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裴少渊

完成这次任务的那一刻,来自总部的调任令就浮现在了语琪的脑海中。

她的任务完成额度已经达到执行员上限,按照规定可以进入下一阶段,可以选择转成行政人员进入总部管理层,也可以选择作为预备组长,去执行一些其他组员难以接下的高难度任务进行历练。

语琪选择了后者。

作为预备组长,她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来自古代组。

说实话,这些年她所依仗的经验都是基于现代背景,此刻突然接手古代任务,饶是她也不免有几分忐忑,利用两次任务间的休整时间查阅了无数古代资料方才稍稍定下心来。只是令人烦扰的是,每次的任务都是随机分配,即使老资格的她也无法得知自己下一个任务的背景到底是什么,若是侯门宫闱那就糟糕了,以她这几天对古代常识的粗浅了解,是根本无法应付的。

再次睁开眼时,只见红烛高烧,罗幕低垂,昏暗的光线之下,厚重的床帏影影绰绰地掩在幽深如墨的黑暗中,不远处的角落传来衣料摩挲的细小声音。语琪一怔,抬手抵在一旁触感丝滑的锦被上,缓缓支起身来。

与此同时,大量的资料涌入脑海,她一边紧紧注意着漆黑角落中的动静,一边开始迅速梳理这本小说的剧情。

幸运的是,这部小说并不涉及深宫豪宅的钩心斗角,只是一部甜宠风格的武侠文,男女主分别是武林盟主谢誉那谋略、武功皆上乘的二公子谢迢和姿色平平的小丫鬟陆宛宛——放在现代,就是钻石王老五和灰姑娘的俗气故事。他们遇到的唯一的大波折来自于这部小说的最大反派裴少渊。

在谢迢迎娶陆宛宛那日,裴少渊不请自来,在短短一个时辰内以极其狠毒的手段血洗了山庄上下,将武林盟主谢誉的首级挂于门前后才扬长而去,并带走了新娘陆宛宛。

不,并非是因心爱的姑娘嫁给他人而一怒疯魔,陆宛宛还尚无那样的魅力,他是为了三年前那夺宝诬陷弒父杀母的血仇。

这位反派不但有一个正气昂然的名字,还有一个跟他的反派头衔截然不符的身世。他本是名门正派姑苏裴家的大公子,父亲裴钧是“北谢南裴”中与谢誉齐名的裴焕。赫赫家世并非他唯一的长处,跟其他武学世家出身的公子哥不同,即使撇去父亲的威名,裴少渊也是江湖上年轻一辈中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

裴少渊,字长卿。

出身武学世家的青年才俊,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

江湖第一剑客与姑苏第一美人的长子,不但武学造诣高深,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而且还有一张令女子也豔羡的俊秀面孔,传闻他回眸一笑,比他那美人母亲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江南春浓,珠帘几重,不知多少女子痴痴倚在红楼雕窗前,只盼他回头望自己一眼。

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时年纪尚轻的裴家公子还醉心于武学,又怎会懂得消受美人的隆恩?大概就是如此,才会有人说他如雪巅青松,孤傲又高洁。

而雪巅青松般的裴家公子却在一夕之间沦为暗通魔教的奸人之子,人人得而诛之。

谢裴两人各自带人与几大门派一同去围剿魔教,但那时还并非武林盟主的谢誉却在最后关头做了手脚——他们二人本是率领几大门派的精英弟子去与魔教教主一战,但最终却连那教主的面都没见到,仅仅同几个魔教长老交手了片刻……

但即使如此,最终却只是谢誉一人生还,经他一番颠倒黑白的描述,便将战败归结为裴焕与魔教暗地勾连,毒害自己人,他与其他各派精英弟子拼尽全力才将其斩杀,但实力已损,不再是魔教众人对手,如此还不够,谢誉还将裴焕之妻、昔日的姑苏第一美人污衊成了南疆妖女。众人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竟相信了他这番言辞。诸大门派在魔教手中大损实力的滔天怨气被成功引燃,于是讨伐魔教未成的正派人士浩浩蕩蕩地杀去裴家“清除余孽”。

裴少渊因有事在外逃过一劫,当他终于回到家门之前,却只见冲天火光。十六岁的少年拼了命地跑入摇摇欲坠的屋宅,火舌舔上他的衣摆,但他仍是不管不顾地往里面冲,熊熊火光之中,他只看到母亲的尸体吊在樑上轻轻摇晃。

一夜之间,父母被小人害死,家传宝剑与剑诀均落入杀父弒母的仇人之手,而自己的面容也因烫伤俱毁,还沦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哪怕再温和的少年心中都会升起滔天恨意,更何况裴少渊本就不是温和的性子,裴焕生前便曾断言,这个孩子看起来懂礼数知进退,但他骨子里却清晰地刻着他外祖父的血性和狠绝,不触则罢,有朝一日若被触到痛处,谁也无法预料到他会做出什么狠厉决绝之事。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少年跪在母亲坟前发誓,必在三年之内手刃仇人,以谢家上下的鲜血,告慰父母的在天亡灵。

不得不承认的是,谢誉这个小人虽人面兽心,但武功造诣却的确深不可测,更何况他在与魔教一战之后被推选为武林盟主,手下强者无数,要实现誓言需要无比强横的实力,而短短三年,他如何能将自己的武学造诣提高数倍甚至数十倍?

答案昭然若揭:天下人都知道,魔教的一些旁门左道虽然泯灭人性,却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提高实力,若是拜入魔教门下,或许真的可以在三年之内报得血仇——心被仇恨塞得满溢的少年在一瞬的犹豫之后,终于还是踏上了一条不归的荆棘血路。

梳理完这部分剧情,语琪回过神来,刚想继续了解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却听到那边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下来。

颓靡的甜香萦绕在鼻尖,周围的气息浑浊而黏稠,她下意识地望过去,只见那雕花屏风后缓缓转出一个单薄颀长的身影,是个相貌阴柔的十五六岁少年,仅着一袭薄薄的雪白单衣。他往床边走了两步,停住,抬起头来朝她浅浅地笑——那种无声却靡丽暧昧的笑。

语琪皱起眉,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到少年的嗓音低沉而柔和地响起:

“教主,请让属下伺候您就寝。”

教主,属下,就寝……很好,语琪大概知道自己要扮演的是个怎样的角色了。

她挥挥手,示意少年退下,有些无力地扶住额头。根据资料中显示的信息,这次她要扮演的恶毒女配是从未在中出过场、存在感却异常强烈的魔教教主,可以用来描述她的词语很多,例如武功高强、精通蛊术、喜好男色、耽于享乐、心如蛇蝎、残暴无情……符合邪教枭雄的形容词她佔尽了,符合妖女形象的形容词她也都佔了,而能让男人心生好感的形容词她却是一个都不具备。

名门正派的公子和声名狼藉的女魔头之间到底要如何产生情愫?语琪缓缓抬头望向远处的屏风,预感到此次的任务必定艰难无比。

语琪同裴少渊的初见并不美好,无论是地点、男方的仪表还是见面的形式都糟糕透顶,不过无所谓,反正她只需要完成任务,这些如何糟糕都没关係,只要她的形象和表现在初见时保持得足够完美就够了。

那天正是教中一年一度的祭神日,需要在教主的主持下举行大型的祭祀,向圣神供奉一对男女作为祭品。

她是在一群华衣美服的少年的簇拥下颇具气势地走进养着无数蛊虫的洞穴的,两个面孔精緻的少年恭谨无比地跟在后面托着她雪白祭袍那过长的衣摆,数万毒虫就在两旁深深的沟壑中窸窸窣窣地爬行,供她挑选的几对男女被关在洞穴尽头的铁牢之中。

由于从资料中已经预知裴少渊来的时间并不凑巧,被几个长老直接抓来当作供选祭品关押在了这里,所以语琪看到那个端坐在铁牢一角、上半边脸被银质面具覆盖的清瘦少年时,毫不意外地缓缓勾起了唇角。

她命人将门打开,示意身后的两个少年止步,独自缓步走进铁牢,在裴少渊面前停下。

由于几天的关押,少年质料上乘的衣衫显得有些凌乱,从她的角度往下看,只看到他墨髮半散、玉簪倾歪,即使看不到他隐在面具后的神情,也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疲惫不堪,而在他如此狼狈的时刻,那张银质面具却仍端端正正地覆在脸上,忠诚地掩去那被烈火灼烧出的丑陋伤疤。

平心而论,这是一个极其糟糕的出场,身为被关押的祭品,这样衣衫凌乱、狼狈不堪地出现,本该让人生不出丝毫好感的,但他身上那种出众的气质却完全扭转了这一不利的局势。

火把噼啪噼啪地烈烈燃烧着,将银色面具镀上一层淡金光辉,少年就那样平常地坐在那里,身上有一种沉静高贵的气质。他定定地看着她雪白的衣摆,没有抬头,没有惊慌,自在而从容,彷彿他不是身处髒污的牢中待选的祭品,而是坐在金丝楠木雕花椅上品茶的翩翩贵公子。

从小在世家名门中长大确实是不一样的,多年沉澱下来的修养和见多识广的气度,使他们在最狼狈不堪的时候都有本事保持优雅体面的姿态,不见丝毫慌乱。比如眼前,这位姑苏裴家的年轻公子一言不发,凭己身的气质就将铁牢门外那些空有华衣美服和精緻面容的少年稳稳地压了下去。

语琪忍不住微笑,她甚至有为他此刻的表现轻轻鼓掌的冲动,但她终是没有,因为一个残忍毒辣的女魔头是不会那样做的。她只是挑了挑眉,懒懒地抬手,优雅却不容拒绝地用中指和拇指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

然而即使下巴被她托起,他的视线却仍低垂着,不愿朝上看上分毫。

她并不在意,只细细地打量他——裴少渊的眸色令人印象深刻,并不像普通人那样是纯然的黑,他似乎带些胡人血统,瞳孔是极淡的琥珀色,就那样疏疏冷冷地看着地面,似是连看她一眼都不愿,倒真如传言一般,犹如雪巅青松一般。

语琪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拇指指腹缓缓滑到他薄薄的唇上,沿着他形状漂亮的唇线轻轻抚过。不动声色的调戏,极符合这身份那喜好男色的设定。

“本座听说,眸色浅淡并且唇薄的人性子凉薄寡淡,最最无情冷酷。”她缓缓俯下身,与他靠得极近,半眯起眼,漫不经心地笑一下,却又风马牛不相及地故意问:“你叫什么名字?”

早在她命那人开门之前,裴少渊就已经大致明白了她的身份,而她的自称也坐实了他的猜测。这样张扬地进入魔教重地,身后又带着这样铺张的排场,前后左右都伴着年轻秀美的少年,她只会是那个中原武林闻之色变的魔教教主。此刻看来,江湖中关于这任教主喜好男色、铺张奢靡的传闻是属实的。他皱起眉,不由得想起其他关于这位教主的描述,歹毒阴险、残暴狠绝。据说,她初登教主之位便将七八个不服命令的魔教长老就地格杀,命人剥去皮挂在殿前示众,两年之后她又以雷霆之势镇压了左右护法的联合反叛,并将参与计画的数十人活生生地投餵给了她所养的数万毒虫……能令整个武林都闻风丧胆的女人,自然不会是什么善茬。

他垂下眸子,谨慎地回答:“裴少渊。”停了一下,他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不禁缓缓支起上身,垂首半跪在她面前冰冷的地上,坚定地沉声请求:“请您收我为徒。”

令人不安的片刻沉默后,裴少渊不禁抬头望去——由于先前一直垂着眸子,在真正看清她的脸时不免怔了一怔。

他自然不信这位教主会真的如同传闻中一般三头六臂,但一个残暴狠毒、武学修为几乎堪比怪物的女人,至少也应该是一个悍妇的形象。但此时此刻,这位传闻中歹毒阴险的教主却着一身雪白祭袍立于自己面前,逶迤的衣摆在身后似流云般堆叠,甚至让这原本髒污不堪的铁牢都多出了几分神圣的气息。一旁的火把将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让她本就似笑非笑的神情更显得高深莫测,似乎是发觉了他的目光,她眼底那令人不安的笑意又浮上三分,微微上挑的眼梢流转着足以勾人魂魄的光华。毫无疑问,这位魔教教主是个极其漂亮的女人,但这种几乎登峰造极的漂亮太过浓重,无端端地便多出了几分逼人的压迫感,让人不寒而慄。除此之外,她身上却还有另一种摄人心魂的威慑力,那是到达了武学巅峰的宗师才会有的强横气场,使得人不由自主地臣服。

她优雅地笑一下,抬手轻轻地覆于他的天灵盖上,声音轻柔却无比清晰,“看来你不知道呢,本座是来挑祭品,不是来收徒弟的啊。”那样令人心寒的笑容,语气却又像是在说“你这个傻孩子”,无比的促狭。

裴少渊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她用一根手指按住了上唇。

“不过,无论何时何地,本座都愿意收一种人,”她慵懒地眯起双眸,声音低哑勾人,“皮相好看的少年。”

裴少渊彷彿被花纹豔丽的毒蛇咬了一口,身体瞬间僵硬,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漆黑的瞳仁中翻滚着被侮辱的怒气。

“不愿意啊,没关係的,本座总是会给人们另一种选择。进来的时候看到两边的深沟了吗?看到了啊,那么就容易多了,那里面是本座饲养的小玩意儿,可爱得很,你若不愿意跟着本座,那便去陪它们吧。”

他听到她漫不经心的语调,置于身侧的双手用力得几乎发白。

怎么可能没看到?那样成千上万的毒虫挤挤挨挨地遍布在深沟之中,噁心可怖,她竟然说可爱得很……

他强忍住心头怒意,儘量冷静地开口:“我容貌已毁。”

“是,本座看到了,伤得不轻呢。”她的指尖轻触他冰冷的面具,带来一阵暖意后又很快离去,“不过没关係,他们的眼睛都不及你好看。”她停了一停,又似感慨般道:“可惜了,看你的下半边脸,以前应该长得颇好,却被人给这样毁了。”

就在裴少渊感到自己像是一件货物一样被她评论,尊严被狠狠践踏的时候,她的手却轻轻按在了他的腰间,将他的随身佩剑从刀鞘之中缓缓抽出。

雪亮剑芒一闪而逝,语琪饶有兴趣地盯着剑身上那苍劲有力的刻字看了片刻,微微一笑,“这把剑名为龙渊?”

