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孝女村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临北)

楔子

黜,放绝于阴,生而有罪,寒铁缠身枷锁入骨,受阴邪寒噬之苦,罪清之日方得解脱。

月,漂泊于世,生而不死,死而不灭,食之可解万千疾苦,鬼祟见之莫不垂涎。

闲人局,罪人窝,善恶终有定论。

1

“我没骗你吧,你们家妞妞从孝女村回来后,是不是变了很多,肯听话了?也不跟你们闹着非要和姑爷离婚了,人也乖乖回了老家。你说在外面能赚几个钱啊,还不稳定,人心都野了,还是回家好。”

妇人拉住刘慧琴,一面偷偷用眼睛瞟刘慧琴的女儿杨柔,一面小声道:“那个老马家的女儿,原先也是编也不考,婚也不结,气死人了,好不容易结了,还闹着要离婚。男人顾家不就好了,犯点错算什么,关键还是个铁饭碗,多好的人,哪能说离就离。

“现在好吧,老马的女儿也收了心,不闹了,在家相夫教子,孝顺父母,日子不是过得挺好,前两年还跟着夫家调到了外地去了。得亏八年前老马押着闺女去了孝女村,嘿,回来后整个人就变了,肯听话,这才有今天的好日子。”

刘慧琴看着正在里厅和人喝茶说话的老杨,今天老杨特意请了亲家来家里,先前女儿杨柔就和婆家闹得僵,眼下老杨亲自出面做这个和事佬。

姑爷老老实实坐在老杨对面,看着也是个踏实的人,再看自己的女儿杨柔,垂手站在老杨身边一言不发,温顺乖巧,终于不再惹她爸动怒了。

说来杨柔原先也是个极听话的孩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和老杨都给闺女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这些年也不知道怎么了,在外面待了几年,也不愿意回家了,还非闹着要和姑爷离婚,惹得她爸勃然大怒。她爸是要脸面的人,好好的一个闺女,变成这样,哪能不着急。

后来听说像杨柔这种情况,就是在外头沾了魔怔,油盐不进的,得送去祛邪才行。

再不听话的孩子,只要送去了孝女村,回来后,一准能变好,如今看杨柔的变化,确实是变了。

“哎我说话你听着没呢?”妇人见刘慧琴走了神,又扯了扯她的胳膊,“要我说,现在的孩子哪那么多毛病,就是书读多了,尤其是女孩子,你们家先前就不该让妞妞读那么多书,心都读野了。

原先多听话的一孩子,就是因为在外面久了,沾了邪,才闹了那么多事。好在你和老杨做得对,押着闺女去孝女村祛祛邪,心思就不会再让外头不三不四的脏东西给蛊惑了。哎慧琴,你让你家妞妞过来,我说道说道她。”

“哎,好,好。”刘慧琴猛然回过神来,冲里头的杨柔招手,“小柔,你来一下,你张阿姨有话对你说呢。”

原先正垂手低眉顺眼站在老杨身边的杨柔听到刘慧琴叫唤自己,她抬起头来的一瞬,眼神呆滞,但仅瞬间,那股呆滞便一扫而去,下一秒,脸上便泛上了笑,嘴角上抬,那抹笑,有些机械,透着一股诡异,“好,这就来。”

2

闲人局。

屋里是关着灯的,床上时不时传来翻身的声音,谢月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又是这种感觉,分不清是真的有人在她耳边说话,还是又发梦了。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就在她耳边,絮絮叨叨着抽泣着:“这里好黑,好狭窄,疼,我好疼,救我,救我出去……我不想待在这,不想待在这……”

谢月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惊醒了。果不其然,在她睁眼的一瞬间,那声音,便倾刻间消失了。

谢月抬手摸索着床头,摸到了开关,“啪”的一声将屋里的灯开了,此刻她正坐在自己的床上,神情有些茫然,好半会儿,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和上次一样,自从谢月的感知能力增强后,总能听到这种怨苦的哀号和呻吟声,若是她置之不理吧,这声音不会消停,每晚每晚地吵得她翻来覆去无法清净。

