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外:一家人

1

“然儿。”杨煜搂住安然,把脸埋在她颈窝里,下巴上的胡茬扎得她脖子直缩,又无处可躲,只能咯咯地笑着嗔怪他:“讨厌!”

杨煜停下动作,盯着她笑,眼睛里的柔光化成大片海水,将她包围在其中。她如同一条在深海里悠游的鱼,贪恋海水无所不在的包容和静谧、不可或缺的养分和宽广。

他们终于结婚了。就在今天中午,在酒店金碧辉煌的婚宴厅里,在司仪妙语连珠的主持下,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和见证中,他们结为了夫妻。从此以后,他们将隶属于彼此,携手进入人生的下一段旅程。

杨煜撑起身子,盯着下方这张百看不厌的脸说:“我们周末赶紧回去把证领了吧。”

安然笑他:“婚礼都办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还怕我跑了呀?”

“可不是嘛,”杨煜捏了捏她的鼻子,“这证一天不领,我一天不放心。”

从决定结婚的那天起,两人的周末都用来筹备婚礼。大到选酒店订酒席、找影楼拍婚纱照、跟婚庆公司确定婚礼细节,小到买礼服、挑糖盒、写喜帖,紧张而忙碌,竟没挤出一个周末回户籍地领结婚证。

请了三天婚假,也仅够举办婚礼。

“那就听你的,周六就回去。”安然说,“其实证领不领,这辈子,我都决定赖着你了,你赶都赶不走的。”

“这话我喜欢听。”杨煜说着亲了她一口,抖了抖英挺的眉毛,笑容变得谄媚,“那还等什么呢,老婆,春宵一刻值千金。”

床头的喜烛突然发出“啪啪”的声音,安然的肚子配合着“咕咕”地叫了几声。

杨煜皱起眉头问她:“饿了?晚上是不是没吃饱?”

安然故作委屈地点点头。晚上只顾着应付杨煜的七大叔八大姨对她这个新媳妇的各种调侃,真没吃上几口东西。

杨煜夸张地长叹一口气,一个打挺从床上坐起来,扯过床尾的衣服,问她:“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不用,”安然拉住他,“不是有剩下的瓜子、糖嘛,我随便吃一点。”

“那怎么行,”杨煜继续穿衣服,回头看她,“本来就瘦,再不好好吃东西,都瘦得不好看了。”

安然撒娇地嘟起嘴,“你嫌弃我。”

“我可不敢。”杨煜伸长脖子在她红润的唇上啄了一下,软软的感觉真好。“我去给你买你最爱吃的煎包,”说着已走到卧室门口,隔空给她一个飞吻,“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哎,”安然叫住他,“这么晚了,叫外卖吧。”

“浪费那钱干什么,又不远。”杨煜说,“你忘啦,咱们还要攒钱买房呢。”

安然想说,也不在乎那几块钱的配送费,但话到嘴边,她忍住了。她和杨煜都来自小城,家庭条件都太一般,从小养成的消费观让她觉得这话说出来有些许的罪恶感。况且,老公大晚上的亲自去给她买吃的,让她顿生出被宠溺着的幸福感。

杨煜开门出去。安然躺在床上,心里美滋滋的。

客厅里传来婆婆的声音:“你干嘛去?”

“安然晚上没吃饱,我去给她弄点吃的。”杨煜说。

“她想吃啥,我给她做。”说话的是安然的妈,“这孩子,大晚上的让你去买吃的,不是折腾人嘛。”

杨煜讪笑着:“平时我跟安然工作忙,都在公司吃,家里基本不开火,什么吃的都没有。”

安然在床上躺得有点心虚,不知道两位妈妈特别是婆婆听到这话作何感想。

婆婆倒是善解人意,只听她说:“你让他去,小夫妻俩知道互疼互爱是好事儿。”

安然听着杨煜关门的声音,心里觉着特别的安稳和充实。她暗暗想,她一定要当个好媳妇儿,对杨煜好,对公公婆婆好,因为从今以后,他们是一家人。

只是安然怎么都不会想到,杨煜这一去,竟然成了永别。

2

一行人匆忙赶到医院时,杨煜已经被推进手术室将近一个小时。

手术室门上的电子屏上闪烁着血红的“手术中”。杨煜妈已经站不住,由几个亲戚架着,也撑不住她直直往下坠的身体,哭号声一声接不上一声,仿佛随时都要背过气去。杨煜爸焦灼地在手术门外来回地走,不停地抬头看屏幕上的时间,跳动的数字仿佛能发出声音,一分一秒都敲进他紧张的神经里。

安然蹲在角落里,脑袋一直昏沉沉的,眼前的嘈杂和父母在一旁的安慰似乎离她很遥远。

明明一个多小时前,杨煜还在跟她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怎么现在,他就躺进了手术室里?

