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顾君陵

这是一间不大的公寓,两室一厅,不知道是因为阴天还是房间朝向不好,显得有些昏暗,根本没有前几次穿来时给人的豪宅气息,家具简单到了有些冷清的地步,但是打扫得很乾净,地板上连根头髮丝都看不到。除此之外,这间公寓的每个角落似乎都堆着书,厚厚的一摞一摞,都是医学方面的专业性书籍,晦涩深奥。

语琪在房内转了一圈,看到饭桌上用玻璃杯压着两张百元人民币,旁边的小黑板上有一行颇为清隽的字迹,说明桌上的钱是这个星期的生活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她伸手将纸币收入口袋,坐在沙发上开始整理剧情同人物关係。

大量数据资料涌入脑海的瞬间,语琪只觉得无奈。

这次的小说就是传说中那种男女主角的生活中只剩下谈恋爱,彷彿除了爱情人生中别无他事,学业事业全都如脑后烟云的典型。不过工作就是工作,再让人无奈的小说,也必须以最专业严谨的态度面对。

女主名为宁青青,是一名研究生,长得漂亮,成绩优秀,性格开朗,一向是导师的得意弟子,跟着导师赴饭局时认识了男主秦陌。是的,你们猜得很正确,秦陌便是替他们的项目提供资金的出资方,成熟稳重,英俊多金。

经历了一系列事件后,两人便好上了,然后真正的灾难却开始了,宁青青发现秦陌一开始对自己好是因为自己长得像他死去的前女友方婉,于是开始各种误会,吵架闹分手,从此走上虐恋情深的不归路。

遇到反派男配顾君陵,是因为宁青青在宿舍感冒发高烧导致哮喘发作,学校派人将她送去了医院,诊断结果是哮喘持续状态,需要留院治疗,负责她的急诊科医生便是顾君陵。巧合而狗血的是,两年前他曾是方婉的追求者,看到宁青青这同方婉有六分相似的脸,他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宁青青不知此事,但为了同秦陌赌气,她开始与似乎对自己有意思的顾君陵交往,顾君陵也确实对她不错,但是当她发现顾君陵同样将自己当作替身后,一怒之下便离开了,而秦陌借此机会重新哄回了女主。

虽然同样是因为一张酷似方婉的脸而接近女主宁青青,但秦陌是男主,几乎所有读者都认为最后他是真正爱上了女主,并未对他苛责过多。而顾君陵便没有那么好运了,因为将女主当成替身的劣迹和他巴着女主不放,阻碍男主道路的罪过,反派男配的帽子啪嗒一声便落到了他的头上,从此再无翻案机会。

语琪这次的身份是方婉的女儿方语琪,由于同阻碍男女主在一起的方婉是母女关係,所以她毫无疑问也被划归到了反派阵营。

她的母亲方婉是一个传奇性的女人,漂亮却桀骜不驯,高三那年,她偶然怀孕却不愿打胎,而是选择了辍学打工抚养女儿。没有大学文凭的单身母亲要独自抚养一个孩子太过艰难,若干年后,一天打几份工的超额工作量和巨大压力终于击倒了她。方婉拖了没多久便离开人世,留下只有十二岁的方语琪孤独无依。

死去的方婉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属,而当时追求了她一年的顾君陵对她倒是真爱,竟然不顾家人反对,自愿承担责任,成为方语琪的监护人,将十二岁的方语琪接到自己家中照料。

可以说,这个任务看似很容易完成,但其实事实并非这样,这次的任务有好几个难点需要突破。

一是顾君陵深爱死去的方婉,二是女主宁青青的出现,三是这个方语琪不似前几个女配般美貌精緻,缺少吸引男人的资本。

或许是因为跟着方婉的十二年中有了上顿没下顿,方语琪虽然生得不差,五官肖似其母,但是发育十分不良,整个人瘦瘦小小、乾乾瘪瘪,看上去像个小猴子,倒也怪不得顾君陵日日对着她也没有生出半分情念。

不过虽然如此,顾君陵倒不失为一个负责的监护人,身为一个三甲医院急诊科的医生,他每日的工作量其实很大,一天下来几乎累得根本不想说话,即使如此,他每晚依旧会检查方语琪的作业,教她不会的题目。除此之外,如果学校要开家长会或是举办什么活动,工作再忙他也会抽空来参加,且从来準时到场,从不早退。

按理来说,穷途末路、茕茕孑立之时,顾君陵是唯一一个朝方语琪伸出援助之手的人,并尽力给她撑起一方天地,她应该依赖他、信任他,视他为世上至亲之人。但事实完全相反,除非必要,两人并不对话,顾君陵有事要告诉她时都是写在客厅的一方小黑板上,字迹清隽俊逸,却分外冰冷,一如他身上那袭带着冷意的白大褂,而方语琪也颇为厉害,哪怕在自己屋中听到他下班回家的声音,硬是可以装作不知,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两人明明同处一个屋檐下,却相敬如宾,像是两个陌路人。

这大概要归因为他们各自的性格。顾君陵虽然内心温柔而长情,表面上却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浑身上下充满了冷冰冰的“我是权威”的严肃气息,且因为所从事的工作,他极其重视效率和精确度,完全不能接受别人的拖沓马虎。此外他还有轻微的洁癖,所以同他人格格不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方语琪也并非是个不懂得感恩图报的女孩,只是她从小饱受冷眼,有些自卑和内向,碰到顾君陵这样不好接近的人,第一反应便是退避三舍。而且,放学后她也曾早早回来打扫屋子,想帮顾君陵减轻负担,只是每次都无法达到他的要求,不是这里没擦乾净就是那个角落还落着灰。顾君陵自然没有苛责她,只是沉默着从她手中接过清洁用具,自己将没擦净的地方又细细擦一遍,但即使这样,对一个有些自卑的女孩而言也是无声的责备,方语琪从此缩进她的蜗牛壳中,再也不出来。

想到此处,门外过道中响起了脚步声,声音不大却很规律,清晰迅速却不显杂乱。很快,脚步声就在门前停下,不再响起。

意识到是顾君陵回来了,语琪下意识地从沙发上起身,朝门口走去。

天色已经不早,屋子里没有开灯,房门被打开时,过道中晕黄的灯光瞬间涌了进来,因为逆光,语琪并不能很清晰地看到对方的模样,但仍能看出他身材高瘦,双腿修长。

顾君陵笔直地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望过来,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语琪刚想开口,他便伸过手来,将墙壁上的开关按下,有些刺目的白炽灯立刻亮起,明晃晃地打在两人脸上。

顾君陵的长相併不像他的气质那么严肃刻板,相反,倒是很眉清目秀:高高瘦瘦的个子,清秀的五官,套上格子衬衫便能冒充大一学生。他有一双细长深邃的凤眸,金丝边眼镜架在鼻樑上,下巴的线条十分乾净,再加上他皮肤白皙,整个人由内而外透出一种浓浓的书卷气,但是与一些死读书的男孩子不同,他身上有一种学术权威的气场。如果将他的领域比作一个战场,你可以轻易地感觉到他并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而是经历了无数次战役、军功纍纍的将军。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语琪一眼,直直地擦过她的身侧走进来,换上拖鞋后,视线在乾净的饭桌上迅速一扫,转过头来看她,“你没吃晚饭?”

