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外:两难

1

“爸回来了。”姚天晴看着对面的妹妹说。

“谁?”姚雨霁从火锅汤底里挑起一块毛肚,放在味碟里转了一圈,丢进嘴里前,挑高了音,饶有兴致地问。

姚天晴换了一种说法:“姚波回来了。”

“怎么他还没死吗?”姚雨霁嘴巴里发出毛肚被咀嚼的清脆声音,囫囵地混着这句话,却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姚天晴放下筷子,盯着翻滚的锅底说:“他昨天找到我公司了。”

“你跟他还有联系呢?”姚雨霁口气冷淡得如同谈论着路边的阿猫阿狗,“我以为你也巴不得他死了呢。”

姚天晴有心说一句“你别这么说,再不济他也是当爸的,就算心里恨他,嘴上也不能这么说”。可这话她说不出口,她没必要让姚波来破坏她们姐妹间良好的用餐氛围,影响她们本来愉悦的心情。

于是,姚天晴说:“我就跟你说一声,没别的意思,你就当没听见就行了。”

姚雨霁笑了:“我干嘛要当没听见啊,他回来也好,我能亲眼看看他怎么受报应。不过可惜,我连看见他都觉得恶心,所以哪一天他遭报应了,你可千万得告诉我。”

姚天晴没作声,默默地把土豆片倒进锅里。

昨天下午下班,她刚走出公司大门,姚波就从马路牙子上朝她走过来。从他把家里的钱财席卷一空、借了一身外债带着一个女人远走高飞之后,这二十年来,姚天晴并不是一次都没见过他。

第一次是她高中毕业那年,有天晚上她出门倒垃圾,街上灯光昏暗,她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戴着帽檐压得极低的黑色帽子,站在离她家不远处的阴影里。姚天晴有些害怕,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去,阴影里的人影突然出声叫了她。

虽说已经四五年没听过这个声音,姚天晴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她愣在原地,既不愿朝那身影前进一步,一时又无法转身而去,她脚下如同生出万丈根须,把她牢牢地抓在了原地。

那个身影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确定四下无人,才畏缩着朝姚天晴走过来。姚波走到跟前,把帽檐抬了抬,先是羞愧地笑了笑,说了一声“时间过得真快”,然后嗫嚅着问:“你高考考得怎么样?”

寒冬腊月的街头,高考已是半年前的事儿了。姚天晴只觉得嘴角僵硬,硬挤都挤不出一个字来。姚波焦急地盯着她,小声说道:“我不能在这儿待太长时间,一会儿让人看见,就走不掉了。”

姚天晴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欠了人家那么多钱,万一被债主们知道他回来了,肯定不会放过他。她突然生出一股恶意,在恰巧有两个人从旁边经过、姚波背过身子小心躲避时,她突然大叫道:“爸,你怎么回来啦?”

路过的人被突然的声音吸引,忍不住侧目,姚波吓得转身就走,在快走到街口转角时,突然加快了速度,跑了起来,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姚天晴站在原地,觉得姚波的背影特别滑稽。可等他真正消失不见之后,她突然有些后悔。

第二次见姚波是她二十三岁那年。大学毕业,她在市里找到了专业对口的工作。也是在某天下班之后,姚波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突然钻出来。

姚天晴第一眼并没认出他来,眼前那个胡子拉碴的黑瘦面孔、细弱得有些佝偻的身板儿跟她印象中那潇洒的身姿怎么都重合不起来。

姚波看着她身后气派的公司大楼,嘿嘿地笑着说:“单位不错,好好干。”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姚天晴也说不上当时是什么心态,突然开口叫他:“哎——”

姚波回头,没等她说话,又“嘿嘿”地点点头,重复着那句话:“好好工作,好好干。”说完,他也没等姚天晴想要说什么,大步流星地就走了。

第三次见姚波是在她结婚前夕,不知他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从他憔悴的面容和衣着的寒酸,不难猜出,这些年,他混得一年不如一年。

姚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薄薄的红包,举到她面前,“我一点心意。结婚以后,就是大人了,以后好好过日子。”

姚天晴没有接,只道:“你还是留着给自己买身像样的衣服吧,自己混成这样,就别来搞笑了,我随便加个班,都不止这点儿钱。”

那之后,姚波再也没出现过,直到七年后的昨天。

2

与姐姐姚天晴的记忆不同,在姚雨霁的记忆里,姚波都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人,而“爸爸”也不过是一个不经常使用的名词。五岁之前关于姚波的记忆她几乎没有,五岁那年,姚波抛妻弃子、远走高飞,给她的人生带来了颠覆性的改变。

她所记得的,是姚波消失以后,妈妈沈萍很长时间都终日以泪洗面;是妈妈变得暴戾而急躁,经常莫名其妙地把脾气撒在她身上。

是妈妈偏头痛犯了,躺在床上水米不进,她端着盆子,在黑暗中坐在畏光的妈妈身边,等她一会儿吐了,好把盆子递过去,接住妈妈的呕吐物。

是她放学后,再也没有妈妈骑着车来接她,她只能一个人走很远的路回家,然后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已经上初中的姐姐或是妈妈回来。