她看着不远处的婆婆,被围在一群人中间,每个人的脸上都阴云密布,那都是杨煜的至亲。

安然起身走到婆婆跟前,“妈——”开了口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任眼泪不住地流。

杨煜妈沉浸在悲痛中,并不看她。杨煜的舅舅厉声道:“安然,不是我说你,有新婚之夜让丈夫去买吃的的吗?!”

听闻这话,杨煜妈像被点中穴位一样,突然抬起头来。安然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她当时的眼神,失望、怪罪、怨恨、陌生,所有她想说却没说出的话都生动地包含在了那个眼神里。

杨煜妈转过身去,背对着安然。

“亲家,”安然妈对着她的后背嗫嚅着说,“这是个意外,谁都想不到会这样。”

安然任由她妈使劲儿把她往后拉,却站着一动不动。谁都知道这是意外,谁都不会想到杨煜会被车撞上,但事实是,如果没有她的因,便不会有现在的果。她哪儿都不想去,她就想站在这儿,她宁愿所有人都上来骂她,这都是她该受着的。

杨煜舅舅嗓门愈发的大:“意外!也不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作个什么劲儿!要是万一……”

话没出口及时被杨煜爸喝断:“行了,能不能安静点儿。”

七嘴八舌的安慰声、责怪声、叹息声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到杨煜妈压抑的呜咽。一个护士慌忙跑过来,大声问道:“谁是家属?家属来签字。”

“我是他爸。”杨煜爸颤抖着声音跟着护士去了医生办公室,他朝身后的众人挥挥手,示意他们谁都不要跟进门。

安然紧跟在他身后,红肿的双眼带着乞求,杨煜爸说:“你也别进来了。”

安然爸也劝着把女儿又拉回角落里,不让她进去是为她好。听急诊护士的意思,杨煜伤得很重,能不能下手术台都未知。

他看着痛不欲生的女儿,重重叹了口气。

她可能还没想过这场事故对她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作为父亲,他想过了。新婚之夜发生这种事,如果杨煜福大命大,能安然无恙,她也免不了受婆家的脸色,甚至背负婆家的怨怒。

如果杨煜万一有任何不幸,那她不仅是杨家的罪人,还会成为外人眼里不受待见的丧门星。

无论哪种,他似乎都可以预见女儿已经被改写的命运。

3

杨煜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三天三夜,还是没能挺过来,多脏器严重损伤,能坚持三天已属罕见。

众人为着他结婚的大喜而来,没想到竟是带着他的尸体而归。

殡仪车到达小城时已是凌晨两点。杨煜妈坚持要把儿子先拉回家,让他再最后看一眼家。她哭得撕心裂肺,众人无不声泪俱下。

天亮以后,到了殡仪馆,杨、安两家的亲戚陆陆续续赶了过来。本就是悲伤的场合,气氛压抑也不奇怪,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杨煜的父母对安然的态度很微妙,他们明显在刻意避着她。

安然这边的亲戚替她抱不平——杨家儿子尸骨未寒,就摆出了不认儿媳的架势,未免做得太难看。但当他们弄清杨煜是怎么出的事,无一不闭了嘴,都是做父母的人,谁都不难理解这种悲怨的心态。

交警队的事故认定书下达的那天,刚好是杨煜的头七。安然一大早要去杨家,被她爸妈拦了下来。

“你还没看出来吗?”安然爸不得不点醒她,“你公婆心里怨恨着你呢,根本就不想见到你。”

安然不做声,这十来天,她如行尸走肉一样,几乎没有一句话。

“爸知道这日子你该去,但是……”他叹了口气,没把话说下去。“我跟你妈过去就行了。你就在家里烧点儿纸。晚上让你妈做一桌子菜,杨煜心里有你,肯定会过来看看。”

“你爸说得没错。”安然妈说,“换个角度想想,一看到你,就提醒了他们杨煜是怎么出事的,这不是往他们心上扎刀吗?过段日子,等你公婆心里平静一点儿,你再去看他们。”

话都在理,但安然如死灰般的眼睛里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倔强,“无论如何,我今天一定得去。”

安然妈还要说什么,被安然爸拦住,待女儿出了门,才说道:“这傻孩子啊,除非她自己想通,你跟她说什么都没用。她想去就去吧,本来也该去。等她壁碰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安然妈抹了把眼角,“就安然这轴性子,你说她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怎么过?”安然爸拍了拍妻子的肩膀,“爹妈陪着她过。”

