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叶楠

电梯内安静得足以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除了门以外的三面墙壁都贴着明晃晃的镜子,都同样映着此刻的她。

名牌套装,名贵小皮包,十釐米左右的高跟鞋,黑的长髮,嫣红的唇,精緻如假人,看上去明明只有二十岁出头,却已有了远超同龄人的高傲优雅以及逼人的气场。

语琪微微偏过头,随意地瞥了一眼亮着的楼层数——二十四层。

现在才到第六层,还早……她开始不紧不慢地梳理起脑中的资料。

男主名为顾峰,是一家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女主是这家公司的策划师,要用一句话总结就是:办公室恋情+先婚后爱。

然而,这个故事却与普通的言情小说不一样,不一样在于男主向女主求婚不是因为爱她,而是因为男主过了三十岁后忽然厌倦了偷偷摸摸地跟一个男人在一起的生活。他渴望安定,渴望娶妻生子、过普通人的日子,渴望能够拉着爱人的手逛街而不必遮遮掩掩,于是就留心找了个长得漂亮、能力较强的女性下属火速成婚。

即使是在思想已经足够开明的现代,这种恋情也依旧是难以启齿的,要在这个禁区走下去,前路必然布满荆棘。顾峰同公司少总叶楠相恋三年,却愣是不敢让旁人知道一分半毫,甚至都不敢在同事面前跟对方多说一句话。这样的日子过一个月还能够忍受,但是三年之后,爱得较浅的那一方终是觉得疲倦,继而选择了放弃。

顾峰能潇洒地说放手,叶楠却不能,他陷得太深,顾峰离开后,他每晚都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大床上,睁着眼直到凌晨。在顾峰新婚燕尔、娇妻在怀的那一晚,他躺在浴缸中割了脉,去了另一个世界。

从此,叶楠成为顾峰心中的一根刺儿,化作了男女主在一起的最大障碍,儘管他已经不在这世上。男主每想到这个前任,就觉得自己欠对方良多,越感到愧疚,就越不敢爱上女主。

语琪要扮演的角色姓杨,家里同叶楠家是世交。两人青梅竹马,大学毕业那年就在双方家长的撮合下订了婚。知道叶楠的死是因为顾峰之后,杨语琪没少给男女主角找麻烦。

所以,无论是叶楠还是杨语琪,都是这部小说中当之无愧的反派角色,而她的任务就是把叶楠从自杀那条绝路上拉回来,让他喜欢上自己,也让顾峰能够安心地同女主好好过日子。

现在的情况是叶楠从几个下属的口中得知了顾峰要结婚的消息,坐在江边吹了整整一晚的凉风,第二天就发了高烧,而杨语琪得知了消息,就在下班后顺道来看看他。

不过,说起来杨语琪这个未婚妻也当得实在差劲,来看病人也不知道提个果篮送个牛奶或者煲锅粥什么的……这大小姐竟然空着手就跑来了,这哪儿像是看未婚夫的!就算来看个普通朋友,至少也得提箱什么吧。

就在语琪生起下楼买点儿水果再上来的冲动时,电梯停了下来,门缓缓地打开了。

踩着高跟鞋走出电梯的瞬间,那股冲动也熄灭了,她左右看了一下,按着资料中的信息找到叶楠的房门,按下了门铃。

没人开门。

语琪挑了挑眉,这下却是不客气了,用那保养得宜的尖尖指甲死死地按住门铃不鬆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直过了五六分钟,房内才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门被猛地拉开,叶楠站在房内,揉着眼睛哑着嗓子道:“你不是有钥匙吗,怎么还按门铃?”说罢上前一步,直接就把头懒洋洋地埋在她的颈窝中了,“我听小李他们说你要跟小林结婚,他们胡说八道的吧?阿峰你怎么矮了,还喷了女式香水?”

估计是烧糊涂了,把她当顾峰了,这叶氏少总还真行,连来人都没看清就直接投怀送抱了。

片刻的沉默过后,叶楠也终于明白了过来,脖子像是生鏽了一般一格一格地抬起来,直到看到她的脸才讪讪一笑,抬手理了理她的领子,又替她拍了拍,这才退后几步看着她,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有段日子没见,我们语琪又变漂亮了啊。”

语琪这才有时间打量他。

睡得四处乱翘的黑色短髮,清秀耐看的眉眼,脸色因为发烧而有些苍白,眼底有着两个深深的黑眼圈,穿着宽鬆到看不出板型的卫衣和鬆鬆垮垮的牛仔裤,休闲到了极致,完全不像是一个公司少总该有的形象。

在她不动声色的打量下,叶楠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如今衣衫不整的模样有些失礼,乾咳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你随便坐,我去换件衣服。”

语琪进了房间,反身把门关上,“不用了,我是来探病的,不是来做客的,你回去睡吧,我等会儿给你倒杯温水。”说罢,她脱掉了那双看着就吓人的高跟鞋,只是在地面上看了一圈儿,除了叶楠脚上那双拖鞋之外,整整齐齐地摆在门口的只有另一双男式拖鞋。

叶楠没注意到这些,一听到她是来“探病”的,整个人都放鬆了下来,笑吟吟地朝她走了一步,懒懒地斜靠在墙壁上看着她,“是我妈让你来的,来照顾我这个孤独又可怜的病人?”

语琪挑了挑眉,也不换鞋了,直接光脚踩在地板上往厨房走去,“差不多,我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昨天跟你妈聊天时听说你病了,让我来关心关心,别只顾自己,也要学着尽点儿未婚妻的义务。”

叶楠眯着他那双桃花眼跟了过来,一点儿也不知道客套地笑道:“既然是岳母大人的建议,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那碗堆在水槽里都一个星期没洗了,里面都快长蛆了,还有换下来的衣服都堆在盆里,再放下去总有一天它们会塌下来把我压死的。你既然是奉母命而来的,不如再做个举手之劳,帮我把碗和衣服都洗了?”

语琪拿着电水壶的手一顿,偏过头来看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还没跟你计较你刚才把我认错的事,你就好意思把我当你家用人使唤?”她顿了顿,挑了挑眉,“话说回来,你得告诉我,你在等的那个阿峰是谁?”

本来,她是不準备掺和进叶楠和顾峰之间的事儿的,毕竟再过段日子他们自己就得掰,等顾峰去和女主过他们的小日子了,她再乘虚而入——不是,是雪中送炭一下,任务也就差不多完成了,完全没必要在这时候插足进去招仇恨。但是谁能想到叶楠这家伙蠢得令人伤心,直接把马脚露了出来,还是这么大一只马脚,她若是不闻不问若无其事那就太假了。

叶楠本来是靠在厨房的门上同她说话的,听到她问顾峰的事,原本笑吟吟的脸渐渐凝固了,清俊秀气的眉目之间隐隐透出几分黯淡之色。不过很快,他就收敛了神色,重新笑了起来,脸皮奇厚无比地耍赖道:“你听错了,哪儿有什么阿峰?”

语琪懒得拆穿他,倒了杯温水塞在他手上,然后轻巧地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整个人转了个方向,推着他往卧室走去,“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这病号计较,回你的房间躺着去。”

他得意扬扬地晃了晃手中的玻璃杯,回过头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一记,笑吟吟地道:“不要推我,等会儿我走得太快低血糖犯了怎么办,你能接得住我吗?”

语琪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别开脸笑了起来,笑够了才回过头看他,“接住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小时候被人欺负哪次不是我帮你揍人的?”

叶楠哼哼了一声,死鸭子嘴硬地否认道:“哪里有,没有。”说罢一扭头朝卧室走去,一边走一边喝了小半杯水,进门前懒懒地一伸手,把玻璃杯放在了音箱上。

“叶楠,你这个病号,把水喝完啊。”语琪挑了挑眉道,“还有,不要乱放杯子!”

叶家少总闻言,猛地偏过头来,侧着身子半眯着眼用右手比了个枪的手势,对着她轻轻一指,还得意扬扬地配了声,“Biu——Bang!”

语琪嗤笑一声,睨他一眼,“你都几岁了啊,幼稚不幼稚?”

“没有童心的女人是嫁不出的。”他倒是不恼,笑吟吟地倚着门框看着她,“要像我一样多笑笑,这样才会人见人爱嘛。”他顿了顿,又对着她晃了晃自己的手,“看见没,要是我这样指着你,你该立刻装死的。”

语琪理都没理他,直接转身去了厨房。

叶楠看着她的背影笑了一下,但是渐渐地,那笑容却化作了略带苦涩的浅笑。他慢慢站起身,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回身关上了房门。

或许是因为一整天粒米未进,也或许是因为关门的动作大了些,眩晕感一下子铺天盖地而来,他有些站不稳地扶住了一旁的门把手,无力地靠在墙角,下意识地便想叫顾峰,但好一会儿,等到那股眩晕劲儿过去了,他才意识到,顾峰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来了。

叶楠沉默地靠着门站着,一时不知该干些什么。

直到有脚步声渐渐靠近,在房门外停了下来。

叶楠茫茫然地回过神来,愣了好一会儿才收敛起脸上的神情。他抬手揉了揉脸,这才反身打开了门,看着门外的人笑吟吟道:“怎么,家养小精灵已经把碗和衣服洗好了吗?”

语琪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直接侧着身一弯腰,就从他撑在门框的手臂下穿了过去。

叶楠歪了歪头,自己笑了一下后转过头去,看着那个高挑的身影毫不停顿地走到了床边,将手中端着的温水和几盒药一一在床头柜上摆好,然后认真地比照说明书从每个药盒中取出几个药片或胶囊,倒在早準备好的一张纸巾上。

叶楠慢悠悠地踱步过去,趴在床上看着她的动作,笑吟吟地问:“特意给我买的药吗?”

语琪瞥了他一眼,又仔细地对了一下,才漫不经心地道:“没有,我两手空空来的,你不是看见了吗?从茶几底下翻出来的,你自己备的药你自己不知道吗?”刚说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心中不免咯噔了一下。

叶楠家里的药,他自己却不知道,那么只可能是顾峰以前备下的。这张惹祸的嘴,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沉默了片刻,她偏过头去看叶楠的脸色,果然看见他唇角的笑容有些僵硬,不如刚才那么自然了。不过她的目光一触到他的脸上,他就又恢复了原样,甚至比原先更灿烂了一些,灿烂得甚至有些虚假。

语琪不忍心再看,别过头,将包着药的纸巾递到他手中,“把药先吃了吧。”

叶楠低下头看着掌心的胶囊和药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然后全数倒进了喉咙里。

语琪转过身去拿水,一回头就看到这幅景象,连忙把温水递到他嘴边。

他低头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大口水,呛得直咳嗽,几乎连眼泪都咳了出来,语琪连忙放下水杯,替他顺着背,“谁会跟你抢药吃,你至于吞得那么急?”

叶楠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咳嗽着,像是要把身体深处的什么东西咳出来。

好一会儿他才渐渐平息下来,却是缓缓地翻过身,面朝下地趴在自己胳膊上,低着头不说话了。

语琪一怔,心中暗叹了一口气,缓缓收回了停留在半空的手,体贴地没有上前打扰他,而是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出了房间,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像叶楠这样的人,心里实在难受到受不住的时候,大概最不希望的就是被别人看到。他太习惯于用笑容掩饰所有伤痕,也太怕自己的脆弱被别人看到,她此时此刻还做不到代替顾峰来安慰他,所以远远地避开,给他一个安静的可以发洩的空间,便是她唯一给得起的温柔了。

语琪走到厨房把堆在水槽中的碗碟盘勺都洗了,又把他的衣服扔进洗衣机,这才回到了客厅,坐在沙发上,直直地看着那秒针又绕了十几圈儿。

估摸着卧室里的那个人应该平复得差不多了,她这才从茶几上拿起早已準备好的体温计,缓步朝卧室走去。

语琪站在房门前又静静等了一会儿,听到里面没有什么异样的声音,这才放下心来,抬手敲了敲门,“可以进去吗?”

里面传来他的声音,听上去懒洋洋的,“既然长手了,就自己开门。”

听到这样的语气,就知道他已经平复了情绪,至少是暂时平复了情绪。语琪深吸一口气,让所有同情与不忍的神色从脸上褪去,才敢推开门。

对于叶楠,若用同情、怜悯的目光看他,几乎比视若无睹地走过他身边还要残忍。语琪很清楚,他不需要同情,更不愿接受怜悯。

她进房之后没有问任何事,只是侧身在床边坐了下来,把体温计递给他,“量下体温,我看看有没有发烧。”

叶楠没有接,只是翻过身来,侧脸贴在他自己的手背上,定定地盯着她勾了勾唇,“懒得量。”

语琪看了他一眼,也笑了一下,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别闹,起来。”

叶楠无比配合地顺着她的力道往后仰了仰头,像是她那轻轻一弹用了多大力道一般——不过装得还真挺逼真。

装完之后,他重新将下巴搁回手背上,笑吟吟地看向她,“轮到你了哦。”说罢,他偏了偏头,缓缓伸出拇指和食指对着她,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

语琪没有如他所愿,而是无奈地看着他,“你几岁了?还是需要大人哄的小孩子吗?”

他一点儿不恼,反而微微一笑,“我是病人,病人是需要被迁就的啊。”

语琪不得不认输了,“我配合你,你就乖乖量体温?”

他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而是重新用拇指和食指对準了她,唇角噙着丝不变的笑意,宛如用枪瞄準一般半眯着眼,然后轻轻一扣拇指,“Bang!”

语琪这样影后级别的人,就算直接去片场演中枪的一幕都没问题,若是真决定要好好配合他,自然是演得极为逼真。他的拇指甫一扣动,她连一丝一毫的愣神都没有,直接侧身倒在了床上,睁着的双眼失去了焦距,瞳孔仿若已经发散,不带一丝一毫的僵硬彆扭,自然得就像是真的中枪了一般。

她这一倒,倒是把叶楠吓了一跳,连忙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张开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杨语琪,你不会真晕了吧?”

他的话音刚落,语琪原本没有焦距的眼神立刻恢复了冷静镇定,一直捏着那根体温计的右手伸到他鼻子底下,“把体温量了。”

叶楠一愣,回过神后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一手懒洋洋地撑着下颌,一手用食指和中指把体温计夹了起来,像是转笔一般在指间翻转着,“我一直以为,你不是那种会陪我胡闹的人。”说罢歪着头打量她,半眯着眼睛,笑得像只狐狸,“从实招来,是不是背着我交了个男朋友,怎么忽然这么玩得起了?”