他不作声,只是沉默,唇抿得紧紧的,像是无声的拒绝。

她并不在意,将指尖按在“龙”字上摩挲一下,轻声道:“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化作龙。”她唇畔含笑看向他,“裴少渊,本座知你非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但本座并非善人,也无爱才之心,若要本座栽培你,你需拿出几分诚意来。”

“少渊并非忘恩负义之人,若日后……”

“日后如何本座并不关心,你身上暂时只有一样让本座感兴趣的东西,你想要本座传授你一二,便用它来交换吧。”她的目光从他面上缓缓滑过,颇给他面子地将龙渊郑重地插回剑鞘,随即慢慢直起身,负手于背后道:“恰好本座今日要主持祭典,便给你一个时辰考虑此事,如何?”

裴少渊不是不知道,为获取力量投入魔教的想法其实是十分莽撞的,无异于与恶虎谋皮,跟魔鬼谈交易,但既然已经失去了一切,那他便也没有谨慎的理由了,左右不过一条命,若不能拿来复仇,苟活又有何用!可他却万万没想到,连自己伤成这样的面容都能入她的眼,传闻中那眼界极高的魔教教主和他看到的女人真是同一个人?不过或许若是没有那张面具,她便不会多看面容有毁的自己一眼,毕竟那是连他自己在镜中看到都不免骇然的丑陋烧伤。

裴少渊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抬手按在那张银质面具上,唇畔不由得浮起一丝苦笑,然而未等他将手放下来,头顶就传来陌生少年冷冷的嗓音。

“教主早就走了,你还沉醉什么?”对方的神情和语气都带着冰冷的厌恶,“也不知教主看上你什么,要长相没长相要脑子没脑子……愣着作甚,起来跟我去沐浴更衣,还等人来抬你不成?”

裴家公子自小到大锦衣玉食僕从环绕,即使身负血仇,却也从未像今日一般饱受屈辱。在这般挑衅之下,他下意识地端起裴家少主的气势冷冷地向那陌生少年看去,明灭的火光之下,那眸色极淡的瞳仁如一泓幽冷寒潭,清澈却冰冷,不怒而自威。

少年一时之间不禁被他那横过来的凌厉眼神镇住,好不容易强撑起架子瞪他一眼。

被少年一瞪,裴少渊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离谱,这近乎是在跟那位教主的禁脔争风吃醋,就像是后宫的嫔妃们钩心斗角地博取皇帝的宠爱一般,简直荒谬可笑。他闭一闭眼,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声音沉沉朗朗,“你们教主说过,给我一个时辰考虑。”

少年嗤笑一声,满含不屑地用眼尾扫他一眼,“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呢,架子大到胆敢让教主等你考虑!那不过是教主仁慈给你个台阶下罢了。快些起来,沐浴更衣之后还需焚香,一套下来得费半个多时辰,若是迟了看长老怎么罚你我二人!”

半个时辰之后,被人押着沐浴更衣后的裴少渊又被带到了高高的祭坛之下。

鸦青色的辽阔天空远映着连绵山峦,云低得彷彿触手可及,金色霞光温柔而庄严地铺洒下来,像是来自神的仁慈爱抚。

裴少渊愣了一愣,他以为这些魔教众人举行祭祀,是在黑黝黝的山洞之中跳些阴邪诡异的舞蹈,却未料到他们选择的地点竟这样蕴含神圣气息。

因来得晚了,他们只能站在远离祭坛的空地之上。从所站之地远远望去,只见肃穆宏伟的祭台之下匍匐着数百甚至上千名身着白袍的教众,他们紧紧贴着地面,跪拜的姿势恭敬虔诚。

两列由十六个白衣少年组成的队伍缓缓地从人群之中往祭台走去,队伍最前方的两个少年持着燃得旺盛的火把,随后的六个少年分别抱着缠着白缎的树枝、升着袅袅青烟的香炉、金纹作底的白玉瓷瓶,再后面的四个则分别抬着两块覆着白布的木板,最后两个年纪稍大的少年似乎是乐师,手中抱着不知名的乐器一路弹奏着,彷彿来自遥远过去的悠远曲调自他们修长白皙的手指下滑出,在空蕩的山谷间悠悠迴蕩,渲染出一种神秘而古老的氛围。

而队伍的最前方,则是一个身着雪白祭袍的修长身影,与跟在她身后的那些少年不同,她所着祭袍的衣襟、袖口处都绣了繁複高雅的金色暗纹,她手中没有拿任何东西,而是优雅闲适地笼在垂地广袖之中,以一种闲庭信步的姿态慵懒地缓步向前,及腰墨髮并不束起,而是如上等黑缎似的披垂在身后,显得格外雍容华贵。

从云端洒下的光芒将他们的白衣都镀上一层神圣的金边,队伍每行到一处,两旁的教众便更深地伏下身去,虔诚得像是在亲吻神的衣摆。

宗教的感染力从来都强过任何事物,即使是自小被教导魔教是邪门歪道的裴少渊,在亲眼见证这样充满神圣性的仪式时,心中也不免升起一种肃穆和敬重。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方面理智告诉你这些仪式都是邪恶的,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手染鲜血,他们的灵魂沾满污垢,但另一方面,你却发自内心地被这种庄严的气氛所感染。

他原本根本无法理解这些魔教的少年为何不以成为一个女子的禁脔为耻,甚至还将之当作一种荣耀和地位的象徵来互相攀比,而现在看来倒懂了一二了,从他们恭敬虔诚的神情来看,这位教主在他们心目中并不仅仅是一个强势的统治者,应该还是他们所信奉的神的化身,而能侍奉在神的左右,自然是一种无上荣耀,更遑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华衣美服加身的荣宠,取之不尽的财富……甚至那些世人为之拼得头破血流的武功秘籍也是随手可得。

裴少渊微微合上双眸,心中不由暗叹:其实不能怪他们自甘堕落,是这诱惑太让人无法抵御。即使是他,在想到那些无上的武功秘籍之时,也无法不为之动心。若真能从这魔教教主手中得来一部武学秘籍,报仇之事便是指日可待……只是,他真要为报仇而自轻自贱至此吗?

他自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睁开双眸往祭台上望去,只见那十六个少年已经围绕着祭坛围成了一个圆,而那人立于祭坛正前方,垂地广袖随风扬起又悠悠落下,颀长的身形被淡金霞光勾勒得有些模糊,远远望去倒真有些像是九天之上的哪位神祇。

即使相隔颇远,她也是像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一般,懒懒一眼扫来。视线在空中胶着,却见她面上虽平静沉稳如深潭千尺,微微上挑的眼尾却勾着极淡的笑意,依旧是那副深不可测的模样,疏懒却雍容。但她的视线并未在他身上逗留过久,平常而随意的一瞥之后便移开了去,淡淡落到祭坛中央那两块覆着白布的木板上,那下面是两只被捆住四肢的羊羔——是即将被献祭给神的祭品。

本来,一年一度的祭神日需奉上一对尚是处子之身的男女,也就是所谓的以活人为祭,但若非不得已,她并不愿杀人,于是便命人换成了两只刚满月的小羊羔——这并非什么难事,对于这些教众而言,她的每一个命令都是转述自神明,而来自于神的意志,不可违逆。

不过虽是如此说,却也不能太过分,身为一教之主,便须行教主之责,要亲自主持祭祀,一个步骤都不可拉下,也就是说她可以命令他们更换祭品,却不能命令他们不献祭品,更不能命令他们不再祭神,那是对神的不敬,是渎神行为,再怎么盲从的教众也不会照做。所以说,教主之位看着风光无限,其实处处都有不可踰越的限制。

不过既然她的目的只是让裴少渊喜欢上自己,那么此时此刻便只需要将这一套仪式做得足够漂亮就可,幸而这对于经历了无数次任务的她而言并非难事。

在远处的裴少渊眼中,那白衣教主迅速而不失优雅地一扬手,两个宽大的垂地广袖顿时在空中划过完美的弧度,那盖在活祭上的白布随着她扬起的手而被掀开,木板上两只毛皮似雪的小羊羔露了出来。两旁的少年配合默契地同时端起白玉瓷瓶,将圣水对着她那好似冷玉雕成的一双手倾倒而下。

白衣教主垂下眼睫,将双手合拢,接住一捧圣水,徐徐浇在那两只羊羔头顶。水珠四溅之下,她眼底似有若无地闪过一丝淡淡的悲悯,接着却双手成爪,狠厉决绝地朝两只羊羔的头颅抓下,速度之快竟让她的动作都带上了淡淡的残影。

噗的一声,那是手指刺入血肉的闷响,下个瞬间,两道温热血泉猛地喷涌而出。

而就在整个祭坛上都落起了血雨的同时,所有教众却不约而同地朝天空举起双臂,高声欢呼,似乎在进行一场举世欢庆的盛宴。

虽然在中原,祭祀之日也会杀牲献祭,但是参祭之人却都表现得庄重肃穆,并不会为祭品的死而欢呼雀跃,所以并不会给人一种残忍的感觉。而这些魔教教众截然不同的反应,显然让裴少渊感到有些不适,在这个祭典之上,竟是神圣与残忍并存、死亡与欢愉同在……

其实,如果语琪有选择的余地,她也不想表现得这样凶残,但是当所有的教众都坚信刀剑髒污不可触碰神洁净的祭品时,那么杀牲献祭这种事只能靠她这个教主以手为刃进行了,而她也尽力让两只羊羔来不及感到痛苦了,只是她不可能把这些都解释给他听。

不过解释不解释都无所谓了,反正她作为魔教教主,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肯定不会好,所谓蝨多不痒,债多不愁,不需在意太多。她漫不经心地施展起轻功,避过漫天血雨,宽大的广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宛如白鸟翻飞的羽翼。而当裴少渊回过神来之时,却见雪白衣带在眼前拂过,那位白衣教主轻飘飘地落在面前,扬起的广袖缓缓回落。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她仍带着温热羊血的指尖就在他右边脸颊上轻轻一划,浓郁的血腥味瞬时钻入鼻腔,随之而来的是她低哑勾人的嗓音。

“以神之名,赐福于你。”白衣教主轻柔瘖哑的声音划过耳膜,带起一阵奇异的酥痒。她唇畔噙笑地抬起手掌,在自己的额头前端停留片刻后又反转手腕,将手背在他额上轻轻一碰,这应该是某种类似于赐福的手势,由她做来只觉得如行云流水,慵懒而优雅。

裴少渊一怔,心中霎时升起说不出的怪异,那只向来被用作杀戮的手此时此刻却在为自己赐福,他不知该立刻退避三尺,还是该感到受宠若惊,愣神之下,不免做了一件蠢事——下意识地用手擦了擦她手背拂过之处留下的血迹,等他擦完才意识到这明显带着排斥意味的行为很可能会惹怒传闻中颇为阴晴不定的魔教教主。出于防範,他立刻将右手覆在了腰间,紧攥住龙渊。

剑柄传来的冰冷却熟悉的触感让他略带不安的心立刻平定下来,这才缓缓抬起眼来与她对视。出乎意料,这位“歹毒残暴”的教主大度得令人意外,她看上去并不在意,只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视线慢悠悠地在他的右手上转了一圈,才颇有深意地回到他面上,开口:“不太习惯?”语气是近乎温和调笑的,没有半丝魔教教主应有的阴狠毒辣。

裴少渊谨慎地看着她,并没有回答。

白衣教主没有计较,而是笑了一下,别开视线望向远处连绵群山,声音轻而悠长,“没关係,总有一天你会习惯的,来日方长。”

听她话中意思,似是认为他必然会同意她的提议,语气如此笃定,不存在一丝一毫的不确定,不知该说她自信还是自负。

只是,他真的能够拒绝吗?拒绝的结果几乎等同于选择死亡,他不是惧怕死亡,而是惧怕在未向谢誉那小人报完仇之前便死去,相比而言,如果失去尊严能够换得足以复仇的实力的话……他心甘情愿。

沉吟片刻,裴少渊缓缓抬眸,极淡的眸光清冷坚定地看向她,“我想杀谢誉,三年,可以吗?”

