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外:回家

1

在入职体检前,若有人问梁小末人生是什么,她一定会斩钉截铁地回答“苦尽甘来”。

问的人一定会诧异,大大咧咧、笑口常开,甚至有些话痨的梁小末有什么苦可言。

本科毕业,她顺利考上重点大学的研究生,硕士在读期间,与同样读研的男友易旋结了婚,怀着六个月的身孕通过毕业论文答辩,三个多月后,生下一个健康可爱的小男孩。

易旋毕业后进了汽车集团做车桥研发,工作虽然枯燥忙碌,但收入颇丰。一家三口在离易旋公司不远的小区租了小两房,公婆从遥远的县城赶来,帮着小两口做饭、带孩子、洗洗涮涮。

孩子刚满一岁,梁小末果断给孩子断了奶,开始四处应聘,企图以最快的速度冲进职场。

年纪不大、学历过硬、已婚已育,成了她击败对手的有利条件,不久,她便收到了一家心仪的大公司的回复。

在同龄人一边在工作中奋力鏖战,一边抱怨挤不出时间结交异性,一边又恐惧结婚生子会给事业带来毁灭性打击的各种焦灼中,梁小末俨然一副人生赢家的势态。

但外人永远只会看到表象。只有梁小末自己知道,她内心有多不安。

她之所以这么快就狠心丢下嗷嗷待哺的孩子,并不是因为她热衷于事业,而是她害怕在被易旋养着的日子里,时间一长,失去经济独立能力,会渐渐被瞧不起甚至是嫌弃。

有时候,梁小末也会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易旋在和睦的家庭长大,对家有着深深的眷恋,对她很好,也没有大男子主义或是对另一半吹毛求疵的劣根性。

但越是这样,梁小末内心深处的自卑越是时刻提醒着她:一定要让自己更优秀,各方面都做到最好,才能紧紧抓住他。

易旋一直以为梁小末对他的好是因为爱情,这点没错,梁小末是爱他,但更深层次的,他不知道的是,梁小末对他的好有着讨好的成分。

她并不会因为自己被爱而得意忘形,反而在亲密的夫妻关系中时时警惕、处处以对方为重,生怕哪里做得不好而重蹈被抛弃的噩梦。

梁小末的讨好型人格从她五岁那年被过继给伯父开始便深深植入了她的骨血中。伯父结婚多年无子,大小医院跑了不少,被确诊为先天性死精症,注定不可能有亲生的孩子。绝望过后,伯母想从娘家过继一个。

那时候爷爷奶奶还在,说话也还有分量,他们认为既然要过继孩子,当然要是姓梁的,老梁家又不是没有孩子,为什么要过继一个外姓的过来。

爷爷奶奶有两个儿子,伯父和梁小末的爸爸。而梁小末还有一个小她两岁的弟弟,该过继谁自然是不用犹豫的问题。

可那时候梁小末才五岁,还不懂得在成人的观念里儿女有别的心理,所以当爸妈把她拉到跟前,告诉她以后她将跟伯父伯母生活在一起,要改口叫他们爸爸妈妈时,梁小末哭着问:“为什么要把我送给大伯,而不是弟弟?”回答她的只有父母的一声叹息。

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她便被伯父伯母带回家,从此开始了她改叫父母为叔叔婶婶、寄人篱下、小心翼翼的日子。

平心而论,伯父伯母待她不错。

那时候伯父已经进了城,从钢筋工做起,慢慢成了做钢筋的包工头,在九十年代,收入已经远远跑过了大多数人。

伯父会带她去城里的公园玩,给她买漂亮的衣服,带她去吃从来都没见过的食物,并不比父母待她差。

梁小末有时候也会自我剖析,若是她再小一点,比如一两岁就被过继过去,什么都还不记得,凭伯父伯母对她的真心,她可能会过得很幸福。

可偏偏她什么都记得,都懂得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伯父伯母的孩子,她以五岁孩子的理解,认为伯父伯母之所以对她好是因为自己装得乖巧懂事,所以她更加小心翼翼,用“听话”去讨伯父伯母的欢心,以换取他们继续对自己“好”。

对亲生父母,梁小末坚定地称呼他们“叔叔婶婶”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自愿的。她理解不了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爸妈的侄女,天天盼望着他们哪一天会接她回去。

她就这样盼着,终于盼到有一天伯母带着她回奶奶家,奶奶家离父母家不过几十米。

她兴高采烈地往回跑,还没到家门口就激动地大叫“妈妈”,她妈听见叫声从屋里出来,看着她扑到面前,愣生生站住,没等她扑进怀里,就一把扶住她,阻止她靠进那个她想念已久的怀抱。

她很委屈,有很多话想跟妈妈说,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被她妈推着转过身去,对着她跑来时的路,看着伯母一路走过来。

只听她妈说:“小孩子就是跑得快,你妈还在后头呢,也不等等她。”弟弟听见热闹,也从屋里跑出来,妈妈扭头对弟弟说:“小尘,快看谁来了,伯母和堂姐来看你了。”

就是从那天起,梁小末记住了自己的身份,她将永远是梁小尘的堂姐。

梁小尘的爸妈只有一个宝贝儿子,而她,只是一个多余的、不被爱的、随手就可以送人的孩子。

也是从那天起,她以五岁的年纪无师自通地理解了什么叫做自卑和察言观色。

好在,她长大了,一切都过去了。她用不服输的倔强和努力换来了工作、爱情,她有了自己的小家和她将穷尽一生用力守护的孩子,她的美好生活才刚刚开始。

2

梁小末的入职体检,在做腹部B超时,声透镜借着耦合剂的润滑作用在她腹部来来回回移动了很长时间,B超医生才带着遗憾的表情跟她交待:“B超有点问题,你拿了报告去消化内科挂个号,医生会给你开进一步的检查。”

