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外:你是我生命中的暖阳

1

杨程趴在肿瘤医院外科楼通往门诊楼的长廊栏杆上,觉得命运真他妈搞笑。半个月前,他还在胡吃海喝、女人堆里拼命撒欢,三天之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老头告诉他:他得了癌症。

他完全可以理解那群狐朋狗友乍得消息后笑得满地找牙的嘴脸,和他们嘴里吐出的屁话——杨程,你真是不惊死哥们儿不罢休啊,这事儿也要赶在大家前头,逞强可以,但没必要。

他知道没人信。搁谁也无法轻易接受一个衣食无忧热爱生活天天一起喝酒泡妞的三十岁男人突然就变成了命不久矣的弱势群体。

他比谁都希望这只是喝醉酒后口无遮拦的胡说八道,睡一觉之后,还能大言不惭地说:“呦,哥们儿还没死啊。”可现实是,一觉之后,他被排了手术,两天后就要被放到砧板上任人鱼肉。

他怎么都想不通,同样是便血,怎么别人就是痔疮,他就得是癌症。医生乐于替他解惑:“痔疮便上带的是鲜血,肠癌,那是暗红色陈血。”吧啦吧啦一堆后,解释得有理有据,无懈可击,容不得他有半丝侥幸。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医生说他不会死。根据病理结果,他这种直肠癌早期,切除病灶后,再贻害人间几十年完全不成问题。但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生不如死——肿瘤位置离肛门只有三厘米,手术方案是连同肛管、肛提肌和肛门周围皮肤一起切除,腹部做永久性结肠造口。

通俗地说,就是人造肛门。手术后,在他的一侧腹壁,将会留一个造瘘口,接上粪袋子,那将是他终生的排泄通道。

他实在难以想象,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自己要怎么面对一个身上挂着粪袋每天必须为自己倒屎的怪物。与其那样活着,真不如从楼顶跳下去,一了百了。

杨程想起一年前,他爬下某个女孩的床,留下项链扬长而去时,女孩在他背后声嘶力竭地叫喊:“杨程,我祝你不得好死。”

他果然不得好死,未必死于癌症,却会死于尊严。这都是报应。

杨程不止一次想到过死。但你要一个贪恋灯红酒绿、事业小有成就、身边女人前仆后继的男人真的去死,他还真是舍不得。不是怯懦,而是不舍。

不想没有尊严地活,又不舍毫不留恋地死,杨程的人生,第一次痛苦不堪地纠结着。

他掏出裤兜里的烟,在不远处“吸烟有哪些危害”的禁烟宣传标语旁,默默地点燃了。他爱酒,却并不喜欢烟,但这半个月的时间,让他从一口不沾变成了一个正宗的烟民。

三两口之后,指间的烟身只剩下金黄色的烟蒂。他仿佛抽的不是烟,而是生命消亡的加速器。都说吸烟能致癌,那癌症患者拼命吸烟一定可以死得快一点。

杨程望了眼四周,能看见的垃圾桶在楼下的草坪旁,离他的径直距离,目测不超过五米。此时正值中午,医院往来的人并不多,草坪上坐着三五个人,一旁的小径上空空荡荡。

他捏着烟蒂的手扬到眼前,瞄准垃圾桶的方向,将烟蒂抛了出去。烟蒂沿着一条完美的抛物线落到了垃圾桶后方的草地上。

2

乔颜坐在五角枫下的铁质长椅上,九月的阳光从枝叶间钻出来,落在她橙色的毛衣和掌中的书本上,斑驳中映衬着一片静好。

她在复习《财务成本管理》,为下个月的注会考试认真备考。刚看完一个经典例题精析,她仰起头,向后靠去,腾出一只手伸到颈后,捏捏酸胀的后颈肌肉,就在那时,一个不明物从眼前飞过,落到了不远处的草坪上。一个金黄色的烟蒂。

她下意识地向烟蒂飞来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看到了趴在栏杆上的杨程。

很多时候,缘分会降临在匪夷所思的时间和场合。就像此刻,乔颜知道,所谓一见钟情,就是那个人刚好长在了你的审美上。

二十八岁的乔颜在母亲的威逼利诱下相过不知多少次亲,但每次都被她以不合眼缘为由没了下文。

如果连约下顿饭的欲望都没有,又如何开始一场身心投入的爱恋呢?

杨程趴在那儿,愁眉不展地嘟囔了一句,转身迈开了步子。乔颜像是要抓住转瞬即逝的绚烂烟花一般,脑子还未清楚,嘴巴已先行一步。

“喂,”她朝着楼上的人喊到,“你丢到外面啦。”

杨程顺着声音去看谁在多管闲事,便看到了长椅上仰视着他的人。洋溢着热情的橙色大毛衣,泛白的蓝色牛仔阔腿裤,白色平底板鞋。隐藏在斑驳树影里的面孔清雅秀丽,头发随意束着,额前垂下的一缕被别在了耳后。

多年来的情场素养让杨程迅速在心里做了判断——虽然漂亮,却不是他的菜。他所勾搭的女人,可以不够美,但一定要玩得起、分得利落、甩得快。而眼前这个,显然是要三包售后的。

“我看到了。”他不耐地回了一句,“我本来就是要下去捡的。”

杨程下了楼,将烟蒂捡起丢进垃圾桶。拍拍手,又从兜里抽出一根,边点燃边走到长椅上坐下,多余地问了一句:“介意我抽烟吗?”

