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韩绍(下)

韩绍平静下来时天色已经微明,两人都一夜未睡,衣衫不整,头髮凌乱,一样的狼狈不堪。

韩绍早已醒酒,只是之前醉酒时做过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他只觉得自己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一时间简直头大如斗。

也不是第一次醉酒,韩绍自然知道自己的酒品不好,几个下属也都心知肚明,通通练就了眼观鼻鼻观心的好本事,送他回房时都是速战速决,人送到床上就火速撤退,倒也相安无事。谁料到这次他酒醉胡闹,她倒配合地跟着他胡闹,韩绍只觉得哭笑不得。

语琪却并没有心思想这些,她满脑子都是那药瓶上的几个大字——人参皂苷Rh2。

她确实是以做恶毒女配为工作,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断情绝欲超然若仙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也是人,并不是为执行任务而创造出的人形兵器。

人与人相处起来自然而然会产生感情,之前无数次的任务中,她其实早已将那些男配当作了至交好友——打动一个人的心只靠技巧和运气是远远不够的,人都不是傻子,只有感情才能换来感情。

她唯一胜于常人的地方便是经历得多,能比较好地掌控自己的情感,在某种程度上做到收放自如。儘管如此,每次完成任务之后,她还是要休整几天,完全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后才能继续下一次任务。

而这一次,她真心实意地为韩绍感到难过惋惜。

他的性格古怪虽然难伺候了些,却也不失为一个坦蕩的君子。

人人都有难言的癖好,他不过是喜欢年轻女孩。喜欢便是喜欢,他并不试图遮掩这一点,也不苛待跟他的女孩,从不吝啬鲜花与礼物,也从不会开口闭口便将“喜欢吗?还好吗?怎么报答我?”挂在嘴边,给了便是给了,并不小里小气地索求什么回报。

苏薇薇的情况如何她不知道,但是自己跟他的这一个多星期中,他并没有动辄动手动脚轻言浪语。他自有一种气度,懂得什么叫作尊重,并不给他人难堪,只是偶尔会如同长辈般提点几句,例如那一日让她披下黑髮——但是他早已付过酬劳,的确有权将买下的商品改变为自己喜欢的样子。

语琪轻声叹口气,直截了当地问:“是早期、中期,还是晚期?”她问得直接,是因为这种问题再怎么委婉地问出口都是同样的效果,不会因为改变了问法便有所不同。

韩绍愣了愣,他以为这个小姑娘只是普通的高中小女孩,便是看到了药瓶也不会猜出什么,没想到倒是小觑了她,只是知道了便是知道了,又不是杀人放火,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谁的一辈子不会经历几次大灾大难?只是他遇到的早罢了。

他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声音异常温和平静,像是在陈述别人的病情一般,“胃癌中期。”

并不是治癒率还算高的早期,语琪微微一怔,随即低头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会陪你。”

这样郑重其事的承诺自一个高一小女孩的口中说出,韩绍忍不住笑了,平日里沉寂到有些冷冽的丹凤眼中划开淡漠的笑意,“你在同情我?”他这个人,就算笑起来也像是初冬的暮光,嘴角冰冰凉凉的弧度几乎转瞬即逝,“但我并不需要。”

说罢,他伸手覆上她柔软的髮顶,轻轻摩挲了片刻,声音温和而低沉,“不过还是谢谢你,小语琪,你是个乖女孩。”随意的安抚态度,彷彿长辈在嘉奖考了好成绩的晚辈。

语琪不作声,只当他性子傲不愿被人同情,但是之后她才真正明白,他不是高傲,而是真的觉得自己不需要同情。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在死亡面前也如此看得开,觉得人生并无缺憾之事,便是早些离开也无妨。多数人得到再多也并不满足,每日不停地抱怨人生不如意,便是长命百岁却也毫无乐趣。

“好了,去做你自己的事吧。”他最后揉了揉她柔软顺滑的黑髮,淡漠却不容拒绝地下了逐客令,“我要休息。”

语琪迟疑了片刻,还是听话地离开了房间,不忘帮他把门轻轻带上。

她下楼去找小周,才了解到韩绍早已知道自己得了胃癌,已经在一个多月前做了姑息性胃切除手术,术后恢复还算好,每顿饭都能吃进半碗,身体状况都很正常,延长三到五年寿命是非常有希望的。

语琪不免恻然,便是她也能轻轻鬆鬆吃下一碗白米饭,而一个一米八五以上的成年男人,一顿饭不过只能吃进半碗,却也叫恢复得不错,而且只有博到三到五年寿命的希望。

晚饭时韩绍也下了楼,如同小周所说,他只吃了半碗不到便不再动筷,同以前一样拿了一本书要去客厅看。

语琪刚要跟过去,便接到苏薇薇打来的电话。电话刚接通,那边便劈头盖脸地问韩绍有没有欺负她,一问之下,语琪才知道母亲治病用的帐户上打入了一笔几近天文数字的钱,足够她们一家三口用上两三辈子,苏薇薇以为是韩绍对语琪做了什么极为过分的事后给的补偿。

语琪记得他曾经说过,给苏薇薇多少,便会给自己多少,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谁知道他转眼就违背了自己说过的话,并且在用晚餐时也没有提起半句——或许他早已忘了此事。

这才是真正的大方,赠你再多也只当是举手之劳,做完后便悉数抛到脑后,根本不去在意你是否感恩戴德。

默然片刻,语琪没有再讨论这事,而是鬼使神差地问:“韩绍是何时开始感觉到胃难受的?”小周只说他很早便得知自己患了胃癌,却没说具体是什么时候。

那边的苏薇薇却分外诧异,“他胃难受?我怎么不知道?”似乎根本不知道此事。

语琪愣了愣,几乎不敢置信,“他一个多月前做了手术,你不知道?”

“什么手术?阑尾炎?”苏薇薇并不在意,“没事,他那个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缝上针后估计下午便可出院,没人难为得了他。”

“我还有事,改日再聊。”语琪发觉自己竟然有些替韩绍打抱不平,甚至带了点恼怒苏薇薇的感觉。

冷静下来后她才恢复了理智,这并不是苏薇薇的错,韩绍一个月也未必见她几次,她又整颗心都扑在林萧身上,怎么可能发现?一个你不在乎的人,便是摔断了双腿,估计也没有你在乎的人割破一根手指来得让人心疼,世事就是这般无情,她早已知晓。只是韩绍确实可悲,他给人的感觉太过可靠,再大的事他也是神情淡漠地去面对,彷彿天塌下来也压不倒他,无论下属还是情人,通通以为他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经历再大的磨难也不会感觉到痛。

语琪叹口气,其实很多人都忽略了一点,有些人再怎么强大也终究是人,不是神,他们受伤了也会痛,唯一的区别只是他们习惯于一个人忍耐,因为不会有人关心在意,也不会有人嘘寒问暖。不过也好,正是因为没有人给予他们关心,唯一的雪中送炭才会显得更加珍贵。

韩绍这次回来后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在三楼住了下来,但是大多数时间都在他的书房待着,只有三餐和午饭后的时间会在一楼。

不是没想过去三楼增加相处的机会,但是小周再三强调过不能上三楼,且尊重他人的私人领地又是一种最基本的教养,语琪只得放弃。

唯一能相见的时间只有三餐和傍晚时分,她万分珍惜。

令人发愁的是,每日用餐他们都要隔着一条长长的桌子,说一句话都要用喊的,十分不利于交流感情。语琪下定决心要改变这个情况。

虽然这么做有得罪韩老爷的危险,但是她还是让小周将长桌换成了方方正正的红木桌。桌子是她亲自挑的,造型典雅,做工精緻,用料上乘,但就是小,两人坐着可以手肘碰手肘,原本显得疏离冷漠的距离一下子便被拉近了。

韩绍第一次看到这张桌子的时候先是一怔,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向站在一旁的语琪看去,眼神分明疏疏淡淡,却有一种穿透人心的锐利气势,看得她一瞬间竟有些心虚。

只是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拉开椅子便坐了下来。

语琪鬆了口气,其实她十分担心这样的安排会触怒韩绍这个掌控欲强烈的人,不过,看来倒是她多虑了,他的气量没有那么狭小。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越有本事的男人越没有脾气,他们的气度与涵养都摆在那里,若不是触到了他们的底线,轻易不会同女孩子计较。

语琪在他对面坐下,将筷子递给他,又将摆在他手边的咖啡挪到了自己这里,把自己手旁的温水换给他。她特意上网查过关于胃癌的一些资料,逐条记下又加以背诵,深深铭刻在脑海。其中有一条便说咖啡是刺激性饮品,胃癌病人最好少喝。虽然从私心角度出发,她希望韩绍能够痊癒,但是做到这样精益求精的程度她的确是故意的,若不是为了完成任务,平日多照顾一些便已足够,无需这样煞费心力。

对面的韩绍瞥了一眼她的动作,并不作声,而是冷淡地看着这一桌饭菜:以往的米饭被换成了小米粥,所有的菜色都是清清淡淡的,不见油腻辛辣,放眼望去一片绿油油。这也是语琪查的资料中提到的:多吃绿色蔬菜对癌症患者很有益处,富含维生素A、C、E,而且容易消化;热粥则最适合调理肠胃,而且比较容易下嚥。

韩绍淡漠地将粥和菜都扫了一眼,最后视线定定地落在了语琪身上,狭长黑沉的丹凤眼微微上挑,像是在要求一个解释。

如果对着的是别人,她或许会苦口婆心地说咖啡如何如何伤胃,蔬菜和热粥又如何如何对你的身体有益,唱做俱佳地一番语重心长下来,也许就凭藉杰出的老妈子式关怀将对方感化了。但是对方是韩绍,所以她只是放下了筷子,对上他的视线,笑得讨好而乖巧,“我最近比较喜欢吃清淡些的东西,所以自作主张了。”她顿了顿,笑得越发甜美,“不过味道还是不错的,你尝一尝?”