人的感知能力增强后,所有东西都会被无限放大,堵上耳朵也没用,且这半梦半醒里得到的信息,多半是准确的,且还朝着越来越准确的趋势发展。

有时不仅仅是“听到”这样简单,她甚至能“看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景象,能感受到相同的痛苦,这次看得更清晰了一些。

四周的确是黑漆漆,空间逼仄狭窄,让人动弹不得,有种清晰的流失感,就像身上被插了无数的管,正在抽走身体里的养分,让人变得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虚弱。

“小月?”房间外头传来白卿的敲门声,大约是经过谢月的房门时,见里头的灯突然亮起,猜到是谢月又“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声音。

“门没锁,进来吧。”最近太频繁听到这种声音了,谢月都有些筋疲力尽。

白卿开了门进来,果然见谢月的脸色不太好,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脸没睡好的样子。有了上次的经验,白卿也麻利,主动揽下了这活,“说吧,这次是什么人,我帮你查。”

“帮我查一个,叫杨柔的人。”说着,谢月又摸索着翻出了纸笔,凭着自己所“看”到的景象,三两下,那叫杨柔的女孩的模样便大致勾勒出形态来了,“她应该是被困在了某个地方出不来。”

“放心吧,明天一准有消息。”白卿接过谢月提供的信息,“今晚先好好歇息,等我查出眉目了,咱亲自去看看就是了。”

3

一早,白卿就开着车往北上四百多公里的花岩县方向去,老彪稀里糊涂地就被拽上了路,还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老光棍最近忙得焦头烂额,谢月先前让他查牵涉多起制造怨气的案子的那老外的身份,老光棍已经泡在闲人局资料库大半个月没怎么出来了。

倒是小甜甜,闲得发慌,一早听说小月又做梦了,屁颠屁颠地缠着白卿问个不停,自发自觉地跟上了车,一路上嘴就没停过。

“我说你们闲人局也太小气了,给我配个防身的武器怎么了,今天咱会不会又遇到像上次那样会袭击人的皮?万一又有东西袭击我,你们可不能跟上次一样不管我啊。”

“我说老哥,你要真怕,就别去了,白卿,一会儿前面的休息站放下他。”老彪是见识过小甜甜“输出全靠吼”的本事的,真到了危急时刻,一点忙也帮不上,也就会打打嘴炮,那就是个拖后腿的拖油瓶,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白瞎了这么大一个头。

“谁说我怕,我是兴奋,兴奋!”小甜甜扒拉着前排两座之间的缝,将脑袋凑了上去,“干我们这行的,就是成天跟这些奇闻怪事打交道,每条消息都能卖钱,危险怕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还挺有职业道德。”白卿眯眼,笑吟吟道:“你跟在我们身边捞了不少钱了吧,怎么说,我们哥几个也得跟你分个红不是?”

一提到分红,原本话多得不行的小甜甜立马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往后一倒,装死不再吭声了,世界顿时一片清净。

找到了花岩县,要再找到杨家就不是什么难事了,一个县城的,大家也都认识,这杨家在县城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随随便便一打听,立马就有好事的好心的当地人屁颠屁颠领着他们去了杨家。

“小月,到了。”找到了杨家,白卿等人下了车,抬头一看,杨家在县城的房子还算是气派,有自己的独立小院,今天好像在办什么喜事,家里请了不少人吃饭,摆了很多桌,里头很热闹。

谢月被叫醒,迷迷糊糊地顶着两只黑眼圈下了车,他们来的时间刚巧是晚上的饭点,人都入桌得差不多了,看着气氛挺欢快的,小甜甜凑了上来,在谢月边上小声道:“小月,你不会记错了吧?这家瞧着,也不像是闺女出事的样子。”

“我打听了,当地基本上是各家有个什么好事大事,都要摆上几桌,买车买房了要摆,考学了要摆,就连考上了编制也要摆,婚丧嫁娶那些大事更是不必说了。”白卿往那人群中溜一圈,基本上该打听到的也都打听到了,“杨家闺女确实叫杨柔,听说这次摆桌,是因为考上好单位了。”

这话一出,就连老彪也忍不住质疑谢月,“呃,小月……要不,你再仔细想想?咱是不是记错了?要不就是白卿找错门了,同名同姓的多了去了,这家的杨柔肯定不是那个哼哼唧唧在你耳边哭的杨柔。”

这话说得谢月都忍不住开始自我怀疑了,难道……这次是单纯的噩梦?

