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外:深渊

1

陈玥的第一笔网贷是为了一套四百多块钱的护肤品。之所以买那套护肤品,是为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男孩儿。

那个叫陶野的男孩儿跟她年纪相仿,半年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一部热播剧中冲进了万千少女的视线,让她们为之魂牵梦萦,在各种社交软件上为他摇旗呐喊。

陈玥是这些女孩儿中的一个,却坚决地认定自己跟她们不同。她不喜欢她们叫他老公,理解不了她们为什么肤浅地只喜欢他的身材和容貌,厌恶她们不分场合对陶野的围追堵截。

更加难以接受的是,为什么她们中的很多人打着喜欢他的名号到处惹是生非而被冠以“脑残粉”的称号。

在陈玥的心里,那个在舞台上抱着吉他低吟浅唱、在访谈里腼腆而真诚地谈着理想和梦想的男孩,让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惺惺相惜;让她觉得,她是那么懂他,是那么理解和认同他的每一句话,甚至是他一个不经意的皱眉,她都能猜出他在想什么。

陶野犹如一股春风,给陈玥压抑枯燥的生活带来了朝气蓬勃的春季。仿佛突然间,她才意识到自己是个青春正盛的姑娘,灰头土脸的自己是多么不配喜欢那么完美的偶像。

陶野又如一盏明灯,兀自地闪着光,在陈玥前途未卜的路上,摇曳着越来越亮。

他可以为梦想坚持十年,即使被嘲讽被打击也从未想过放弃才走到今天;他可以从一个被嫌弃的、一百八十斤的大胖子,减成如今这副在时尚圈都备受欢迎的身材;他曾遭遇不公,却没有因为沮丧而沉沦;他也曾如同一只丑小鸭,却完成了最华丽的蜕变。

如今他光芒万丈,却不骄不躁,真诚依旧。

陈玥不止一次不切实际地想,跟陶野面对面坐着,喝一杯他爱的奶茶,聊一段温暖的天,像朋友一样。她想告诉他,她要谢谢他,是他让自己浑身充满斗志,想要拼命奔跑,是他让自己看到,未来掌握在有梦想的人手里,前途可以很光亮。

陈玥的人生前所未有地充满了无限希望。

她把过去用来浪费的时光更多地花在了学业上;困顿的家庭赋予她的、如影随形的自卑中,突然生出了一种奋力向上的自强;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从来都不注重打扮的她,渐渐地也关注起服饰搭配,学会在能力范围内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

在周围人惊诧的目光中,陈玥受宠若惊地发现,那里面少了一份暧昧不明的轻视,多了一点把她归为同类的认可。

那套护肤品是陶野的第一个代言,粉丝们在微博发动了一场普天同庆般的宣传,敲锣打鼓,声势浩浩荡荡。

陈玥吹不出满屏的彩虹屁,又没时间像个搬运工一样奔波于各个战场打榜投票,但她无法对这么重要的喜讯无动于衷,她唯一能为陶野做的,就是满怀着忠诚点开购买链接,加入购物车、付款,一气呵成。

那是她第一次使用花呗。贷款消费在学生中早已司空见惯,但陈玥从来没开过这扇门。

她知道自己什么家境,她害怕一旦对借钱形成依赖,每个月那微薄的生活费就不能完成它应有的任务。她固执地使用现金和银行卡,这样她才能感受到每笔花费带着的父母的温度。

付款的一瞬间,陈玥心里闪现过一丝心虚,但她转念想,没关系,四百多块钱,一个月的还款期限,她多打一份工,还钱并不是多大的问题。

陈玥很快如愿,在学校门口的奶茶店又找到一份工作,谈了工价,一个月能有五百多块钱。到了还款的日子,她顺利地把钱还上了。

这套护肤品被陈玥摆在了书桌上,一旁放着的是品牌商送的陶野的人形立牌,“陶野”站在她眼前,笑吟吟地看她,陈玥只觉得脸上有一股热血在往上蒸腾。

每天早上洗完脸,她就在“陶野”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将每样护肤品一点一点地在脸上涂抹开。她似乎能感觉到,随着她手指的移动,它们顺着毛孔到达肌底深层,又默默地朝里面钻,最后汇集于心脏,从那里带出温暖回到脸上,让整张脸都舒展开来,幻化出一个满足的微笑。