可能是因为家教良好,同他的脚步声一样,他说话的声音也轻轻的,永远不会打扰到他人,但是很清晰,有着玉石相击的清冷和乾脆。

如果是在其他情况下,语琪很可能会拿“我在等你”作为回答,但是这次要扮演的方语琪是一个有些自卑、内向的女孩,所以她只是腼腆地笑了笑,并不作声。

性格使然,顾君陵从来不多说话,看到她笑,便看作默认,直接转身打开冰箱门,把几个保鲜盒拿出来,动作迅速地将其中的饭菜一一加热端上桌。

语琪很有眼色地去厨房拿筷子,回到饭桌后将一副递给他。顾君陵却皱了皱眉,并不接下,而是自己转身重新去拿了一副,这才拉开椅子坐下。

她愣了愣,这才想起他有洁癖的事情。

据她所知,患有洁癖之人一般都有完美主义倾向。除此之外,家庭教育对此也有重要影响,有洁癖的人一般都是因为所受教育严格古板甚至是冷酷,所以才养成了过分琐碎细緻、过分古板固执、缺乏人情味及灵活性的性格,甚至还强求有规律的作息和卫生习惯,一切务求井井有条。这同顾君陵的情况倒是十分符合。只是她来此的目的并不是扭转他的这种近乎病态的性格,而是使他喜欢上自己,所以尽力去迎合他的高标準高要求便好。

想到这里,她回过神来,开始努力地多吃蔬菜和瘦肉,这副身体虽然明显营养不良,但是五官模子还是可以的,只要多吃一些、增加点儿体重,再注意保养下皮肤,应该也是个小美女。

因为两人都不开口,所以这顿饭吃得很是安静迅速。顾君陵放下筷子后便起身收拾碗筷,语琪连忙站起身,“我来就好,叔叔你去休息吧。”

方语琪十二岁第一次见到顾君陵时便唤他叔叔,到现在仍然叫他叔叔,一直未变。

顾君陵却恍若未闻,只是迅速收拾好一切,往厨房走去,余光似是瞥到了什么,微微一顿。他停下来,低头看着语琪脚上的那双蓝色的人字拖,清秀的双眉轻轻皱起,“不要穿这种鞋子,时间长了脚会变得畸形。”

语琪刚来一天,这拖鞋只能是原来的方语琪自己买的,无论如何,这个莫名其妙的黑锅不背也得背,她一怔之后便迅速地应了声是。等到顾君陵洗好碗回来,她的脚上已经换了一双宽鬆舒适的棉布拖鞋,他看了一眼后什么都没说,面上仍然没有什么情绪,声音也淡淡的,却是问了另一件事,“功课做好了吗?”

语琪这才想起这茬,资料中记载得没有这么详细,她还不知道原来那个方语琪是否完成了作业,于是只好沉默以对。

好在顾君陵也不是个多话的人,见她不答也不追究,只是率先朝她的房间走去,语琪连忙跟上。

事实证明,方语琪是个好孩子,作业本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写上了答案,除了寥寥几道看起来比较难的题目还空着。

因为是老师布置的作业,不可能同时发下参考答案,所以顾君陵拿起她的作业本开始逐道检查。他奇怪得很,并不坐下,而是站在书桌旁用修长的手指轻轻点过她写的每一行,遇到需要计算的地方也不用计算器不用草稿纸,心算两秒便得出答案,对的便过去,错了便用铅笔在题目旁边轻轻画上一道印迹,然后继续往下。

短短几分钟后,他便检查完了这一份作业,偏过头一看,语琪仍规规矩矩地站在他身后,他皱了皱眉,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椅子,“坐下。”

“叔叔你坐吧,我站着就行。”无论是谁家的家教,绝对没有长辈在一旁辛苦地站着,小辈却舒舒服服坐着的道理。

顾君陵看她一眼,直接站着就给她讲起题来,思路严谨,表达简洁,表情冷静淡定,寥寥几语便点出最关键之处,令人瞬间便生出敬仰之意。

说完之后,他微微偏过头来看她,“懂了?”

语琪点点头,顾君陵却仍看着她,虽然此刻面上没有什么情绪,但就是给人一种他在怀疑的感觉。

果然,下一秒他便快速扫了一下题目,找出一道类似的题点给她看,“做一下这题。”

语琪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认认真真地做起来,只是站在桌旁弯着腰去够本子实在有些彆扭,好在她速度快,很快便完成了。

顾君陵一直在看她的解题过程,虽然脸上一直是淡淡的,但是眼神一直在变化,等她搁下笔,他略带惊讶地看向她。

语琪故意面无表情地同他对视,“怎么了?”

顾君陵立刻恢复了淡定,语气很平静,“没什么,你的理解能力提高了。”虽然他说这话时的神色和声音都再正常不过,但就是不知道哪里怪怪的,彷彿之前被他看低了一样。

因为某个冒牌货其实什么都懂,不需要教,所以以前总要花费一个多小时才能完成的辅导今天半小时不到就完成了。顾君陵在书桌旁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儿,心中似乎还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语琪,但是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走出房间时还不忘帮她把门带上。

其实,以她的能力,伪装得笨一些根本不成问题,但是现实太残酷,相貌并不漂亮,如果再不表现得聪明一些,就算天天同顾君陵在一起,恐怕也不会引起他的任何注意与兴趣。

所谓外形不够内涵补,就是这个道理。

同顾君陵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他是个十分严谨的人。有的男人一回家就是西装一丢,领带一扯,歪歪斜斜地躺在沙发上等人伺候,而顾君陵不是,就算在家中,他穿得也十分正式,领带打得无比端正,衬衫纽扣全部繫上,什么时候都可以直接去赴宴。

不但他本人身上的衬衫、长裤从来都笔挺得不见一丝摺痕,就连卫生间的十几条毛巾都是雪白乾净,没有半点污迹,叠得整整齐齐,厚厚一沓放在檯子上,用过后便放入一旁的木篓中,清洗完了再晾乾叠好放回来。

除去堆得到处都是的医学书籍和一打一打的毛巾之外,这个公寓看起来十分普通,没有华贵的装饰品,也没有什么值钱的收藏品。不过这倒挺正常,因为虽然顾君陵已经是他们医院最年轻的主治医师,但是急诊科不算高收入的科室,他又不愿收红包,也从不开高价药,所以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五六千。

很多人都不知道,医生这个职业看上去光鲜无比,实际上却是酬劳远远少于付出的,如果这本小说的作者知道这一点,想必不会将第二男配的职业设定为医生,还是个急诊科医生。

扯远了。

当前的剧情还没有进行到女主宁青青被送到医院,所以语琪目前需要考虑的,一是怎么增加顾君陵对自己的好感,二是怎么把这副乾瘦的身体调养好。

因为顾君陵的性格,同他搭几句话难于登天。没话找话当然可以,但是你要是说得太多,他很可能会觉得厌烦,对提升好感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语琪将重点放在了帮他一起打扫房间上。