语琪的目光在体温计上停留了一会儿,又威胁似的瞥了他一眼。

叶楠立刻笑得更厉害了,“行行行,我知道了,这就量。”说罢,他轻轻揭起自己的卫衣领子,刚要把体温计往里面塞,却又想到了什么,抬眼看向她,像是赶苍蝇一般朝她挥了挥手,“转过去转过去,不要趁机偷看,真是的,一点儿也不淑女。”

语琪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就你那二两排骨肉,我还真不愿意多看,简直伤眼。”说罢闭上了眼睛,“快点儿量,量完了我该回家了……好了吗?我睁眼了啊。”

她先睁开了一只眼,看到对方手上的体温计已经不见了,这才睁开了另一只眼,“别乱动,坚持五分钟啊。”

叶楠别过脸,用没夹着体温计的右手捂着腹部,有气无力地哼哼,“我饿得都快要死了,你却要抛下我回家?”

不是她一定要走,而是根据脑中的资料,再过一会儿顾峰会过来,如果她不能在这之前离开,和他撞上就太尴尬了。

语琪直接乾脆利落地从搁在一旁的小皮包里翻出几张外卖卡片,一股脑儿地塞到了他的手里,“你想吃什么这里都有,打个电话三十分钟内送到。”

叶楠回过头,夹着外卖卡朝她晃了晃,“你就这么打发我?”说罢脸皮奇厚地耍赖道:“我不要,我没钱。”

堂堂叶氏少总,竟然有脸哭穷。

语琪懒得拆穿他,笑吟吟地从小皮包中又抽出两张毛爷爷往他手里一塞,态度好得像是售楼小姐,“乖,想吃什么就叫人送,算我请的。”

叶楠皱着眉盯着那两张纸币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向她,“你老实交代,这段日子都跟谁混在一起,怎么越来越狡猾阴险了,还学会用钱打发人了?”

语琪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估计再待下去真的要跟顾峰狭路相逢了,连忙抬起头吩咐他道:“等会儿记得把体温计取出来看,然后打电话叫点儿清淡些的素菜吃,我还有点儿事儿,这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记得吃药,有事就打我电话,我二十四小时开机。”说罢拍拍他的肩,拎着小皮包起身往外走。

听到她那一长串的吩咐,叶楠忍不住勾了勾唇,再一抬眼就看到她匆匆离开的背影,不知怎的,他忽然有些害怕一个人面对这空蕩冷寂的房间,忍不住又开口叫住了她,“杨语琪……”

语琪脚步一顿,又低头看了看表,这才回过身看他,“怎么了?”

他笑吟吟地道:“我一整天都没吃饭了,你如果把我一个人丢下,说不定下一秒我就会犯低血糖晕倒。”

他笑得太灿烂,真话也像假话,语琪也没多想,只笑着看了他一眼,便继续朝门外走去。

叶楠看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又听到外面传来门打开又关上的声响,唇角的笑容渐渐变得沉寂苍白。

他低头看着那厚厚一沓外卖卡片,摇了摇头笑了一下,一仰头躺在床上,手懒懒地一扬,印着外卖电话的卡片顿时撒得满床都是。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一翻身,侧着身子将脸挨在枕头上蹭了蹭,一手捂着腹部,声音低低地哼哼,“好饿……”

正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窸窸窣窣,在寂静的房间内听起来尤为清晰。

叶楠愣了愣,偏过头去看房门口,试探性地问:“阿峰?”

没有人回答,但是片刻之后,一个修长的身影沉默地低着头走进了房间,手里还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行李箱,正是顾峰。

他不敢看叶楠,甚至连一个招呼都不敢打,只轻手轻脚地打开了衣橱,把属于他的衣服一件件收起来,塞到行李箱里。

在他走进房间的第一时间,叶楠就下意识地放开了摀住腹部的手,撑着身子缓缓坐了起来,面上罕见地没有带笑容,声音也不自觉地冷了下来,“你在干什么,你要搬出去?”

顾峰的手一顿,但没有回过头来,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那条领带,那是去年他生日的时候叶楠送的。一时间,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何向他陈述自己要在半个月后和另一个女孩结婚的事。

叶楠没有出声,而是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面无表情的脸庞苍白得像个鬼,但是顾峰看不到。

最终,顾峰还是将那条领带放回了衣橱,蹲下身将行李箱的拉链缓缓拉上,声音极力维持着镇定,“我昨天给你发了封邮件,我要说的都在那封邮件里。”他拉着箱子往门外走去,在离开房间的时候微微一顿,没什么底气地低声道:“阿楠,对不起。”

话音落地,他便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叶楠面无表情地看着房门口的方向,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听到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听到空蕩蕩的房间重新归于死寂。

就算再迟钝也能明白自己被甩了,但是叶楠没有哭,他甚至笑了一下,虽然笑得很难看。

顾峰忘了把衣橱的柜门关上,镶嵌在门上的穿衣镜明亮到几乎有些冰冷,映着他此时此刻苍白黯淡的脸色。

叶楠缓缓地偏过头去,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扯了扯唇角,轻轻地自言自语,“为什么不饿了呢?”说罢笑了一下,慢慢地弯下腰去,整个人都蜷成了一团。

十几公里之外,语琪坐在车中,半眯着眼看着不远处的红灯,修长的食指敲了敲方向盘,轻轻蹙了蹙眉。

片刻之后,绿灯亮起,她踩下了油门,随着车流缓缓向前,经过十字路口时像是决定了什么一般,猛地一打方向盘,拐了个弯,回头朝叶楠家的方向开去。

叶楠放开拥在怀中的雪白枕头,盯着窗外的景色看了一会儿,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来,趿着拖鞋,扶着墙壁,有气无力地往外走去。挪到客厅之后,他弯下腰在茶几下翻找了一番,发现以前收在这里的零食似乎都已经被吃完了,连一块巧克力都没剩下。

他有些烦躁地揪了揪已经足够凌乱的黑髮,直接把整个托盘从茶几下拿了出来,叮叮咣咣地全部倒在了茶几上,食品包装袋散得到处都是,几盒药也混在其中,其中一盒上面还黏了张纸条。

叶楠挑了挑眉,有些好奇地用修长的手指夹起那个药盒,半眯起眼看着上面贴着的那张字条:“这个每日三次,每次两片,你不按时吃就死定了,等我下次来收拾你!”

乾净清秀的字迹,后面还画了一个代表威胁的滴血菜刀。

叶楠忍不住笑了一下,将药盒抛回茶几上,又夹起另一个药盒,翻过来一看,果然也贴了字条:“这个每日两次,每次两片,饭前服用。乖乖吃药,不要拿自己的身体胡闹,也别让我有机会替你选墓地。”

同样是乾净清秀的笔迹,不同的是,这行字的下面像模像样地画了一个墓碑,墓碑上还画了个力透纸背的大叉。

叶楠嗤笑一声,一扬手把这个药盒也扔回了茶几上,轻轻摇了摇头,似怒似笑地自言自语,“嘴巴越来越毒了,臭丫头。”

他蹲在茶几前又把那些食品包装袋翻了一遍,却没有任何收穫,于是烦躁地撑着一旁的沙发站起身来,转身朝厨房看了看。

或许是这下起身动作有些过猛,还没来得及看到厨房有什么,低血糖带来的眩晕感和无力感立刻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他一下子跌倒在沙发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心悸得厉害,不过短短片刻,身上就出了薄薄一层虚汗。过了好一会儿,那种无力感才缓缓从身上褪去。

正在此时,门铃声却响了起来。

叶楠无奈地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撑着身子站起来,由于刚才的前车之鉴,这次他把起身的动作放得再慢不过。

好在门铃声响了一下便没有再响起,他不用急急赶去开门。

叶楠扶着墙壁一点儿一点儿地挪到了门口,半靠在门旁的墙上,刚想抬手开门,却突然看到了一旁的鞋柜上静静地躺着一串钥匙。

是顾峰留下来的,他把钥匙还了回来。

叶楠扶着墙一点儿一点儿地挪过去,伸手拿过那串钥匙,金属触到掌心,凉凉的触感,像是坚硬的冰。

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钥匙发了会儿呆,直到有些尖厉的门铃声再次响起才回过神来,连忙抬手打开了门。

看到进来的人是语琪,叶楠不禁瞪大了眼,“你怎么又回来了,东西落在这儿了?”

语琪弯腰脱了鞋,光着脚拎着两个大塑料袋绕过他往厨房走去,“没落东西,只是走了没一会儿忽然想起你说一整天没吃东西,怕你饿死在家里才决定回来救你一命的。”

换了之前,他早就针锋相对地反驳了,但是语琪都把手里拎着的两大包菜放到水里泡好了也没听到他吭一声,不禁有些疑惑地回过头去。

叶楠正低着头,扶着墙慢慢地挪着步子,感觉到厨房的动静后忽然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去看,正迎上语琪看来的视线,于是下意识地扯开嘴角,没什么力气地笑了一下,“怎么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语琪在心中默默道了一句,面上却没有显露出什么,“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你的话变少了。”

叶楠一怔,继而轻车熟路地拣着次要的事说了,“刚才低血糖犯了,现在还有些晕。”他顿了顿,有气无力地抱怨道:“我说了可能会犯低血糖吧,结果你这个冷血动物还是扔下无依无靠的病人自私地跑了。”

从表面上来看,他似乎恢复了之前的精神状态,但是语琪却感觉得出来,之前他是真的存了些逗自己的心思,此刻他却完完全全地是在敷衍自己。

不过他既然想装作没事,且费力地造出了一层逼真的假象来,她也没有必要非得拆穿人家,把他血淋淋的伤口扒出来。

她擦了擦手上的水,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般,偏过头,放缓了声音道:“给你沖杯蜂蜜水?”

“沖什么蜂蜜水,过来扶我一把。”叶楠没什么气势地瞥她一眼,“等会儿我晕倒在地了,你能抱得动我?”

“我抱不动你,我只能打120。”

“真没用。”

语琪快步走过去,扶住他的手臂,“我的包里有几颗牛奶糖,你要吗?”

叶楠毫不客气地把大半身的重量压在了她身上,长舒了一口气后,懒洋洋地瞥她一眼,“只有牛奶糖,没有巧克力?”

“这种时候你就别挑剔了,身体要紧。”

叶楠摇摇头,“我讨厌牛奶。”

语琪简直拿他没办法,她偏头看了看卧室,又看了看沙发,果断选择了相对更近的沙发,扶着叶楠慢慢走过去。

好不容易把他拖到沙发上安置好,语琪又小跑到卧室,把枕头和被子抱了出来给他盖上,这才到厨房中用温水调了一杯蜂蜜水,端着慢慢地走到客厅。

叶楠裹着厚厚的被子,却仍觉得冷,四肢一阵一阵地发冷,同时还不停地冒着虚汗。他紧了紧被子,几乎把自己团成一个巨大的茧。

语琪在他面前停下,把手中的蜂蜜水递过去,同时用另一只手拨开了他湿漉漉的额髮,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

感觉了一会儿手背传来的温度后,她皱了皱眉,担忧地低头看他,“烫得厉害,你应该是发高烧了。”

叶楠没有出声,只是接过蜂蜜水喝了几口。

蜂蜜水下肚之后,补充进来的葡萄糖逐渐进入血液,渐渐缓解了低血糖的症状。

缓了好一会儿,叶楠终于觉得四肢重又回暖,这才缓缓鬆开了裹在身上的被子,一低头摀住腹部难受地哼哼,“我好饿……”

语琪收回贴在他额头上的手,无奈地道:“发这么高的烧,你还能喊饿,我真是佩服你。”她顿了顿,突然想起了什么,“体温计呢?你拿出来看了吗,多少度?”

叶楠一愣,缓缓地抬起头看她。

语琪一看他这表情就明白了,“忘了?”

他沉默地点点头,难得地有点儿不好意思。

语琪完全败给了他,隔着卫衣摸了摸他的腋下,空蕩蕩的一片,显然没有体温计,不禁无奈地看他一眼,“不是让你夹着了吗,现在它到哪去了?”

叶楠一把拉开她的手,警惕地看着她,“男女授受不亲,你没听过吗?随便摸男人的胸肌是一个好女孩会干的事情吗?”

“你哪里来的胸肌?我只摸到肋骨。”语琪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自己摸一下,看看体温计掉哪儿了。”

“开口闭口就知道摸摸摸,你能不能矜持点儿?”叶楠随口反驳了一句,却仍是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卫衣,果然在左腰处摸到了一根硬硬的小东西,刚想拿出来,却见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连忙放开了手,“我要掀衣服了,你不懂得迴避吗?”

语琪只得闭上了眼,“多少度?”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之后,是片刻的沉默,然后叶楠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若无其事的态度,“38.9度,还好。”

语琪猛地睁开眼,一把抢过体温计,看了一眼,果然是38.9度。她想也没想就瞪了他一眼,“都快到高烧了,这叫还好?这到底是你的身体还是我的身体,你找死吗?需要我给你订墓地就说一声!”

叶楠被她这突发的脾气震得愣了一下,继而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面上的神色却莫名其妙地逐渐淡了下来,最后,他定定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玻璃杯,轻轻地道:“死了其实也没什么,反正没人在乎。”

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后,叶楠才发觉对方竟一直没有说话,不禁愣了愣,疑惑地抬头看去,却见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面前,漂亮的黑眸中燃着隐约的怒气。

他一怔,“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语琪被他这茫然的样子气得笑了,“我在这里给你忙前忙后,是闲得没事干吗?你一说病了我妈就急着让我过来看看,也是多管闲事,是吗?我们围着你团团转,这叫没人在乎吗?那你死吧,我这就回去给你选墓地,保準风水一等一的好。”

“喂,杨语琪,你这样对一个病人大吼大叫是不对……”

“我就是吼你了,怎么了?你有本事去死啊!反正没人在乎不是吗?!”

叶楠连忙举起双手投降,连声赔礼道歉,“好了好了,我说错了,我不对,我对不起你,我是个浑蛋,我举白旗投降,您老赢了……这样行吗?”

语琪瞪他一眼,拍开他投降的双手,“我懒得理你。”说罢,不再看他一眼,乾脆利落地转身就走。

叶楠的目光连忙追过去,“哎,不是,你去哪儿啊?”

语琪头也没回,没好气地道:“熬粥去。”

叶楠闻言愣了愣,忍不住笑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道:“杨语琪……”

“干吗?”

“谢谢。”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还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笑意。

把一杯蜂蜜水喝下肚之后,叶楠又缓了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一手拢着披在身上的被子,一手夹着枕头,摇摇晃晃地往卧室挪去。

语琪抱着双肩站在厨房,看着他随时都会栽倒的模样,摇了摇头,抬手把火关得小了些,这才大步走过去,从他胳膊下接过枕头,挑了挑眉,“需要搀扶吗,老人家?”

