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岛上的另一处

“阿隆佐、西巴斯辛、安东尼奥、贡柴罗、阿德里安、弗兰西斯科及余人等上。”

大王,请不要悲伤了吧!您跟我们大家都有应该高兴的理由;因为把我们的脱险和我们的损失较量起来,我们是十分幸运的。我们所逢的不幸是极平常的事,每天都有一些航海者的妻子、商船的主人和托运货物的商人,遭到和我们同样的逆运;但是像我们这次安然无恙的奇迹,却是一百万个人中间也难得有一个人碰到过的。所以,陛下,请您平心静气地把我们的一悲一喜称量一下吧。

请你不要讲话。

他厌弃安慰好像厌弃一碗冷粥一样。

可是那位善心的人却不肯就此甘休。

瞧吧,他在旋转着他那嘴巴子里的发条;不久他那口钟又要敲起来啦。

大王——

钟鸣一下:数好。

人如果把每一种临到他身上的忧愁都容纳进他的心里,那他可就大大地——

大大地有赏。

大大地把身子伤了;可不,你讲的比你想的更有道理些。

想不到你一接口,我的话也就聪明起来了。

所以,大王——

咄!他多么浪费他的唇舌!

请你把你的言语节省点儿吧。

好,我已经说完了;不过——

他还要讲下去。

那只老公鸡。

我说是那只小鸡儿。

好,赌些什么?

输者大笑三声。

算数。

虽然这岛上似乎很荒凉——

哈!哈!哈!你赢了。

不能居住,而且差不多无路可通——

然而——

然而——

这两个字是他缺少不了的得意之笔。

然而气候一定是很美好、很温和、很可爱的。

气候是一个可爱的姑娘。

而且很温和哩;照他那样文质彬彬的说法。

吹气如兰的香风飘拂到我们的脸上。

仿佛风也有呼吸器官,而且还是腐烂的呼吸器官。

或者说仿佛沼泽地会散发出香气,熏得风都变香了。

这里具有一切对人生有益的条件。

不错,除了生活的必需品之外。

那简直是没有,或者非常之少。

草儿望上去多么茂盛而蓬勃!多么青葱!

地面实在只是一片黄土色。

加上一点点的绿。

他的话说得不算十分错。

错是不算十分错,只不过完全不对而已。

但最奇怪的是,那简直叫人不敢相信——

无论是谁夸张起来总是这么说。

我们的衣服在水里浸过之后,却是照旧干净而有光彩;不但不因咸水而褪色,反而像是新染过的一样。

假如他有一只衣袋会说话,它会不会说他撒谎呢?

嗯,但也许会很不老实地把他的谣言包得好好的。

克拉莉贝尔公主跟突尼斯王大婚的时候,我们在非洲第一次穿上这身衣服;我觉得它们现在正就和那时一样新。

那真是一桩美满的婚姻,我们的归航也顺利得很呢。

突尼斯从来没有娶过这样一位绝世的王后。

自从狄多寡妇(狄多(Dido),古代迦太基女王,热恋特洛亚英雄埃涅阿斯,后埃涅阿斯乘船逃走,狄多自焚而死。)之后,他们的确不曾有过这样一位王后。

寡妇!该死!怎样搀进一个寡妇来了呢?狄多寡妇,嘿!

也许他还要说出鳏夫埃涅阿斯来了呢。大王,您能够容忍他这样胡说八道吗?

你说狄多寡妇吗?照我考查起来,她是迦太基的,不是突尼斯的。

这个突尼斯,足下,就是迦太基。

迦太基?

确实告诉你,它便是迦太基。

他的说话简直比神话中所说的竖琴(希腊神话中安菲翁(Amphion)弹琴而筑成忒拜城。)还神奇。

居然把城墙跟房子一起搬了地方啦。

他还要行些什么不可能的奇迹呢?

给他的儿子,就像赏给他一只苹果一样。

再把这苹果核种在海里,于是又有许多岛长起来啦。

呃?

呃,不消多少时候。

“(向阿隆佐)”大人,我们刚才说的是我们现在穿着的衣服新得跟我们在突尼斯参加公主的婚礼时一样;公主现在已经是一位王后了。

而且是那里从来不曾有过的第一位出色的王后。

除了狄多寡妇之外,我得请你记住。

啊!狄多寡妇;对了,还有狄多寡妇。

我的紧身衣,大人,不是跟第一天穿上去的时候一样新吗?我的意思是说有几分差不多新。

那“几分”你补充得很周到。

不是吗,当我在公主大婚时穿着它的时候?

你唠唠叨叨地把这种话塞进我的耳朵里,把我的胃口都倒尽了。我真希望我不曾把女儿嫁到那里!因为从那边动身回来,我的儿子便失去了;在我的感觉中,她也同样已经失去,因为她离意大利这么远,我将永远不能再见她一面。唉,我的儿子,那不勒斯和米兰的储君!你葬身在哪一头鱼腹中呢?