他问得没头没尾,她却微微一笑,那笑容略冷,带着些微孤傲,“不用那么久,一年足矣。既然如此,你那剩余两年,本座便收作报酬了。”

谢誉虽是小人,武功造诣在中原武林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了,她却说得好像蹍死一只蝼蚁一般容易,他若要拥有足以向谢誉复仇的实力,武学修为不知要提高多少境界,而她竟轻轻巧巧地说一年足矣,可想而知,这个女人真正的实力该是怎样可怕。这位魔教教主几乎不能称之为人,简直是……怪物。

无论如何,只要能报仇便好,就算是同魔鬼为伍。

裴少渊的右手自剑柄上缓缓鬆开,看似顺服地敛目垂首,朝她一抱拳,行了一个十分标準的属下拜见主上的礼,无比恭敬。

语琪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懒懒地抬手按在他的手背上,看似温和实则强硬地将他的手拉下来,慢悠悠地一勾唇角,“本座还不缺下属。”说罢瞥他一眼,示意他跟上,自己笼着袖子不紧不慢地转身朝后山的温泉走去。

上好玉石砌成的碧池旁云雾缭绕,湿热的水汽在池面上不断地翻滚蒸腾,远远望去像是一片巍巍云海。

几个负责温泉的白衣侍从在语琪的眼神示意下识趣地退下,裴少渊似乎明白了什么,面色铁青地停下了脚步,再也不肯前进一步。

这也不能怪他,即使为报仇下定了决心,这个当了十几年正人君子的裴家公子也难以立刻抛却矜持,他置于身侧的双手因用力而指骨发白,长眉深深皱起,直直地盯着白衣教主的背影,眼底翻滚着挣扎的神色。

语琪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下脚步,依旧缓步朝池边走去,声音轻柔却满含危险的意味,“裴少渊,本座的宽容似乎让你误解了什么,你最好不要一次又一次地挑战本座的耐性,那并不明智。”

真正有气场和威势的人,不需要将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也不需要拽着你的胳膊往前走,那种久居上位才会培养出来的气势便会让你根本无法违抗他们的命令。

裴少渊握紧了腰侧的剑柄,却终是拖着沉重的步伐重新迈步,虽然那银质面具挡去了他大部分的神情,但那色泽极淡的瞳孔却愈来愈冷,彷彿沁着来自于千年寒潭的一泓雪水。

白衣教主在池边站定,优雅慵懒地抬起双臂,示意他上前服侍更衣。

裴家公子沉默了片刻,缓缓地,迟疑地,近乎绝望地鬆开了握剑的手,咬牙朝她腰间的衣带伸去……

裴少渊的手伸向白衣教主的衣带时,无意间碰到了那及腰墨髮,冰凉沉滑的触感从手背上划过,竟像是上等的绸缎拂过。上天实在不公,不但给了这个女子无人能及的权势和武功,还赋予了她堪称完美的相貌,甚至到了每根髮丝都找不出丝毫瑕疵的地步。

权势与地位,武功与美貌,这些世间人奋力追求的一切,她竟都拥有了。若换了常人恐怕早已欢呼雀跃,可从这位教主的脸上,他却看不到多少欢欣愉快的神色,她太过不动声色,哪怕是微笑的时候都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就如一汪幽冷寂静的深潭,根本无法看清。

衣带那柔滑的质地让裴少渊回过神来,他合了合双眸,沉下心来,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便不能再临阵退缩,若连这种事都做不到的话,谈何报仇?

裴家公子缓缓睁开双眸,本就极淡的眸色似乎又淡了几分,显得格外清冷漠然。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以一种例行公事的姿态将双臂绕过白衣教主的腰侧,双手在前方犹疑了片刻后才缓缓地落在衣带上,以极为笨拙的手法试着去解那白玉製成的带扣。

他本就不会伺候人,又因视线被挡住看不见前方的情况,解了数次也没能成功,几次失败之后,手上不知不觉地便用上了几分力道,若不是这一套祭袍都是由上好冰蚕丝製成的,只怕这衣带早已被他扯坏。

第五次的失败后,白衣教主淡淡地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之上,并未用几分力道,却让这位裴家公子下意识地便停止了动作。

他屏住气息等待了片刻,也没等来呵斥或是责罚,她只是缓缓拉开他的手,自己将白玉带扣解开,随手将除下的腰带递给他。

大概是对他彻底失望,接下来白衣教主都是自己动手,裴少渊只愣愣站在一旁,偶尔接过她除下的衣物。他的视线放得很低,眼中不带任何情绪波动地盯着自己的靴尖看,直到水声响起,他暗自鬆了一口气,又等了片刻后才敢抬起头来。

不经意的一瞥,他却看到粼粼水面之上,这位教主白皙单薄的后背竟布满了无数暗色伤疤,剑伤、刀伤、鞭痕……除了兵器造成的疤痕之外,似乎还有一些腐蚀性的伤疤,几乎让人触目惊心。

其实这些伤疤在一个武夫身上倒不会给人以这样的震撼,但她的肌肤实在太好,宛如浸水白玉般莹润清冷,与那丑陋交错的疤痕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给人以极大的冲击。

语琪自然是故意的,她将他带来此地,便是为了不动声色地让他见识一下这副身体上的纍纍伤疤——来自正派名门的裴家公子对魔教教主肯定存有牴触之心,若要完成任务,首先必须消解他心中的这种情绪。

而在这种时候,改邪归正拚命做好事其实并非最佳做法,毕竟作为魔教教主,给他留下的阴险恶毒的印象太过深刻,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而且就算做到了完美,他也肯定不免心存怀疑,还不如保持他原先对你的印象,这样但凡表现得温和一些,都会令他颇感受宠若惊。有句俗语便叫“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并非是女人生性喜欢受虐,而是因为物以稀为贵,一个“坏人”表现出的好意由于稀有罕见,便比“好人”表现出的好意更让人觉得珍贵。也就是说,反过来变成“女人不坏,男人不爱”也一样成立。

不过这些恶劣印象难以抹去,并不代表不能建立一些有利的印象,虽然“坏人”突然的改邪归正会让人起疑,但通常人们都相信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他们往往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一个“坏人”曾有无比悲惨的身世,经历过种种难以忍受的苦难。

若是这种过去的伤痛放在一个面相凶恶的男人身上,便不太会惹人同情,但若是放在一个姿容姣好的女子身上,那么便会被人们放大数倍甚至数十倍来看待,并不自觉地对其产生怜惜,其一是因为女性本就是公认的弱质之流,更易激起人们的保护欲,其二是美貌之人总会让人多些好感,自古至今都是如此。

在手上的血迹褪去后,语琪便缓缓撩起一捧温水浇在肩上,同时偏过头往后望去,果然看到裴家公子皱起的长眉和眸中的複杂神色。

而在裴少渊看来,她面色淡淡地一眼扫过来,目光仅仅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便漠然地转了开去。而下一秒,她便像是看穿了他在想什么一般,声音低低响起,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没什么好惊讶的,进了冥殿的人,能活着出来已是万幸。”她没带什么感情地说完,慢悠悠地回过头看他,眼角眉梢却在瞬间划开淡淡笑意,“一百个弟子进去,能活着出来的只有一个,这就是为什么自冥殿出来的冥使,随便派出一个都足以在你们中原搅起血雨腥风。”

这副身体的眼梢本就自然上挑,她这眼角带笑地一回眸,直如满地梨花逐晓风,裴家公子看得一怔,继而又是深深一皱眉——她说得不错,魔教派到中原的冥使的确个个武功深不可测,他险些忘了,眼前这个女人并非是什么弱质女流,即使曾经受过诸般苦难,但现在的她已在武学巅峰,手染无数鲜血,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同情。

他沉默了片刻,抬眸望向她,声音低沉,“既然你深知冥殿手法残酷,为何不在继任教主后取缔了它?”

语琪和他对视片刻,收敛起笑容,目光瞬间变得极冷,如千年寒霜一般地凉凉一眼扫过去,“你踰矩了。”

裴家公子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并非是可以直言相劝的好友,而是人人闻风丧胆的魔教教主,而自己刚才的行为,实在太过胆大。

而就在他凝神戒备时,她面上的神情却渐渐缓和下来,看上去竟有些无奈的意味在里面。

“这里并非中原,裴大公子,你觉得阴邪残忍的冥殿,却是这里的孩子拼尽性命也想进的地方。”她淡淡道了一句,见他面上现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微微移开视线,轻声解释道:“你们中原人过的是养尊处优的日子,我们却不是。对于我们来说,要么,活得比任何人都辉煌,要么,不如立刻去死。你或许难以相信,但事实确实如此,如果没有冥殿,就不会有本座的今日。”

直到很久之后,裴少渊仍旧记得,白玉碧池畔烟雾缭绕,而她那精雕细琢的面容在层层白雾之后若隐若现,“对于我们来说,要么,活得比任何人都辉煌,要么,不如立刻去死。”

那样的话自她口中说来,平静而淡漠,却只让人心生悲凉。

那日之后,裴少渊便同那些阴柔少年一般,晚上睡在一个离后殿极近的无名小院中,白日到她身边服侍。

跟教中的普通弟子不同,这些少年在后院中也有自己的小厮,平日除了服侍教主起居之外,几乎十指不沾阳春水,吃穿用度几可与中原豪门大户的贵公子相媲美。

若不是因习武而手指上微有薄茧,不知内情的人看到他们的相貌衣着,恐怕都会以为是哪家的公子。

更得宠的几个少年则住在自己的独立院落之中,不需再来教主跟前伺候,每日除了习武便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有闲情逸致的便会在闲时吟诗作画,底下自有弟子专门为其蒐罗各种孤本、名家手笔、传世之作等,日子过得堪比王孙贵族。除此之外,无论是喜爱神兵利器、武功秘籍还是奇珍异草、珍奇异兽,但凡天下有的,这些魔教弟子便有本事在最短的时间奉到他们手中,有些几乎堪称无价之宝的物事,恐怕那位金銮宝座之上的九五之尊也难以得手,而这些少年却在摆弄几日之后便随意地抛在了一旁任其蒙尘。

不过幸而这些受宠的少年算是极少数的,否则魔教再如何藏龙卧虎也供不起这些公子的挥霍无度。

这些受宠的公子具有随意出入教主寝殿的权利,而其他随侍的少年则是每过几日才能轮到一次在教主近旁服侍的机会。

裴少渊原本还曾担忧该如何拒绝同她做那男女之事,却在后院住了几日后渐渐发现那不过是在杞人忧天。

在后院的这几日,他虽是整日练武,却也不知不觉地从那些少年口中听到了那位教主的一些事。

在之前,根据江湖传闻,他以为这位魔教教主是个魔道枭雄,阴毒狠绝十恶不赦,而现在,他却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教主了。

她曾面不改色地手刃多位魔教长老,在曾经的他看来,这算是残暴无情、刚愎自用的表现,但在这些少年的叙述中,却是情势紧迫的局面下她以雷霆之势果断反击,若非如此,那日后崖之下恐怕会多上一具她的尸骨。从同这位教主的几次接触来看,似乎后者的言论更接近于真实情况。若她真的刚愎自用容不得任何忤逆,若她真的生性残暴冷酷无情,那么他当日的所作所为足以令他死上无数次,而他直到现在还活在人世。

用这些少年的话来说,这位教主的“残暴无情”其实只针对敌人和背叛者,而对于自己人,她甚至可以说是护短的,而也正因如此,一些魔教的普通弟子在外行走时也无人敢欺辱。

裴少渊并非是个顽固之人,若是撇去不同的立场来看,他对这位教主甚至是有几分欣赏的——身为女流之辈,能有如此手段实属难得——虽然她身边美貌少年环绕的作风还是令人有些难以接受。

六日之后,终于轮到他去后殿服侍,虽说对此他并不期待,但至少不像曾经那般排斥。

本就不擅长于端茶送水之事还心神放鬆的后果就是——

砰的一声,白瓷茶盏砸在地上,滚烫的茶水和碎瓷片瞬时飞溅开来。

裴少渊一时间愣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朝窗边矮榻上望去,却见那慵懒斜倚着的白衣教主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将膝头的古籍合拢,继而不紧不慢地懒懒抬眼看他,漆黑如墨的眼底甚至带了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见她似乎并无责怪之意,裴少渊沉默片刻后道了一句抱歉,便面无表情地蹲下身去收拾自己惹出来的残局。

那边的语琪却是愣了一愣。说实话,她还以为这位裴家公子在犯错之后又会反射性地去摸他腰间佩剑,谁知对方却这么坦坦蕩蕩,好似根本不怕自己一般。

她并不知晓这几日中他对自己看法的转变,只默默在心底疑惑,是这个魔教教主的头衔失去了昔日威慑力,还是她刚才的表情太过温柔和蔼了?这位曾经看到自己就满含警惕浑身紧绷的裴公子如今怎么对自己如此放心?