她接过报告单——B超提示:上腹部肝门区、胰腺周围多个淋巴结肿大,建议相关科室进一步检查。梁小末从字面意思没看出什么异常,走出B超室,还觉得医生的严肃神情是在小题大做。

只是怎么都没想到,去消化内科挂了号,接下来便是一系列的检查,CT、胃镜、组织活检,前后花了半个月时间。新公司还在等着她入职,医生却断了她对生活的所有希望——胃癌晚期伴肝转移、淋巴结转移。

梁小末觉得,人生真的很可笑。

她带着怨恨,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以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让曾经受过的伤害如过眼云烟不值一提;让曾经在乎的人为他们的错误感到后悔;让自己不用去回首不堪的过去而开始建造美好未来。

命运却告诉她,眼前的繁华不过是一场欲抑先扬的隆重铺垫,而她,不过是唱着一出独角戏。更可笑的是,她才二十七岁,人生大戏便要匆匆落幕。

二十几年积攒的孤独和要强,带给梁小末最大的益处,是让她养成了坚韧的性格。不同于易旋在面对医生的叹息时露出的惊慌失措、两人沉默地对着病理结果时他扑簌而下的眼泪,作为当事人,她反倒冷静得多。

她直接问了医生两个问题:“我目前的病情要怎么治疗?”“生存期有多久?”

医生说:“你先去外面等一会儿吧,我跟你家属谈。”

梁小末跟易旋的对视间,都感受到了这句话的沉重。

“不用,”梁小末跟医生笑了笑,“您不如直接告诉我,我也能早做打算。”

胃窦低分化腺癌IV期,肝和腹腔淋巴多处转移,不能手术、预后差、普遍生存期八到十一个月,若患者是一位老人,医生可能会跟家属建议放弃治疗,但面前的生命太鲜活,即使见惯了生死,有些话他也难以启齿。

“你打算干什么?”医生看着她,语气里带着训斥,“带瘤生存现在是肿瘤科普遍的认知,你什么都不用打算,只需要心态放好,积极配合治疗。”

易旋从没遇到过这么大的事,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已然双腿无力、六神无主,倒是梁小末迅速地做好了安排。

她跟易旋交待:“我一会儿去办入院,你先回去上班,我能走能跳,你待这儿也帮不上多大的忙,要是有什么事我再给你打电话。”

“那怎么行?”易旋脱口而出。当初,他就是喜欢上梁小末身上的独立和坚强,如今,面对自身的生死大事,她竟然冷静得看不出一丝悲伤。

“怎么不行?”梁小末安慰地拍拍他的脸,这张脸她真的很不舍。“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办办手续而已,一会儿就弄好了。你工作那么忙,有这时间,能干不少事了,免得晚上又要加班。”

易旋直摇头,哭丧着脸,还没从这毁灭性的打击中缓过神来。

梁小末又交待道:“这事儿,先别告诉你爸妈,他们带孩子辛苦,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徒增悲伤而已,能晚点让他们知道就尽量晚点吧。”

“至于我爸妈,”梁小末停顿了一下,脑子里出现了四张面孔,她压下内心腾起的悲凉,缓缓地说:“就别告诉他们了。”

“那怎么行?”易旋再一次脱口而出。她看着易旋的眼神渐渐变得淡然,以同样的理由说服他:“告诉他们有什么用呢?他们也没什么办法。”

但梁小末内心的活动,却不仅仅如此。

她认真考虑过,于伯父伯母,她欠他们的太多。他们把她养大,供她读书,待她如亲生女儿,她还未曾有丁点回报。二十二年前伯父伯母把她过继过去,为的无非是将来老了,后继有人可以承欢膝下。

如今,她自己都没有未来,又如何去孝敬他们呢?想到此,梁小末便觉得无颜面对这二十多年来受过的照料,更无颜给他们带去希望落空的噩耗。

于亲生父母,梁小末心底竟然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

就像她奋力向上拼搏,是为了让他们因为失去如此优秀的女儿而悔不当初,同样的,她若悄无声息地死去,连死都不给他们一丝消息,会不会让他们冷血的内心感到一点点难过?如果会,就那就让他们后悔去吧。

但梁小末复杂的内心活动,易旋却一点都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岳父母根本就不是梁小末的亲生父母。

关于家庭,梁小末很少提及。谈恋爱那会儿,他就发现她不热衷于回家,虽说回一趟家,她总是大包小包给父母买很多东西,也围着父母说说笑笑,但他说不上到底是哪儿,就是直觉梁小末与父母之间少了一点什么。

偶尔他也会问起,梁小末却总是说他想多了。仔细想想他似乎又分析不出具体有什么异常,便相信梁小末的话——每个家庭有各自的相处模式。渐渐地他也就习以为常。

但不管相处模式如何,女儿得了绝症,也没有一直瞒着父母的道理。在易旋的观念里,这个时候不正是最需要家人鼓舞打气、相互扶持的时候吗?

易旋道:“就算他们束手无策,至少能陪着你,给你精神支柱。我把爸妈接过来,我们一起陪着你战胜病魔,不好吗?”