韩绍这样的人,你要是太过慇勤,只会撞上一堵冷冰冰的墙,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人都以为他不需要关心的原因。

但是如果换一种方法,一切都会不同。这样的聪明人自然会懂得你真正的用意是为他好,同时自然也懂得你这样迂迴地表达善意是为了顾及他的颜面。他或许永远不会说谢谢,但是他会记在心里,这也是她的最终目的。

果然,韩绍的脸色渐渐放缓,原本紧抿的唇线也放鬆了,淡漠的神情中露出几丝无奈。他盯着语琪看了片刻,唇角微微翘起,狭长沉寂的丹凤眼却平静而疏淡,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我早说过,你很聪明。”

语琪只是笑,并不说话。

一旁的小周并不明白两人的默契,忍不住插嘴,“您别怪小姐擅作主张,她忙了一个上午準备这些菜,就算不合胃口,您好歹也吃一些,多少也是小姐一番心意。”

平时收揽人心的作用就在此刻体现了出来,语琪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对小周十分感谢。有时候你的十句关心慰问也抵不过别人漫不经心的一句,这跟写作同一个道理,百来字的直接描写有时候还抵不过一句侧面衬托。

韩绍叹了口气,捏了捏眉间,之后抬眼看向语琪,十分优雅地对她勾了勾手指,“过来。”

她愣了一愣,却还是乖巧地起身,绕过方桌走到他身旁,轻声问:“怎么了?”

话音刚落,他便轻轻抬手将她搂在了怀中,像是长辈拥抱小辈,带着包容与亲近。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后背,如同再耐心不过的主人在安抚腿上的猫咪,一下又一下。

语琪一怔,也缓缓地抬手,环抱住他越来越显清瘦的腰身。她轻轻地将下巴搁在他并不算宽厚的肩膀上,听着他温和低沉的声音如同从大提琴中流淌出来,温热的气息吹拂过耳畔。

他说得缓慢却十分清晰,带着隐隐的叹息,“语琪,你是个好孩子。”说罢,他伸手轻抚她的黑髮,“我很高兴你并不像你姐姐那般敌视我,但是你也并没有义务这样做。我帮助你们家并不是因为我为人和善,而是因为我图谋不轨,我看中的是你姐姐和你的年轻美貌,你并不需要偿还我什么。”

语琪顿时明白,他以为自己是为了报恩。她不由得深深皱眉,从古至今,扼杀感情萌芽的前三甲杀手就有一个是它。误以为对方对自己好是为了偿还恩情,导致了无数佳偶擦肩错过。

但是,身为恶毒女配之中的佼佼者,她绝对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语琪猛地从他怀中退出来,站在他面前,定定地盯着他狭长漂亮的丹凤眼,“韩先生,我感激您是真的,但是仅仅是感激的话,我不会如此费尽心机。” 她顿了顿,微微蹲下身,同坐着的他停留在同一水平线上。

韩绍不由得挑了挑眉,“那你想要什么?做韩夫人?”他笑笑,“然后可以得到我的全部遗产?”

他的解释越来越往糟糕的地方驶去,情况不允许她再有迟疑,语琪直接凑了过去,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然后抬头,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不,韩先生,我只是倾慕您。”

韩绍愣住。

语琪并不给他反应过来的机会,她重新抱住他的腰,声音很轻很柔,带着十六岁少女的甜软,“我不想做什么韩夫人,我只希望您能活着,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韩绍这样早已历尽千帆的人物,自然不会因为小女孩的一番告白便喜形于色,他只是一愣,之后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却并不说话。

只是,人都是偏心的,同样年轻貌美的女孩,一个厌恶你一个喜欢你,心自然而然地便会往后者偏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日之后,韩绍并不如往日般整天待在书房,有时也会下楼来坐坐。下楼的次数多了,有时便会听到语琪同小周两人在楼梯间或是厨房的谈话,声音压得有些低,但还是能听得清楚。

“术后的辅助治疗是很关键的,化疗毒性很大,可能会使免疫力下降,至少也需要服用中药巩固疗效吧,只用保命素,万一复发了怎么办?”这是女孩子温软的声音,只是语气并不像平日面对他时一般乖顺,倒显得有几分强势。

韩绍停了下来,不动声色地站在楼梯上往未掩门的厨房瞥去。

小周低声说了几句,语琪沉默片刻后开口道:“药给我,我劝他吃。”

韩绍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摇摇头,并不多言,只是继续往楼梯下走去,仍旧去看他的书。

大约半个小时后,语琪提了个小纸袋来到客厅,熟门熟路地绕到他腿边坐下,仍旧像那晚一样席地坐在柔软的长毛地毯上。她没有化妆,一张白净的脸蛋素面朝天,黑髮柔顺地披下,身上穿着一袭乾乾净净的纯白棉布裙子,显得十分乖巧清纯。

其实语琪并不是没有顾虑,服药这种事并不像每日三餐,不可能说“我最近喜欢吃这种药,你也尝尝看”,所以只剩下了直截了当地劝说这一种方式。但是,一句话说不好说不定就触到了韩绍的雷区,导致自己被丢入冷宫。

韩绍见她一副踌躇的模样,好心地开了口,“功课做得如何?”她依然侧着身子坐在他腿旁,光滑白皙的肩膀轻轻挨着他的膝盖,头顶只比沙发扶手高了些许。他伸手自然而熟稔地抚了抚她的黑髮,像是在逗弄养在膝下的拉布拉多或是别的什么大型犬。

根本没想到他会问到自己功课的语琪愣了一瞬,有些不自然地道:“还好。”搬来没多久就有专人将她所需要的日常用品从家中搬到这里,高一的寒假作业自然也在其中,只是她并不会在这里度过一生,每天考虑的事情就是如何完成任务,怎么可能无聊到去管那些功课?

韩绍淡淡瞥她一眼,“那便去你的书房看看。”声音平静而温和,却是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

语琪诧异地抬头看他,直直地望进那双深邃而漆黑的丹凤眼深处,一瞬间只感到无声的压迫与威势随着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暗自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顺从地低下头,“是,先生。”

真正有气场的男人,不用威逼也不用厉喝,甚至不会瞪你一眼,他就那么随意而平淡地看着你,姿态甚至有些优雅,但是你却根本不敢违背他的任何命令。

十分钟后,语琪将韩绍迎进自己的书房。

典型的欧式风格装修,家具简洁大方,屋内一片静谧,只有温暖的阳光自明亮的玻璃窗外透进来,洒在窗边的白色书桌和书柜上。桌角的玻璃花瓶中插着十几束有些枯萎的白玫瑰,另一边则摆放着高高的一摞参考书。

韩绍缓步走到书桌旁,目光轻飘飘地自那几束白玫瑰上掠过,落到那厚厚一摞书上。他随意翻了翻第一本,全是空白,微微挑了挑眉,他伸手翻开第二本,依旧是空白。

如同小学生等着挨训一般,语琪乖顺地站在桌旁,诚实万分地道:“我都没做。”

韩绍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伸向第三本书时停住了,顿了顿后转了方向,落在了她的头顶,无奈地抚了抚,“你姐姐这一点比你强,对待功课她一向最认真。”

如果他不拿苏薇薇说事,语琪就不会说什么,但是既然被拿来同她比较了,那么为了不被比下去导致任务失败,她只好做一回挑拨离间的小人。但是说人坏话也须讲究分寸,太过刻薄只会降低自己的身份,最高境界是明褒暗贬,表面上似乎谦虚地讚扬他人,实际上却是在抬高自己贬低他人。

语琪轻轻别开脸,似乎很是感慨,“姐姐一向看得远,懂得为未来打算,自然对待功课极为认真。”她顿了顿,眼神恍惚地看向韩绍,“可我不行,我眼光短浅,只看得到现在,管不了未来。”

韩绍不作声,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沉默片刻后,他摇摇头,将椅子拉开,按着她坐下去,将一本辅导书摊到她面前,“今天先把这本做完,我会检查。”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语气太过生硬,又放柔了声音道:“身为女孩,无论是嫁人抑或工作,有个好文凭总是好的。”