叶楠刚刚被她骂了一顿,到现在还有些讪讪的,本来还想老老实实地说声谢谢的,但一听她这么取笑自己,顿时鬆了口气,连忙抬起手笑吟吟地道:“过来过来,老爷爷都快摔了都不知道扶一把。”

语琪忍不住也笑了一下,上前一步,本想扶住他的手臂的,结果他老人家手一抬,直接搭在她肩膀上了,顺便还丝毫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地把一半重量压了过来,最后还得意扬扬地打了个响指,“走吧,年轻人。”

语琪好笑地瞪他一眼,把枕头换了只手拿着,握住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一点儿一点儿地把他拖到了卧室的床上,利落地把枕头放好,拎起被子一抖就把他从头盖到了脚,“乖乖躺着,睡一觉发发汗,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叶楠往被子里缩了缩,下巴掩在雪白的被子下,只露出苍白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樑,凌乱的黑髮铺散在脑后的枕头上,本就清秀的脸像是又小了一圈,看上去像是只可怜巴巴的大型弃犬,“还是会难受啊……”

他的声音很轻,意味不明,语琪装作没听到,斜睨他一眼,“你说什么?”

他摇摇头,合上双眸,“没什么。”他顿了顿,闭着眼睛问:“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可以说不可以吗?”

“不可以。”

“那你问吧。”

叶楠缓缓睁开眼睛,怔怔地盯着天花板道:“如果有一天,你被别人甩了,你会怎么办?”

显然,他说的是自己的事,但是语琪却不能表现出知道这背后的前因后果,只能眯着眼睛凉凉地道:“你的意思是你有一天可能会甩了我?”

叶楠猛地一愣,这才想起对方是自己的未婚妻,连忙讪讪一笑道:“我没有这么说,我只说如果……如果。”

语琪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显而易见,他以为和顾峰那些事还处于地下阶段,亲朋好友父母未婚妻都不知道。那么,她或许可以凭藉这一点,趁机给他灌输一点儿积极的思想。

略略思索片刻后,语琪扭身在床沿坐下,语气飞快地道:“如果有人敢甩我,我就把他的手机号挂网上,旁边用3号红色加粗字注明『本人仍是处,急需开苞,不要钱倒贴,欢迎来电』,第二天再随便拉来一个长得比他帅脾气比他好身价比他高的男人甜甜蜜蜜地在他面前晃上三十圈。出完恶气后,立刻把他忘得乾乾净净,扭头另觅新欢,争取过得比他幸福一百倍。”

叶楠掩在被子下面的薄唇微微张大了一些,又默默地缓缓合上了。

语琪看看他,“有话要说,不同意我的处理方式?”

叶楠觉得原本沉甸甸闷得发疼的胸口不知为何嘘出了一口气,不过仍然有些隐隐的钝痛,他笑了一下,偏过头去看她,“没有不同意,只是如果你很爱那个人,那么,这些事就都做不出来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语琪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心中暗叹了一口气。

叶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怎么好:对自己太心狠,对别人却又太心软。他这样的人,即使被抛下了也不忍心伤害对方,没有办法缓解伤痛,所以最后只能往自己身上捅刀。

她微微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放缓了声音,虽是在说自己的想法,却更像是一种隐秘的劝慰,“那么就祝福他,真心诚意地祝福他,放他幸福,也别把自己拴在原地。”

叶楠闻言收回目光,又盯着天花板怔怔地发起呆。许久之后,他缓缓合上眼,沉黑的睫毛覆上眼底的乌黑,更显得那张面孔轮廓寂寥。

片刻之后,他轻轻动了动唇,声音中带着浓浓的疲惫,“怎么可能做得到笑着祝福他……做不到的……”

如果此时说这句话的是别人,或许她会劝说对方去环游世界,去结识新朋友,去换换心情,继而忘掉那个人,但是对叶楠不行。他陷得太深,就算再大再广阔的世界摆在他面前,他仍然会紧紧握着那个已经不属于他的人的手,不愿放开。

语琪没办法,只能咬了咬牙豁出去道:“那只剩一种方法了,把他追回来。”

叶楠愣了愣,睁开眼看她,“追得回来吗?”

“追不追得回来以后再说,如果连试也没试过,那么就永远不会甘心。追得回来那就万事大吉,追不回来,也能彻底死心,去展开下一段人生。”

语琪说得恳切,但她心里清楚,叶楠和顾峰的命运早已定下了结局,他若是按自己说的做了,能得到的除了失败就是失败,这样或许很残忍,但却能让他看清楚他们已经不可能了。

先破才能后立,只有痛得狠了,才会捨得放开手。

否则,即使一个人痛得死去活来,留在记忆中的仍只是对方给予的美好。这样下去,在一起的曾经被无数次的回想美化千百次,终会成为同生命对等的、根本无法割捨的存在。

她要杜绝这种可能,就只能让他自己去撞得头破血流,撞得清醒明白。

看着叶楠若有所思的神情,语琪心中暗叹一口气,淡淡道:“你好好睡一觉,我去看看粥好了没。”说罢,转身离开了房间,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叶楠盯着关上的房门看了一会儿,又缓缓地别开视线,朝窗外看去。

天空澄澈碧蓝,白云时卷时舒。

它们永远感觉不到喜怒哀乐,不像人……真幸运。

看着看着,叶楠的目光便偏移到了床头柜,凝在了自己的手机上,无法动弹。

片刻之后,他缓缓坐起身,拿过手机,攥在手中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调出编辑短信的界面,然而修长的手指刚刚动了一下,却又立刻停滞了。

他沉默地看着明亮的屏幕好半天,才迟疑地伸手敲下一个个字:“我不会去看邮件,如果你要跟我分手,亲口告诉我。”

不行,态度太强硬了。

叶楠皱了皱眉,将这几行字删掉,重新打了几个字:“我有点儿发烧,感觉很难受,可你不在。”

还是不行,太卑微了,像是乞求。

叶楠抬手捏了捏眉心,倦怠地一扬手,把手机扔在一旁,又发了一会儿呆,才重新躺回了床上。

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控制了,但是一旦一个人处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就会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个人,一旦想起了,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开始想东想西,所以儘管明明知道不能在她面前露出异样来,还是会忍不住问起那些问题。

曾经看到过某个女下属的心情日记,只有短短八个字:“寂寞入骨,相思成灾。”那时觉得格外矫情,但是现在却是能够理解了。

最终叶楠仍是没有去看那封邮件,而是给顾峰发了一条删删改改了多遍的短信。

大约三分钟之后,手机振动了起来,自动变亮的屏幕泛着冷冷的光,他伸手拿过来,点开短信。

冰冷的黑色字体,不带一丝活人的温度。

或许是不用面对面的缘故,那人的话中多了几分底气,显得稳重而坚定。

“和林雯雯的婚期定在月底,结婚后我会好好和她过,做一个负责的丈夫。你多保重,不用等我,我不值得。”

短短的几行字,叶楠却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三下。

他闭了闭眼,唇角渐渐扯开一个难看的弧度,即使再努力伪装,出口的声音仍是无比虚弱,“进来。”

语琪听到他的声音就知道情况不对,因此打开门后没有走进去,只是站在门口问:“粥熬好了,你吃吗?”

叶楠低着头将手机放到一旁,沉默了片刻才摇了摇头,“不饿了。”

语琪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退了一步,重新关上了门。

这种时候如果贸然闯进去,等于逼着他强撑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实在太残忍。不过就算如此,语琪也不打算离开,叶楠现在的状况很不好,如果放他一个人在这里,说不定自杀事件会提前发生,她不能冒这个险。

墙上的挂钟走过11点,分针安静地指在下方的“6”上,秒针咔嗒咔嗒地慢吞吞地转着圈。

卧室中,半梦半醒地睡了一觉的叶楠睁开眼来,昏昏沉沉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却是彻底清醒了,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

空蕩蕩的房间内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外面的客厅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寂静得像是荒野中的坟地。

估计她也早就离开了,如今这偌大的家中只剩自己一个人。

叶楠扯了扯唇角,勾起一个难看的笑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之后,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挣扎着拖着软绵绵没有一丝力气的身体下了床,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门口,打开了房门。

原本只是想去客厅茶几上翻出药来吃的,谁知道一打开门,看见的却不是黑漆漆没有一丝人气的冷清客厅。叶楠愣了愣,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电视无声地放着不知名的电影,散出的光线照亮了一小部分客厅的同时,也映出了沙发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语琪。

“饿了?”语琪随手放下遥控器,偏过头看着他,“我去把粥热一下?”

叶楠没有问她为什么没有走,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晚还等在客厅。

他反常地沉默着,一步一步地走到沙发前,双手随意地插在裤袋中,头垂得很低,凌乱漆黑的额髮遮住了小半张脸,挺直的鼻樑被安静的电视光涂抹上寂寥的暗影。

语琪疑惑地看着他,正在思考要不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叶楠却一转身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与她靠得很近,几乎要肩碰肩了。

身上的温度隔着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距离隐隐约约地传递到对方身上,在带些凉意的夜晚,在空蕩蕩的客厅,并肩而坐的两人就像是两只迷失在冷寂荒野中的野兽,互相给着彼此温暖。

语琪绝不是不识风情的人,她太明白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做,总之,唠唠叨叨喋喋不休地问他要不要吃药要不要帮忙拿件外套是最下乘的做法,再好的气氛也都会跑光了。

她缓缓收回了原本想把遥控器递给对方的手,偏过头,看似专注地安静盯着无声的电视,所有的注意力却全部放到了身旁的人身上。

叶楠定定地盯着茶几看了一会儿,忽然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眼睫垂下来,遮住了一切眼神。

语琪偏过头看他,还没看够三秒,叶楠就轻轻地一歪头,靠在她肩上了。

他清秀的长眉皱着,唇角微抿,再没了白日那副笑吟吟的模样,声音因高烧而有些嘶哑,“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想靠一会儿,就一会儿。”

能遮蔽一切的深夜像是有着无形的魔力,让人敢于在万分疲惫时褪下戴了许久的面具。

他的额头正贴着她锁骨处温暖的皮肤,那凌乱的黑髮挨着她的后颈,有些痒。

语琪轻轻挪了下身体,直起上身让他不至于靠得那么累,同时也与他离得更近了一些。

“房子买得太大了,”他安静地合着眼靠在她肩膀上,有些乾燥脱皮的唇动了动,不知是在同她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很轻,“一个人住,太寂寞了。”

语琪沉默了一会儿,也轻轻道:“可以养只狗,会热闹很多。”

“太吵了。”

“那就养只猫。”

“太费心神了,养不了。”

语琪不禁好笑,微微勾着唇,用温柔轻缓的语气说着和温柔完全不搭边的话,“你怎么这么难伺候?不是太吵了太费神,而是你太懒了吧?”

“我都这样了,你还要取笑我?”叶楠睁开眼,有气无力地用余光瞥了她一眼,“你还有同情心吗?”

语琪明知故问,低下头看他,“你哪样了?”

他一怔,继而别开眼神,缓缓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声音又带了点儿掩饰般的散漫,“烧成这样了啊。”

语琪笑了一下,然后也抬起手,握住他放在额头上的手,意有所指一般地轻轻道:“没事,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叶楠闭上眼睛,没有说话,心中却是莫名其妙地一酸,接着就是钝钝的隐痛,胸口闷得很,好半天才缓过来,难看地扯了扯嘴角,“你在这里就可以了吗,你大学学的不是医科吧?”

语琪轻轻笑了笑,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膝头,“我理科不好,学不了医。”

叶楠也扯了扯嘴角,靠在她肩上的脑袋轻轻挪动了一下,“头好晕。”

水和药都摆在茶几上,一只手就能够到,但是他没有动一下的意思,于是语琪也只当没看到。

“那怎么办啊,我不是医生。”

“不是说你在这里,就无论怎样都没事的吗?”

她轻轻笑了一下,低下头来看着他的眼睛,声音轻柔低缓得像是羽毛拂过耳郭,“那我亲你一下,或许头就不晕了。”

叶楠猛地一愣,连忙从她肩上起来,掩饰般地伸手去够水杯和药片,低着头有些慌张地道:“你不怕传染吗?”他顿了顿,又理直气壮地偏过头,用完全没有说服力的说教语气道:“还有,一个女孩子要矜持一点,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语琪笑吟吟的,也不反驳,而是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看他,“我去把粥热一下,你吃完了之后好好睡一觉,明天烧就会退了。”

叶楠讪讪地看她一眼,缓缓移开视线,低低嗯了一声。

语琪笑了笑,站起来往厨房走去,绕过他身边时还藉着居高临下的优势顺手揉了一把他凌乱无比的黑髮,用含着笑意的嗓音轻轻道:“乖。”

叶楠一怔,连忙别过头避开,“喂,别动手动脚趁机佔便宜。”

约莫十分钟后,叶楠抱着一碗粥,一边慢慢地喝,一边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身边的人,“杨语琪。”

她握着遥控器把声音调大了一些,随意地应了一声,“怎么了?”

“你今天温柔得都不像你了。”

“那是因为你今天也感性得不像你了。”

叶楠战败,低头继续喝了几勺粥,才想出该怎么反驳,“那是由于病中人都很容易情绪波动。”

语琪淡淡地笑了一下,“是啊,所以我格外体谅病号,尊老爱幼给孕妇让座的基本道德心我还是有的。”说罢,她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太晚了,你喝完粥把药吃了就去睡吧,我今晚就在你这里睡了。”

叶楠抬起头,看着她走向客房的背影,觉得那悠悠蕩在空中找不到着陆点的心缓缓地、缓缓地沉了下来。

儘管隔着一堵墙,但知道这个偌大的房间不是只有自己的感觉已经令人安心。

次日,晨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投进来,散漫地洒在人的脸上,暖洋洋的。

语琪醒过来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才慢悠悠地下了床,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往门外走去。

谁知一开门,就看见叶楠穿着衬衫西裤衣冠楚楚地坐在餐桌边,正往麵包上涂黄油,听到动静后,他笑吟吟地抬头看过来,得意地朝她晃了晃手中的麵包,“早上好不容易从冰箱里翻出来的,我留了一片给你。”

语琪愣了一下,才笑着走过去,一低头,一口咬在他手中那块涂好了黄油的麵包片上,然后在叶楠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一偏头,直接从他手中将那片麵包叼走了。

叶楠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我说的不是这片麵包,你的那片在你的盘子里。”

语琪笑吟吟地在桌前坐下,嚥下口中的麵包,“我知道,但懒得涂黄油,既然你的这一块已经涂好了,就算是昨天的护理费了。”她顿了顿,又朝他露齿一笑,“不用谢。”说罢,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推,将自己那躺着一片光秃秃的麵包的盘子缓缓推到他面前。

叶楠被堵得无话可说,只得认命地低下头,郁闷地重新涂黄油。

语琪又咬了一口麵包,似是随意地瞥他一眼,“烧退了?这么快就要去上班,不再请几天假?”