同方语琪不同,她的工作效率很高,所以从来没有发生过顾医生亲自返工的问题。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实干型的男人看同样不多说话只埋头做事的人比较顺眼,所以她从来没有提过半句“我擦了地”或者“我把毛巾洗了”之类的话。

关于如何提升形象,语琪专门列了一张每日任务表,并且严格按照进度一项一项地完成。她努力给自己补充营养,又买来各种补水的面膜天天敷,每天坚持涂护手霜保养手部皮肤,每次洗完头都在护髮素中滴一两滴精油,早晨到学校操场上跑十圈……

虽然不可能短时间内就从小瘦猴子变成大美女,但她至少一天比一天健康,皮肤也一天比一天有光泽,看起来不再像个小难民。

本来,作为方婉的女儿,方语琪的五官长得也是不差的,在这样特意的调养下,渐渐开始有男同学来献慇勤。虽然这种慇勤语琪并不需要,但她还算满意,至少说明她的努力已经有了一定的成效。

这日,下午放学时分突然下起了倾盆暴雨,黄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学生们一个个挤在教学楼的屋檐下等待家长来接,叽叽喳喳地同好友聊着天。语琪站在最边缘处,皱着眉打量外面被风颳得摇晃的树枝和树下的自行车棚——她是骑车来的。

顾君陵对方语琪很负责,但是从不溺爱,该为她做的他一项没少做,开家长会、参加校庆活动、检查功课、準备好早餐晚餐等,他全部一丝不苟地履行,但是她该自己做的,他从未插过手,比如收拾书包、叠被子、洗衣服等。所以,自初一开始,他就让她自己骑自行车上学。家离学校并不算远,骑车十五分钟便能到,平日是很方便,但是此刻就显得十分尴尬。

语琪没带伞,这当然不算什么问题,只要冒雨去学校旁边的小卖部买一把就行了——顾君陵给零花钱一向给得大方,买上两三把也不成问题。但是她是骑车来的,不可能撑伞,而这样的狂风和暴雨,就算穿上雨披衣服也会淋得湿透。

旁边的男同学看她皱眉,十分热情地提议等他的家长来了可以送她一段路,语琪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顾君陵而言,她的身份已经足够尴尬了——几乎就像养女一般,让他喜欢上自己本来就十分困难,如果再因为这种小男生惹出什么误会,那难度更要上一层楼,绝对得不偿失。

不过是淋一会儿雨,回到家沖个热水澡,再喝杯姜糖水就行了。正当她準备朝自行车棚跑去的时候,忽然瞥到黑沉沉的天空下,一抹十分熟悉的身影从厚重的雨幕中走来。

他像是从医院匆匆赶来的,身上的白大褂都没来得及脱下。

语琪并未料到他会来接自己,他们科人手本就不够,每个医生都被当成两个用,经常中班晚班连着上,忙到连着十个小时都不能坐下来歇歇的程度,而现在还有两三个医生去外地参加一个医学研讨会。

谁能料到在这种紧张而高强度的工作下,他还能注意到外面在下雨并且挤出时间来接她?便是对亲生的孩子,有些人都做不到这么负责,语琪十分佩服他。

顾君陵走得很快,步履却不显得匆忙,白大褂的下襬在风中飘扬,很有一种翩翩风度。他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中撑着一把黑色雨伞,从语琪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下巴漂亮乾净的线条和淡色的薄唇。

顾医生的长相只能算清秀,但宽肩窄腰长腿的身段却实在是好,那宽鬆的白大褂也能穿得像是高级定製修身风衣。

他在教学楼前数米处停下,金丝边眼镜后细长深邃的凤眸平静迅速地从左到右扫过一个个学生,视线最终落在语琪身上。

顾君陵挑了挑眉,刚要朝她走去,穿着白衬衫格子校裙的她便冲入了滂沱大雨中向他跑来。

语琪冲进伞下,喘息片刻后,仰起脸朝他浅浅一笑,“叔叔。”声音甜软中带点腼腆,十分悦耳。

顾医生低下头,看着她身上因淋湿而显得有些透明的衬衫以及湿漉漉的额髮,皱了皱眉后伸臂搂住她的肩膀,将她带着往校门外走。

校门前的马路上停满了轿车,大多是家长开来接孩子回家的。顾君陵来得比较晚,车子停得远,所以两人还需要再走上一段路。

他身量很高,手臂垂下来正好搭在她的肩膀上,带着温温的暖意,瞬间驱散了寒冷。

大雨倾盆而下,啪嗒啪嗒地砸在伞面上,又顺着伞骨滑落下来。语琪注意到自己身上不再落下一丝雨,而他搂在自己肩上的手臂却被雨淋湿了,白色长袖上晕开一片一片的雨渍。除此之外,他另一边的肩膀也淋了不少雨,那一块的衣服因浸雨而显得有些透明,湿答答地黏在他身上。

语琪缓缓地抬起手,握住他撑伞的左手。

顾医生一怔,低下头去看她,掩在金丝边眼镜后的细长凤眸里含着淡淡的疑惑。

她却并没有看他,而是握住他的手腕,微微倾斜,让黑伞朝他那边斜去一些,然后才放开了手,继续低头往前走。

顾君陵并没有带她回家,而是直接把车开到了医院。

语琪很乖觉地没有多问,她大概猜得到,现在的急诊科是分分秒秒都离不了人,而此刻又是上下班高峰期,如果送她回一趟家,说不定在路上就要堵上半个多小时。

一路走来,语琪看到许多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匆匆往来,但是,就如一些医科大的学生自嘲的一般,不是谁都能将白大褂穿出气质的,有的人穿上短袖的像卖滷肉的、穿上长袖的像卖馒头的、扣着扣子像是麵粉厂的……如此对比下来,顾医生瞬间显得鹤立鸡群。当然,这只是说笑,这里的医生都拥有一流的专业素养,长期奔走在救死扶伤的第一线,她对他们都怀着最真切的敬佩。

作为本市最着名的三甲医院,它拥有这个城市规模最大的急诊室,每天的诊量达到四五百人次,平均每天都会接二三十辆救护车,留观区有两百张床位,却还是常常不够用,原本的抢救区也因为病人实在太多而划分出了三个区:内区、中区和外区。

顾君陵匆匆换好衣服后,便疾步往抢救区内区走去,还没来得及吩咐语琪几句,便有一辆救护车到了。另一位主治医师正在给一个病人做胸透暂时走不开,一看顾君陵回来了才放下心来。

救护车送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昏迷,室速,测不出血压,顾君陵冷静地道:“準备电复律。”医护人员推来除颤器,他拿过电板放到病人胸前。那中年男人的身体瞬间弹起,痛苦地叫出声音,醒了过来。

这个病人还未料理完,几个床位外的一个病人又出了事。

顾君陵快速同下级医生交代了几句,又转身匆匆赶过去。

这里的每个人都忙碌无比,没有人注意到语琪,都以为她是哪个病人的家属,直至顾医生的工作告一段落,她还是安安静静地待在不会妨碍到别人的角落。

顾君陵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不经意间瞥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因为工作而忽略了她,不由得为自己如此不负责任的行为生出几分歉疚。

