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戚泽(下)

戚泽的表情瞬间就不对了,那种神情是难以言喻的古怪,他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口出狂言的疯子。

语琪并不理会,只问自己最在意的问题,“所以,现在你是要反悔回去,还是留下来跟我一起?”

他沉默了片刻,只彆扭地答了一句,“我一向言而有信。”

语琪笑了笑,随意地一手插口袋一手拉着他走进了活动室,并用背部将门轻声合上。或许是最近过多的肢体接触已经让他产生了“免疫能力”,她拽住他的手臂时,他仅仅僵硬了片刻便放鬆了下来。

听到声音,许多患者都回过头来看两人,或茫然或兴奋或呆滞的目光都汇聚过来,好在他们只随意地瞥来一眼后便继续自己的事情了,原本喧闹的气氛只安静了一瞬便重新吵嚷起来。

戚泽像是一只竖起了背毛的猫,警惕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并且下意识地缩近了和语琪之间的距离。下一秒,她听到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些微的紧张,“你要知道,面前的这些人每一个都可能突然站起来泼你一身开水或者咬下你一块皮来。”

她并没有回过头看他,而是随意地环视了一圈室内,寻找可以加入的项目,“他们的病情现在很稳定,突然发病的情况只会偶尔发生,而一旦发生突发情况,我们和医生都会迅速採取行动制伏患者,你不用太过担心。”

戚泽也同她做着一样的行为——四处查看,只是和语琪不同,他浑身紧绷且无比警惕,配上颀长的身形,他尤其像非洲大陆上那些热衷于站岗放哨的猫鼬,“不用担心?你所谓的『偶尔发生』在仅仅一天之前就刚刚发生过。”

语琪无奈地看他一眼,率先朝一张空着的乒乓球桌走去,随手拿来两个拍子和一个球,抬眼去看他,“会打乒乓吗?不会的话我可以教你。”

他快速地勾了勾一边的唇角,露出典型的轻蔑表情,“你在质疑我的能力?”

此时此刻,他显然忘记了警惕周围,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球拍和球,绕到球桌另一边站好,以一种奥赛冠军的权威语气语速飞快地科普道:“一个高质量的发球,需要速度、旋转和落地的配合,这其中有许多技巧,比如要製造较强的旋转,你需要用球拍最合适的部位去触球……”

在他滔滔不绝且看起来十分专业的陈述下,语琪不免愣了愣,她原本以为他这样高智商的人在体育方面一定很弱,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不过既然他都这么乐于表现了,她也不能无动于衷,至少也要表达出一些讚赏之意。

在他的长篇大论稍作停顿的片刻,语琪抓紧机会插了一句话,“戚泽,你看起来对乒乓球非常擅长,这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戚泽得意地看她一眼,自以为不明显地抬了抬下巴,故作矜持地快速微笑了一下。

看着他那个怪模怪样的笑容,语琪沉默了两秒,紧接着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么我们这就开始?”

他挑了挑眉,“谁先发球?”

她的视线移到了已经躺在他手心的黄色小球上,默然片刻,“你先吧。”

“好吧,既然你坚持……”他以一种自以为十分优雅实则有些奇怪的姿势微微颔首,像是在向她致意,语琪不明所以,只好沉默地看着他。

谁知道他停顿了两秒,又朝她颔首,漆黑的眼底满含戚泽式的暗示意味,怀着一种複杂的心情,语琪试探性地学着他的样子轻轻颔首……其实在两人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成了整个活动室的焦点,所有患者都像是看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看着他们。

见她照做,戚泽眼中立刻现出讚赏之意,顿了顿,偏过身子,像十分专业的选手一样摆好了发球前的站姿,还不忘提醒她一句,“我要发球了,看好……”

虽然就算输了也没什么,但是语琪还是不希望输得太过惨烈,只好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动作。他握球的手往上抬起……然后猛然顿住。

她疑惑地抬眼去看他,却见他绷紧了脸部肌肉,颇为严肃地看着自己,“现在,我真的要发球了……”

“嗯。”

在她重新变得聚精会神的注视下,戚泽咬住下唇,然后猛地抛起球,一挥拍子……

球拍和球在空中交错而过……

戚泽皱了皱眉,像是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失败。他迅速瞥了一眼对面的语琪后,弯腰捡起滚到一旁的球,故作镇定道:“小小的失误,再来一次。”

刚才被他那一长串专业性叙述给蒙过去的语琪现在差不多知道事实是什么了,大概他曾经看过这方面的理论书籍或者技巧总结,以他的智商和记忆能力,把这些内容记下来再容易不过。

简单来说,在乒乓球这个领域,他或许是一个十分优秀的理论家,但绝对不是个实践家,估计七岁小男孩打得都比他好——至少人家不会连球都碰不到。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语琪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并不作声,而在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几乎所有的患者都在看着这边……

对面的戚泽则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成了众人目光的中心,像是跟乒乓球对上了似的,一次又一次地抛球、捡球、抛球、捡球……不知道是不是天才的小脑都特别萎缩,他的动作看起来极不协调,以至于到了第六次才堪堪打到球,但是根本没能过横网。

实在是惨不忍睹。

语琪乾咳一声,实在无法再看下去,“那个,要不我们去打牌吧?”

戚泽的脸色黑如锅底,面无表情地抬眼看她,捏着球拍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就像是捏着杀父仇人的脖子一般。

沉默了片刻,他冷淡地点了点头,同意了她的建议,并且将球拍还给她,同时低声道了一句:“这拍子有问题。”

语琪沉默了片刻,还是决定迴避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

于是,她若无其事地转向一旁的几名患者,“你们有不用的牌吗?”

从他们开始打乒乓球,那几位患者就以一种看精神病患者的眼神看着戚泽,尤其是他连续发了六次球的时候,他们的眼神就是“果然是精神病人”几个字的最佳诠释,儘管他们自己的精神也有些问题。

语琪在患者中的威信还算不错,而且不犯病的时候,很多患者的意识是很清醒的,所以她问了一句之后,便有个患者将散乱的扑克牌收拾了一下递给她,顺便低声问她:“那个是新来的?”

她顺着这个患者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戚泽的背影,他正被另一个患者缠着,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可能是戚泽来了之后就一直住在单人房不出来的缘故,很多患者都不认识他,只以为他是刚进来的。

随意跟那个患者聊了几句之后,语琪拿着牌朝戚泽走过去。

远远地便听到那个患者问他:“你看我这幅画怎么样?”

其实很多精神病人都很有意思,比如这一个,他经常在“娱疗”的时候一个人画画,不打扰别人也不用护士看着,算是非常让人省心的病人。但一旦完成了画作,麻烦事就来了,他会抓住每一个路过的人,逼迫他们发表一番评论,不让他满意的话就不让走。

如果他缠住的是别人,那么毫无疑问,倒霉的肯定是被缠住的那人,但如果被拉住的人是戚泽的话,谁更倒霉还真不好说。

说真的,语琪更同情这位患者,想也知道,在秀智商失败之后戚泽的心情会多糟糕,他这摆明了是撞在了枪口上,能听到好话才叫奇怪。

果然,戚泽烦躁地皱了皱眉,不耐地瞥他一眼,“什么怎么样?”

那人还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等同于找骂,仍得意扬扬道:“你应该看得出,我是个极为优秀的画家,无论是对色彩的把握还是对结构的体悟,都堪称完美。而这些特质,在这幅油画上体现得最为明显,是的,这幅《走廊尽头的洗手间》一定会成为我的代表作……”

“等一下,”戚泽快速地勾了一下唇,轻蔑地笑了一下,“油画?”他颇为欠扁地微微一笑,“你管这种连幼儿园三岁小孩的随手涂鸦都比不上的玩意儿叫油画?你真正明白什么叫油画吗?”

“我当然明白!我是个天才,我就是为油画而生的,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懂它!”

看到那位患者的情绪十分激动,语琪立刻上前,只是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戚泽就已经开始语速飞快地嘲讽道:“那么你告诉我摆在你手边的那一盒儿童蜡笔是干什么的?用来插你那愚蠢的鼻孔吗?真正的油画需要用到颜料、松节油、画笔、画刀、画布等,如果真的如你所说,用那种劣质的蜡笔在一张只够资格打草稿的白纸上胡乱画一通就算油画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从垃圾堆里随便拣出点烂鱼臭虾搅拌一下,你也可以算作一个世界一流的厨师了。”

语琪和那个患者同时陷入了难言的沉默,片刻之后,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凑到戚泽耳旁,“太刻薄了,你多少收敛一下。”说罢,她乾咳一声,转向那个患者,“别听他的,我就觉得你画得很好,非常……”她盯着那幅酷似儿童涂鸦的《走廊尽头的洗手间》看了足足三秒钟,才想出一个不那么有违良心的讚美词,“有创造性。”

说完后,她略有些心虚地迴避了那患者的目光,偏过头去看着戚泽,低声解释道:“画材简陋是我们资金不够的缘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或许是戚泽太过招人厌,那患者现在看语琪的眼神简直是俞伯牙看钟子期,颇有天上地下只此一个知音的意味。

“这不是画材的问题。”戚泽明显不打算放过他,冷冷地道:“真正的问题在于,他明显没有达到那个水平,还要来侮辱这门艺术,简直可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他怎么不画一幅《精神病院里的蠢货》?不用别人做模特了,他只要对着镜子来一幅自画像就足够了。”

见他越说越过分,语琪只得放弃刚才的柔化政策,缓缓肃起神色,“戚泽,艺术没有好坏对错,只有被人欣赏与不被人欣赏的区别,哪怕你再看不上的画作,或许也会有人真心觉得它是无价之宝,你不能这样简单地下断言。”

不知何时,这已经变成了两人间的讨论,那个患者抱着他的宝贝画纸茫然而无辜地坐在一旁,像是一个观看父母吵架的天真孩童,脸上满是不解的困惑神色。

“我承认你说得有些道理,仅仅限于那句『艺术没有好坏对错,只有被欣赏与不被欣赏的区别』这句。”戚泽多少收敛了一些趾高气扬和刻薄,神情和语气都软化了许多,只是仍满含不屑,“但是他那所谓的大作,就算是一个对艺术和绘画都毫无了解的普通人都可以看出,那跟三年级的小学生随手涂两笔的玩意儿是同一等级的。”

其实语琪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她更想问他为什么要和一个精神病患者斤斤计较,但出于种种考虑,她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沉默了片刻,她缓缓道:“戚泽,你还记不记得你跟我说过,那些所谓的正常人将自己认为对的强加到别人身上,这样的行为不但野蛮而且粗暴?”