语琪默然,撇去任务因素不谈,她此刻真有些钦佩这个男人。站在他的立场,苏语琪只要漂亮乖巧听话就好,功课好不好、未来是否能嫁得好、是否能有个好工作,其实都与他无关,他根本没有必要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干这种督促学习的不讨好差事。然而,他这么做的原因她多少也猜得到一些,无非是担心他三五年后离开这个世界,而一无文凭二无工作的小女孩失去经济依靠之后,仍然大手大脚地花钱,败尽存款,然后再无其他生路。

像是在证实她的猜测,韩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淡淡地道:“你或许认为我给你的那些足够用一辈子,但是语琪,再多的钱总有花完的一天。我可以轻易地让你暂时变成富有的女子,但是我无法保证你一生一世不愁吃穿。”他顿了顿,缓慢而清晰地说:“一个人一辈子最要紧的不是有钱,而是值钱,真正值钱的人在哪里都会得到赏识和重用。我只能让你成为有钱的女孩,而要成为一个值钱的人,只能凭藉广博的学识、深厚的涵养以及在某个领域的技术经验,这些我帮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

如此地为她着想,堪称用心良苦,这个男人表面上看去冷漠而无情,但是内心却似乎十分柔软,只因一句简简单单的表白,便将她纳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甚至连未来都考虑妥当。

儘管在某种程度上她并不需要,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语琪真的感激他,十分感激。

她轻轻转过身,张开双臂环住他愈加清瘦的腰身,整张脸都埋入了他胸前柔软的衣料中,真心实意地道:“谢谢您,韩先生。”

韩绍原本并不指望她能懂得自己的一番考虑,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地道谢不免有些愣怔,片刻之后,心头缓缓涌出淡淡的欣慰。他不由得伸手捋了捋她柔顺的黑髮,声音是自己都未料到的柔和,“去做你的功课吧,我就在旁边。”

语琪却并不放手,甚至紧了紧手臂,“如果我能在晚饭之前做完这本,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韩绍看了看那本辅导书的厚度,并不相信她能够完成,只随意而敷衍地嗯了一声。

语琪得了应允,立刻抬头朝他笑了笑,然后猛地转过身拿起笔开始做题。

有过在无数本小说里待过的经历,她扮演了很多次高一学生,因此对这些题的做法早已烂熟于心,甚至到了随手塞给她一本教案,她就能直接登上讲台讲课的地步。

鉴于她做题的速度实在太快,几乎看一眼题目便开始下笔,没过两分钟便翻过一页,韩绍实在是很难置信,忍不住叫了停。

语琪虽然疑惑,却仍是乖乖地停下,抬起头看他。

韩绍伸手拉过那本辅导书,随手翻了翻,只见短短的时间之内,她竟做掉了五分之一,不由得诧异地挑了挑眉。沉默片刻,他翻开书后的参考答案对了七八道题,竟然没有一道是做错的,而且思路清晰步骤简洁,几乎可以媲美标準答案。

“看来是我小看你。”韩绍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将书塞回她怀中,唇角划开一抹几不可察的浅笑,“只是,我记得你当初回答的是,功课还算可以,就是比不得姐姐?”

语琪愣了愣,讪讪一笑,“谦虚是美德。”她顿了顿,有些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瞥他的表情,“我不是故意说谎。”事实上,她当初正是按照真实的资料说的,苏语琪的功课确实比不得苏薇薇,但是进入过无数本小说的语琪却不可能比不过苏薇薇。

韩绍揉了揉她的黑髮,“行了,说说你那个要求吧。”

“可我还没做完……”

韩绍打断她,“现在就说吧,什么要求?车子你现在不会开,以后再送你,看中了什么珠宝首饰倒是没问题。”

语琪不再坚持,而是乖巧地笑了笑,从一旁的书柜上将那个小小的纸袋子拿过来,在怀里抱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想你从今天开始按时吃这些药。”她顿了顿,似乎怕他拒绝一般仰起了脸,“可以吗?”

韩绍愣了一愣,有些无奈地蹲下身,将那个小纸袋从她怀里拿过来,放在手心看了看,叹息般地道:“语琪,有时觉得你聪明得不似这个年纪的女孩,有时又觉得你实在是傻。”

她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因为自己放弃了索取珠宝首饰甚至是房产之类的好处,而选择了这个微不足道的请求,实在是傻到透顶,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不是后半辈子的富贵无忧,而是让他喜欢上自己。

目的不同,选择自然也会不同。

“那么,你答应了吗?”

韩绍终于认输了,“苏语琪,你赢得漂亮。”他顿了顿,又说笑似的道:“天下估计没有哪个男人会忍心拒绝你。”

语琪笑着起身,“我去倒温水来,都是胶囊药丸,倒出来好大一把。”

韩绍淡淡嗯了一声,站在原地无奈地看着手中的纸袋。

语琪跑开几步后又猛地顿住,跑回来紧紧地拥抱了他一下,“我很高兴。”

韩绍自然而然地低头搂住她,轻轻笑开,“傻女孩。”

韩绍从未尝试过这样的生活,每日作息规律,喝粥,吃绿色蔬菜,不再同冷冰冰空蕩蕩的书房为伴,靠在沙发中看书,女孩子温暖的身体总是轻轻挨在腿边,乖顺而安静地陪伴。

这是同从前的日颠夜倒、酒池肉林天差地别的日子,但是让人感到异常的安宁。独自一人漂泊太久,再令人眼花缭乱的繁华也让人厌倦。

他将公司的所有事务都推给了副手打理,不再出门应酬。这让语琪十分高兴,他们相处的时间大大增加。

她每日变着法子将菜做出不同的花样,哪个菜韩绍多动了几筷子她都用心记下,一日三餐通通按照他的口味来做,但即使如此,他每顿也不过用半碗饭,吃的仍是比她少许多。

背着韩绍的时候,小周时常调侃语琪,说她好似养猪专业户,每日费尽心思地準备饲料,只是韩先生却根本不长膘。他这个玩笑开得有些放肆,更倒霉的是说完这句话后他才发现韩绍一直站在他身后,吓得忙找藉口溜开,然后整整三天没敢在韩绍面前出现。

不过他说的确实是实话,患这种病原本就饮食困难,韩绍又做了手术,切除了胃的一部分,更是吃不下多少东西,整个人都异常消瘦,就算裹着厚厚的大衣身子看起来也分外单薄。语琪每次同他拥抱时都忍不住担忧,那么细的腰身,比她的粗不了多少。

书上说按时按点吃饭,少食多餐对此有益,语琪奉若圣旨,每天三餐準时準点,下午三点加一次下午茶与点心,晚上十点又準时端出宵夜。便是这般养着,韩绍也仅仅是维持现在的模样,不再消瘦下去罢了。

这种病会让人的免疫力和体质下降,哪怕屋子里十分温暖舒适,语琪每次摸到韩绍的手却仍是冰冰凉凉的,她不敢做得太过明显,每次只是装作撒娇一直拉着他的手,直到将他冰凉的手指握到温暖才鬆开。

次数多了,韩绍自然不可能觉察不到,她再一次握住他的手不鬆开时,他叹了口气,直接将她搂进怀里,下巴轻轻搁在她毛茸茸的髮顶,有些疲惫地合上双眸,“语琪,你让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他顿了顿,轻轻地抚摸她的长髮,“你该同年轻的男孩子一起出去看电影逛街唱歌,享受你的青春,而不是陪我在这里闷到发霉。”

语琪安静地伏在他怀中,脸颊轻轻地贴在他的胸膛上,声音很轻很轻,“我喜欢待在这里。”

“你终会后悔,最美好的年华同我这样的人度过。”

语琪轻轻地从他怀中退出来,仰起头看他。片刻之后,她缓缓伸手捧住他的脸,踮起脚尖在他的唇角轻轻吻了一下,认真地道:“此生我最庆幸的事情是那晚上了您的车。”她顿了顿,别开脸,“母亲重病已久,姐姐每日忙碌,从小我能依靠的便只是自己。从每天吃什么穿什么到初中升高中选什么学校,都是我自己决定的,没有人给我半句建议,没人在意我能不能吃饱穿暖,更没人在意我未来是否会流落街头。”

她说的确实是事实,资料中就是这么说的,但是此刻用这种方式说出口却是她故意的。很多时候,爱都由怜惜和同情而起,当你不知不觉地为一个异性的经历感到同情并为他打抱不平的时候,你已离动心不远了。

韩绍没有说话,只是轻抚她黑髮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语琪的声音轻缓,“先生,世上没有谁在乎苏语琪的死活,除了您。所以比起做那些无谓而无聊的事情,我更想陪在您身边——这不是报恩,而是为了我自己。”

韩绍将她搂紧,因为消瘦,他的手臂并不十分有力,胸膛也不结实宽广,他的怀抱清瘦,带着清冷的气息。语琪将头深深地埋入他胸前,双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腰。