乔颜尽力克服着紧张,笑着说:“你都抽上了还问我?”

“你要是介意我可以灭了的,无所谓。”杨程说。

“你抽吧。”乔颜从他紧锁的眉头看出他的愁绪。来这种地方的,表情都大同小异。“来看病人吗?”她问。

“对啊,”杨程使劲吸了一口,背着她吐出烟雾,“来看我自己。”

“直肠癌。”他接着说。

乔颜闻言不做声,合上了面前的书。杨程看了封面一眼。能在医院坐着静心看专业书的,都是心里没事的。“你呢?来看谁?”他问。

乔颜笑着说:“也是我自己。甲状腺癌。”

杨程突然愣住,露出同情的目光。他一时忘了自己也是个值得同情的人。

“真没看出来。”他嘲弄地笑笑。她恬静的面孔上看不出一丝绝症病人特有的,那种恨不得能唤起所有人深切同情的惨淡愁容。

“我这个没事的,”乔颜指了指嗓子的位置,“到时候在这里开个这么长的口子,”她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大约六七厘米的长度,“把甲状腺切除一部分就行了。不影响生命的。”

“那不是会留疤?”杨程不相信,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会如此坦然地面对丑陋的疤痕。

“没办法呀,”乔颜又笑了,“就当是生命送我的项链呗。”

她见杨程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笑得更开了,“医生说现在都缝美容针,只会留下一道细细的痕,一年以后就淡得看不出来了。”

杨程仰起头,朝上吐出一串烟圈,还是不相信,“真这么想得开?”

乔颜抿了下唇,没打算回答他的问题,转而跟他说:“想听笑话吗?买一送一。”

杨程没做声,乔颜自顾自地讲起来:“说肿瘤医院的医生做癌症术后跟踪调查,跟踪了三十年后,做调查的医生死了,甲状腺癌患者还活着。”

乔颜讲完,斜眼看了杨程一眼,见他面无表情,问了一句:“不好笑吗?”

“笑不出来。”杨程瞅她的目光完全是在观赏傻子。

“那再来一个。”乔颜继续道:“癌症患者不是要统计生存率嘛,据说甲状腺癌的三十年生存率是百分之九十九,剩下那个百分之一是出车祸死的。”

杨程绷着的嘴角终于忍不住抽了一下,落在乔颜眼里,她大笑起来:“看,你笑了吧。”

手里的烟早已燃烧完毕,杨程发现,他坐在这儿听一个没心没肺的逗逼讲笑话,竟然听得不舍得起身去丢烟蒂。

可惜,这种快乐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乔颜接下来问他:“你呢?情况严重吗?”

或许是被她的乐天感染了,也或许是一个同病相怜的人给了他看开的勇气,杨程觉得一刻钟前还要死要活的情绪从阴霾中露出脸来,吹散了四周的雾气。

“死不了的那种,跟你一样。”他说道。

乔颜舒了口气,“那就好,就当做了个小手术,以后一切照旧。”

杨程觉得好笑又好气,“没你那么乐观,你是切掉一部分,我是切掉一部分之后还要悲催的多出一部分。”

他跟乔颜描述了一番他未来的恶心形象。同是天涯沦落人,便没有那么难以启齿。说完之后,他还有心情揶揄一句:“以你的逻辑,我是不是还赚了?”

乔颜眨了眨漂亮的眼睛,算是安慰他:“跟能活着相比,怎么活着显然没那么重要。”

要搁一个健康人说这话,杨程会说:“你懂个屁,说这么轻松,你他妈得个癌症试试。”可面前这个人和他一样,年纪轻轻便被病魔看上,从此一生都要担惊受怕,能怎么活着活多长时间都要随它的心情而定。

其实她说得没错,来这个医院的病人,很多都会随时被宣告死亡,跟那些人比起来,再没有比他们更应该值得庆幸和知足的了。

一个女孩子尚能如此洒脱,他反倒叽叽歪歪不像个男人。

“什么时候手术?”杨程问她。

“明天上午,头颈科第一台。你呢?”

“后天,具体时间没安排,等护士通知。”

乔颜点点头。两个人之间突然没了话。一阵微风吹过,枫叶在头顶轻轻晃动,发出轻微的飒飒声。

“我叫乔颜,颜色的颜。”

乔颜诧异于自己的主动和大方,仿佛她矜持的性格里隐藏了二十八年的不安分被上了发条,不受控制地摇摆出来。

杨程笑了,笑意不明。如果乔颜认识以前的他,一定能读懂这笑容里带着不屑和优越感的嘚瑟。他只一眼便将这种乖乖女的内心世界一览无遗——她在故作镇定地搭讪、她在极力地逗他开心。

无妨,杨程想。如果他注定要在这里度过一段极其烦闷、无聊的时光,那他很乐意有人自愿为这段时光增添一点乐趣。

“第一台手术大概几点?”杨程问她,“我明天去给你加油。”

“加什么油?”乔颜眉头微蹙,笑他:“又不是比赛。”

“那就当我去提前预习。”

乔颜抬起了杠,“你又进不去手术室,预什么习?”