“要开席了,你们怎么还不找座坐下呢?”就在此时,里头迎出一位主人家模样的中年妇人,热情地招呼起谢月一行人来。

“阿姨你好,我们……”大伙儿正在因为杨柔到底出没出事而怔神呢,白卿双眼一眯,自来熟地阿姨长阿姨短地和主人家套起了近乎。

“我们是来找杨柔的,家里有好事呢?我们这也来得太不巧了,不请自来是不是不太好?杨柔也没跟我们说她考上好单位的事,未免也太低调了一些。”

“你们是小柔的朋友吧?”刘慧琴听着白卿的口吻,作出判断,“什么不巧的,来得好,人多热闹,快快别客气,今天就留下吃饭,来咱们这玩的吧?别住外面了,就住家里,家里空房间多的是,你等等啊,我把小柔叫出来。小柔,小柔……你朋友来了。”

“来了来了,”里头正忙着招呼客人的杨柔被刘慧琴叫了出来,抬头一见谢月和白卿四人,杨柔先是愣了一愣,没有立马开口,约莫着是在打量着谢月他们的身份,不敢轻易下结论。

这反应有意思了,再看眼前的杨柔的模样,和谢月给画的轮廓简直就是同一个人,白卿更加确定,他们没找错门,“杨柔,你不记得我们了?我是你大学同学白卿啊,咱们几个一个班的,小月还跟你一个宿舍的呢。”

白卿这话自然是睁眼胡诌的,谁知对方只是一瞬的眼神微闪,然后便接下了白卿的话,招待起“老友”来,“开什么玩笑呢,怎么可能忘了你们,快坐下吃饭,要开席了,你们来了我不知道有多高兴。”

白卿顺势握上杨柔的手,然后笑吟吟地压低了声音,“装杨柔,挺累的吧?”

那叫杨柔的女人被白卿握住的手明显地一僵,没等她再开口说话,白卿就已经笑眯眯地招呼起了大家,“老彪,小甜甜,你们不是饿了,填饱肚子再干活。来,小月,咱坐这。”

4

先前刘慧琴只是一阵客气话,说要让谢月和白卿他们住家里,还让他们多玩几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客套话只是客套话,谁会这么不识趣真把人家家当旅馆啊?

偏偏白卿他们的脸皮厚,酒足饭饱,还真问起刘慧琴安排自己住哪屋,将主人家问得一愣一愣的,但碍于面子,还是给他们临时在家里安排了房间。

白卿老彪和小甜甜就住在谢月隔壁,三人的呼噜声震天响,这家的隔音显然不太好,谢月早早地就躺下了,因那呼噜声太吓人,谢月是背对着房门,用被子闷着头躺着的。

四人酒足饭饱,还真在人家家里歇下了,什么动作也没有,这反倒让人越发不安起来,果不其然……谢月没有翻身,却能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房门被人悄然打开的声音,此时,约莫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

一道女人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摸索进了谢月所在的房间,她的动作很轻,站在谢月身后久久地没有下一个动作,看起来似乎也相当的谨慎。直到确认,那躺在床上背对着她的谢月不会有任何动作,对方才缓慢地有了下一步反应。

她轻手轻脚地又挨近了谢月一步,然后,抬起手中握着的水果刀……

忽然,身后一阵寒意陡然出现,金属碰撞的声音在这静悄悄黑漆漆的空间里猛然响起,激起人一身的鸡皮疙瘩。

下一秒,那冰冷彻骨的金属便瞬间将杨柔给缠住了,沉重的束缚迫使她不得不“扑通”一声当场整个人跌跪下来。

她的面色瞬间一白,回过头去,赫然便见身后那道黑色雾气中站着的黑色长袍的身影,对方的眉心印记发出红光,此刻正缓缓睁开眼,冷冷地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跌跪在眼前的杨柔身上,森冷,而又威严。