梁小末在易旋哀伤且热切的注视下摇了摇头,“有你陪着我够了。”她固执道:“先别告诉他们,他们年纪大了,就让他们多过几天安生日子吧。我求你了。”

她恳切的目光让易旋无力拒绝,只得妥协:“我只能答应你暂时不告诉他们。”

3

梁小末坚持要把易旋赶回公司,自己一个人去办入院手续。易旋不肯,却犟不过她的执拗。

她总是这样。怕因为自己给别人带去麻烦,但凡自己能解决的事,就尽量不假手于人,即使这个人,与她是亲密无间的关系也一样。

易旋回到公司,立即跟公司请了假,直到做完工作交接,在回医院的路上,他脑子里还是浑浑噩噩。难怪小末总是脸色苍白、无缘无故地腹痛,难怪她现在瘦得皮包骨。

半个月前,他还握着小末的细胳膊腕儿跟她开玩笑,“看你现在瘦成这样,抱着手感都不好了。赶紧养肥点儿,免得硌手。”玩笑归玩笑,两个人却都没当回事儿。带孩子本来就辛苦,尤其是夜里,经常睡不好觉,瘦一点儿也没什么奇怪的。

小末向来模糊,对小病小灾的都不当回事,很多时候连药都不好好吃,更别说去医院检查了。

易旋很后悔,但凡自己警觉一些,逼着她去医院好好检查为什么经常腹痛,而不是止于口头上的敷衍建议“你去医院看看”,肯定能早点发现问题,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步。

到了医院,梁小末已经办好了所有手续。易旋赶到病房,在门外抹了把脸,调整好情绪,才推门进去。看见梁小末正靠在床背上发呆,易旋走到跟前,捏了捏她的脸,问道:“想什么呢?”

梁小末在想,为什么得病的会是她。

长期熬夜苦读、吃饭总是饥一餐饱一顿、能对付就对付,她用这些换来可以获取美好人生的机会,却要为此祭奠出生命,连命都没有了,她傲强的意义是什么呢?而回顾她这不长的一生,一直自以为是地为了让不要她的父母悔不当初而活,意义又是什么呢?

梁小末笑着跟易旋说:“我在想,有我这个前车之鉴,你一定要接受教训,以后该工作工作、该休息休息,不许熬夜加班,吃饭不准胡乱对付,没什么比命更重要的。别像我一样,后悔都来不及了。”

说完,她的笑容渐渐被失落取代,继续道:“小宝还要靠你呢。”她本不想说这么丧气的话,想到孩子,却怎么都控制不住了。

易旋方才稍有平复的哀伤情绪又被她勾起来,转过脸去,眼角抑制不住又湿润了。

以梁小末的病程,手术已经没有必要,只能以化疗延长生存期、改善生存质量。

时间突然前所未有的充裕起来,白天,易旋陪着她在医院打针吃药,病友间有说有笑;到了傍晚就可以回家陪着孩子。一个疗程结束,中间还有半个月的间隔,夫妻俩就带着孩子到处转转。

易旋的父母很快就察觉到不对,以前儿子总是忙得三更半夜才落屋,怎么突然有了大把的时间陪着老婆孩子。

易旋给他们的解释是公司最近不忙,他才有了更多的时间休息,而实际上,他先斩后奏地背着梁小末辞了职,等梁小末知道的时候,虽然极力反对,却也于事无补。

四个疗程的化疗下来,梁小末的癌细胞控制得并不好,医生把易旋叫去办公室,指着增强CT的胶片给他看。

“胃窦和转移的肿瘤没有明显的缩小,淋巴结转移略有增多,化疗效果并不理想,接下来的治疗,我们会给她换化疗药,但是说实话,目前用的药已经是效果比较好的,所以即使换了药,也不一定会有很好的疗效,你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易旋回到病房,隔壁床的患者和家属都去吃饭了,病房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梁小末问他:“医生跟你说什么了?”

易旋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她:“没说什么特别的,就告诉我平时要注意什么。你别瞎想。”

梁小末知道易旋是在骗她。做了两个多月的化疗,每天忍着强烈的恶心,吃了东西就吐,疼痛却未见减轻,她知道自己的情况不会太乐观。

梁小末悄悄查过,胃癌到了她这个分期,生存期可能要以月计。这两个月的治疗非但没改善她的症状,反而浪费了她进入倒计时的生命,有每天在医院治疗的时间,她完全可以用来做些有意义的事。

除此之外,还有治疗费用,虽说没到不能承受的地步,但毕竟只靠易旋一个人的收入,现在他还辞了职,他们那点钱,很快就会捉襟见肘,况且,治疗费根本是个无底洞。

钱花了,能买下命,也不说了;问题是钱花了、罪受了、人也没留住,与其这样,不如把钱给易旋和给孩子留着,而不是浪费在她这个命不久矣的人身上。

“易旋,”梁小末想好了,不管他同不同意,她都下定了决心,“我想放弃治疗。”

易旋腾地从病床上站起来,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放弃治疗。”

“你想什么呢?!”他突如其来的吼声把梁小末吓了一跳,抬眼望他,他的五官个个怒不可遏,急吼道:“你放弃了,我怎么办?!小宝怎么办?!我都没想过放弃,你怎么能先放弃呢?!”