“你可想好了,”杨程笑笑,“你要是不愿意手术室外多个人等你,那就算了。过期不候。”

乔颜心里的喜悦滋滋地冒着泡泡。“护士说八点半之前准备好,等着来接,手术大概会在十点。”

“好。”杨程终于起身走到垃圾桶旁丢掉烟蒂,听乔颜在身后道:“你少抽点烟啊。”

他转过身,耸耸肩,“我尽力。”

“记住,明天我会在手术室外等你,别忘了把你的乐观带好。还有,这就是一场比赛,跟命运比赛,所以你一定要赢!”

杨程修长的身姿在阳光里看上去一片和暖,乔颜坐在长椅上拼命地笑着点头说好。

3

即使再达观,手术前的这一晚乔颜还是失眠了。九点半她执意把父母赶回了家,不让他们留下来陪她。

她躺在病床上,先是跟隔壁床的病友聊着天。那是个将近四十岁的大姐,脖子上的疤痕细看下依稀可见。她两年半前做的甲状腺半切手术,但不久前的复查中又发现了癌细胞,这次是来把另一半的甲状腺也切除,并做淋巴清扫。

癌症之所以叫癌症,是因为它具有癌症的普遍特征,即使暂不危及生命,即使再轻微,却逃不过复发和扩散的可能。

但乔颜不愿想这么多,她宁愿相信病友安慰她的话:“我这个肯定是当时的医生判断有误,小地方的医生水平有限,当初要是把甲状腺给我全切了,绝对不会有这一次。你不用害怕,这儿是全国最好的肿瘤医院,给你手术的是最牛的医生,绝对不会留下后患。”

聊了一会儿,病友渐渐没了声音,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乔颜却怎么也睡不着。毕竟是第一次上手术台,心里多少还是紧张。

她又想起今天遇见的那个人,怎么能长得那么好看。眼睛怎么能那么深邃,脸上挂着的忧愁怎么能那么让人心疼,甚至连抽烟怎么都不让她觉得讨厌。

他明天真的会去手术室吗?他会等到她手术结束吗?乔颜觉得,他一定会的,他一看就不是会食言的人。

想到杨程,乔颜更睡不着了。她的人生头一次为了一个男人而夜不能寐。

手术当天早晨,乔颜是被父母叫醒的,她不知道半夜几点才迷迷糊糊睡过去,直到父母赶来医院,她才在他们的催促下起床、洗澡、备皮、把头发扎到头顶、换好病服,等着手术室的护士来接。

八点四十分,护士推来推车把她接进了手术准备室。她像粽子一样被剥了皮,盖在一张绿布下。冰凉的室温并未使她的紧张和不安有所冷却,头顶的灯让她不禁闭上了眼睛。

她是被主刀医生亲自推进的手术室。她依稀记得被吊了静脉针、罩上氧气罩,她当时还在判断,医生是不是已经开始给她麻醉了,再然后,她就失去了意识。

手术室外的家属等候区,杨程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滚动的显示屏上,他找到了头颈科乔颜的名字,看着上面的动态更新。先是手术准备中,然后是手术中,等显示屏上出现手术结束时,广播里响起要求乔颜家属回病房等候的通知。

他看见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从顶前排的座椅上站起,丈夫搂着妻子的肩膀,安慰性地轻拍几下,两个人匆忙而去。乔颜长得像她爸爸,一张脸看上去自带一副能安稳人心的可靠神情。

杨程坐在这里两个多小时,一部分是兑现对一个同病相怜、颇有好感的姑娘的承诺;一部分是无所事事呆哪儿都一样的无谓心理;还有一部分,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好像是一个脱离自身之外的人,仿佛等着的是手术台上的自己。

明天,他要被推进同一个地方,在外面等着的,可能会是父母两个人,但多半会是父母及其各自的现任。

他没有问过,也不关心。

杨程从手术室下来,去了头颈科的六楼。他在手术专用电梯外的走廊上,靠在蓝色的玻璃幕墙上等。他看着乔颜被从电梯里推出来,她的意识已经清醒。

乔颜转动的眼珠在出电梯的一霎那便扫到了杨程,他离电梯口不过一米之隔,她的车从他面前经过,她清晰地看见他对着她笑了。

4

乔颜妈发现女儿不对劲是在病房门口出现一张帅气的脸的时候。

当时的乔颜正背对在窗前,脖子上纱布下插着引流管,正在朝外泵着残留的血水和淋巴液。

那张脸一出现,女儿的眼睛突然就亮了,三步并两步地奔向门外。乔颜妈看着都觉得心有余悸,生怕她一不小心把引流管给扯掉了。

乔颜跟着杨程出了病房,来到走廊尽头。杨程递给她一张卡,“我下午手术,术后要卧床几天,你要是想来看我,就把这个拿着。”

乔颜接过来,是一张门禁卡。整栋外科楼上需要门禁卡才能进入的病区,只有十七楼的贵宾区。她有些惊讶,“你住贵宾房啊。”

“对,”杨程的笑里带着嘲讽,“我有个很有钱的妈。”

“我在1724,”杨程问她:“会来看我吗?”

“会啊。”乔颜不敢乱动的脖子无法协助她表达意愿,只能干巴巴地眨着眼睛。

杨程笑说:“你这个样子,还挺时尚。”

她被扎到头顶的头发已经毛乱,没穿内衣的瘦削身体在厚重的病服下显得空荡荡,脖子小心翼翼地挺着,上面包着的纱布下伸出一根长管,下方接着肩膀上挂着的吸液仪。仪器隔一会儿就突突地响几下,管子里混浊的液体顺势跟着动两下。

乔颜问他:“是不是很搞笑?”