她恨姚波恨得咬牙切齿。

如果不是他,妈妈就不会迫于生计辞掉百货大楼营业员的工作,租了一家小小的门面开起了小吃店,每天起早贪黑,只为了多挣几块钱。一到冬天,淋了水的面不一会就冻得如同冰碴,妈妈那双本来细腻的手,要将冰碴一样的面和得均匀而劲道,关节肿得又粗又大。

她小小的个子,只比桌子高一点,每天要踮着脚尖帮妈妈收拾桌子、打扫卫生,像个小大人一样。

如果不是他,就不会有一群又一群凶神恶煞般的人隔三岔五地上门要账,要么就是半夜把门砸得哐哐直响,把她吓得躲在姐姐背后,或是妈妈一手搂着一个,把她们姐妹俩的耳朵紧紧捂上,母女三人抱头痛哭。直到后来,妈妈登报声明解除夫妻关系,那些人才慢慢不再出现。

如果不是他,她就不会从小被人欺负耻笑她没有爸爸,就不会有小朋友指着她说“她爸爸跟别的女人跑了”。她或许就不会高中没毕业就不想再念书,在秀水街卖衣服,小小年纪开始摸爬滚打。

如果她有一个完整的家,妈妈的艰辛没有如刀刻一般印进她小小的脑袋里,她或许也可以读到大学毕业,像姐姐一样,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二十年都没见过的人,她根本就不记得长什么样的人,现在姐姐告诉她,这个人回来了,她应该抱什么样的态度呢?嘴上恶毒几句不过分吧?

前好多年里,姚波这个名字是她们家的禁忌,没人敢提。后来时间久了,有亲朋好友会试探性地提起他,见沈萍没有多大反应,便也慢慢地跟她们透露了很多姚波的消息。

跟着姚波走的那个女人,是他供销公司的同事,比他小七八岁。在跟姚波好上之前,有一个四岁多的儿子,还有一个喜欢借着酒劲对老婆孩子施暴的丈夫,这是供销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儿。

不知道是姚波对那女人起了恻隐之心,还是两人因为工作上的接触日久生情,两人之间渐渐地产生了感情。

那女人的丈夫察觉出妻子不对,怀疑她外面有人,在一次醉酒之后,大打出手,因为下手太重,那女人一只眼睛被打得视网膜脱落。

做完视网膜脱落手术之后过了大概一个月,那个女人便带着儿子跟姚波一起消失了。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姚波借遍了身边的亲朋好友,又把家里的钱席卷一空,带着那个女人和她儿子去了隔壁省的省城。两个人过了一段充满激情的生活之后,问题渐渐显露出来。

失去了收入不错且稳定的工作,生计成了摆在两人面前最现实的问题。没有熟悉的人脉,找不到心仪的工作,又放不下原有的体面,姚波最终选择把带出来的所有钱用来做生意。

可惜,他始终不是做生意的料。先后几次投资,花费数年时间,最终换得血本无归。

激情早已消逝,争吵在所难免,两人对钱财、对生活的分歧越来越大,发展到在大街上随时都能毫不顾忌地大吵起来。

那女人的儿子十岁那年,有一天他们又在街上互不相让地打嘴架,那孩子拉不住架,一气之下丢下他们冲向街道对面,不料被路过的车撞上,送去医院,再也没有醒过来。

经此一事,两个人的感情彻底走到了尽头,某天早晨,姚波起床后发现屋里值钱的东西全都不见了,那女人选择了不辞而别。

后来的姚波一直一个人,换了很多份工作,生活越来越艰难,也试着折腾过几次,却越来越不如意,生活毫无起色。

姚雨霁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报应,像他这种抛妻弃子,毫无责任感的人,就活该孤独终老,不得善终。

“不管他回来干什么,你可千万别理他,”姚雨霁直视着姚天晴的眼睛说,“他要是敢对你提什么要求,你可别心软。”

“我知道。”姚天晴声音不大。

“我知道你跟我不一样,你心里还拿他当爸。”姚雨霁继续道,“毕竟他给你当过十几年的爸爸。”

“我没有。”

“我看得出来,”姚雨霁的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失落,“我跟妈以前声讨起他,你要么不插话,要么就悄悄躲开。”

“没有。”

“反正你别忘了,他是怎么对我们的。”姚雨霁的语气又恢复了强硬,“妈最难熬的那几年,你住校读书,是没亲眼看见,但我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是怎么一天一天熬过来的。”

“我知道。”

“他怎么有脸再出现!”姚雨霁突然拔高了声音,“他到底找你干什么?”

她突然转变的话锋让姚天晴一愣:“啊?”