语琪定定看他片刻,似笑非笑地扬起唇角,“你可知道你打碎的,”她顿了顿,漫不经心却满含深意地道:“是本座最为中意的一套茶具……”她故意将后一句说得极慢,刻意将声音放得轻柔又危险,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面上的表情。

只见裴家公子皱了皱眉,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按以往的情形来看,下一个动作应该是攥紧腰间佩剑,凝神戒备,但他这次却只是稍稍停顿了片刻,便继续将散落一地的碎瓷片收拢到托盘中去,银质的面具很好地掩盖住了他面上的神情。

白衣教主将他的一系列反应收入眼底,懒懒往后一靠,修长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边矮几,心中觉得不对劲,以往他那如同看到毒蝎或是母狼一般的戒备和警惕消失无蹤了。

就在裴少渊收拾完準备起身的瞬间,她将右手撑在一旁的矮几上,闲闲地托住下颌,似是不经意地道了一句:“你不怕本座了?”

裴家公子闻言,淡色双眸没什么情绪地看她一眼便缓缓垂了下去,随即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声音低沉清冷,宛如玉石相击,“你不会为这种小事动怒。”

听他语气如此笃定,语琪不免愣了一愣,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很快反应了过来,唇角一挑,勾起几分笑意看向他,“哦?这么了解本座?”

白衣教主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中带着再暧昧不过的笑意,但面上却是冷淡的、漫不经心的模样,像是不怀好意的调戏,却又像是无意的随口一问。

裴少渊却很是镇定,语调沉沉,没有多少起伏波动,“我并不了解,只是看得出来,你手段虽狠,心胸却并不狭窄。”

语琪沉默片刻,声音凉凉地道:“裴少渊,你胆子越发大了,竟敢当面妄议本座。本座不会为小事苛责于你们,并不代表本座会容忍你们没上没下。”

裴少渊默然片刻,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行有失谨慎,他垂下眸子,刚想低声道一句属下知错,就感觉到一件物事朝自己直直飞来。

多年习武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地想躲开,但理智却又制止了他,于是最终,裴家公子身姿笔挺地立在原地,硬生生地让那本古籍砸上了自己的额角。

与常人不同,他为掩盖脸上的烧伤,日日佩戴一副遮去上半边脸的银质面具,是以那来势兇猛的古籍砸到额角之时,书角与面具相撞,使得那银质面具的边缘在他脸颊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书落到他脚边,正正好封皮朝上,只写了两个字:剑谱。

没有任何威风的名字,就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无比低调,也无比嚣张。

“拿回去练,若有不懂之处,一个月后再来问本座。”她慢悠悠说完,才偏过头来看他一眼,视线滑过他脸颊时愣怔一下,几乎哭笑不得,她刚才把书扔过去不过是因为懒得起身,这裴家公子大概是误解了,以为自己是在发脾气,竟躲也不躲。

语琪无奈地起身,踱到一旁的箱柜边,翻了瓶金疮药出来,路过这愣小子身边的时候顺手将他拽着往榻边走。若是放在以前装乖乖女的时候,她会拽这些反派的袖摆或者衣摆,但是现在并不需要这么小心翼翼,所以她直接挑了最好拽的衣襟处,丝毫不给面子地把裴家公子拽到了软榻边。

裴少渊不知想到了什么,刚刚镇定自若的神色不翼而飞,右手又一次攥住了龙渊剑,浑身肌肉紧绷,宛如食草动物见了狼一般,万分戒备地看向她。

白衣教主似笑非笑地用眼尾扫他一眼,懒懒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动作看似轻飘飘,实则添了三分内劲在其中,裴家公子根本无法抵抗,几乎是直挺挺地砸到了软榻上,腰间佩剑撞在矮几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语琪心下好笑,面上却是淡淡的,低头挑了点儿金疮药在指尖后,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像是根本没看到他一脸挣扎和警惕,低声命令道:“把你碍事的面具拿开。”

裴少渊别开视线,看着她放在一旁的金疮药道:“我自己来就行。”

“本座没跟你商量,把面具拿掉,别让本座说第三次。”白衣教主冷下脸来,原本低哑慵懒的声音彷彿带着冰碴儿,说不出的凛冽。

若是换作其他事,裴少渊不会这么坚持,但是涉及此事,他却不能不固执,因那烧伤实在太过可怖,连他自己看了都不免反感,何况……

他缓缓抬眼,淡色瞳仁安静地看着她,眼底的神色却透着无比坚定的拒绝。

在他这样明显的反抗之下,白衣教主缓缓眯起双眸,墨黑狭长的眸中渐渐浮起冷意,散发出迫人的威势。

除开一开始因慌乱而起的胡乱猜测,裴少渊其实很清楚对方仅仅是想给自己上药,以这位教主平时的性格来看,她能放下架子做这种事甚至让人有些讶异,只是在还未拥有足以复仇的力量之前,他不能让她厌恶自己,所以无论如何,那张面具是万万不可除下的。

两人沉默地四目对视了片刻,就在裴少渊以为对方会为自己的不识抬举恼火时,白衣教主却出乎意料地妥协了,虽然之后那些行为跟温柔扯不上半点干系。

她垂下视线,不容拒绝地将他的下巴又抬高了些,另一只手略显粗鲁地用指腹将那金疮药重重地抹在那露在面具外的伤口处,抹完后猛地鬆开手,将整瓶金疮药拿过来扔进他怀里,沉声道:“你可以滚了。”

虽然对方的语气颇为不善,但裴少渊却不知为何鬆了口气,沉默地站起身,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白衣教主看也不看他一眼,扯来矮几上的另一本书翻了起来,被金色阳光笼罩的侧脸却不带半丝暖意,凛然如冰雪雕成,透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静静地站了片刻之后,裴少渊低声道了句多谢便转身捡了地上那本剑谱朝外走去。

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白衣教主却冷冷地开口:“站住。”

裴少渊一怔,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却听到她的声音幽幽响起,“好好料理你脸上的口子。”虽然内容听上去颇含善意,但她那凉凉的声音却让人不寒而慄。嘱咐完了之后,她漫不经心地将书翻过一页,话头也随之一转,以一种轻飘飘的语气刻薄道:“本来半张脸就不能看了,你别把另外半张也折腾花了。”

若她只说前半句,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感动的,但这后半句加上,他却不知该如何反应了,沉默半晌,只好抱了抱拳,转身离去。

裴少渊回到后院,第一件事便是把那薄薄的剑谱拿出来钻研。

其实这位教主会扔给自己一本剑谱还是挺出乎人意料的,他原本还以为她会给自己一本邪门歪道的玩意儿,例如降头术或是巫蛊之术之类的,不过等他将这剑谱翻了几页之后,却渐渐淡定了下来。

魔教教主果然是魔教教主,永远不可能变得光明正大,这些剑招看上去虽是平平常常简简单单,细细一琢磨却是无一不刁钻诡异,使人防不胜防。

若在半月之前,他还是裴家大公子的时候,看到这种剑谱或许会嗤笑一声旁门左道,但现在心境已然不同,再光明正大,若不能达到目的又有何用?他便是不择手段,也要让谢誉那小人不得好死!

这一日他连着练了足足三个时辰,洗漱过后用了晚膳,躺在床榻上,被怀中那瓶金疮药硌得难受才想起来,自己还从那位教主那里拿回了这么一个小药瓶。

他沉默着将小小的瓷瓶夹在指间看了片刻才放到枕边,只是眼中却浮起了颇为複杂的神色。

若是这位教主真的如传闻之中一般残暴无情倒也罢了,不过是三年工夫,再怎样的地狱景象忍一忍便也过了,三年之后一转身,便是再不相见,两相陌路。只是事实却并非如此,便照今日而言,虽然她一直冷着脸,话也说得难听,但无论是自己失手打翻了茶盏,还是那番踰矩之言,甚至是最后明显的违命之举,她却都没有太过计较。虽然很难以置信,但是这位教主倒真的颇为符合“刀子嘴豆腐心”这个形容。

曾经他可以认为跟她两年便算是偿还,三年之后便可以两不相欠,但现在,单单这一日,便已是承了她三份不咎之情,更遑论摆在案头的那本剑谱,放在枕侧的这瓶金疮药,都是恩情。而时日越久,他只怕会欠她更多。

别人欠自己的,他都记着,如谢誉对裴家所做的一切,他都会一一加倍讨回,以他谢家满门之血,告慰父母在天亡灵!但若是欠了别人的,他也无法欺骗自己佯装无事。

裴少渊疲惫地合了合双眸,若是三年之后他成功复了仇,又该如何偿这个恩?

所谓欠千钱易还,而若是欠了人情,却是难偿……

脸上划出的血口并不算深,再加上上好金疮药的药效,不过短短几日便癒合了,只留下淡淡的一道痕迹,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裴少渊也并不在意,一方面是跟脸上的烧伤相比,这道划痕不算什么,另一方面是作为七尺男儿,这点儿伤痕只会增添气概,并无大碍,无须如女儿家一般担忧破相。所以几日之后,再次踏入那巍峨大殿的裴少渊早已忘了此事,只垂首敛目地走到自己该站的地方立好,心中默默思索昨日的那一招该如何使得更流畅一些。

前日才下过一场秋雨,微寒的冷风拂过几个侍立少年的如雪衣摆,却没有使他们面上的神色变化一分一毫。身为魔教弟子,即使容貌再阴柔精緻,都是自小习武的,随便哪个的内功都可与中原中上流的高手一较高下,自是不惧寒风。

无声无息的,有两个手捧文书的普通弟子进入大殿,疾掠的身影却在四个侍立少年面前戛然而止。

裴少渊回过神来,同另一个少年接过他们手中的文书,转身朝后殿走去。

白衣教主正背对他们负手而立于一排雕刻精緻的沉重木柜前,修长的身姿在无数瓶瓶罐罐之前笔挺立着,远远望去有一种清闲从容的风度。两人放下文书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一左一右在书案旁站好。

见另一人已经开始磨墨,裴少渊便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湘妃竹笔开始润笔,而那位白衣教主也慢悠悠地转了个身,往这边远远地瞧了一眼。

片刻之后,垂首做事的两人都听到一阵脚步声徐徐而来,裴少渊刚刚润完笔,就见宽大的雪白衣袖在眼前掠过,随之而来的是手背上冰凉柔滑的触感,待他再抬起眼时,手中的毛笔已然执在她手中。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白衣教主停下了翻文书的动作,平静地抬眸望过来,面上神色淡淡的,好似刚才在他手背上拂过的指尖并不属于她一般,或者说,在她眼中似乎男女之间这种程度的接触算不得什么事。

裴少渊并不作声,对方则是眉梢一挑,沉静若水的目光从他面上划过,再淡然不过地问:“有事?”