“没有,”杨程说:“是太好笑了。”

乔颜白他一眼,“说得好像你不会变成这样一样。”

“那就相互笑笑呗,反正你有机会。”杨程吸了下鼻子,忽而一本正经道:“还没问你呢,感觉怎么样?”

“除了伤口有点疼,咽东西有点难受,其他都挺好的。”

“什么时候出院?”

“医生说很快,就两三天吧,一周后来拆线。”说完,乔颜又不放心地表态:“出院了我也会来看你的。”

杨程眯起眼,揶揄她,“这个我相信。”

乔颜觉得他们的对话似乎有些暧昧,但在医院这个环境里,又好像比暧昧显得真诚。

回到病房,乔颜妈像个侦探一样在女儿脸上寻找符合她怀疑的证据,果不其然,傻丫头从进门起好几分钟了还挺着脖子忍不住傻乐。

这神态,绝对是恋爱了。

“要不要休息一会儿?”乔颜妈问她,摇起床头,把女儿扶上床。

乔颜在床上靠好,她妈才问道:“刚才那男孩是谁?”

“他啊?也是个病友。”

乔颜的回答让她妈心里咯噔一下,来肿瘤医院的是什么病人不言自明。她是一直盼望着女儿能恋爱结婚生子,但这并不表示她可以接受任何人。

“他什么病?”

“直肠癌,”乔颜说:“但是跟我一样,是早期,切除肿瘤就没事了。”

乔颜妈不露痕迹地从女儿嘴中套出了他的所有病情,包括那令人难堪的术后情况。

她本想告诫女儿不要与他走得太近,但考虑到这才术后第二天,怕影响她的情绪不利于伤口恢复,便把到口的话憋了回去。

5

杨程手术期间,乔颜上去过手术室一次。她的独特造型在等候室一出现,便引来所有人注视。她觉得有些尴尬。她站在等候室后方,看到杨程的名字和手术中的状态后,站了一会儿便退了出去。

杨程被推回病房时已是傍晚,他亲爸和后爹帮着护士和护工一起把他从推车抬上病床。他觉得很困,一直想睡觉,但他爸在一旁不停地跟他说话,就是不让他睡。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爸终于不在他耳边叨叨,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上午便陆陆续续有人来探望,那帮狐朋狗友自不必说,虽然损起人来能掘地三尺,但关键时刻都人模狗样。

但另杨程不爽的是,来探望他的人中多了一群不速之客——与他妈和他后爹有生意往来的陌生人。

同样不爽的还有他亲爸,等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三个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朝前妻开了炮:“杨程这得的又不是什么好病,你有必要弄得人尽皆知吗?你考虑过儿子的感受吗?”

杨程妈不以为然,“病了就是病了,现实就是现实,隐瞒和逃避就能改变什么了?”

“不是隐瞒,而是没必要,杨程都三十岁的人了,他是要面子和尊严的。”

“就是因为是三十岁的大男人了,才要敢于面对现实。他出院以后还要面对更多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现在就接受不了以后怎么办?”

“你能不能有一点点的同理心,设身处地地站在病人的立场想想?”

“我看他未必怎么想,倒是你,胆怯懦弱几十年都没变。”

杨程爸被一口噎住,气得回击她:“对,你不胆怯不懦弱,但你强势、铁石心肠啊。”

杨程躺在床上,头顶上吊着大袋小袋的蛋白质、肠营养液,下身还插着尿管,实在是没心情观看一场以人身攻击为终点的辩论赛。小时候他不懂反抗,只能忍着看,但现在他没理由再委屈自己。

“妈,”杨程冲着他妈喊了一嗓子,“您先回去吧,我爸在这儿就够了。”

杨程妈绕到他面前,眼神瞬间变得慈祥。她检查了正在滴注的营养液,已经不剩多少。

“儿子,你不用怕,”她拍拍杨程的头顶,像他小时候那样,“你的人生不会因为得这场病有任何改变,包括娶妻生子,你相信妈。”

杨程看了一眼远处的他爸,正坐在沙发上涨得脸色通红,显然气还没消。

“没有人会看不起病人,只会看不起弱者。”杨程妈的话刺激得他爸立即从沙发上弹起来,“你说谁是弱者呢?”

杨程觉得有必要赶紧表明立场,必须赶走一个才能灭了这场口舌战。虽然他并不觉得他妈的话是意有所指的在讥讽他爸,但他知道必须跟他爸统一战线才是他的政治正确。这是从他妈离家的那天起就决定了的。

“您走不走?”杨程拉下脸,口气不善,“您这种分分钟多少钱上下的人就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还有,别再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来看我,我不是动物园的猴子,也没法给他们表演个杂耍。他们实在想看,等您哪天住院了好好看个够。”

杨程妈心里泛起一阵酸涩。她在商场中厮杀出来的冷硬和凌厉在面对被她舍弃掉的儿子时总是无处发力,她知道无论自己花再多的钱给他再丰富的物质,都弥补不了他从十岁以来母爱的缺失。

“我先走了。”杨程妈看了横眉冷对的前夫一眼,“营养液快没了,叫护士来换针。”又转向杨程,“妈明早再过来看你。”

“钱送来就行了。”呛得他妈哑然失语,杨程觉得很解气。

6

乔颜去看杨程已是他术后第三天,本来她第二天就想来,但考虑到他的手术部位和术后样子,怕他觉得尴尬,就忍了一天。

她敲了病房门,是杨程妈给她开的门。杨程妈也没料到门口会站着一个身穿病服、脖子上贴着纱布的姑娘。“你找谁?”她问道。

“阿姨,我来看杨程。”乔颜从她跟杨程有些相似的五官猜出她的身份,露出了讨长辈欢喜的甜美笑容。

杨程的声音从里间传来:“乔颜,是你吗?”