4

从墓地回来,杨煜舅舅当着安然父母的面,把事故认定书给了他们看。肇事司机毒驾,丧失车辆控制能力,撞上斑马线上的杨煜,负全责。

认定书下来就意味着要谈赔偿,杨煜的父母沉浸在悲恸中心思全无,只能由他舅舅全权代办。

杨煜舅舅开门见山:“我找律师咨询过了,死亡赔偿金是按照工作地的居民人均收入来计算,再加上医疗费、丧葬费、精神赔偿费等等,差不多能赔一百四十多万。”

安然父母对望了一眼,仔细听他接下来的话。

“医疗费、丧葬费和其他一些小费用就不说了,钱都是我姐他们出的,该多少自然要给他们多少。至于其他部分的分割……”他停下来,看着对面坐着的三人。

安然规矩且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外沿上,目光涣散,心不在焉。安然爸妈脸色凝重,不停地相互交换着眼神。他接着道:“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见没人做声,杨煜舅舅清了下嗓,“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出来,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法律上也没有明确的分割标准,所以才要坐下来谈。安然是杨煜的妻子,我姐姐姐夫是杨煜的爸妈,这钱要怎么分,得双方都认同。

俗话说得好,先小人后君子,先把意见说前头,大家都能商量,好过以后弄得别别扭扭。你们说呢?”

安然爸点头,他说得句句在理。“这事儿太突然了,你看我们安然,”他带着众人的目光一起看向安然,“从出事到现在,一直都魂不守舍,我和她妈每天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生怕她想不开。你说谁有心思去想赔偿的事?”

说着,他迎向杨煜舅舅的目光,“这事儿主要是看大哥大姐,他们辛辛苦苦把杨煜拉扯大,当然要以他们的意愿为主。”

这话听起来是谦让,客套的成分却更多。安然爸并不是从来都没考虑过这笔钱,他也想尽量替女儿多争取一部分。但人生最绝望、最悲痛的事莫过于老年丧子,如果表现得太过直接和急切,实在是有悖人情。他也不愿伤了杨煜父母的感情,索性把问题推回给他们,先听他们的意见。

“我姐姐姐夫什么样你们也看得到,”杨煜舅舅心痛地叹了口气,“魂都丢了。”说罢,他顿了片刻,待哀恸的情绪有所平复,才挺了挺身子继续说:“我现在就是他们的主心骨。所以,我想替他们说些话。”

安然父母连连点头:“应该的。”

“他们就杨煜这一个独子,失独老人的晚景不用说你们也想得到。”他停下来,留给他们充足的想象时间。“俩人都是从效益不好的企业上退下来的,工资不高、身体也不算好、积蓄又没多少。都说养儿防老,临到老了,儿子却没了。

“杨煜这孩子孝顺,早先上学那会儿就说将来要努力挣大钱,让他爸妈过好日子。没想到,”他接下来的话扎了所有人的心,“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给他爸妈挣了大钱。”

安然泣不成声。愧疚在她心里横冲直撞,她欠杨煜的、欠他爸妈的,是用命都还不了的。

杨煜舅舅垂下眼,又心情复杂地抬头看了一眼正被她妈极力安抚的安然,最终将目光调向了一边。

“五十多岁的人,就算再活个二十年,生活、医疗,还有将来的照料,这都是钱。况且,物价涨这么快,你总不能让他们一大把年纪之后,不仅儿子没了,还要为生存操劳。对吧?”

他等着安然父母点头认同之后把话题转向了安然:“安然就不一样了,她还年轻,还有能力挣生活,以后也还要再组建新的家庭,生儿育女。生活对她来说,还没算正式开始呢。她还有大把的机会……”

安然爸打断他:“话不是这么轻松的。人都是有感情的,况且俩孩子从高中到现在也有小十年,终于结了婚,杨煜却走这么突然,这对安然的打击一样是很大的。”

杨煜舅舅不置可否,“有些话说出来其实挺没意思的,杨煜为什么走这么突然,大家心里都有数,安然是有责任的。”

安然妈急着争辩:“那是意外,怪罪到安然头上对她不公平。”

“现在不是追究谁的责任,”杨煜舅舅烦躁地摆摆手,“我是希望你们,尤其是安然能设身处地地为她公婆想想,想想他们老了以后的可怜日子。”

话音刚落,安然的哭声更大了,她不能想象杨煜爸妈将来老了、病了、动不了了,膝前无人的可怕日子。那本应该是她跟杨煜的责任,现在杨煜不在了,就应该是她的责任。

她当着父母的面,跟杨煜舅舅表态:“他们永远都是我爸妈,我会替杨煜好好照顾他们的。”

“你有这份心当然好。”杨煜舅舅笑了笑。到底是年轻,还不懂得承诺的份量。现在有对杨煜的感情支撑着,他相信她什么都愿意做,但将来呢?将来她还有其他的公公婆婆,即使有心,恐怕也会无力。