他略带诧异地看她一眼,像是发现了一只会爬树的狗,“我没有想到,你的记忆力还算不错。”

“谢谢。”语琪看他一眼,缓和了一下面部表情,“那么,或许你现在对他的这些评价,在某些程度上就像是你自己所说的一样,将自己认为是对的强加到他的身上,你觉得呢?”

戚泽皱起眉,“你把我和他相提并论?他们觉得我奇怪是因为我的智商和思维对他们而言是永远到达不了的峰巅,而他,他顶多就是一个精神病。” 他顿了顿,刻薄地挑了挑眉,“不,既然他已经在这里了,那么很显然,他就是个精神病。”

语琪沉默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而被黑了个底朝天的那人却丝毫没有觉得尴尬,捧着他的画凑了过来,兴致勃勃地问她:“你觉得我这画值多少钱,能不能卖到十万块?”

对面的戚泽嘲讽地勾了勾唇,“你倒贴十元都不一定有人愿意要。”

“你们两个,都少说两句。”语琪头疼地将那个患者按到一旁的座位上,然后拉过戚泽绕过两张桌子在角落里坐下。

她从来都知道他只是嘴巴坏但心不坏,但是有时候从他嘴里冒出的话实在是太欠揍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毫无疑问他会得罪身边的所有人,就算仅仅是作为普通朋友,也有对他进行劝说的义务。

语琪斟酌了片刻,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问:“从你记事起到现在,有没有人曾用一些不好的词形容你,比如奇怪的家伙或者……精神病?”

戚泽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缓缓移开了视线,故作无所谓地撇了撇唇角,“嗯,神经病、怪胎、疯子、变态……从小到大就是这些词,毫无新意。反正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个孤僻古怪脑子有问题的家伙。”顿了顿,他冷淡地勾了勾唇,“这就是人类,一旦出现了他们无法理解的事或人,不会去反思自己,只会否定他人。”

儘管他的语气十分轻描淡写,但语琪还是有些心软,原本还带着些严肃的语气不知不觉地便放柔了,“无论如何,听到这样的话都不好受,对不对?他的确是这里的病人,但是当面这样称呼他也是不礼貌的。”她温和地道,“比如那些曾经这样说过你的人,就很无礼。”

戚泽抬起眼来同她四目对接,漆黑的瞳仁乌沉沉一片,没有多少感情波动,但是不知为何,语琪还是觉得这个眼神有些像是受了伤的动物,带着一种并不声张的、深藏的、沉默的委屈,就像是无缘无故被人欺负了的大型犬,无力地耷拉着双耳,尾巴低垂着蹲坐在你面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低落的气息,让人特别想在他脑袋上安慰地轻轻抚摸几下。

他并不作声,盯着她看了许久才缓缓道:“他们憎恨我远高于他们的智商。”顿了顿,又语带刻薄地开口:“当然,我也憎恨他们非比寻常的愚蠢。”

语琪轻声劝道:“或许他们只是不理解你的世界,就像你不能理解那个患者的世界,但无论能否理解,至少都该给予对方尊重。”

戚泽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迟钝地道:“所以……你说了这么多,意思是要我尊重他?”

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看着他道:“你看过他的病历,但应该不知道他家里具体的情况。他被送来的那年才十八岁,刚刚被美院录取,但由于母亲病重,家里的所有积蓄都付了医药费,他父亲为了凑齐供他上大学的钱只有四处借债,同时自己一天打几份工。而这样过了半个月后,他父亲便因过于劳累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母亲本就病重,没拖几天也去了。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年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一夜之间便疯了。若不是他姑姑还算有钱,将他送来了这里,或许他现在便是在街上乞讨的流浪汉了。”

她说完之后,戚泽沉默了许久,漆黑的瞳仁中翻涌着複杂的情绪。片刻之后,他猛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去跟那个患者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从他手中拿过那张画纸,捡起桌上那刚刚被他称为“儿童蜡笔”的东西开始低头修改起那幅《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语琪往后靠了靠,窝在座椅中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

大约十五分钟之后,戚泽将修过的画交还给他,郑重其事地又嘱咐了几句,才起身走回来。

“你刚才跟他说了什么?”语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个患者,“你往这走的时候,他一直茫然地看着你的背影。”

戚泽没有作声,脸上浮现出几丝尴尬的神色,十分生硬地从她手中抢过扑克牌,面无表情地道:“我们只有两个人,玩什么?二十四点?”

“你竟然知道二十四点?”她笑了笑,并不被他拐走话题,“你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戚泽抬眼看了她片刻后移开了视线,略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我说他画得很好,如果以后每天坚持画一定会有进步……”

他还未说完,语琪已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够了之后,将桌上摆着的一盘点心推向他,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做得不错,你的奖励。”

戚泽低头看了看那碟小点心,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她忍笑道:“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你越来越可爱了。”她顿了顿,挑了挑眉,“我以为你最多会过去道个歉,原来你比我想像中还要心软。”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缓缓地垂下视线,“不是心软,只是觉得你说得有些道理。比起他来,我要幸运得多。”

语琪闻言,不动声色地直起了上身,以为他下一句就是“至少你懂我”这样的句子,谁想到他的下一句却和她半点关係都没有。

“至少,我遇到了一个能够理解我的教授。”他罕见地在提到一个人时没有露出半分轻蔑的神色,眼中反而带着全然的敬重。

这是他第一次跟她提到在国外的事情,所以语琪听得格外认真。

她第一次听到他堆了一个以上的褒义词在同一个人身上,据说这位地质灾害方面的权威学者大方、和蔼、有学问,并且是那些美国人中少数具有英国人的气质和教养的——他会这样夸人而不含半丝嘲讽实在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

语琪对此颇感兴趣,若是能学会那教授的一星半点,对完成任务肯定有好处。

如果说戚泽也会有崇拜的人的话,那么这位教授肯定是唯一的一位。

事实上,在他的描述之下,就连语琪也很难不起崇拜之心。作为一位国际知名的学者,他在学术上的造诣十分深厚,除此之外,他还十分博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对各地的风俗和趣闻轶事也了如指掌。在这一点上,戚泽倒的确像是他的得意弟子。

与戚泽不同的是,他幽默、风趣,并且亲切,为人随和,丝毫没有架子——似乎戚泽只在讽刺人这方面学到了他的幽默感。

戚泽并没有提到为何这个教授对他而言如此特别,但是语琪多少能够猜到。如果在所有人都疏远你排挤你的时候,有个堪称完美的长辈提点你,栽培你,表示出对你的重视,视你为得意弟子,即使是戚泽也不免产生“士为知己者死”的心理。

听他讲完之后,语琪半眯着眼睛,试探性地道:“既然你的教授这么好,你为什么突然回国了?”

戚泽沉默地垂下了眼,定定地盯着他手中的扑克牌,修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牌面摩挲,黑沉沉的瞳仁彷彿幽暗的深海,深不见底。

“戚泽?”

他嗯了一声,却并不作声。

就算是个傻子也看得出来他不想回答了,语琪也识趣地不再多问。

但是心里有个直觉告诉她,戚泽患病的原因,应该就跟他突然回国的原因有关,而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其中一定有那个教授的因素在里面。

那天之后,语琪经常隔三岔五地抓着他去“娱疗”,一方面是觉得他整日待在那个病房之中太闷,另一方面是想让他多跟人接触,也算是在某种程度上进行心理社交治疗。

不过戚泽不愧是戚泽,没去几次就成功地用那张毒嘴得罪了一大片人,搞得语琪再也不敢带他去活动室了,她怕一个不注意他就被患者们联合起来殴打致死。这不是说笑,那些患者现在看他的目光就像是看着仇人,恨不得把他装麻袋里用砍刀狠狠剁成肉泥。

吸引仇恨的功力高到如此地步,她真心佩服他。

戚泽恢复了他那如同穴居生物一般的生活后,语琪除了每天过去跟他聊几句,就是有事没事去戚炘医生那儿晃一圈。

她这样做的目的自然不是打算换个人物攻略,更不是想要在男女主之间横插一脚,而是隐隐觉得戚泽的病因大概就是在美国时种下的。而她在所得到的资料中找不到这方面的信息,只好去找戚炘,明里暗里示意他去查一下当年的情况。

当语琪把自己的想法跟戚炘说了一下之后,这个温和的年轻医生很是感动,十分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他只是想让她多照看戚泽一些,却没想到她对此这么上心,然后又替戚泽感谢了她一番。

语琪只好微笑着跟他客气,两人一番客套之后,戚炘才说到正题上。

其实当年他也想过这个问题,多方打听之下,也知道戚泽回国前所遇到的一些事情,但是却也没有什么事特殊到会引发妄想症的。即使如此,他还是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跟语琪简单说了一下。

一些比较琐碎的事情她听过便排除了,而有一件事让她的印象无比深刻。

这事要从头说起:戚泽从布朗大学毕业后便被他一直崇拜的安德森教授聘为了助手,去了他所负责的研究所工作,平时除了进行一些科研项目之外,偶尔也会作为地质灾害方面的专家被召集到有可能发生地震的地区紧急商讨应对措施。

有一次,他们被请到不断发生小型地震的Z地区做预测分析,同其他权威专家详细讨论之后得出了结论:这些小型地震没有危险,潜在的毁灭性能量已经通过这种小震被释放了,所以人们不必恐慌。

事实上,Z地区正好处于地震带,常有一些常规的地震活动,如果每次小地震发生时专家都发出地震警告,毫无疑问会产生太多的假警告和不必要的恐慌,所以他们得出“没有危险,不必恐慌”的结论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但不幸的是,仅仅在结论公布一週后,Z地区就爆发了6.8级地震。