杨程妈把乔颜放进来,跟在她身后用疑惑的眼光将她一番仔细打量。

“你来得比我想象中晚啊。”杨程看到她,心情大好,指了指她的脖子,“你那个管子拔了?”

“对啊,”乔颜笑着说:“我明天就出院啦。”

杨程有掩饰不住的失落,“这么快。”

“本来就是小手术嘛。”乔颜一眼看到他挂着的大袋小袋,吃惊地问:“你每天要挂这么多吗?”

“不能进食,营养都靠这些了。”杨程耐心地数给她听,“糖水、电解质、维生素,什么都有。”

乔颜同情地点点头,这才注意到她进来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人走到她跟前,递给她一杯茶,慈眉善目地说:“姑娘,喝点茶,坐那说。”

道过谢,乔颜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下,跟杨程开心地聊起来。聊她几天后来拆线,聊她出院了要去学游泳健身,聊她的注会考试……杨程就躺在那儿扯着嘴角听,见缝插针地调侃她几句。

两个人似乎在一个隔绝的空间,都忘了旁边还有他人的存在,更注意不到杨程的父母各怀心思地暗中观察。

过了一会儿,杨程的后妈拎着一大袋水果来了,跟乔颜热情地打了招呼,一边问着杨程的情况,一边利落地把芒果和荔枝摆进果盘里,又把黑提子塞给老公,“去洗洗给程姐和小姑娘吃。”

杨程爸得令乐呵地拎着袋子进了厨房。乔颜一时有些诧异,悄悄用嘴型跟杨程说:“我还以为那是你爸。”

“那是我爸啊。”杨程毫不介意,无所谓地说:“这两位都是我妈。”

气氛在乔颜看来有一丝尴尬。她约莫出来的时间已不短,怕父母担心,便不顾杨程的挽留,起身告辞。

她前脚出门,杨程妈后脚便问儿子这姑娘是谁。杨程嬉皮笑脸,“您儿媳妇,怎么样,满意吗?”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妈下一句话便是:“她得的什么病?”

“甲状腺癌。”他还是一副混不吝的表情,“跟您儿子配吗?”

“当然不配。”杨程妈忽略掉儿子冷嘲热讽的口气,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你怎么能找得癌的呢?!”

“您自己的儿子这个样子,您还对别人有要求呢?你以为你是谁?!”杨程轻蔑地笑着,牵扯到腹部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儿子,”杨程妈的声音有着不易察觉的无力。她在椅子上坐下,诚恳地直视着他,如同面前躺着的是一个她需要孝敬的长辈。“你相信我,妈跟你保证,你一定能找到愿意嫁给你的正常人。你不需要委屈自己。”

如果不是怕牵扯伤口,杨程一定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浪荡情场这么多年,他妈居然还真以为他会结婚,这么天真的人是怎么做生意的?

杨程爸显然也不认同前妻的看法,嘟囔了一句:“我看人家姑娘挺好,一看就是能好好过日子的人。”

“我没说她不好,我也很高兴她能跟你以前结交的姑娘不一样,”杨程妈首先表明态度,接下来却立场分明,“但她是一个没有未来的病人。”

杨程本意是想故意激怒他妈。把她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拼命压抑着不肯发作的样子,他每次都看得心满意足。但这一次,他妈不是生气,他分明感觉到了她的焦灼和忧虑。他讨厌被这种情绪左右,迅速抓住她话里的把柄做了反击:“所以,在您眼里,我也是个没有未来的人。”

“你不一样,我会给你未来。”她眼里的情绪化为坚毅,“我会让你跟正常人无异。”

这句话勾起了杨程的怒火,“您凭什么给?钱吗?就像我瘫在这里,您花钱雇人替我端屎倒尿一样,您觉得您将来还能替我买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程……”多年来积压的不被接受和认同的憋屈在这一刻呼啸而来,她的声音几欲哽咽,却努力没让眼泪溢出来。杨程的后妈赶紧过来拉起她,小心地劝解着把她拉到外面的会客厅。

杨程妈走的时候还是进去跟儿子打了招呼,杨程装作睡着了,全程没睁开眼。

晚上,后爸来看了他。这个日理万机的男人即使再忙每晚也会来呆一会。杨程对这个后爸很有好感,那是属于一个男人对成功人士的精神崇拜。

后爸经常会跟他谈一些为人处事的原则和生意经,这对带着一个团队做风险投资的杨程来说,都是难得的宝贵经验和见闻。

这天晚上,后爸没跟他聊生意场上的种种,而是聊起了情感。后爸说:“杨程,一个成熟的男人要懂得放过自己的母亲。”

后爸走后,杨程突然有了兴致跟他爸好好聊聊。他问他:“您跟我妈是怎么离婚的?”