“既然你有这个心,”杨煜舅舅说,“舅舅希望你能主动放弃这笔钱。”

安然爸正要问这是谁的意思,是他的还是杨煜爸妈的,安然却赶在他前面做了应承:“我一分钱都不要。”

“安然!”爸妈同时喝住她。年轻人的意气用事总是比理智跑得快,她就没想过,她成了一个死过丈夫的人,以后再结婚也是二婚。且不说这二婚的择偶标准要降低不少,有些钱傍身总比没有的好;只说这法律上明文规定了的,该她得的钱,又怎么能一分不要。

安然看了他们一眼,低下头,轻声说道:“我本来就没资格要,我跟杨煜还没领结婚证。”

安然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在法律上,她和杨煜还不是夫妻,这是她最遗憾也是最痛心的事。

一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杨煜舅舅是外人,对外甥的事没有深入了解也不算奇怪,但安然爸妈,却呆愣愣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安然跟杨煜从高中时期就开始早恋,感情一直稳定,再加上俩孩子向来独立自主,大事小事都不让父母操心,一说要结婚,就把婚礼安排得妥妥当当,他们只管喜滋滋地来参加。谁会想到,这么靠谱的两个孩子,竟然还没领结婚证。

5

安然怀孕了。

最初觉得恶心没食欲,她并未在意,以为是悲伤过度带来的生理反应,直到闻到菜味就反胃干呕,细想之下她才惊觉月经已经推迟了十多天。去药店买了试纸回来测,鲜红的两道杠说明了一切。

安然记得杨煜说过,将来他们一定要养两个孩子,像安然和她弟弟一样,两个孩子相伴着长大,而不要孤零零的一个人,把他爸爸从小到大的孤独再体味一遍。

杨煜还说,如果第一胎是个儿子,第二胎是女儿就再完美不过了,想想哥哥拉着妹妹的小手,爱护有加的画面,就觉得美得不得了。

安然抚摸着还看不出任何迹象的肚子,油然而生出一股奇妙的感觉,这里面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是杨煜送给她的。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个小生命会不会如杨煜期待的一样是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他会不会像杨煜一样有着浓密的头发和细长的眼睛。

安然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那怎么行?!”安然爸一脸凝重,“生下来怎么办?”

安然正想跟他们商量:“我想过了,孩子生下来之后,你们帮着我带。我挣钱养他,只要你们能帮我照看着,把他养大也不是多难的事儿。”

“说得简单,”安然爸恨不得敲开女儿的脑袋,看看里面都在想些啥,“你想过很多现实的问题吗?”

“想过。”安然说,“无非我辛苦一点儿,我不怕的。”她坚定的目光刺得她爸妈心里一阵尖锐的疼。

“就是要辛苦你们,”安然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愧疚,“我要努力挣钱,可能没多少时间陪他,只能把他丢给你们。但这本来不应该是你们的责任。”

“傻孩子,说什么呢。”安然妈似乎已经清晰看见了女儿作为一个单亲妈妈的艰辛不易,眼泪不知不觉地就落了下来,她急着说:“带外孙怎么就不是我们的责任了?妈愿意给你带孩子。”

安然爸惆怅地看了母女俩一眼,一个搞不清楚状况感情用事,一个轻易就被带跑了立场。

幸好还有他这个清醒的人在,“安然我问你,你和杨煜结婚了吗?这孩子生出来叫什么你知道吗?私生子!”

安然显然被这三个字吓住了,抬起的眼睛透露出些许无助。

“就算你心理强大,你不怕千辛万苦,不怕别人冷眼相待,你想过这孩子的以后吗?他愿意面对没有爸爸、很可能被别的孩子孤立、白眼的生活吗?”

安然妈脑子里蹦出一个孤独的、被排挤的可怜小孩儿,忍不住又啜泣起来。

“妈你别哭,”安然安慰她,“没爸爸的孩子那么多,只要引导、教育得好,一样能健康快乐地长大。”

“好,就算这个不重要,我们先不说孩子,就只说你。”安然爸道,“你以后还结婚吗?你要别人怎么接受你一个未婚的大姑娘带着个孩子?!还是说你就准备一个人带着孩子,永远不再嫁人?”

一想到再嫁人,安然的心就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她再也不可能像爱杨煜一样爱上其他人,也不可能背叛对杨煜的感情。

“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过,也没什么不可能。”

“幼稚!”安然爸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接收到一旁的妻子递过来的让他冷静的眼神,努力把声音压了下去,尽量平心静气地说:“人生大几十年,你这才过了多久?你拿什么保证以后再也遇不到喜欢的人?”

安然把身子往沙发里蜷了蜷,摇着头说:“不可能的。”

“现在是不可能,以后呢?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呢?”