叶楠手中的动作一顿,“上樑不正下樑歪,我不能做他们的坏榜样。”

毫无说服力的藉口。

不过语琪也懒得拆穿,她看他一眼,“我也正好要去上班,要送你一程吗?”

叶楠笑了一下,算是默认,并且懒懒地一抬手,扔了一串钥匙在她面前,“下班后记得过来接我,晚上想喝皮蛋瘦肉粥,最好多放些肉。”

语琪半眯起眼,用食指勾起那串钥匙晃了晃,斜眼睨他,“房门钥匙?”

叶楠低下头继续抹黄油,若无其事地低低嗯了一声。

两人很快就解决了这顿简单得过分的早餐,然后语琪找了个纸袋子把药片胶囊等装了起来,往他手里一塞便拽着他出了门。

约莫二十分钟后,语琪在路旁把他放下来,偏过头对他笑了一下,“记得吃药,我先走了,有事打我电话。”

叶楠也笑了一下,“嗯,路上小心。”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不许加班,过了六点才过来接我的话,你就死定了。”

语琪好笑地看他一眼,也不应声,开着车绝尘而去。

后视镜中,那人穿着简单大方的白衬衫、黑西裤站在路边,面容斯文,体态修长,倒是人模狗样,像是叶氏少总了。

公司上下都知道,叶楠虽是名义上的总经理,但干着实事的人是拿着董事会薪水的副总经理,叶楠这个大少爷从未拿过半个商学位,本硕读的都是文史哲这种闲云野鹤到适合买个林中别墅隐居然后埋头故纸堆的学位,而且上任到如今,除了签署文件和出席重大场合外,他干过的唯一实事就是将顾峰这个小小的策划师提拔成了带领一个庞大团队的创意总监。

和从不参加任何公司集体活动、只能把几个公司高层的脸和名字对上的叶楠相比,顾峰就合群多了,他成熟稳重,幽默风趣,组织能力一流,下班后经常请下属一起出去吃饭唱歌,几乎与所有员工都打成一片。

所以,这日早晨,顾峰在正式上班前将请柬发给同事们时,整个公司都热闹得像是开了茶话会,几乎所有人都离开了自己的格子间,团团簇拥在顾峰和林雯雯这对未来的夫妇身边,祝福调笑,闹作一团。

叶楠一来就看到这样的场面。

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一整天没来上班的总经理站在门口,继续着他们的喧哗,衬托得他所站的门口越发冷清。

叶楠没有上前,他沉默地站着,远远地看着这笑着接受大家祝福的一对。

第一次见到顾峰时,他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阳光开朗,还有些害羞,会神情稚嫩但坚定地对每个见到的领导说“我会努力工作”,傻得可爱。

三年多的时间里,叶楠看过他垂头丧气,看过他意气风发,看过他在人前侃侃而谈在人后熬夜加班,记得他爽朗大笑时的模样,也记得项目失败时他无助地靠在自己肩头上沉默的表情……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他看着这个大男孩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成熟男人。

上司和下属,男人和男人,这样尴尬的身份,要在一起,的确是世俗不容的,但他们仍坚持了三年。顾峰是一个好情人,他年轻英俊,温柔体贴,风趣幽默,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不丢心是不可能的,叶楠便在这段感情中不知不觉地深陷了进去。

而在他已经无法割捨这段感情时,顾峰却决定娶妻生子,过正常生活,果断而乾脆地选择了分手,态度是一如往常的坚决利落。叶楠曾经无比欣赏的果决乾脆,到了如今却成了一种残忍。

他其实也知道,顾峰总有一天会离自己而去,只是下意识地不去想罢了,等到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无论在感情方面再怎么无法接受,在理智上,他却也已清楚,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如她所说的尽了力去争取,但是昨晚的那条短信换来的却是更坚定的拒绝,今早带病来上班却看到这一幕……果然,与他所想的一般,没有希望,一丝都没有。

叶楠已经在尽力控制,但是神情还是变得很难看。他忽然不敢再看下去,低下头掩饰般地揉了揉鼻尖,继而沉默地沿着不引人注意的通道往总经理办公室走去。

但就算避得再远,仍躲不过尴尬。

有个眼尖的员工看到了他,热情地远远道:“总经理好!”

这一声招呼如同石入静湖,顿时激起一片问好声。

叶楠不得不停下脚步,有些僵硬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后,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扬起自欺欺人的笑容转过头去,朝他们点了点头当作回应。

这一转头,便正好对上了顾峰看过来的目光,也看到了对方眼中那掩饰得很好的歉疚和不忍。

隔着热闹的人群,叶楠看着那双无比熟悉的眼睛,忽然觉得喉咙发堵。

他现在是别人的男友,站在别人的身边微笑,不久之后将牵起那个女孩的手,带她一步一步踏入婚姻的殿堂,生儿育女,携手共老。他会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一个值得尊敬的父亲,他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只是那幸福,却与自己毫无关係。

一个平时就特活跃的员工趁机问:“顾总监和林策划结婚那天,总经理会赏光到场的吧?”

在众人眼中,顾峰是叶楠一手提拔上来的,两人平时在公司中虽然并没有过多的交流,但想来关係不会差,所以这个员工才敢这么问。

叶楠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任何话,只能胡乱地一点头,猛地转身,快步走进了办公室,近乎慌乱地关上门,将外面的喧嚣热闹一律挡在了门外。

总经理办公室的隔音效果很好,门一合上,里外就像是两个世界。外面的吵闹声再也传不进来,却只衬得这个空蕩的空间死寂如坟墓。

叶楠在办公桌前倦怠地坐下,双手撑在桌面上,扶着额头,缓缓地合上双眸。

不知过了多久,他稍稍觉得缓过来了些,而刚才摔在桌面的手机却振动了起来。

叶楠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直起身来的同时捞过手机打开。

是一条新短信,通讯人名字是“臭丫头”。

顾峰喜欢用微信发语音信息,便宜而且便捷,但是叶楠和杨语琪仍喜欢发短信,一方面是觉得稳定踏实,另一方面是他们都不是那种会在意钱的人,也就不会因为每条0.1元的短信斤斤计较。

叶楠无奈地动了动手指,点开了短信:“把药从纸袋里拿出来,现在,立刻,马上,不要拖到一会儿再吃,否则你肯定会忘记的。”

叶楠轻轻摇了摇头,却仍让秘书倒了杯温水进来,捞过那个纸袋,把药拿出来一一吃了。

秘书放下水杯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笑眯眯地道:“晚上顾总监请大家吃饭唱歌庆祝,大家让我进来问一下叶总要不要一起。”

叶楠刚好了一点儿的心情立刻又跌回谷底,按在玻璃杯上的修长手指紧了紧,然后缓缓抬起头,微微一笑,按捺住胸腔中的情绪,儘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随意一些,“我就不去了,你们好好玩吧。”

秘书愣了愣,继而开玩笑道:“叶总是要去跟女朋友约会吗?”

叶楠下意识地想否认,却忽然意识到已经不需要否认了,顾峰就算听到也不会再在意。

他沉默地低下头,想起昨晚她说的话:“第二天再随便拉来一个长得比他帅脾气比他好身价比他高的男人甜甜蜜蜜地在他面前晃上三十圈!”

那时听到,觉得自己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但是现在却觉得,若是像她说的那样做,或许不会这样难受了。各种複杂的情绪交杂之下,叶楠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办公室中响起,冷静而若无其事,“不是女朋友,是未婚妻。”

话音落地,秘书一下子就愣住了。

和杨语琪订婚的事在几年之前,他一直没有公开过,所以这些员工一直以为他还单身,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可想而知,单身多年的总经理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个未婚妻,这些员工会怎样惊讶。

抛出这个消息的叶楠不知为何觉得莫名地痛快,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看向女秘书,“怎么了,不相信?”

“没有,没有。”秘书连忙否认,顿了顿,又忍不住好奇地问:“叶总的未婚妻一定很优秀,跟您很般配吧?”

叶楠一愣,继而笑吟吟地道:“是很优秀,漂亮又能干,我们可以算作从小一起长大的。”他顿了顿,看了看手旁的纸袋子,声音也由一开始的刻意变得越来越自然,“有的时候会觉得这个丫头嘴巴实在太坏,但有的时候她又会让你觉得……”他皱了皱眉,思索了片刻才迟疑地道:“特别安心?”

“情侣斗嘴是常有的事,感情好才会这样。”秘书笑眯眯道,“叶总好福气。”

叶楠也笑了一下,继而微微有些晃神。

刚才说那些话一部分是做样子,另一部分确实是出自真心。

和顾峰在一起了三年,但和杨语琪却是三岁时就见了第一面,然后一路打打闹闹长大,她跟自己抢过东西,也为自己打过架,曾经一起逃过学干过坏事做过恶作剧,也曾经在难过脆弱的时候互相安慰彼此鼓励。可以说,自有记忆以来,杨语琪这个女人就佔据了记忆中不小的一部分。

他看着她从一个臭丫头小皮猴长成外人口中的“女神”,看着她从抱着双膝委屈地哭的小姑娘成长为现在这个天塌下来也能脚踩十釐米高跟鞋咬牙撑过去的女强人。

这个曾经在幼儿园里对他说“以后我罩着你”的女孩,从小学甚至到大学都帮他做过作业的女孩,在昨晚握着他的手说“我在这里啊”的女人……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亏欠她许多。

顾峰选择了做一个负责的丈夫,那么,或许自己也该开始履行作为未婚夫的义务与责任,将这些年欠她的还回去。

他已经任性了二十几年,不能再这么任性下去了。

人生并不是只有爱情,还有责任。

叶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这浑浑噩噩的一天的,顾峰和杨语琪的面孔轮番在脑中出现,喜怒哀乐,音容笑貌,一幅幅画面,鲜明清晰一如昨日。

直到她说到楼下了的电话打过来时,他才回过神来,拿起桌上的纸袋,匆匆往门外走去。

只是一推开门,叶楠就愣住了。

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但大部分人都没有急着走,而是闹哄哄地挤在门口处,笑闹成一团,讨论着今晚要去哪里唱歌。

他沉默了片刻,退回办公室,关上了门,在电话中对她道:“我还有点儿事没完成,要不然你先上来?”

好在她没有抱怨,而是痛快地应了一声,叶楠舒了一口气。其实语琪只去上了半天班,下午直接请了假。

按照一般的剧情进展,她估计叶楠可能会生出“带个女朋友到你面前晃晃气死你”的想法,所以特意用了半天时间回家準备,就等着这一刻作为一个完美的花瓶替叶楠把场子找回来。

杨家虽然不像叶家一样做生意,但是杨父杨母的官做得都大,家底殷实是少不了的,在这群没见识过大场面的小员工面前镇住场子,还是很容易的。

虽然不至于每件衣服每个包包都是天价,但杨语琪平日也算买了不少奢侈品,回去随意翻一翻就找出不少来,再挑出其中最奢侈最能闪瞎人眼的几件简单地搭配了一下,最后再精心化个妆,就差不多了。

当然,语琪明白,真正的有钱人和贵族不会这么没有格调地把奢侈品密集地往身上挂,他们已经足够有身份地位,所以不需要再炫耀,因而买衣服以舒适为主,有时他们身上那件十分不起眼的看不到牌子的衣服,其实却真正昂贵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不过目的不同,手段也就不同。要镇住俗人,就不能太清高地穿一身贵得要死但根本不起眼的衣服,所以她只能用这么俗气的法子,任务所迫,没办法。

穿了一身奢侈品,再开原来那辆低调的车就不合适了,她化完妆之后,直接开车到一个暴发户闺蜜那里,以“追男人得有靓车”为由借走了她刚买的一辆跑车,直接开到了叶楠公司楼下。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在往常,这时格子间里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还在加班,但今日顾总监请客,他手下的团队和一些相熟的员工都留了下来,喧喧嚷嚷地挨在门口,一边等着几个收拾东西的同伴,一边讨论着最近的八卦,话题从副总这月换了七任女友扯到了单身多年的总经理身边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个未婚妻。

“你是说,叶总不来是由于今天要去跟未婚妻约会?他有未婚妻?”

“叶总虽然经常笑,但总觉得他像是朵高岭之花难以接近呢,不知道怎样的女人才抓得住他的心。”

“那可不一定,攻下男神的不一定是女神,更有可能是屌丝,电影小说里面都这么说的。”

掌握着第一手消息的总经理秘书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根据叶总的描述,那位长得漂亮,能力又强,就算不是女神,也算是配得上我们花容月貌的叶总了。”她顿了顿,眯了眯眼,神情看上去有几分猥琐,“听叶总的意思,他们算是青梅竹马,然后那位好像还有点儿毒舌属性,想来平日里叶总没少被她调教。”

这番话一出,顿时激起了热烈讨论。

“竟然用花容月貌这个词,赵秘你也不怕叶总听到炒你鱿鱼!”

“漂亮、强悍、毒舌,哎呀,听起来好萌怎么办,不过叶总估计压不住她吧,说不定从小到大都是被欺负的命。”

“不会吧,以前一直以为叶总是那种笑面虎腹黑攻的。”

“也可能只是叶总情人眼里出西施,论漂亮能干,谁能比得上我们林姐,大家说是吗?”