从这样正经平静的态度来看,似乎是他想得太多,裴少渊如此对自己解释,然而他刚低下头去,下巴便被对方手中的湘妃竹笔架住,竹製笔桿压在皮肤上,带来几分凉意。

对方不知何时已凑到近前,他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避开,却见那双狭长乌沉的眸子里并无丝毫戏谑,反而带着很是认真的神色,再加上她此时面上没有笑容,看起来格外郑重,他一怔之下以为有什么要事,便站在原地任她打量。

片刻之后,她微微蹙眉,目光紧紧地盯着他脸颊处,低声道:“怎么还是留了疤?”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

裴少渊半天才明白她说的是几日前便癒合了的那道口子,心中浮起淡淡的彆扭之感,若是自亲人口中听到这种话也就罢了,偏偏对方与自己并不算熟,两人之间还是这样尴尬的关係,他一时之间不知该道谢还是该避开。

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对方收回手,懒懒地道:“本座也懒得管你这档子事,只是你既然跟了本座,你这张脸在这三年内便不能丑上一分,”她顿了顿,偏过头对那正磨墨的少年命令道:“去找祁公子要些舒痕膏来。”

堂堂男子汉,怎可用那种女人家的东西,裴少渊抬起头看向那少年,沉声道:“不用。”

可惜那少年看也不看他一眼便退了下去,裴少渊再欲张口,却见白衣教主已然在挥毫批覆文书,只好将拒绝的话嚥了回去。

不过片刻工夫,那少年便回来了,不但拿回了舒痕膏,身后还跟了个年轻公子。远望过去,只见那人身着一袭浅色长衫,身后披垂一头墨黑长髮,略显单薄的身姿笼在白色绣金的薄披风中,看上去像是江南水边文弱清秀的书生,斯文而清俊,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都远胜普通弟子,应该就是她口中那个祁公子了。

那捧着舒痕膏的少年恭敬地将东西奉上后便退到了一旁,而那祁公子的神色却是自在从容得多,丝毫不拘谨地握了下她垂在身侧的左手,微微皱眉,柔和的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怎么手这么凉?”说罢便要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给她披上。

裴少渊沉默地立在一旁,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不无诧异。这些日子以来他只看到后院那些少年对这位教主既嚮往又敬畏,当着她的面只敢诺诺称是,却从未见人在她面前能够这样姿态从容的,想来这位祁公子便是那最受宠的几位公子之一了。

白衣教主将手头的文书批覆完才不紧不慢地掀起眼帘,用眼神制止了他脱下披风的举动。

即使被拒绝了,这位祁公子的声音依旧温和平静,“教主怎么想起要舒痕膏了,可是哪里受伤了?”

语琪刚想说没事,让他回自己的院子,却在不经意之间瞥到一旁裴少渊面上複杂的神色,一瞬间便改变了主意,微微一笑道:“不是本座,是你对面那小子。”

祁公子微微一偏头,看了一眼裴少渊的脸颊便什么都知道了,但他却并未露出丝毫嫉妒神色,只温文一笑,像是根本没看到裴少渊脸上那面具一般,轻声道:“看教主这样紧张,这位公子定然姿容过人。”

若是裴少渊未毁容之前,这句夸讚倒还算得上是贴切,但如今这句话听上去实在像是虚伪的奉承,但他的语气却又颇为柔和真诚,彷彿是出自真心的讚美。

语琪心中佩服,暗道这身体原主的男人果然不凡,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笑一下,既不反驳也不附和,只将那舒痕膏反手扔到裴少渊怀中,不怀好意地打趣道:“这回拿回去再不好好涂,本座就只能将你每日带在身边督促了。”

能混到这个地位的必然都是精明人,那位祁公子听到语琪这话,面上一点儿不满都没有,反而笑意盈盈地陪着打趣道:“看来这位可是教主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呢,早知如此该将那刚刚调好的极品舒痕膏拿来。”

本来只是留下他刺激一下裴少渊的,只是这几句话出来,语琪不免对这位祁公子刮目相看。这话说得实在漂亮圆滑,更难得的是根本看不出他说这话时有任何嫉妒与不情愿的地方,这心态和演技完全足以来当她的同事了,这位一上手必然是金牌业务员。

而经过两位实力深厚的人的打趣,裴少渊面上的神色就很值得玩味了,他似乎是想皱眉反驳,却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反驳,但又不愿受下那句“放在心尖儿上的人”,一脸古怪的纠结,脸颊上很快就起了一层薄红——不过应该不是羞红的,而是不知所措的恼怒。

偏偏语琪都决定放可怜的裴家公子一马了,那位看起来颇像老好人的祁公子却仍唇畔含笑道:“这是恼了,还是羞了?”竟跟调戏黄花闺女的语气一般无二,但由这祁公子说出来,却不觉得轻佻,反而显得亲暱,儘管他们二人这才是第一次见面。

语琪五体投地,这祁公子调戏人的功力实在不在她之下,若是换成这位来攻略,或许会比她还容易。不过佩服过后,她还是咳嗽了一声,出声给裴少渊解围,“得了,他脸皮薄气性又高,经不起这样的调侃。”说罢似笑非笑地斜睨裴家公子一眼,“只怕等会儿你转身走了,他便把气撒在本座身上了。”

裴少渊的忍耐力似乎已经达到了极限,额角抽了抽,面无表情地沉声道:“属下不敢。”

语琪实在忍不住,被他这反应逗得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心中知道再不能继续调戏下去了,否则这位该真恼了。她把笔轻轻一搁,微笑着抬眸看了裴少渊一眼,转了个话题道:“剑练得如何了?”

裴家公子平缓了一下呼吸,这才平稳了声音道:“尚可。”

“可有不懂之处?”

“有。”

语琪默然,这人该不是真生气了吧,这回起话来怎么一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呢。

那位祁公子却好似跟她想得一般无二,浅笑道:“看来是恼了,教主果然料事如神。”

语琪估摸着再被这祁公子调侃下去裴少渊该黑化了,她敛了敛唇角笑意,抬手安慰地在裴家公子肩上拍了拍,轻笑道:“那本座今日便指点你一番。”说罢负手朝殿外空地走去。

可直到两人一前一后地在空地上站定,裴少渊的脸色还是黑沉沉的,侧脸的线条绷得极紧,显得冷峻而凛然。

白衣教主转身一看他这副表情,眼底就有了笑意,“还恼着呢?”

裴家公子垂首不答,只有紧抿的唇线透露了主人的心情不豫。

她定定看他片刻,扬了扬唇角,“怎么连点玩笑都开不得?”

见对方依旧沉默不应,白衣教主脸上的笑意渐渐褪了下去,对方三番两次不给面子,以这个身份是不可能再忍下去的,只是就算是发飙也不能发太过,意思意思得了,不然把这裴公子再吓跑就不划算了。

“裴少渊,你甩脸也该甩够了,本座没跟你计较上次的事情,你却给本座摆脸色看,也不知你是教主还是本座是教主。今日祁公子调侃你时本座可是在帮你说话,却没见你顶过他一句,而本座赠你这舒痕膏又打算指点你剑法,这攒起来的气却反而都撒在了本座身上,你是觉得本座脾气太好,还是觉得本座对你太好?”皱眉看他一眼,白衣教主煞有其事地叹息道:“真是白眼狼一只。”

待她说完这几句话,裴少渊面无表情的脸上倒真添了几分愧意。

语琪见他如此,心感好笑,却不打算放过他,而是颇具气势地逼近他一步,冷声道:“在别人那里,只有本座恼着他们受着的份儿,怎么到你这就变成本座给着教着而你一个劲儿地摆脸色?你是觉得本座上辈子欠你还是怎么?”

裴少渊长到现在,从来没被人这样夹枪带棒地刺过,一张脸涨得通红,却也无法反驳,只能讷讷地说出两个字:“没有。”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他低着头屏息凝神地戒备,心中也觉得自己不知哪根弦搭错了,就算知道这位教主对自己人不坏,也不该这样放鬆警惕,且不论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到底能不能算是她的“自己人”,再说就算是“不坏”,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对方是魔教中人,不是胸襟开阔从不着恼的圣人,若真惹恼了她,自己不知会落到什么下场。实在是太大意了。

不知多久过后,一道微带冷意的声音响起,于寂寂无声中幽幽慢慢地传来,清晰无比地在他耳畔响起,“本座也不想跟你计较,只是再有下次,本座不会轻饶。”

其实语琪这么说只是为了让他自觉理亏,见目的似乎达到了便準备收手,上怀柔政策了。追人如治国,需一张一弛才能达到最佳效果。

这边裴少渊闻言鬆了口气,谨慎地抬眼看过去,细细观察了一番白衣教主的神情后才缓缓开口:“那今日……”

对方似是明白他想要问什么一般,踱步而来,与他靠得极近后才哧的一声轻笑,“本座既承诺了,便没有收回去的道理,拔剑吧。”

裴家公子却只将手掌覆在剑柄上,停了半天后才缓缓拔出龙渊。

跟他的谨慎小心不同,白衣教主悠悠然地负手立着,唇畔噙笑,衣带当风,从容随意得不似是準备与人交手。只是她等了片刻,也不见他动手,也不知是否被那祁公子传染了,想也未想便是似笑非笑地一眼扫过去,取笑道:“怎么?怕伤到本座?”

虽然从面上看去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但是语琪“指点”起裴少渊来却颇认真,甚至可以算得上严苛,面上的笑容和打趣的神色全数收敛得乾乾净净,语气和目光都淡淡的,看起来颇有几分武学宗师的气质。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这期间白衣教主罕见地没有任何调侃的行为,认真严肃的神色看起来就像是一位真正的严师,不存半分旖旎心思。有几次两人过招的时候贴得极近,就连一向是正人君子的裴家公子都有些愣神,但白衣教主却根本没受半分影响,甚至出口低声提醒了他一句“集中精神”,其正气凛然的神色颇有说服力,好似暗怀心思的那人根本不是她一般。

这一番下来,裴少渊倒对自己的几次走神有些不好意思,同时也对对方的认真传授心怀感激。

不是她突然改变了策略,而是耍流氓和调戏人都要有个度,私下里再如何调戏也无妨,而当要干正事的时候你得比谁都正气,这个度若把握得好会增加不少好感,否则便很容易招人厌烦。通俗点来说,就是即使你就是个禽兽,也得想办法使自己看起来像是个衣冠禽兽。

那日之后,她时不时便会调侃他几句,语调语气越发暧昧,偶尔还会故作无意地来点儿身体接触之类的,当然,这些行为都完美地控制在一个不会吓到这位正派人士的度——凡事若操之过急,都只会适得其反。

而为消除这些“调戏”对自身形象造成的破坏,每隔几日她便会主动提出指点他一番,而此时她的态度要多正经有多正经,眼神淡漠,神情严肃,一举一动皆向着武林历代宗师看齐,比正人君子还正人君子。如此这般一个月后,裴少渊的潜意识中便有了这样一个概念:这位白衣教主虽然行事偶有轻佻,但为人却并不算轻浮,甚至可以说是守诺稳重的,而那些偶尔的轻佻行为,大概是受魔教风气的影响?

几个月之后,裴家公子对她的防备消去了不少,甚至对那畏她如虎狼的曾经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这很正常,若是有一个容貌漂亮气质优雅、强大到可以轻而易举帮你完成毕生心愿、信守承诺、在你被全天下误解的时候收留你、对你频频表示好感的人,你若对她没有半丝好感,那绝对是不可能的——即使这个人是魔教教主,即使传言中的她心狠手辣残暴无情,即使她的行为有时会暧昧轻佻得让你无法忍受。

当然,他并非不知道这个女人云淡风轻的浅笑背后所隐藏的无数血腥与残忍,但裴家这位公子既然有成为反派的潜质,骨子自然里也是有狠劲的。他其实可以理解:一路拚杀上来,并在这个位子上坐稳,若没有一点儿狠绝的手段和一副冷硬心肠是不可能的,魔教不是能够以德服人的地方,也并非你掏心掏肺地对人好就一定能收穫回报的地方,更多的时候,即使你傻乎乎地为别人两肋插刀,也并不能让他对你下手时心软上一分。

而这一日,他照往常一般将魔教弟子递上来的文书送进殿中,却见那位教主竟反常地伏在桌面上沉睡,黑玉般的髮丝遮去了大半面容,只露出被压在身下的一只白皙修长的右手,骨节分明又细长的五指微拢,鬆鬆搭在一份尚未批覆的文书上。

快近年关,这么大一个教派自然事务繁忙,这短短一日之内便有三批需要教主决定的文书被送来,在书案一角堆起高高的小山,看那高度她怕是已经批了好几日了。

裴少渊同另一个少年将手中的一摞东西轻手轻脚地放下,只是那位少年转身离开后,他却留了下来。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若说一点儿感情都没有是不可能的,再说她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于他有恩,此刻看她在空蕩蕩的大殿中只着薄薄一袭白袍伏案而睡,他自然是没有视若无睹的道理——哪怕此刻因疲惫沉睡的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他作为一个男人也该尽力照顾一二。

裴少渊解下自己的披风,準备给她盖上,却不知从何处伸来一只莹白如玉的手,稳稳地握上了他的手腕,止住了他的动作。裴家公子一怔,偏过头去,却见祁公子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身后,面上神色温煦,唇角带笑,只是握在他手腕上的力道却是不容拒绝的强硬。

“我来就行,你下去吧。”祁公子朝他笑一笑,依旧是一脸温和,只是这话说得却不留任何余地。

裴少渊沉默地看他片刻,缓缓收回手来,也不多说什么,便转身朝外走去。

这几位公子都有自由出入大殿的权利,所以祁公子在这里倒并不令人惊讶,只是平时见他也算是胸怀宽广,怎么今日看上去有些异样?