“哦。”等她反应过来,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就是刚好路过。”

“真的?”姚雨霁狐疑看着她,直觉没这么简单。

3

姚天晴不打算再把姚波的真实境况告诉妹妹。她知道姚雨霁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她完全有理由对姚波不闻不问。

姚波昨天的出现,是因为他得了胃癌,在隔壁省的肿瘤医院确的诊,肿瘤已浸润粘膜下层,伴有局部淋巴结转移。按病程分期,需要手术切除肿瘤部位,再辅以化疗手段。

不用姚波说得太直接,他的难处一明二白,他之所以找上门来,无非两个原因,一是治疗费用;二是他治疗期间,总得有人照顾。

姚天晴当时没直接回复他,只是问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姚波垂着头,从姚天晴的方向看过去,那根细细的脖子上,撑着的头颅像是随时会掉下去。姚天晴猜测着,姚波稍后会抬起头来,可能会有一场涕泗横流的忏悔,她将借着这场忏悔义正辞严地讨伐他对母亲带来的暴风骤雨,以及对她们姐妹俩生而不养的恶劣行径。

姚波果然抬起头来,却没有预料中的悔不当初,他端起面前的水杯,一饮而尽,才缓缓开口道:“我跟你妈过不到一起去。她那么强势的一个人。”

姚天晴怒从中来,朝他吼道:“这是你抛妻弃子的理由吗?过不到一起去,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婚。过不到一起的人多了,没几个能像你一样干出那么恶心的事儿!”

姚波看起来很委屈:“你妹出生以前,我就提出过离婚,你妈不同意,她觉得丢人。她那么好面子的人,受不了别人在背后戳她脊梁骨。”

“所以你就彻底撕了她的面子,让人戳穿她的脊梁骨。”姚天晴说,“我妈这辈子倒了血霉才嫁给你。”

“是吧。”姚波没有反驳。

但他揶揄的口气激怒了姚天晴:“要不是我妈起五更爬半夜,我跟妹妹早就饿死了。要不是她费尽千辛万苦把我培养成才,你现在哪有机会坐在这儿跟我好吃好喝,还想着跟我要钱?”

姚波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这些年,我唯一后悔的事儿,就是当年丢下你不管。”

姚天晴听出他话里的漏洞:“你对不起的可不止我一个人。”

姚波苦恼地摇摇头:“至于你妹妹,当年计划生育那么严,本来就不该有她。”

“你什么意思?”姚天晴不解。雨霁都已经二十多岁的人了,他居然还如此推卸责任。

“没什么。”姚波像是苦不堪言,但转眼间又像是想起了很难忘的事儿,“不过她的名字是在你出生的时候,就想好了的,雨霁天晴,我想了很久的。”

姚天晴琢磨他话里的意思,怎么都想不明白,如此矛盾的表述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姚波却像往事不堪回首一般,不肯再作解释。

那顿饭,从始至终姚天晴都没有动过筷子,她之所以会带姚波来如此高档的餐厅,点了一大桌子菜,并不是因为多年不见的客气,也不是拿他作长辈的尊敬,而纯粹是为了羞辱他。

“我跟雨霁经常带我妈来这儿吃。也不只这儿,这城里大大小小的餐厅,但凡有点特色的,我们都爱带着她去尝鲜。”她装作很随意地说,指着姚波面前的青柠汁帝王蟹,对他道:“吃过这个吗?没人带着你到处吃吧?那就多吃点,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

姚天晴知道她这么做幼稚得可笑,可不知为什么,这种话就像不受控制一样,接二连三地往外蹦。

姚波却低着头吃得认真,仿佛头顶上传来的冷嘲热讽全都被他屏蔽了。他的默然让姚天晴渐渐没了兴致,也无心在这儿看他吃饭。她站起身,跟姚波说:“账我已经结了,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姚波抬头看她,“天晴,那事儿……”

姚天晴的目光落在手里的大衣上,不去看他眼睛里的期待,“我会认真考虑的,考虑好了,会给你电话。”

说完,她想问一声他晚上住在哪儿,可话到嘴边,还是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她转身穿上大衣,毫不犹豫地出了餐厅。

直到昂首挺胸走出几十米之外,姚天晴才突然泄了一口气,整个身体终于放松下来。

她眼前不断闪现出姚波那张瘦骨嶙峋的脸,他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眼珠可怜巴巴地盯着她,哑着嗓子跟她说:“天晴,我还不想死啊。”

即使心里对他有恨,即使告诉自己很多遍“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即使当着他的面她表现得忤逆和冷漠,但此刻,只有她一个人,想起那张与记忆深处的英俊相去甚远的干瘪面孔,面对一个绝症患者不甘等死的求生欲,姚天晴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无动于衷。

肯定是不能看着他等死的,但是,然后呢?

