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外:透明的秘密

1

黎清躺在病床上还没醒过来,发出微弱却急促的呼吸声。

刘文娟坐在椅子上,弯下腰,双肘撑在床侧,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眼窝陷得更深了,双颊也瘪了下去,唇色苍白。本就清瘦的人,现在更是瘦得脱了相。看着看着,刘文娟的眼圈又红了,不一会儿,眼泪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医生的话很直白,肺癌晚期,癌细胞已扩散,情况不容乐观,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她曾经想过,等他们都老了,她一定要死在黎清前面,让他过几年轻松日子。现实却总是不能遂人愿,他们还没老到该死的年纪,黎清却要撇下她,先她而去。

老天总是这么不公平。

黎清像是感应到自己一直被盯着,他微微地挪了挪身子,缓缓地睁开眼。刘文娟在他挪动时已迅速抹掉眼泪,笑着问他:“醒啦?”

“怎么又哭了?”黎清皱着眉,“我那个没心没肺的老婆哪去了?”

从结婚到现在,三十年,性格腼腆的黎清很少说如此亲密的话,更是做不到将“老婆、媳妇”之类的爱称挂在嘴上。

刘文娟一时有些诧异,从来都是直呼她“文娟”的丈夫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肉麻。

黎清有些抱歉,“不习惯是吧?”他笑了笑,“就是觉得现在不叫几声的话,以后就没机会了。”

“净瞎说,”刘文娟赶紧打断他,“你给我好好活着,等你出院了,我们还要给黎照带孩子呢。”说完,她“啧”了一声,改了口:“不对,我们不给他带孩子,我们去旅游,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去过呢,我们一个个地去!”

黎清看她激动的模样,还是那个性格直率、大大咧咧、什么事都写在脸上的人,三十年了真是一点都没变。

“好,”他笑着点点头,“我们去旅游。”说完,他看了一眼时间,问妻子:“你吃早饭了吗?”

“还没呢。”刘文娟从床下拿出盆子,“我去打洗脸水,给你洗完脸再去。”

“我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黎清说着已下了床,从她手里接过盆子,“我自己来吧,你赶紧去吃饭。”

“那你想吃什么?我待会儿买上来。”

他认真想了想,没什么想吃的。

刘文娟也知道,外面的饭菜不合他胃口,他喜清淡,总是那么清心寡欲的一个人。

“我回家做吧。”她说。

黎清笑着揶揄她:“你知道家里米放哪吗?”

他的语气里尽是包容,没有一丝嗔怪的意思。

不知道米放哪儿,的确是夸张了,但刘文娟真的不敢打包票,她能顺利地把一顿饭做下来。结婚三十年,她已经被惯成了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

“不知道放哪儿,还不知道找吗?”刘文娟说,“吃了你一辈子饭,你就不想尝尝我做的?万一好吃……能吃呢?”

黎清总是顺着她,“你要实在想做,就明天吧。今天都这个点儿了,随便吃点吧。”

见刘文娟犹豫不决,黎清又说:“我想喝粥,待会儿给我买碗白粥吧。”

“还想吃别的吗?”

黎清摇了摇头。

望着刘文娟转身而去的背影,黎清心里一阵感伤。相伴了三十年,不知道哪一天他就没了,她也该学会一个人独立生活了。

2

上午挂完化疗针,下午基本没什么事,黎清想回家一趟。刘文娟怕万一医生找,但又不愿拂了他的意,最终还是回了家。

几天没回来,一进门,他一手布置和打理的房间让黎清对家的不舍和眷恋从心底升起,渐渐朦胧了眼眶。三十年的用心经营,舍不得的又岂止是亲人,哪怕是阳台上的花草、扑向他欢快地打转儿的哈士奇,都寄托着他深厚的感情。

“花我每天都浇了,狗黎照每晚都给你遛,你就放心吧。”

妻贤子孝,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你跟我来。”黎清把妻子叫进书房。

他打开书架里的保险柜,跟妻子交待:“房产证、户口本,还有生意上的一些重要的单据票据都在这里面。”

关上保险柜门,他又拉开书桌下的抽屉,“家具、电器的保修卡放在这儿,有什么问题的话这上面都有售后电话。”

“再到卧室来。”黎清在前面喊,刘文娟的双脚却像粘在地板上一样,动不了半分。

他分明是在交代遗言。

“我们出去转转吧。”刘文娟强忍着眼泪。

黎清愣了一下,他要交代的事还有太多。他看着妻子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他细腻的心思立刻察觉到妻子的异样。

他走到她跟前,看着她说:“好,我们去走走。”

带上狗,夫妻俩去了街心公园。黎清肺不好,稍微走多一点,难免气促。他们在长椅上坐下,大面积的植被置换过的空气让人神清气爽。

刘文娟挽上黎清的胳膊,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黎清朝她挪了挪,把肩膀放松,让她枕得更舒服一些。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过了很久,黎清突然问她:“后悔嫁给我吗?”

