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真言舌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临北)

楔子

黜,放绝于阴,生而有罪,寒铁缠身枷锁入骨,受阴邪寒噬之苦,罪清之日方得解脱。

月,漂泊于世,生而不死,死而不灭,食之可解万千疾苦,鬼祟见之莫不垂涎。

闲人局,罪人窝,善恶终有定论。

1

冰箱门是开着的,整个屋子狼藉一片,满地都是被掏空了的包装袋和食物残渣。女人的腮帮子像气球一样鼓起来,她蹲在那,沾了一手的奶油和食物渣子,嘴里已经塞不下了,可她依旧拼了命往里头塞食物,口腔之内,似有东西在迅速搅弄着。

“不够,还不够……”女人的眼神痛苦极了,湿漉漉的舌头从口腔内伸出,顺带着舔去她沾在脸上和唇周边的奶油,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贪婪而又兴奋不已,是她自己的声音,可又……又不完全是她的。

“没了,真没了。”痛苦的呻吟立刻被自己喉咙中发出的另一道声音覆盖,“不够,还不够!”

女人往嘴里塞食物的动作一顿,整个人都随之一颤,下一秒,她爬起来了,每一步都十分吃力,不仅是自己的腮帮子,就连整个身体,都像被吹胀了的气球一样。

身上是恶心的赘肉层层叠叠堆在一起,每走一步,头顶的吊灯都会跟着晃动,每做一个动作,肺腔里的空气就好像要被耗光了一般,她像是个肉与肉堆叠起来的怪物,吃力而又缓慢地,一步,一步踏出了这个门……

路上只有24小时便利店还在营业,街道上空荡荡的,就连停在路边的出租车都熄了灯,透过半开的车窗,司机正躺在里头打盹。

不远处亮着的便利店的灯,玻璃上倒映出女人的影子,巨大,肥胖。口腔里的舌头又在鼓动了,湿漉漉的,带着口腔黏液,兴奋地舔了一嘴一脸,嘴里发出了急促而又迫不及待的声音,“快进去,进去!”

冷飕飕的闪光灯在她身后闪起,女人的身形一颤,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对面的年轻小伙子好像认出了她,“这不是失踪了好几年的美女企业家?怎么吃成,吃成这样了……”

早前就有小道消息传出这个失踪的女企业家以迅猛的速度发福,体态胖得不成人形,还有照片流出,只是后来被辟谣了,眼下看,似乎,不尽然是谣言。

小伙子的嚷嚷声让不远处三五成群醉醺醺出来的年轻人也跟着停了下来,又是闪光灯,又是摄像头。

女人慌了,她想找个地缝钻下去,想找个遮挡物,可,可她的身形这样庞大,什么样的遮挡物在她面前都小得可怜。

她的呼吸急促,只能无力地用自己的手遮挡自己的脸,声音带着压抑许久的哭腔和歇斯底里,“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要吃,是它要吃,是它要吃!”

2

闲人局。

白卿倒了杯水闲闲自老光棍身后路过,老光棍面前恰好是一面深蓝色的落地窗玻璃,在资料室里泡了大半个月的老光棍成天绷着一张脸,此刻正对着智能手机捣鼓着。

从窗户玻璃倒映的影子看,老光棍一面垂着眼皮,一面将手机拿得远远的,视线紧盯着手机屏幕,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眉头紧锁,一脸的严肃。

已经自老光棍身后溜达过去的白卿不自觉地又后退了两步,伸长脖子,状若无意地将视线轻飘飘扫向老光棍的手机屏幕,“啧啧,这个腰扭的,也不怕打结。”

耳后根冷不丁响起这声音,正盯着屏幕看性感女主播在线直播的老光棍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用手指在上头一翻,做贼心虚地跳了起来骂道:“闲得没事吃饱了撑的啊!活都干完了?孝女村的案子,百尸衣的事都归档了?!”