大王,他也许还活着。我看见他击着波浪,将身体耸出在水面上,不顾浪涛怎样和他作对,他凌波而前,尽力抵御着迎面而来的最大的巨浪;他的勇敢的头总是探出在怒潮的上面,而把他那壮健的臂膊以有力的姿势将自己划近岸边;海岸的岸脚已被浪潮侵蚀空了,那倒挂的岩顶似乎在俯向着他,要把他援救起来。我确信他是平安地到了岸上。

不,不,他已经死了。

大王,您给自己带来这一重大的损失,倒是应该感谢您自己,因为您不把您的女儿留着赐福给欧洲人,却宁愿把她捐弃给一个非洲人;至少她从此远离了您的眼前,难怪您要伤心掉泪了。

请你别再说了吧。

我们大家都曾经跪求着您改变您的意志;她自己也处于怨恨和服从之间,犹豫不决应当迁就哪一个方面。现在我们已经失去了您的儿子,恐怕再没有看见他的希望了;为着这一回举动,米兰和那不勒斯又加添了许多寡妇,我们带回家乡去安慰她们的男人却没有几个:一切过失全在您的身上。

这确是最严重的损失。

西巴斯辛大人,您说的自然是真话,但是太苛酷了点儿,而且现在也不该说这种话;应当敷膏药的时候,你却去触动痛处。

说得很好。

而且真像一位大夫的样子。

当您为愁云笼罩的时候,大王,我们也都一样处于阴沉的天气中。

阴沉的天气?

阴沉得很。

如果这一个岛归我所有,大王——

他一定要把它种满了荨麻。

或是酸模草,锦葵。

而且我要是这岛上的王的话,请猜我将做些什么事。

使你自己不致喝醉,因为无酒可饮。

在这共和国中我要实行一切与众不同的设施;我要禁止一切的贸易;没有地方官的设立;没有文学;富有、贫穷和雇佣都要废止;契约、承袭、疆界、区域、耕种、葡萄园都没有;金属、谷物、酒、油都没有用处;废除职业,所有的人都不做事;妇女也是这样,但她们是天真而纯洁;没有君主——

但是他说他是这岛上的王。

他的共和国的后面的部分把开头的部分忘了。

大自然中一切的产物都须不用血汗劳力而获得;叛逆、重罪、剑、戟、刀、枪、炮以及一切武器的使用,一律杜绝;但是大自然会自己产生出一切丰饶的东西,养育我那些纯朴的人民。

他的人民中间没有结婚这一件事吗?

没有的,老兄;大家闲荡着,尽是些娼妓和无赖。

我要照着这样的理想统治,足以媲美往古的黄金时代。

上帝保佑吾王!

贡柴罗万岁!

而且——您在不在听我,大王?

算了,请你别再说下去了吧!你对我尽说些没意思的话。

我很相信陛下的话。我的本意原是要让这两位贵人把我取笑取笑,他们的天性是这样敏感而伶俐,常常会无缘无故发笑。

我们笑的是你。

在这种取笑讥讽的事情上,我在你们的眼中简直不算什么名堂,那么你们只管笑个没有名堂吧。

好一句厉害的话!

可惜不中要害。

你们是血气奋发的贵人们,假使月亮连续五个星期不生变化,你们也会把她撵走。

“爱丽儿隐形上,奏庄严的音乐。”

对啦,我们一定会把她撵走,然后在黑夜里捉鸟去。

呦,好大人,别生气哪!

放心吧,我不会的;我不会这样不知自检。我觉得疲倦得很,你们肯不肯把我笑得睡去?

好,你睡吧,听我们笑你。“(除阿隆佐、西巴斯辛、安东尼奥外余皆睡去。)”

怎么!大家一会儿都睡熟了!我希望我的眼睛安安静静地合拢,把我的思潮关闭起来。我觉得它们确实要合拢了。

大王,请您不要拒绝睡神的好意。他不大会降临到忧愁者的身上;但倘使来了的时候,那是一个安慰。

我们两个人,大王,会在您休息的时候护卫着您,留意着您的安全。

谢谢你们。倦得很。“(阿隆佐睡;爱丽儿下。)”

真奇怪,大家都这样倦!

那是因为气候的关系。

那么为什么我们的眼皮不垂下来呢?我觉得我自己一点不想睡。

我也不想睡;我的精神很兴奋。他们一个一个倒下来,好像预先约定好似的,又像受了电击一般。可尊敬的西巴斯辛,什么事情也许会……啊!什么事情也许会……算了,不说了;但是我总觉得我能从你的脸上看出你应当成为何等样的人。时机全然于你有利;我在强烈的想象里似乎看见一顶王冠降到你的头上了。

什么!你是醒着还是睡着?

你听不见我说话吗?

而却睡得这样熟。

尊贵的西巴斯辛,你徒然让你的幸运睡去,竟或是让它死去;你虽然醒着,却闭上了眼睛。

你清清楚楚在打鼾;你的鼾声里却蕴藏着意义。

我在一本正经地说话,你不要以为我跟平常一样。你要是愿意听我的话,也必须一本正经;听了我的话之后,我的尊荣将要增加三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