无论真假与否,今天请客的是顾总监,捧林策划就是捧顾总监的道理就是傻子也懂,于是众人立刻笑闹着纷纷点赞,话题又回到了顾林二人身上,大家开始问两人谁先表白什么时候开始的喜欢对方哪点儿,等等。

门口越热闹,就衬托得走廊越冷清。

已是暮色四合的时候,这个耸立着无数高楼大厦的城市正昏昏欲睡,窗外幽暗的天色同深邃的走廊混成一片,恍恍惚惚,交织成一种低迷晦暗的感觉,彷彿同那欢声笑语的门口格格不入。被璀璨灯光照亮的地方是现世,而浸泡在一片漆黑中的走廊,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幽邃、凄清、孤寂。

走廊的尽头,电梯门正缓缓打开,亮光一点一点地自电梯内透出来,逐渐照亮了电梯口那一小片地面,但很快,光线就随着慢慢合上的电梯一缕一缕地被收回,长而深邃的走廊重归一片暗色。

高跟鞋与地面相碰的脆响在电梯合上的那一刻响起,踏破了原本的冷寂无声,却只显得幽邃暗长的走廊更为安静。

哒、哒、哒,那人不紧不慢地靠近,即使光线昏暗,前路不清,她的脚步声也一丝不乱,优雅而又慵懒,规律而又散漫,声音并不十分响,但这边吵吵嚷嚷的众人却不知不觉地安静了下来。

在昏暗的走廊之中,只能看清她的身形,虽然轮廓模糊,也能看出身段高挑,双腿修长。

从喧闹中安静下来的人们将目光逐渐转向走廊时,那人也一步一步地自黑暗中走出,姿态优雅,神情淡漠。

衣裙鞋包都是一线奢侈品牌自不用说,真正体现格调的是细节部分,然而哪怕再苛刻的眼睛也无法从她身上挑出一丝瑕疵。从卡在髮间的墨镜,到细白的手腕上那块别緻的手錶,都是曾出现在顶尖时尚杂誌上的昂贵奢侈的经典款式,即使是再不懂行的门外汉,只看做工与质地也应知其价格不菲。

按理说,这样奢侈的衣着配饰很容易压人,再漂亮的女孩,若是气质不足,穿上也会被衬得一张面孔黯淡无华,但她却一点儿也没有被一身昂贵华美的衣饰夺去光彩,那种似是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与通身气场,轻而易举地便让这些美服华衣对她俯首称臣,替她加冕,助她成王。

终于,她在众人面前停下,修长高挑的身段在明亮的灯光下一衬,像是刚从巴黎时装周的展台上走下来的顶级模特,腰细腿长。

她正是语琪。

她的目光无声而淡漠地滑过众人的脸庞,视线所过之处像是有无形的压迫,看得人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屏住气息。最终,那目光定格在了男主顾峰身上,不再移动。她微微一挑眉,“你们总经理在吗?”说这句话时,她的语气虽轻柔却带着微微的降调,听上去就像是不自觉的高傲。

顾峰看着她,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客气地抬手指了个方向,“叶总的办公室就在那里,您直直地走过去就能看到。”

语琪点点头,刚要转身离开,却有人大胆地开了口。

“您是叶总的未婚妻吧?”

这一问出口,众人都从刚才那种诡异的安静中挣脱出来,开始七嘴八舌地问起各种八卦的问题,气氛比刚才问顾林二人时还要热烈。

“您和叶总什么时候订的婚啊?”

“是谁先求婚的?”

“叶总私底下是什么样子啊?”

“您和叶总準备什么时候结婚啊?”

面对着这样“汹涌”的提问,语琪没有作声,而是半眯起眼,那长而捲翘的睫毛交织起来,矇矇眬眬的,叫人看不清她眼底的神情。

太过兴奋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不由得为刚才那些放肆的问题感到忐忑。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在沉默了片刻后却是莞尔一笑,略有点儿挑的眼梢扬起来,冰消雪融一般,“你们还不下班?”

众人愣了愣,然后又热闹起来,说了顾林二人的婚事,然后又说今天顾总监请客,您和叶总要不要一起来之类的话。

语琪的神色未动,但顾峰听到众人邀请她和叶楠同去时,脸却是僵了一下,连身旁林雯雯问他跟酒店定的几点都没听到。

总经理办公室内,叶楠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人来,忍不住从桌前站了起来,走到门旁开了一条缝,不动声色地往外看。

门刚一开,就听到一团热闹的起鬨之中,那个熟悉的声音含着笑意清晰地响起,“你们叶总私底下的样子啊?有点儿难以描述,说出来有些毁他形象。”

底下立刻有人笑了出来,然后大家纷纷叫着要她说下去。

叶楠的脸顿时黑了,下意识地就想走出去阻止,但手刚碰到门框便顿住了,他看着顾峰和林雯雯挨在一起的背影,迟疑了片刻,仍是没有将门拉开。

那边语琪早就觉察到了叶楠的目光,于是开始故意揭起他的短来,“他那个人,年纪不小了还任性得要死,心眼小还记仇,平日又懒又馋,丝毫没有自理能力……”

眼看着众人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叶楠实在无法再放任她说下去,一把拉开门走了出去,脸烧得通红地叫她,“杨语琪!”

讨论领导八卦时被捉了个正着,众人灰溜溜地闭上了嘴,将同情的目光投向语琪。

语琪迎着他们的目光,不由得好笑,索性做戏做到底,朝他们轻轻眨了一下右眼,“帮我说几句好话,否则回去又要跪搓衣板了。”

女员工们顿时觉得叶总果然心眼小还记仇,纷纷为语琪不值,而男员工们则唏嘘叶总果然驭妻有术,继而羡慕不已。感慨过了,众人便开始嬉皮笑脸地给语琪求起情来。

“叶总,嫂子这么漂亮,您忍心让她去跪搓衣板吗?”

“就是,跪破了皮您不心疼啊。”

“嫂子跟您感情好才会那么说的,如果跟您疏远的话,才会客气地尽说您好话呢。”

在他们七嘴八舌的哄闹下,语琪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叶楠,不说话也不解释,在外人看来脾气格外好,但在叶楠看来她却是故意的。

他走过来,先是被她那身打扮弄得一愣,继而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谁让你跪过搓衣板?”

语琪无比自然地伸手挎上他的胳膊,身体轻轻往他身边一靠,然后抬起头来朝他微微一笑,“你说没有就没有。”

叶楠又是一怔,回过神来后,觉得这臭丫头实在是蔫儿坏得可以,一看周围,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像是看做了事还不承认的暴君。

林雯雯微笑着看着两人,“叶总和杨小姐的感情真好,让人羡慕。”顾峰对她也算温柔,但是总像是隔了一层膜,热络不起来。其实有时候,她宁愿顾峰同自己吵上几句嘴,不要这样相敬如宾。

叶楠看她一眼,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然后偏过头去看语琪,转移话题道:“你刚才说我又懒又馋?”

语琪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没有啊,你多勤快,碗筷每过一个星期就要洗一回呢,发高烧的时候也只能喝下两碗粥,怎么会又懒又馋呢?”

众人喷笑过后,纷纷要求他们一起去吃饭唱歌,然后嚷嚷着要让叶楠请客。

顾峰看事情的发展越来越不妙,连忙上前微笑着道:“我和雯雯请大家是应该的,怎么好让叶总请客?还是把二人世界还给叶总和嫂子吧。”

然而众人不依,说叶总把嫂子藏了这么多年,不能只给大家看一面就又塞回家了,这顿饭必须请。

简直盛情难却,叶楠怎么推托都不管用。

语琪笑眯眯地旁观了一会儿后,乾咳一声,“这样,你们去吃饭唱歌的钱回头让叶总报销,有我担保,他不会不认帐。今天我们就不去了,他昨晚还发了高烧,今天是带病来上班的,再出去吃饭我放不下心,你们就放我们回家休息吧,好不好?”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众人也只能作罢,纷纷起鬨过个嘴瘾,“嫂子这是心疼了吧!”

语琪微笑的弧度依然完美,连半丝羞涩都没有,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嗯,心疼了。”

叶楠被她揭了短后小心眼地记着仇,原本还以看笑话的姿态看她如何应答,一看她竟然这么直接地承认了,一张脸顿时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众人立刻鼓起掌来,“在一起,在一起!亲一个,亲一个!不亲不准走!”

叶楠只觉得自己的脸烫得不行,竭力板起脸来,端起少得可怜的领导架势道:“别胡闹!”

可惜他这边努力板着脸,语琪却依旧笑吟吟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于是众人起鬨起得更热烈了,“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

一个星期之前,叶楠绝对不会相信,有一天自己会在顾峰面前同别人接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到了如今,却彷彿顺理成章一般。

其实他一直觉得,接吻是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没有之一。

做爱或许是为了慾望,但接吻却不是,它出自纯粹的喜欢。两个人接吻,则必然肌肤相亲,濡沫相融,像是涸泉之中的两条鱼,相依相偎,互相润湿着对方的唇齿,这样的事,是该与最亲近之人做的。

而现在,她的手臂环在自己的脖颈间,皮肤是温热的,安然垂着的睫毛缓缓掀起,眼梢略略挑起,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有着明晃晃的笑意,在灯光之下显得格外璀璨。属于她的呼吸轻缓悠长,吹拂在他的脖子上,有点痒,可是并不令人排斥。

叶楠只觉得恍惚,忽然想知道现在顾峰会是什么表情,在想些什么,心中可有一丝一毫的难过,是否跟自己看见他和林雯雯在一起时的感觉一样。

估计不会吧……他那样的人,只要决定了,无论付出什么也要达到目的,不会后悔,不会后退,向来一往无前,从不曾回头看。

将他从胡思乱想中唤回的是她的嗓音,轻轻柔柔的,带点儿促狭,听起来格外不怀好意,“看什么呢?”

叶楠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她的脸已经近在眼前,而自己刚才走神之时,一直盯着的地方竟然是……她锁骨以下的位置。

一切思绪灰飞烟灭,唯一留下的只有滚烫的脸颊耳根,印在耳膜上的怦怦心跳,以及她丰泽水润的红唇。

猝不及防之间,她忽然环紧了双臂,直接抱住他的脖子将他拉了下来,柔软温热的唇瓣狠狠地印上他微凉的薄唇,强势无比地夺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叶楠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周围响起起鬨的掌声。他回过神来,刚想吻回去挽回一点儿面子,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你想被传染吗?”

她不言语,只是半眯起眼笑,像是偷吃了奶酪的小老鼠,蔫儿坏蔫儿坏,彷彿佔到了什么便宜似的。

叶楠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抬手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敲了一记。她一仰头往后躲,眉皱起来,很夸张的表情,像是他敲得多狠似的。她天赋极佳,学他学到了十分之十二的像。叶楠忽然有种冲动,想对她做个开枪的手势,看她有没有脸在这么多人面前躺下装死。

不过最终,他只是眯着眼缓缓看了一圈周围,将这些员工看得浑身不自在之后才半真半假地一笑,“好好玩,回来让财务给你们报销。”说罢,没有再看顾峰一眼,直接拽过她往外走去。

他一边按下电梯按钮,一边偏头看他,“回去熬点红糖姜水喝,预防一下,免得被我传染。”

语琪转过头来看他,轻轻笑一下,“就没有别的想和我说了?”

“说什么?反正你从小到大说我坏话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帮你背黑锅的时候也是,我说过什么吗?”叶楠没好气地轻哼,“麻烦的丫头。”

“我说的不是这些,”她挑了挑眉,“而是……譬如『你今天格外漂亮』之类的话。”

林雯雯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忽然觉得跟他们相比,自己的爱情淡而无味得像是白开水。她转过头,刚想和顾峰说点儿什么,却在看到他那颇複杂的神色时愣了愣,“怎么了?”

顾峰迴过神来,连忙微笑了一下掩饰,“没什么,人也到齐了,我们该走了吧。”

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但林雯雯却仍然皱着眉,直觉却告诉她,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叶楠很有预言天分,语琪回到自己家后就是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地打。对着镜子看自己,只见鼻头红红的,眼圈乌黑,脸色苍白,看起来跟个鬼似的。

不只如此,就连喉咙也开始疼了,应该是扁桃体也跟着发炎了。

的确难受,但语琪却对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很显然,这是装可怜的最佳机会,也是佔住叶楠注意力、不让他再想顾峰的好藉口。

到家还不足三分钟,语琪便重新穿上大衣拎上包下了楼,直接开车到了叶楠家楼下。

叶楠听到门铃声响起时很是愣了愣,这才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走来开了门,刚看清楚来人是谁,左肩就被她靠上了。

他一怔,好笑地拍拍她肩膀,“怎么了?这么快就想我了,不至于吧?”

然而,语琪刚在他肩窝里磨蹭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用一根手指头抵在额上推开了。

叶楠笑吟吟地收回手,“靠也就罢了,但你这么蹭也太佔我便宜了。”他略顿了一下,懒懒地往鞋柜上一靠,“说吧,怎么又回来了?”

语琪没有回答,而是上前一步,气势颇足地堵在他面前。

叶楠身后是墙壁,无处可退,他挑了挑眉,“干吗?现在对我动手动脚早了一点儿吧,我们还没结婚呢。”

语琪没理他,一抬手抱住他的腰,低头往他胸前一靠,吸了吸鼻子,声音齉齉地道:“我被你传染了,喉咙疼头也疼,很难受。”

叶楠忽然有一种错觉,彷彿时光倒流到了一天前,只是自己跟对方的角色调换了一下。他有些讪讪的,抬手搂住她的肩,安慰地拍了拍,“你走之前不是喝了碗姜汤吗?”

语琪趁机重新将脸埋进他的脖颈里摩挲了一下,“估计喝得太晚了,木已成舟,挽回不来。”

“感冒喉咙疼而已,不至于说得这样惨。”叶楠把她稍稍推开一些,握着她的肩膀把她转了个方向,推着往客厅走去,“水在茶几上,药片已经倒出来了,先让给你吃好了。”

语琪被按着坐在沙发上,吃了药喝了水后又熟门熟路地往站在一旁的叶楠身上一倒,厚着脸皮将脑袋埋在他腹部,哼哼唧唧道:“还是难受。”

对男人而言,小腹不比肩膀,不是能随意碰触的地方,叶楠连忙抱着她的脑袋往外推,“哪里有见效这么快的药,你至少等它一会儿,给它个展示自己的机会。”

语琪被他推开,第一反应就是抬头哀怨地看向他,“我都这样了,你还这么对我?叶楠你太无情了。”

“你怎么样了啊?”

“喉咙疼,头也疼,鼻子还堵住了。”

叶楠转身在沙发上坐下,无力地抓了抓头髮,“杨语琪,我怎么觉得你是故意的?你这是把我昨天跟你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我了。”说罢转过头看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她那弃犬似的神情震住了。

片刻之后,叶楠在语琪的小狗委屈脸下节节败退,几乎举白旗投降。

他难得地抬手主动抱住了她,跟安慰狗崽子似的轻轻拍着她的脑袋,“好了好了,不难受了,我给你做好吃的,嗯?”

语琪好不容易忍住笑,绷住唇线,保持着悲伤的神情点了点头,“我要喝鸡汤。”

叶楠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一双手修长白皙得跟姑娘家似的,指头上连半点儿薄茧都没有,皮子嫩白,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典型。

语琪本没真指望他做什么鸡汤,也就顺着他的话那么一提,谁想到这少爷还当真了,直接就磨刀霍霍向厨房了,临了还不忘一扭头叫上她,“过来打下手,不劳不得知道吗?”