他的反应未免太过激,梁小末的话引爆了他心底压制已久的压力。

“你先别急,”她平心静气地跟易旋道,“我说的不是丧气话,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什么情况你一定很清楚,我不想把最后的生命浪费在没意义的治疗上。”

“怎么就没有意义了?”易旋的声音越说越低,“人家得了癌症的还有活几十年的呢。”

“我如果发现得早,一定会跟它抗争到底,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小宝,我怎么会轻易撇下你们呢?”梁小末声音轻柔,拉住易旋的手,祈求道:“但是明知道时日不多,治和不治都只剩有限的日子,那治的意义是什么呢?”

易旋抽出手,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梁小末,不让她看见自己泛红的眼圈。

“你不用瞒着我,我现在什么情况我很清楚,如果治与不治的区别就只是拖了一两个月,而为了这一两个月,我必须天天在医院里待着,那我宁愿不要这一两个月,而把原有的时间过得更有效率。”

梁小末继续道:“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但如果不得不死,我想在自己希望的地方开心地死去。”

4

面对梁小末的要求,易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中。他从来没想过,人生会遇到如此两难的抉择。

他心里很清楚,治与不治,结局都不会有什么不同。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依了梁小末,眼睁睁地看着她束手等死。

易旋的心头如同压上一块巨大的磐石,以他一人之力,再也无法承受。他终于将梁小末的病情告诉了父母。

易旋爸妈震惊之余将儿子一通数落——这么大的事竟然把他们瞒得死死的,这是能瞒的事吗?!

数落完之后老两口一阵唉声叹气,哀叹儿媳的短命;哀叹儿子年纪轻轻就要遭受丧妻之痛;更哀叹蹒跚学步中的小孙子,不只失去母爱,将来连妈妈什么样都记不住。

听到梁小末要放弃治疗的想法,易旋爸先开了口:“医生怎么说?”

易旋低着头,沉重地叹了口气,无力地摇了摇脑袋,一切尽在不言中。

易旋爸道:“听说化疗药不只杀癌细胞,也杀健康细胞,关于化疗的必要性一直都有争议。”

易旋跟他爸解释:“人家医生有化疗指标的,虽然副作用大,但肯定是有必要才给化疗。”

易旋妈接过话:“怎么会没有必要呢?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治就有希望,不治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易旋说:“你们是没看到小末在医院遭的罪,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恨不得五脏六腑都能吐出来,全靠营养针。”

易旋妈叹了口气:“难为她每天回来还能装得没事人一样,我说她怎么这么瘦,脸色也不好看,一直以为她是找工作太累,没想到……”

“她不是装,她是坦然接受了死亡。”易旋太了解小末的个性,“这就是我痛苦的地方。我理解她的想法,她想让我和小宝陪着她不受外界干扰地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不错过一分一秒。她的想法没有错,可是我……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等死呢。可是我又想,这是她最后的心愿,她从来没要求过我什么事,我难道连她唯一的心愿都不能满足吗?都说死而无憾,我要让她带着遗憾走吗?”

易旋妈递给儿子一张纸巾,让他擦了擦眼睛,说道:“那也不能就这么放弃了。你想过吗?要是放弃的话,小末她爸妈会怎么想?哦,女儿嫁到你们家了,你们连她生死都不管了。”

易旋说:“小末她爸妈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

易旋妈道:“就算是小末自己要放弃的,她父母不怪罪咱们家,可外人不知道啊,你总不能逢人就解释吧。”说着看向儿子:“外人眼里,老婆得了绝症,你不给她治了,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把你给淹死。”

易旋妈说完,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易旋爸连连点头觉得她的话在理,易旋却不以为然。人生不是活给别人看的,别人怎么说没那么重要,人生只求了无遗憾、问心无愧。

可现在,他若想做到问心无愧,那小末就不可能了无遗憾。那么,他的问心无愧和小末的了无遗憾孰轻孰重呢?

三个人的谈话以易旋妈再三叮嘱儿子“赶紧把小末的事告诉你岳父母”作为结束。回到医院,他还没来得及征求梁小末的意见,小末先问他:“你还记得我们有一次看电视的时候讨论关于安乐死的话题吗?”

易旋记得他当时说:“安乐死对病人来说是一种解脱,可即使家属承认这一点,他也不可能同意让病人安乐死,因为他背负不了自身道德的谴责。但如果是我,真到了痛不欲生的那一天,如果不考虑法律,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安乐死,于自己和家人都是解脱。”

易旋猜到了梁小末要说什么。果然,她说道:“我知道让我放弃治疗对你来说很难接受,但如果你是我、我是你的话,你会希望我怎么做?”

易旋艰难地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人不到身临其境的时刻,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选择。

梁小末上去抱住他:“我有很想做的事情要做,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就求你答应我这一次吧。”

易旋拉开她,握住她的手问道:“你想做什么?”

梁小末说:“我们带上小宝,一家三口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住下来,相互依偎着过一段平静的时光。”

易旋问:“什么地方?”

“一个我想回去却又回不去的地方。”

易旋奇怪于她的修辞,问她什么意思,梁小末却不再多说一句。

接下来的日子,梁小末开始用实际行动抗拒治疗。

她先去找了医生,表达了自己强烈的意愿,医生并没有拒绝,只是说你要跟家属商量好,这让她的想法更加坚定。接着,她不打针也不吃药,只吃医生开的止痛药。

易旋最终不得不妥协,妥协于梁小末绝望的一句话:“你真的要让我死不瞑目吗?”