“后悔什么?”刘文娟说,“我这一辈子,从跟了你的那天起,就从没后悔过。你知道吗,”她抬头看着黎清的侧脸,他的鼻梁像一道笔挺的立峰。年轻的时候,她就觉得他长得好看,她也曾自卑配不上他。“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无非是羡慕我跟着你享了一辈子福。”

黎清温和地笑了笑,“她们是不知道你受委屈的时候。”

“我委屈什么?”刘文娟由衷地说。还有什么比妇唱夫随、琴瑟和鸣更重要的呢?

“文娟。”

“嗯?”她应了一声,“你说。”

“我……”话到嘴边,黎清却犹豫了。真的要把心底埋了三十年的秘密和盘托出吗?

瞒着她是对她的不尊重,她有权知道真相。但他转念又想,还是不告诉她吧,让她单纯快乐地过以后的日子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了。

见他欲言又止,刘文娟问他:“怎么了?”

黎清说:“没什么。”

刘文娟也不多问,她挽着黎清的胳膊收得更紧了。她多么想就这么一直依偎着坐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3

黎清人缘极好,无论是以前的老同事,还是后来的朋友,但凡得知他患了肺癌的,都会来医院看看他。这些人刘文娟都认识,黎清结交什么人从来都不瞒着她。只有那天傍晚,一个比黎清略高、身材挺拔、长相极为精神的男人风尘仆仆地来看他,她此前从未见过这个人。

黎清给她介绍:“何瑞杰,我高中同学,大学考去了外地,后来就在外地定居了,这么多年都没回来过。”

刘文娟客气地跟那人打了招呼,就在一旁忙碌起来。把病床上、床头柜上的杂物收一收,洗洗黎清换下来的内衣……她一边干活,一边听他们聊着:他们热烈地回忆学生时代、互谈几十年来各自的人生轨迹……

刘文娟把衣服晾到阳台上,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她回到病房,跟黎清说:“我突然想起来,阳台上的被子还没收,我回家一趟。”

她出了病房,给他们带上了门。

约摸着刘文娟走远了,何瑞杰问黎清:“你们怎么样?”

黎清知道他什么意思,说道:“挺好的。”想了想他又说,“其实,我挺知足的。”

何瑞杰笑着摇摇头。从黎清三十年前选择结婚,他们就走上了一条天差地别的道路。

“你啊,”何瑞杰说,“一辈子都没为自己活过。”

“怎么为自己活?”黎清说,“世俗不容、社会不容、父母不容,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没叛逆过。”

为了父母,他选择结婚;为了伴侣,他选择过正常生活。他羡慕何瑞杰,可以为自己奋力争取,自由却孤独。

“后悔吗?”何瑞杰问他。

黎清沉默了一会儿,说:“看怎么说吧,有舍才有得,我有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家、有亲人、有儿子,是他们带给我丰富的人生。”

何瑞杰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故作洒脱和无可奈何,但黎清看上去,像一个得道高者,仿佛参透了这不长的一生。

黎清对何瑞杰的歉疚随着何瑞杰的出现和陈年往事的翻出而涌上心头。这么多年,他活得像个“正常人”,但在夜深人静、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内心深处总是孤独地舔舐着他曾经对何瑞杰的决绝和多年来对他的默默惦念。

何瑞杰看着黎清欲言又止的为难神情,立即猜到了他想说什么,没想到过了三十年,他还是能一眼将他看透。

“千万别问我恨不恨你。”何瑞杰笑着说,“在你之后,我不知道交过多少男朋友,都比你识货和负责。谁还记得你当年有多么缺德。”

黎清低下头笑,何瑞杰还是当年那混不吝的样儿。生活并没将他打磨成陌生的模样,真好。

但黎清还是想问一句:“真的就这么过一辈子,不想成个家吗?”

“想啊,”何瑞杰说,“法律不允许我有什么办法?”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黎清说,“找个法律允许的伴儿,搀扶着到老,将生命在另一个个体上延续下去。”

何瑞杰说:“那不是坑人吗?”

黎清想辩解一句,又觉得无论说什么都苍白无力。同性恋和异性结婚,算是坑人吗?或许每个人都会斩钉截铁地说“算”,但文娟会觉得自己把她坑了吗?若她知道真相,一定也会这么认为吧。

两人各有所思,陷入了沉默。片刻,这沉默便被大力的推门声打破。

黎照突然出现在门口,大步走过来,把手里的水果扔在柜子上,语气不善地问黎清:“爸,这人谁啊?”