这个安静的拥抱持续了很久,韩绍才将她缓缓推开,他轻轻俯下身,狭长漂亮的丹凤眼静静地看着她,彷彿一个长辈看着晚辈般宽容,又彷彿一个男人看着情人般温柔。

他的声音很温和,“语琪,在我之后,你会遇到许多许多很好的男孩子,他们英俊漂亮,打得一手好篮球,会陪你逛街看电影,会说甜言蜜语逗你开心。放开你的心胸去接受他们,然后你会找到一个真正在乎你的男孩,你会过得很幸福,比谁都幸福。”

要想打动别人,先要打动自己,语琪早已入戏,听到他这一番话,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声音中也带了哽咽,“然后呢?我的幸福中不会有您是吗?”她吸吸鼻子,没有经过任何思索,自然而然地摇起了头,“不会那样,不会,您会长命百岁,会比我还活得长久。”

韩绍无奈,“你在说傻话,语琪。”虽然这么说,他还是一下一下地轻抚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抚受了委屈的孩子,“事情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糟,等到几年以后你早已忘了我,你身边会有一个温柔体贴的男友,那才是你应该过的人生。”

语琪抬起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韩绍只好不停地轻拍她的后背,“语琪,语琪,让我们聊些开心的事。”

他像是哄孩子般哄她,“我给你买了礼物。”

他真当她还是个七岁孩童,难过时送个礼物就能安抚。

语琪渐渐平静下来,她退开两步,用手背擦了擦脸,声音中还带着沙哑,“到时间了,我去楼上拿药。”

红红绿绿的胶囊,黑乎乎的药丸,倒出来放在手心,堆得好似小山,韩绍看了皱眉,揉了揉额角,“先放旁边,我有东西给你。”他吩咐她去取挂在衣架上的黑色西装。

向来乖顺的语琪难得固执,坚持让他先把药服下。

韩绍很少被人当面违逆,但是此时他却没有感到一丝不快,只是觉得无奈。语琪将温水递到他的唇边,他仰头服下一大把药,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水。

西装拿过来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暗色丝绒盒子递给她,微微一笑,“看看喜不喜欢。”

以往都是由人送上门来,这是他第一次亲自送她礼物。

语琪有些受宠若惊,她抬头看了看他,才将那个盒子接过来打开。

是一条项链,光影流转的红宝石旁镶了一圈小小的碎钻,吊坠并不大,但是设计精巧,简洁大方。

自然很漂亮,但真正让人高兴的是,这次不是秘书或者什么助理的手笔,应该是韩绍亲自买来的。语琪起身轻轻拥抱了他一下,用还带着些鼻音的声音道了句谢谢。

韩绍拍了拍她的肩膀,自然而然地取过那条细细的项链,修长白皙的手指将她的黑髮捋到耳后。他低下头,认真地帮她戴上。

语琪一动不动地任他动作,直到他完成后微微退开,又一次轻声道了谢。

韩绍抬手轻轻抚摸她的黑髮,声音很温柔很温柔,“语琪,生日快乐!”

她完完全全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今日确实是苏语琪的生日,资料中写得清清楚楚。

小周推着一个小车出现在两人面前,车上摆着一个三层高的巨大蛋糕,“小姐,祝你生日快乐!”

哪怕她并不是真正的苏语琪,哪怕今天并不能算作她真正的生日,语琪还是不免有些感动。不,不是为了那条项链,也不是为了这个蛋糕,甚至不是为那句生日快乐。而是韩绍,这个根本不能算温柔体贴的男人,在这一天选择用这种于他而言并不舒服甚至是有些彆扭的方式表达了他的祝福。苏语琪住他的吃他的喝他的享受他所赐予的恩惠,其实根本不用费心挑礼物、送蛋糕,以他的性格,能记住她的生日、说句生日快乐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而她何德何能,得此殊荣?

韩绍将她推到蛋糕前,薄唇微微翘起,向来黑沉的丹凤眼中罕见地染了丝笑意,“虽然我并不相信这些,但是一年一次的生日难得,还是许个愿吧。”

语琪愣了愣,抬头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低下头,将蛋糕上的十六支蜡烛轻轻吹灭。

她缓缓握住双手,闭上眼睛许下自己的生日愿望。

韩绍摸摸她的髮顶,漆黑的眼底带着难得的温柔,“许了什么愿望?”他顿了顿,开玩笑似的道:“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实现。”

语琪转身扑进他的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声音中带着浓浓的鼻音,“您一定可以帮我实现。”

“嗯?”韩绍挑了挑眉。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今年,明年,后年……”她顿了顿,有些哽咽,“以后每年的生日,请您一定陪我度过。”

韩绍愣住,如果放在其他情况下,她的愿望或许会是句别緻的情话,但是此刻,他十分明白,她只是在委婉地乞求,就像那天晚上她说 “我只希望您能活着,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两人每日待在别墅中足不出户,日常採买都由小周代劳,几乎像是隐居深山。

韩绍几乎每天都要同她说一句,“年轻女孩要多上街逛逛,晒晒阳光,让小周陪你去,去添些衣物或是首饰。”

他似乎总觉得将她扣在身边是委屈了她,日日劝她出去逛一圈,语琪早已应对熟练——抱住他的手臂,笑靥如花,“您是嫌我不够漂亮,需要华服首饰添些光彩?”

韩绍叹息一声,伸手摸摸她似绸缎般浓密柔滑的黑髮,“你已经足够漂亮,令我自惭形秽。”他轻抚她雪白的似英国瓷器的皮肤,“你年轻的脸庞毫无瑕疵,而我的眼角已经布满细纹。”不待她出声,他已经自己笑着自嘲,“明明枯如朽木,还要拘一个青春少女在身边,简直是自找难堪。”

语琪将双手贴上他的脸颊,盯着他狭长深邃的丹凤眼,声音轻柔,“不,世上再无比三十七岁的男人更有魅力的东西。”

这话是真的,便是不为完成任务,她也是这么想的。沉稳理智且有担当,彷彿一切困难都能迎刃而解,到了这个年纪,岁月自动赋予男人成熟气质,再有魅力不过。

可惜韩绍并不这么认为,他只是笑笑,“谢谢你的安慰。”

“不,这是真心话。”语琪缓缓道,“真正吸引人的不是外表,而是气度。您信不信,找个十八岁的韩国男明星来站在您身边,百分之九十五的女孩都会毫不犹豫地往您怀里钻。”顿了顿,她笑起来,“更何况您一点儿也不老,不,应该说十分英俊,穿上白衬衫牛仔裤便可扮作我的学长。”

韩绍被她逗笑了,真心诚意道:“语琪,你嘴上一定抹了蜜。”

平静的日子似流水般淌得飞快,转眼间便是除夕。

语琪早早起来,满屋子地贴红色福字,又同小周将别墅上上下下都打扫了一遍。

韩绍下楼时并未如往常一般看到她,举目所见都是一片红彤彤的福字,这才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日子。如此佳节,就连平日显得有些冷清的屋子也彷彿沾了喜气,他忍不住笑起来,去找语琪。

找过客厅餐厅,他又去了二楼,都是空空蕩蕩的,问过小周才知道她在厨房。下了楼,果然看到她在厨房里包饺子,满手的麵粉,连脸颊上也沾了些许,像只花猫。

他靠在门上看了很久,心一点一点地沉下来,仿若落叶归根、浮尘归地,心底一片安宁的静谧。

这次并非故意而为,语琪是真的没有注意到他。得了这个病,他只能吃容易消化的食物,她正在试图将饺子皮搟得薄些。

好半天才意识到有人站在厨房门口,她偏过头去看,见韩绍穿着件薄薄的羊绒毛衣立在门外,不知道本身便是鬆鬆垮垮的样式还是他太消瘦,他的身形显得分外单薄。

比起二楼和三楼,一楼空空蕩蕩,不太容易攒起暖气,空调开得再高也不免有些凉意,语琪这些天已经操心得成了习惯,见他穿得这样少,立刻擦净双手走过去,“我帮您去拿件外套。”

“不必,”他声音温和地拒绝,看向她身后的檯面,轻轻挑眉,“今天吃饺子?”询问的语气再自然不过,像是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他出口的瞬间就愣了一愣。

语琪笑起来,“除夕夜自然要吃饺子,您帮我个忙如何?”

在韩绍的记忆中,她同其他动辄要跑车要房子的女孩不同,从不开口要些什么,这次她罕见地直接开了口,他几乎想都未想就点了点头,“什么事?”

“门口还缺一副春联,我字丑,只能靠您。”语琪仰起脸看他,“小周说您书房中文房四宝俱全。”

其实她也曾专门练过,字还算拿得出手,就算远比不上名家之作,也不能算是丑,只是书房到底比这里暖和。

两人顺着楼梯拾级而上,快要到三楼时,语琪偏头看了看韩绍,见他并没有什么表示便自己开口:“我可以上去吗?”