这事儿肯定是不能让妈知道,那雨霁呢,要告诉她吗?姚天晴知道,这二十年来,妹妹从来都没见过姚波,他突然出现,还是以这样的原因出现,雨霁是一定不会乐意见他的,更莫说要对他履行子女的义务了。

但姚天晴思索再三,觉得无论如何这事儿还是应该跟妹妹说一声,不管雨霁怎么选择,对姚波管与不管,都应该是雨霁自己决定,她是没有权利替妹妹做出选择的。

所以,姚天晴才会借着跟妹妹吃火锅,试探性地提起姚波这个名字。姚雨霁的反应并不让她意外,而她毫不顾忌地咒姚波去死却让姚天晴改变了主意。如果她自己能把这件事完美解决了,那就没有必要再把这个难题交给妹妹。

4

姚天晴咨询了在医院工作的同学,像姚波这种情况,手术加上后期化疗,费用差不多在十万左右。

至于照料,从内心讲,姚天晴并不是毫不抵触。既然自己无法照顾,最省心的办法自然是请护工,她打听过了,专职护工的市场价是两百块一天,整个过程下来,满打满算不到一万块钱。

姚天晴松了一口气。她跟潘哲结婚七年,两个人有一个公用账户,每个月,双方都会拿出各自收入的百分之七十放入这个账户以供家庭开销,剩下的百分之三十,两个人各自花销,互不干涉。她算了算手头上的钱,差不多有七万块。

姚天晴决定动用自己的私房钱,不准备把姚波的事告诉潘哲。虽说夫妻间应该坦诚相待,但若真的坦诚了,很多时候未必能得到理解和支持,反倒暗生嫌隙。

况且,在潘哲的印象里,姚波根本就是一个不存在的“老丈人”,又怎么指望他能理解?倒不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瞒着他,少生事端。

打定主意,姚天晴开始考虑还差的几万块钱,除掉手头上的,她还要借个五万块。她想过找同事借,但这年头,借钱总是个不好张嘴的事儿,况且,五万块,她一时半会儿也还不上,就更难张嘴了。

考虑再三,她决定还是找妹妹借。这些年,姚雨霁凭着泼辣的性格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以一间不到十五平的服装店起家,到现在除了拥有一个三间铺面的精品服饰店,还有一家网店,手下四五个人,线上线下生意一起抓,虽然年纪不大,收入却超过了很多同龄人。

也幸亏有这个妹妹,姚天晴的小家庭这些年大到买房买车,小到急用周转,钱不凑手了都是找妹妹借,等手里的钱充裕了再还。因为从小相依为命着长大,姐妹俩的感情除了天生的血缘亲情,更有着相互依赖、相互扶持的深刻在里面。

做好一切打算,姚天晴预约好肿瘤医院的就诊号,才给姚波打电话,通知他下周一早晨在肿瘤医院会面。

周六,姚天晴带着儿子回了妈妈那儿,如往常的每个周末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潘哲没跟她一起。她早就想好了理由,把老公留在了家里,为的是跟妹妹说说借钱的事儿,既然准备瞒着他,有他在,自然会有很多不便。

吃完午饭,沈萍在客厅里逗外孙,姐妹俩在厨房收拾碗筷。姚天晴往洗碗池里放水,借着哗哗的流水声,跟妹妹道:“雨霁,你手上有方便的钱吗?借我点儿。”

“你要多少?”姚雨霁问她。

“五万块吧。”

“什么时候要?”

“不着急,”姚天晴说,“你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借我就行。”

“后天吧,最迟大后天我转给你。”说完,她随口问了一句:“你要干嘛?”

“有点儿用。”

姚雨霁有些诧异,姐姐不是第一次跟她借钱,却是第一次不肯直接告诉她借钱干什么用。但看姐姐不想说,她也就不再问。

俩人收拾干净,到客厅里陪着沈萍聊天。姚天晴刚在沙发上坐下,沈萍就问她:“姚波去找你了?”

姚天晴下意识地看向妹妹,姚雨霁飞快地朝她摆手:“不是我说的。”

“你也知道啊?”沈萍看了小女儿一眼,又转向大女儿,“他回来应该有一段时间了,都好几个人跟我说看到他了。”

既然是她妈先提起的,姚天晴也就没必要再隐瞒:“前两天他去公司找我,我带着他吃了顿饭。”

“听说他得了胃癌,”沈萍的话让姚天晴颇为吃惊,没想到她妈的消息这么快,“所以说啊,人在做,天在看,把事儿做绝了,早晚有报应。”

沈萍的语气很淡然,不带任何情绪,好像是在谈论着窗外的天气或是电视里的热播剧。

倒是一旁的姚雨霁,听了这消息,突然坐正了歪在沙发上的身子,兴致勃勃地说:“不会吧!”