想到此处,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鬼使神差地转回头去,只见白衣教主仍衣着单薄地伏在案上,而那祁公子则脚步匆匆地拐过屏风后,往大殿更深处去了。

种种古怪情形之下,一种不妙的直觉暗暗浮上心头,身为魔教教主,想要刺杀她的人不在少数,警惕心应该不弱,就算再怎么疲惫也不会在有人近身说话后依旧沉睡,而那祁公子此刻匆匆忙忙的样子则与他平日温和从容的姿态十分不符,若他是去拿厚衣过来也就罢了,只是他这匆匆前去的方向却是南辕北辙。

裴少渊心一沉,快步走到案旁,伸手推了推白衣教主的肩膀,却仍没能叫醒她,他面色一暗,也顾不得什么,将她扶起来摇了一摇。

这么大的动作,若是换了以前的她,估计眼睛还未睁开手已经扣住来人命门了,可是今日,这位教主却是好不容易才将眼皮撑开一些,似乎很是吃力才恢复了一些神志。

她似乎是想要站起来,却力不从心,冰凉的右手紧紧握在他的小臂上,声音低弱无力,“少渊?”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少渊,以前叫他的时候都是连名带姓,若是打趣些,直接就是促狭些的“你这小子”,而今日她似乎还未完全恢复意识,所以这“少渊”二字才脱口而出。

裴少渊一皱眉,牢牢扶住她的手臂让她不至于跌下去,压低声音问道:“没事吧?”

往日看着,只觉得她身形高挑修长,今日这种情形之下无意之间的碰触,才让他发觉她那宽大白袍之下隐着这样清瘦单薄的身躯。但凡是男人,总是对弱小妇孺有些天生保护欲的,裴少渊自小习武,更是如此,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觉得此时此刻该护着她,于是也不拐弯抹角了,十分直接地道:“我怀疑那祁公子有问题,他刚才直直往后殿深处去了,不知有何图谋。”

语琪也不是太天真的女子,清醒了些后,细细一思索便也觉察出不对来,顿时脸色一变,声音涩哑道:“他素来擅长製药,也算是本座身边亲近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裴少渊却也不笨,一下子就听出其中用意。这教中上下能对这位下药,一得有点儿真本事,二得足够受她信任才好下手,而这祁公子两样俱备。

他几乎想也未想,便冷下脸来,“那便应该是他做的了,我这就去把他抓来。”说罢就要往后殿去,却被她一把抓住。

语琪有些吃力地坐直身子,只觉得浑身使不上力,但仍是强撑着道:“他跟着我时日也不短了,若想下手也不必等到今日。”她顿了顿,又合了合双眸,似是万分疲惫,“再说,他一身武学修为都是我亲自教出来的,教中上下没有几人是他的对手。”

这时她却没有再如往日般端着教主架子,而是平平淡淡地自称“我”,大概是把他当自己人看的意思。

裴少渊沉默片刻,安静地看着她,“你到现在还相信他?”

语琪笑一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在书案旁拨动了一个小机关。随着咔嗒一声,一道暗门在她身后缓缓打开。

白衣教主脚步虚浮地走过去,从暗道壁上取下一个火把,转身递给他,面色平静地低声道:“直直地顺着暗道往深处走,约莫走上一二百米会有个内室,里面存着乾粮和清水。”

裴少渊愣愣地接过火把,一开始还没明白她什么意思,冷静下来后才明白她话中的含义,她这是嘱咐自己从暗道中离开。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道:“那你呢?”

白衣教主勾了勾唇角,眼底浮起三分笑意,即使是这个关头,她的神色仍是从容的,声音也是低低的,带些微哑,一如两人相见时的语调,“这是我教的家务事,身为教主,没有躲出去的道理。”

这话听来,倒像是说他是个外人,裴少渊心底多少有些不痛快,却也知道,自己的确只能算是个来求艺的外人,而她能在这种时候还给自己指条路,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但就因为她仁至义尽了,他便更不能当那抛弃朋友独自逃生的小人。裴少渊自认不是个大度到能宽容谢誉所作所为的圣人,却也不是个知恩不报的混帐。

于是他看她一眼,将手中的火把重新插回暗道中,沉声道:“我不走。”他顿了顿,似是不服气一般,“他是你亲手教出来的,我也一样,谁强于谁还未有定论。”

此话说完,他本以为白衣教主再怎么样也会有些动容,但没想到她却是别过脸去,低低笑了起来,笑完后回过头看了他片刻,抬起手来抚了抚他的脸颊。

这动作她做得无比自然,自然到他都没有生出什么抗拒之心。

对方笑了一下,精緻的眉眼舒展开来,笑意淡淡的,那原本过于逼人的漂亮在此时此刻倒显得很有几分真心诚意,“你能有这个心我很感激,但是少渊,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你本是乾乾净净的,没必要插足这一潭烂泥中来。”

裴少渊也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意怎么看怎么都有些冷冰冰的味道,“乾乾净净?这天下估计也就你一个人会觉得我裴少渊乾净了。”

他这话的意思原本是说,天下人都信了谢誉那小人栽赃陷害的话,他早已是声名狼藉,他若是在中原现身,恐怕就是人人喊打的处境……但是这话一说出来,却不知怎么就变了味,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暧昧。

果然,白衣教主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又是神情古怪地看他一眼。被她这一看,裴少渊本来没什么也有什么了,薄红渐渐就从银质面具下蔓延了出来。他慌忙别过脸去,从她身侧擦肩而过,逃跑似的朝后殿赶去,只撂下一句:“我去把他捉来。”

语琪一怔之下也顾不得什么,连忙撑着还有些发软的身子追上去。若是那祁公子叫人撞破,没有起杀心倒也罢了,若是一剑把裴家公子给杀了,那她的任务也算是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刚才语琪说的也是实话,祁公子的武功在教中也是数得上的了,自己药劲未去制不住他,而不多几个能够将他制伏的,她却信不过。

在魔教谈忠心那就是笑话,那表面上的顺从恭敬脆弱得经不起半点推敲。这些人表面上做出驯服的姿态,是因为在强大的武力之前,他们无力反抗,而若是她在这些凶狼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无力来,别说什么上前护驾了,不合起来将你撕成碎片也算是好的了。

这个教主之位,虽然有着神之替身的尊荣,但是魔教上下却坚信,只有最强大的弟子才有资格坐上这个位子,因为只有这样的身躯才能容纳下神强横的力量,而一旦这任教主变得孱弱,那么只要能够战胜他,就等于证明了拥有担任新一任教主的资格。

正是因此,魔教历任教主即使登上了这教主之位,也万万不敢荒废了修为,而有时运气不济练功走火入魔时也不敢唤得力弟子上前为自己疗伤,只千方百计地瞒过众人,生怕这些弟子生出野心反咬自己一口。

因此即使殿外便站了几名少年,语琪犹疑了片刻也没有将他们叫进来,一方面是这几个便是叠一块儿也不够在祁公子手下走上三招的,另一方面是怕消息走漏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为了抵抗药力,她一边扶着墙往后殿走,一边死死地攥住拳。平时保养得宜的指甲此刻抠入皮肤,深深没入掌心,带来一阵疼痛的同时也让混沌一片的脑海清明了些许。

她舒出一口气,想施展轻功追上裴少渊,却发现自己根本提不起半丝内力,每尝试一次,便会有不知从何处泛起的寒气侵入骨中,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寸寸筋脉。

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后,那股凛冽寒气便渐渐朝四肢蔓延,她不敢再试,只匆匆朝后殿深处走去。

等她循着打斗声赶到的时候,裴少渊已被祁公子制住。这后殿处处是机关暗道,两人正在一道大开的甬道之中对峙。暗道中光线昏暗,明明灭灭的火光将他们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令人看不清他们面上神情,只是祁公子横在裴少渊脖子上的那把匕首却无比显眼。

以裴少渊目前的实力,的确是敌不过他的,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甚至可以说,此刻的情况比她预想中要好,因此语琪反而鬆了口气。

听到她的脚步声,暗道内的两人的反应却截然不同:裴少渊先是一怔,后又不知为何别开了脸去,并不看她,似是为自己受制于人而有些羞惭;祁公子却是垂下眸子静默了片刻,缓缓转过头来看她,眼神寂静,不复往日的温润和煦,却也没有被撞破行藏时该有的惊惧慌乱,甚至也没有半丝羞愧,只有一种合该如此的平静。

语琪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一边缓步靠近二人,而当她离暗道口四五米远时,祁公子挟着裴少渊往后退了退,他垂下眸子,看着她胸口以下开口道:“教主若再近一步,属下便不敢担保这位裴公子性命无虞了。”

她目前提不起内力,便是拼着走火入魔的危险,也不过能运起一两成内力,而他却仅仅只是用裴少渊来威胁她而非直接动手,说明他还是有些顾忌的。

还有顾忌便好对付了,语琪站定,用眼尾扫了一眼裴少渊后,将视线投向祁公子低垂的面容,强压下那股冻彻骨髓的寒意,撑起魔教教主的气势冷声道:“放了他,本座恕你不死。”

祁公子闻言抬起眼来,只见白衣教主面色苍白地立在数米之外,脊背却是挺得笔直,薄唇不悦地抿着,素来夺目的容颜渐渐笼上一层寒气,一种阴冷暗沉的威势从她周身缓缓散出。他合了合双眸,低声道:“决定要如此做的时候,属下便从未想过还能活着。”

沉默片刻,他重新睁开双眸,冷静地抬起头,四目对视的瞬间,无声而强大的压迫感瞬间袭上心头,一时之间他几乎以为那药效根本没有在她身上发作。顶着那如刀的目光,他缓缓开口:“若是教主肯放了桓儿,属下便将完好无损的裴公子和解药双手奉上。”

语琪皱了皱眉,在脑中查了一下资料,才知他口中的桓儿乃是他的胞弟祁桓。当年他们的父亲因随魔教几大长老谋划叛乱而被削了首级,本来祁家兄弟也难逃一死,只是这副身体的原主觉得这祁公子姿容姣好,便将他留在了身边,而将他弟弟祁桓关入了地牢幽禁,一来算是惩罚,二来算是攥住了祁公子的弱点,令他不敢生出反叛之心。

理顺了这一切后,她却觉得骨子里直冒寒气,心下便多了几分烦躁,不悦地半眯起眸子,连语气中都透着一股子阴寒,“在牢中有人欺负祁桓那小子了?”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意外状况,他不会这么冲动,否则这么多年都忍下来了,他又何苦在此时发作?

别说祁公子,就连裴少渊都有些发怔,她竟然一不责备呵斥二不出言威胁,一开口问的却是那牢中的祁桓。

祁公子看她一眼,不动声色地道:“没有。”他顿了顿,许是她这一问多少勾起了两人相处数年的情分,许是想到牢中的祁桓,他眼中多了丝黯然,面上的警惕戒备之色也淡了些,带了几分真心道:“那地方阴湿气重,他前些日子又大病了一场,落下了病根。若是再这样待下去,便没多少年可活了。”

语琪闻言简直哭笑不得,多大点事,他若是提上一句,自己多半会同意让祁桓出来将养着,他却非得搞出这么大阵仗来,双方都下不得台。不过转念一想,他又不知这副身体已经换了主人,若是原来那个容不得他人背叛的原主,说不定他这一提,非但祁桓出不来,他自己也得搭进去。

她摇摇头,也放缓了语气,“你若是好好跟本座说,便是辟出个院子给他养病又有何不可?”说罢重新抬步靠近两人,见祁公子下意识地又要往后退,不禁皱了皱眉,拿出教主威势低喝了一句:“站住!”