5

梁小末终于如愿以偿带着易旋和小宝回到了那个依山傍水的小镇。她从出生到五岁多一直生活在这里。

过继给伯父没多久,伯父在城里买了房,梁小末就跟着伯父伯母搬到了城里。从那以后逢年过节才会回来一趟。后来她长大了,就渐渐以上学为借口,回来的越发少。

她也不愿意回来,看到叔婶和弟弟一家亲的场景让她觉得尴尬,更让她尴尬的,是每次婶婶看着她,欲言又止、小心中带着客气的可笑样子。

但此时,生命已将近尽头,梁小末悲哀地发现,她是如此渴望这里,就像落叶归根,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她的归宿只能是这里。

梁小末在家乡沿河的河堤上租了房子。她小时候经常跟着那时候还叫爸爸的叔叔在这条河里捉鱼摸虾,更重要的是,这里离她叔婶家距离很远,几乎在小镇的两端,被发现的可能性最小。

小宝很喜欢这里,喜欢去河里丢石头,看着小石子儿在水面激起水花和波纹,他能高兴地看上半天。

梁小末也喜欢这里,每当夕阳西下,和易旋并着肩坐在河边的草坪上,看着被夕阳拉长的影子,觉得时光像是静止了一样。

只有易旋,背着妻儿的时候总是心事重重。他知道,梁小末是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离开的,依着她的意思,不到临终的时候,她是不想让父母知道的。

虽然易旋不知道在梁小末的心底到底有什么不愿说出来的苦衷,但他知道,事到如今,无论她愿不愿意,他都不能继续对岳父母瞒下去。瞒着他们,于情不合,于理,他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易旋背着梁小末给岳父母打了电话,电话里,岳母呜呜地哭了起来。

母女情深,女儿得了绝症,当妈的心情可想而知。但易旋不知道的是,岳母的哭声里,除了悲伤和心疼,更多的却是寒心。

养了梁小末二十年,直到她研究生毕业,王淑芬扪心自问,她从来没当小末是过继的,甚至说比起很多亲生母亲,她对小末的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小末读高中之前,家里条件好,物质上总是给她最好的,生活上也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小末高一那年,丈夫的工地上出了重大事故,死伤数人,多年积攒的家业赔付一空,可即使再不济,她宁可亏自己,也从来没在生活上亏过小末。

小末学习好,大学毕业想考研,跟她说自己能挣学费,让父母不用操心,但考虑到一边工作一边读书的辛苦,作为父母,她和丈夫还是坚持供了她三年的读研。

她一直觉得小末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心疼父母,从来不让父母操心。可易旋的这通电话让王淑芬知道,梁小末所有的懂事只是因为她没把自己当成她和丈夫真正的孩子。小末嘴里叫着爸妈,可在她内心深处,他们就只是伯父和伯母。

王淑芬对着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的丈夫梁建强说:“还是血缘重要啊,得了这么重的病,还是想着回她自己的家,我们,连得个消息都不配。”

她话里的赌气和丧气一览无遗,梁建强虽然心里无法反驳,嘴上却极力想为自己驳回一丝颜面:“她不是也没告诉她叔婶吗,谁知道这孩子心里怎么想?”

“怎么想不明摆着吗?”王淑芬心底泛起阵阵凉薄感,幽幽地说,“二十年啊,虽说不是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可这二十年的时间就没有一点情分在吗?她就没考虑过……”

梁建强打断她,“孩子都快没了,还说这些干什么?你赶紧给她叔婶打电话,这事能瞒着他们吗?挺懂事一孩子,真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想到孩子快没了,王淑芬眼泪又流下来。虽说没有血缘,也是用心养大的孩子,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每次打电话都说自己很好,怎么突然成了这样。

“难怪了,”她突然想起,不久前小末打电话回来,在电话里再三叮嘱她,一定要保养好身体,“她还跟我交代,让我们一定要定期体检,她这是话里有话啊。”想到这儿,凉薄感中又渐渐冒出热气,这孩子,心里是有她的。

她拿着手机,在客厅里来回地转。梁建强看得头晕,不解地问她:“你干什么呢?赶紧给老二他们打电话啊。”电话是一定要打,可怎么说得出口呢,说到底是别人的孩子,怎么跟人家亲生父母说孩子快没了呢?

这么多年,王淑芬在小叔子和弟媳面前都是带着优越感的——因为他们过继了小末,才让她有了出息,特别是跟高中毕业连大学都没考上的小尘比起来,她似乎更有资格当小末的妈。

而此时,除了即将痛失养女的悲伤,她突然被压上了没把人家女儿照顾好的责任,实在是没有脸面面对人家。最终这个电话还是梁建强打出的。

王淑芬在一旁听着丈夫痛心疾首的表达,这才惊觉,原来不只是小末,其实在她自己心底,最深的地方,也从来都清楚,小末不是她的孩子。小末始终是有亲生父母的,而这个事实横梗在她与小末之间,无法改变。

6

蔡凤云接到电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屋,她一路脚下打绊地跑去丈夫开的汽修店,找到了梁建中。

梁建中看她跌跌撞撞,很少有这么冒失的时候,从车底下钻出来,奇怪道:“咋的了?”

说着,他将扳手扔到水泥地上,摘下手套,拿过手机看了一眼,有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大哥打来的。兄弟两个平时联系不多,不知道大哥找他干什么,他正要回拨过去,突然听到一旁的蔡凤云哭了起来。

他扭脸去看,蔡凤云突然冲了上来,一连串的拳头砸在他背上,力道还不小。

蔡凤云哽咽着说:“都怪你,要不是你跟你妈串通一气,小末怎么会过继给大嫂?!”