每次提起姚波,她的反应都夸张得如同在激愤地表演着舞台剧。姚天晴觉得,这么多年来,姚波的存在,对妹妹来说,未必是恨,而是一种对恨的执念,她需要这股执念给她强有力的支撑,让她在艰难的时候,在遭遇不公的时候,有一个发泄的对象和途径。

“他找你干什么?”沈萍又问道。

“也没说什么,”姚天晴道,“他可能是想找个熟悉的人聊几句,毕竟一二十年没回来,估计也找不出几个熟人。”

“他那么自私的人,”沈萍盯着电视机,像是无意地说,“回来肯定没什么好事儿。”

姚天晴没接腔,姚雨霁道:“我跟姐说了,无论姚波跟她说什么,都别理他。”

“你们都这么大了,”沈萍说,“怎么处理跟他的关系,随你们自己。”

姚雨霁闻言,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儿。在姚波走后的很多年里,每天面对妈妈心烦气躁时对那个人的咒骂和憎恨几乎成了她生活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她懂事地理解着和忍受着,跟妈妈保持着一致的恨意。

可现在,妈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让她之前心理上承受的所有痛苦和伤害都不再有价值。她宁愿妈妈现在恶狠狠地骂姚波一顿,再强行要求:“你们谁都不准再见他!”那样的话,才是对她二十年来疼惜妈妈和痛恨姚波的最大肯定。

但是眼前这两个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一个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对那个人有所偏袒;而另一个,仿佛被时间洗刷了记忆,变得释然和大度。只有她,铭记着过往,认定姚波不可原谅。

晚上九点多,姚天晴带着孩子要回家,姚雨霁把他们送到楼下。走到人少的小径上,姚雨霁才问道:“姐,你说实话,你借钱到底是干什么,姐夫知道吗?”

姚天晴这才想起来要交代她:“你别跟你姐夫说,他不知道。”

这回答更加坚定了姚雨霁的想法:“你是不是借钱给姚波治病啊?”

姚天晴正想找个借口,只听妹妹继续道:“你不用骗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不会借你的,而且我劝你也不要管。”

姚天晴看着妹妹一脸的倔强,说道:“假如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得了绝症,却没有钱治,你会不会觉得他可怜,给他捐点儿钱?”

“那能一样吗?!”姚雨霁觉得好笑,“陌生人有责任和义务把我养大吗?陌生人会让我从小到大吃那么多苦吗?陌生人又不欠我什么!”

“那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等死吧。”

姚雨霁反驳道:“你想过吗,假如现在是我们小时候,如果我们俩谁得了病,你觉得指望得上姚波回来管我们吗?!”

姚天晴语塞,姚雨霁继续道:“既然他生而不养,又凭什么指望我们尽义务?”

“你是没看到他的样子,”姚天晴说,“整个人都瘦得一把骨头了,你要是看到了,也狠不下那个心。”

“我没什么狠不下的心,”姚雨霁道,“我只知道,我若是管他,就对不起妈受过的苦,对不起我这二十年来经历的所有委屈。”

5

预约好的周一上午的医生,谁知周日晚上,儿子突然发起高烧,姚天晴和潘哲带着孩子去了儿童医院,排队挂号、就诊、输液,等到打完针,已经凌晨三四点。

回到家,安顿好孩子,姚天晴眯了一会儿,起床后,她叫醒潘哲:“你下午请半天假吧,带孩子去医院打针,医院人多,他奶奶一个人带着他不方便。”

潘哲睡得正熟,翻个身咕哝了一句:“你不去吗?”

孩子生病,从来都是姚天晴亲力亲为,交给别人,即使是孩子的爸爸,她也不放心。但是这次她没办法,事情都赶到了一起,她只顾得上一头儿。

姚天晴赶到肿瘤医院,姚波坐在医院门诊大楼前的花台上等着她。老远看到她,他拿起装着之前各项检查结果的大袋子,朝她远远地招手。

姚天晴看到了他,却刻意放缓了步伐。虽然是她心甘情愿地来医院,内心却又极其拧巴。她不愿意表现得太积极和关切,她要作出一点被逼的无奈和被麻烦了的不情愿。仿佛这样,她才能在对姚波的同情和痛恨、对妈妈和妹妹的心疼和歉意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姚波感觉得到她的疏离和冷淡,默不吭声又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到了诊室外,等候的人很多,他跟着姚天晴站到一个角落里,姚天晴又看似无意地走到离他几步之外。

终于被叫到号儿,医生是个老专家,看了姚波之前在外院检查的片子,态度很和蔼地问道:“咱们先做手术把肿瘤切掉,再做几个化疗,你们有没有什么意见?”

询问的方式一下子拉近了与患者的距离,与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的姚波不同,姚天晴对姚波的病情和治疗以及预后情况问了很多问题,老专家很耐心,避重就轻地一一回答。

“放心吧,没事儿。”老医生说给姚波听。这个时候对病人的安慰比跟他讲事实更重要,“你就安心地把自己交给我,什么事你都不用操心,好吧?”

从诊室出来,姚天晴给婆婆打了电话,问孩子的情况,婆婆电话里说,刚才又烧起来了,塞了退热栓,这会儿体温还没降下去,医生说,最好还是收住院。

姚天晴想去看看孩子,可手里握着一沓检查单,偌大的医院,患者众多,各科室又四分八散,要姚波一个人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一一去转,可能到晚上,他都预约不上几项检查。

这么想着,姚天晴决定留下来,带着姚波逐一去排队。中午,两人在医院附近的小餐馆点了几个菜。两人沉默地吃饭,姚天晴突然问道:“你上次说雨霁的事,到底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该有她,但你话里又透露出计划有她的意思?”