杨程爸平时话不多,也羞于提及那场失败的婚姻,尤其是在前妻越来越风光之后。在儿子面前,他更是只字不提。

他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反而问道:“你是怎么理解的?”

杨程印象中,父母总是争吵,吵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他只记得有一天他妈收拾好东西,把他拉到跟前,忍着眼泪跟他交待:“妈妈要走了,你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听爸爸话,跟爸爸好好生活。”

后来他就见不到他妈了,再后来,他妈就拼命给他买东西,他想要的不想要的,统统给他买来。

“是因为我妈嫌贫爱富、贪慕虚荣吗?”

“这么说对她不公平。”杨程爸低下头,不知从何说起。他回想当年的种种,现在想起来,离婚并不全是前妻的问题。

“离婚是你妈提出来的,我一直不同意,真正让我放手的是她的一句话。她说她已经快四十岁了,若再不放手一搏,就来不及了,她不想毫无希望地过完碌碌无为的一生。求我给她个机会。”杨程爸叹了口气,“这么多年,她从赤手空拳拼搏到如今这一步,真的不容易。”

杨程不解,“为什么要您放过她?不离婚就不能拼搏吗?”

还是到了这个绕不过的问题,杨程爸无颜面对儿子的灼灼目光,把视线调向了远处,“最初她想辞职去做生意我是诸多阻拦的,我就觉得她是吃饱了撑的,一个女人,不安心相夫教子,放着安稳日子不好好过,非得出去折腾。”说着,他又低下头,“说起来惭愧,你妈才做生意那会儿,被骗过一次,我当时还幸灾乐祸,还得意地想着她会灰头土脸地回来跟我复婚。”

他自嘲地笑了。把一个男人深处的私心敞开在了儿子面前。

7

乔颜来拆线那天又去看了杨程。他当时正推着输液架在走廊里活动。

她的出现总能让杨程的心情瞬间明朗。他朝她迈出一步,扯了扯从腹壁上伸出的袋子,笑着说:“看,一路一带(袋)。”

“现在是轮到你来讲笑话了吗?”乔颜的笑容中带着欣慰。她想起十天前初次见他时那苦大仇深的模样,如今已能开起自己的玩笑,不论他内心是否真的释然,至少,表面上他已经接受了。

乔颜颈上的纱布已取掉,杨程看过去,有一道颜色深于肤色的长痕。

“要不要出去走走?”乔颜试探着问,不知他是否介意以现在的样子示人。

杨程跟着她下了电梯,来到他们初次见面的草坪,在长椅上坐下。阳光微暖,温度正好,空气清新,所有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刚刚好。

杨程突如其来地问:“你怕死吗?”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但这绝对是每个癌症患者彻夜思索过的问题。

“怕。”乔颜咬住下唇,目光瞟向远方,“我怕活得不够长,好多事情来不及做。”

她回过头,看着杨程说:“因为怕,所以我们才要更好的活,用力的活啊。”

周围人来人往的嘈杂却冲不破两人间的安静,他们都若有所思,各怀心事。生命中总是会有无望,无望中总要自己寻找希望。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乔颜突然转了话题。

这问题如果是别人问,杨程的无耻理论早就脱口而出——神他妈的爱情,不过是视觉刺激和荷尔蒙支配下的生理性需求。有理智的,冲动之后各归各路,没理智的,一头碰死在婚姻里。

但乔颜清澈中带着期盼的目光让他无论如何都吐不出这番言论,只能回避道:“我没遇到过。”

乔颜期待的目光黯淡下去,转瞬又燃起光亮,认真地跟他说:“真的有的。”

杨程不置可否。可他分明感受到乔颜眼中暗下去的神采让他心里涌起一股无法忽视的不舍。

8

乔颜从医院回来,她妈便敏锐地感觉到了女儿的异样。去之前还担心地摸着脖子一侧的肿胀,忧心地怀疑积液没排干净,回来后却对脖子只口不提,莺歌小唱地从这屋蹦到那屋说不尽的欢欣雀跃。

吃罢晚饭,老两口在沙发上看电视,乔颜钻进卧室复习。乔颜妈把她卧室门关上,将电视声音调大,这才压低嗓音跟乔颜爸详细说了女儿的事。

“老乔啊,”话没出口,愁绪已爬上她脸庞,“我也知道颜颜得这病,在婚恋上肯定得降低标准,但说实话,我宁愿她找个缺胳膊断腿的,也好过这得癌的。”

乔颜爸不爱听,女儿是他的宝贝疙瘩,从来不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怎么就忍心让她找缺胳膊断腿的。在女儿的婚恋上,他从来就只有一个标准,只要她喜欢,他就愿意接受。哪怕她为自己的选择吃些苦,那也是成长必经的代价。只是妻子突然告诉他这个消息,倒让他有些意外,毕竟女儿一直没有恋爱的动静,毕竟癌症对每一个人来说第一反应都是闻之色变。

但男人的客观和理智让他思考得更多,乐观的性格更是让他有了其他角度的思索。他问乔颜妈:“你对那个男孩最大的顾虑是什么?”