由于没能给出準确的预测,导致大量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那次参与讨论的专家都被控告犯有过失杀人罪,被判向地震倖存者支付巨额赔款,后来由于科学界的众多学者发表公开信谴责这一控告行为的荒谬,控告最终被撤销了。

虽然这件事的确会给当时参与讨论的专家带来巨大的压力,但是戚炘认为这还不至于让戚泽产生精神问题,毕竟他当时只是作为安德森教授的助手参加的,不需要承担太多责任。

戚炘的分析似乎是正确的,语琪沉默了片刻后,下意识地询问了下安德森教授在那次事件后的境况。

戚炘说他很快便退休了,研究所不久后解散了,所以按理来讲,戚泽回国是十分合理的。

看来此事暂时找不出其他头绪了,语琪刚想起身告辞,戚炘便朝她微微一笑,颇为真诚地道:“顾护士,这些日子多谢你对他的照顾。说来惭愧,我这个当弟弟的每週陪他的时间却还比不上你……”

若只有前面半句,语琪还可以客气一下,但加上了后面一句,她便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只好不作声,以不变应万变地照常微笑。

“其实之前他的精神状态很差,经常无法入睡,情绪焦躁,食慾不振。我一直很担心他,但他拒绝配合任何治疗,除了不停地开药我无法可施。作为一个精神科医生,却无法减缓亲哥哥的病情,我实在是太过无能了。”戚炘无奈而温和地浅笑,黑框眼镜后那双眸子带着浅浅的无奈和担忧,虽然是在谈论自己的哥哥,他的语气却更像是一个总爱操心的慈父。

语琪默然片刻,不由得轻声安慰道:“他现在好多了,至少没有再长期失眠。”她顿了顿,微笑着调侃道:“上次他还把我口袋里藏着的零食给摸走了,看样子也不像是食慾不振。”

比起哥哥,戚炘显然是一个很容易逗乐的人,他笑着摇摇头,“我都有些嫉妒你了,顾护士,自从我跟陌陌交往之后,他跟我就疏远了。现在听你一说,我都觉得比起我来,他跟你的感情更好。”

说是这样说,但是怎么可能?她只来了两个月不到,而他们却是亲兄弟,一同长大,血浓于水,就算从表面上看现在戚泽更亲近她一些,但是十多年的兄弟情谊不是说笑的。戚泽对他态度冷淡,只是出于对夏陌陌的怀疑吗?或许还包括由于不被信任而生闷气闹脾气的因素在里面。用一个很俗气的例子来说吧,就是如果有一天她和戚炘同时掉到水里,戚泽肯定毫不犹豫地去救戚炘,等到把他弟弟拖上岸了,说不定还要犹豫一番是否要冒着生命危险下去救她。

“对了,我在值班表上看到明晚你值班。”戚炘忽然问道,“不回家过吗?”

语琪疑惑他为什么问起这个,突然想起明天是中秋节,院里只留了一半的医护人员值班。她笑笑,按照顾语琪的身份资料回答道:“老家在外地,就算放假也无事可干,不如成全别人。”她顿了顿,又笑眯眯地加了一句,“我还能多拿些加班费。”

戚炘点点头,微笑道:“我明天不能留下来加班,还好你在,可以陪陪他。”

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团圆佳节,一家人自然要在一起吃个团圆饭,即使是这里的患者,能接回家的,家人也都会把他们接回家一起过节。只是听戚炘这话的意思,却像是要把戚泽留在这里,语琪颇不解地看着他,“他不跟你回家吗?”

对面的年轻医生无奈地耸了耸肩,“他不愿意。因为陌陌的事情,他一直在跟我赌气,就算是春节也不回来过,就因为这个,这么多年我们一家人从来没有聚在一起过。”

这的确是那个幼稚的家伙会做出来的事情,她点点头表示明白。

只是,他在这种本该合家团圆的节日里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里,就不觉得寂寞吗?

虽然这么想,语琪却也没有开口说什么“我帮你劝劝他”之类的蠢话,她很清楚自己对他的影响力还达不到那个程度。戚泽那个蠢货很显然把这个当作要挟戚炘离开夏陌陌的手段。她可以成功劝他去活动室进行“娱疗”,却不可能成功地劝服他停止对付夏陌陌。不过话说回来,戚泽就像是玄幻小说中被拔掉了情丝的人一样,以他的情商,能不能理解团圆的意义还不一定呢,说不定他根本不会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孤寂忧伤,反正她很难想像戚泽也会有寂寞如雪的心情。

无论如何,中秋节还是如期到来了。

手机不停地振动,一条又一条祝福短信如同千军万马般挤了进来,但打开一看,都是内容差不多的群发短信,冷冰冰的黑色字体,感觉不到什么温暖——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她根本不是真正的顾语琪,所以这些短信对她产生不了什么影响。不过比起连手机都不能用的戚泽来,她能收到祝福短信也算是挺幸福的了。

将手头的工作差不多了结后,语琪在走廊里巡视了一圈,见留下的患者都安静地上床休息了,便拎了戚炘留下来的一盒月饼去找戚泽。

她本来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冷豔高贵地拿本地质方面的学术期刊,凭藉他那远超常人的智商畅游在那无人能懂的知识海洋之中,但反常的是,开门进去的时候,她发现他整个人陷在层层叠叠的白色棉被中,正睁着眼看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语琪走过去,抬头看了看上面,又低头看向他,似笑非笑道:“天花板很好看?”

她本以为他至少会窘迫一下,但是他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冷静地道:“你知道天花板效应吗?”

完全没有料到会得到这种回答的语琪很是一愣,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他哼笑一声,懒懒地抬眼看她,虽然是仰头的姿势,但由他做来却像是高高在上的俯视,满含着神祇俯视愚蠢凡人的优越感。

这种熟悉的感觉一来,语琪便知道戚教授又要进行友情科普讲座了,于是熟练地端出面无表情的姿态来看他。

果然,下一秒,他便语速飞快地指点道:“在心理学範畴中,天花板效应是指实验中常常会遇到的因变量水平趋于完美的现象,由于反应指标的量程不够大,而造成反应停留在指标量表的最顶端,从而使指标的有效性遭受损失。”

语琪从来都觉得自己的理解能力和领悟能力都算是顶尖的,但是此时此刻,她却听得云里雾里,沉默了片刻,她快速扯起嘴角微笑了一下,以一副我明白了的口吻感慨道:“原来是这样啊!”

“你懂了?”他斜睨她,以一副显而易见的怀疑表情。

她移开视线,底气略不足地道:“很简单啊……”

他用一种“我知道你在说谎你这个骗子你瞒不过我”的神情看着她,表情严肃得像是教导主任看逃课的学生。

即使是语琪,在这样强烈的谴责目光下也不由得乾咳一声,看着他讪笑道:“我带了月饼来。”

这种带着谄媚的贿赂行为并没有得到转移话题的良好效果,他连一眼都没有施捨给她手中包装精緻的月饼,只盯着她逼问:“既然你认为很简单,那么你来说一下,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嘴角的弧度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影后语琪便恢复了一脸的灿烂微笑,圆滑无比地回道:“我有了一些思路,但暂时没想到完整的解决方案。”她顿了顿,又促狭地加了一句:“那么戚教授您屈尊来指导一下我这根朽木?”

其实,按照往常的惯例,在他秀智商之前她决不会如此地捧场,不转身就走已经算很好了。今天看着可怜的戚泽小朋友被孤零零地丢在这里没人陪,她才决定顺从他的心意卖一下蠢,当一回衬托红花的绿叶,做一次陪衬天才的蠢蛋。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戚泽是一个很好取悦的人,在她半真半假地来了这一句之后,他就像是被梳顺了毛的猫一般,得意而高傲地瞥她一眼,故作矜持地微微颔首,颇为耐心地解释道:“既然天花板效应阻碍了因变量对自变量效果的準确反映,在选择反应指标时应努力避免。而通常的方法则是:尝试着先通过实验设计去避免极端的反应,再试着通过测试少量的先期被试来考查他们对任务操作的反应情况。如果被试的反应接近指标量程的顶端或底端,那么实验任务就需修正。”他停顿了片刻,以一种苛刻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番,发现她似乎并没有听懂,于是快速地勾了下一边的唇角,轻蔑而傲慢地一笑,“既然你还是不懂,那我就举个例子,比如……”

语琪已经很努力地保持沉默,颇给面子地听他说完这一长串令人昏昏欲睡的学术理论,听他似乎又要开始长篇大论,连忙开口打断道:“戚泽!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月亮特别圆?”

比起刚才的月饼,还是这个话题成功地引开了他的注意力,只不过似乎是以牺牲她的智商为代价的——这次就连常识无能星人戚泽都有资格来刻薄地评论一句,“今天是中秋节,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她默然片刻,面无表情地採取一贯的战略道:“是啊,我才意识到这一点呢。”

戚泽的表情立刻凝住了,他略带诧异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猩猩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我刚才其实是在跟你开玩笑,原来你真的才意识到?”

语琪看了他许久,才勉强憋出一句话来,由于精神上的疲惫,她的声音也显得无比乾涩,“其实,我刚才也在跟你开玩笑。” 她顿了顿,扯起脸皮迅速微笑了一下来证明这句话的可信度。

他看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不,或许是有的,只是变化十分微小。用刚才的例子解释,就是他的神情从看“动物园里跑出来的猩猩”变成了看“明明是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却还要把自己伪装成家猫的蠢猩猩”。

语琪只觉得自己的面部肌肉似乎越来越退化了,现在它们根本拼凑不出任何一个表情来,只能以一片空白的神情看着他。片刻之后,她在他坚持的目光下认输地垂下眼睛,违心地胡扯道:“好吧,其实我真的没有意识到,”顿了顿,她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谢谢你的提醒。”

戚教授满意了,所以放过了她,选择了另一个话题,“戚炘呢?”

语琪一愣,下意识地便道:“他回家过节了啊,怎么了?”