他皱了皱眉,疾步朝她走去。

语琪没有想到,他在自己面前蹲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抱歉”。

她一怔,说实话,听到顾君陵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但她很快恢复过来,摇了摇头说没事,然后从口袋中拿出一包餐巾纸递给他,轻声道:“你的头髮被淋湿了,不擦乾可能会感冒。”

顾君陵在医院中也见过不少任性而无理取闹的孩子,虽然知道方语琪并不是会耍性子的女孩,但是见她懂事到这种程度还是不免愣了愣。换作其他人可能会因此感到欣慰,但是他却只觉得更加歉疚,他认为自己没有尽到责任。

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任性顽劣没有耐性,若是太过乖巧懂事,只能是因为冷遇和白眼吃得太多,这才学会了看人脸色,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对待掌握自己命运的大人时态度近乎讨好。

顾君陵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对这个女孩太过忽视冷淡,才导致她如此没有安全感,等待了如此久却连一句怨言都不敢有。

方婉还在的时候,这女孩虽然沉静腼腆了一些,却仍会抱着妈妈的手臂撒娇耍赖。小孩子就是这样,只会在给她安全感的亲近之人前肆无忌惮地撒娇耍泼,遇到陌生人则会悄悄地躲到妈妈的裙子之后,羞羞怯怯地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彷彿比谁都乖比谁都懂事。

是因为没有了母亲,失去了撒娇耍赖的资格,她才会如此懂事吧?顾君陵叹了口气,拉起她的手,将她带到急诊预检处后方的一个小隔间里,“你先在这里做会儿作业,我下班后就带你回家。”

刚要鬆开手,却见她愣愣地低头看着两人的手交握的地方,顾君陵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前从未拉过她的手。一是因为她安静懂事,不像别的孩子一般需要哄,二是因为自己从来不习惯同他人进行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可孩子不是摆设品也不是植物,总是需要有人抱抱他们亲亲他们的,就像方婉之前做的那样。顾君陵为自己的不称职再次叹息,他面无表情地弯下腰,郑重其事地做出了一个补偿性的承诺,“这个週末带你去游乐园。”

语琪这下是真的愣住了,她完全不明白对方为何心血来潮,但还是调出了一个欣喜的表情,然后颇为感激地朝他笑了笑。

又嘱咐了她一遍不要乱跑之后,顾君陵就被护士急急忙忙地叫走了。

语琪乖乖地待在这个小隔间里写作业,其间不停地有医生、护士来来往往,有的喝水有的洗手,但是无一例外地都会盯着她看两眼——无论如何,在这个地方坦然自若地摊开本子写作业都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

半个小时后,语琪完成了作业,将书包整理好后,便坐在位子上看进进出出的医护人员。有个护士认出了她,“你是那个刚才跟在顾医生身后的小女孩吧?”

旁边的住院医师立刻道:“真的?顾老师有这样大的女儿?”医院向来有资格老的医生带新医生的规矩,他便是顾君陵手下带的年轻医生之一。

语琪很礼貌地笑了笑,“顾叔叔不是我父亲。”

小护士以为她是顾君陵的侄女,笑眯眯地摸摸她的脑袋,“长得真可爱,你们家的人果然基因好。”

语琪只是笑。

不多话但却会笑的女孩最惹人疼爱,小护士开始打抱不平,“你叔叔真是冷血无情,把你丢在这里就不管了。”她顿了顿,低头看了下表,“都这个时间了,你还没吃饭吧?顾医生也是,他铁人一个不怕饿,就以为你也不怕了,我去到食堂给你打个饭来。”

语琪连忙帮顾君陵辩解,“最重要的是先救人,我没关係的。”

小护士连连夸她懂事,打来盒饭给她。

语琪一直在小隔间待到晚上十一点,另一边的顾君陵连着接了四辆救护车,忙得脚不沾地。其实他今天值的是中班,从下午三点半到晚上十一点,照理现在同晚班的同事交接一下就可以回家了,可是堆积的病历却还需要输入电脑,于是加班成了必然。

那个小护士来小隔间洗手,看到语琪还在,十分惊讶,“顾医生呢?”

语琪摇摇头,“不知道。”

小护士拉过她,“来,我带你去找他。”

她们找到顾君陵时,电脑上显示的病历才输到一半,而他则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睡得很沉,眼底有淡淡的青黑。另一位主治医师轻声解释,“小顾昨晚是晚班,今天又值了中班,铁人也受不住了。”

急诊科必须二十四小时有人,所以是早中晚班三班倒,但是,为了保证医生的工作状态,一般的规矩是值了晚班后第二天便放休。最近因为人手不够,留下的几个主治医师中顾君陵又是最年轻的一个,最辛苦的班都安排给了他,因此就算是经过了整晚的高强度抢救之后,他第二天仍然要强撑着继续工作。

一时间连那小护士也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叫醒他。语琪适时地拉住她的袖子,压低声音道:“让叔叔睡一会儿吧,我再等一会儿没关係的。”

即使几人谈话的声音都刻意压得很低,顾君陵还是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缓缓撑着手臂坐直身体,抬手捏了捏眉间后,低头看了看表,顿时皱起清秀的双眉。

小护士将语琪往他面前一推,“顾医生,你侄女等你好久了。”

顾君陵愣了一愣,彷彿这才注意到她们,他看向语琪。

“没事,叔叔,我没关係。”赶在他开口之前,语琪笑了笑说。

“哪里没关係,她一个人待在那个小隔间里等了你几个小时,没事做就乾坐着,眼睛一直盯着门口,就盼着你进来接她走,结果你倒在这里自己睡得香沉。”小护士搂着语琪肩膀,感慨了一句:“说真的,你侄女真是太乖了,我在儿科也做过几年,从未见过这样乖巧的女孩。”

其实,只是因为没东西可看,只有门口人进进出出的还好看些,语琪才盯着门口的,谁知却被她理解成那样。不过这种误解倒也不错,十分有利于增长好感度。

顾君陵却皱了皱眉,“她不是我侄女。”

“那你们是什么关係?”