说着,老光棍便气呼呼地去拾地上的手机,想在自己气势正盛,白卿被训蒙之际,迅速揣起手机毁尸灭迹。

“等等,等等……”白卿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一把自老光棍手中捞过了那正晃动着画面的手机,那副无框的镜片下,一双眼睛,蓦地眯了起来,“这舌头,有古怪。”

老光棍随手一摸,画面上正扭腰的女主播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光线昏暗、视角晃动的画面。

画面中的女人脸色苍白,透着一股恐惧,似乎拼了命地想要躲避镜头,那张被赘肉挤得变形的五官,隐隐约约还可看出原先的清丽,口腔中,有什么东西鼓动着,然后像是失了控一样,舔了一脸的口水。

“这舌头……”谢月闻声赶来,本想凑热闹,神情却冷不丁严肃下来,透着一股诡异,又透着一股迷茫,“我好像在哪见过……”

“哥几个,你们都在,刚好跟你们说一件事……”二楼小甜甜蹬蹬蹬跑下来,正打算说什么呢,见谢月和白卿他们正盯着这诡异的画面讨论着诡异的舌头,小甜甜一拍大腿,兴奋起来。

“你说是不是默契?肯定就是默契!我正要跟你们说这事呢,这女的叫甘田田,倍儿有钱,前几年不是炒得正火热,通稿满天飞,励志美女企业家!

就是不知怎地,前两年突然就没声儿了,失踪了,这会儿出来,变成这副模样,瞧见这舌头没,有古怪,怎么样,接了这单生意,去不去?咱要能搞定这舌头,支票上的数字不得随咱们填?”

“我说老哥,你啥时候还干起拉皮条的活了?”老彪拍了拍小甜甜的肩膀,“你在中间得捞不少油水吧?”

“什,什么拉皮条,这话说的,没文化!”小甜甜义正辞严,半点不脸红,“这不赶巧我认识你们,又有门路联系上那边,你需要我,我需要你,走遍天下皆朋友,互相帮忙嘛,说不准以后我们还用得上人家呢?钱不钱的,俗气!”

3

一行人开着车下了乡,是越开越偏僻,最后停在了一处年久失修的乡下老宅前,白卿忍不住回头质疑小甜甜身为百晓生的专业性,“你确定在这?”

身价千万的女企业家,藏身在这种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

“哎,错不了。”小甜甜斩钉截铁,“这老宅还有点大,咱们分头挨个屋搜过去,肯定能找到那女人。”

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态,众人也只好按照小甜甜说的办,老宅像极福建土楼,是个多层四合院,只有一个总出入口,但是房屋却特多,谢月与白卿他们分头挨个屋推门进去,推至一扇掉漆的屋门前,谢月推门的手下意识地一顿。

“不够,还不够……”

“不要逼我,不要再逼我了,求求你别再逼我了……”

里头隐隐约约传来了絮絮叨叨的声音,声音杂乱,就像多人在交头接耳,低声争吵。

门“吱呀”被推开了,谢月却僵在门口一时没有踏进这个屋,刚才明明听到里头絮絮叨叨传来争吵的声音,但眼下出现在她视线范围里的,却只有一团缩在角落的白花花的肉。

那是个女人,约莫是身上的衣衫太小了,又常年不见人未晒太阳,领口袖口腰腹都有皮肉在往外挤,如果谢月没猜错的话,这就是他们此行要找的甘田田了吧。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里头的女人明显一颤,抬起了头来,她的眼神夹杂着恐惧,惊恐地望向门口谢月的方向,口腔中,就如先前所见,有什么东西不断在翻滚着。

“呃,我是来……”谢月强忍着不让自己表现出过多的震惊和异样的情绪,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那叫甘田田的女人靠近,试图安抚对方的情绪,“我是来,帮助你的。”

对方一言不发,只是目光惊恐地望着谢月,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她的嘴始终闭得紧紧的,两侧的腮帮在凹凸不平地鼓动着。

终于,那女人呕了一声,嘴里的东西再也拦不住了,湿漉漉的舌尖从两排牙齿之间钻了出来,然后,刷地涌出一团正在乱晃乱动沾着口水的舌头,兴奋地朝着谢月所在的方向扑了过去……

没错,是兴奋,那从口腔里钻出来的东西,就像有意识一般,猛地朝谢月扑过去,但下意识地,谢月却觉得,这次的“扑”来,少了几分攻击性,有的,反而是莫名其妙的兴奋。

这一幕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谢月甚至缓不过神来,但还没等那东西触及谢月,谢月只觉得面颊一冷,眼前黑雾乍起,颀长的黑色长袍的身影出现在那黑色的雾气中。