话刚出口,戚泽的脸色便沉了下来,整个人的气息也瞬间变得阴沉起来,就像是原本多云的天空在短短一瞬间变成了雷阵雨。

语琪此时此刻才意识到,他刚才没有看期刊也没有看窗外,只发呆似的盯着天花板或许是在等一个人,他在等那个人过来,等他说一句“我们回家吧”,或者,就算他不会放弃夏陌陌,也应该说一句“中秋节快乐”的。

虽然被邀请回家过节时选择拒绝和没有被邀请终究指向同一个结果,但是两者却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代表着有人一直在等你,而后者代表着你无处可去。

就在语琪张了张嘴,準备说些什么安慰他的时候,戚泽却迅速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神色,淡淡地别过脸去,似乎并不在意地嗯了一声,语调平静到有些冷漠的地步。

月光清冷如水,淡薄地洒在他的侧脸上,映衬得他的面容像是薄冰一般冷峻清逸,只有那紧抿的唇线透露出了一些他的真实情绪。

语琪不知为何有些心软,她看了他片刻,迟疑地道:“需要一个拥抱吗?”

戚泽微微偏过头来,以一种明显带着挑剔的神色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挑了挑眉,“你干吗,在演《泰坦尼克号》?”

之前语琪怕他害羞,这才主动地张开了双臂,谁知道一番好心却被他当成驴肝肺,一时间,刚刚生出的同情和母性情结烟消云散,她没好气地道:“往里面挪点儿,给我腾个位置出来。”

他带着莫名其妙的神色看了她一眼,但还是听话地抱着被子往里面挪了挪,同时不忘给她添堵,“抓到院领导不在的时机你就偷懒,当初还好意思说什么你的职业素养是值得信赖的,我应该立刻给你们院长写封举报信。”

“我需要提醒你一件事,戚泽,由于之前你频繁地往院长办公室写信,他烦不胜烦之下命令所有医护人员都不准向你提供任何纸笔。”语琪侧身在床沿坐下,以一种戚泽式的语气刻薄地指出这一点。

他沉默了许久,才终于憋出一句,“我没有允许你学我说话。”

这样幼稚的反击之下,语琪也生不出什么再跟他对着干的动力了,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终究还是张开双臂环抱住了他,抬手在他背上安慰般地轻轻拍了两下。

然而,戚泽却像是被歹人挟持了的黄花闺女,下意识地挣扎起来,挣脱她之后,整个人猛地往后弹开,就像是被刺激到的兔子或是猫猫狗狗。

有了前几次的接触,语琪本以为他不会有太大的反应的,所以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他往后一仰,就这样从床上摔了下去。好在床本来就是固定在地上的,高度几乎等于零,所以他并没有受什么伤,就是有些丢面子。

相处了这么久,很容易看出他对自身形象还是很注重的,所以很少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刻。看到他黑髮凌乱、衣衫不整地从地上坐起来,语琪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最终哧的一声笑喷了出来。

儘管她迅速别过了脸去并摀住了嘴,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掩饰,也在最快的时间内平静了下来,但当她回过头时,重新回到自己位置上的戚泽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对了。

怎么形容那种眼神呢?就是“你害我出丑”的恼怒和“你知道得太多了必须去死”的阴沉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不适的目光。

乾咳了一声,语琪若无其事地低头帮他将有些乱的袖口理了理——虽然他立刻就抽回了手,避开了她的指尖。

就在她试图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戚泽却满脸阴郁地开了口,声音阴沉得像是恐怖片的配音,“你最好对刚才的突然袭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你将为你的行为被我永久地列入禁止来往名单之中。”

“那不是什么突然袭击,”她无奈的同时又颇感无辜,“我记得我问过你是否需要一个拥抱。”

他恼怒地瞪了她一眼,“我也记得我没有允许你的请求!”

语琪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后,无奈而认真地开口解释:“我真的是无意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些安慰,”她顿了顿,放缓了声音补充道:“就像你以前曾经安慰我的那样。”

大概是想到了之前的一些事,他的神情缓和了许多,只是脸皮仍绷得死紧,面无表情地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需要你的安慰?”

很好,她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死要面子的硬嘴鸭是肯定绝对一定不会承认他需要安慰的。

她无所谓地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或许是在某些人因为他弟弟没有出现而皱着眉头露出没喝到奶的可怜婴儿的表情的时候?”

戚泽皱着眉移开视线,“我没有。”顿了顿,又像是还觉得不够,加了一句:“他来不来都无所谓,我根本不在乎。”

“嗯,真可惜!我的安慰应该给更需要的人。”她装模作样地感慨,“比起你来,他们似乎更需要我的拥抱。”

戚泽仍旧没有看她,盯着一旁的窗户冷淡地道:“是吗?那你去啊。”

语琪忍不住勾起了唇角,抬起手想拍拍他的肩,却又在最后一秒顿住,迟疑地看向他,“那个,现在可以碰你吗?”

他皱皱眉,往远处挪了挪,无声地表示了拒绝的意思。

“好吧。”她收回手,安静了一会儿后,看着他的后脑勺开口:“不知道这样说会不会让你感觉好一些?”

他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回头看她一眼后又移开了视线,“你可以试试看。”

语琪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的反应,沉默片刻后终于找回了些感觉,硬着头皮道:“你看,当初我觉得很难过的时候,你才给了我一床棉被。”

“那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被子借给别人。”他闷声强调这一点,并且回过头瞪了她一眼,“你应该感到荣幸。”

看她无动于衷,他有些恼怒地回过神来,语速飞快地道:“原本那被子上只有我的味道,但当你用过它之后那上面就混杂了你的气息。”他的语气像是在抱怨自己的领地被他人侵佔了一样,“你知道那天晚上我把被子摊开来晾了整整三个小时才让你的味道从上面散尽吗?”

“我不知道。”

“是啊,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一脸“我为你承受这么多痛苦你却毫无所知”的埋怨神情。

语琪莫名其妙地承受着这样的目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或许有件事会让你觉得好过些。”不等他开口插话,她连忙继续道:“你看,那时候我被开水烫伤你也不过给了我一个拥抱,但是现在甚至不用你开口,我就主动给了你一个。”这话说出口她都觉得脸红,简直毫无说服力。

但奇蹟般的是,这种一看就站不住脚的逻辑竟然被他接受了。

戚泽一脸恍然地看着她,迟疑地道:“你说得好像有些道理。”

语琪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讪讪一笑。

那一边的戚泽却像是觉得佔了什么便宜一般地眯了眯眼睛,矜持地收了收下巴,“很好,我决定原谅你。”

“谢谢。”她挑了挑眉,顺手将放在一旁的月饼盒提了过来,“我带了月饼来,你要吃吗?”

他挑了挑眉,目光轻描淡写地落在那包装精緻的盒子上,习惯性地开始秀博学,“据史料记载,早在殷、周时期,江浙一带就有一种纪念太师闻仲的边薄心厚的 『太师饼』,而这就是月饼的『始祖』。汉代张骞出使西域时,引进芝麻、胡桃,为月饼的製作增添了辅料,这时便出现了以胡桃仁为馅的圆形饼,名曰『胡饼』。”

语琪愣愣地看着他,“你从哪儿知道的?”

戚泽不耐烦地瞥她一眼,“当你缺乏常识的时候,你不应该觉得别人跟你一样也缺乏常识。”

问题是这不是常识。

她讪笑,熟练地拍马屁,“我只是惊讶于你对历史的了解,我以为你只知道一些偏理科的知识。”

“当然,你会产生这种错误的认知是有理由的,”戚泽彷彿被顺舒服毛的猫一般高傲地斜睨了她一眼,自以为隐秘地勾了勾唇,轻飘飘地道:“大部分人要在一个领域中做到精通就需要耗去一辈子的时间,而极少数的人……”他怪异地停顿了一下,又用那种满含戚泽式暗示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拖长了语调道:“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精通各门学科,并且通晓各个领域的知识……”

在他满脸都写着“我就是那种人”的神情下,语琪不得不开口道:“那么,你一定是那极少数人了。”

戚泽矜持地微笑了一下,并且带着一种含着优越感的同情从上而下看了她一眼,温和地道:“虽然以你的资质注定只能成为那大部分人,但是值得庆幸的是……”他停顿了片刻,直到她挑了挑眉看向自己后才慢吞吞地说出后面半句话,“在你平凡、普通又乏味的人生中,认识了一个即使在那极小一部分的天才之中也显得无比突出的人……”

毫无疑问,他说的那个人肯定是他自己,语琪已经不想再附和一次了,于是低下头装作去拆月饼盒,并试图转移话题,“要吃月饼吗?”

或许是炫耀行为被突兀地打断了,戚泽显得尤为焦躁,他狠狠地皱了皱眉,以一种颇为严厉的语气指责道:“你难道不知道,随意打断别人的话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吗?”他顿了顿,挑了挑眉,“你的父母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谁的父母都不会比你父母做得更差。”她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然后迅速地抬头微笑了一下,将一个月饼递到他面前。

戚泽嫌弃地低头看了一眼,以一种颇为刻薄的语调道:“我讨厌月饼。”

“为什么?”

显然,这次转移话题的目的成功了,他滔滔不绝地开始抱怨:“首先,它是愚蠢的圆形;其次,它甜得几乎让人的牙齿断掉;第三,它的颜色跟排泄物一眼难看;第四……”

语琪无奈地道:“可是有的月饼不是甜的啊。”

“哦,是吗?”戚泽诧异地睁大眼睛。

她早已习惯了他常识的严重缺乏,颇有耐心地点点头,“比如五仁月饼就不是甜的啊。”

他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就在语琪略感欣慰的时候却又加了一句:“那只会让月饼变得更加令人厌恶。”

“……”

“对了,你为什么在这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地挑了挑眉,“今天不是愚蠢的中秋节吗,为什么你们院长不给你放假?”

语琪好脾气地笑了笑,“总要有人上班啊,还有几个护士今天也跟我一样不放假啊。”

“那她们在哪里?”

“除了在走廊上巡视的一个人以外,另外三个应该在看央视的中秋晚会吧。”

戚泽点了点头,继而好奇地盯着她看,“那你为什么不跟她们一起看?” 他顿了顿,推己及人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你讨厌她们?并且她们也讨厌你?”