“什么?”韩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意识到她什么意思后有些无奈,“当然可以,又不是禁地。”

“可小周嘱咐我不要踏上三楼。”

韩绍失笑,“是他自作主张,我不过是喜欢清静。”他顿了顿,又抬手摸摸她顺滑的黑髮,声音温和,“只要你想,什么时候都可以上来。”

出人意料,韩绍有一手好字,转瞬间便写好一副春联:“处处桃花频送暖,年年春色去还来。”

语琪缓缓念出,看到后一句时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难受,面上却仍是微笑,只提前面一句,“哪来的桃花?”

韩绍搁下毛笔,伸长手臂将她揽到身边,轻轻抬手拂去她脸颊上沾着的麵粉。微凉的指腹蹭过脸颊,语琪一愣,又笑起来,颊边现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十分甜美,当真是豔若桃李、色如春晓。

他狭长漂亮的丹凤眼安静地盯着她,声音温温和和,彷彿意有所指般轻声道:“怎么没有?”他顿了顿,笑着将手掌贴上她的脸颊,大拇指轻轻按住她右脸颊的梨涡,缓缓俯下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语琪,新年快乐!”

语琪一愣,微微笑,“还没到十二点,不算新年。”

韩绍只是笑着抚摸她的黑髮,并不作声。

语琪去门口把春联贴上,韩绍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双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淡淡嘱咐道:“多穿点衣服再出去。”

她应了一声,随手取过衣架上的外套披上,转眼一看他仍待在玄关处,下意识地就开始唠叨,“您穿得少,退得远些,等会儿冷风进来,容易着凉。”

话出口后她才觉得不对,自己竟鬆懈成这样,韩绍并非好脾气的人,怎能这样对他用命令的口吻呼呼喝喝?一时间,她有些讪讪,只知道立在原地看他,眼神可怜巴巴的。

韩绍却并未察觉,倒真的往后退了几步,远远地站在沙发旁看她,面上神色淡淡,并无任何恼意。

语琪愣了愣,见他真的并不在意,这才有些恍惚地推开门出去。

贴着春联,她忽然想起,苏薇薇对韩绍的评价总结起来是专制、孤僻、自私、性情古怪,而且毫不顾及他人想法,几乎集合了世上坏男人的所有缺点。现在看来,他专制、孤僻、自私吗?性情古怪而毫不顾及他人的想法吗?并不,此刻的他甚至可以称得上脾性温和,风度绝佳。

语琪不免慨叹,谁说只有好女人是宠出来的?好男人同样如此。你若对他冷若冰霜毫不在意,又怎能怪他从不顾及你的情绪?世上从未有免费的午餐,只有付出温柔,才能获得温柔,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很快便到了晚上,语琪从厨房里端出热气腾腾的饺子。她在上面费了不少时间,饺子皮薄馅大,个个晶莹,几乎是半透明的,看上去让人食慾大增,韩绍也不由得多吃了几个。

吃到一半,韩绍搁下筷子,视线轻飘飘地扫过一旁的红木酒柜,淡淡道:“今天是除夕,我们喝点酒?”

语琪虽然诧异他竟然会徵求自己的意见,但还是不能同意,对这种病,菸酒都是禁忌,但是怎么拒绝是一个难题,她有些为难地抬头看向他。

韩绍看着她的表情,不禁无奈地抬手揉了揉眉间,“好吧,不喝了。”

语琪鬆了口气,又笑起来,“其实除夕夜可以干很多事情的。”

“看联欢晚会?”韩绍挑了挑眉,刻薄地评价,“不如睡觉。”

对于每年几乎千篇一律的联欢晚会,语琪并不能昧着良心夸讚,只好转移话题,“那我们去放烟花?”小周今天中午便走了,同家人团聚,而打麻将两个人凑不成一桌,斗地主也需要三个人,联欢晚会韩绍又不喜欢,所以貌似只剩下一个放鞭炮点烟花可以当作晚间娱乐项目了。

韩绍瞥她一眼,“你想去?”想到女孩子大概都喜欢这个,于是不等她开口便点了点头,同意了。

最后,两个人一同搬着一大箱烟花出了门,来到一个较为平坦的空地。

韩绍被语琪裹得严严实实,又是外套、大衣,又是围巾、手套,像是要去北极考察。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皮手套,偏过头去看她,“这样怎么点得了火?”

语琪笑眯眯地将他推到一边站好,“我去放,您看着就行。”

她身子灵活,胆子又大,一连点着七八个烟花才转身跑开,刚跑出几步,绚烂的烟花便在黑漆漆的夜空中轰然绽放,绚丽壮观。

语琪跑回韩绍身边,笑着仰起脸问他:“好看吗?”

韩绍无奈地搂过她,“说要出来放烟花,真放了你又不看,盯着我做什么?”

语琪只是看着他笑,任凭背后朵朵烟花在夜幕上绽放又凋零。

韩绍抚了抚她柔顺的黑髮,缓缓俯下身,漆黑深邃的眼底映着漫天盛放的绚烂烟花,不再如往日般冷漠疏淡,反而泛着淡淡的暖意。

良辰美景,最适合接吻。

烟花谢尽,两人回到别墅。

韩绍脱下大衣,语琪自然而然地接过,转身要挂在衣架上,却被阻止了。

他吩咐她将大衣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语琪顺从地去取,拿出一个小小的红包。

她愣了一愣,有些呆怔,“这是压岁钱?”

韩绍很自然地嗯了一声,“有什么不对?”

从古至今,压岁钱都代表着长辈对晚辈的美好祝福,保佑晚辈在新的一年里健康吉利,她没想到韩绍会给她压岁钱。

正在她愣怔之时,他俯下身拥抱了她一下,“语琪,新年快乐!”他顿了顿,又带着笑意道了一句:“现在是新年了。”

语琪回过神,也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抱住他的腰,“新年快乐!”

不知道是不是饺子中放了太多盐,睡到凌晨三点,语琪醒来,推门下楼去倒水喝。

刚要进厨房,她便瞥见窗边立着一抹高挑颀长的背影,连忙转过身看去。

是韩绍。他背对着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看向黑黝黝的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寒夜凄冷,他一动不动地立着,背影寂寥,一如初见那晚。

语琪连忙走过去,轻声开口:“睡不着?”

听到她的声音,韩绍转过头来,狭长漂亮的丹凤眼定定地盯了她一会儿,他忽然弯下腰,将她整个人搂进怀中,温和的声音轻轻从她的头顶传来,他唤她的名字,彷彿带着无尽疲惫,“语琪。”

语琪回抱住他,将脸颊贴在他胸口,“怎么了?”

“早上读报纸,看到一则讣告。”韩绍轻声叹息,“是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并不熟络。” 他顿了顿,接着道:“本来并无多少感觉,只是刚才不知为何梦到他,醒来只觉得生命脆弱。”

他的手轻轻覆在她的脑后,“我好像才知道什么是死亡。”

此时语言上的安慰并无效果,语琪只是拥紧他。

“总以为自己并不惧怕那一天的到来,可刚才想,如果明天再也不能睁开眼睛,那感觉会怎样可怕。”

语琪静静地抱着他的腰,声音很轻,语气却十分坚定,“您会长命百岁。”

韩绍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合着双眸将唇鼻都埋入她散发着馨香的黑髮中,像是溺水之人拥抱浮木。

语琪小心翼翼地抚他的脊背,适时地提出建议,“您想到世界各地看看吗?放鬆一下心情可好?”她查阅过资料,许多晚期癌症病人得知自己命不久矣,踏上环游世界之旅,结果因为一路游玩心态乐观,回来之后已经痊癒。

片刻的沉默过后,韩绍低声道:“你可愿陪我?”

多么客气,她仰他鼻息生活,他却仍然说“你可愿陪我”,而不是“你跟我去”,这才是男人真正的风度。

语琪怎会拒绝,她轻轻道:“只要您需要,我就会在您身边。”

韩绍的几个助理效率奇高,很快便帮语琪办了休学手续连同护照,定下了行程、路线,机票与酒店都已订好,一切琐事都由专人安排妥当,他们只需拎上行李箱便可出发。

钱真是世上最可爱的事物,有了钱几乎可以做到一切。

两人一同在哥斯达黎加的海滩上享受阳光浴,在威尼斯的河巷上泛舟,去峇里岛看蔚蓝似宝石的海水,去普罗旺斯看漫天遍地的紫色薰衣草,在布拉格的广场上餵雪白的鸽子,在拉斯维加斯赌场一夜疯狂……

每一天睁开眼都是不一样的新世界,前方永远有令人激动的美景,生活彷彿一下子被注入无限希望,一切都如此美好。

一开始,有两个助理跟在他们身边料理琐事,后来看得多了,语琪也差不多了解了程序,开始自己订酒店、机票,联繫接送车子,每天抱着笔记本计画下一站行程。

两个助理识趣地离开,真正的两人世界开始。

语琪顾及韩绍的病情,将行程一缓再缓,原本每到一地只停留三四日,她通通延长数倍,动辄停留半月一月,并专门挑气候和空气好的地方去,每日绞尽脑汁地安排游玩当地的特色景点,又费尽心思地找来当地的各种纯天然又容易消化的美食,磨炼得堪比专业导游。

几月下来,韩绍的身体状况愈加好转,语琪却因为日日忙碌而瘦了一圈。

在酒店阳台上,隔壁的华人老先生看着忙进忙出的女孩,不由得由衷羡慕,“年轻人,你有一个好助理。”

韩绍未料到这个年纪也会被人叫年轻人,只是客气地微微笑,“她不是助理。”话音刚落,语琪端着一杯猕猴桃汁过来,放在他手边的白色小桌上。

韩绍握住她放在自己肩头的手,朝那位老先生认真地介绍,“她是我爱人。”

他没有用女友、恋人或是其他什么称谓称呼她,却用了爱人这个最郑重的词。

语琪愣住,但很快反应过来,扬起一脸灿烂的笑容,朝老先生点点头,“您好!”