什么关係?毫无关係,她只是他所爱女人的孩子,除了顾君陵,没有任何人会将照顾这样一个小孤女视作自己的责任揽到身边。

顾君陵没有搭理那小护士,而是偏过头看着语琪,十分认真地道:“抱歉,语琪,再给我十分钟,十分钟后我带你回家。”

说得多客气,他说再给我十分钟,而不是再等我十分钟。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是后者是命令,而前者却是请求。

换作别人说这样的话会让人觉得风度颇佳,但是说这话的是顾君陵,所以语琪相信他是真的在请求。

很奇怪是不是?他是她的监护人,又比她大了好多岁,却彷彿对待朋友一般,对她如此尊重。

就算不为完成任务,语琪也挺喜欢他。很多人都喜欢孩子,这没什么稀奇,但是目前为止,她只看到他不将孩子当作宠物一般喜爱,而是当作朋友一般尊重。

语琪轻轻嗯了一声。

顾君陵转身去输病历,他很守信,只过了八分钟便完成了工作,跟同事道别后朝她走来。

走出急诊科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站住,微微低头看她,面色很平静,“要不要牵手?”声音依旧清清冷冷,却因为内容而显得不那么难以接近。

语琪愣住,仰起脸看他。

顾君陵伸开手掌摊在她面前,语琪这才意识到他的手指竟生得如此好看,并不十分纤长,却白皙、匀称而秀气,比大多数女孩子的手都漂亮,令人一见难忘。

他好像还当她是七八岁的小女孩,上街要牵住大人的手掌才安心。但即使如此,语琪也并不打算拒绝,这有什么不好,这说明他对她并没有戒心,并不会为了避嫌而刻意疏远她。她笑一笑,轻轻将右手交过去,搭在他的手心,彷彿腼腆害羞的女孩将自己交付于信赖的亲近之人。

车外的景色匆匆往后退去,她忽然问:“叔叔,为什么要收下我这个包袱?”

不,这句话并非别有目的,她也是人,也会好奇。说实话,医生这个职业并不清闲,就像他,在抢救区时时刻刻都彷彿是在打仗,换了常人,下班回家只想倒头就睡,而他到底是哪儿来的勇气,敢于收养一个孤女?

顾君陵只是沉默地开车,白皙细长的手指搭在黑色方向盘上,颇具美感。

这个城市到了黑夜便灯火辉煌,琉璃似的灯光穿过车窗映在他脸上,语琪偏过头看他,等着他开口回答。

按照一般的剧本,他应该说你不是包袱,若是再煽情些,或许会说你是上天赐下的礼物,但是顾医生永远与众不同,他平静地开口:“我有抚养你的能力。”

语琪一愣,心中佩服,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在努力用各种方法告诉别人自己品德高尚,顾医生却将自己的所有功绩说得不值一提。

接下来几天,语琪都是早早在学校做完作业,然后跑到医院等顾君陵下班。

这么做,一是为了增加同目标人物的相处时间,二是为了保证宁青青被送来医院时自己在场。

时间一长,急诊科几乎所有的医生、护士都知道顾医生有个小侄女。

语琪很乖,每天只是待在那个小小的隔离室里看自己带来的书,从不打扰别人,几乎所有的护士都喜欢她,后来更是直接把她拉到护士站,工作空下来便逗她,问她许多问题,从今年几岁、读几年级、功课如何问到顾君陵在家里是否也冷着一张脸。

语琪一一回答,遇到有些不适宜的问题便微微笑,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直到对方知趣地放弃。

于是护士们都叹息,顾医生的侄女同他一样,少年老成得很,不过好在这个小姑娘总是微笑,不会在未来成为顾家第二个面瘫。

这天晚上,语琪同之前一样一放学便坐公车去医院,来到护士站。

一个护士正在核对医嘱,见她来了笑着掐掐她的脸后才转回头去继续工作。

语琪站在一旁,有些好奇,“那药品名称和剂量后面缀着的英文字母是什么意思?”

“这个啊,s.t.是立即执行的意思,q.d.是每天一次,b.i.d.是每天两次,q.o.d.是隔日一次,b.i.w.是每週两次,d.c.是停止。”护士一个个指给她看,说完之后有意逗她,“那考你,q.o.d.是什么意思?”

语琪不假思索,“隔日一次。”

护士惊叹,“你跟顾医生一样,记忆力都好得可怕。”

语琪并不作声,只是微笑,又待了一会儿便道别去找顾君陵。

他今日值早班,下午三点半就应该下班,但是最近急诊科缺人手,一般他会多留一会儿,到她放学赶过来,便差不多能一起回家。

但是,语琪几乎找遍了整个急诊科也没找到人,最后还是顾君陵手下带的一个住院医师看到她,才把她拉过来,“你来找顾老师?他在那边,95床,看到没有?”

语琪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叔叔怎么了?”

那医生摘下口罩,有些吞吞吐吐,“今天下午的时候,顾老师忽然昏倒了……”

没等他说完,语琪已经等不及了,顺着他指的方向跑过去,扑到顾君陵床前,想握住他的手,却发现他正打着点滴,手背肌肤冰冰冷冷一片,凉得让她心慌。

她小心翼翼地趴在他床边,连声音都压得低低的,“叔叔?”

顾君陵缓缓睁开眼,看到是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声音有些微的沙哑,“等这瓶打完了我就带你回家。”

语琪不作声,只低头看他插着针的手背,好一会儿才轻轻道:“妈妈已经离开我了,叔叔,我不想再失去你。”

等了一会儿,她没有等到预期中的摸头或者安慰,不由得缓缓抬起头看向他。

顾君陵仍然坐着,表情淡淡的,只是眼中有些无奈。

刚才那个年轻医师走过来,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顾老师没事,就是今天病人一个接一个地被送来,根本没时间吃饭。”他顿了顿,“低血糖不算绝症,顾老师不会离开你的。”

后来那个週末他们终究没有去成游乐园,而是去了离家很近的电影院,看的是最近上映的科幻大片《环太平洋》。

顾医生在电影演到最激烈的时候睡着了,意料之中。最近一段时间,他的睡眠严重缺失,根本不可能有精力兴致勃勃地看电影。

语琪的注意力也并不在银幕上,她偏过头看顾君陵。这个男人平日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疏离而冷淡,此刻眉间却带着一抹淡淡的倦怠与憔悴。她缓缓将视线下移,看到他的右手随意地搭在座椅的扶手上,而左手中拿着的爆米花桶正在渐渐倾斜,很快便要掉到地上。

语琪连忙伸出手接住那个黄色的纸筒,放在自己腿上,然后坐直了身体,轻轻地将顾君陵缓缓垂下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

电影散场的时候他才醒来,可能他并没有把语琪当作女人看待,所以并无尴尬,只是为自己半途睡着而道了声抱歉。

他太平静也太从容了,平静从容到了让人失望的地步——当一个男人对异性抱有好感时,他在她面前绝对不会有太过从容的表现的,事实上,他会紧张不安,因为他急于取悦她。

而顾医生的这种表现,只能说明他只将语琪当作孩子。

次日,顾君陵从房间走出,看到餐桌旁的小黑板上多了一行白色粉笔字。他愣了愣,侧过身看去,清秀的字迹一笔一画地写着:“按时吃饭T.i.d.”

顾君陵一怔,总是平静冷淡的细长凤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拿起粉笔在下面也写了一行字。

那行按时吃饭正是语琪的手笔,T.i.d.是医嘱中每日三次的英文缩写,她前天刚从那个护士口中得知,今日便活学活用了起来。作为这个行业的领军人物,只拘泥于老旧的攻略技巧是远远不够的,只有随时吸取各种知识,才能稳定地维持业绩和地位。

只是语琪怎么也没想到,等到她起床的时候,那块小黑板上写着:“放学直接回家S.t.”