杨柔只觉得呼吸一窒,瞬间变了脸色,前方传来动静声,她还未来得及从这股恐惧中回过神来,便见那原本闷着被子背对着她的床榻上,谢月正不紧不慢地坐起身,她的眼神一片清醒,根本就是,就是在这等着她。

“你们故意的,故意引我上钩,等着我上门,你们想做什么,想做什么!”此时此刻,这叫杨柔的女人,虽然顶着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可表情却透着一股狰狞和疯狂,她被束缚在地不得动弹,但仍在拼命地挣扎。

“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没害人,也没做恶,我只是,只是想活着,你们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要逼我……”

谢月有些神色为难地抬头看向陈黜,但陈黜只是淡淡地回望她,并没有吭声,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此事怎么处置,全看谢月的意思。

此刻的谢月对对方是既同情,更多的是无奈,她在杨柔面前蹲下了身,与她平视,“身体里,果然不是杨柔本尊,她去哪儿了?”

若是杨柔,此刻见到凭空出现的大神,只怕要吓傻了吧,而非像此刻这样,除了对所受威慑产生的恐惧,更多的,是愤怒和歇斯底里。

眼前的“杨柔”避开了谢月的目光,别过了脸,明显是不愿意交代。

“我们的到来和一番敲打,让你感到受到威胁了吧?今夜,你想对我做什么?杀人灭口?你知道,就算你灭了我的口,你会给自己,甚至这个家庭,带来多大的麻烦吗?

你连我们这些外人都瞒不住,你又能欺瞒多久呢,所有发现你有异样的人,你用什么方式堵住对方的嘴?”谢月这话说得不假,“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是我的!我就是杨柔!你胡说,你胡说!”

谢月的话显然没能起任何作用,反而让对方歇斯底里起来,这一通动静,终于惊动了屋里的人,外头的走廊传来不同方向的开门声和凌乱的脚步声。

陈黜抬起眼皮看了谢月一眼,随即往后退了一步,身形便如来时那样,悄然消失在黑色的雾气中,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而被束缚在地的杨柔身上的枷锁,也如同未曾出现过一般,瞬间消失。

下一秒,房门果然被人推开了,穿着睡衣的刘慧琴和匆匆被叫醒的老杨听着动静赶来,推开门,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此刻杨柔的神情狰狞,双眼充血,却是呈跪姿跪在那的,而她面前,谢月正蹲在那与她说着什么。听到后方有人赶来的声音,谢月这才抬头透过杨柔,将视线往后方扫去。

左右两边震天响的呼噜声也因为这动静声戛然而止,白卿三人比杨柔的父母还晚一步才赶到,见屋内一片狼藉,小甜甜乐了,“真动手了,她真忍不住了?!这杨柔果然有问题,是不是,是不是?”

眼前的打击太大了,刘慧琴几乎站不稳,往后踉跄了一步,好在老杨搀了她一把。杨柔的父亲老杨看着就是个挺严肃的人,此刻也是不苟言笑,甚至有点发怒的意思,谢月甚至能猜到,他开口第一句肯定就是要赶他们这些人。

倒是刘慧琴,也不知是不是女人天生要比男人敏感,竟出人意料的开口就是一句:“小柔她,是不是,出事了……”

谢月没想到刘慧琴并非是全无察觉,毕竟是自己的女儿,杨柔的异样,他们这些外人都能看得出,身为母亲,怎么会毫无察觉。谢月站起身,有些犹豫着该怎么开口,“杨柔只怕……不是原先的杨柔了,真正的杨柔,正在受苦,饱受折磨。”

谢月这话一出,刘慧琴简直要当场晕过去了,倒是他们的反应,激怒了眼前的“杨柔”,她的双眼充血,情绪激动起来,目光变得凶恶,又满是失望,隐约间还透着一股诡异,这个节骨眼上,她居然还笑了出来。

“有什么不一样?呵,这有什么不好,我不就是你们想要的闺女?你们不是……挺喜欢我的?”