老先生回过神,并不因为两人的年龄差距不小便面露异色,相反,他目光包容,和蔼的笑容之中含着祝福。

片刻之后,语琪轻轻在韩绍身边蹲下,仰起脸看他,“晚上有一场篝火晚会,去吗?”

韩绍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了片刻,叹息道:“你又瘦了。”他顿了顿,由衷歉疚,“我欠你良多。”

语琪握住他贴在自己脸颊上的右手,拉到唇边轻轻一吻,声音很轻却很温柔,“不,伴你身边是我的荣幸。”

韩绍轻轻抚摸她柔顺的黑髮,狭长的丹凤眼中泛着温柔的光泽,他的声音温和轻缓,“语琪,能遇到你才是韩绍此生至幸。”

最终,那晚他们并没有去那个篝火晚会,而是早早睡下,因明日就要飞往下一个目的地。

半夜,韩绍起身去卫生间,回来时却隐隐觉得有异,重新躺下后翻来覆去不得安眠,偶然间往窗外望去,却见不远处传来滚滚浓烟。

想起今夜有篝火晚会,他心中立刻一沉——或许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导致失火。他立刻披衣起身,脑海只被一个念头完全佔据——语琪在何处,她是否有事。

匆匆出门,来到隔壁房间,敲门却无人来应。

若是她也在那篝火晚会的现场,或许已经受伤。

焦虑紧张之下,只觉得胃部传来一阵又一阵抽痛,他弯下腰,整个人几乎蜷成一团,无力地靠着身后的房门缓缓滑下。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将自己从地上扶起,他挣扎着睁开双眼,被冷汗模糊的视线中,身旁人的轮廓十分熟悉。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喘息片刻后勉强平静下来,“你去了哪里?”

语琪用衣袖帮他擦拭额头的冷汗,“我听到吵闹声,去看出了什么问题,是工作人员出了差错,很快解决了。”她迅速解释完后,担忧地扶住他,“您呢?您有没有事,我们立刻去找医生?”

韩绍将她搂进怀中,鬓角的冷汗未乾,胃部仍在抽痛,但因为怀中人的存在,心已放鬆下来。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这个女孩对于他的意义。

语琪回抱住他,仍旧担心,“您感觉如何?胃还疼吗?”

片刻的沉默过后,韩绍有些沙哑的声音从头顶突兀地传来,带着疼痛过后的虚弱,语气却十分坚定,“语琪,请陪我度过余生。”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什么?”

他的声音中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语气却非常非常温柔,“我已无法离开你,语琪。”他顿了顿,轻轻地道:“请一定嫁给我。”

哪怕罪孽深重,哪怕时日无多,他也想娶她为妻。

夜风拂过脸颊,不知名的鸟儿在远处鸣叫,黑髮女孩低低嗯了一声,抱在男人腰上的双臂缓缓收紧。

语琪的工作任务之一是保证每本小说的男女主角有情人终成眷属,任务完成后若是立刻离开,很有可能导致反派男配重新堕落,回头去找男女主角的麻烦。为了避免这一问题,总部会在语琪离开这本小说时複製她的记忆同人格,作为代替者留在小说中。等到一切终结,新生成的记忆会回到语琪体内,成为她以后完成任务所依仗的经验之一。通俗点来解释,就是语琪的主体离开,去完成下一个任务,而她的分身则留下料理一切。

语琪离开的瞬间,大量的数据解体又重构,瞬间便完成了记忆同人格的複製。

瞳孔张开后又紧紧一缩,她从男人清瘦的怀中轻轻退出,搀住他的手臂,“过道风大,我扶您回房。”

次日韩绍醒来的时候,看到语琪趴伏在床边沉睡,他想抬手摸摸她的黑髮,却发现自己的右手被她紧紧握住。

他愣了愣,反握住她的手,声音温和地叫醒她,“来床上睡,地上凉。”

语琪缓缓睁开双眼,对上韩绍的视线后,朝他笑了笑,撑起身子在他颊边轻轻一吻,声音轻柔,“早安。”

韩绍笑起来,“早安。”

原本是下午三点的飞机,因为这场意外,语琪将机票改签为半个月后,让韩绍把身体调养好。

这里有茂盛的雨林、美丽的沙滩、绿草如茵的山坡和清澈的湖泊,根本不必担心待久了腻烦。

每天,两人都会挽着手在沙滩边散步,脚底踩着绵软的细沙,任凭温暖的海水沖刷过脚背,看浑身雪白的海鸥远远落下又飞起,偶尔也会在雨林边缘转转,运气好时可以看到一些色彩斑斓的鸟儿一闪而过的身影。

他们住的酒店在一座小小的山坡上,沿路都是绿油油的草坪,踩上去像是长毛地毯一般柔软。

他们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在酒店中度过的,语琪费尽心思找来各色各样的喜剧电影。将套房的厚实窗帘紧紧拉上,两个人躺在床上看电影便可以看上一个下午。

傍晚时分,语琪在屋中放起舒缓的音乐,打开床头灯,将各式各样的报纸、杂誌、小说读给他听。

每次韩绍总是笑着轻抚她柔滑的长髮,“我只是胃不好,眼睛还是可以的。”

半个月后,他们坐上飞机,飞往一个美丽的海滨城市。

他们买了一套三层複式别墅,在这个城市长久地居住下来。

这里气候适宜,有最美丽的棕榈海滩,有最温暖柔软的金色阳光,有最悠闲愉快的邻居,时间彷彿在此放缓了脚步,人人在此惬意万分,每一天都像是度假般美好。

语琪原本事事亲力亲为,韩绍却阻止了她,请来了两个女佣。他将她搂入怀中,“语琪,你是我的至爱,并非用人,将你拘在身边已是自私至极,又怎能让你如此劳累?”

他似乎总觉得将她留在身边是亲手将她拘在地狱,一直深怀歉意,自责不已。

负面情绪不利于身体康复,语琪拉过他微凉的手掌贴在自己温暖的脸颊上,声音很温柔很温柔,“我心甘情愿,又怎会觉得劳累?”她顿了顿,甜甜笑起来,“世上有几个女孩能够得到所爱之人的求婚?我已幸运至极。”

“可我终究无法伴你一生。”他万分歉疚,轻轻摩挲她的脸颊,眷恋不已,“答应我,语琪,我离开后去找一个爱你的男人,让他照顾你一生。”

她起身,轻轻抱住他的腰身,顿了顿,仰起脸盯着他狭长漂亮的丹凤眼,声音温柔而平静,“语琪此生不会再有第二个爱人。”

他定定看着她片刻,最终妥协般地叹了口气,微微前倾,同她额头相抵,轻轻抬手覆在她的手上,同她十指交握,“语琪,我会努力活下去,哪怕只能多陪你一天。”

她鼻子微酸,却笑起来,语气坚定,“我说过许多次,您会长命百岁。”

几日后,韩绍吩咐女佣买来一只缅甸陆龟,将它安置在客厅一侧。

语琪莫名其妙,立于玻璃缸前万分困惑,“您怎么想起来养龟?”

韩绍轻轻搂住她肩膀,“给你当宠物,喜欢吗?”

不愧是韩绍,便是随意买只宠物也能做得如此与众不同。

语琪抬手握住他搭在自己肩膀的右手,偏过头看着他笑,“是您送的,怎会不喜欢?只是为何是龟?”

韩绍反手握住她的手,丹凤眼狭长深邃却溢满温柔,“龟很长寿,我希望它能替我陪你到老。”

一时间,语琪根本说不出话,他越是温柔,她心中越是难受。

他轻轻将她搂入怀中,像是对待受了委屈的晚辈,十分包容,“语琪,语琪,开心一点,我买它是为了使你开心,不是为了让你伤心难过。”他顿了顿,像是哄孩子一般含着笑意道:“给它起个名字。”

语琪伏在他怀中,声音闷闷地传出,“叫它阿绍可好?”