“……”

“可怜的女孩。”他表示同情地伸出手,轻拍了下她的肩膀,“虽然你的智商并不算太高,但也的确足以对她们造成威胁了,她们讨厌你是很正常的。”

“其实,”语琪颇感无语,“我们相处得还算不错。”

戚泽诧异地挑了挑眉,“你不是一直跟那些护士不合吗?”

“没有啊。”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听谁说的?”

“我像是会轻信别人的人吗?我只信任我自己的推测。”他皱了皱眉,“可是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你每天不跟同事待在一起而往这里跑……等一下!”

“嗯?”

他满含怀疑地盯着她,缓缓开口道:“你不会是……”他顿了顿,挑了下眉,“喜欢我吧?”

一时间,语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如果答得不好还不如不答,幸运的是,此时她正好撕开一块月饼的包装,于是想也未想,将月饼拿出来猛地塞进他的嘴里。

见他狼狈地咳嗽起来,她忍不住笑了笑,慢条斯理地低下头去整理月饼盒,“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戚泽好不容易才清理了口中的月饼,瞪着她看了片刻,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赌气地一翻身将被子盖上,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她思索了片刻,平静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露在外面的后脖颈,“刚才你问我是不是喜欢你,对吧?”

他猛地避开她的手,烦躁地往前挪了挪,伸出手用被子将自己裹得更紧了。

语琪笑了一下,不紧不慢地伸出手隔着被子挠了挠他的腰侧,效果显着,他立刻绷紧了身体,像是触电般躲了开去,同时整个人也探出了被子外。

她冷静地对上他带着愤怒的目光,微微一笑,“那么,你希望答案是哪个?”

估计是被她惹恼了,他抬起下巴,以一种刻薄的语调和飞快的语速道:“我希望?我希望你立刻离开这个房间然后永远别回来!”

其实,这种时候是真正可以检验出一个人的涵养的时刻,有的平时看起来颇有风度的人很可能在生气后变得像是疯狗一样,而真正有教养的人即使再生气都不会让对方太过难堪。显然戚泽达不到绅士的等级,但就以普通人吵架的等级而言,平时堪称刻薄无比的戚泽此刻还算是比较有风度的,就算是气话也没带半个髒字,他用的还是“立刻离开”而不是“滚”。

所以语琪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经历过太多,戚泽这种程度的生气就像是小孩子生气的程度,她其实完全可以一笑置之,并不理会。

但是不在意归不在意,却不能表现得太过无所谓。在这种时候你可以不跟对方一般见识,但是必须让他知道你不喜欢被这样对待,或许容忍一次没有问题,但次数多了他便会习惯对你发脾气。

“你确定?”语琪微微眯起眼,压低了嗓音道:“如果你接下来保持安静,我可以当作没有听到你刚才的那句话……” 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道:“否则我真的会如你所愿。”

戚泽冷淡地看着她,清秀的面容像是由薄冰雕成一般,“我已经说出口的话,就不会再收回。”

她点点头,缓缓站起身看了他片刻,颇为优雅地微笑了一下,“那么,再见。”说罢,她将月饼盒轻轻放在他身边,转身朝外面走去。

在将门打开的前一秒,语琪停顿了片刻,微微回过头去,和他望过来的目光恰好对上。

“有句话忘了说。”她迎着他不带情绪的视线平静地道,“中秋节快乐。”

那天之后,语琪便真的没有再主动找过他,就算是由于工作要进他的房间,她也全部跟同事对调,完完全全地“如他所愿”。

三天之后,她如常地在走廊中巡视,经过戚泽的房门时,原本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一个颀长消瘦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正正好好堵在了她的面前。

由于身材瘦削,他显得格外颀长。当他一言不发地站在你面前时,就像是一株静静矗立在深夜中的冷杉,高挑、挺拔、冷峻,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儘管你知道他的内在是怎样的,儘管他或许连这里的一个女护士都打不过。

从出场效果来看,他无疑是成功的,手段直追三流言情小说中那些酷帅拽的男主角,但如果细究一下的话就是另一种结果了。比如,他是怎么算準时间在她经过的时候走出来的;比如这种级别的房间门只有护士用钥匙才能打开,而他是怎么自己打开了的;比如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的原因或许是他想不出好的开场白……

语琪沉默着看了他片刻,挑了挑眉后朝他伸出手,“把你从护士口袋里摸走的钥匙交出来。”

戚泽的瞳孔一瞬间放大了,“你怎么知道?”说完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露馅了,连忙乾咳一声,装糊涂道:“什么钥匙?”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能摸走我口袋里的点心,就能摸走她们的钥匙。用你的话来说,这是很简单的推理。好了,把钥匙交出来,不要逼我自己搜。”

他皱了皱眉,别过脸去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类似于“我太大意了”的话,又转回头来略带不满地看着她,“我必须得告诉你,在别人面前炫耀智商是一件很让人反感的事情,”顿了顿,又得意地加了一句:“尤其是当你对面的人的智商远远高于你的时候。”

比起搞不清楚状况的他,语琪很清楚现在必须保持一种“仍在冷战中”的姿态,所以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应他,而是冷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对视了片刻之后,他终于妥协了,“好吧,我给你。不过你要明白,这是看在我们的交情上,而不是因为我认输了。”说罢,他不情不愿地蹲下身,从鞋子的脚后跟处摸出一串钥匙来。

语琪很难不对这串钥匙露出嫌弃之色,她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收回手,“下次见到她的时候,别忘了把钥匙还给她。”

戚泽一怔,缓缓收回手的同时还嘟囔了一句女人真是善变。

语琪并不理会他,而是低头将病历翻得哗哗响,“有话就快点说,我还有事。”

“作为护士,你就是这样对待病人的?”他挑了挑眉,颇为不满地道:“你知道就凭你现在的态度,我就可以向你的领导投诉你吗?”

她无奈地抬起头,朝他迅速而完美地微笑了一下,“那么戚先生您想说什么呢?”

“收起你那虚伪的笑容,”他嫌弃地皱起眉,“那让我浑身不舒服。”

语琪皱了皱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算了,你还是笑一笑,每当你摆出这种表情的时候都会让我想起一个总是板着脸的高中教导主任。”

“戚泽,你有没有发现你今天的废话特别多?”

他诧异地挑了挑眉,“有吗?可是我每天都是这样啊。”

见她不说话,他略带得意地道:“你看,仅仅三天没见我,你的忍耐能力就下降得这样快……”

语琪似笑非笑地抱着双臂看向他,以一种戚泽式的权威语气道:“不,以前你的啰唆和废话并没有给人一种你在转移话题的感觉。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说过我没有允许你学我说话……”

“你再不说我就走了,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

此话一出,他立刻紧张了起来,甚至有几分手足无措——这事发生在他身上实在是太罕见了,即使是语琪也不免诧异地挑了挑眉——他此时此刻就像是在课堂上被点名回答问题的小学生,还是被刻薄的老师刻意为难的小学生。

“呃,”他明显地踌躇着,似乎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但即使如此,他说出的话仍是带着满满的戚泽式傲慢,“我打算给你一个跟我和好的机会。”

语琪歪了歪头看着他,以一种满含提示性的语气道:“所以,你不是来为你上次的无礼行为道歉的?”

他皱起眉,沉默了片刻之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艰难地道:“好吧,如果这样会让你好过一些的话。我承认我当时的话可能会伤害你的感情。”就在语琪以为他突然开窍了或者情商忽然猛增了一百时,他却又画蛇添足地加上了一句:“毕竟根据我这三天的严密分析来看,你那么喜欢我。”

“什么?”

似乎是因为话题回到了他这几天的“严密分析”上,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从他身上褪得乾乾净净,一瞬间他彷彿又回到了常态,那种彷彿站在宣讲会的讲台上或者坐在学术讨论会首席位置的高高在上的权威气息又回到了他身上。

“这几天我仔细回想了我们认识以来你的种种行为,甚至包括你说过的话,你的肢体语言,你的表情,等等,我得出了一个十分确切的结论……”

“结论就是我喜欢你,”语琪高高扬了扬眉,“还是很喜欢的那种喜欢?”

“是的,考虑到以你的分析能力不可能清楚地了解到你是从哪些地方露出了马脚和端倪的,我会详细地给你解释一下我的思路。”他一脸“你真走运”的神情,高傲而矜持地收了收下颌,“首先,我们从你第一次推开门时的一系列行为开始分析……”

午后淡金色的阳光安静地在狭窄的过道之中翻涌搅动,年轻的黑髮男人站在那里,脸上有一点儿高傲的神情,眉梢眼角都透着隐秘的得意,漆黑沉静的眼里有狡黠的意味。他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但就是让人想起蜷在昂贵毛毯中的猫,扬着下巴,骄傲地舔着爪子上的白色毛皮。当他不说话时,哪怕脸上的表情再欠扁也足以让女孩子着迷,因他好运地生了一张天生讨女孩子喜欢的、安静而斯文的脸。只是不幸的是语琪十分了解他,也了解他即将脱口而出的是什么话,所以她果断无比地收起怀中的病历,空出一只手,不容拒绝地将他推回了病房,自己跟了进去,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我不是很懂得人们的表情代表什么,因为戚炘小时候从来都是低头抓着自己的衣角不说话,我不太看得到他的脸。”熟悉的男中音低沉而柔和地响起,第一句话竟然并非如她所想那般令人厌恶,似乎还带着些谦逊的意味。

语琪有点儿不敢相信,甚至在抬起头去看他的脸之前,心里还不自觉地有些同情。因为古怪的性格,他从小到大似乎都没有什么朋友,所以唯一的参考对象就是自己的弟弟,所以不太懂得人情世故,应该也不算他的错,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时候是不惹人喜欢的,他只是不知道人们通常都该如何做。

然而,看到他的神情的瞬间,语琪的这种想法却完全消失了,戚泽还是那个戚泽,刻薄、无礼、高傲、十分讨人厌……

就在下一秒,他的话就印证了她此时的看法有多么正确。

“但是这并不是问题,撇去你的表情,分析你说过的话和你的行为,也能得出这个结论。”他近乎得意地这么说,唇角自以为不会被发现地悄悄扬起,看上去令人不悦,“刚才我们说到第一次见面对吧?即使我在分辨这种事上不太在行,但是也能看得出,你那时是在没话找话,我说得对吧?”