对着“陶野”温暖且感激地一笑,默默地跟他说声“加油”成了陈玥每天早晨出门前必不可少的仪式。她要努力给他看,她会成为更好的自己,像他一样。

不止如此,因为陶野,陈玥见识了一群可爱的女孩儿们,她们温和善良、才华洋溢、热心快肠,她们同样被陶野的人格魅力所吸引,和她一样积极向上。她们聚在一起,线上拼才艺为陶野打call,线下争着做公益。

隔着冰凉的屏幕,陈玥并未见过的这些只存在于不同客户端的面孔,却让她觉得,比起身边的同学和熟人,她们更像是朋友,让她见识了更多的真善美。

陶野的“红”在这些姑娘们的推波助澜下愈发势不可挡,商家凭着敏锐的嗅觉接踵而至,用一帧帧精美的镜头和风格各异的广告片让粉丝们为之疯狂。

陶野的代言越来越多,从衣食住行几乎涵盖了年轻女孩们所有用得上的一切。陈玥没有盲目跟风,却也忍不住在一些价格不算昂贵的物品推出陶野的周边时,用花呗把它们买回来。

所有花费都在她的控制中,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等她用劳动换回的报酬还上贷款时,她会油然而生出一种自豪和满足。

与那些花父母钱的女孩们相比,她靠的是自己,似乎她才更有资格说喜欢。

2

陈双远坐在门口,愁眉不展。

他身后是二十年前单位分的老房子,五十平米的面积,被隔成了四个小房间。除却只够转身的厨房和卫生间,放着一张三人沙发、一套老式组合柜和一个餐桌的客厅外,向北的那一间卧房是他和焦蓉睡的,而向南的那一间,是女儿陈玥的卧室。

卧室里有一个装着铝合金框的大窗户,每当太阳升起,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整个房子才借着这里显得光亮。

陈思齐并排坐在一旁的竹凳子上,面前是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他这趟来二爹家,是专门为他出谋划策而来。

陈双远看着侄子,疑虑着问:“这法子行吗?”

“二爹,你信我。”陈思齐道,“现在得了病在网上众筹的人多得是,隔段时间,我就能在朋友圈看见一个。别人能行,咱家为啥不行?”

陈双远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把你二妈的病历传到网上,就有人捐这么多钱?”

陈思齐跟他解释:“有专门的大病众筹平台,平台会审核资料,审核通过以后,二妈的资料就会在平台上发布,到时候多平台一起发布,就会有很多人看到,人多力量大嘛,每个人捐一点,凑个上十万应该不成问题。”

“真能行?”陈双远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

“试试总行啊。”陈思齐说,“现在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吗?您总不能把这个窝给卖了吧。”

房子虽破,陈双远是断不想卖的。眼瞅着拆迁要到跟前来了,他和妻子以前就畅想着,等到拆迁,开发商给换个新房子,他们就把手头上的钱全拿出来,好好把房子装修一番,这样将来陈玥出嫁的时候,在男方面前不至于太折了女儿的面子。

说是好好装修一番,其实也不过是快活话,那时候他们手头上一共也就三四万块钱,以现在的物价,能装个什么样呢?但人活着就求一个穷乐呵,尤其是他们这种没本事的人。

“二爹你就别想了,这事交给我来办。”陈思齐说着站起身,“我先回去上班,您把二妈的病历、资料啥的,都给准备好,我明儿过来弄。”

侄子前脚走,陈双远去厨房准备煮点粥带去医院,拿起锅,他想起侄子的话。思齐信誓旦旦的样子,这事儿好像板上钉钉一样。如果真能用这种方式筹来钱款,那妻子的病就有救了,还能保住这个不值多少钱的破房子,那就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这么一想,心里顿时轻松了一些。从两个多月前妻子被确诊为肺癌以来,陈双远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焦蓉肺里的肿瘤有鸭蛋那么大。医生的意思是先进行化疗把肿瘤体积缩小,再根据情况择机手术。

现在三个疗程的化疗下来,肿瘤如愿小了不少,可前期的各项检查和化疗费用就把他们手里那点存款花个七七八八,后续的手术和治疗才是重头,费用从哪里来成了盘在他心头的巨石。

都道“借急不借贫”,像他这种穷人,除了几个穷亲戚,能上哪借来那么多钱呢?好在,现在侄子给出了主意,他只希望,这世上还是好人多,能解救他于水火之中。

陈双远放下手中的锅,决定去外面给妻子买份牛肉刀削面,她爱吃那一口,却总因为一二十块的价格而舍不得。如今,侄子出的主意虽然还没着落,却让陈双远看到了一些希望,潜意识里成了他的后盾,让他暂时对“没钱”放松了警惕。

带着刀削面到了病房,焦蓉正靠在床背上一阵咳嗽。陈双远把饭盒搁到床头柜上,扒拉开塑料袋,边问妻子:“针打完了?”