安然固执地摇着头。安然爸继续道:“不是爸不信你,这不是你现阶段抱着对杨煜的满腔感情就能说到做到的事。你这么说本身就是对自己和感情的不负责任。”

安然深受打击。原来她对杨煜的感情在爸妈眼里这么不堪一击。她挫败地站起身,什么都不想再说,转身回了卧室。

6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对安家来说再贴切不过。女婿英年早逝、女儿执意生子——一意孤行毫不听劝,问题还没解决,儿子又出了事。

在北京读大二的安然弟弟安南半个多月前回家奔丧时,安然妈就发现他面色苍白,但当时没太当回事。安南回校后不久,出现了持续发烧和牙龈出血的症状,去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最终确定为急性髓系白血病。

一家人匆忙赶去北京,医生要求尽快入院进行分化诱导治疗,如果效果好,一个疗程下来血象、骨髓象能恢复正常,那么再接受几次巩固化疗,就可以出院;但如果效果不理想,后面会根据预后情况和各项检测结果确定新的治疗方案,可能会考虑骨髓移植。

给安南办好入院手续,安然在病房里陪着他,安爸和安妈去找住处。医院外面四处都是面前放着小纸牌——上面写着租房信息的人。他们一路看过去,房型、大小、价格都差不多。都是医院附近的住宅区,老式的两居或三居室,被隔成了一间间的小屋子,专门租给全国各地来看病的人。

能住下三个人、最便宜的一百一一晚,按天租。安爸挑了一间离医院步行只要五六分钟距离的房子,先付了半个月的房钱。他没想让安然一直待下去,就跟房东商量,过几天可能换个两人住的房间——房租只要九十块。房东一口答应,随时可以换,房费多退少补,这里的房子从来不愁没人租。

一家四口以医院为中心过起了日常生活,安妈每天去市场买菜,在公用的厨房里做饭、公用卫生间里洗衣服,安爸每天在医院陪着儿子治疗,安然就来往于医院和住处之间,给爸爸弟弟送送饭、陪弟弟聊聊天、帮着妈妈干干活儿。

安南那边只能按照医生的方案治疗,再着急、揪心也于事无补,安然的肚子却刻不容缓。眼看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再等下去,只怕将来会给她带来更大的伤害。

那天晚上,在出租屋只能放下两张床的狭小空间里,安然爸妈跟她促膝长谈了半夜。

安然爸说:“你看到了吗?养大一个孩子有多么不易。”

安然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她爸的眼角滚下了一滴泪。

“你要把他养大、养好,还要随时面对无法预料的意外。”他用手掌抹掉眼泪,说:“如果有一个人陪着你,你们相互扶持、共同承担,尚且承受不了,何况只有你一个人呢?”

安然妈又哭起来,她想起躺在病床上的儿子,那种锥心刺骨的疼。她终于意志坚定地站在丈夫一边,劝女儿道:“安然,你听话,这孩子不能要。妈知道你跟杨煜感情好,但是他已经不在了。你好好想想,你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

安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好像从她知道怀孕的那刻起,这个选择就是直觉性的。

“如果是为了杨煜,他人都没有了,他无法看到孩子的出生、成长,无法陪着他喜怒哀乐,那孩子对他来说实际意义是什么呢?如果是为了你自己,你是想要个孩子还是想要个杨煜的孩子?孩子不该是为了承载你的寄托而来到这个世上的。”

问题被她妈这样一分解,安然觉得有些茫然了。

倒是安然爸,向妻子投去讶异的目光,他真没想到她还能说出这番话。

安然拉过被子,躲在被窝里,面朝墙躺下。其实,她已经动摇了。这并不是因为她害怕或是退缩了,而是因为来北京的这些天,每天看到弟弟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看到父母在病房里强颜欢笑、在出租屋里唉声叹气暗自抹泪,她实在是不忍心再给父母增加负担了。

孩子一出生,就意味着要吃喝拉撒,父母年纪大了,精力有限,要照顾生病的安南,哪能再让他们照顾个刚出生的孩子呢?

安然面对着墙伤心地哭了一场,她憋着不发出声音,但抖动的床却出卖了她。哭完之后,她转过身,哑着嗓子跟父母说:“你们别担心了,我决定不要了。”

安然决定回老家去把孩子打掉,打之前要去给杨煜一个交待。安然爸要回老家去筹钱,按医生的说法,如果后期需要骨髓移植,顺利的话,花费在二三十万,万一不顺,上百万都是有可能的。

一家人商量好之后,安然妈留在北京照顾儿子,安然和爸爸坐上了回老家的车。

7

回到小城,安然先去看了杨煜。

她在墓碑前的空地上坐下来,抚着平坦的小腹,告诉他她怀孕了,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她跟杨煜说她本想把孩子生下来,疼他、爱他、把他好好养大,但是现在不行了,她弟弟生了重病,她不能自私地给父母再增加负担,而她一个人没有能力独自把孩子带大。