S.t.——立即执行,这是拒绝她再去医院了。语琪皱眉。

从来没有哪个反派让她如此费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而她几乎找不到他的弱点,也找不到对症下药的切入点。

他似乎并没有特别缺少的东西,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能给他什么……等等,如果他有弱点的话,那么那个弱点只能是方婉,就像哈利·波特中的斯内普教授,他唯一的弱点就是莉莉。

如果能抓住这一点的话,或许就找到了成功完成任务的捷径。

语琪宛如醍醐灌顶,转身去卫生间,双手撑在雪白的檯子上,盯着镜子中女孩的面孔。

在这段时间的刻意调养下,方语琪原本并不能算漂亮的脸蛋已经有了美人的雏形——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这个年纪的女孩,只要皮肤雪白,红唇润泽,就已经足够吸人眼球了,何况方语琪还有自方婉那里遗传来的五官轮廓。

可以说,现在的方语琪,跟方婉已经有了六七分相像,除了年龄和气质,两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语琪缓缓地对着镜中的自己绽开一个微笑,效果很好——小说里描写美人,无论男女都能用唇红齿白,其实真的是有道理的。

只是这张脸到底太过年轻稚嫩,离当年方婉的成熟韵味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不过事在人为,这点问题难不倒她。

一个女人想要变得年轻,最好的办法是找整容医师,但是想变老的话,那方法可是太多了。

在学校只能穿校服,这没办法,到了週末,她便换上成熟款式的衣服,化上一点儿淡妆,勾出眼线,涂暗色调的口红,整个人看起来立刻长了十几岁,但同样的,也漂亮了许多。

她第一次打扮成这样出现在顾君陵面前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人的神志在刚睡醒的清晨总是不那么清醒的,顾医生也不幸地糊涂了,他怔怔地看着从卫生间走出来的语琪,昔日平静从容的细长凤眸中缓缓浮出茫然和怀念,彷彿怕她转眼便烟消云散,连眼睛都不敢眨。

语琪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但她还是开口轻声叫他,“叔叔。”

一声叔叔,让顾君陵完全回过神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语琪?”

她轻轻嗯一声。

顾医生的神色一下子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冷淡,因为反光的原因,让人看不清金丝边眼镜后的凤眸。

即使如此,语琪还是能感觉到他此刻心情低落,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她很清楚地知道,这样对待他是很残忍的一件事情,勾起他对方婉的回忆与爱,再让他失望,堪称恶毒。可是做这一行的,要是心软到谁也不忍伤害,那只有等待失业了。

顾君陵沉默地站在原地很久,一句话都没说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很显然,他生气了,但是语琪却笑了。

平日总是平静得如一潭死水的人能够因为这么一点儿小事情绪波动这么大,就说明他真的深爱方婉。

而他爱方婉越深,她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

大概半个小时后,语琪估计他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才上前去敲他的房门。

房内安静了片刻,才响起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冷淡得像是对待陌生人,“进来。”

顾君陵平日对她虽然没到和颜悦色的程度,但是叫她的时候也是同他人不同的,声音平静归平静,还带着些微暖意,可今日她的待遇却一落千丈,他说“进来”的时候声音近乎冷漠,甚至有点不耐烦。

可见方婉在他心中地位超然。

语琪缓缓转动门把手,平静地走了进去。

顾君陵坐在书桌前,听到她进来的声音,连头也不抬,直截了当地问:“什么事?”简直一分面子也不给。

他很少这样,就算是性格使然,同他人格格不入,但是该有的礼节他也从来不缺。他冷淡,但是不会让人觉得他傲慢无礼,而今天他竟然这样给她脸色看,可见是真的生了气。

语琪看着他的背影,同样直截了当地问:“叔叔,你生我的气?”

顾君陵显然没有料到她会直接到这种程度,一时间沉默了下来——回答是太失身份,一个长辈同晚辈这样计较也太过小气,但是说没有,他自己都不相信。

这一招语琪不知道用过多少遍,十分好用。

无论是吵架还是闹不愉快,双方试探来试探去才是最伤感情的,不如最初的时候便挑开来讲,大大方方又容易解决问题。

见他沉默,语琪朝他走了两步,在他余光可以看到的地方缓缓蹲下,用双臂抱住自己的膝盖,一副无助而难过的模样,“叔叔,后天就是母亲的忌日。”

一句话落下,房间内的气氛立刻变得压抑而沉默。

语琪低着头,轻声道:“我昨晚梦到她了,母亲还是那么漂亮,她摸着我的脸,问我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这一招同样狠绝,名义上是陈述自己的梦境,却是在提醒他如果再给自己脸色看,便不好同去世的母亲交代。

果然,顾君陵虽然仍是沉默,但到底不再一副对她不理不睬的模样,他偏过头来看她。

语琪将头埋入双臂,闷闷地说:“叔叔,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惹你生气,我只是……”她似乎说不下去了,别转过脸去。

一阵长久的寂静后,语琪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叹息,然后有人走过来蹲下,将手安慰般地放在自己肩膀上。

语琪十分会把握时机,转过身扑进他怀里,抱住他的腰,用带着点哭腔的声音问:“你不生我的气了,对吗?”

顾君陵显然很不适应同他人这样亲密地接触,两只手臂尴尬地垂在身侧,想要退后却又不忍,最终生生地让她抱了将近十分钟。

最后,语琪缓缓地从他怀里退出来,顾君陵鬆了口气,声音平静而柔和,“语琪,明天开始,我送你去学跳舞。” 他顿了顿,轻轻摸她的头髮,眼底依稀含着温柔,彷彿透过她看向另一个女人,“你的母亲很擅长舞蹈,你是她的女儿,应该也很有天赋。”

两年的时间转瞬即逝,语琪以优异的成绩升入一所市重点高中。她已经出落得十分漂亮,当然,长得也越来越像方婉。

不过两人的不同还是很明显的:方婉从不学习,而语琪却几乎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前三;方婉很少笑,即使笑起来嘴角也带着桀骜、讥讽,而语琪却经常唇角含笑,身上总有一种沉静清婉的味道。

其实,作为方婉的女儿,语琪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太多,从长相到学习她都是拔尖儿的,性子又好,同学无不崇拜她,老师无不夸奖她,邻居无不喜爱她。无论是能力还是为人处世,她都超过方婉太多太多。

当年,方婉被全校上下称为舞后,也不过是日日跟同学去舞厅自学成才,走的是野路子,而语琪却是被顾君陵送去正规的机构学习拉丁舞。

跳这个舞,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要有一把不堪一握的细腰,腹部没有一丝赘肉,腰线要多漂亮有多漂亮。两年的时间,这副身体拔高了不少,显得高挑而纤细,身体曲线玲珑有致,远远望去,哪怕面容模糊,也已经亭亭玉立。

三个月前,她考得了拉丁舞的教练资格证,教她的老师则一直在感慨从未见过这样天资聪颖的学生。

他不知道的是,他口中的天才并非真的天赋异稟,而是熟能生巧。在一群怎么教都教不会的学生中显得鹤立鸡群,并非因她足够聪明,而是因为她在过去的无数次穿越中跳过的次数是其他学生的数十倍,不在同一起跑线上,所以,赢了也并不值得骄傲。