“打完了。”焦蓉扭头看他手里,浓香的汤汁味已经飘了出来,“牛肉面?”

“今儿给你解解馋。”陈双远把筷子递到她手里。

“太油腻了。从打了这针,胃口就不好。”焦蓉嘴上这么说,却挑起一注面条,吃进了嘴里,边吃边说,“一二十块,一点儿都划不来。”

吃完面,陈双远迫不及待地跟她说起筹款的事儿。

“也不知道能不能筹到。”焦蓉说。

她想想自己这副破身体,从年轻时就是个药罐子,本来挣得就不多,每年还得花大把的钱吃药。都说破罐子经摔,可她倒好,岁数大了,又来个花大钱的病,都是她,把这个家给拖累得够呛。

陈双远说:“照思齐的意思,应该没多大问题。”

“都怪我,”焦蓉道,“还不如来个痛快的病,一了百了。”

“说那些没用的干啥。”陈双远说道。他打了三十多年的光棍,才娶上媳妇,这些年过得好与不好,好歹有个家。

焦蓉又叹了口气,突然想起来:“你跟思齐交代了吗?这事儿不能告诉玥玥。不能叫她分心,影响学习。”

“说了。”

说到女儿,焦蓉话多起来,“知道她寒假的时候,跟我说什么吗?”焦蓉笑起来,“说以前觉得咱家条件不好,她走到哪儿都感觉低人一等,但现在她想明白了,穷不可怕,可怕的是认命。只要她好好拼搏,将来肯定不会比别人差。”

“她真这么说?”陈双远倒是有些意外。女儿素来内向,话也不多,这么意气风发的话倒真不像是她能说出来的。

“玥玥从小就懂事,”焦蓉说,“可惜没生个好人家。我们没本事,孩子也跟着受委屈。”

陈双远没作声,默认了妻子的话。这是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攀比和歧视无处不在,身为人父,没能力给孩子提供丰富的物质,孩子少不了要跟着受委屈。

“谁让她托生在这个家里。”过了一会儿,陈双远才道,“只能靠她自己争气。”

3

陈玥的第一笔毫不费力就还上的网贷如同不经意推倒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从她出手的那刻起,就在她的毫无警觉中一张张倒塌,速度之快,等她发现危害时早已无力回天。

事情的起始是因为一张见面会门票。

陈玥在微博上关注过一个叫“比目鱼”的粉丝,经常会发陶野的精修照,还会配上特别精彩的文案,所以每天睡觉前,陈玥都会去她的微博看一看。

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去刷照片,却见“比目鱼”发了一条转让陶野见面会门票的内容。

见陶野一面一直是陈玥心中挥之不去的念头,但已经被黄牛炒到四千多块钱的门票她想都不敢想。她羡慕“比目鱼”有机会去见陶野,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放弃。

陈玥随手发了一封私信: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去了呀?

“比目鱼”随即回了她:买的时候超级想去见他,可惜我太博爱,最近爬墙了……

对方这么一说,陈玥才发现,最近“比目鱼”的微博里,关于陶野的内容确实是没有以前更新得积极了,但虽然这样,每天也还是会有一条关于陶野的内容。

陈玥说她:可是你每天还在发陶野的照片啊。

“比目鱼”说:这是陶野的专用号,不发他发谁?我有很多追星小号的。最近爬墙XX了,欢迎一起来Happy。

“比目鱼”的回复让陈玥突然间很愤怒,自己渴望着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却被拥有它的人弃如敝屣。“比目鱼”的“背叛”更是让陈玥为陶野感到心疼,她怎么舍得这么对他呢?

陈玥正要取消关注,又收到“比目鱼”的信息:门票你要吗?两千八转给你,能近距离看见真人,很划算了。

陈玥没回复,“比目鱼”又说:我当初也是买的黄牛票,两千八买的,原价转给你,一分钱都没赚,你现在上哪儿买得到这个价位的票?