安然是背着她爸一个人去的医院,之所以一个人,是因为她觉得这是她与孩子的最后一程,她只希望静静地一个人送他走,如一场静默的祭奠仪式。

安然去了市里最好的三甲医院,杨煜的舅妈是那里的妇产科的护士。但安然想过,医院那么大,人又多,况且,她是住院部的护士,总不会那么巧被她撞见。

但恰好那一天杨煜舅妈受熟人所托,带着那个人来门诊上找她们科室主任。又那么巧在她经过候诊厅时,安然听到广播里的名字起身要进诊室。

“安然,”舅妈先看见的她,叫住她,“你怎么在这儿?”

安然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样子让杨煜舅妈心里划过一丝疑虑。来这儿的,无非两种情况,妇科毛病或是怀孕。

“有啥不能说的?”杨煜舅妈说,“你挂的谁的号?舅妈带你过去打个招呼。”

安然一时有些紧张,手不自觉地覆上小腹,杨煜舅妈下意识地问道:“你不会,是怀孕了吧?”

安然咬着下唇,无言的默认让她心里咯噔一下,这事非同小可,她必须问清楚:“几个月了?”

安然说:“两个多月。”

杨煜出事也就两个月。

“那你来医院是要做产检,还是?”

安然摇了摇头,意思不言而喻。

杨煜舅妈跟一旁的熟人说:“等我一会儿。”一边把安然拉到一旁,跟她说:“你先别冲动,这事要从长计议。”

安然告诉她,这不是冲动,她已经考虑好了。

杨煜舅妈理解她的选择,但她既然知道了,于情于理都要告诉杨煜父母。便当即给杨煜父母打了电话。

杨煜父母激动地让弟媳拖住安然,却又在家犹豫再三。

“儿媳怀孕了”无疑是让他们绝处逢生的一丝光亮。那是儿子的血脉,是他生命的延续,他们认定这是儿子要留下的念想;但他们也清楚,连儿子都不在了,又怎么要求安然生下这个非婚子呢?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坐不住了,匆忙赶去了医院。

跟着安然一起回到安家,当着安然爸的面,夫妻俩先是问了安南的病,陡生一阵唏嘘,又痛苦地说起失去儿子的绝望,再说到因为太过悲痛而忽略了安然的情绪,最终说到安然怀孕的事上。

杨煜爸艰难地说:“我们想求安然把孩子生下来。”

安然爸自然不同意,“你们也知道,俩孩子根本就没领证,对安然来说,这是未婚生子,你们让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自私,”杨煜爸说,“出门之前,我们还在打退堂鼓,但还是来了,就是想着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要来试一试。”

杨煜妈接过话,“自从杨煜不在了,生活就没有了盼头,我们老两口不知道多少次地想到过一起去死,要不是觉着杨煜还不到百日,要是我们都死了,谁还能每天去看看他呢?这么想着,连死都不敢了。”

安然爸完全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遇上儿子的病,他更能感同身受这种无助的绝望。但他不能拿女儿的一生去同情别人,谁来同情安然呢?

杨煜爸说:“刚来的路上,我问过安然,她说之前想过要把孩子生下来,也说了她的顾虑。这孩子孝顺,怕给你们添负担。但这个你们可以放心,孩子生下来,我们老两口来带,如果安然想把孩子带在身边,我们可以跟着她去。

如果她担心带着孩子是个牵绊,影响她以后的生活,我们也理解,绝对不给她惹任何麻烦。只要她肯把孩子生下来,我们怎么样都可以。”

安然爸摇头,“你们这是强人所难,如果换位思考,你们是我,会不会答应?”

房间里安静下来,安然看着三个长辈,有些话想说,但没有征求过她爸的意见,她不能当着杨煜爸妈的面说出来。

交谈一时陷入死胡同,为了打破尴尬,杨煜妈又问起安南的情况。进门时只是简单地问了几句,安然爸也没详细地说,只知道是在北京的大医院治疗,现在细聊之下,才知道情况那么糟糕。

安然告诉他们,弟弟现在在诱导化疗,每天吃不下东西还吐得厉害,整个人虚弱得一阵风都刮得倒。说着,安然又哭起来,哭已经成了她的日常,为杨煜哭、为弟弟哭、为爸妈哭、还为一个没见面的小生命哭。

“这只是个开始,”安然说,“如果运气不好,后面还要受大罪的。”

杨煜爸问:“就你妈一个人照顾他?”