梁建中更觉奇怪,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怎么突然又提起来。当年,大哥他们想过继个孩子,他爸妈撺掇着把小末过继过去。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他妈悄悄把他叫过去,昏暗的灯光下跟他说:“你哥要不上孩子,你嫂子想从娘家过继一个,我跟你爸寻思着,不如把小末过继给你哥。他这些年挣了些钱,没道理便宜了别人家孩子。小末是咱自家的闺女,好歹是有血缘的,你哥和你嫂子肯定不会亏待她。”

梁建中是出了名的孝子,虽说觉得不妥,终敌不过父母的再三劝说。再说了,过继子女在农村也算普遍,都是一家人,大哥家条件又好,把小末过继过去,也未必是坏事。

但梁建中面露难色,“就算我答应,小末她妈也不一定会答应。”

老太太说:“这个你放心,我自然有办法。”

没过几天,门口路过一个算命的,看着梁建中,高深莫测地说:“原本是个命里有福的人啊,只可惜……”说完,又是摆头,又是叹气。

蔡凤云平时有些迷信,听见这话就追着算命的问什么意思。算命的抚着下巴,摇头晃脑一番,将梁建中家里的人算了个透底,包括梁小末的出生时辰、出生后不久生过一场大病,差一点命都保不住……

见算命的说得一字不差,蔡凤云打消了狐疑。只听算命的最后说:

“看你丈夫这面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本是个大福之人,只可惜你女儿跟他命中相克。知道她出生的时候得场大病为什么能化险为夷吗?就是吸了你丈夫的福气,才保住了她。虽说命保住了,但还不算阳间人,随着她越长越大,阴气越盛,你丈夫这福分啊,慢慢都得给她吸光。除非……”

蔡凤云赶紧问除非什么?算命的说:“除非给孩子找个至阴的人家,所谓相生相克,都是至阴的属命,反倒能相互扶持,以保孩子安然无恙,也能保你丈夫命带的福分不至被消耗光。”

算命人的话一直在蔡凤云心里晃荡,但把女儿送人绝不是狠狠心就能决定的事。

那之后不久,婆婆便插手说要把小末送人,说刚好你大嫂也是属阴的命格,所以才没有孩子的命,不如把小末过继给她,既保小末无恙,你大嫂又有了孩子,一举两得再好不过。

话虽说得好听,但话里话外顺带着的意思也给了蔡凤云很大的压力——你做媳妇儿的,要替丈夫着想,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儿子被克。

那时候婆婆还当得了两个儿子的家,丈夫梁建中愚孝,婆媳关系又一直很微妙,再加上大伯哥家的经济条件确实比她家好太多,小末在自己面前是怎么都不可能过上优越的生活的——各方的压力和考量下,蔡凤云终于妥协。

从那以后,蔡凤云就跟梁小末划清了界限。无论心里再怎么不舍,再怎么想亲近孩子,她都告诫自己要克制。

小末被带走后第一次回家是四个月后,大嫂带着她回婆家,她撒着小丫子往家跑,一头就扎进了自己怀里。蔡凤云很想把她抱起来,亲亲她小脸蛋儿,问她过得好不好,可抬眼看见大嫂从远处走来,她一把就把小末推开了。

她害怕大嫂多心,觉得小末养不家,到时候吃亏的还是小末。

后来,小末渐渐长大,与大伯哥和大嫂慢慢融成了一家。蔡凤云心里对女儿的不舍也日渐被时间稀释。小末越来越像她的侄女,无论是现实中还是心理上。

但这么多年来,这个家里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理解她的矛盾,她一边愧疚着没尽到当妈的责任,觉得对不起这个女儿,一边又欣慰着女儿能过上优渥的生活,读了很多书,在大城市成家立业,越来越好。

蔡凤云不求女儿还能叫她一声妈,她只求小末这一生能平安顺遂。但她怎么都想不到,她的女儿还不到三十岁,就得了末期癌症。这个悲痛的消息让她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内疚瞬间释放。她从没说出过口的后悔让她不可自抑地放声大哭。

梁建中被哭得心烦。虽然蔡凤云只顾着哭顾不得说话,但他直觉肯定是小末出了什么事。

那孩子能出什么事呢?从小被过继给她大伯,衣食无忧,大哥大嫂培养得又好,现在婚结了、娃生了,听大嫂说还找了个好工作,她能有什么事呢?

梁建中看蔡凤云没有停下哭的意思,默默拿起扳手,又钻进了车底。扳手刚拧上眼前的螺丝,只听蔡凤云哭道:“小末得癌症了,晚期胃癌。”

伴随着胃癌两个字,梁建中手中的扳手突然掉了下来,砸在他胸口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7

蔡凤云的哭号终于变成呜咽,梁建中与她相对无言地坐了好一会儿。很久之后,蔡凤云道:“小末带着易旋和孩子回来了,在西头儿的河堤上租了个房子,我要去找她。”

梁建中看了眼门外的街道上混杂在一起的车流和人群,声音在嘈杂中显得低沉:“不妥吧,要等大哥他们回来,一起去。咱们俩先去了,让大哥他们怎么想?”

“我现在谁都不想顾,”蔡凤云说,“就算小末不是我生的,我当婶婶的,还不能去看看侄女了?”