“这还用说吗?”她觉得老公完全是明知故问,“怎么说都是癌症,虽然颜颜说直肠癌早期可以治愈,可谁能保证他就不复发恶化呢?如果不幸赶上那个万一,怎么办?”顿了一下,她把声音压得更低:“我也很矛盾,我这么说人家,颜颜又何尝不是呢。我挑人家,人家也是这样挑她。”

乔颜爸理解她的担忧,却有了不一样的思维,“那你说就算健康人,又有谁能保证他就不得癌症,不发生意外?”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明天和意外谁都说不准哪个先来,又何必杞人忧天?活好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乔颜妈无暇跟他理论,她的忧思还有很多,“你想过吗,两个癌症病人,将来生的孩子能有好?”

“也没谁说癌症患者的子女就必定得癌吧?除非家族遗传性的,那是基因,至于其他的,为什么会患癌,医学上的解释都只有可能因素。”自从女儿体检出患了甲状腺癌,这将近一个月,他不知查过多少资料。

“你能想象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孩子,身上挂个粪袋子?带出去不嫌丢人?”

乔颜爸皱起眉头“啧”了一声,“你这什么话,这是病,也不是谁愿意的。颜颜不清楚他什么情况?她就没想过?她都能接受,你不更是瞎操心?再说了,那么隐私的东西谁会放在明面上?”

“照你这么说,就由着她去了?你这是不负责任。”

“怎么就不负责任了?”乔颜爸道:“与其担心这些,倒不如担忧那男孩人品怎么样。人生的长短先不论,幸不幸福才最重要。”

“我就是怕她会不幸。”

乔颜爸拍拍妻子的手,传递给她强有力的安慰,“那只是你想的,重要的是她怎么想。”

乔颜手头的笔在桌上下意识地敲着,门外电视声音掩盖下的嘀咕声,虽然听不清,却知道一定是关于她的。饭前她妈在厨房问了一句她是不是去见了杨程,她没否认,她妈的脸上立刻挂上了愁云。

她想以她妈的火眼金睛一定看出来了她喜欢杨程,父母这会儿也一定是在讨论他,肯定对他的病有诸多考量,但无论如何,二十八年的人生头一次对一个男人倾心,她不愿也不会还没开始就轻易放弃。

乔颜本想,父母一定会跟她来一次促膝长谈,苦口婆心劝诫她杨程有多不合适。但她意外的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想象中的场景并未来临,反而是她自己撑不住,心虚地悄悄问她爸“我妈有没有跟您提过杨程这个人?”,换来她爸语重心长的回答:“颜颜,有些事情你自己要把握好,如果你觉得开心、值得,爸妈不会干涉你。但是,你已经这么大了,做事前要懂得深思熟虑,要考虑后果。”

父母的默许让乔颜心里很感激,她设想过的一切争执和理论都毫无用武之地。其实她是想过的,虽然她决定争取到底,但如果为了感情惹得父母伤心,她还是于心不忍的。她感激父母对她的爱和信任,让她没有了后顾之忧。

9

杨程出院后,渐渐断了跟狐朋狗友的联系,戒烟戒酒、早睡早起、再也不出入声色场所……他突然的修生养性让他亲爸亲妈一时不知所措,生怕他压抑天性对生活丧失了所有兴趣。

他们的担忧不无道理,杨程自己都无法相信脱离原来的生活他竟然丝毫不觉得可惜。回想起手术前他还对灯红酒绿恋恋不舍,如今却对那些生活心生厌恶。

他早就想过,术后肯定会躲着那帮朋友免得丢人现眼,渐行渐远不过早晚的事,却没想到如今远离的原因竟然是看不上他们的生活。浪费生命——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再合适的词了。

可能是那天他和乔颜之间关于“死”的话题让他对“生”重新进行了审视;也可能是乔颜那句“用力地活”说进了他的心坎里;还可能是他爸坦承的“自私”让他对母亲和异性有了新的认识;更或许是兼而有之,让他全盘否定了从前的荒唐,开始了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轨迹。

他跟乔颜每天都会联系,分享各自身边的趣事、跟对方云跑步云吃饭、相互打打气、斗斗表情包、睡觉之前互道晚安,以前看来傻逼透了的行为因心境的改变也觉得渐生意趣,惦记一个人、时刻愿意跟她分享的感觉其实不坏。

术后的尴尬形象丧过了、直面了、看开了也就无所谓了,生活方式的改变,让他不再是人群中被聚焦的那个。人们总是健忘,或探究或同情或可惜的心态过后没有人会对一个外人念念不忘,再劲爆的话题也会成为过去。过不去的不过是自己心理上的“聚光灯效应”。

从那次争执之后,杨程妈的隐忍更胜,对这个儿子,随着他年龄增长,她越来越难以接近。出院那天,下起了雨,杨程爸拿来几把伞,杨程主动递了一把给她,就是这么个人之常情的动作,却几乎让她落泪。谁能想象商场上以作风强硬著称的女强人,尔虞我诈从未逼哭过她,却为了儿子的有意示好而感激涕零。

一见面,不再是充满敌意、冷嘲热讽,能正常的说上几句话——杨程的改变让她看到了走近儿子的希望,再加上他术后健康的生活方式、不再联系乱七八糟的女孩,所有这些,杨程妈觉得应该是那个得甲状腺癌的姑娘的功劳。她是喜欢那个姑娘的,乐观、积极,没有当下年轻人普遍的“丧”,如果不是她的病,她是乐于撮合他们的。