此时双方之间的距离不过两米多,她的视线淡淡地落在他握着匕首的右手上,意思不言而喻。

祁公子沉默片刻,盯着她的目光有些複杂,但片刻之后,他终是缓缓垂下双眸,收回了匕首,单膝跪下请罪,“属下罪该万死。”虽是这么说,但他手中的匕首却攥得极紧,便是她此刻反悔出手,他也能在瞬间起身回击。

语琪将他的行为看在眼中,也不恼,只伸手将裴少渊拽到身边,这才偏过身,在一旁的壁上摸索了几下,打开一个暗盒,从中取出一块令牌扔到祁公子怀里,轻描淡写地凉声道:“从今以后,不要让本座再看到你。少渊,请祁公子出去。”后一句话却是对裴少渊说的。

祁公子捧着那令牌愣了一愣,不禁抬头望向她,只是白衣教主却彷彿不想再看他一眼,已然背过身去,雪色袖摆冷冷地垂逶至地,一如初见时的冷漠凉薄。

他缓缓地将解药放在一旁,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起身朝外走去,脚步虽然沉缓,却并无悔意。

裴少渊也沉默地走在他身后,警惕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走到殿外。

面对着大殿下壮阔的九九八十一层石阶,这个在魔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年轻公子缓缓回过头望了一眼幽深冷寂的大殿,複杂的目光中含了太多让人看不清楚的东西。然后他的视线在裴少渊满是戒备的面上停顿了片刻,又轻飘飘地转了开去,“其他的公子也没有几个是真心的,或多或少都有些自己的心思,你提醒教主,让她小心些。”

裴少渊冷眼看着他,并不说话。

祁公子却是微勾唇角笑了起来,神情一如当日般温煦如风。他又变回了当初那个缓步走进大殿的年轻男子,文雅清秀得像是一介书生。他看着远处数座青峰,轻声道:“我是不得已。裴公子,若是可以,请不要负她。”他顿了顿,轻叹一声,“教主她便是再十恶不赦,对我们也总归不坏。”

裴少渊到底还是有些为她抱不平,闻言冷笑一声,“她对你们再好有什么用,一样是说背叛就背叛了。”

祁公子苦笑了一下,合了合双眸后面色转淡,没有多说什么,只沉默无言地拾级而下,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这事并没有流传出去,教中上下只知道以往最受宠的祁公子不知为何失蹤了,而教主却对此不置一词,反而提了一个总戴着银质面具的古怪公子上来,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指导着、锦衣玉食地供着还不够,连下面的弟子有什么稀罕物呈上来也总是让他先挑,俨然是比曾经的祁公子更为得宠的势头。

不过那是后话了,让我们回到祁公子离开的翌日清晨。

裴少渊如往日一般起身,却发现昨晚放在一旁椅子上的外衣不见蹤影,还未等他皱起眉,门便被人打开了,几乎是眨眼间,他已站起身,摸过床头的龙渊横在面前。

只是进来的却是两排端着洗漱用具和华贵衣饰的清秀少年,打头的一个上前笑眯眯地行了个礼,“恭喜裴公子,教主让您搬到小院中住。”说罢一回头,朝着两个端着热水的少年低斥一声:“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伺候裴公子洗漱!”

半个时辰的忙碌后,这十来个少年又像是约定好了似的鱼贯而出,刚才还拥挤不堪的房内顿时空空蕩蕩,只留下裴少渊一人立在原地,身上是新换上的浅色长衫,浅蓝色的里衣襟口半露在外,腰间是条绣了银色暗纹的同色腰带,且坠了枚莹润的羊脂玉珮。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由得苦笑:这正是那位教主最喜欢的搭配,教中受宠的几个公子最惯常的服饰。

而就在此刻,屋外却忽然传来一个低柔含笑的声音,在熹微晨光中慢慢悠悠地传过来,清晰无比地钻入耳膜,“本座果然没有看错人,所谓芝兰玉树,雪巅青松,哪里配得上少渊一分半毫?”

如同往日一般调侃的、从容的、慵懒的语调,彷彿昨日之事对她毫无影响。

因这天气一日日地转凉,又因前些日子祁公子下的药到底有几分寒性,哪怕是后来服了解药,也总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寒气在体内。她用内力逼了几次都没逼出来,索性不去管它,只叫弟子将两扇大开的殿门合上一扇,再在另一扇上挂了沉厚的棉帘,不让冷风灌进来。

手脚冰凉的时候自是该多泡泡澡,活血通络,只是那温泉却离得有些远,这一路过去寒风灌衣总是难受的,便不费那么多事了,只让人将浴桶搬过来凑合着用。

两个弟子合力将那半人多高的浴桶搬进来的时候,裴少渊正好走在他们后面进来,见此情景颇有几分尴尬,正想转身离开的时候却被语琪叫住。

她挥退了人,像是没有看到他的神色一般,一边自如地朝屏风后走去,一边淡淡道:“榻上有两卷前任教主的手札,记了些他的心得,你若感兴趣可以看看。”

前任教主的武学心得,对于裴少渊自然具有莫大的吸引力,他迟疑了片刻终是留了下来。

淅淅沥沥的水声从屏风后断断续续地传来,一开始他是有些如坐针毡的,但后来将那两本手札看进去了,倒也忘了身在何处,甚至不知不觉地便躺到了软榻上,连水声何时停止的都不知道。

语琪擦乾了身体后,随意披了件外衣便绕过屏风走了出来,却见裴少渊这回却没有拘束地立在一旁,而是“很上道”地倚在软榻上,握了卷手札读得入神,连她的脚步声都没有察觉到,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也没有去多管他,只绕到一旁随手倒了一杯茶喝了,想了一想,又倒了一杯搁在裴少渊手旁的几案上。

这声响终于引得裴少渊回过神来,他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也不问地便躺在人家榻上是多么失礼的一件事,急急忙忙地便想起身来,却被她一手按在了肩上。

看似轻柔的一按,却多少蕴了些内力在里面,他挣脱不得,只能抬头看去,这一看却不免愣了一愣。

她极少穿白色以外的衣服,今日却难得破例,着了一身玄黑色的锦袍,虽然仍因身份关係着的是男子的款式,但那微湿的墨髮披散在肩头,衬得本就素白的一张脸更是如玉一般,颇有一种雌雄莫辨的味道。

见他看过来,她懒洋洋地笑了一下,遂放鬆了手上的力道,推了一下他的肩,“躺里面点儿去,给我腾个地方。”

裴少渊沉默片刻,想她这些日子来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若是太过一惊一乍反而显得自己不够坦蕩,于是也就顺从地往里面靠了些,给她留出一人多的位置来。

只是他刚做完就后悔了,随着她躺下来,身侧就传来一股沐浴过后特有的淡香,偏偏这位教主又一点儿不拘束,擦头髮的时候动作也并不收敛,手肘接二连三地擦过他的胸前,身后就是紧实的墙壁,他躲也没地方躲,逃也无处可逃,一张脸不一会儿就浮起了薄红,浑身僵硬得似石头一般。

原想着躲过这一阵便也就解脱了,谁知道她擦了一会儿却停了下来,将布巾搁在一旁,自己下了榻不知去干什么了。裴少渊也没多想,只趁着这大好机会飞快地下了软榻,退开了四五步才鬆了口气。

语琪是去拿衣服的,刚泡完澡的热气散得差不多了,只着一件薄薄的锦袍还是有些冷,等她随意披了个黑狐裘回来,那裴家公子已经如受惊的兔子般离得远远的了。

她有些好笑地斜睨他一眼,也不点破,只笑盈盈地笼着袖子看着他。平时也就罢了,此刻她头髮还湿着,双颊还带着被热气蒸出的粉,怎么看怎么……不成体统,而此刻两人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是有些……太过暧昧了。

裴少渊被她看了片刻,整张脸皮都似被烫红了一般,面具都遮不住。他只觉得自己连耳根都是热辣辣的,几乎想掉头就跑。

语琪见他如此模样,知道不能再逗他了,于是笑了一下,转身在榻上坐了,岔开话题道:“天气渐转凉了,前些日子他们送了几条上好的狐皮和水貂皮来,等会儿让人拿过来,你拿去镶领子还是做大氅披风裘衣都可以。”说完后她自己首先都有些不自在,明明是挺正常的内容,怎么听起来就像是有钱老爷跟爱妾摆谱一样呢,该让人悄没声儿地送过去的,何必自己开口提,倒显得像是她多缺他一声多谢一样。不过到底脸皮也练出来了,她尴尬了一下,也就若无其事地拢了拢身上这件黑狐裘,用余光瞥他一眼。

裴少渊到底是世家出来的公子,此刻面色淡淡地站在原地,也没有什么惶恐推让的意思。语琪舒了口气,这人除了有的时候过于注重男女之防之外,其余的时候还是很有大家之风的,也够沉得住气,不像有些人奴性太重,你要抬举他都很费力。

若是换了个其他从底层一路拚杀上来的弟子,便是皮子再漂亮,也到底没有世家公子从骨子里带出来的矜贵气,要送他点稀罕的东西还要先想想他有没有这个识货的眼力,就算有了这个眼力会不会又诚惶诚恐,而对这位裴家公子则不用想太多,人家到底是从小用着最好的东西长大的,也见过世面,你送什么稀罕物事他也从不大惊小怪,不卑不亢地也就接了。不过这也讨厌,一些小弟子用点儿稍微名贵的东西也就能打发了,这位却是见过好东西的,要真送点儿能让他上心的也领情的东西也需动一番脑筋。

语琪琢磨了片刻,扭身在榻边不起眼之处按了个机关,只听咯嗒一声,墙壁上弹出一个暗箱,她探手进去拿了一本《元阳功法》出来,招手示意他过来。

裴少渊见她毫不避讳地在自己面前开暗箱,心情颇有些複杂——在你心中与一个人还隔着一层的时候,她却对你不避不瞒,满心信任,其实挺让人心中含愧的。

于是他迟疑了片刻才走上前去,还未站定便被塞了一本书,低头一看封皮愣了一下。

元阳功法,由魔教第六代右护法亲创,算是魔教数得上的功法之一,竟被她这样给了自己。就算是中原大派,这样上等的功法也是只在历任掌门之间传接,轻易不会传人。

语琪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这份礼是送对了,眼底也有了笑意,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好好练,别让人说本座亲手教出来的人连个半吊子盟主都杀不了。”

裴少渊沉默片刻,抬手利落地抱了一个拳,“是!”

语琪唇角的笑意更深一分,懒懒地往后一靠,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裴少渊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是拿人手短,只得慢吞吞地过来坐下,只是由于两人之间靠得太近,他的脊背挺得十分笔直,身体也有些僵硬。

她有些好笑,有心让他放鬆些,便随意地问:“还没问过你,平时喜欢吃些什么?”

若是家中长辈或是朋友问起倒还自然,但由她问出口,裴少渊感觉到的倒不是亲切,而是惊讶为多。他本想硬邦邦地回一句“没什么特别的”,但不知为何就想到了祁公子的背叛,心中不免就对她有了些同情,而那句“教主便是再十恶不赦,对我们也总归不坏”更是在脑海中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一时之间他的心情不免有些複杂。

一教之主,身边又是清秀少年环绕,看似极乐,但说到底,她其实也只是个孤家寡人,哪怕对底下人再怎么好,终究难找到一个真心的。

沉默片刻后,裴少渊有些心软的同时也稍稍放下了心防,低声道:“以前倒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他顿了顿,合了下双眸,“只是现在有些想念娘做的人鱼汤。”这种事不提也罢,一旦提起,却是无比低落。

江南多河,水美鱼肥,热乎乎白花花的鱼汤鲜嫩又甘甜,以前三天两头上桌的菜,现在却遥远得像是前世的记忆……

见他如此,语琪先是有些同情,继而又乐了,这裴少渊平日里就像块铁板一样水火不侵,她是真没想到随口一问也能问出这种突破点,往日她就算是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魄力,也不知如何做才能博得这褒姒般冷冰冰的裴少爷一笑,如今这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她自然是要抓住的。

她微微一笑,按住他的手背,“想吃鱼早该跟本座说,还不是……”本来她还想霸气外露地说“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但却忽然想到一件事——

这里不是江南,没有那么多大河小溪,唯一的水源来自那天寒地冻的雪域高原。

但她的笑容仅仅僵硬了一瞬,便又恢复了从容,“本座记得天山的雪山鱼不错,肉嫩味鲜,只是离了雪水便难以存活,不过也不是太大的问题。收拾一下,我们明日起程,不过一日路程便能到天山顶。对了,还可以带上两个会烤鱼的弟子伺候。”

裴少渊怔怔看她,“啊?”

他不过就是提了一句,怎么就发展到了如此兴师动众的程度?