他眉心的红色印记发出的红光尚未褪去,抬眼,正对上那灵活如触角一般欲扑来的东西,陈黜一言未发,只眼神骤然一冷,甚至还未动手,那扑来的湿软东西便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危险,刷地一下缩了回去。

胆子还怪小的……

“这是……什么东西……”谢月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从陈黜的肩后头探出了一个脑袋来。

未等陈黜回答,他的眼锋便猛然往侧后方一扫,随即冷哼了声:“有人。”

方才谢月的所有注意力都在那女人和她口中古怪的舌头之上,此刻陈黜这话一出,谢月才猛然回过神,顺着陈黜的视线扫去,果不其然便对上了一双正直勾勾往里头看的眼睛。

那双眼睛就贴在与门口齐平的窗户玻璃上,此刻察觉到谢月和陈黜的视线,对方明显是一惊,外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匆匆地往下跑。

“白卿,有人,快拦下他!”谢月急匆匆往外追去,还不忘冲着正在楼下挨个屋搜的白卿喊道。

4

下方的白卿反应也快,等谢月匆匆下楼追上的时候,白卿已经把人给拦截下了。

那是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此刻白卿揪着她肩头的衣服才没能让她挣脱。但她看起来极为恐惧出现在此地的陌生人,缩着脖子,眼神惊恐地看着他们,怀里还抱着一只鸡,张口,咿咿呀呀,竟是个哑巴,看起来神智也有些不清醒。

这下谢月和白卿都有些懵了,这个女人什么来头?只是单纯脑子不清醒晃悠到这里来的,还是……认识里面那位甘田田?

就在此时,哑巴似看到了什么,视线竟略过眼前的白卿和谢月,直勾勾盯向他们后方,然后向上抬,嘴角一咧,嘿嘿笑了,“舌头,舌头出来了,嘿嘿嘿,快看啊……”

这咬字肯定是发不出来的,但哑巴却能咿咿呀呀地发出那模糊不清的腔调,也见鬼了,白卿和谢月还真就听明白她说了些什么。

一说舌头,谢月和白卿都觉得背脊一阵发凉,猛然顺着哑巴的视线往后看去,二楼的方向,老光棍和老彪、小甜甜正抱着一个湿软乱动的舌头,后头甘田田已经被拖拽至门外的护栏前了,那舌头还在拼命往外冲。

老光棍在上头哭丧着脸吼道:“小月,太滑了,这玩意儿太滑了,快,快来帮忙……”

后头的甘田田已经开始翻白眼了,这要是让那条舌头冲出来,无异于活生生让人拔了舌头,十有八九是活不成的。

好在谢月回到二楼时,场子已经让陈黜给镇住了。

说也奇怪,这舌头就跟成精了一样,会看眼色,老光棍三人虽然吵吵嚷嚷的,阵仗大,可那舌头就是不怕他们,闹腾得很,反倒是陈黜一出现,站在那一句话没吭,那舌头就吓得二话不说,哧溜一下缩了回去。

被糊了一头一脸黏液的老光棍、老彪和小甜甜三人狼狈地站在那,面面相觑,他们仨大概还没缓过劲儿来。

先前是听到谢月的呼声,本在楼上搜索的三人急急忙忙跑下来,半道儿就让一冲出的舌头给拦了路,后头还有个体型庞大的女人被跟着拖了出来,翻着白眼已经快要歇菜了。

5

“她怎么样,没事吧?”谢月来不及关心狼狈的三个大老爷们,招呼着白卿他们帮忙,将甘田田给搀着坐了起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泼冷水的,好不容易才有悠悠转醒的迹象。

跟在白卿和谢月后头的哑巴依旧抱着鸡,大约是这会儿人多,她有些害怕,只缩在谢月后头不敢出来,一双眼睛恐惧地盯着前方看。

甘田田一睁眼,眼前先是一阵黑,渐渐地出现一张清秀的轮廓来,是距离她最近的谢月正一脸紧张地等着她的反应,再往后看,谢月的肩侧后头,是一张蓬头垢面的脸。

在看清那张脸的模样之时,甘田田的脸色终于有了反应,她就像见鬼了一样,伸直了手指指向谢月后头,双眼撑得大大的,整个人忍不住往后缩,指尖颤抖,就连脸上的赘肉也跟着颤动,“是你,你害我,是你害我!这东西本来在你嘴里的,你骗我,你骗我割你的舌头……”