他直愣愣地盯着他爸,从始至终都没看那人一眼。从他遏制不住的敌意,不难猜测,他定是在门外听到了什么。

黎清的脸色瞬间更苍白了。

“黎照吧?”倒是何瑞杰先开了口,“我是你爸的同学,你应该叫我一声何叔叔。”

“我跟你说话了吗?!”黎照终于侧眼看他,“我在问我爸!”

“黎照!”黎清厉声喝住他,引起一阵急剧的咳嗽。

何瑞杰急忙起身给黎清拍背,被黎照一把拽开。毕竟是年轻人,身强力壮,他用力一甩,何瑞杰便被推到了几步之外。

“这里不欢迎你!”黎照面无表情地说。

何瑞杰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他跟黎清道了别:“以后估计也没机会再见了,你好好保重。”

黎清觉得眼眶发热,想跟他说句什么,最终只是盯着他,淡淡地说了声“好。”

他深切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消失在门口。

4

何瑞杰走了,父子两个却相对无言。

黎清不知道怎么跟儿子解释所有的事。

黎清跟儿子的感情,在黎照高二以前,一直很好。这个儿子从小到大对父亲的信任和依赖比对母亲要强得多。

在黎照眼里,父亲是那个为他做好吃的、陪他打篮球、一起玩游戏、谈论时事、教他做人做事的长辈和朋友;而母亲则养尊处优、只关心他饿不饿、冷不冷、学习好不好,自然没有与父亲的关系亲密。

但高二起,黎照好像突然就变了,不知道是不是迟来的青春期叛逆,他突然就跟父亲疏远起来。

黎清认真地观察过儿子,黎照总是前一刻还跟他有说有笑,下一刻突然就绷着脸面无表情,赌气一样地刹住话题,以“学习”为由溜之大吉。

黎清想,毕竟还是个孩子,到了自我肯定和否定他人的年纪了,跟父母越走越远是必然的事。但奇怪的是,与疏远父亲相反,他倒是对母亲前所未有的体贴起来,居然懂得了嘘寒问暖。黎清想,他常跟儿子说你要对你妈好一点儿,总算是收到了成效。

后来,儿子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工作,再到结婚,与所有长大了的孩子一样,有了寄托他情感的小家庭,便与父母渐行渐远。

但血缘总是割舍不掉,从黎清检查出肺癌以来,儿子突然又变回了那个温顺、懂事、跟他亲密无间的孩子。

在医院里跑进跑出给他排各项检查、追着医生刨根问底有没有更好的药和更有效的治疗方法、不厌其烦地问他身体难不难受想不想吃点什么、一有时间就拉着他去病房楼下的健身器材上做运动。

黎清看着儿子在他面前强颜欢笑,他心里比谁都难受。他心疼儿子面对死神即将光顾父亲的悲伤和无措,如果可以,他希望儿子能够坦然接受死亡的无可避免。

儿子对黎清的意义比一般人更深刻。这个生命让他懂得血脉的传承对人类的意义绝不只是繁衍,而是让一个人的人生更加完整和圆满。

本以为他会带着唯一的密,以一个“好父亲”的身份与儿子作人生中最后的道别,没想到此刻,在病房内,他已失去了最基本的“为人父”的尊严。

“黎照,我……”黎清艰难地开了口,却羞愧地不敢看儿子的眼睛。他多希望时间可以倒流,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可他心里又似乎有另一个声音,不停地催促着他:说出来吧,把一切都告诉他吧,那样你就解脱了。

“爸,您别说了,”黎照及时地阻止了他的难堪,“其实我早就猜到了。”

5

黎照对他爸最初的疑惑开始于高二那年,有天夜里他起来上厕所,看书房的灯亮着,以为睡前忘了关,便朝书房走过去。黎清一向睡眠浅,有点动静都能把他惊醒,黎照见父母卧室的门开着,怕吵醒他爸,就放轻了脚步。

他走到书房门口,透过不宽的门缝看见他爸坐在书桌前。黎清背对着黎照,在电脑上看电影。屏幕上播放的是当年获得多项奥斯卡提名并最终斩获三项大奖的《断背山》。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但让黎照奇怪的是,他从父亲的背影看出他抑制不住抖动的双肩,并听到了他憋在喉咙里的呜咽。

作为华人之光,李安的电影在外教课上放映过,黎照和全班同学早已看过。这段感人肺腑的同性之爱在一众青春期的学生眼里,少了一分真爱的纯粹与美好,多了一分探究和猎奇的兴奋。黎照当时很困惑,他爸这是怎么了,至于被一份“恶心的”感情感动成这样么?