但她知道,杨程虽然有了与她和解的迹象,却不会事事听她的,即使她是为了他好,即使她想掏肝掏肺,他也未必领情,更别提她若使用高压手段,那只会把他逼得越来越远。她错过了他的成长,没有跟他建立起母子间的亲密关系。她当年选择实现自我价值而舍弃他时,便注定了如今的局面——很多事她没有资格干涉。

10

杨程发现自己喜欢上乔颜是那天约她出来吃饭,昏暗的西餐厅、优雅的音乐,整餐下来两人吃得很愉快。按照以往的无数次经验,此情此景,下一步就是想睡她了。但从始至终,这个念头都没出现。

他想这大概就是爱情了,抛除性的因素,他还可以对一顿饭抱有如此期待,如此开心,甚至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别样温暖。

杨程决定跟乔颜坦白他的荒唐过往,如果想开始一段关系,那些经历她就有权也必需知道。

曾经当做资本拿来炫耀的经历他第一次觉得难以启齿。他边说边暗自观察乔颜的反应,心有余悸的硬着头皮讲完,他很庆幸乔颜没有拍案而去。

乔颜愣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露什么表情好。他嘴里的生活她只在小说里见过,她从小到大的生活轨迹单纯的如同一条一望无际的单行道,还从未出现过岔路口。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如果他不告诉她,她的心情会简单很多。

杨程说:“如果我只拿你当普通朋友,自然没必要告诉你,但现在我不止想跟你做普通朋友。”他继续道:“我知道我以前有多混蛋,也从未真心喜欢过谁,但现在我很清楚,我是喜欢你的。”

乔颜没想到,告白的会是杨程,而且是先给她一惊再给她一喜。

“如果你能接受我的过去和我现在的样子,如果你也是喜欢我的,我想跟你换一种关系相处。”

“你是认真的吗?”乔颜问。

“前所未有的认真。”

乔颜陷入了他坦诚且真诚的眼神中,脑海中却突然响起她爸的话:“要懂得深思熟虑,要考虑后果。”

她突然有些退却,“我……你让我想想。”

这个结果并不让杨程意外,甚至说她的反应比他想象中好得多。但她犹豫的态度还是让他倍感失落。

乔颜回到家,又收到杨程的短信:你说过要好好的活,用力的活。留给我们的时间不知道有多少,我不止想用力的活,还想用力的爱。

又是一夜未眠,乔颜想了很多,想杨程是不是真的能彻底斩断过去;想他会不会从此只喜欢她一个;想自己为什么偏偏会喜欢上他;她甚至想可能他们的相遇是上天注定的,因为彼此都不完整,所以才要搀扶对方。

乔颜考虑了好几天,并没有清晰的头绪,她决定遵从最简单直白的内心——她喜欢杨程,这一点从来都没变。她愿意相信他,愿意相信一个对生命有过深切感悟的男人对爱情的重新理解。

但当她以信任的态度准备迎向他时,杨程却退缩了。

杨程万万没想到,上天对他的玩弄只是暂停。当他向医生咨询,他身体的某个重要部位有些异常时,医生解释道:“直肠癌手术的确有可能影响到神经进而影响性功能,至于恢复期,也许术后一个月,也许一年,也许功能永久受损。”

还有什么能比“硬不起来”更伤一个男人的自尊呢?只恨当初的术前知情书,他未看清便草草签了字。杨程现在深信,这就是报应。

乔颜感受到了杨程的回避,发信息他经常不回,打电话也时常不接,偶尔接一个,语气沮丧,以一句“工作太忙”敷衍了事。

这让乔颜莫名其妙之后,觉得他一定是有事。约他见面,他拒绝。没办法,只好请了半天假,去公司堵人。

杨程在公司大厅见到她转身就要躲,却被她大声叫住。两个人朝着不远处的建筑工地走,高处的塔吊支在半空缓慢的旋转。沿路都没有人。

“你之前说过的话还算数吗?”乔颜直接问。

“你也知道我以前是什么人,”杨程停下脚步,踢着路边的石子,并不看她,“我的话你还真信?”

“我信。”乔颜转过身,语气笃定,“我信你当时的真诚,也信你现在一定有事没告诉我。”

杨程笑得玩世不恭:“看来在你眼里,我真的是个好人。”

“到底为什么突然躲着我?”

“你想多了。”杨程突然拉开步子,“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乔颜跑着追上去,拉住他,“杨程,既然我们说过要好好活用力活,就不能浪费时间,有什么事是不能说出来的呢?”

她执着的眼神让他觉得惭愧,他总是没有她活得坦然和透彻。杨程想,那就告诉她吧,在她面前他的尊严不算什么。

乔颜听完,这比她上一次受得惊吓小多了,甚至她并未觉得这个问题有多严重。“医生对你的情况怎么说?”她顾不上一个未婚女孩的羞涩,问道。

“有晨勃,但是…”杨程实在不愿描述具体细节,“医生说看我目前的状况,应该是能恢复的,只是恢复期的事,谁都不敢说。”

乔颜舒了口气,“我陪着你治。”

杨程一时百感交集,他何德何能有这么傻的姑娘喜欢自己?他牵起乔颜的手,眼中氤氲起一片雾气,动情地说:“乔颜,我很遗憾没在我最好的的时候遇见你。”

乔颜摇摇头,夕阳下的笑容格外温暖,“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体味什么叫相濡以沫。遇见就是我们最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