语琪想告诉他那纯粹是因为他太不善于与人交流了,但是指出这一点也没什么意义,所以她最终并没有作声。

“你当时对此的解释是这是护士的职责……不用挑眉,你只需要相信我说的话就够了,我的记忆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他停了一下,用眼尾自上而下地扫了她一眼,语琪清楚地知道他是想以此来表达一种优越感,但不幸的是他做得不大到位,看上去像是一个拙劣的媚眼。

语琪笑了一下,并不在意地道:“我挑眉并不是为了反驳你,我承认当时我说过这个,这种事情没有否认的价值,但同样的,这种事情其实也不值得你这样得意。”

“是这样,我提出这件事也不过是想指出你当时的口是心非……你又挑眉,我说了只需要相信我说的话就够了……我问你,如果仅仅是为了护士的职责,你为什么不去跟每个病人没话找话说?……说了不要挑眉……你能够否认自己每天在我这里待的时间最多吗?一切看似奇怪的现象背后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而我最近几天才想到一个……哦,对了,我还记得你有一次还跟我抱怨有的病人很缠人,完全忘记了你自己当初还说过和病人聊天是护士的职责……你看,你根本无法反驳,对不对?其实我一开始也觉得你挺奇怪,按我往常的经验来看,一般能不起嫉妒之心跟我交谈超过十句话以上的人只有寥寥几个,而看你的智商似乎也没有到达那个程度。”

他以一种讨论学术的权威语气来证明一个女孩子喜欢他,这实在是让人有些哭笑不得,尤其是最后一句,简直让人想照着他肚子上来一拳。

语琪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好吧,看起来似乎证据挺充分。”

其实他这么想倒也没有什么坏处,也省得她耗费精力再告白了。

“哦,证据还不止这些,由以上那些只能看出你对我抱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好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好意思,不知道是对人情世故太不了解还是他太过自大,“而能证明你喜欢我的是另一桩事情……我记得一共有四次,轮到你在晚上当值的时候,你进来在我房间里转了几圈,其中有两次你十分多事地把我的被子往上拉。第一次我以为你是来安窃听器的,还费劲地找了半天……你笑什么,你害得我一整晚都失眠了。”

“那是因为你自己太多疑。”语琪毫不客气地指出这一点,“还有,如果以后有谁在晚上帮你掖被子,你该说谢谢而不是将这种行为评价为多事。”

他不满地斜睨她一眼,“你说的这种规矩也适用于十分讨厌有东西压在脖子上的那些人吗?”

“是的,也适用于你。还有,这种感觉只有你有,下次你这么问的时候记得不要把别人扯进去。”

戚泽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难道他们不会觉得那就像是有人卡住他们的脖子吗?”

语琪无奈地瞥他一眼,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蠢问题,“好吧,我记住了,以后再也不做多余的事了。”

“那么你承认自己喜欢我吗?”

做了这么多任务,语琪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恬不知耻地问自己这种问题,一时间她实在是不想回答他。

由于她的沉默不言,房间陷入了寂静。

之前提到过,戚泽不说话时是最顺眼的,他不只有一张安静斯文的脸,还有一双长得很好的眼睛,细长而深邃,黑瞳的部分比平常人多了大约三分之一,显得格外沉黑,同时又让他看起来带些纯然的无辜。当他安静地盯着你看的时候,你便很难再对他生起气来。

语琪无奈地看了他一会儿,妥协地开了口:“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这样有理有据地分析,并且一问再问,是因为你希望我承认自己喜欢你?”

戚泽丝毫没有多想,很天真地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

语琪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缓缓勾起唇角,“那么我是否可以在此基础上这样推测:你的态度这样迫切的原因是……你也喜欢我……你也不要挑眉,先听我说……如果你讨厌我的话,你就不会希望我喜欢你了,因为没有谁会认为自己讨厌的人喜欢自己是一件好事。”

“如果这就是你的反击的话,那么这是一个很好的尝试。”他眯了眯眼睛,那种熟悉的戚泽式高傲又在他身上显露出来,“不过你在逻辑上的漏洞十分大,因为很可能有人会希望他讨厌的人喜欢自己,这样他就大可以去利用这份感情伤害对方。”

精神病人果然思路广,而这种可能他都能想到,可见他在思路广的同时心地也不怎么厚道。

他像是打了一场胜仗一般得意地瞥她一眼,自顾自地转身到自己床上坐下,懒洋洋地往床头一靠,“不过你分析得也有些道理,比起其他的护士来,还是你喜欢我这件事让我比较能够接受,”他停了一停,十分不悦地皱了皱眉,“她们简直是无礼到了极点,我还记得有一个护士莫名其妙地就摸了我的头,太噁心了,谁知道她的手是不是刚帮上一个病人端过屎尿。说起这个,我忽然觉得你半夜偷偷摸摸把我的被子拉上来这种事情也没有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好心帮他掖被子却屡次被当成驴肝肺,语琪扯了扯嘴角,抬手按在他的头髮上,报复性地揉了一下。

戚泽像是触电了一般猛地跳开,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充满警惕地扬声道:“你干什么!”

语琪若无其事地微笑,一脸人畜无害的神情,“放心,我刚洗过手。”

“你洗过手,所以就要来摸我吗?这是什么逻辑!”

“你的逻辑啊,你不是说我喜欢你吗?”她懒懒地笑,并不在意地道:“有什么问题吗?”

他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像是防备着什么卑鄙小人一般,“顾语琪,我警告你,你下次再不经允许碰我,我就把你从『可以忍受的好友列表』上剔除……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挑眉,也不要笑……我没有在开玩笑。”

语琪忍笑看着他,颇感兴趣地问:“那么你那个『可以忍受的好友列表』上都有些谁啊?”

他沉默地看了她许久,像是认输般地别开脸去,“就你一个。”

“我实在是受宠若惊,”语琪尽了最大的努力才没有笑出声来,儘量平静地耐下心来问:“可你真的想把唯一一个成员从中剔除吗?”

“你这是在威胁我?”戚泽不知道是被害妄想症又发作了还是自己脑补了什么,眯起了眼睛,警惕万分地盯着她,“我发现你越来越奸诈了。根据人类贪得无厌的行为规律来看,即使现在你只是用这个来威胁我,但是说不定,将来的哪一天你就会用更大的筹码来威胁我出卖自己的灵魂。” 他顿了顿,神情古怪,加了一句:“说不定……还有身体。”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所以在你眼里,我不是个小人就是个色狼吗?”

语琪当机立断地决定不再跟他胡扯,迅速恢复了冷静沉着的神情,声音低而清晰地开口道:“戚泽,我一直很尊重你,所以无论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不曾真正生过你的气,哪怕是上次你对我说了那样的话。但是尊重是相互的,我希望你也能够尊重一下我,我不是你养的一条宠物狗,你一生气就可以让我滚,气消了招招手我就得颠颠地跑回来。如果你真的有诚意的话,最起码应该说一句抱歉吧?”

戚泽用那双黑得过分的眼睛谨慎地瞥了她一眼,像是大狗或是什么别的动物探察情况一般小心翼翼,或者用更形象一些的话来说,他就像是一只在奶酪前犹豫地抱着爪子的仓鼠,既想要得到那块美味的黄色小三角,又怕自己会落入一个陷阱。

很明显,他想跟她和好,也想要安抚她的情绪,但是他在是否要放下面子道歉这事上迟疑了。

语琪看着他这副样子,很想笑,也想伸出手摸摸他柔顺漆黑的头髮,但此时此刻她却收敛了神情,眼神认真而坚定,不露半分声色。

如果你想要一个人真诚地向你道歉,声色俱厉是没有用处的,冷言威胁更是讨不到好处,就算他最后迫于种种压力妥协了,对你必然也是怨恨的,这样对谁都不好。真正正确的方法是让他真心地觉得愧疚,自觉地想要补偿你一些什么,而如何做到这一点,就看你的水平了。

当然,这要建立在他对你是有感情的这一基础上,不然一切心机和城府都是白搭。虽然戚泽这个人平时看起来高傲又难以讨好,但是他心眼不坏,所以语琪很确定,他应该是真心把自己当朋友的。有的人对周围的人充满防备,但是一旦你被他真正接受了,他就把你当自己人看了,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对你好的。

语琪清楚地了解这一点,所以她装可怜装得胸有成竹。沉默了片刻之后,她看着他的眼睛,让自己的眼神带上些微的受伤,“在这里当护士不是一个轻鬆的工作,你应该知道。这不仅意味着要照顾患者的吃喝拉撒、填写病历、分发药物,干一系列琐碎而繁杂的事,甚至还要忍受一些患者发病时的打骂,我的每个同事几乎都受过伤,严重的有被一个耳光扇得耳膜穿孔,也有的背上被砸出四五釐米长的血口,每时每刻,我们都要满怀警惕地提防。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跟你抱怨,戚泽,我只是想说明我的工作并不轻鬆,每天也并不清闲,有的时候,回到家我甚至累得一句话也不想说,但是我每天还是会儘量高效地完成我的工作,来这里找你聊天,或者跟你待上一会儿。但是你看,我从来也没有把因为工作而起的烦躁带到你面前对不对,也没有跟你说过一句重话对不对,哪怕平时再忙能帮你的我也儘量去做是不是?我从来也没有对不起你。还有,中秋节那天有医生约我下班后去吃饭,我也拒绝了,不只是因为那天我要值班,还因为我想到你一个人在这里,而戚炘回家去了,只留下一盒月饼,我想我无论如何得陪陪你,但是你说什么,你让我滚,让我永远不要回来……戚泽,我是真的很难过。”

这一番唱做俱佳下来,语琪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了,说到动情处,气氛到了,眼睛里还会生出些水雾,只不过到底没有流眼泪,那样就太过了,反而收不到应有的效果。

从出生以来,戚泽应该就凭藉着他那极高的智商四处拉仇恨树敌,大多时候只有他说别人听的份儿,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听别人一次性说那么长一段话,而难得的是,他脸上竟没有半丝不耐,那双黑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乖得不像话,不像那个刻薄高傲又坏脾气的戚泽。

“我没有让你滚,我从来没有说过那个字。”他的语速放得很缓,不像以往给她科普一个学术常识时那机关枪一般的语速,于是原本的音色特质便显露了出来,沉沉朗朗的男中音,柔和低沉,竟使人生出一种此人很好相处的错觉。

相识这么久,他头一回这么耐心地跟她解释,虽然仍有把过错推到别人头上的嫌疑,“是戚炘的错,他那天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他以前从不那样,应该是跟夏陌陌待久了被带坏了。因为他,我那天心情不好,所以,你知道的,我不是针对你,如果我真的不想看到你的话,我不会每天跟你说那么多话,戚炘可以作证,以前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没有这样过。”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漆黑的眼睛里带着罕见的不安,像是怕失去什么一样,“我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我知道不被人尊重的感觉很不好……你知道,我不喜欢跟别人身体接触,但是,但是我跟你拥抱过……”

显然,他不像语琪一样脸皮奇厚,诉说这些的时候还有些放不下面子来,吞吞吐吐,犹犹豫豫,毫无讨论学术时的傲气和流畅。

语琪跟他对视了片刻,轻声问:“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

戚泽别彆扭扭地偏过脸去,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叫,“那你想要怎样?”