谁刚才说的给她做好吃的,糊弄三岁小毛孩呢吧?腹诽归腹诽,她仍笑吟吟地凑了上去,绕到他背后,一踮脚就一点儿不客气地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了,“真给我做鸡汤啊?我这面子可够大的啊,估计未来婆婆都没这口福吧?”

叶楠被她逗笑了,回过头来,抬手就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我妈有什么病痛都藏在心里怕我担心,哪像你这个臭丫头,一点儿伤风感冒就恨不得哭号得满世界皆知。”叶楠略顿了一下,很有领导派头地指挥她,“去去去,把门背后的围裙给我拿过来,别乾站着不做事。”

语琪又在他腰上抱了一把,佔了点儿便宜才乖乖过去拿东西,好不容易从门后找到那条传说中的围裙,拎出来一看竟是印着机器猫的卡通版,不禁哧的一声笑了出来,一边抖着一边拎到他面前,“叶先生很有品位嘛,跟我那五岁的侄儿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都喜欢这只蓝色生物啊。”

叶楠愣了愣,看到她手上那件滑稽的围裙,第一反应也是想笑,但笑容不过在嘴角停留了一瞬就有些僵硬了。

好歹跟顾峰好了三年,儘管他把能收拾走的东西都收拾走了,这个家里还是留下了一些他的痕迹,就比如这件围裙。那时候顾峰每晚都掌厨,为了逗他,叶楠特意挑了这件颇有童趣的围裙买了来,然后托着下巴站在厨房外看着顾峰挂着这么个大脑袋机器猫炒菜,那时每看到一次就笑一次,结果到了如今,再看到这件围裙,却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

曾经那样深的感情,也不是说断就能断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一条做伴了三年的狗死了,也难免为它掉两滴泪,何况活生生的一个大活人?那样多的回忆和过往,又不能格式化删除,所以睹了物就难免要思人。

语琪一见他这般恍惚,就知道八成跟姓顾的脱不了干係,不过知道归知道,她也不会明着捅出来。这种事情一放到明面上来说总归伤感情,能装糊涂最好就装糊涂,反正他们两人也断了,非要扯出来说个明白,那是傻子才会干的事情。

于是,她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他身后,踮着脚给他套脖子上了,等到叶楠回过神来,她已经低着头,额头靠在他后背上繫着后腰处的绳子了。

在语琪看来,这是一种默不作声的体贴,然而在叶小心眼儿看来,这简直就是乘虚而入,他刚发了会儿呆,她就偷偷摸摸地把这件滑稽的围裙给自己套上了,这不是趁火打劫是什么?

叶楠一回头,直接抓住了她的手,半眯了眼睛看她,“干什么呢?这是玩起暗度陈仓了?”说罢,双手绕到自己背后就要解下来,“先前让你拿它过来的时候没想到,现在看到了我还能往身上系?就算溅得满身油腥我也不能丢这个脸。”

语琪愣了愣,继而忍不住笑了,晃着两条胳膊等在一旁,看他笨手笨脚地解围裙,不去拦着,也不帮一把,脸上纯粹是看热闹的神情,蔫儿坏蔫儿坏的,让人忍不住想把她捞过来打一顿屁股。

叶楠现在越看越觉得这丫头长歪了,以前虽然不算善良好欺负但也没这么一肚子黑水的,这是给哪路神仙指导过了,这黑心等级简直是噌噌噌地上涨了好几个点儿啊。

他解了一会儿不耐烦了,后背那个结本来鬆鬆的,不知怎么给他搞成了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了,索性也不折腾了,挑了挑眉后朝她张开双臂,一副皇帝老儿等着伺候更衣的模样。

语琪看他这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虽然明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却只是上前一步,给了他一个拥抱,还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背,然后作势退开。

她还没跨出一步,就被他一把按了回来,“我让你帮我解一下这玩意儿,没让你佔我便宜,更别提你佔完便宜了还想跑,天下可没有这种好事。”

语琪靠在他胸前嗤嗤地笑,半出力半划水地伸手摸向他的后腰处,慢吞吞地把死结解开了,抬头看他一眼,“你自己要求的,等会儿身上溅了油星可别怨我。”

叶楠轻哼一声,转身打开了火,拎起一旁的小油桶就準备往锅里倒油。

语琪吓得不轻,连忙拦住了,“你葱姜蒜切了吗?食材準备好了吗?连根青菜叶子你都没洗,就準备倒油了?”

叶楠斜睨她一眼,眼梢有点儿上挑,有点儿漫不经心的味道,“不是有你吗?”

语琪好不容易才把掉地上的下巴装回来,“那我把调料食材都準备好了,你干什么?说好的给我做鸡汤呢?”

叶楠一点儿不知道谦虚,操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扬着下巴道:“谁家厨师长干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我只要掌好舵,把握好大方向就可以了,细节方面还是你操心吧。”

语琪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上前一步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哥,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好?今儿不喝鸡汤了,我们两个病号还是比较适合喝点儿清淡的白粥。”

叶楠板得紧紧的面皮没绷一会儿就受不住了,哧的一声笑出来,抬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然后轻轻一拍,“叫皇上也没用,就是因为是病号才得补充营养,鸡汤就算了,但白粥一定是不行的,怎么着也得搞个皮蛋瘦肉粥。”说罢还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覆在她头上的手掌微微下移,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推,“去切点儿肉来,小妹,手脚麻利点儿。”

您就是惦记着那皮蛋瘦肉粥对吧……一开始就没準备要熬鸡汤对吧?

语琪哀怨地抬头看他一眼,“那来个抱抱,不然没力气切肉。”

叶楠没理她,直接把她押到了案板前,咔的一声将刀戳在了案上,“整天就想着亲亲抱抱,能不能有点儿出息?你要是个男人,肯定比我好色多了,切你的肉吧!”一本正经地教训完了之后,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又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才转身回到了他的锅前,重新折腾起来。

最终的结果就是语琪把米泡好,把肉丝切好,放入盐、鸡精、料酒、澱粉等玩意儿腌製好之后,叶大厨大马金刀地在锅旁一站,一手叉着腰,一手意思意思地拿着勺子搅拌,时不时地还要挤对她一番。

不过这一搅搅了个把小时,两个病号晚饭都没吃,饿得前胸贴后背,最后看着这一锅粥的眼光都是带着绿色儿的。

好不容易等到粥熬好了,都等不及端上桌,两人直接拿着调羹就着锅吃了起来,语琪还知道要吹凉,叶楠没耐性地象徵性地吹了两下就往嘴里灌,结果被烫得扁着嘴呜呜直叫,连眼泪花儿都被烫出来了。

正在这时,叶楠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他捂着自己的嘴,根本没工夫管,于是语琪用食指和拇指从他裤兜里面拎出手机,划开了接通键后要递到他耳边,叶楠一看是个陌生号码,直接摆了摆手,示意她去接。

语琪无奈地看他一眼,万分不捨地放下那勺凉得差不多的粥,然后将电话放到自己耳旁,声音中还带了点儿来不及褪去的笑意,“喂,您找谁?”

那边半天儿没应声,正在她挑了挑眉準备挂掉之时,一个清越的女声迟疑地道:“杨小姐?”

语琪挑了挑眉,抬头看了叶楠一眼,一边对着电话道:“是林小姐吧,找他有事?”

那边跟个受伤的大型犬一般呜呜叫着的叶楠一听到林小姐三个字,竖起了双耳转过头来,用口型无声地问她:“林雯雯?”

语琪朝他点了点头,也无声地对他做了个口型,“你自己接?”

叶楠自然不知道林雯雯找自己有什么事,不过但凡跟顾峰扯上关係的事,他都不免有些心虚,连忙点了点头,伸手问她要手机。

那边林雯雯正轻声细语地问:“叶总在忙吗?如果很忙的话我就不打搅了。”

既然听到了这一句,出于礼貌还是要答一下的,语琪笑了一声,“他不忙,只是被粥烫到了,正满世界乱窜跳脚呢。”

那边还等着拿手机的叶楠一听她又黑自己,立马不乐意地道:“谁跳脚了?我动都没动过一次,你又跟别人胡说八道!”说罢瞪了她一眼,一把接过她手中的手机,“林策划,有事?”

林雯雯沉默了片刻,终是问了出来,“叶总,您和顾峰之间……是什么关係?”

叶楠握着手机的手指一僵,“你什么意思?”

“我看过他的短信记录,您和他……似乎并不是普通的上下级关係。”那边的林雯雯说得虽然委婉,但语气仍是冷静而镇定的,“如果事实如我所想的那样,能不能请您和杨小姐出来,我们四个人吃顿饭,把话都说清楚,不然这么不明不白的,对杨小姐和我都是一种伤害。”

叶楠沉默了片刻,刚才脸上的笑意已经全数褪去,看上去颇为严肃,与平日截然不同。

他刚想说话,余光却不经意间看到她不动声色地凑过来,顿时快狠準地一抬手,牢牢地摀住了她一侧的耳朵,然后轻轻施力,将她推远了一步,细白的手指点点她,“别过来,私人电话不准偷听。”他略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要尊重他人隐私。”

语琪撇撇嘴,抱着双肩靠在一旁的檯面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当着你未婚妻的面,跟别的女人堂而皇之地聊天还要求隐私权?我在你眼里这么宽容大度吗?”她略略眯起眼睛,也学着他刚才的样子,用指尖点点他,“把免提打开。”

那边等待着回信的林雯雯隐约地听到这两位的对话,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视线轻轻转到了身旁的顾峰身上,压低了嗓音对他道:“叶总似乎并不想带杨小姐来。”

顾峰沉默地坐在沙发上,修长的手指插在凌乱的黑髮中,声音沉沉地道:“本就是我们三人之间的纠葛,又不干杨小姐的事,人家本来好好的一对,你非要拆散他们干什么?”他顿了一下,皱起眉,“我本来就已经对不起叶总了,你能不能少给他惹麻烦?”

林雯雯冷冷一笑,“你以为瞒着就是对杨小姐好?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自己做过什么事不想着坦白,就只想着瞒着女人?”

“坦白了有什么好处?只会给双方都带来伤害。有些话就算烂在肚子里也不能摊在明面上说,说了就没有再挽回的余地了,你到底明不明白?”顾峰缓缓抬起头来,神色木然,“我早就跟他分了,下定决心跟你好好过,我会努力爱上你,做一个好丈夫,做一个好父亲,你为什么就不能信我这一次?”

“放在以前,你说我就信,但你现在在我心里的信誉已经为零了,让我如何再信你?”

顾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后别开眼去,“雯雯,你什么都很好,但有时候实在太较真了,伤人也伤己,何必呢?”

林雯雯不再说话,而是重新将手机凑到耳旁,“叶总,我刚才的提议,您同意吗?”

叶楠正用肩膀夹着手机,两只手都在忙着把厕所的门反锁,好不容易锁上了门,他长舒了一口气,转身靠在洗手池边,将手机拿起来,“我……”

还未说一个字,外面就响起她的声音,懒洋洋的,“叶楠,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一锅粥都喝光,一粒米也不给你留。”

叶楠的额角抽了抽,捂着手机也朝外面低吼,“你有本事就全喝光!看体重秤明天会怎么对你!”刚撂完狠话,鼻子就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门外顿时传来她幸灾乐祸的笑声。

林雯雯对这两人忍无可忍,“叶总,请您严肃一点好吗?”

“我这个人就这种性格,改不了。”叶楠凉凉地说完后转过身,低头看着雪白的水池,声音和神情都渐渐冷了下去,“我或许欠语琪的,但我不欠你,林策划。请注意你的语气,我仍旧是你的上司,没有欠你一分一毫的债。”

他顿了顿,忍耐地闭了闭眼,按捺住情绪解释道:“我和顾峰的事在你之前,而在他为了你跟我分手之后,我们唯一的一次单独见面是他来收拾东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所以,请你搞清楚,在这件事上我也是无辜的,我没对不起你,更没对不起顾峰。这顿饭看在这几年的交情上我会出席,但仅到此为止,别再把她扯进来。”

林雯雯深吸一口气,缓缓看向远处,“我很抱歉,叶总,发现这种事我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停顿了片刻,她的语气重新恢复了镇定自若,“那么,时间就定在明晚下班之后,地点到时再说。还有,您或许会怪我多嘴,但我仍旧要说一句,您瞒着她,其实是对她更大的伤害。”

叶楠连半声客套的再见都没说,直接啪的一声挂了电话,半眯起眼仰着头,看着天花板愣愣地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回过神来,抬手狠狠地揉了一把脸,对着镜子扯了扯唇角。

直到嘴角的弧度不再僵硬了,叶楠才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语琪抱着巨大的锅朝他挥挥勺子,“嗨,在未婚妻面前光明正大地劈腿的家伙。”

叶楠唇角那好不容易装得自然的笑容顿时又僵了,“跟你说了不是劈腿,那林雯雯长得又没你好看,你也太没自信了一点儿。”

语琪半眯起眼睛,歪着脑袋看他,“真的?那你们在说什么?”

叶楠一愣,继而笑吟吟地开始不打草稿地说谎,“她来替顾峰谢谢我这几年对他的栽培,并且讚美我慧眼识英才。”

编个谎话都能编得这么不靠谱,不是太自恋了就是太蠢了。

语琪实在懒得跟他计较,抬手对他轻轻招了招。

叶楠狐疑地看她一眼,却仍是挪了过来,警惕地道:“干什么?”

她笑吟吟地把怀里的一锅皮蛋瘦肉粥塞给他,又飞快地踮起脚摸了一把他的脑袋,“乖狗狗,赏你的。”

叶楠两手都抱着锅,腾不出手来收拾她,一双黑眼睛瞪得老大,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轻巧地躲出了厨房。

叶楠本来準备将这事瞒下来的,但是他这算盘打得再好,也抵不过天意弄人。

次日,两人睡了一个懒觉之后,只请了上半天假的语琪要去上班,顺道就把他拉到了公司楼下,然而叶楠的手刚放到门上,一抬眼就看到对面两个熟悉的身影。

顾峰和林雯雯。

他连忙扭过头背对着他们,看着她语速飞快地道:“我忽然想去你公司转转!你上次不是邀请过我吗?今天就给你这个面子,别再愣着了,赶快开车啊你……”

然而就在他喋喋不休的时候,那边两人已经走了过来,语琪脸皮再厚也无法装作看不到这两个大活人,只好微微一笑,点头致意,“林小姐,顾先生。”

叶楠一听到她开口,整张脸顿时黑了下来,如果他有耳朵和尾巴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一定是垂头耷尾的沮丧状态。

林雯雯也笑了一下,“杨小姐,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赏脸一起吃个饭?我有事要相告。”

语琪一点儿也不想被告知自己头上有绿帽子,于是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叶楠,“我可以去吗?”