天山一行颇为匆匆,加上路上费去的时日也不过三日,但这短短三日之中,即使裴少渊不想承认不愿承认,也已有什么悄然发生了改变。

曾经,她赠秘籍,他收下;她亲自指点,他受下;她授功法,他接下。那时他虽心怀感激,但也能笃定地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她遵守诺言,等报了大仇之后,尽心帮她多办上五年十年的差事便也能还了情。

后来她陡然让自己搬去小院住下,原本着的普通弟子服变成了美服华冠、轻裘宝带;原本每隔几日便去殿上侍立,后来变成了随意出入大殿内外不必通稟;原本同住一院的少年们,后来远远看到自己便垂首退避行礼……裴少渊觉得自己俨然成为了第二个祁公子。

只是若仅仅是如此的话,他仍旧可以告诉自己,那也只是她恼怒于祁公子的背叛,只随便挑了他上来代替祁公子的位置。

但是这一回却不一样了。

按理来讲,此时是他大仇未报有求于她,那随口一提的思乡之意她大可不必理会,但她却偏偏上了心。

银雪覆山,寒风拂面,抬眼望去,天地之间竟是一片皑皑,再无其他颜色。

辽阔静谧的雪湖旁杳无人迹,安静得就像是另一个尘世一般。

两人并肩立了一会儿,语琪便拢了拢身上的黑狐裘,转身上了马车,裴少渊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留下两个弟子冻得面色发青,面面相觑了片刻,不约而同地同时对準了湖面,一翻掌便将自己平生绝学都使了出来。一声响后,两道齐天高的水柱凭空拔起,如两条雪龙一般直冲云霄,端的是恢宏壮观,但两人却无心于此,只苦兮兮地掀起质地上乘的衣服下襬,敏捷无比地接住了那随之震出的几条黑背肥鱼,只是捉到手中一摸就知坏事了,软绵绵的好似被去了鱼骨般往下垂成了诡异的形状,显然是两人下手太狠,鱼已经不成活了。

这两个弟子都是自冥殿出来的,一身功夫都足以搅得中原武林人仰马翻,此时此刻却被指派来做这种捉鱼的活计,若说心中无怨那是假的,但两人却并不敢抱怨一句,只沉默地扔了死鱼,板起脸来继续用着生平绝学来“捉鱼”。

回到这厢,那厚实的车帘一落下,就彷彿将寒意也拒在了帘外,车内分外温暖,座上置了厚厚的狐皮垫子,触手温润,脚下的炭炉燃的也是上好的银炭,少烟又暖和。

裹在黑狐裘中的教主懒懒地往座上一靠,抱了只紫金手炉舒服地叹了口气,这才抬了抬眼皮,朝着坐得远远的裴少渊笑了一下,“再等上一个时辰,估计那两个小子就能把鱼端上来了。”说罢拍了拍身旁的坐垫,“过来坐,离炭炉也近些。”

待他浑身僵硬地挪过来后,语琪替他拍了拍衣摆沾上的雪粒,将手炉也一併给了他,自己则转身倒了杯热茶端着,一口一口地抿起来。

见她不再开口,只自顾自地品茶,裴少渊也就渐渐放鬆下来,靠在车厢壁上静静看着那跳跃的火光。

此地远离魔教,又彷彿是尘世尽头,一切仇怨在那样辽阔温柔的雪湖面前都变得无比渺小,令人心生宁静。再加上此刻不大的车厢内暖意融融,橘色灯火映得车内物事都彷彿染上了绯红,他只觉得昔日在魔教中紧绷着的一根弦在此时此刻缓缓鬆了开来,整个人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倦怠,疲惫得只想一觉睡去,再也不睁开眼。

迷迷糊糊之中,肩上忽然一重,他矇眬之间睁开眼,只见身上被盖上了一张薄毯,耳畔有人低低道了一句“睡吧”,语气温和,声音低柔。

他心下一鬆,再次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只听得耳边有纸张翻动的声音,鼻尖萦绕着一股浓浓的鲜香味,勾得人的胃顿时空了三分。他睁开眼,看见教主百无聊赖地靠在座上翻书,一旁的矮几上却已摆上了一盆鱼汤、一盘清蒸鱼和一盘烤鱼。

语琪见他醒来,微微一笑,将书卷放下,亲手给他盛了碗鱼汤,“你醒得倒是时候,他们刚刚呈上来。”

烫烫的汤混着入口即化的鱼肉,鲜美无比。虽然那两个弟子的厨艺说不上好,作料也放得随意,但是架不住鱼鲜水美,就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语琪尝了一口,也不由得点头。

裴少渊一勺入口后很是愣了一愣,捧着瓷碗看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舀了第二勺。

这一顿全鱼宴他不知为何吃得很是恍恍惚惚,连几个盘子什么时候被撤下去的都不知道。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对上一双含笑的黑眸,不禁一愣,对方见他如此,只笑一下,懒懒转过头去,看向别处,随意道:“你若觉得味道还可以的话,下次我们再来。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知是不是车内太暖和的缘故,他只觉得脑内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下意识地便勾了下唇角。

这边语琪虽是一副懒散的模样,其实余光都在注意他的神情,见他竟然破天荒地微笑了一下,手中端的茶杯险些都给扔了。

裴少渊平时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此刻微笑起来倒真有几分薄冰乍破、冰消雪融的感觉,再加上他刚回过神来,眼中还带着点迷茫,看上去就有些懒懒的,一身锦衣狐裘又添了点儿世家公子的矜贵优雅的意味,让她一时看得倒真有些惊豔。

可他却一直没有抬眼看她,只兀自低垂着头,所以也没看到她一脸惊讶,只安静地看了会儿车内铺着的羊毛毯子,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头垂得更低了些,缓声道了句谢谢。

若不是她听觉灵敏,又时刻注意着他,只怕都不知道他刚才开过了口那句谢谢实在声音太轻,几乎就被火烧毕剥声给掩了过去。

语琪忍不住笑了,生出了些许逗弄的心思,故意凑到他面前去,压低了嗓音道:“那你要如何谢我?”

她说“我”,而不是“本座”,语气轻柔,语含笑意。

在这个僻远安静的地方,两人似乎不约而同地放下了一直戴着的面具,那种似有若无的隔阂彷彿在这里消解于无形。

她靠得太近,裴少渊呼吸一滞,只觉得耳尖发烫,却又无处可退,只微微偏过头去,沉默不言。

语琪却并不打算放过他,抬手随意地拈了一缕他的黑髮在指尖摩挲,“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师父,也就是上一任教主也来自中原?我从冥殿出来时第一次见到师父,那时我的脸上手上都是血,连眼前都是一片血红,而师父却是一袭雪色白袍,即使不笑,眉角、眼梢也是温和的,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骯髒,然后十年匆匆过去,师父早已不在,而我也早已成为了教主,却隔着铁牢看到了同样来自中原的你。”她顿了顿,却并不继续讲下去,而是笑了一下,“师父总唸着『一川烟雨,满城风絮』,我却从未见过是如何景象。”

裴少渊终是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另眼相待”所为何事,却并不感到轻鬆,只觉得胸口莫名有些发闷,无论如何,被当作另一个人的替代品来看,总归是不太愉快的。

语琪看他神色不对便知他想多了,哧的一声笑出来,“我对师父只是仰慕,哪里像你想的那么不堪?”

他一愣,继而薄薄的耳尖便染了绯红,沉默片刻,终究还是不太顺当地开了口:“其实……我可以带你去看。”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妥,她若想要去看大可自己去看,又哪里需要自己插手?

谁知她却笑盈盈地鬆开了手,退开一步,“好啊,什么时候?”

自天山回来之后,两人又回到了曾经的相处模式,只是有什么东西彷彿已经悄悄发了酵。

以往裴少渊在殿中不是直挺挺地站着,就是浑身僵硬地坐着,现在虽不至于能够随意地躺在榻上,也是可以放鬆地坐着了,偶尔两人的视线对上,也比往日默契得多,偶尔语琪还会笑一下,然后两人垂下眸子,继续看各自手中的书卷。

有时她在软榻上小憩醒来,会看到他随意地靠在榻边研究剑法,便自然而然地靠到他身边看上一会儿,轻声点拨几句后便重新躺回去,懒洋洋地侧身看着他,“时间不早了,你饿吗?”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裴家公子已经明白她这问话的含义了,若此时他看到出神之处,便只随意地将矮几上的茶点往她手边推一下,若是看得累了,便下榻去唤弟子传饭。

待用完饭之后,语琪便一手捧一杯清茶慢慢抿着,另一只空出来的手便开始倒腾一些蛊虫之类的东西。

一开始裴少渊完全不能接受饭后看到这种东西,常常是面色不佳地退得远远的,后来渐渐习惯了,甚至会瞥几个眼神过来。这时候她会很大方地让给他看,还一点儿不藏私地细细介绍这是什么蛊,要如何养着,要怎样才能派上用场,直说到他面色转灰才停下。

这么数日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她是故意逗弄自己,便也摆出一脸淡定看她左右折腾。

数月时光匆匆而过,一转眼已经是初春时节,语琪估摸着好感度和亲密度都刷得差不多了,而若想要再进一步,必须得让他了结一桩心事——这个人若是不报了仇,估计没什么心思风花雪月。

于是她挑了个不错的时机,表示以他此时的武学修为,斩下谢誉那小子的狗头已经不是问题了——他可以下山了。裴少渊这人什么都不急,唯有报仇一事最是上心,听了她这话便二话不说地去收拾行李了。

待他来辞行的时候,语琪静静看了他片刻,转身从矮几上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看他喝完后才微微一笑,往软垫上靠了靠,“早些回来。”

裴少渊原本以为她会嘱咐一二,谁想到她根本不提半句别的,只悠悠然地让他早些回来,看上去倒是一点儿不担心,好像她笃定他可以完胜谢誉,也笃定他报仇之后一定会回来似的。他不禁勾了勾唇角,嗯了一声。

待裴少渊离开后,语琪敛了唇角的笑容,吩咐一旁侍立着的弟子:“将冥十六、冥十七叫来。”

十六与十七正是那日同他们一起去了天山的两个弟子,都是冥殿出身,功底深厚,且那整整三日的同行,到底比其他弟子熟悉一些。

这两人倒是合拍,赶来的时候都一身黑衣,恭谨地单膝跪下听训。

语琪挥挥手示意他们起来,“你们两个跟在裴公子的身后,不要惊动他,若是看到他想对谢家二公子和一个叫陆宛宛的丫鬟出手就拦一下,若是他想做别的就别管了,等一切了结之后,替本座给他传几句话……”

十六比十七机灵些,三日的天山之行已让他摸清了两人之间的关係,听完她那几句话后大胆地抬头问:“教主,您真的甘心放裴公子走?”

语琪看他一眼,直看得他低下头后才阴阴一笑,“场面话而已,他若执意要走,你们两个就是绑也要把他给本座绑回来。”只是若真的闹到了那个地步,裴少渊就太不识抬举了,她也没必要继续好声好气了,直接给他来个囚禁就是,若他有幸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徵,便也算是能完成任务了。

十六、十七领命而去。

或许是这回被她保护得太好,他没有如原着一般因在魔教中忍辱负重而严重黑化,所以这次他并没有血腥至极地灭了谢家满门,而只是斩下了谢誉的首级挂在城门之上,又去祭了父母。

一切了结之后,心头一直压着的重担也算卸了下来,他却不知为何没有感觉到一丝快意,心中只有重重的茫然。亲人已逝,仇人已刃,他又该往何处去?

江南正是柳絮纷飞花满城的时节,一团白色绒絮恰好飘飘蕩蕩地落在肩头,裴少渊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自己初见那人之时,那直垂于地、流云般逶迤的雪色祭袍。

“裴少渊,本座知你非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不太习惯?没关係,总有一天你会习惯的,来日方长。”

“要么,活得比任何人都辉煌,要么,不如立刻去死。没有冥殿,就不会有本座的今日。”

“这回拿回去再不好好涂,本座就只能将你每日带在身边督促了。”

“本座果然没有看错人,所谓芝兰玉树,雪巅青松,哪里配得上少渊一分半毫?”

“本座记得天山的雪山鱼不错,肉嫩味鲜,只是离了雪水便难以存活。”

“师父总唸着『一川烟雨,满城风絮』,我却从未见过是如何景象。”

她最后说——

“早些回来。”

他怔怔看着那朵飘絮,唇角渐渐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这尘世纵然辽阔空蕩,也总有一地一人等他归去。

裴家公子翻身上马,朝西绝尘而去。

隐在暗处的十六、十七对视一眼,知道教主吩咐他们的那些话已经不需再说了。

又是一年一度的祭神之日,青山依旧,霞光温柔,金色的阳光穿过低低的流云,铺洒在匍匐于地的千百教众身上。

裴少渊一路纵马飞奔而来,到了祭坛前数百米时才猛然勒马停下,遥遥望向那高高的祭台之上,那个身着雪白祭袍的修长身影。

雪衣的乐师仍在弹奏彷彿来自远古的歌谣,白衣的教主双手悠然地笼于袖中,彷彿察觉到他的视线一般,含着极淡笑意一眼扫来,目光在触到他的视线后又多了三分笑意,慵懒而优雅,一如初见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