纤维物,这名被害人也是被闷死的。”

梁栋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蹙眉道:“这样的话,与其说是比赛,不如说是两名凶手在进行新的尝试。”

“变态……”艾笙攥紧拳头,咬牙道,“这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而且是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凶手简直毫无人性,枪毙一百次都嫌少,所有人愤恨地想着。半晌,梁栋才开口,眼神晦暗不明道:“小罗,你继续说,尸检结果还有什么?”

罗鸣点了点头,继续道:“行李箱上没有提取到指纹。从残肢切口处和骨头的磨损情况看,凶手应该是用了带曲齿的凶器进行分尸,比如短锯。”

陈海峰问道:“死亡时间能确定吗?”

“尸僵有软化迹象,尸斑全部压退,口腔黏膜自溶。死亡时间至少超过一天了,大概在28到30小时之间。”罗鸣沉声道,“就是昨天晚上被杀的。”

梁栋立刻道:“超过24小时已经可以立案了,立刻叫人去查本市的失踪少女,年龄在十四到十八岁之间。”

“队长。”陈海峰突然想到一件事,神色凝重道,“一来凶手在不断尝试,二来连环杀手不会轻易罢手,他们肯定还会动手杀人。是不是由警方出面,提醒一下市民?”

梁栋略一沉吟,点头道:“你说得对,这件事我会去和上面沟通。”

“还有……”陈海峰张了张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目光中带着自责道,“之前我做的犯罪侧写里,凶手是独居。现在看来这一点要被推翻了,不排除两名凶手是情侣或者合租伙伴的可能性。”

梁栋摘下手套,走到陈海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依旧绷着个脸,语气却是缓和的:“别想太多,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推测就是对的。”

“差不多了,收队吧,回警局加班。”梁栋干脆道。

编者注:欢迎收看《刑侦夜话Ⅱ:血肉之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