陈玥一时间几乎能清晰地听见内心蠢蠢欲动的声音。她想起那个喝喝奶茶、聊聊天的愿景,虽然遥不可及,但退而求其次,见陶野一面,似乎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可两千八百块,几乎是她半个学期的生活费。她又习惯性地想到花呗,但她清楚,这个月她已经透支了八百多。

一边是膨胀的渴望激励着陈玥的脑子高速运转,一边是“比目鱼”的催促:我这票分分钟都能转出去,你可别后悔哦。

几乎是一瞬间,陈玥的脑海里“对陶野的心疼和忠诚”占据了上风,以至于让她刻意去忽视了现实中的种种,她毫不犹豫地打开借呗,片刻后,她拥有了梦寐以求的见面机会。

收到门票,陈玥多少有些炫耀成分地发了微博,不出所料,引来大片评论,恭维的、羡慕的、祝贺的,一片热闹。在晦暗的现实生活中待久了的陈玥第一次感受到被瞩目的虚荣和骄傲,即使这只是一个虚拟的网络世界。

评论里有热心指路的,给了一个微信群号,告诉陈玥群里都是要去见面会的,她可以加进去,到时候大家可以约在一起。

陈玥进了群,群友们热烈地欢迎了她。她这才知道,原来粉丝是有这么多组织的,这群可爱的女孩子们热闹地聊着陶野,聊着各路小道消息,也聊运动,聊减肥,聊剧集,聊各行各业的见闻……甚至聊着很多陈玥之前想都没想过的、匪夷所思的话题。

这给陈玥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这群女孩儿比她身边的人活得更不可置信和恣意妄为,这让她欣喜,更让她迷茫,她羡慕她们的丰富多彩,渴望能融入这种神奇的氛围。

在这个神奇的氛围里,没人知道陈玥每个月只有八百块的生活费;没人对她的穿戴评头论足;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发表见解,也没人对她嗤之以鼻……

在这里得到的热情和平等让陈玥感受到了强烈的存在感,在这里,她和她们没什么不同。

在等待着去见陶野的日子里,陈玥先去见了微信群里的几个女孩子。她们在同一个城市,相约着要以陶野的名义去做公益,给烈日炎炎下的交警和清洁工们送水去。

这个约定让陈玥热血沸腾,这件事的意义让她有种实现自身价值的自豪感。让她一腔热血地参与了集资买水,并在约定好的见面前为自己置办了一套看上去体面的衣服和鞋子。

后来的陈玥又买过一把吉他,想像陶野一样轻动手指浅吟低唱;办过一张健身卡,渴望和陶野一样拥有健美而匀称的身材;他在微信群里跟小伙伴们兴致勃勃地分享着各种体会;她的生活正起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梦想着自己变得越来越优秀。

所有这一切,都像个浮华的梦,直到她发现靠课外打工和拆东墙补西墙也还不上欠款的时候,现实才逼着她不得不醒过来。

急情之下,陈玥想起自己收到过的借款信息。她火速翻出来:针对在校学生、无抵押、无担保、放款快,似乎每一条都是为她量身定做。

陈玥的手不受控制地点开了链接。她想得很简单,借款、还款这一套她已经轻车熟路,唯一不同的,无非是金额大一点,期限短一点,没什么可怕的。先把眼前的欠款还上,以后的再想办法。

可单纯的陈玥不会想到,她已经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陷阱。虚高的利息和高额逾期费正在不远的将来,张着血盆大口虎视眈眈地等着她。

陈玥借了四千块,却跟对方签订了包括手续费、平台费在内的一万块借款合同,约定每个星期还五百。从此以后,她就在套路贷的路上越走越远,直至最后再也无力承受。

催款人的电话不期而至,侮辱、威胁、恐吓,陈玥被各种软暴力折磨得痛不欲生。

她的生活突然又陷入了黑暗,比以前更加的阴冷和晦涩。黑暗中,只剩陶野那一丝微弱的光,让她在想起他的时候,还能感受到片刻的逃脱。

陈玥把陶野的见面会门票转手卖掉了,以两千八的价格,虽然她很缺钱,但她不愿意拿陶野来赚钱,那是对他最不堪的亵渎。

把门票寄给买票的女孩儿时,陈玥随票寄上了一封信。她拜托那个女孩儿,去看陶野的时候,把这封信带给他。

陈玥在信里,遗憾地告诉陶野,现在的自己不配去看他了。但她很感谢,陶野的出现照亮了她暗淡的生命。

陈玥决定回家一趟,再最后见一眼她亲爱的爸妈。

4

陈双远和焦蓉从医院回到家,一开灯,窝在沙发里的女儿吓了他们一跳。

“怎么回来了?”焦蓉奇怪地问,“还没放假呢吧?”