“杨卫国!都怪你,都怪你!我早就察觉到,小柔从孝女村回来就变得不对劲了,她虽然,虽然……”

刘慧琴的情绪崩溃了,虽然如今的小柔,不再和父母争吵了,对他们言听计从,不再让他们觉得丢脸了。可她,她连身边的人都不认识,看他们的眼神,有时陌生得,陌生得就像是另一个人,她早该觉得不对劲了。

“你把小柔找回来,把我们的女儿找回来,你没听到吗,他们说我们的小柔在受苦啊。”

出人意料的,老杨竟是态度坚决得很,脾气比牛还犟,“不去,我不去,你听他们胡说什么?现在的小柔才是真正的小柔,她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你不去我去!”刘慧琴从未对老杨如此失望过。

一听刘慧琴要把真正的杨柔找回来,眼前的“杨柔”的眼神立马变了,狰狞中,透出一股狠意,她猛然要起身,谢月的反应极快,当场皱了皱眉,“白卿老彪!”

二人配合得极其默契,没等谢月把话说完,两人便眼疾手快地当场将杨柔给制住了。

谢月一时觉得有些棘手,便做主道:“这样吧,不能再耽搁了,阿姨带着我和白卿老彪去找杨柔,小甜甜,你留下看着她,等我们回来……再审。”

“为什么我要留下……”小甜甜刚听完谢月的安排就哀号出声。

“你跟着去又没什么用。”老彪无情地怼了回去。

5

这事虽然老杨的态度不是很配合,但好在刘慧琴不是个死脑筋,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只是爱女心切,一上车就哭个不停。

“小柔原先是个挺乖的孩子,一毕业,就按她爸的意思,回家备考,准备考个好单位,我们给安排了一挺好的小伙子。人这一辈子,无非就是成家立业,女人还好些,立业不立业的都是后话,不成家生子怎么行?小柔也听话,跟姑爷相亲结了婚,谁知,谁知后来就变了……”

杨柔说自己不是生来就是结婚生子的机器,她有自己的梦想。她找到了好工作,但这些工作,在父母,甚至在亲戚老乡眼里,只要不是铁饭碗,就不是正经工作,不是稳定工作。

她不愿意生孩子,和婆家的关系闹得很僵,还和姑爷三天两头吵架。后来,杨柔闹着要离婚。

这事,算是彻底激怒了老杨,老杨一辈子爱面子的人,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女儿在外头胡搞瞎搞,还把家也搞没了?乡里乡亲的流言蜚语,让他们老杨家根本抬不起头来。

“小柔和我们的关系也越来越僵,僵到,她甚至都不愿意回来了,一个人在北京,后来又跑到上海去工作了,家也不回,电话也不接。”刘慧琴想到这,不由得又是一阵心绪复杂。

“后来,我和老杨听人说,翻过了这座山,有个孝女村。这孝女村有典故,说是几十年前,村里有一个出了名的孝女,兄弟早夭,父母重病,孝女觉得是自己折了父母兄弟的福分,就自杀了。说也奇怪,后来重病的父母也果真渐渐痊愈了。”

后来那孝女入土的地方,长出了一棵树,当地就有人说,是孝女的孝心感动了天地,那村子才改名成了孝女村。虽然后来村里的人渐渐都搬到了城镇里,但还是时不时有人在那棵树前祭拜祈福,多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盼着自己的孩子能和孝女一样孝顺听话的。

隔了一座山的事,本来也离得他们老杨家极远,但他们那镇子,八年前发生了老马家的事,这孝女村在他们这,也出了名。

老马家的女儿原也是个极叛逆的,学不肯考,婚不肯结,还非要搞什么,搞什么乐队,都是不正经的工作,在酒吧里唱歌。乡下人多嘴,在背后说成了什么样,还说老马家的女儿在外面干“那种事”才不愿意回来,把老马家气得不行。