“你这不是废话吗?”梁建中瞅着她,“就是你生的才要避嫌,撒手不管这么多年,现在就更不能管了。”

“你就是铁石心肠。”蔡凤云恨恨地盯着他,“你就不想想,小末为什么要背着所有人偷偷地回来?她还不是想回这个家?”说着,心像被剜了一样,哭声又大起来。

“那咱们就更不能去。”梁建中烦躁地说,“做人要有良心,当初把她送出去,就不能想着要把她要回来。”

“谁说要把她要回来?”蔡凤云说,“这么多年,小末连个电话都没打过,她是恨着我们呢。我没你想得那么多,我就只是想去看看她。”

梁建中沉默着,蔡凤云提起包起身走到门口,撂下一句话:“你去不去随便,我反正要去。”

说着,她头也不回地出了门。走出很远一截,回头看梁建中并没跟上来,她愈加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沿河两岸的河堤上建着参差不齐的两层楼房,蔡凤云站在桥头犯了难。两侧的人家加起来少说有几百家,她根本不知道小末住在哪儿。

蔡凤云不敢给小末打电话,既然小末不肯告诉任何人她回来了,就是有意避着她,她冒然给小末打了电话,只会把小末吓走,她不能那么做。不得已,她只得拨了易旋的电话。

易旋的号码是她有一次在大嫂的手机上看到来电,趁大嫂不注意悄悄记下的,她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只是下意识地就做了。

易旋接了电话,得知来电的是小末的婶婶,心下有些奇怪,为什么婶婶也住在这个小镇,为什么她再三叮嘱千万别告诉小末她要来看她。

易旋对这个婶婶是有印象的,并不是因为小末提得多,而是他们结婚的时候,这个婶婶给了个很大的红包,足足有两万块。

寻常人家亲戚间的人情往来,大的也不过几千块,出手这么阔绰的,除非有钱,或是欠着人情,要不然没理由给这么大的礼金。他问小末怎么回事,梁小末露出不屑的眼光,淡淡地说:“我小时候她把我弄丢过,这是补偿呢。”

蔡凤云赶到易旋描述的那栋房子的时候,透过敞开的大门,看见梁小末正拿着几颗桂圆往半空中抛,把小宝逗得咯咯直乐。她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敲了敲敞开的门。

梁小末冲着敲门声转过头,方才还喜笑颜开的表情瞬间冷却下来。易旋热情地迎上去叫了“二婶”,她便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梁小末想过,易旋早晚有一天会告诉她的家人,但她没想到,最先上门来的会是“二婶”。

“你怎么来了?”梁小末问。

她把易旋支出去买菜,屋子里只剩下她和蔡凤云二人。

以往的每次见面,都是两家人聚在一起,梁小末对蔡凤云保持着侄女对婶婶的客气,而现在,四目相对,客气显得多余,梁小末觉得她实在是找不出什么话来说。

蔡凤云紧盯着梁小末没有一点血色的苍白面孔和瘦成一把骨头的身板,眼泪又要泛上来。但她怕自己的难过带坏小末的情绪,对她的病不利,便费力控制着,把喉头翻滚的哽噎困难地咽了下去。

“我爸妈他们是不是也知道了?”到底是梁小末先开的口,满脸的遗憾,“我跟易旋说别告诉他们,就怕他们接受不了,谁知道他还是说了。我妈这几年身体不好,总是心慌气短,前些年去检查心脏,医生就说有冠心病,不能着急生气,怕诱发心梗。万一要因为我这事儿,急出个好歹,我真的……”

说着,眼泪先流了下来,“我还没孝敬到她,就先让她为我伤心难过……”

梁小末言语间情真意切,是真的担心养母的身体,却也有故意表现给蔡凤云看的意图。她孩子气地觉得自己的这番话一定不会让蔡凤云好受。而事实也的确是这样。

蔡凤云说:“你有这个孝心,你妈一定感受得到,她会很安慰的。”

梁小末说:“安慰有什么用,没有她跟我爸,就没有我,我真的不忍心丢下他们不管。”

“既然你这么想,为什么不好好在医院治疗?”蔡凤云问道,“我知道你爸妈他们这些年条件也不是太好,你跟易旋也没多少钱,是不是因为钱的问题才放弃的?”说着,蔡凤云从包里掏出一份保险合同,递到梁小末手里。

梁小末带着疑惑翻开,是一份重疾险,投保人是蔡凤云,而被保险人是梁小末,保险金额六十万。

“这几年小尘不读书了,你叔开了个汽修店,我们手里充裕一点儿,就给你和小尘买了几份保险。”蔡凤云说,“我想着,人都有个生老病死,买份保险也算是买份保障,只是没想到……”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缓了缓,从包里又掏出一份,“这个是附加险,从你六十岁开始,每个月能领五百块钱,钱虽然不多,但我想着,等你六十岁了,哪怕到那时只够买几个馒头,多少也算个添补。”

梁小末握着合同,想从上面挪开视线,眼睛却一时不听使唤。她脑子有些乱,一些根深蒂固的想法被突如其来的现象打破,着实让她疑惑不解。

“其实,我是有私心的。”蔡凤云继续道,声音却低了下去,“我就想着,等你六十岁的时候,每月领着钱,还能记起我,记得这世上还有人惦记着你。”

梁小末合上合同,道:“没这个必要。莫说我活不到六十岁,就算活得到,真到那时候,一个活着的时候我都不会记着的人,又怎么会在她死后还对她念念不忘呢?”