安然说:“我们回来筹钱,一筹到钱,马上过去。”

提到钱,安然爸的眉头立刻紧锁起来。他一个小学老师,安然妈退休前是一个效益不好的厂里的职工,工资都不高,前些年养两个孩子,日子一直过得紧巴,这两年安然毕业了,才算轻松一些。家里积蓄是有一点儿,但离几十万还有天差地别。

在北京他就不止一次地划算过,能去找哪些人借钱,能借多少。但想破脑袋,他都找不出一个既有钱又能借给他的人,身边的亲戚朋友能借一些,同事也能借一点儿,但那只是杯水车薪,远不能解燃眉之急。

杨煜爸问:“得花多少钱?”

“最少二三十万吧,”安然怅然地说,“这还是顺利的情况,如果情况不好,可能要大几十万。”

杨煜爸咋舌,对普通家庭来说,这的确不是个小数目。但杨煜爸也看到了一丝希望,钱对他们老两口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如果能够换来对生活的盼头,他宁愿拿来交换。

他知道这话不该说,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如果安然能把孩子生下来,安南的治疗费用我们来出。”

话一出口,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就成了一件交易品。安然爸觉得他是在趁火打劫,顿时脸就拉了下来。但安然想的不一样,弟弟有了治疗费、她可以把杨煜的孩子生下来、孩子有了人带、杨煜的爸妈达成了愿望,怎么看,这都是一举多得的事。

“你们先回去吧,”安然爸下起了逐客令,“我们待会儿还要出门一趟。”

杨煜爸急着解释:“你先别生气,我知道这看起来像是乘人之危,但我真的不是要逼你们,我就只是想把杨煜的血脉留下,但凡有一点办法,我都不想放弃。”

安然爸拉开门,表明了他的态度:“走吧。”

杨煜爸一只脚已踏出门外还不忘再三叮嘱:“你们一定要好好考虑考虑,可怜可怜我们这为人父母的心。”

8

反复考虑了几天之后,安然决定跟她爸好好谈谈。若说之前,父母的劝诫和现实的困难让她决心打掉孩子,那么现在,她生下这个孩子的理由又占据了上风。

等她把自己的观点摆完,安然爸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这沉默包含着太多的意义:包括他依旧认定女儿的人生会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生而变得艰辛不易;包括病床上的儿子安危未定;包括他这几天为了借不到钱而彻夜难眠;还包括他身为人父却保护不好子女的挫败无力。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朝卫生间走去。安然不知道她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从背后看去,他曾经高大挺拔的身躯已有了佝偻的痕迹。

安然半夜醒来,听到隐约的说话声,她起床走到门边,将门拉开一道缝,声音从父母的卧室里传出来。

大概听得出来她爸是在打电话,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安然直觉她爸是在给她妈打电话,一定是在讨论杨煜父母的建议。

安然悄声走过去,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到她爸苍凉的声音:“这是逼着我救一个害一个啊,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要给我出这么大的难题。”

安然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更加坚定了决心。

第二天一大早,她直接去了杨家。背着她爸,她答应杨煜父母把孩子生下来,把他们感激得热泪盈眶。

走的时候,杨煜妈把她送到楼下,拉着她的手说:“孩子,你别有负担,别把这看成一场交易。安南是孩子的舅舅,我们实心实意地盼着他好起来。”

安然回到家,把她私自跟杨煜父母承诺会生下孩子的事告诉了她爸,她想象中他的勃然大怒并未到来。

安然爸别开眼神,避开了她的目光。挣扎了一夜,他内心的天平已然倾斜,不得不承认,安然的擅作主张让他内心深处松了一口气,不用再逼迫自己将难以启齿的选择说出口来。

安然从她爸闪躲的眼神和沉默中看出他默许的态度,也看出他的难堪和愧疚。

9

安然爸返回北京前,坚决让安然留了下来,既然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她就要安心在家养胎。

早在杨煜出事时,怕影响工作进程,安然就跟公司辞了职。如今又打算生孩子,便暂时断了工作的念头。每天做做饭、看看书、想想杨煜、给父母和安南打打电话。杨煜父母有时候会来看看她,给她带些水果和营养品,安然也隔三差五去杨家看看两老,在那吃顿饭。

安南的诱导化疗疗程是一个月,每天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只盼着疗程结束,能有一个好结果。

那天安然爸打回电话,告诉安然,弟弟的情况不太好,各项指标评估过后,医生建议做骨髓移植。安然爸说:“你去问问你公婆,看能不能先把钱准备着,可能很快就要用。”说完,又跟她交代:“你跟他们说,这钱是我借的,等安南出院了,我会慢慢还给他们。”

安然到了杨家,敲门没人应,只听门里“扑通”一声,像是什么摔倒的声音,又敲了两声,门把手转动了一下,露出一条门缝。安然推门,里面有东西堵着,她只得使劲把门又推开一些,勉强挤了进去。