“我不想要怎样,我只是想要你一句简简单单的道歉,这很过分吗?”

见她说完转身要走,他急了,脱口而出,“等一下!”看她停下来,他才舒了口气,“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很抱歉……”

语琪看了他一会儿,缓缓勾起唇角笑了笑,“我接受你的道歉。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可以答应我吗?”

他几乎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点完头后又迟疑了片刻,才略带怀疑地看向她,“是什么事?太过分的事情我是不会答应的……最多我同意让你亲我一下,不过要等到我睡着以后,千万不要让我知道。”

语琪简直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自信,很是无奈地看着他道:“不是这种事,我没有那么饥渴。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有人要谋害你?你惹了什么事吗?”

她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怀疑,但还未等语琪开口解释,那丝怀疑就自己泯灭了,戚泽最终选择了相信她。

听完他的叙述,语琪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其实就妄想症而言,戚泽的这个妄想倒有几分逻辑,至少他没有想像出外星人毁灭地球之类的不靠谱情节,但或许是他自己不太通人情世故的原因,其中的漏洞太过明显,跟合情合理相距甚远,怪不得戚炘并不相信真的有人想要害他。

概述一下,在他的妄想中,他们那个研究所正在进行的项目有了重大进展,如果这个研究成果公布,将足以震惊世界,在科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在他们的研究成果即将发表之际,一个研究员被重金买通,将机密文件卖给了另一个研究所。

毫不知情的他们还在进行最后测试的时候,那个研究所却抢先一步将买来的成果发布了,科学界被震惊了,鲜花、掌声、名誉、地位以及巨大的利益源源而来,却不是向着真正应得它们的人,而是向着那些不择手段的阴谋家。

为了掩盖事实的真相,那些阴谋家準备让真正的发现者都变成无法开口的死人。

这个故事就算发表在《故事会》里也是三流档次的,其中的漏洞太多,不合理的情节更是数不胜数,语琪不想对其多作什么评论,只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她根据脑内的资料,辗转多方,得到了已经退休了,据戚泽说幽默、风趣、亲切、为人随和的安德森教授的联繫方式。

两天之后,她走进戚泽的病房,将手机递给他,“你的教授想要和你聊一下。”

戚泽半信半疑地接了过去,听到对方的声音后蓦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语琪。

她笑了笑,识趣地退出了房间。

这两天中,语琪了解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而其中有一件她意料之中的事——研究所并没有什么重大的足以震惊世界的研究成果,一切的阴谋都只是戚泽妄想症的产物。只是这件事她不想自己来告诉他,原因有很多,一一赘述没有意义,总之她选择了最方便也最有效的一种,让戚泽最信赖、也最有发言权的安德森教授来对戚泽宣布:那不是真的,那只是你的幻想,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说真的,这样很残忍,一个人坚信了数年的事情一旦被人推翻,那种感觉就像是被整个世界欺骗了。

举个例子,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你,你从小看到大的动画片《哆啦A梦》的结局是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精神病人大雄做的一场春秋大梦,从来没有过什么《哆啦A梦》,从来没有过那些奇异的冒险,都是假的……你会有什么感觉?

其实你并不是大雄,那只是你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一部有没有都无关紧要的动画片,但是你还是会觉得震惊、不敢置信、茫然、悲伤——

而戚泽,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他的境遇就是一觉醒来发现一切都是假的的大雄,那么毫无疑问,他所受到的冲击只会是你的十倍乃至百倍。

语琪有些担心得知真相的他会就此崩溃,会由于无法接受事实病得更加严重。

房门之内的戚泽此时此刻正跟安德森教授远隔着一个太平洋交谈,不久之后他将明白,一切他深信不疑的阴谋和来自他人的杀意其实并不存在,而真相是他患了妄想症,他自己将自己欺骗了数年。

是的,他会相信,不仅因为安德森教授就是研究所的负责人,最具可信度,更是因为安德森教授是他最崇拜最信赖的人——戚泽宁愿怀疑自己也不会去怀疑他。

以戚泽的智商,只要他开始愿意去怀疑这一切,很快就会从他曾深信不疑的妄想中发现许多不合情理的漏洞,进而真正地、完全地意识到没有阴谋、没有杀意,有的只是一场漫长而逼真的幻觉。

当然,仅仅意识到这一点并不代表他会痊癒,很多罹患被害妄想症的患者都会意识到那仅仅是自己的妄想在作祟,但是他们无法控制自己,还是会怀疑身边的一切。能够控制这种焦虑情绪的只有药物和患者本身的意志,不过那是可以放到将来去考虑的事情。

现在,更需要担忧的是,戚泽能否承受得住所坚信的一切被瞬间推翻的巨大冲击。

在房内再无声音传出之后,语琪又等了片刻才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阴天的阳光并不好,房间内光线幽暗,戚泽手里仍握着她的手机,通话还未被切断,手机屏幕仍亮着,代表时间的数字还在不停地变化。

漆黑的碎髮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语琪走过去,蹲下从他手中轻柔地拿过手机放到自己耳旁,用不算地道但十分熟练的英文低声道:“谢谢您,安德森先生。”

说完这句话她便打算挂掉,但令人意外的是,那边的安德森教授却开了口,声音温和而低沉。

“之前没有问过,你是他的女朋友?”

她一怔,“不,我是他的护士。”

“哦,你是十分负责的护士,能遇到你是他的幸运。”那边沉默了片刻,“戚泽是我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我一直为他感到骄傲。请你好好照顾他,多给他一些时间。另外,请原谅我的多事,他虽然表现得可能有些笨拙,但他是个好孩子,如果你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他将会是一个很好的丈夫。”

“我会的,安德森先生,请您放心。”

语琪偏头看了一旁的戚泽一眼,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略感不安,握住他的手,轻声唤他的名字。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语琪等了片刻,抬手拨开他黑色的额髮,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看他。

那双沉黑的眸子此刻无波无澜,像是深夜的大海,有着令人不安的平静,悄无声息的死寂。

她捏了捏他的手,开口试探,“戚泽?”

良久,他缓缓抬眼看她,动作迟疑而缓慢,黑眼睛里少了以往的骄傲自得,带着死气沉沉的黯色,彷彿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眸子深处熄灭了。

语琪心中莫名其妙地咯噔一下,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神色,“你还好吗?”

他怔怔地和她对视,声音乾涩,语调迟缓,“它们没有发生过,从来没有,夏陌陌不是研究所派来的,没有人想要杀我,教授说得对,为什么我以前没有意识到?我根本 想不起项目的任何细节,想不起实验数据,戚炘是对的……”他垂下头,将脸埋在手掌中,声音渐渐消弭,“我的精神有问题,你们是对的,我不正常……”

“你只是被你自己骗了而已,我们都会被自己欺骗。世上最大的骗子就是自己,你不知道吗?”她抬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黑色短髮,语调柔和得像是在哄一个孩子,“我们自以为不喜欢高中时代那个坏嘴巴的同桌,我们自以为坚强到不需要人陪……其实都是自己被自己骗了,这没什么大不了……你看你已经识破了,不是吗?”

戚泽没有抬起头来,他似乎并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只是自言自语地低声喃喃,“我以为我不会犯错,但不是这样的……他们一定很得意……他们说对了,戚泽是个疯子……”

这似乎是最糟糕的状况,以往那个骄傲又得意的戚泽不在了,他丧失了所有自信,开始不停地否定自己。

语琪皱了皱眉,靠近了他一些,他浑然不觉。她缓慢而不容拒绝地伸出手,将他的脸从他的掌心中一点一点地扳起来,定定地看着那双暗沉的黑眼睛,“戚泽,你听我说,任何人都会犯错,再杰出的天才也不可能永远不犯错误,真正重要的是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然后避免它。至于那些人的无礼之言,你不需要去理会,他们这辈子都只会碌碌无为,永远不可能成为优秀的令人敬佩的学者,但是你不一样,戚泽,你的天赋无可置疑,在我心中你一直是一个天才,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妄想症并不可耻,这只是一种病症,跟感冒发烧一样,你不需要为它感到羞耻,它不会改变你过人的资质。就在刚才,你的教授,那位享誉国际的地质学家,对我说你是他最聪明的学生,他为你感到骄傲。戚泽,他仍然把你当作最得意的弟子,他仍然为你骄傲。

“你不该让他失望,你得振作起来,要对得起他对你的评价和期望。你做得到的,相信我。知道约翰·纳什吗?他是199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但是他最终克服了病魔,重新投入数学研究中去。既然他可以做到,那么你也可以。

“以你的天赋和资质,你会成为一个不亚于安德森教授的优秀学者,你的发现和理论会出现在各种地质学课本、专着和期刊上,人们会以你的名字命名地质学的各种名词,你会成为戚炘的骄傲、安德森教授的骄傲、布朗大学的骄傲。”