甘田田激烈的反应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哑巴也跟着吓了一跳,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依旧抱着怀里的那只鸡,紧张得直摇头,一会儿指着自己,一会儿又指着对面的甘田田,嘴里咿咿呀呀的,仿佛是在说……害了她的,分明是她自己。

甘田田分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在视线落及哑巴怀里抱着的那只鸡时,她的神情明显地怔了怔,随即是一阵又哭又笑,让人摸不着头脑。

“你第一次来找我时,也是抱着一只鸡,土包子,是我救济你,我看你可怜才留下你!”

甘田田出身贫寒,哑巴名唤甘薇薇,她们是一个祖宗的同乡,乡下的日子本就不好过,越是穷乡僻壤,女孩的境遇本就越困难,她和甘薇薇本就年龄相仿,也算得上是打小的玩伴,难姐难妹。

为了谋生,摆脱这穷苦日子,甘田田早早地就离开了家,也好在她模样生得好,有天生的优势,刚从乡下出来,白纸一张,这种不自知的性感漂亮,改变了她的人生。

甘田田跟了一个大老板,她尝到了财富的甜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玩意,一沾上,就不能失去的。但人家大老板怎么可能真的会跟一个乡下来的,既没家世又没学识的女人正儿八经在一起?再漂亮的皮囊,也总有老去的一天,也总有看腻的一天。

甘田田和那人闹掰了,小产,甘薇薇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抱着一只鸡就从乡下来了。以往不是没有乡下的穷亲戚找上门来,通常打发几个钱就能了结的,但甘薇薇却是头一次找上她,不是在她的日子过得最滋润的时候,而是在她最狼狈最无依无靠的时候。

刚刚遭受过巨大打击的甘田田见到甘薇薇,也不知是因为眼前的土包子让她想起了当年同样又土又单纯的自己,还是因为,当下举目无亲,身体虚弱,她恰好需要这么一个自己人陪伴在自己身边,总之……她留下了甘薇薇。

那段最艰难的日子,她是和甘薇薇一起熬过去的,好在甘田田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是个聪明人,她从来不指望自己能依靠别人挥金如土地过一辈子上层人的生活,这几年下来,她也有不少积蓄,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手段。

一番运作,从偏远乡下来的甘田田,摇身一变,就成了家世良好,海归背景,却靠着自己白手起家的美女企业家。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甘田田脸上的肌肉变得扭曲起来,指着面前的哑巴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就是那时候,你就开始不对劲了。”

6

日子变得越来越好了,后来甘薇薇说要回乡祭祖,打那次她回来后,一切就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甘薇薇回来后,变得并不太爱说话,但当时甘田田的事业正是上升期,忙得不可开交,甘薇薇只是她的助理,她的员工,她哪有工夫注意到甘薇薇的异样?

“当时的集资项目明明进行得很顺利……”甘田田的眼神充血,想要跳起来朝着甘薇薇扑过去,无奈身体却太笨重,整个人沉沉扑在了地上,根本连碰都没能碰到甘薇薇,“是你,你对着记者,对着镜头坏了我的事!”

甘田田记得很清楚,甘薇薇明明是她最信任的人,但这个土包子,竟然对着镜头说,说这个项目是假的,根本就不存在,说完了这些,她甚至还捂住了自己的嘴,惊慌失措,一派无辜的样子!

原本一帆风顺的甘田田,一下子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报纸上大段大段的篇幅说她是骗子。更甚者……她的过往,那些不堪的过往,全部被人赤裸裸地揭开在大众的视野前,所有的细节,都真实得可怕,令人毛骨悚然。

而知道这一切的……只有与她朝夕相处,和她一起过过苦日子的甘薇薇。

“完了完了,都完了。”那晚甘田田喝红了眼,她在自己家里喝红了眼,因为她根本就不敢迈出家门一步,走出那扇门,就会有无数个“骗子”二字贴在她的脑门上,苦心经营了那么久,一切都完了。

而甘薇薇,依然像个可怜虫,倒好像是她甘田田欺负了她似的,低眉顺眼守在甘田田身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越是这样,甘田田就越觉得肚子里有团火蹭蹭蹭往上蹿。

甘田田一把摔了红酒杯,红着眼冲向甘薇薇,那一刻,她一定就像个疯子,抓着甘薇薇的衣领问她:“我哪对不起你,供你吃供你喝,你这么害我!”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要说这些的,他们问我,我控制不住,是它,是我的舌头……”甘薇薇吓得全身都在发抖,她指着自己的舌头,想尽办法想让甘田田相信她的话。

“舌头,是舌头害我是吧?好,你当我是傻子,我就信你的鬼话,它害我,也害了你,割下来,我帮你割下来!”