韩绍愣住,他忽然想起那日酒醉,她轻软缠绵地叫他阿绍。记忆的画面如此清晰,彷彿发生在昨日。

回过神来,他忍不住笑了,“好,就叫它阿绍。”

四年之后,语琪二十週岁。

在一个碧空如洗、风轻云淡的日子,他们在一座历史悠久的教堂中举行了婚礼。

高高的穹顶庄严肃穆,金碧辉煌的祭台令人心生敬畏。

神父看着韩绍,“你是否愿意娶这位小姐作为你的妻子,无论是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裕、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你都愿意爱她,安慰她,尊敬她,保护她,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低沉的异国语言在教堂内迴蕩,再没有什么时刻比现在更神圣庄严。

韩绍比之数年前更加清瘦,声音却一如往日般温和轻缓,“我愿意。”

神父转向语琪,“你是否愿意嫁这位先生作为你的丈夫,无论是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裕、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你都愿意爱他,安慰他,尊敬他,保护他,始终忠于他,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语琪的五官已经长开,精緻漂亮得像是上帝的杰作。她微微一笑,声音轻柔而坚定,“我愿意。”

神父宣布两人可以交换戒指,韩绍侧过身子看向她,狭长深邃的丹凤眼中是淡淡的温柔与暖意。而她只是看着他笑,颊边浅浅的梨涡无比甜美。

韩绍也笑起来,跟着神父低声念道:“这是我给你的结婚信物,我要娶你,爱你,保护你,无论贫穷富足,无论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实的丈夫。”他将戒指轻轻套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易碎的瓷器。

语琪朝他笑了笑,低头将戒指缓缓套进他左手的无名指,温柔而虔诚,“这是我给你的结婚信物,我要嫁给你,爱你,保护你,无论贫穷富足,无论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实的妻子。”

神父微笑,“请你们两个人都一同跟着我说。”

他们相视而笑,极为默契地一起开口:“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哪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声音契合得如此完美,简直不可思议。

神父的声音在教堂内迴蕩,“根据《圣经》给我们的权柄,我宣布你们为夫妇。神所配合的,人不可分开。”

撒满了玫瑰花瓣的红毯之上,他轻轻揭开她脸上的白色面纱,缓缓低头吻了下去。

他的手轻轻覆在她的黑髮上,像是一个长辈那样亲切包容,也像一个丈夫那样温柔缠绵。他在她耳边轻声叹息,“语琪,你是我今生遇见最美的女孩。”

她环住他的腰身,轻轻笑开。

在每一个新郎眼中,世上都再没有比新娘更漂亮的女孩。

虽然癌症不可能治癒,只能控制,但它并非那么可怕,资料表明,如今美国患者的平均存活时间已经达到十一年,并不比一些慢性病患者如心脏病患者或者糖尿病患者更短。在语琪的悉心照料下,韩绍的身体状况一直保持稳定,一晃之间又是六年过去。

六年的时光,语琪出落得更加漂亮,裙角飞扬间不知勾走了多少异国男孩的心。

韩绍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岁月只将这个男人雕琢得更加具有魅力,时间在他狭长深邃的眼中沉澱,逐渐酿出一种醇厚的风华。他举手投足间皆是风度,偏过头来微微一笑时更是足以令十八岁的少女怦然心动。

他却总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时常同她开玩笑,“你看我像不像你的父亲?”

语琪每次都捧住他的脸,轻轻摩挲,“不,您英俊如昔。”

然后他便笑,那种“我知道你在哄我”的笑。

结婚六年,他从未碰过她,便是同床而眠,也只是很君子地将她搂在怀中,从未做过更踰越的举动。

他有时也会吻她,动作却温柔无比,从不会再进一步。

她并不明白,他便搂住她,声音很温和也很温柔,“语琪,我只是一个脾气很坏的老男人,佔了你的心已经足够自私无耻,我不能再欠你更多。”

给她钱给她珠宝给她衣服同她结婚,赠予如此之多他一字不提,只固执而坚定地认为自己欠她良多,这个男人的人格真正高贵。

那只名为阿绍的陆龟已经长得很大,喜欢拖着笨重的龟壳慢慢地挪动。

一日,他终于说出了真话,“其实选择买龟也因我自私。”

她依在他怀中,疑惑地仰起脸看他,“什么?”

他抬手覆在她越发柔软顺滑的黑髮上,眷恋地轻轻摩挲,唇角噙着一丝浅淡温柔的笑意,“我怕养了猫狗,你便没有时间搭理我。”

原来还有这个原因,这个男人真正可爱。

语琪忍不住笑出声来,拉过他的手轻轻一吻,“您多虑了。”她顿了顿,颇为好奇地同他开玩笑,“那怎么您今日又坦白交代了?”

韩绍捧住她的脸,“你已经陪我足够久,我已经知足。”

他的声音温和如昔,却隐隐带着一种不祥之意。

语琪不作声,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韩绍微微一笑,轻轻执起她的手,“今晚去逛夜市好吗?我请你吃好东西。”

“怎么突然想起去夜市?”她回过神来,勉强微笑,“夜市的食物大多是煎炸出来的,十分油腻,我不喜欢。”

韩绍自然知道她并非真的不喜欢,而是担忧食物油腻,他难以消化。这个女孩总是如此,聪明成熟得令人心疼,然而她愈是体贴,他愈觉得对她不起。

因为身体的原因,他不能陪她做许多事情,其中便有一样是享受当地最负盛名的美食。十年来她都跟着他喝粥吃菜,却从未抱怨过一句。

他轻轻抚摸她的髮顶,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语琪,就当是陪我,好吗?”

后来他们还是去了夜市,与往日散步一样挽着手,从一个又一个摊子前走过。

夜市喧嚷,灯光明灭,来来往往的都是金髮碧眼的异国人,偶尔有黑髮黄肤的华人。

韩绍几乎每个都买上一份递给她,微笑着看她吃。

最后语琪连连摆手说再也吃不下他才作罢,同她去海滩边慢慢走着消食。

已是晚霞满天,落日熔金,海风吹拂在脸颊上,有些湿冷。

语琪替他拢一拢衣襟,仰起脸笑,“我们回去吧。”

韩绍抬手替她理顺被海风吹乱的额髮,将她搂入怀中,“再等一等,语琪,再等一等。”他顿了顿,缓缓将她放开,微微一笑,“我们看看落日好吗?”

他用了这样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语琪根本无法拒绝。

两人在一块灰白色的大石旁坐下,语琪不动声色地坐在他的另一边,不着痕迹地替他挡去吹来的海风。

韩绍看在眼中,无奈地看着她,低头握住她白皙柔软的左手,声音温和,“语琪,多谢你伴我十年。”

她愣了愣,偏过头来看他,披肩长髮在风中飞舞。

“曾经我说的话都是出自真心,语琪,等我离开之后,莫要悲伤。”他一点点帮她将凌乱的黑髮捋到耳后,狭长漂亮的丹凤眼中映着融融落日,染上无尽暖意,“世上有许多比我好上千万倍的男人,你终会遇到其中一个,他会疼你如珠宝。”他顿了顿,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认真道: “同他好好过。”

语琪不作声,只是带着些倔强看着他。

韩绍微微一笑,轻轻抚摸她的头顶,缓缓道:“傻女孩,我已经耽误你到现在,不能再耽误你一辈子。”他的声音温和到让人难过,“不必难过,阿绍会一直伴在你身边。”他顿了顿,轻声道:“它会代替我,看着你幸福。”

她再也憋不住,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的话音刚落,她便扑入他的怀中,声音哽咽,“我说的话也是出自真心,语琪此生不会有第二个爱人。”她紧紧抱住他的腰,带着哭腔,“还记得吗?我曾在神父之前立下誓言。”

她平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从他怀中退出,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的脸,声音很温柔很温柔,清晰而缓慢,彷彿仍然站在那个庄严肃穆的教堂,“无论贫穷或是富足,无论生病或是健康,我始终都是您忠诚的妻子,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

韩绍定定地看着她,眼神柔和而眷恋,带着一个长辈的宽容和一个丈夫的温柔。

许久,他微微一笑,“落日这么美丽,你该看它,而不是看我。”他的声音很温柔,一如初见时那般低沉而温和,“那时漫天烟花在你身后盛放,我便觉得你实在是傻,那么漂亮的烟花,总比我这个老男人好看得多,你却偏偏挑了个难看的盯着。”他摸摸她的脸,唇角含着温柔的笑意,“十年过去,你好歹得聪明一些,去看看落日,嗯?”