事实上,她觉得很羞愧——这两年来她费尽心机和手段,都没有使顾君陵喜欢上自己。虽然他对她一天比一天好,但那只是因为他在自己的身上寻找方婉的影子。

不是因为她不够好,而是因为方婉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活人总是无法抢走死者的荣耀——他们身上的污点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人遗忘,但是他们的美好之处却日渐光辉闪耀,直至他们成为怀念者心中完美无缺的形象。

再怎么努力,她也无法在顾君陵装满了方婉的心中播下属于自己的种子,而就在这样的时刻,宁青青出现了。

语琪察觉到异样,是因为那天顾君陵值的是早班,下午三点半就可以下班,而直到晚上七点他都没有回来。

七点一过,她毫不犹豫地抓过钥匙下了楼,坐了公车去医院。

週末,语琪经常来这里等顾君陵下班,所以急诊科的很多医护人员都认识她,好几个护士见到她的第一句话都是顾医生在观察室。

事实证明,她预料的是正确的,剧情果然进展到了宁青青跟顾君陵初见的时候。

她在门外停下,看着一身白大褂的顾君陵站在病床前,低声跟一个女孩儿交谈。

毫无疑问,那个跟自己长得有几分相像的女孩儿便是宁青青了,语琪微微眯起眼睛。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镇定冷静。

不要说以她现在的身份根本没有任何干涉的资格,就算是有,也万万不能如同泼妇一般冲进去耍威风。

语琪缓缓牵起一抹笑容,抬步朝他们走去。

顾君陵是背对着她的,所以首先看到她的反而是宁青青。

宁青青本在问顾君陵问题,看到一个漂亮女孩儿直直朝这里走来,便有些疑惑地停了下来。顾君陵看着她的表情,也微微偏过头朝身后望去。

语琪对宁青青礼貌而冷淡地点了点头,接着便偏过头朝顾君陵笑了笑,“今天加班?”因为是在宁青青面前,所以她故意没有像往常一样叫他叔叔。

宁青青看着两人笑起来——那种明显带着询问性质的笑容。

语琪没有作声,而是抱着顾君陵的胳膊,朝她笑一笑。同为女人,这个动作已经足够代表很多东西,宁青青也算是聪明的女孩,看她这样,立刻明白了,识趣地闭上嘴当电灯泡。

顾君陵向来排斥与他人太过亲密的接触,但是这两年来,他已经适应了语琪时不时上来抱手臂的突然袭击。

他任她抱着手臂,抬起插在白大褂口袋中的左手,低头看了看表后转过头来看她,声音清冷,语气却不同于对他人的疏离,不自觉地便显出了几分亲暱,“吃饭没?”

“还没有,等你一起吃。”语琪分外乖巧地回答,语气不带半分抱怨,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很多女孩子会在暗恋的男生同其他女孩相处的时候醋意大发,不自觉地变得刻薄起来,这其实是最不理智的。你越是刻薄任性,便会越显得那个女孩儿乖巧懂事,这等于是把你喜欢的男生往人家怀里推。

顾君陵闻言嗯了一声,“现在高峰期,路上堵,在食堂吃吧。”随后对宁青青简单吩咐了几句,便带着语琪离开了。

路上语琪十分不经意地道:“那个女孩,长得有些像妈妈。”

顾君陵从来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听到这句话,他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是有些像。”

语琪闻言心中一沉,面上却若无其事地笑起来,“可是我比她更像妈妈,对吧?”

顾君陵淡淡地瞥她一眼便移开视线,随意答道:“当然,你是她女儿。”

在食堂吃过晚饭,顾君陵将她带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取出一个纸袋子递给她。

语琪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才知道是各种护肤品,她仰起脸看他。

“这种牌子不伤皮肤。”他淡淡地解释,然后看向她身上的牛仔裤,“你还在发育期,最好不要经常穿这种裤子,会阻碍腿长长。”

语琪只是笑,笑过后询问性地看着他的眼睛,“能抱一下吗?”

顾君陵没有反应过来,细长的凤眸中微微露出一丝茫然,“什么?”

语琪笑起来,趁他反应过来之前便凑上前去,轻轻抱住他的腰,侧脸贴在他的白大褂的胸襟处,声音压得很低却很清晰,“谢谢叔叔!”

顾君陵仍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拥抱,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她乌黑的髮丝。

两个人都十分高挑漂亮,拥抱在一处十分养眼,两个刚毕业的小护士甚至在一旁起鬨,“在一起!在一起!”

顾君陵回过神来,轻轻推开语琪,皱眉看向她们。

他在急诊科是有名的冷面医师,一句话都未说,那两个护士已经乖觉地噤了声。

顾君陵手下带的一个年轻医师拍了拍那两个护士的肩膀,让她们去工作,然后转过头来,朝语琪笑了笑,“有时间一起喝杯咖啡?”

语琪还没来得及开口,顾君陵便面无表情地道:“她没空。”半分面子不给,声音冷得像是地窖中的冰块。

那可怜的年轻医师嘴角的笑容僵了僵,然后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匆匆退了出去。

将一些工作事宜处理了一下,顾君陵带着语琪离开医院。朝停车场走去的时候,他罕见地主动开了口,开场白十分奇特。

他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语琪,你现在十六岁,还没有成年。”

语琪愣了愣,但还是点了点头,微微偏过头去看他,“怎么了?”

“作为你的监护人,我并不希望你踏上早恋这条路。”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冷静而镇定,像是正在完成一场急救一般。

语琪一怔后笑了起来,明白他这样说应该跟之前那位医师向自己表示好感有关,只是不清楚他说这话是真的从义务责任方面出发,还是从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感情方面出发。

她刻意意味深长地道:“那如果……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呢?”

顾君陵立刻停了下来,偏转过身体,看向她的眼睛。

语琪微笑着同那双狭长的凤眸对视,认真而专注地看着他说:“我可以喜欢他吗?”

顾君陵并不作声,但是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答案是否定的。

语琪上前一步,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声音低缓,“那么,叔叔,你不希望我喜欢别人,是吗?”

顾君陵沉默了片刻后点了点头,又皱起眉,“你喜欢谁?上次那个矮个子的满脸青春痘的男同学吗?”