杨煜妈倒在地上,半靠着门,眼睛微闭,捂着胸口,大汗淋漓。安然见她连话都说不出来,赶紧拨了120。

到了医院急诊科,进了胸痛门诊。医生诊断是突发性心梗。见小姑娘焦急不安,医生安慰说:“不用担心,最近天气骤冷,很多老人突发心梗。幸好送来得及时,还未出现并发症。”

安然跟着跑进跑出,办好所有住院手续,回到病房时,杨煜妈已经吸上了氧,护士给她挂上了止痛和扩管针,她渐渐地缓和过来。

安然坐在一旁静静地陪着她。不一会儿,杨煜爸和舅舅、舅妈都赶了过来。杨煜爸很激动,连连跟安然说:“幸好,幸好你在。都怪我,没事去钓什么鱼,明知道她这几天心脏不好。”

杨煜舅舅看着安然,表情有些复杂。安然怀孕和安南生病的消息他都听说了,还有这不算交易的交易。姐姐姐夫对这个遗腹子万分欣喜,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好消息,作为旁观者,他总觉得以后会有扯不清的纠葛。

杨煜妈只住了三天院,出院后,安然每天都会过去看她,督促她吃药、陪她说说话,两人之间的相处越来越自然。身边有个人陪着,再加上对小生命的期盼让杨煜父母死灰般的心情重新复燃,沉寂的房子里渐渐有了一丝生活的气息。

安然一直记得钱的事,但她总觉得婆婆刚出院,现在提不合适,而且安南那边还在排仓,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钱,不如晚几天再说。

但事情的发展总是让人始料不及。那天晚上吃完饭,安然帮着杨煜妈收拾完厨房,婆婆留她晚上住下,安然还是觉得有些别扭,坚持要回家。

她出了门,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漆黑一片。安然不知道脚下绊上什么东西,又一脚踏空,摔在楼梯上。紧接着小腹传来阵阵绞痛。不一会儿她感觉到下体流出了一股温热。

“爸,妈——”

杨煜爸妈听到呼喊声赶紧出来,安然已经疼得蜷成了一团。

孩子就这样没了。长期的过度悲伤,加上这并不算厉害的一跤,这个孩子没得并不冤枉。

可能是因为之前下定决心放弃过一次,所有的悲痛都体会过了,这次的意外并未让安然觉得太难以接受。心痛有,难过有,更多的却是遗憾,本以为这个孩子是她保有的和杨煜最后的联系,现在一切都落空了。

清完宫,安然盯着输液管里一滴一滴落下的药液,想起安南的病。

孩子没有了,公婆还愿意借钱给安南治病吗?早知道事情会这样,她就应该当机立断地早点开口而不是拖到现在。

从医院处理完,杨煜爸妈执意要让安然跟他们回家去。

杨煜妈说:“你一个人在家,谁照顾你?小产要好好养,你跟我们回去,不说把你照顾得多好,起码不用你自己做饭,该吃吃、该补补。”

安然眼圈发热,更觉对不起他们:“妈,我让你们失望了。”

“别这么说,”杨煜妈认命地说:“是我们跟这孩子没缘分。”

10

钱的事,是杨煜父母主动提出来的。他们问了安南的情况,跟安然说:“你弟弟那需要多少钱,别不好意思开口。我们岁数大了,也花不了多少,放在那它也只是个数字,救命要紧。”

安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贴切地表达她感激的心情,只觉得眼泪又要出来了。她想起她爸的话,哽咽着说:“我爸说了,这钱要打借条的,他一定会还给你们。”

“再说吧。”杨煜爸有些泄气,“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遇上的苦难被他们这两家人几个月内通通经历过了,“我想过无数次,怨谁呢?只能怨命。”

杨煜爸继续道:“你弟弟那,我们都希望他好,没人能比我们更理解你爸妈现在的心情,所以能帮上忙的,我们尽力会帮。”

“你是个好孩子,”杨煜妈接过话,“我还记得你第一次跟杨煜来家里,才十七八岁,那时候只以为你们是同学。转眼间,都快十年了。”

时间总是能让人无限感概,它冷眼旁观地见证着物是人非。

“如果你愿意,以后常来看看我们,”杨煜妈说,“老了,还图什么呢,无非图身边多些人。”

眼泪顺着安然的脸颊流淌到颈项里,把领口打湿了一片。她想跟杨煜父母说:“我是杨煜的妻子,就是你们的孩子,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我会替他尽他未能完成的义务。”

但空口无凭的诺言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廉价。安然想起新婚那天晚上,杨煜出门后,她暗暗地想,她要做个好媳妇儿,对公公婆婆好,因为他们是一家人。

这个想法在她心里从来都没变过——他们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