后来才被一家子按着头,逼着回了家,和当地的小伙子结了婚,本以为结了婚就消停了,没想到还是拼命想往外跑,还要和家里断绝关系。

再后来,老马一家将闺女捆着上了山,去了孝女村,将闺女捆在那棵树上,指望着孝女能让那孩子醒悟,听话些呢。说也奇怪,自打那以后,老马家的女儿回来了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安安生生地留在老家,相夫教子,就连性子都变得温柔了不少。

“我和老杨也是鬼迷了心窍,盼着小柔也能学好,将她绑上了山,绑在了树上,想着第二天再和老杨上山接她回来,谁知……谁知第二天一早,小柔自己就回来了,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对她爸的话言听计从,也同意跟姑爷回家生孩子安生过日子了。”

“是前面那个孝女村吧。”谢月听着刘慧琴的话,再看前方明显的荒村,村里的确有一棵树茁壮得异乎寻常,比周遭的树木都高出了许多,里头的气息,让人很不舒服。

“对,就是这。”刘慧琴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紧紧地握住谢月的手,“我们家小柔,是不是……还在里面?”

谢月无奈地笑了笑,轻拍刘慧琴的手安抚道:“这里的场景,和我先前看到杨柔时,所看到的场景相似,应该还在里边,但具体什么情况,我要进去看了才知道。”

说着,谢月又吩咐道:“阿姨,您就在车里等我们,千万不要下来,我和白卿老彪进去看看,很快就出来。”

6

“小月,这孝女村的怨气很大啊。”白卿敏锐地察觉到此地的压抑,村中心那棵树大得惊人,表皮隐隐约约起伏着,就像,会呼吸……

此刻不知道是不是感知到谢月他们的出现带来的威胁,那高大的树冠明显地晃了晃。谢月微微皱眉,当机立断与白卿他们分工道:“白卿老彪,你们封住村口,刘阿姨还在外头,别让它波及外头的人,我们关起门来……清算清算。”

谢月的话音刚落,果然树木的根茎顷刻间破土,朝着白卿和老彪跑的方向袭来,白卿掏枪上膛边跑边回头一阵扫射,被销魂枪的子弹波及到的根茎,就像会吃疼一样,猛地缩了回去。

谢月一个翻身落稳身形,往相反的方向跑,边跑还不忘边回头挑衅,“你的对手是我呢,来,朝这来。”

果不其然,那棵树好像是有意识的,顷刻间又涨大了数倍,朝着谢月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身后袭来破风的声音,巨大的树根直穿入地,险些将谢月洞穿。对付这大家伙,耗体力绝对是下下策,得速战速决,还得……

谢月一面吸引着那东西的火力,一面迅速转动脖子上坠着的黑铁指环,脚下的地表再一次被洞穿,谢月整个人被震开,好不容易一个翻滚落稳,眼见着下一秒,那棵疯狂的大树便要再次袭来……

忽然,一阵巨响,玄黑的锁链猛然从那巨大的树身洞穿破出,迎面朝着谢月的面门而来,就在那寒铁即将触及谢月的面门的这一刻,那沉重的锁链便瞬间调转方向,又是“轰轰轰”一阵巨响,烟尘四起。

那棵树,竟然被竖着正中破开成两半,破开后,它还想再挣扎,却被那寒铁锁链缠得紧紧的,不得动弹。

谢月抹了一把脸上的灰,抬头的一瞬,便见到那轰然倒塌的巨物对面,一身枷锁缠身的陈黜,正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她的方向,似乎在确认她是否安然无恙。谢月一笑,眼睛一弯,露出一口小白牙,“大神来得刚刚好,我们配合得越来越默契了嘛。”

陈黜微顿,随即避开了谢月笑吟吟的目光,转而轻飘飘道了一句:“没事就好。”

谢月爬起,弹了弹身上的灰,快步跑了几步,凑近那被轰然破成碎片的废墟。

它靠近根茎的下部,内芯有一段是中空的,里头只有无数细细的小根茎,内壁上还有无数年岁久远的抓痕。更诡异的是,这中空的形状,是不规则的,形态,就像是,包裹着一个人……或者该说,囚禁着一个人,并不断汲取和掏空他。