陈玥说学校有运动会,她没有项目,就趁着运动会的三天时间,回家来看看他们。

焦蓉一听挺高兴,指挥丈夫出去买点卤菜。陈双远正要出门,被陈玥叫住:“爸,别去了,过来坐会儿吧。”

“坐个啥,”陈双远高兴地说,“等吃完饭,爸再陪着你坐。”

“那一会儿再去吧,先过来坐一会儿。”陈玥说。

拗不过女儿,陈双远返身坐到了沙发上。他的目光落在地上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装盒上,问陈玥:“这都是啥?”

陈玥像突然被惊着一样,迅速起身蹲到地上,把盒子都挪过来,指给他们看:“这是足浴盆,等到冬天,用这个泡脚可舒服了。这个是我给爸买的皮鞋,皮子可软了,透气性还好。还有这个——”

她用极快的语速地给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的夫妻俩介绍着,“这是我给妈买的连衣裙,妈好多年都没穿过裙子了。红色碎花的,妈您一会儿试试,肯定好看。”

陈双远突然沉下脸,严肃地问道:“你哪儿来的钱?”

陈玥暗自吸了口气:“我打工挣的呀。”

陈双远脸更沉了,“不是跟你说好好学习吗,谁让你去打工的?你爸打了大半辈子工,能挣多少钱?你要指望打工活着,还去上什么学?!”

陈玥眼泪吧嗒掉下来,焦蓉赶紧推起丈夫:“行了,赶紧买菜去吧。”

陈双远出了门,陈玥低着头把盒子一个个推到墙边摆好。这些是她用那两千八百块买回来的,是她为父母尽的最后一次孝了。

她当初借下的四千块,如今已经翻成了六万多,她没有钱还,更没脸活着了。

焦蓉见女儿郁郁寡欢,拉过她坐在身边:“妈知道你懂事儿,想孝敬爸妈,但你爸说的不是没道理,现在不是你尽孝的时候,等你将来工作了,再孝敬爸妈也不迟。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在我们这种家庭,读好书是你唯一的出路。你爸也是怕你,将来像我们一样没出息。”

这番话,陈玥从小学就开始听。父母一直都督促着她好好学习,却从来没关心过她在学校开不开心,跟同学之间相处得愉不愉快。但陈玥从来没埋怨过他们,生她、养她、供她读书、尽力给她好的生活,他们也不容易。

吃完饭,陈玥去洗了碗,然后就拉着她爸妈一起陪她坐着,跟她们随意地聊天。陈玥聊起小时候,聊起学生时代……说不上为什么,陈双远和焦蓉都感受到了女儿的异样。

夜里,夫妻俩在卧室里琢磨。焦蓉说:“你有没有觉得玥玥不对劲儿?”

陈双远在黑暗中点点头:“莫名其妙地从学校跑回来,肯定不是她说的那么简单。”

“那能是啥事啊?”焦蓉说,“明儿得好好问问。”

陈双远说起另外的事儿:“明天你出门,玥玥要是问,就说找了个在医院打扫卫生的工作,既然要瞒着她,就得瞒紧了。”

“还好她只待三天,”焦蓉说,“马上就要手术了,她要是在家待的时间长,怕是就瞒不过了。”

说到手术,陈双远感叹道:“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众筹的八万块,前天提了现。最后一个疗程的化疗快做完了,等过几天,再做一次增强CT,不出意外的话差不多就能手术了。

第二天一大早,陈玥还没起床,陈双远和焦蓉就出了门。医院离得远,他们要在医生查床前赶过去。

谁知才走到半路,夫妻俩前后脚接了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里的人凶神恶煞一般威胁道:“陈玥欠了老子六万多块,再不还钱,老子就把坏账卖给催债公司,他们怎么搞她,我就不管了。”

焦蓉吓得腿直发软,望着丈夫,口中讷讷道:“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陈玥的异样,赶紧从公交车上下来,穿过马路,又坐上了回家的车。

回到家,屋里已经没有陈玥的影子。饭桌上,她留了一张纸条,只有简单的一句话:爸,妈,女儿不孝,只有下辈子再来报恩了。

焦蓉急得哭起来。陈双远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地转,突然他想起昨晚的话,问妻子道:“玥玥是不是说她最开心的日子,是初中那几年?”