姚波扒着碗里的饭,抬头看她,犹豫着放下碗道:“我想喝点酒,要瓶酒吧。”

“你胃癌还喝酒?!”姚天晴忍不住喝他。

“也不在乎这一顿。”姚波想借酒下话。喝两口小酒,忆一段往事,他骨子里还苟延残喘着一点情调。“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就让我再喝一口吧。”

姚天晴没说话,姚波兀自叫服务员上了白酒。他给自己倒上一小杯,咂摸着回味起人生的酸甜苦辣。

“你出生那天,下了半个月的小雨终于停了,天空放晴,当时我正愁着给你起名字,突然就灵光乍现,跟你妈说:‘雨霁天晴怎么样?姚雨霁、姚天晴,多好听的名字啊。’你妈说:‘那就叫天晴吧,听起来敞亮。’”

“我跟她说:‘雨霁这名字咱也留着,等天晴大一点儿,咱给她生个妹妹,就叫雨霁,姐妹俩天天一起,多美啊。’可她当时嗤之以鼻,说我:‘你想得倒多。’”

姚波停下来,又喝了一口,接着道:“我以为她当时是娇嗔,后来才知道,她是真的没准备要。你一岁多的时候,我跟她商量,给你要个弟弟妹妹,她不肯。她一门心思在打造我身上,当时供销公司工作好,收入高,她到处找关系、托人打点,好不容易把我塞了进去。”

“那不是很好?”姚天晴插了一句。

“她是觉得很好,”姚波说,“我如她的愿,卖力工作,我越努力,她越是鞭策着我更努力。”他的话里有一丝反讽的味道。

姚天晴理解他的话。她了解的妈妈,对她和雨霁也有着同样近乎苛刻的要求,可能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能考上重点大学,雨霁的生意才会蒸蒸日上。

甚至对于妈妈自己来说,也是因为她身上这股残酷拼搏的劲头,才让她在丈夫出走之后,以一己之力,除了把两个女儿很好地养大成人,还让自己有足够的经济条件安度晚年。

但从姚波苦恼的神态看来,这显然对他来说并不是件乐意接受的事。

“后来幸运地得到领导的赏识,当了个部门主任,我自己也觉得挺有奔头儿。”姚波道,“可惜跟你妈的关系却越来越差。”

他抬头看姚天晴,她面无表情地听着。

“后来就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日子过得越来越没劲。”姚波说,“我就跟你妈提出离婚,可她不同意,她用各种方法阻止我离婚,最狠的一招就是瞒着我怀了雨霁。”

“那时候计划生育严,国家职工根本就不允许二胎,因为雨霁的到来,我差点儿连工作都丢了,后来找了人,总算保住工作,被调到公司下面最偏远的门市部,想升职,是再也不可能的了。”

姚天晴大概能体会到姚波那时的心情,如果从来都不曾拥有过,也就没有失去的痛苦,可他辛辛苦苦挣来的赏识和职位突然因为这种原因被夺走了,那种不甘和失落确实难以接受。

姚天晴问他:“你后悔过抛弃我们,一走了之吗?”

“说从来都没后悔过,也不是,”姚波回答道,“但我很清楚,假如我没走这一步,跟你妈继续维持着夫妻关系,迟早也还是过不下去。”

姚天晴一时觉得感慨,但她无意于跟姚波探讨婚姻,或许妈妈的性格真的存有缺陷,但姚波的懦弱、逃避和不负责任却是不争的事实。

回到医院,预约完剩余的检查项目,又做了几项常规检查,姚天晴已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孩子。她跟姚波在医院门口分手,交代他:“明天早晨过来抽血,别忘了不要吃饭和喝水。”

姚波忙点头:“我知道。”

姚天晴又道:“明天下午我跟你一起去做增强CT,我们还是在这儿会合。”

姚波看出她似乎有焦急的事儿,赶紧说:“你快去忙你的吧。”

他的尾音刚落,姚天晴已招手拦下路过的出租车,她飞快地钻进去,直接奔向儿童医院。

6

潘哲对姚天晴这几天的行径感到奇怪。

照理说,孩子住院了,因为突发的秋季腹泻合并细菌感染,反复高烧、上吐下泻,以她对孩子的上心劲儿,绝对会请了假寸步不离地守在孩子身边。可这次,她总是像打突击一样,匆匆赶来医院,看看孩子,又匆匆地离开,总是透着一股忙碌和疲惫。

问她,她总是敷衍地说一句最近工作太忙。

更奇怪的是,昨天晚上,他听见姚天晴在卧室里接电话,压着声音跟对方说:“没事儿,我知道,现在谁手上有点闲钱都不会闲放着,拿去理财再正常不过,我自己再想办法,你真的不用放在心上。”