叶楠一愣,连忙摇头,就差拽着她的袖子不鬆手了。

“你看,我未婚夫不让我去。”她笑眯眯地道,“不如改天……”

然而话未说完,林雯雯便乾脆利落地道:“杨小姐,您是否知道,您的未婚夫和我的未婚夫曾经……”似乎是难以启齿,她皱了皱眉,换了个含蓄的措辞,“曾经是那种关係。”话刚说完,她便被顾峰拉到了一旁不知说什么去了,隐隐约约只听到“何必”“杨小姐”“添堵”几个字眼。

语琪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干,一时愣在了原地,缓过神来后下意识地去看叶楠,却见他逃避般地低着头,万分仔细地盯着自己脚下毯子的花纹看个不停,唯有那抿紧的薄唇洩露了他此时的心情。

无论如何,林雯雯的目的终是达到了。

四人终是坐在了同一张桌子前,只是气氛却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林雯雯看了看三人,轻声道:“我不是非要找不痛快,只是这种事情若是不摊开来讲一回,怕是一辈子都会疑神疑鬼。”她顿了顿,将目光移到语琪脸上,“况且杨小姐怕是不知道此事,同为女性,我有这个告知您的义务。”

语琪闻言抬起头,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偏过头,盯着身旁的叶楠,“她说的都是真的?”

“我知道这种事情您很难相信,但是我这里有……”

林雯雯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她淡淡地打断了,“谢谢,我不想看。我只要听他说。叶楠,在同我订婚之后,你和他交往过,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叶楠微微合上了双眸,许久之后才缓缓睁开,他垂下视线,甚至都不敢与她对视,好半天后,他的喉结才艰难地上下滑动了一下,“对不起。”

同他平日里懒懒的语气不同,不过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是有千斤重一般,自他口中吐出,每个字几乎都在微微地抖。

彷彿是为了应景,天色突然暗了下来,远处隐隐传来雷声。

看样子过不了多久就要下暴雨了,但在座的四位却没有一个有心情管这些。

语琪颇感头疼地抬手揉了揉眉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那你……现在还喜欢他吗?”

叶楠愣了愣,抬头看了对面的顾峰一眼。

如果说以前看到他还会有难受的感觉的话,那么现在则是疲惫居多,那种累到了极点的倦怠。他扯了扯唇角,自嘲般地笑了一下,曾经那样深的感情,不过短短几日,到现在竟然已经几乎麻木。

叶楠偏过头,看着她摇了摇头,神色虽然疲倦,却是坦然。

语琪见他这样,心中顿时觉得一鬆,然而精神上一放鬆,一不留神就打了个喷嚏。

叶楠沉默了片刻,默默地从自己面前的餐巾纸包里面取出一张递给她。

语琪连忙接过来摀住鼻子,抱歉地对对面的林雯雯点了点头,“不好意思,感冒了。”说罢看向顾峰,“你呢?不给林小姐一个说法吗?”

顾峰不愧是男主,没有浪费这个她特意製造的机会,转过头去看了林雯雯一会儿,诚恳地道:“我向你求婚时说的那些话都是出自真心,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都会遵守诺言。”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轻轻放到她面前,“这是我的工资卡,以后都由你来保管,请你再给我一个机会。”

请柬都发了,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所以顾峰来这么一招后,估计林雯雯再彆扭个几天也就差不多了。这顿饭到这里也就行了,再硬要吃下去谁都会尴尬,还不如早早撤退,给男女主一个和好的机会。

于是,语琪没有再看他们,而是缓缓站起身来,朝对面两人点了点头后就转身朝门口走去。

林雯雯看了一眼窗外不知何时下起的暴雨,连忙将包里小巧的摺叠伞翻出来想要给她,结果一抬眼却发现她已经走到了门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中的伞就被人拿走了。

叶楠撂下一张这家餐厅的VIP(贵宾)金卡之后,就拿着伞匆匆地追了上去,“杨语琪……”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然而雨势却没有一点儿减弱的趋势,冰凉的雨点重重地砸在水泥地上,越来越密集,像是来自远古战场上的鼓点,一声紧过一声,有一种莫名的哀凄。

道路两旁的下水沟旁已积了不少水,由无数轿车组成的队伍已经排成了一条缓慢前进的长龙;人行道上的路人执着色泽各异的伞,掩着衣领踏着同样匆匆归家的脚步;淋湿了羽毛的鸟儿站在屋檐下,瑟瑟发抖地看着这个被雨水浸泡着的城市。

语琪踏出酒店大门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缓步走入了这漫天的雨幕之中,步伐一丝不乱,从背影看甚至有几分优雅。滂沱大雨立刻将她身上的外衣打得湿透,凉意沁骨的无色液体从眉骨一路沿着脸颊往下,汇聚在精緻的下巴上,一滴一滴地往下坠。

叶楠追到门前,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握着伞的手下意识地捏紧了,冰冷的金属立刻在手心压出一道痕。

他想起订婚那晚她笑着说以后不能只忙工作该努力学做饭当个贤妻良母,想起她说以后一定要生女孩子给她穿红裙子梳小辫子,想起每年生日时她在十二点零一分时发来的祝福短信,想起最难过的时候她安静无声的陪伴……也想起三年来因为顾峰的存在而不知不觉对她的疏远。

夜深人静的夜晚,当自己和顾峰在一起的时候,她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会是什么感觉?当别人在情人节收到来自男友的九十九朵玫瑰花时,她会不会也曾羡慕?当她累了病了无助了想要有个肩膀依靠,却没人陪在身旁时,她会有什么感觉?

男人一旦对女人心怀愧疚,便会在不知不觉间将对方遭受的苦楚无数倍地放大。像叶楠这样偏感性的人,更会像有强迫症般地一遍一遍地将自己代入对方的位置,每设身处地地想过一次,对对方的愧疚就更深一层。短短数秒之中,无数个画面便已划过脑海,叶楠一把撑起手中的伞,不管不顾地冲入了雨中。

此时,时间彷彿放缓了脚步,他听不到耳畔风在呼啸,看不到眼前雨在狂舞,视野之中的世间万物都变得模糊,唯有她在雨中安静行走的背影清晰得刻骨。

语琪没走出几步,那熟悉的修长身影就拦在了面前。

劈头盖脸地砸在脸上身上的雨水被他手中的黑伞稳稳地隔开,在这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撑起一个小小的安谧空间。

语琪没有抬头看他,视线只停留在他的脖颈以下,但仍能看出来,几乎整个伞面都撑在了自己头顶,而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半边身体,从肩膀到袖口都被浸湿,布料颜色比旁边深了许多,冰冷的水甚至一路流到了他握伞的手腕,使那苍白的皮肤显得有了几分透明。

身旁的行人来往匆匆,他因病而略显沙哑的低沉嗓音冲破雨雾而来,多了几分罕见的沉稳以及不易察觉的担忧,“你感冒还没好,把伞拿着,别着……”

“凉”字还未出口,他自己就因淋了雨打了个喷嚏,虽是如此,他仍是一手捂着口鼻,一手将伞柄塞到了她的手中。

彷彿是看出了她此刻不愿看到自己,叶楠乾涩地笑了一下,缓缓地往后退了一步,完完全全地站到了伞缘之外,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后,自己转身踏入了重重雨帘中。

他走的是公司的方向,与她要去的停车场同路。

语琪沉默地站在原地没动,她很清楚,现在这种情况下,越不搭理他对完成任务越有好处,但是……伞柄上还残余着他掌心的暖意,一点一点地自金属表面传递到她的指尖。雨势越来越大,就连睫毛上也挂满了冰凉的水珠,叶楠半眯着眼睛,透过模糊一片的视野看向远处公司的大楼。

湿透了的衬衫紧紧地贴着皮肤,黏腻难受,让人忍不住打战,他抬手缓缓抹了一把脸,湿淋淋的手掌移过眼睫的时候,那像是从头顶倾下的雨水却像是被人突然旋紧了的水龙头,不再有一滴落在身上。

叶楠看着那突然出现在头顶的黑伞,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

他清晰无比地听到雨点打在伞面上的脆响,眼前却是一片模糊,眨了好几下眼,雨珠才从睫毛上滚落。

他终于看清了眼前人。

她安静地站着,乌髮湿淋淋地黏在脸颊旁,像是被打湿了皮毛的猫,明明是万分狼狈的形容,却因那种从容的姿态而不显得无措。似是不愿与他对视,她的目光微微别开,看着这座被无边雨幕笼罩的城市,唇线微抿,彷彿极不想与他同处。

与她此时此刻的神情截然相反的却是她的动作,那只细白的手腕一动不动地停在半空,将雨伞举得不偏不倚,恰好将两人都笼在了其下。

语琪一时的心软导致叶楠并没有回公司,而是死皮赖脸地蹭上了她的车。要赶他下去自然有的是法子,但是闹得太难看也不好,就算是欲迎还拒,这个拒也得把握住分寸,可以无视,可以避开,却不能伤对方脸面。

她沉默了片刻之后,仍发动了车子,只是却并没有如以往一般顺道送他回家,而是不管不顾地开到了自家楼下。

停好车之后,她没有立即熄火,而是端正地坐在驾驶座上,目光平平地直视着前方,淡淡地道:“上我的车,是有话要说?”语气平静,却客套而疏离,并不咄咄逼人,但那副对待陌生人般的架势也足够表达“不欢迎”的态度。

叶楠的眼神暗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回答,他谨慎地用余光看看她,小心翼翼的。

杨语琪的侧脸线条很漂亮,但不笑的时候却会显得有些强势冷漠,而此刻,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看上去就像精緻冰冷的假人。

叶楠也想说些什么,但他习惯了以笑脸示人,十分不擅长这样严肃而沉重的谈话,更何况错全在他,这事无可狡辩无可解释,他能说些什么呢?无话可说。

沉默许久,他终于乾乾巴巴地挤出了一句话,“记得熬碗姜汤喝。”

语琪没有对他这略显可笑的回答发表任何意见,仅仅是移开了视线,平静道:“话说完了?那下车吧。”

叶楠吸了下鼻子,不怎么自然地笑了一下,开门下了车。

这一次语琪没有再看他一眼,而是任他茫然地站在凄风冷雨中,自己撑着伞自他身旁目不斜视地走过。

雨水顺着叶楠的额头淌到眼角,他眯着眼,长长的睫毛交织起来,将冰冷的液体阻隔在外。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远。若是平常,他会打电话把司机叫来载自己回家,但今晚却是特殊情况。

在语琪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冰冷的门后时,叶楠终究还是追了上去,一把拉住即将合上的大门,努力睁开眼看她,“顾峰请林雯雯给他一个机会,你能不能……也给我一个机会?”

语琪的脚步一顿,微微回头看他一眼,有些好笑,“你要什么机会,我和你分手了吗?”

叶楠一愣,继而摇摇头,还未来得及鬆口气,她却又一盆冷水浇了下来,“我只是对你很失望罢了。”

撂下这一句话后,她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电梯没过一会儿就来了,语琪缓步走进去,然而电梯门即将关上的前一秒,叶楠也走了进来,湿淋淋的髮梢仍在滴水。

他没有看她,而是走到她斜对方的角落低头站着,冰冷的水滴自他湿淋淋的头髮、衣摆上滑落,无声地滴在电梯内铺着的地毯上。

语琪装作没有看到,在电梯停下后逕自走出去,理也没理跟在身后的人,过了门后便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她先是去吃了几片药,又把姜汤煮上了,接着才进浴室洗个热水澡,一边擦着头髮一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踮起脚透过猫眼往门外看。

叶楠仍旧没有走。

空蕩蕩的走廊中,他倚着墙站着,双眼无神地盯着楼梯扶手看,湿答答的黑髮黏在额头上,衬衫西裤也都紧紧地贴在身上,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原本病就未好全,又淋了这样一场大雨,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或许是冻得厉害,那淡色薄唇此时甚至有些发青,看上去随时可以被抬上救护车。

语琪皱了皱眉,握着毛巾擦头髮的手也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

而此时他却忽然站直了上身,抬手摀住了口鼻。

语琪一愣,下意识地挑了挑眉。

叶楠眯着眼,低下头打了个喷嚏,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阿嚏阿嚏的喷嚏声在寂静的过道内一声接一声,停不下来似的。

就在他手忙脚乱地满身找纸巾时,门突然开了,屋内明亮的灯光从半开的门中透出来,彷彿带着热度一般。

他一愣,缓缓抬起头来看去。

语琪穿着一身宽鬆的雪白浴袍站在玄关处,黑髮半乾半湿地搭在一侧的肩膀上,身上还带着刚沐浴后的热气和香味。她默不作声地打量他一番,漂亮的眼梢微微上挑,“为什么不回去?”

叶楠紧紧闭住了嘴,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压下打喷嚏的冲动,扯起唇角笑一下,声音有点儿嘶哑,“如果我就这样走了,你会更失望的。”

语琪不作声,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搭在门上的手轻轻一按,将门又拉开了一些。

她退开一步,给他腾出了换鞋的位置,同时也毫不留情地道:“我让你进来不是因为你的苦肉计生效了,而是我不想大半夜起来送一个昏倒在我门前的浑蛋去医院。”说罢,她一边朝自己的卧室走去一边道:“你要洗澡要换衣服自便,我睡觉了,别来打扰我。”说是这样说,但语琪还是在睡到半夜时被身边的动静弄得醒了过来。

她一向浅眠,所以叶楠在床沿坐下那一刻就感觉到了,在装睡和睁眼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叶楠像是被她突然睁开的双眼吓了一跳,眼睛瞬间瞪大了一些,但仅仅是一瞬,一瞬过后,他的神情就转为了纯粹的尴尬,“我吵醒你了?抱歉。”

昨天早上还能理直气壮地要她给自己做皮蛋瘦肉粥,但仅仅一天多的时间,他却只敢悄悄地坐在她床边,无比客套地为不小心吵醒她而道歉……人生真是多变,你永远无法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语琪缓缓眯起眼,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的床在客房,不要走错地方。”

叶楠愣了愣,漆黑的眼睛里滑过一丝黯然的神色,但他很快便扯起唇角笑了一下,“我就是来看看你,没什么事……你明天还上班吗?淋了这么大的雨,还是请一天假在家里休息吧。”

“上,怎么不上?再请假下去,就有别人来顶替我的位置了。”语琪半撑起身坐起来,偏头看看他,“你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叶楠一下子安静下来,他抬起手,想要探探她的额头,却又在半空有些尴尬地停住,最后还是语琪扯了下嘴角,告诉他,“我没发烧,刚量了体温,低烧都没有。”

叶楠一怔,缓缓放下手,低着头轻轻哦一声。

语琪打了个哈欠,“还有什么要说的?”