“这是,它的养料来源吗,汲取着被囚魂魄的怨气,会越长越大,越长越大……”

谢月的话音刚落,便觉察到身后一阵寒风刮起,陈黜的目光抬起,透过谢月,看向她的身后,谢月见状,起身,顺着陈黜的目光,转身看向自己的身后。

只见一团朦朦胧胧的阴影出现在了谢月的面前,勉勉强强,可以辨认出人形来,好在她被囚禁的时间不算太久,怨气尚浅,因而此刻谢月看到的对方才显得如此模糊,尚未真正成为邪祟,外化出自己的形态来。

若是再久一些,只怕就算未到怨气冲天的一刻,也要被那棵树消耗光了。

“杨柔?”谢月不确信地唤了一声。

那团阴影虽看得不真切,但谢月还能勉强看出,对方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似是在感激谢月将她放了出来,此刻谢月才算确信了,对方确实是杨柔,“我送你回去吧,你的父母,都在家里等你。”

谢月此话一出,眼前那团阴影明显地颤了颤,竟是犹豫了,“不,我不回去……他们根本,不需要我,要的,只是个不丢他们的脸,听话的傀儡。”

在家里,她和母亲甚至从未上过正桌吃饭,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的杨柔,性子唯唯诺诺,她顺从家里的意思,考稳定的工作,相亲结婚生子,是天大的任务。

即便婚后,面对丈夫的暴力,鼓起勇气回家向父母提出要离婚的想法,等待杨柔的,只有父亲的怒骂,斥责她不懂事,女儿要是离了婚,会让他老杨家抬不起这个头,丢不起这个脸。

杨柔不敢面对家里的疾风暴雨,她能做的只有逃,逃得远远的,她一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可到了外面,她才发现,她有自己的作为,她能有好的工作机会,能得到认可。

但这在父亲看来,乃至在整个大家族看来,依然是不务正业,无所事事,等待她的,是父母将她连捆带绑带去了孝女村,说她是中了邪。

“多可笑,我只是没能顺他们的意思活着,便是中了邪?”眼前的女人哭腔中,竟带着几分失望无比的轻笑。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不是一个人的人生失去自我,是耳濡目染,代代相传,挣脱不开,清醒却又无能为力。我一想到,我的孩子,我的下一代,也要这样活着,我就恐惧我会变成他们一样的人,逼迫着自己的孩子……我根本不想生孩子,一想到这个,我就恶心。”

7

“你们放出她了……不,我好不容易出来,好不容易活着,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惊恐而又绝望无比的女声,来得突兀,来得出乎意料,谢月都吓了一跳,回头,便见“杨柔”整个人僵立在那,身后是匆匆往这跑来的白卿、老彪和小甜甜。。

边往这赶,他们还边吵吵闹闹个不停,白卿老彪正在骂小甜甜连个人都看不住,小甜甜哭丧着脸,委屈得不行,“我又不是故意的,不过打个盹的空档,谁知道就让人给跑了,她抢了我的车就跑来了!我一路扒在车后面差点没摔死我。”

谢月一阵头疼,那边一个不肯归还肉身,这边一个不肯回去,这咋整?

“我已经被困在里头八年了,好不容易才出来,只要好好听话,我就能代替她好好活着,我那么听话了,为什么还不让我好好活着,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她放出来,为什么要害我……我活不成,那就,那就都不要活了……”

八年……谢月脑中一个激灵,“你是,马家女儿?”

但眼前的“杨柔”却似根本没有听到谢月的话一般,她的面色苍白,往后后退了两步,然后毫无预兆地转过了身,往村口的方向冲出去,而那外头,若是不刹脚,便是一侧的山崖……

谢月急了,这话是冲着那始终不愿意回到肉身的杨柔说的,“你真不打算活着?不为自己的人生,再拼一把了?!只有这一次机会,最后的机会了,再犹豫,就没了……”

身后的阴影一顿,随即是一阵风,自谢月的身边冲出,那几乎已经冲出村口的杨柔,就在此刻,忽然身形一颤,猛然双膝一跪,倒在了村口。

而那一瞬间,分明是有什么东西冲进了身体里,又有什么东西,在离开肉身的那一刻,似乎是触碰到了极其可怕的东西,尖锐的惨叫声骤然响起,但只瞬间,便戛然而止,消失无踪。

“马家的女儿……不见了?”谢月愣了一愣,似乎也没有料到这个结果,“离开肉身的马家女,去哪了?”