酒气上头,甘田田也确实是疯魔了,她竟然胆子大到,一把抓起地上的碎玻璃,任凭碎玻璃割破了自己的手,她披头散发,红着一双眼,一手抓着甘薇薇的舌头,一手鲜血淋漓地拿着那块碎玻璃,要把甘薇薇的舌头割下来……

但,她们谁也没料到,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碎玻璃在甘薇薇的舌头上割破了一道口子,那一刻,甘田田明明被自己的一身冷汗惊醒了,及时收手了的,可下一秒,下一秒,甘薇薇口中的舌头,就像活过来一样。

它像章鱼的触角,先是因为吃疼,剧烈地扭动着,然后,然后便从甘薇薇的嘴里飞了出来,鲜血淋漓地飞出来……扑进了甘田田的嘴里。

等到她再醒来的时候,甘薇薇已经疯了,她一嘴的血,冲出了这个家,甘田田也一度以为,这是个噩梦,不过是个噩梦。

但很快,她发现,自己的生活,因为这个舌头,变得一团糟,她的口腔,她的喉咙,就像被人控制了一般,说出的话,发的音,甚至很多时候不是她的本意。这是一只,只会说真话的舌头……

这世上,怎么可能没有谎言,她的生活,她的理想,却因为这个舌头,一切都搞砸了。

“好在,好在我聪明,找到了和它共处的办法,不想让它说话,我就堵上它,堵上我的嘴。”此刻的甘田田嘿嘿笑出了声,她笑起来的模样,和刚才那已经疯疯癫癫的甘薇薇的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这东西好像有意识,真的,它要哄的,我用食物堵住自己的嘴,它就没工夫说话了。可是一停下来,它不让我停,不让我停,怎么办,怎么办啊?”

7

“它就像个小孩子,是不能惯着的,太放纵它,它就该不听话了。”苍老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吓了所有人一跳。

走廊尽头,白发碧眼的老人穿得再绅士不过了,他一手拄着黑漆的手杖,一手捧着个墨绿色的盒子,正缓步走上楼梯,看得出来,他的膝盖并不太好,又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因而行走得有些吃力。

“欲望是无底洞,需要无数谎言粉饰,真话让人一无所有,所以大多数人啊……害怕真话。”

说着,老人在走廊之上站定,将手杖倚靠在一侧,空出了一只手,打开了另一只手上捧着的墨绿盒子的盖子。

就在那盒子被打开的一瞬间,原本大笑出声的甘田田的笑声戛然而止,有两秒钟令人窒息的安静,紧接着,是凄厉的惨叫声几乎要刺破大伙儿的耳膜。

甘田田张着的嘴一顿,满口的鲜血喷涌而出,口中的舌头也像活过来一样,“噗”地飞了出去,稳稳地落在那锦盒中,撞得那锦盒盖子也随之倒下。

老人缓缓地用手帕擦拭盒子上沾染的血液,那原本安安静静躺在他手心中的盒子,也因为多了一块舌头,开始晃动起来,看得出来,里头的东西在拼命地挣扎,意图出来。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得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连老光棍和白卿他们都是一脸的呆滞,还是那哑巴率先反应过来。她似乎是怕极了眼前的人,抬头对上对方的一双碧眼,原本神情呆滞的甘薇薇就像是见鬼了一般,脸色吓得煞白,就连嘴唇都失了颜色。

老人缓缓地将视线扫向那神情惊恐的甘薇薇,对上这样一双苍老的碧绿色的眼睛,早已经是神智不清的甘薇薇竟是一颤,白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谢月头疼地扶额,喝出了声:“快,快把甘田田送医院!把她俩……都送医院!”