语琪看了他一会儿,在他的坚持下含着泪转过头去,看向远方的地平线。

落日壮观如史诗画面,蓄了已久的泪水倏忽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微微偏过头去看他,却见他已经靠在那块灰白色大石上昏迷了过去,唇角仍带着微笑。

他再也没有醒来。

三日后,韩绍停止了呼吸,他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她去看看落日。

每年语琪的生日,韩绍送给她的礼物都不同,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颇费心思,比如去年他便送了她一艘漂亮精緻的白色游艇,上面用和海水一样颜色的蓝色字体组合成了她的名字——而她收到礼物之前竟完全不知情。

那样的礼物太贵重,即使是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道谢。好在送她这样一份礼物的并不是空有钱财的暴发户,而是韩绍——他永远不会像某些男人一样挺着噁心的啤酒肚大声笑着问她们喜欢不喜欢。他注重自己的仪表就像是注重自身的风度,而且,只要这个男人愿意,他就永远不会让对方感到尴尬或是无措,每每看似十分不经意的举动,却能让人从心底瞬间生出阵阵温暖,就像他从不当面将现金或卡交给她,要么是不着痕迹地放入她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口袋中,要么就是悄悄地塞进她床头的抽屉里。

韩绍从不会像有些人一样把钱摔到你面前图你一句谢谢或是感激的眼神,他的给予无声无息,在你需要之前就已经放在了你伸手可及的地方。很多时候,人们以为餽赠的内容才是最重要的,但其实餽赠的方式也一样重要,就像他送过她很多礼物,其中不少都是十分贵重的,但他向来送得悄无声息,从来没有让她觉得自己觉得低贱——他让人觉得自己是被尊重而不是被施捨。送她游艇时,他很平常地笑了一下,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并没有强调这艘游艇的性能优点或是昂贵的价格,而是温和地问:“知道开游艇和开车的最大区别吗?”就像是给孩子买了个电动的遥控汽车,稀鬆平常地问她会不会操控一样。

既然他不需要她痛哭流涕地表示感激,她便也不去宣读那卑躬屈膝的感谢词,只微微一笑,回握住他放于自己肩膀上的手,随意答道:“比较安全吗?游艇相撞的概率比较小?”

韩绍摇摇头,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笑容,“跟车不一样,游艇没有『剎车』可踩,所以你必须对游艇的速度和方向有很稳定的把握,并随时对周围水流和风向的情况做出反应。”

其实游艇都买了,再花钱雇一个驾驶员并不是难事,但他却希望她能自己来学着开,因为“开游艇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和坐游艇去想去的地方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所以,那之后的几个月,她便在他手把手的教导下学着如何驾驶一艘游艇,并成功地考了游艇驾照。

的确如他所说,能够开着游艇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是一件人生快事,于是乘游艇出海便成了他们的一项固定娱乐项目,只不过由于韩绍的身体原因,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待在船舱之中——大概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船舱内部布置得极其舒适,不但供人休憩的家具一应俱全,甚至还安置了按摩浴缸。

语琪担心他的胃病又犯,每次出海都是隔上几十分钟就要下来一次,最后韩绍总是很无奈地将摊在膝头的厚书往旁边一放,握住她的手缓缓摩挲,“我没事,你这样战战兢兢的,怎么能静下心去欣赏美景?”

语琪默然,只在他身旁坐下,轻轻回握住他的手,不知道是不是胃癌的併发症,无论夏季还是冬季,他的手摸上去总是冰冷的,像是血脉不畅。片刻之后,她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再美好的风景看久了也会腻烦,我只是想下来休息一会儿。”

韩绍自然不信她这套说辞,却也不忍拆穿她,只无奈地抬手抚了抚她柔滑的黑髮,声音温和低沉,“我希望你能好好享受这一切,而不是整日为我担惊受怕。”

沙发旁的落地灯将整个船舱都染成一片橘黄,他身上质地柔软的白色毛衣覆了一层蜜糖般的柔光,带着醺醺然的气息,语琪抬头看了看他清俊如昔的面容,缓缓地挪过去,将脸埋入他胸前。

如果是以前,她会为了博得他的好感说一些动听的情话,但是现在,无论是身份还是情境都有所不同——情人之间是该互道甜言蜜语,但是夫妻之间更应是心意相通,一个无言的拥抱便足以表达所有的心意。

纯手工製成的羊绒毛衣蹭着脸颊,痒痒暖暖的触感,混合着从厚厚衣料下传来的安稳心跳,彷彿构成了一个小小的世界。她听到他略带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伴着胸腔轻微的震动,带了几分无奈的意味,“陪我上去看看海吧。”他顿了顿,声音中彷彿染着笑意,带着几分促狭的味道,“也省得你过一会儿便下来视察一番。”

相处了这些年,她很清楚他并不真是想去看海,而只是想让她安下心享受出游的乐趣,但就像他每次都不忍说穿自己真正的用意,她也永远不会戳穿他。

语琪低低嗯了一声,从他怀里起身,先是把他的米色长风衣拿了过来,又去倒了一杯红酒端给他,“上面风大,现在天气又冷,先喝上一杯暖暖身。”

韩绍正低头穿着风衣,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遵命,夫人!”

知道他是想缓和沉郁的气氛,她心中有些泛酸,但还是配合地笑了笑,抬手抚了抚他消瘦的面颊。

露天台上放置了两把铺着白色毛毯的座椅,正适合两人一起静静坐着赏景。

白色的游艇停在海面上轻轻摇晃,暖金色的阳光暧昧地在伸展开来的白帆边缘笼上一层蜜糖似的光晕,海水的颜色像是昂贵的蓝宝石一般,温柔而可爱。

他从来没有说过,但是她知道,他一直想要把能给得起的美好都给她,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那是去年的礼物,他的手笔大得吓人,而今年,今年的礼物却是一本薄薄的英文书,装帧精美的书面上写着:THE PRINCE,是《君主论》,意大利政治家、思想家马基雅维利的代表作,一直被奉为欧洲历代君主的案头之书、政治家的最高指南。他送这本书是什么意思?打算提高一下她的政治素养吗?

语琪抱着那本书滚到他怀里,微笑着仰起脸看他,“国王陛下是想把您的王国传给我吗?”

韩绍没有作声,只是笑了一下,揉了揉她柔软的黑髮。虽然他的眉角眼梢都是温和的笑意,但是漆黑的眼底却是不容置辩的认真意味,而上一次她见到他露出这种眼神还是在他的书房中,他检查完她的作业后告诫了她一番时。

她一怔,爬起身来迟疑地看向他。

见她似乎明白了过来,他才淡淡开口,虽然脸上没什么笑容,但是声音却极为温和耐心,“你这样说其实也没错,管理一个集团就如同治理一个国家,你总得学会这些。”

语琪本来只想逗他一笑,却没想到一语成真——他话中的意思显而易见,他要把那个庞大如帝国的集团交给她打理。

见她似乎有些踌躇,他抬手覆在她的肩膀上,声音里有些纵容的意味,“放鬆些,我并不是要给你一个沉重的负担,我只是想让你有一个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 他顿了顿,笑了一下,“当然,如果你觉得处理这些琐事太烦,可以让专人替你打理,但是你总得知道他们是否在用心为你工作,是否把钱悄悄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说这些的时候,他没有提到关于自己的半个字,似乎那时候他已经不在她身边了——就像是交代后事一样,充满了不祥的意味。语琪的目光渐渐凝重了起来,她看着他,慢慢地道:“那是你的事业,就算是交给专人打理,也是为你工作。如果你放不下你的王国,那么你得亲自管理它。”她顿了顿,软下语气和神色,捧住他的脸颊,与他额头相贴,“我是你的妻子,我想要的是陪在你身边,而不是坐在空蕩蕩的办公室数一沓又一沓的钞票,你明白吗?”最后四个字低得近乎呢喃,与其说那语气是疑问,不如说是乞求。

他知道她前面那句话为何语气近乎严厉,后面那句话又为何近乎哀求,而就是因为知道得太过清楚,所以更觉得悲哀。他何尝不想跟她白头到老,但是命中注定他无此福分。每晚闭上双眼时,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再醒来,生命就像是握在手中的沙粒,随时随地都可能漏完,而这代表着他必须将以后几十年要为她做的事在几年甚至几个月内做完,换言之,他必须在生命的截止日期前安排好她后半生的一切。

她一直拒绝他的安排,任性而坚定,却又让人无法生出半丝气来。两人都心知肚明,她只是一厢情愿地用这样的方式来让他有所牵挂,似乎这样离别就永远不会到来。

他叹了口气,抬手搂住她,声音却是纵容的,“你若是实在不想学就算了。”

语琪闻言,微微垂下眼睫,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软软地笑了开来,将话题转移开来,“今晚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他笑了一下,轻抚她的脸颊,“今天是你的生日,寿星最大,应该选你想吃的才对,喜欢吃什么让她们去做,嗯?”他略停了一停,声音温和,“既然礼物你不喜欢,那么带你再去挑一件想要的吧……这样,你的车也开了两年了,换辆新的怎么样?”

她摇了摇头,把手臂移到他的后脖颈,轻轻地环住,声音柔软而低缓,“留着明年送我好不好?”她的尾音拖得很长,软软绵绵,像是女孩对男人的撒娇,又带着晚辈对长辈的依恋。

他搭在她腰上的手微微一滞,却还是顺着她答应了下来,温声道:“好,明年送你。”

只是他和她都不能确定,是否还有那么一个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