话一出口,夫妻俩都意识到什么,赶紧朝陈玥念过的初中奔去。

果然,到了学校,夫妻俩在陈玥初中班级所在的楼栋里找到了她。她坐在五楼的栏杆上,背后是初三八班的教室,面前是漂浮着灰色粉尘的空气。她只需要朝前探探身子,立刻就能飞出去。

周日的校园,安静得见不到其他人影。陈玥听见楼梯口的动静,侧过头去,父母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不敢再上前一步。母亲的脸上挂着泪水,父亲满脸的焦急。

陈玥煞白着脸问他们:“你们是不是也接到电话了?”就在刚才,辅导员打来电话,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当初借钱时,对方要求她上传了通讯录,现在催款人使出了绝招,她身边的很多人都接到了催款人骂她的电话。她现在活成了一条老鼠,只配生活在黑暗的地洞里。

“玥玥你下来……”焦蓉站在原地,连声音都不敢太大,生怕把她惊下去,“爸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别怕,不就是钱吗,我们还他就是了。”

陈玥转过头去,目光直视着前方,不再看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来呢?为什么就不能让她悄悄地离开呢?

“我们有钱,真的!”焦蓉死死地盯着女儿,跟她说,“我们有八万块呢,足够还了,真的,不信不问你爸。”

陈双远试探性地往前挪了一步,见陈玥没有反应,朝妻子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这事不能全怪你,”焦蓉继续道,“妈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别人家孩子上大学都是一两千的生活费,是爸妈没本事,对不起你。”

陈玥流下两行眼泪。

“从小,爸妈就想着,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既然你托生在我们面前,就要接受这个现实。我们从来都没考虑过,你还是个孩子,孩子也有自尊心。是爸妈做得不对。”

陈玥捂起耳朵,“妈你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焦蓉哽咽着继续道:“还记得你跟妈说过吗,你说人最可怕的是认命,只要拼搏,就不会比别人差,你还说你最大的梦想是当个出色的同声翻译,梦想还没实现呢,你舍得现在就放弃了吗?”

陈玥摇着头,喃喃道:“不可能了。”

“没什么不可能,我们相信你,”焦蓉说,“还钱的事根本就不叫个事儿,爸妈把钱给你还上,你就当买了个教训。你想想,等你将来梦想实现了,六万块钱算个啥啊?”

陈双远已经慢慢挪到了女儿背后,一把把她拽了下来。

陈玥顺势坐到了地上,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

5

陈玥被父母带回家,无论他们或直接或旁敲侧击地问,她只是哭,什么都不说。她要怎么跟父母说,欠债是为了追星呢?

等把她安抚睡着了,夫妻俩才躲进卧室里商量起对策。

焦蓉说:“就用那笔钱还吧。”

陈双远问:“手术不做了?”

焦蓉说:“今天催债的不是说了吗,要再不还,就找人收拾玥玥。咱们小家小户的,哪惹得起那些人?万一把孩子给毁了,咱还咋活?”

陈双远说:“等她情绪稳定了,先问清楚情况再说。我到现在都想不通,她怎么会欠下那么多钱,就算她生活费不够用,也不至于借这么多吧?”他突然想到,“难不成她借的高利贷?”

说到高利贷,夫妻俩都吓了一跳。

焦蓉说:“那更要还了,放高利贷的人,杀人放火什么事做不出来?”

“那可是六万多块,不是六千。”陈双远道。

“那怎么办?”焦蓉说,“玥玥要万一再想不开怎么办?下午那情形你都忘了?我们要晚去一点儿……我都不敢想。”

陈双远恨铁不成钢地说:“就不该去找她,她自己惹的祸,就该自己扛着。还说她懂事,还有比这更不懂事的孩子吗?!”