现场乱成了一团,甘田田那吨位,十个白卿老彪他们也扛不动,大伙拖的拖,打电话的打电话。那白发碧眼的老头却跟没事人一样,将那盒子擦拭干净后,才又重新执起手杖,向前走了两步,献宝一般,恭恭敬敬地捧着那盒子,向谢月递出。

谢月先是一愣,待认出了对方,她的面色也是陡然一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是你……”

是他……她还没找对方,对方反倒先找上门了,那个老外,和多起制造怨气的案子都有关系的老外。

没等老人将锦盒递及谢月面前,就在此时,一只手,冷冷地扣住了老人的手腕,原本在对方手中挣扎着的锦盒,大约是察觉到了这股寒厉的煞气,竟然一晃,老实了下来,不再动了……

此刻陈黜就站在谢月面前,横在她与老人之间,他浑身玄黑,本就看着冷硬,此刻周遭泛起腾腾煞气,就连垂坠在他双手之下的寒铁枷锁,都在“嗡嗡”地颤动着。陈黜的眼神冷得可怕,他的手就像钢铁一样,竟将对方捧着锦盒的手扣在了半空中,动弹不得。

老人抬眼,便对上了陈黜这样一双冷得可怕的眸子,泛着杀意。

那白发碧眼的老人原是所有注意力都在谢月身上的,但此刻,在他抬头对上陈黜的视线的这一刻,老人明显先是一怔,然后慢慢地,变了脸色。

陈黜垂眸,对方这微妙的反应几乎尽数都在陈黜的眼底,分毫未曾放过,他冷哼出声:“你认识我。”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的语气,对方看陈黜的眼神,太明显不过了,震惊,而又恐惧……

8

“不,我不认识你……”老人缓缓地收回了视线,眼神明显变得有些恐慌,随即一敛,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枷锁怎么会在你身上,那个人,已经挣脱了……”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谢月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她的呼吸也不自觉地变得急促起来。直觉告诉她,似乎,似乎一直深藏于海面下的冰山,就要,就要露出水面了,那一定是,她所恐惧的,未知的,或是已经被遗忘的,答案……

“月,你忘了吗?”老人面露一丝微笑,视线落在自己手中捧着的锦盒之上,“你曾说过,人心是最难看懂的,令你苦恼,因而,他将真言舌送给了你,说这是一只只会说真话的舌头,全天下都会骗你,但它不会。”

全天下都会骗你,但它不会……

谢月只觉得身形一颤,一股前所未有的刺痛涌上了脑仁,耳边嗡嗡作响,她分明看到老光棍、白卿和老彪他们开口正对她说些什么,但她什么都听不到。

只有那道声音,那道含着笑,听着温柔,却莫名让她觉得冷的声音,在她耳畔对她说:“人心看不透,便看不透吧,此物权当作你的一件玩物,全天下都会骗你,但它不会。”

然后,一只手,骨节分明,纤长的手,将这只墨绿色的盒子,递给了她……

眼前的老人长叹一口气,“你与他决裂一战后,二人皆无踪迹,这些年,我便寻一张嘴养着这块舌头,毕竟是你的东西,想着,兴许总有一天,你会想要回。”

谢月摇了摇头,想说些什么,但除了头痛欲裂,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此刻谢月冒了一身的冷汗,就连视野都变得模糊,她抬起手,轻轻地扯了扯陈黜的袖子,疲惫而又无力极了,像是强撑了很久,“大神……”

一句话未说完,谢月便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轻,再无了知觉。

陈黜将她打横抱起,此刻陈黜的脸色也是冷得可怕,他的视线落在眼前白发碧眼的老人的脸上,对方明显还想再说些什么,陈黜的目光,充满了危险的警告意味,“不管你怀着什么样的目的,离她远一些。”

“该离月远一些的,是你。”身后传来老人的声音,“枷锁本是禁锢他的,此刻却在你的身上。他已经出来了,为什么不现身,他选择了你,到底想做什么,能控制你的,不仅是月,还有他。若是他要你对付的是月,到时候……你根本控制不了你自己。”

陈黜抱着谢月的身形是明显地一顿,但他并未回头,只是冷哼出声:“那就,让你说的‘他’,试试。”

编者注:本文为《阴间》系列第十一篇,本系列每周日早上八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