叶楠看看她,迟疑了片刻仍是问了出来,“明天早上你想吃什么?”神情是有些讨好的。

她淡淡笑一下,“你给我做?你会做?”

他摸摸鼻子,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我可以去买。”

“随便你吧。”语琪看他一眼,下了逐客令,“我要睡了。”

“哦,好。”他有些拘束地站起身,轻轻道了晚安便转身走出了房间,还难得体贴地为她带上了门。

第二天早上,当她穿戴整齐走出房间的时候,真的看到了饭桌上那堆一看就是外卖的早点:生煎、锅贴、小笼包、白粥、鹹菜及油条,各式各样,摆了满满一桌子。

虽然显然是买来的,但对连自己的衣服堆上一个星期也懒得洗的人而言,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语琪挑了挑眉,看向从客厅走出来的叶楠,明知故问道:“你买来的?”

“嗯。”经过一个晚上,他唇角的笑容比昨日自然了许多,“我记得你最喜欢吃小笼包。”

如果一个男人想弥补你,那么不要拒绝他,让他去做,你只用接受就好。因为只有付出得足够多,你在他心中的重量才会渐渐加重。费尽心机才挽回的好感,他会无比珍惜。

于是语琪大大方方地往桌前一坐,夹起一个小笼包,蘸了点儿醋,放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细细嘬着里面的鲜汤。

小笼包做得很好,皮薄馅大,里面一包汤汁,但是她吃归吃,吃完了一抹嘴,在上班出门时仍是不忘将叶楠也一併拽出了屋子。

只是将他拉出来之后,她便自己下楼开车去了公司,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这几日因请假积压下来的工作有一堆,语琪忙了一整天都没有忙完,只好带着回家继续做,然而抱着文件夹、拎着包走到门前準备开门时,一抬眼却看到叶楠斜斜地靠在门上,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那双细长的眼睛眯起来,看上去心情不错。

他站直了身体,看着她道:“我在这里等了你两个小时,你终于回来了。”他顿了顿,笑一下,“吃饭了吗?”

语琪没理他,自顾自地开了门,将手中抱着的文件搁在鞋柜上,而自己则弯下腰去换拖鞋。

叶楠跟了进来,仍是笑吟吟的,“晚上我们吃什么呢?比萨好不好?或者你更喜欢酒店的饭菜?”

语琪抱着笔记本坐在沙发上工作,他唠唠叨叨地在一旁晃来晃去,看她一直不搭理自己,他也不恼,打了个电话订了比萨后就在她身旁坐下,“工作这么多吗?不能明天做吗?”

语琪皱皱眉,头也不抬地一边盯着屏幕,一边噼里啪啦地打着字,“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叶楠的确是安静了下来,但他却一点儿也不老实地将脑袋靠在了她肩上,还时不时地动一下找存在感。

语琪甩了下肩膀,没甩开他,也就懒得管,将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手头的工作上。

一开始,叶楠靠在她肩上时还有心思看她打字,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看得无聊,渐渐地睏意便上来了。

等到送外卖的来按门铃时,他已经睡了过去,根本没听见,语琪见他不去开门,有些疑惑地偏头看他一眼,却看到这家伙竟睡得死沉,不禁有些好笑,伸出一根食指戳着他的额头将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推开。

叶楠睏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问:“工作做完了?”

“外卖来了,去开门。”

他一听又倒回她肩上嘟嘟囔囔,“不开,他好烦。”

语琪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家伙真是典型的三分钟热度,坚持了这么一会儿就开始露出本性了。她看他一眼,抬手拎住他的后领子,将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拉开,姿态强硬,不容拒绝,“开门去,不要逼我把你和那个送外卖的一起关到门外。”

叶楠闻言,痛苦地哼哼一声,“蛇蝎心肠。”他说得又轻又含糊,但她还是听懂了,却也只装作没听见,重新将注意力转回笔记本上。

叶楠只得艰难地睁开眼,拖着步子慢吞吞地走去开门。

没一会儿,他就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拎回来几个塑料袋,全数朝茶几上一堆,便又靠在她肩上了。

他盯着她飞速在键盘上移动的双手,“这玩意儿还要多久才能完啊?”

语琪没理他,只做没听见的模样。

叶楠看她不搭理自己,倒也不放弃,从盒子里拿了一块比萨出来,自己先咬了一口,才递到她嘴边。

语琪低头看看那缺了一口的比萨,缓缓地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叶楠眨眨眼,瞬间端出小狗遭弃的标準神情,“你嫌弃我?”

她轻轻笑一下,“是啊,我现在很嫌弃你。”眼梢轻轻一挑,“才知道?”

叶弃犬受伤地呜了一声,慼慼哀哀地倒在另一旁的沙发扶手上不说话了。

语琪也没管他,兀自做手上的工作,等差不多做完了已经是十二点左右,叶楠歪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估计是睡着了。

她也不在意,随意从盒子里拿了块已经冷掉的比萨咬了两口,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后,一边擦着护肤品一边晃到客厅,踢了踢叶楠的小腿,“醒醒,去客房睡。”

踢一下,没反应,再踢一下,还是没反应。

语琪挑了挑眉,毫不留情地戳穿他,“行了,你眉头都皱起来了,别装睡了。”

叶楠缓缓睁开眼,下巴搁在沙发扶手上看着她,“你可真狠心,这种情况下不应该是去拿条毯子过来替我盖上的吗?”

“你电影看多了。”

她一边说一边走进了自己的卧室,把门砰地一关再反锁上,确保他不会半夜摸进来后才上床躺下。

被孤零零地留在客厅的叶楠抱着沙发上的抱枕抬头看看钟,又低头看看那盒凉透了的比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眼真小。” 他顿了顿,摇摇头,“怎么能这么小呢?”

接下来的几天,叶楠仍旧每天早晨被她毫不留情地拽出房间,然后到她快下班的时间点再晃到她家门前报到。不过他学乖了许多,还记得带上几本厚厚的书打发时间。

晚上,语琪抱着笔记本窝在沙发上噼里啪啦地敲,他就半躺在沙发另一端看书,两人也算是相安无事。

这样过了一个多星期,语琪觉得进展差不多了,再来一个小小的刺激估计就能差不多完成任务,于是这日快到下班时,她随便挑了个英俊高挑的男同事,走过去朝他微微一笑,“今晚有时间吗,一起去喝杯咖啡?”

叶楠这几日已经摸清了语琪下班时间的规律,差不多是掐着表来的,本以为再过十几二十分钟她就会回来,谁知这一等就等了两个多小时。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他终是等不及,一边给她打电话,一边匆匆下楼随便打了个的,往她的公司而去。

大厦二十七楼的咖啡厅中,语琪右手边的手机轻轻振动起来,明亮的屏幕上显示着叶楠的号码。

她微微一笑,按住红键往旁边轻轻一划。

对面的男人看见她这个动作,很有风度地笑了一下,“男朋友?”

语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意味不明地轻轻一笑,然后朝他眨了一下右眼,“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叶楠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刚想往大楼里走,一抬头却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以及她身旁那个英俊斯文的高瘦男人。

两人轻声交谈着往下走,没有牵手,仅仅是并肩而行,但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他们之间应该不是普通的同事关系。真的,这种事情是可以看出来的。就算一对情人前后隔着一米走在马路上,只要用心,你总能看出一些端倪,那种神态、动作,是与旁人不一样的。此刻,那并肩走下台阶的两人没有刻意地微笑,但看向对方的时候,眼睛里都带着浅浅的笑意。

叶楠愣愣地站在第三层台阶上,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动不了,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过来,离自己越来越近。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像是浓稠的墨色一点一点儿地洇染开来,将人完完全全地包裹在其中,无处可逃。

终于,她的目光扫到了他的脸上,似是微微一怔,然后停了下来,而身旁的男人也在一愣之后随着她停下了脚步。

叶楠忽然不知道该把手脚放在哪里,他舔一舔发乾的下唇,声音乾涩,“我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事。”

语琪本以为他会质问会生气,谁知道他竟然是这种反应,不由得挑了挑眉,“所以……”

“所以……”他略略移开了视线,像是在积攒勇气一般深呼吸了一下,这才转过头来,看向她身边的男人,“所以这位是……”

语琪就等着他这一句,故意含糊不清地道:“一个朋友。”说罢转过头,对这位男同事口气熟稔地道:“这么晚了,我顺道送你回家吧。”

男同事也很上道,演技颇好地看了一眼叶楠,似是在迟疑,“那这位先生呢?”

“没事,估计有车在旁边等他。”对男同事说完之后,她才看向叶楠,没有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对吧?”

叶楠微微一愣,低头抿了下唇,“我……”他顿了顿,略带苦涩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嗯,有车在等我。”说罢不再看他们,别过脸看向马路另一边,那灯火通明的商场。

语琪若无其事地带着男同事离开了,只是车门刚关上,她还没说话,这位同事已经替她担心起来,“是不是做得有些过?等会儿他真误会了你怎么办?”

语琪没说话,只将车倒出了停车位,缓缓地开上了马路。

正是上下班的高峰期,路上堵得一塌糊涂,根本打不上的,就算叶楠把司机叫过来也至少得等上一个小时,所以她只是轻轻一笑,“没事,他如果不误会,我才该着急。”她停顿了一下,皱皱眉看向数十米前的红绿灯,“我等会儿拐个弯开回去,把你放在路口可以吗?你自己回得去吧?”

同事笑一笑,“那附近正好有个地铁站,坐上三站就到家了,只是你男朋友那边……”

语琪没说话,只是微微一笑,在经过十字路口时拐了个弯,把车停在了路边,道过别之后把他放了下去,然后一踩油门,準备绕个弯开回公司楼下去。

仍旧站在原地的叶楠缓缓收回了目光,沉默地吸了下鼻子。

晚上的风带着凉意,毫不停歇地吹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冻得人鼻尖都是冰的,他想将双手插进口袋里暖一暖,却发现没有穿大衣,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衬衫,裤子的口袋也浅,没什么用处。

人倒霉的时候,就是喝凉水也会塞牙。

叶楠自嘲般地扯了扯唇角,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在人行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知过了多久,脖间和双手都被冻得有些僵冷,他这才想起来应该给司机打个电话,然而手机刚拿出来,还未拨通,身后就响起一声喇叭。

他并没在意,从通讯录中调出司机的号码,但身后的喇叭一声接一声,毫不停息,他回过头,看见车窗缓缓降下来,而本该早已离开的她坐在车中看着自己,眼神複杂。

拨给司机的电话已经接通,手机屏幕上的通话时间一秒一秒地在增加,但叶楠却连挂上电话都忘了,只愣愣地看着她。

时间彷彿停止了走动,马路对面那灯火辉煌的商场大厦成为了模糊的背景,而这短短几秒的对视,却漫长得彷彿一个世纪。

叶楠听到血液在自己血管中重新流淌的声音,被冻得麻木的指尖也似乎在渐渐回暖,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一踩油门往前开去,看着她转进了前方方便车子进出小区而开闢的小道,然后胡闹般地直接熄火停了下来,横着堵在了他的面前,同时将进出这个小区的路几乎堵死。

车门打开又关上,她下了车,缓缓地绕过车头朝自己走来,那修身的薄风衣被夜风吹得扬起又落下,她没有如往常一般拎个小皮包,而是在肘间挂了件男式呢子大衣。

叶楠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厚实温暖的大衣就已经落在了肩头,瞬间将所有寒风都挡去。

她在自己面前站定,细白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替他拢了拢衣领后,缓缓抬起眼来看他,“现在,你知道我当时心里是什么感觉了吗?”她的声音轻轻的,平静到没有一丝起伏,几乎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被背叛的感觉就是这样,有多难受只有自己知道,你说都说不出口,排解不去,抱怨不出,像把钝刀子,一点一点地将心脏划开。”

她说得这样明白,便是再傻的人也知道刚才的那一切只是赌气的做戏,叶楠觉得自己该因被欺骗而恼怒,至少该不悦,但是没有,他只感到庆幸,满心的庆幸,不掺任何杂质。

他缓缓抬起手将她拥入怀中,闭着眼睛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轻轻一偏头,他冰凉的侧脸便贴上了她温暖的脖颈,暖意一点一点地沁入皮肤,缓缓扩散开去。

叶楠觉得自己像块薄薄的冰,被她的体温渐渐融化,无可阻挡,不能逆转。

她的黑髮被夜风扬起,绵绵地拂在脸颊、眉间和睫毛上,几乎挡住了他的全部视野,他忽然想起很多很多画面,她微笑的脸庞,垂落的眼泪,狡黠的笑容,漠然的目光,想起她靠在自己胸前时的模样,想起她在背后抱住自己时的感觉,想起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没事,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那我亲你一下,头就不晕了……”

“那来个抱抱,不然没力气切肉……”

这个城市的夜晚仍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但灯火再辉煌的大厦高楼,也仅仅化作了一个模糊遥远的背景,此时此刻,叶楠只闻得到她的气息,只感觉得到她的体温。

三千繁华,不夜之城,都没有怀中这个人来得真实温暖。

他将脸深深埋入她的颈窝,轻轻开口:“语琪,我们结婚吧。”

或许是因为在风中走了太久,他的声音有点儿嘶哑,还带着模糊的鼻音,但语琪却笑了起来,“没有红酒与鲜花,没有烛光晚餐和单膝下跪,甚至连一个戒指都没有,你就向我求婚?”

叶楠愣了愣,眼神黯了黯,“抱歉,我……”

语琪轻轻笑了笑,在他把话说完之前就抬起手臂圈住了他的脖子,缓缓踮起脚尖,凑到他唇角落下一吻,声音不复之前的调侃,在呼啸的夜风之中显得轻缓而又温柔,“我答应了,我们结婚吧。”

说罢,她抬起头,朝他绽开一个浅浅的微笑。

寒冷的深夜,喧嚣的街头,风捲着衣摆飞舞不休。

无论曾经受了什么伤,感觉多么疼,时间都会渐渐淡漠伤痕,而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等。

等那个对的人出现,温柔地牵起你的手,带你走向崭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