语琪忍不住笑起来,平日里冷静自持的顾医生能说出这种刻薄的话来,可见答案很可能是后者——他已经在两年的相处中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自己。

那么,她只需验证这个猜测是否正确。

语琪抬手,将双臂缓缓搭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收紧,轻轻抱着他的脖颈,仰起脸朝他绽出一个笑容。

这个动作对顾医生而言太过亲密,他有些不适地皱起了眉,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然而语琪却并不放过他,她轻轻地将脸贴在他的胸口,低声道:“不,我喜欢的人个子很高,脸上也没有青春痘。”她退开一步,轻轻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微微笑起来,“他皮肤很好。”

这样的暗示之下,不可能有人再不明白。

顾君陵一时间愣在了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但仍带着些茫然无措。他像是挣扎了许久,才勉强说出一句话来,“语琪,我是你叔叔。”

语琪微笑,“是,但是没有任何血缘关係。”她顿了顿,刻意压低了声音,轻轻道:“叔叔喜欢妈妈对吧?”她笑起来,“我跟妈妈长得很像,不是吗?唯一的不同就是她喜欢别人,而我喜欢你。”

那天之后,顾君陵就像是躲着语琪一样,天天加班,回家的时候往往都是半夜一两点,回了家也是房门紧闭,那块许久不用的小黑板再次派上了用场,成为两人主要的沟通工具。

语琪那么做之后,自然知道结果会是这样,她很淡定,既没有在他频繁加班的时候去医院找他,也没有故意起得很早在客厅等他出来。

她照旧上学放学,若无其事地过了一个星期,她很清楚,这种时候一定要给他充足的考虑时间,让他真正看清楚自己的内心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如果逼得太急,只会将他推离自己身边。

一个星期之后,语琪估计他冷静得差不多了,放学之后直接搭了公车去医院。谁知在急诊科找了一圈都没看到他,去护士台问了之后才知道顾君陵这几天又因加班忘记了吃饭,导致今天下午低血糖又犯了,正在输液大厅输葡萄糖。

语琪忍不住摇头,一边朝输液大厅走去一边感慨这些反派还真是一个比一个体质虚弱。

她赶到的时候,顾君陵合着双眼靠在蓝色的椅背上,长而浓密的睫毛静静地覆盖在眼睑上,脸色苍白得几乎跟他身上带着冷意的白大褂一个颜色。

几天未见,他似乎又清瘦了不少,脸颊有些微的凹陷,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看起来十分憔悴。

到底共同生活了两年多,说一点儿也不心疼是骗人的,语琪站在原地看了片刻,微微叹口气,然后走过去,缓缓在他身旁蹲下,轻声唤他,“叔叔?”

顾君陵本来就没有睡着,只是闭目养神,听到她的声音,虽仍是尴尬,但还是缓缓睁开眼,细长的凤眸在金丝边眼镜后显得平静而淡漠。

语琪的视线缓缓下移,停在他正在输液的手背上——他正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按在那里。

她轻轻皱起眉,盯着他按着的地方看,“怎么了?”

顾君陵移开视线,别过脸淡淡地道:“血管太细,护士扎了两针没扎进去。”

语琪自然而然地替过他的手,认真地按住他刚刚按着的地方,微微仰起脸,“是这样按?”

顾君陵似乎在避免一切跟她对视的机会,看也未看便敷衍性地嗯了一声。

语琪用大拇指紧紧按住针眼处,另外四根手指缓缓探入他的手心下,轻轻握住他因输液而变得有些冰凉的手。

过了几分钟,语琪估计针眼处已经差不多不流血了,便缓缓放开手,站起身来看着他,声音很轻很温柔,“叔叔,那天我说的话造成你的困扰,我很抱歉。”

顾医生含糊地唔了一声,依旧没有转回头来,定定地看着斜前方的椅背,就是不看她一眼。

语琪微笑,他越是这样子逃避,就说明自己的希望越大。如果一点儿也不喜欢,直接拒绝就是了,何必让自己这么累?其实,会犹豫会逃避都是因为捨不得放手。

她侧身在他身旁的座位上坐下,沉默了片刻后缓缓开口:“你可以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她顿了顿,又带着些落寞,低声道:“如果那样你能不再避开我的话。”

换作别人或许会辩解“我没有避开你,只是工作忙”,但是顾君陵从不说谎,所以他只是沉默。

语琪陪他安静地坐了片刻后,彷彿放弃一般轻轻叹了口气,“我可以随便找个男生交往。”她顿了顿,别过脸,黯然道:“希望这样可以让你安心。”

宁青青的那招其实在某些情况下十分有用——找个替代品来秀亲热,最能激起男人的危机感,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果然,顾君陵听到这句话立刻转过头来,皱起眉道:“语琪,我跟你说过,你还未成年……”

“不能早恋,我知道。”语琪扯起嘴角乾乾地笑了笑,“不用担心,叔叔,就算同时交十个男友,我的成绩也不会下滑分毫,更何况我对他们毫无兴趣。”

顾君陵转回头去,再次陷入了沉默,他十指交叉抵在额心,似乎很疲惫,“语琪,你让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妈妈。”

语琪将手轻轻按在他的手背上,轻声道:“不,叔叔,你为妈妈做得已经够多了,是我们欠了你。”

顾君陵却彷彿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只是合着双眸缓缓道:“如果不是跟我住在一起,你本应该如同你母亲那样活泼开朗……”

“然后呢?”语琪打断他,“跟同样活泼开朗的男孩子恋爱,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转,翘课跟他们出去跳舞唱歌,然后为他们怀上孩子,最后被甩,独自一人将孩子抚养长大,就这样重複我妈妈的人生,是吗?”

顾君陵闻言皱眉,带着些严厉看着她,“语琪,她是你妈妈。”顿了顿,又道:“我平时是这样教你说话的?”

“抱歉。”她低下头。

顾君陵叹口气,“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重蹈覆辙,语琪。”他沉默了片刻,又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但是,如果你真的怀上了哪个男孩的孩子……”

语琪缓缓问:“怎么?”

顾君陵皱了皱眉,认输般地别过脸,“如果你想生下来的话——”他伸手扶额,十分疲惫,“把他交给我,不要像你妈妈一样,一个人躲在外面独自抚养他,那样太辛苦。”

听到这样的话,饶是语琪也愣了一愣,沉默了半晌之后,她轻轻笑起来,“叔叔,你帮妈妈带完孩子之后再帮我带吗?”

顾君陵皱了皱眉,有些疑惑地看向她,他并不明白这个女孩此刻为什么会开这种不合时宜的玩笑。过去几年她的言行都十分有分寸,从不踰矩分毫,成熟稳重得根本不像是方婉的女儿。

语琪却从座位上起身,轻轻地将双手按在他的双膝上,仰起脸看着他,“那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她说得很轻很缓慢,“除非那个孩子姓顾。”

以冷面着称的顾医生从未被人像这样当面调戏过,他有些茫然地低头看她。

语琪盯着他狭长漂亮的凤眸,问得很认真:“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顾君陵皱起眉,金丝边眼镜给此刻的他添了一分冷漠,让他更显得难以接近,但是她并没有丝毫的退缩,而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良久,顾君陵微微叹息一声,“等你真正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再说吧,你还太小。”

“我现在就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顾医生抬手捏了捏眉间,“至少再过两年。”

两年之后,语琪考取了这个城市最好的医科大学,顾君陵在拿到她的录取通知书后沉默了很久,就在语琪以为他会抛下一句“再过两年”之类的话时,他却摇了摇头,缓缓笑起来。

顾医生难得笑,语琪一瞬间难免有些惊讶,只知道愣愣地看着他。

半晌之后,语琪小心翼翼地提醒他,“两年之前,你答应过一件事。”

顾君陵放下通知书看向她,淡淡点了点头,“我记得。”

“所以……可以吗?”

顾医生看她这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缓缓点了点头。

语琪先是愣住,反应过来以后猛地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腰,顾君陵有些尴尬地抬起手臂,并不十分自然地搂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