蔡凤云一时噎住,梁小末继续道:“你自己放弃了左右我生活的权利,现在就不要出来指手划脚。但是这个,”她扬了扬手里的合同,“我收下了,这是你欠我的,我就不说谢谢了。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你就回去吧,我爸妈估计很快就会来,让他们看见你不好。”

8

梁建强和王淑芬驾车赶到小镇已是傍晚时分。两人先去接了梁建中和蔡凤云,才一起去找了梁小末。

四个人的到来并不让梁小末意外,梁建强和王淑芬言语间的心疼和悲痛与亲生父母并无二异,梁建中与蔡凤云自觉地退到一边,百味杂陈地看着梁小末与哥嫂间的亲密。

梁小末诚恳地跟养父母解释了瞒着他们以及放弃治疗的原因。对在场的每个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支持梁小末的决定更艰难的事情,但事已至此,所有人都清楚让小末心情愉快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

梁小末拒绝了养父母跟着他们回家的建议。内心的荒凉伴随着她二十多年,早已形影难离。她只想和易旋还有小宝一家三口朝夕相对。很多时候,她看着小宝会觉得很欣慰,她欣慰自己生的是个儿子,他不用因为性别而承受苦痛。

无论如何都劝说不了她,梁建强夫妇只得无奈放弃。梁小末没有挽留任何人的意思。

等其他人都出了门,王淑芬拉着梁小末的手说:“妈从来都当你是亲生的,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如果你改变主意,去医院治疗也好、回家也好,我跟你爸都陪着你。”

梁小末强迫自己不哭出来,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妈,我知道。我这辈子都是你们的女儿,永远都是。”

王淑芬泣不成声,她自己都不清楚难过和感动孰多孰少。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梁小末终于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从查出胃癌的那天起,她就用不合常理的冷静和坚强伪装着对死亡的恐惧,她乐观掩盖下的悲观让她毫不抗拒地认命——被遗弃——从被父母遗弃,到被生命遗弃。

而此时,孤独惯了的灵魂被接二连三地抚慰,让她突生出一种不舍。这种不舍不同于对易旋和小宝的无从割舍,而是贪恋这种还未享受够的体验,她无比渴望、内心却从未获得过的被珍视的美好体验。

不等易旋问,梁小末终于将多年来不愿启齿的内心世界和盘托出——被过继的往事、无着无落的内心、寄人篱下的小心翼翼、用懂事来换取优待的卑微。

易旋将梁小末紧紧地搂在怀里,轻声跟她说:“都过去了。我们现在有自己的家,我和小宝是你的家人,你永远都可以在这个家里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梁小末靠在易旋肩头,笑着说:“真好。以后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易旋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从那天以后,梁小末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起来,虽然还是要靠吗啡止痛,但易旋能感受到,她对生突然抱起前所未有的希望,他借机问她要不要回医院系统治疗,梁小末依然拒绝。她对目前的状态很满意,易旋也知道,对晚期癌症患者来说,精神和意志比什么都重要。

那天天气特别好,梁小末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晒着太阳,易旋去县城的医院开了药回来,梁小末远远看着他,想了很久的事终于可以跟他交待。

她起身进屋找出那份保险合同,站在床前看了一会儿熟睡中的小宝。等易旋进屋,她拉着他坐下,把保险合同递给他。

“走理赔程序吧,”梁小末说,“六十万呢,不是个小数目,我想跟你商量下这笔钱要怎么办。”

易旋草草翻过合同,看到投保人是蔡凤云,自然问道:“你想怎么办?”

梁小末对他的反应放了心,这才说道:“我想把这笔钱留给我爸妈。”

易旋问:“哪个爸妈?”

梁小末说:“把我养大的爸妈,他们没享着我一天福,我只能用这个还恩了。”

易旋没说话,梁小末继续道:“我想过把这笔钱留给小宝,等他长大了,用钱的地方还多,但我又想,等他长大了,钱都不知道贬值成什么样,与其那样,倒不如让它现在就更有价值。

我爸妈尽心尽力养我一场,不管当初是为了什么,现在都要落空了,我没什么能回报他们的养育之恩,能留点钱给他们防老,也算我尽一点点孝心了。但这都只是我的想法,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易旋道:“小宝是我儿子,我能挣钱养他。我说过,这个家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根据保险条款,梁小末的理赔没有任何异议,不到半个月,保费便赔付到位。既然提前已经商量好,易旋便对这笔钱不再过问。

到账后的第三天,趁着易旋出去买菜,梁小末给蔡凤云打了电话。

蔡凤云受宠若惊地火速赶来,梁小末把一张银行卡交给她:“保险理赔的钱已经到账了,这张卡里面有三十万,是留给小宝的。以后我不在了,易旋早晚要再婚,俗话说有后妈就有后爸,不知道小宝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

蔡凤云拿着卡,感受到梁小末语气里的担忧和悲伤,道:“你放心,如果以后小宝受气,我就把他接过来,我把他养大。”

梁小末摇摇头,“他没了妈,不能再没有爸爸。”

蔡凤云说:“那我就经常去看他。”

“卡里的钱就放在你这里保管吧,”梁小末说,“易旋不知道我给小宝留了钱,你也别告诉他,等将来哪一天小宝有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给他。”

蔡凤云说:“好。”

至于另外的三十万,梁小末一字不提,蔡凤云也只字不问。

天气慢慢转秋,河滩上的草皮渐渐枯萎,河水一改奔流的态势,变得清浅而孱弱。

梁小末坐在台阶上,看着不复生机的河,希冀着大自然的周而复始和生生不息,来年,这里又将碧意盎然,奔腾向前,却再也不是同一根草和同一滴水。

她看着在易旋的腿上欢快地蹦着的小宝,那是她生命的延续,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不管从哪里来,终将新旧交替、不停地向前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