“魂体被困太久,越久,被消耗得越多,唯有依附肉身,才有可能离开此地,离开肉身,魂体弱极,便会顶不住阳气消失。”身侧传来陈黜不冷不热的声音。

“孝女村被设了阴毒的阵法,那棵树是阵眼,困着人魂,靠着人魂怨气滋养,将被困在此地的人魂消耗殆尽,因而它会越长越大,若任其发展,后果不堪设想。”

自然,被困其中的人魂,若是运气好,就像马家女一样,在被消耗殆尽之前寻到替死鬼,借着对方的肉身离开此地,否则,就会一直受困于此,直到消失……

若是今日他们没能出现于此,或许马家女能顶着杨柔的身份活着,时日久了,兴许还能把虚弱的人魂给养回来,但真正的杨柔,又是什么下场呢……

在此之前,又有多少个人曾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于此,多少个人像马家女一样,被人取代,又取代了别人?

谢月有些垂头丧气,“我要是早点发现这里的邪阵,将它铲灭就好了。”

头顶传来一声轻叹,一只大手,沉沉地落在谢月的头顶,口吻温柔,“此事怪不得你。”

8

外头,原先被谢月叮嘱待在车里别下来的刘慧琴在见到杨柔跪倒在村口时,哪还能待得住,慌里慌张地便冲下了车门,手足无措地抱着怀里的杨柔,直抹眼泪,“小柔,小柔,是不是你?”

杨柔的面色苍白,睁着一双眼,看着眼前直掉眼泪的母亲,她的视线,又透过母亲的肩头,看向从后一辆车匆匆下来,欲上前,却又踟蹰地脚下一顿,久久没能敢往前多迈一步的杨卫国。

“你爸嘴硬,说不肯来,还不是来了。”刘慧琴试图缓和父女间的关系,一面对着杨柔说杨卫国的好话,一面急着回头招呼杨卫国,“你还等什么,过来,过来啊,把小柔抱上车,我们回家,回家……”

“回家……”杨柔的神色明显有了变化,竟是一丝苦笑,“回到哪个家?爸和妈的面子始终大过天,亲戚乡里说的话,比什么都重要,我是什么,我是爸妈的附属品吗……囚我的不是这个孝女村,也不是那棵树,是爸妈你们啊……”

杨柔依然不肯原谅这对父母,但谢月知道,她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除了他们自己,谁也帮不了。每一代人都在努力挣脱束缚,也都在学着改变,总有人,要做出让步的。

“小月。”谢月正出神之际,白卿手拿着电话朝她而来,“老大找你,没找到。”

谢月猛然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先前打斗时,电话早不知道摔哪去了。此刻接过白卿的电话,刚想开口跟电话那头的老光棍道歉,没等她开口,老光棍也顾不上计较联系不上谢月这茬事,那头便火急火燎传来说话的声音:

“小月,先前你让我查的那老外,我查到他的入境线索了,四十年前,他是闲人局的成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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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女村被破坏了,好不容易养那么大的树,也没了。”落地窗前,面容深邃带着异域风情的老头手持着一杯红酒,出神地望着外头,身后的人恭恭敬敬禀报道:“老板,有人在查我们的行踪。”

“是谢月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老人缓缓地收回了视线,眼神温柔,“也许,我们要见面了。她会知道,这么些年了,我从未背弃过她,一直忠诚于她。在那个人出来之前,我会让她变得更强,绝不会让那个人,再伤害月,也绝不会让月,再死一次。”

编者注:本文为《阴间》系列第十篇,本系列每周日早上八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