潘哲直觉妻子有事,并企图瞒着他。两个人凡事有商有量惯了,突然遇到这种情况,被刻意隐瞒的不被信任感,让他一时急躁,潘哲进了卧室,对着站在窗台前的姚天晴道:“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生硬的口气让姚天晴一时愣住。这两天奔波于两家医院间的疲惫、孩子瘦了一圈她却不能时刻陪着的心疼、肿瘤医院压抑的环境里对脆弱生命的无力,以及借钱的不顺,所有的一切让她在潘哲的质问下突然觉得特别委屈,眼泪扑簌簌地就掉了下来。

姚天晴不是个爱哭的人,突如其来的眼泪,暂时堵住了潘哲所有想说的话。

今天下午,潘哲在医院碰巧遇到姚天晴的同事也带着孩子来检查,从人家嘴里才得知,姚天晴几天前就请了年休假。

潘哲这回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怀疑,怒气过后,他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既然妻子有意隐瞒,他再怎么问,姚天晴也不会告诉他。这么想着,潘哲给姚雨霁打了电话,问小姨子她姐姐是不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

他把自己的疑惑一一告诉姚雨霁,姚雨霁听罢,心里便有了谱儿。她先问了外甥的情况,才跟潘哲道:“姐夫,我姐那人你还不了解吗?人傻心软,肯定做不出出格的事。你别着急,等我晚上问问她什么情况。”

傍晚,姚雨霁带着沈萍去了儿童医院,等姚天晴也到了医院,姚雨霁支开潘哲,留下沈萍在病房里看着孩子。

姚雨霁把姚天晴拉出病房,找个没人的角落,径直道:“为了一个狠心抛弃你的人,让自己的老公怀疑自己,值得吗?”

“你姐夫说什么了?”姚天晴问。

“没什么,”姚雨霁说,“他就是想不通你在干什么。”顿了一下,她继续道:“其实我也想不通,你在干什么。”

“如果是别的事儿,我真的不会管。”姚天晴道,“可现在事关生死,他找上我了,如果我不管,他真的死了,我可能会内疚的。我不想将来活在后悔和内疚中。”

姚雨霁问她:“你不觉得,这种仁慈很可悲吗?”

姚天晴不置可否,“就当他给了我生命,我现在也还他一命。”

“可我宁愿,他从来都没给过我生命。”姚雨霁别过脸去,换了话题:“你准备怎么跟姐夫解释?”

姚天晴没有忽略姚雨霁别过脸去意图掩盖的湿润眼眶,她决意将妹妹出生的原因永远隐瞒下去。她比妹妹幸运太多,至少她的出生不是因为某种难以启齿的目的。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严守这个秘密,保护好雨霁不再遭受更多的打击。

“实在不行,我就实话告诉他。”姚天晴说。

“你既然打算跟姐夫说实话,考虑过他会怎么想吗?他能理解和接受你的做法吗?”姚雨霁说,“你之所以瞒着他,也是因为顾忌这一点吧?”

姚天晴说:“我好好跟他沟通,相信他能够接受。”

“不要高估人性,”姚雨霁说,“万一他不愿接受呢?我和妈都不认的人,你却以一己之力承担下来,出钱又出力,你真的肯定他会毫无怨言吗?如果为了这个不相干的人而影响你们之间的感情,你觉得划算吗?”

姚天晴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姚雨霁说道:“姚波那到底要花多少钱,你算个数,我拿一半吧。你也不用想着还我。”

“为什么?”姚天晴问。雨霁的话让她莫名,她实在想不出为什么她话锋突转,前一刻还在跟自己掰扯人性,这会儿却像是突然放下了二十年的积怨。

“这笔钱,跟姚波没有关系。”姚雨霁说,“我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帮你。”

在姚天晴的注视下,姚雨霁继续道:“既然你打算跟姐夫说实话,不如就告诉他,救姚波是我们共同的决定,这样他更容易接受一些,于情于理也不好拒绝。另外,我也不想看见你,为了借几万块钱而为难自己。”

姚天晴抽了抽鼻子,试探着问她:“你要不要跟我去一趟肿瘤医院?”

“我不会去的,以后你也别提了。”姚雨霁冷声重申道:“我说了,我不是为了救他,我只是不愿看见你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也不愿意看见你和姐夫的婚姻有什么闪失。我只能在钱上帮帮你,其他的你自己斟酌好关系,不要因小失大,到时候得不偿失。”

说完,她转身回了病房,陪着外甥玩了一会儿,等潘哲回来,她才跟沈萍离开。

回家的路上,姚雨霁挽着沈萍,突然问她:“妈,你现在还恨姚波吗?”

沈萍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她的问题,才道:“连想都很少想到这个人,又谈什么恨不恨呢?我现在想想倒是觉得挺知足,虽然没嫁到好人,却得到两个懂事孝顺的女儿,这就够了。其实,妈一直觉得挺对不起你的。”

夜凉如水,街道幽暗,四下沉寂。这番话沈萍一直想说,此刻正是一个良好的契机。

“那几年,我真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过来的,要拼命挣钱,还要被人家指指点点,每天晚上睡觉前,我就想着要是一觉睡死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了有多好,可第二天天不亮,又得强迫着自己起来,跟自己说,我还有两个女儿,要是我死了,她们怎么办呢?”