“你小点声,”焦蓉压低声音,紧张地从床上坐起来,屏息听了听门外,确定没有一点动静,推了丈夫一把,“以后这话千万别说了,万一让她给听见。”

陈双远没好声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子背对着她。过了一会儿,他想想觉得不放心,悄声起床,走到女儿卧室门口,推开门看了看,陈玥蜷在被子里,熟睡中的肩膀还在一下一下地抽动着。

回到床上,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把房子卖了吧,病还是得治。”

焦蓉不回话。两个人各自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一宿没睡。

第二天一大早,陈双远就出了门。焦蓉把银行卡交给陈玥,让她把欠的钱给转过去。陈玥拿着卡,眼睛四下寻找她爸,焦蓉说:“转吧,你爸同意了的。”

陈玥还是不动,焦蓉又说:“既然你不想说,我们也不再问了。但你已经二十多岁,是大人了,以后做事前要想清楚,自己能不能承担后果。这一次,我跟你爸还能帮你解决,下一次,就不一定了。还有,以后无论遇到多大的事儿,都不能动不动想去死,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儿,也没有比活着更大的事儿。”

陈玥眼泪又流下来,焦蓉说:“把钱还上,就回学校吧。别忘了你说过的话,也别忘了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陈玥想等她爸回来,她还有好多话想跟爸妈说,但焦蓉却执意赶她走:“有什么话,你不说,爸妈也能猜到,就先放你心里吧。以后的路怎么走,只能看你自己了。”

陈玥走了以后,陈双远才从外面回来,跟焦蓉说:“我跑了好几个中介,把房子的信息挂出去了。想快点卖掉,价叫得不高。”

焦蓉叹了口气:“以后住哪呢?”

陈双远说:“只要人齐齐整整的,哪儿都能当窝。”

等待着卖房子的日子,夫妻俩一天比一天焦灼。癌症不是个能等的病。焦蓉算是幸运的,发现得不算太晚,肺鳞癌II期,癌细胞只在肺门附近的淋巴结有转移,手术切除肿瘤,再辅以其他治疗,生存的几率很大。但这样拖下去,无异于给了癌细胞扩散的时间。

就在他们焦灼的等待中,谁都没想到,会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叫赵亚兰,是大病众筹平台的志愿者,工作之余进行帮助贫困家庭的重症患者发起众筹、跟踪众筹钱款的去向、慰问重症患者等志愿活动。

她本来是带着慰问品去焦蓉住的医院进行慰问,没想到却扑了空。医院告诉赵亚兰,焦蓉已经办了出院,且院方已通知手术排期,但患者并未前来治疗。

赵亚兰按照陈双远申请众筹时登记的住址找到他们家,想看看到底什么情况。来的那天,夫妻俩刚好都在。赵亚兰问起焦蓉的病情,问他们为什么不去手术,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夫妻俩都闪烁其词。

夫妻俩的模糊态度让赵亚兰疑窦丛生,她质问焦蓉:“假如你是打算放弃治疗,那众筹医疗费是为了骗钱吗?你们这是把好心人的善良踩在脚底下肆意践踏。”

话刚落音,陈双远下了逐客令:“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如果说完了,就请离开吧。”

赵亚兰从陈家出来,想起焦蓉两口子的不可理喻,越想越觉得愤怒。这不只是他家自己的事儿,而是事关三千多个捐赠者,他们的善良和信任不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利用。

赵亚兰以“钱去哪儿了”为题写了一篇质疑焦蓉夫妇的文章发布到了网络上,很快便激起了千层浪。它挑动了社会大众的敏感神经,把人与人之间脆弱的信任能力推到了众目睽睽之下,无数的网民们对焦蓉夫妇的声讨声、咒骂声蜂拥而上。

6

陈玥回到学校,先是辅导员找她谈了话,后是身边的同学来一探究竟。好在当时事态控制得快,她们虽然好奇,却也了解不多,渐渐地便也没人再有兴趣。

陶野的见面会在即,陈玥虽然不能去,却也没有太大的遗憾。她把买过的陶野的代言和周边都收进了一个纸箱,塞在了书桌下的角落里。

但她不怪陶野,真正让她堕入深渊的,是灰暗的人生对友善人际和精彩生活的极度渴望,以及轻易被虚荣俘虏的本性。而陶野,不过是让她看清了这一切。

在热搜上刷到那条新闻时,陈玥怀疑自己看错了。她再三确认,陈双远、焦蓉、住址,都没有错,但肺癌、众筹、放弃治疗、骗钱是怎么回事?