长篇大论结束之后,语琪缓缓鬆开手,却看到他重新低下头去,紧实浓密的睫毛静静垂着,鸦羽一般掩住了他眼中所有的感情,只有紧抿的唇线透露出了他的情绪。

过了许久,就在她以为自己的一番话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时,却在一片寂静之中听到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到了雪白的棉被上,并迅速地洇染开来,成一朵小小的水花。

窗外的天空阴霾得像是被人用厚重的铅粉层层涂抹出来的,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看不清楚戚泽低垂的脸,只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然后那低沉的声音乾哑涩然地响起,“谢谢。”

语琪低下头,视线从他似乎还沾着水汽的鸦黑睫毛落到他攥着被子的、由于过于用力而显得指骨发白的手上。

轻而长的一声叹息后,她伸手捧起他的脸颊,轻柔地开始亲吻他的额头和眼睛,并用指腹缓缓地将他眼底残余的冰冷液体拭去。

不知为何,他并不像以往那般排斥他人的亲近和接触,只合着双眸,一动不动地任她动作。

过了许久,她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腰,将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头,低声道:“还记不记得你问过我一个问题?现在我告诉你,那个答案是……你的猜测是正确的,我的确喜欢你,以前是,现在仍然是。”

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僵硬了片刻后又放鬆下来,然后耳畔传来他仍带着鼻音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以往的傲慢,甚至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脆弱,“谢谢。”

他这样郑重其事地感谢她,真挚诚恳得完全不像那个趾高气扬的戚泽。

戚炘是一个极其优秀的精神科医师,这些年如果不是戚泽拒绝相信自己有精神问题,一直抗拒治疗,他的病情早该得到有效控制了,也不必在疗养院待这么久。

还有,若戚炘当初不是把所有的工夫和精力都放在了说服戚泽接受治疗上,而是花一些心思听他谈谈那所谓的“阴谋”,或许事情也不会拖到现在。

不过无论如何,现在的戚泽还算是一个服从医嘱的病人,不像以前那么令人操心了。

这样毫无预兆的转变对戚炘来说,是来得太过突然的“幸运”,他几乎手忙脚乱。这些年,为治疗戚泽的妄想症,他翻遍了各种相关案例,收集的疗法数不胜数,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先用哪一种,索性能用多少用多少,乾脆西药和中医合璧,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并进。当然,作为一个杰出的医师,他自然有能力去除那些相剋的药物。

除此之外,他甚至像一个老师一样给戚泽布置了各种作业,包括每天上午定时定量参加“娱疗”,每天和陌生人聊天半个小时,进行各项身体锻鍊半小时,等等。

令人意外的是,在戚炘通过朋友请来的一个催眠治疗师对戚泽实施了中度催眠后,他得妄想症的起因竟被找了出来。

病因是两段不太愉快的经历,一件发生在他的童年时期,一件发生在他担任安德森教授的助手时。

童年时的那件事乏善可陈,以戚泽那不讨人喜欢的性格,招来多大的麻烦都在情理之中,被孩子王领着一帮小毛孩狠狠教训外加威胁了一顿也没什么奇怪的。这事戚泽或许不记得了,但是这种病一般都跟童年的阴影有关,所以这段经历应该是他得妄想症的主因,而后来的那段误测地震的经历只能算是诱因。

不过无论如何,能找出根由就能对症下药,戚炘立刻根据这个更改了给戚泽的作业,要求他写出十条理由来证明这两件事都无法再对他产生任何持续性的影响,并要求他每天上交一份报告,记录他一天之内和多少人交流过,又怀疑过其中的多少人——根据这个看他每天怀疑的人数和比例是否有所下降,由此来判断他的病情是否得到了控制。除此之外,戚炘还要求他在每个怀疑对象的后面写上三条对方不可能谋害自己的理由。

语琪在戚炘的办公室看到这份作业梗概时,大致想像到了戚泽可能会有的反应。他对上一份作业已经足够牴触了,而这份像是布置给幼儿园小朋友的作业毫无疑问会让他更加反感。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戚泽对此没有提出任何反驳意见,虽然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完成了。这么顺从的态度,几乎不像是戚泽。

语琪开始意识到一个问题:戚泽似乎变了,他不再刻薄高傲地对他人评头论足,面对他人时不再怀有那种戚泽式的优越感。现在的他几乎不会拒绝别人的任何建议和要求,对一切都是木然地接受着。

自然,这让他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一个很好相处的人,但同时这个只会遵从他人意见的戚泽也失去了质疑精神和独立见解,就像是一颗锋芒毕露的上乘宝石,被糟糕的匠人磨去了棱角的同时也磨去了光泽。

不,这个糟糕的匠人不是戚炘,这跟他没有关係,他尽了一个弟弟的责任,也尽了一个医师的责任。这个糟糕的匠人是她,是她採取了那样冒进的策略,自以为“快刀斩乱麻”地将一切真相甩到他面前,逼迫他否定曾坚信的一切。

她当时觉得长痛不如短痛,现在才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让一个自认为不会犯任何错误的高傲的天才承认自己坚持了数年的信念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这本身就已经足够残忍,而她却连一点儿缓冲的时间都没有给他,就这样让他毫无準备、手无寸铁地去面对血淋淋的事实。

最后她的确成功了,成功地让他低下了高傲的头,成功地让他意识到自己错了数年,但同时她也失败了,现在这个不再骄傲的戚泽不敢再信任他自己,甚至到了有些自卑的地步。

不过没关係,她亲手造成的伤害,再亲手去弥补回来就是了。

语琪推开活动室的门,在一张靠近角落的桌子旁看到了戚泽。上午九时的阳光很好,像是金色的蜜糖,将他的身影紧紧密密地包裹起来。她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坐在你斜对方的那个患者,你觉得他想害你吗?”

听到她的声音,他没有立刻转过头,而是看了看斜前方的座位,沉默了片刻后才慢慢地点了点头,不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安静得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你的感觉告诉你他想害你,但你的理性告诉你那不是真的,只是幻觉,对吗?”

戚泽慢慢地抬头看她一眼,眸子沉黑沉黑的,像是溢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墨汁,不起一丝波澜。

此情此景,彷彿回到了他们初遇的时候,她没话找话,他一言不发,不同的是现在这个戚泽的眼睛里没有高傲,只有死寂。

语琪早已预料到会是这种状况,她没有气馁也没有放弃,笑了一下,抬手按住他放在桌上的手,提议道:“今天阳光很好,要不要跟我出去走一走?”

在医护人员的允许或是陪同下,情况较好的病人是可以到楼前的花园中散步片刻的。

夏季的燥热已经褪去,初秋的阳光漫漫铺洒在脸上,带着一种凉薄的温暖,语琪偏过头看了看戚泽半明半晦的脸庞,又转回头看着前方,声音轻柔而带有调侃意味,“等你出院后不知道是会像现在这样沉默又好脾气,还是跟以前一样高傲又刻薄。总之,以后跟女孩子说话不要拿下巴对着人家,多少也收敛一下你的刻薄和坏嘴巴,还有,平时要多笑笑,总拿眼尾扫别人是很没礼貌的。”

本以为她会劝自己积极配合治疗的戚泽愣了愣,停下脚步看过去。

两棵桂花树静静地伫立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中,嫩黄嫩黄的小花一簇簇挤在枝头,灰毛麻雀在枝桠间蹦跳,将开得繁盛的桂花碰落。她抬手,漫不经心地拂去他肩头细碎的淡黄花瓣,慢慢地说:“记得有空就回来坐坐,反正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我都会在这里。”

她的语气很平静,面上的神色也淡淡的,他看她一会儿,慢慢别过脸去,声音低低的,却是说着毫无干係的事情,“精神方面的病症是无法痊癒的。”

“但是可以抑制。”她说得笃定,斩钉截铁般的,“戚炘是顶尖的精神科医师,你要相信他。”她认真严肃地说完,又笑眯眯地开起玩笑,“其实我倒还希望你能偶尔复发一下,不然我会寂寞的。”

他低着头看她,身形高挑而消瘦,像是一棵安静生长的乔木。

桂花伴着微风簌簌落下,他开了口,声音微哑,“你那天说,教授为我感到骄傲,是真的吗?”

语琪一怔,却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时间不免感到有些心酸,但她还是笑了一下,“是,你一直是他最聪明的学生,他一直为你感到骄傲。”说罢,她把声音放轻,慢慢地道:“不仅仅是安德森先生,戚泽……我也是,戚炘也是……你一直是我们的骄傲。”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这个昔日高傲、刻薄、不可一世的黑髮青年一瞬间湿了眼眶,他别过脸去,低垂着眼睫沉默了许久。

语琪静静地陪他站了一会儿,声音轻缓地开口:“需要拥抱吗?”

他抿了抿唇,用低得几乎听不清的音量嗯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她笑了笑,上前一步,张开双臂,自然而熟稔地抱住他的腰,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背。

他像是毫无自信一般,喃喃地在她耳边问:“我真的可以做到吗?”

“毫无疑问,”她笑起来,“智慧女神明显偏爱你。”

戚泽没有说话,他将脸深深埋入她的颈窝,合上双眸的同时,她的气息钻入鼻腔,他的脑海中忽然开始闪现许多画面:她每次推门而入时的微微一笑,从雪白的棉被中抬起来的精緻脸孔,转身时白色衣摆扬起的漂亮弧度,抱着手臂靠在墙上的慵懒姿态,被烫到肩膀后紧紧皱起的眉头,抬手回抱住自己时透过衣料传来的温度……

将这个姿势维持了许久,他才像是攒够了勇气一般,用比蚊子响不了多少的声音轻声道:“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我的发现和理论有一天出现在地质学课本上……你会……愿意当我的女朋友吗?”

一阵风过,桂花簌簌落在肩头,清润的甜香萦绕鼻尖。语琪一怔后却并不回答,而是抬手按住他的双肩,借力踮起脚尖,盯着那双沉黑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不用等那天了。”她的双手捧住他的脸,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的额头上,“我现在就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