沈萍语气平淡,像是在诉说着旁人家的事,姚雨霁的眼泪却忍不住要流出来。

“我每天都活在焦虑中,动不动就焦躁地想发脾气,也说了不少丧气话。那时候你才五岁啊,那么小个人儿,每天活在这样的妈身边……”

姚雨霁打断沈萍,想活跃一下沉重的气氛,故意嗔怪着说:“哇,你那可不只是丧气话,比丧气话的杀伤力强多了。”她顿了一下,又笑着说道:“幸亏小时候被您荼毒惯了,现在百毒不侵,谁说什么都伤不了我。”

沈萍被她逗乐了,却越发觉得苦涩,如果不是她无所顾忌地随意发泄,雨霁要比现在活得轻松得多。但木已成舟,她再后悔时间也不会倒流。

“我这辈子最幸运,也最不后悔的事,就是生了你们两个女儿。”沈萍握着姚雨霁的手说。

7

各项检查结果出来之后,医生给姚波安排了入院。

手术那天,姚天晴去签了字,陪着他做完手术。回到病房,护工配合着医务人员把姚波抬到病床上。麻药劲儿还没散尽的姚波囫囵着想说话,姚天晴靠近耳朵,只听他说着:“我没事儿了,你忙你的去吧。”

住院的一周时间内,姚天晴来看过姚波两次,都是她一个人,没有叫上潘哲。来了也没有太多的话,或是去找医生问问情况,或是跟护工交代几句。看得出来,姚波想找话说,但各自生活了一二十年,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共同话题。

出院那天,姚天晴办完出院手续,问姚波住在哪里,她好送他回去。“我找好了钟点工,每天按时去给你做三顿饭。我跟她交代过了,你生活上有什么不方便的,尽管支使她,到时候我一起给她算钱。”

不出姚天晴所料,姚波果然住在爷爷奶奶的老房子里。那房子空了十几年,恐怕早已不能遮风避雨。

“要不我帮你租个房子?”姚天晴说。

“不用了,”姚波连忙摇头,“那房子住着挺好的。”

姚天晴也不勉强,两人站在路边等起出租车。姚波说:“我问过医生了,化疗就是打针吃药,在哪住院都可以,所以等拆了线,我想回A城去。”

姚天晴问他:“一个人在那儿,谁照顾你?待这儿我好歹能给你请个护工。”

姚波说:“不用,等化疗的时候,我伤口早就长好了,能走能跳的,不需要别人照顾。”

姚天晴又问他:“那儿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回去。”

姚波没作声。现在对他来说,四海为家,待哪儿都一样。但待在没有她们母女三人的地方,他会更心安,至少不会觉得欠着谁。

姚波走的前一天,姚天晴去看了他。她把一张银行卡交给姚波,里面有六万块钱。这笔钱是他后期化疗的费用,剩余的,他一个人,总有用得上的地方。

姚天晴犹豫了好几天,还是决定把事实告诉姚波:“这里面有五万块,是雨霁的钱。”

姚波摩挲着手里的卡,问她:“雨霁挺好的吧?听说她开了个店。”

姚天晴说:“雨霁个性强,吃了不少苦,同龄人里,估计没几个比她能吃苦的。”

姚波点点头:“是我对不起她。”他突然想问一句能不能见雨霁一面,可他住院这段时间,雨霁从来没出现过,不用想,就知道雨霁根本不愿见他。

第二天,姚天晴把姚波送到高铁站,快上车前,姚天晴嘱咐他:“按时化疗,定期复查,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姚波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垂着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那我走了。”他在姚天晴的注视下转过身,朝检票口走去,留给姚天晴一个瘦弱渺小的背影。他很快淹没在排队检票的人群中,连背影都不再看得见。

姚天晴心底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好像原谅或是不原谅他都没那么重要,人活着,最难得的是求一份不让自己后悔的心安,而此刻,她确定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出了高铁站,姚天晴给妹妹打了电话,故意地说:“姚波已经走了,我再也不用管他了,你现在能给我好脸色看了吗?”

她听见姚雨霁在电话里哼了一声,怼她说:“你放心吧,他早晚还会来找你的,你也早晚还要管他。”

其实你也不算完全没管吧,要不干嘛转钱给我?姚天晴在心里默默地说。

“新上了一部电影,评价还不错,晚上要不要一起去看?”姚天晴问她。

“肯定又是文艺片,”姚雨霁抱怨道,“只有昏昏欲睡的文艺片,你才会来找我去看。”

“那你去不去?”姚天晴笑着问。

“你买票呗,不去白不去。”

姚天晴开心地订下两张票,是姚雨霁喜欢的欧美大片。她在心里感叹着:有妹如此,夫复何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