她哆嗦着拇指将手机屏幕上下来回滑动,终于肯相信,那就是她爸妈。陈玥把前后的事串联起来,不难想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用说,她用来还债的那笔钱是给她妈众筹来的救命钱,爸妈不仅隐瞒了她妈患病的消息,妈妈更是为了她的安危而选择了放弃自己。

网上的辱骂不堪入目。父母为了她,不仅要背负沉重的道德枷锁,还要忍受陌生人的肆意谩骂,可他们有什么错?他们错在生了一个丢人现眼的女儿。

陈玥给焦蓉打了电话,电话里哭得撕心裂肺。跟绝症、生死比起来,生命中再也没有其他的不能承受之重。

焦蓉安慰她:“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医生说了,我这肺癌是二期,配合治疗,五年生存率有百分之五十呢,只要心态好,说不定活个七老八十都不成问题。至于钱的事儿,我跟你爸在卖房子,这两天已经有人上门看房了,等房子卖出去,妈就去手术,再把那八万块钱给退回去。”

陈玥除了一遍遍地说“我错了”和“对不起”之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都只会显得苍白无力。

焦蓉又说:“你不用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如果这个教训能让你以后少走弯路,也算值了。”

两个多小时的电话,母亲越是宽慰她,陈玥的愧疚越重。

挂掉电话,陈玥又想起网上那些谩骂,只觉得一股悲愤破胸而出。陈玥激动地写下一篇长文,满怀悲壮的心情记录了事件始末,对父母表达了深切的忏悔,向社会大众做了深刻道歉,并对键盘侠们表示了强烈的愤怒。

点击发送前,陈玥犹豫了。她不知道这篇文章发出去会引起什么后果,也可以想见,一定会给自己带来或轻或重的影响。她想起焦蓉的话:“做事前,先想想自己能不能承担后果。”

想来想去,毫无头绪。但事情之所以会有今天,是她造成的,没理由让父母背负骂名,她却懦弱地躲在背后。现在的她,正是要为犯过的错承担后果的时候。

陈玥终于按下发送键。无论事态发展成什么样,她都准备好迎接了,她背后有爱她的父母,她什么都不怕。

陈玥迎来了意料中的网上铺天盖地的辱骂,迎来了网友们兴致勃勃的人肉,迎来了周围人的鄙夷,也迎来了意料外的记者。记者对她进行了深度采访,采访末,记者告诉她:“根据你的描述,你应该是陷入套路贷了,套路贷是违法的,报警吧。”

在记者的帮助下,陈玥去派出所报了案。

警方很快立案调查,陈玥借钱的组织是一个打着“校园贷”的幌子,用暴力、胁迫等手段实施“套路贷”的违法组织,除了陈玥,先后还有一百多个学生上当受骗。

7

记者发表了一篇《众筹背后的伤》的报道之后,陈双远的房子很快卖了出去。他拿到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众筹平台,把钱退了回去。

陈玥向学校请了假,回到家陪着焦蓉做了手术,手术的过程很顺利。

出院之后,他们回到了租来的房子,房子只暂租了一个月。当初卖房的时候,但凡值点钱的、能卖的东西都随着房子一起卖了,陈双远意思是,等医院的事都办完,他们准备换个地方生活。

不用问,陈玥也知道为什么。他们家已经毫无隐私可言,只能换个谁都不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生活。

陈玥准备卸掉微博,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追星,也不是每一个人都配得上喜欢陶野。就在她卸下微博的前一刻,她一眼就看到了陶野的热搜,她挣扎了一下,还是点了进去,热搜的内容让她很难过。

那是一段曝光的音频,里面是陶野和他身边工作人员的对话。

工作人员:“哥,粉丝这些信怎么办?好厚一沓呢。”

陶野:“随便你怎么处理吧。”

工作人员:“你一封都不看了?”

陶野:“不看。给个陌生人写那么肉麻的信,她们也不觉得尴尬。”

“那叫情真意切。”工作人员夸张地叫了一声,“我仿佛听到了好多妹子心碎的声音。”

接着,是一群人的一阵哈哈大笑。

吃瓜群众们兴会淋漓地挥舞着洛阳铲翻遍了微博的每一个角落,把陶野的过往扒了个透彻,陶野的人设岌岌可危,被群嘲得体无完肤。

而陈玥,没有参与这场狂欢,她只是编辑了最后一条微博:

“无论你是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你,我都要感谢你,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

你曾经如同一道光,照亮了我晦涩的人生,让我有了追逐自我的动力和勇气,让我想要奋力拼搏成为更好的自己。

无论你是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你,我都记得你畅谈梦想时,眼睛里冒出的星星。

我愿意相信,那一刻的你就是真实的你。

愿我们在经历挫折后一起成长。

再见了,陶野。”

按下发送键,陈玥默默地卸载了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