从那以后,黎照有意识地观察他爸,他从他爸的书柜里找出了几张隐藏在书间的碟片,《霸王别姬》《春光乍泄》《蓝宇》,黎照查了一下,无一例外都是讲述同性感情的。

这个发现让黎照的内心无比震撼,他崇拜仰望的爸爸竟然有着不为人知的恶心一面。

既然他爸是同性恋,那他妈算什么呢?他又算什么呢?

黎照之前有多崇拜他爸,那一刻就有多讨厌他。他总是前一刻还习惯使然地跟他爸父子情深,后一刻便突然想起他隐藏的丑恶,恨不得离他爸远远的。

很长一段时间,黎照甚至跟踪他爸,他觉得他“贤夫良父”的面孔一定有露馅的时刻,但在他不懈的追踪观察之后,他终于失望了。黎清的生活单纯到只有家里、店里、购物点,三点一线,他的所有爱好无非是修修花、打打球、遛遛狗。

黎照本想着他能抓住他爸的把柄,虽然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这棘手的把柄。毫无所获之后,他反倒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他内心深处是抗拒承认他爸的丑恶的。

那段时间,很多个夜晚,黎照都辗转反侧,纠结要不要让他妈知道。在此之前,黎照一直对父母的关系颇有微词,他爸不止主外还要主内,而她妈就是一个大龄的傻白甜。

但是现在,所有的事都不一样了。他很困惑,父亲对母亲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态。他极尽所能的对她好,让她在幸福中活得像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可事实是他并不爱她,甚至他根本就对女人没兴趣。

他曾经忍无可忍之后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过他爸:“您爱我妈吗?”黎清沉默了。

他又问:“为什么对我妈那么好?”

黎清说:“那不是应该的嘛。”

黎照无法理解父亲对感情的处理方法,但他又无法说清到底哪儿有问题,或者说,从他做儿子的立场来说,他找不到比他父亲更好的处理方法。

同样的问题,黎照也问了他妈,“您爱我爸吗?”

他妈相当自豪且毫不犹豫地回答:“那当然了。”

黎照又问:“我爸爱您吗?”

他妈当时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你爸对我那么好,你说呢?”

他妈当时的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天真、满足和幸福,压住了黎照想脱口而出告诉她真相的冲动。他知道,一旦他开口揭开那层假象的面纱,失去幸福的绝不仅仅只是他妈一个人。

后来,黎照想通了。既然他爸没有出格的事,他妈被滋养得幸福快乐,为了这个家和家里的每一个人,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维持现状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一装就是十几年。

直到黎照结婚后,实际面对婚姻中的夫妻相处,他才渐渐有了感悟:随着爱情的荷尔蒙逐渐消退,夫妻间属于亲情的关心、包容和陪伴才是婚姻和谐幸福的保证。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他妈一直被蒙在鼓里,对她来说,他们的婚姻再美满不过。

既然如此,他宁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对不起,儿子。”黎清在错愕之余,看着黎照沉浸在回忆中的面庞,依稀能看出他当年的痛苦和为难。没想到,他一直自诩为一个好父亲,但是给儿子带来伤害的却正是自己。

黎照抽了下鼻子,抹了把脸,“爸您别这么说,我那时候年纪小,看问题太片面。但是我妈……”

“我知道,”黎清摸了摸他的头发,像小时候一样,“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妈。”

正说着,刘文娟推门进来了。她身后还跟着怀着七个月身孕的儿媳。儿媳行动已经不便却也执意要来,说是肚里的孩子想看爷爷了。

父子俩的推心置腹不得不告一段落。黎照起身将老婆搀扶着坐下。黎清很欣慰,小夫妻俩感情甜蜜,有忍有让,他也没什么放心不下。他唯一盼望的,就是自己能活到孩子出生,让他看一眼血脉的再一次延续。

刘文娟走到床头,拿起一个橙子递给黎照,让他剥给儿媳吃。转过身她不经意地问黎清:“你同学走了?我以为几十年没见,他会多待一会儿,所以才特意这么晚过来。”

黎照剥橙子的手顿了下来,看了他爸一眼。黎清说:“你也说了几十年没见,哪有那么多话说。”

黎清不知道,死神给他的宽限到底有多少,很多要交代的事宜早不宜晚。趁着一家人都在,他问黎照:“生意上的事,你想好了吗?”

黎照没作声,黎清继续道:“如果你想接手,就果断把工作辞了,趁着我现在能走能动,把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你;如果你不想接,也没关系,我已经接洽过想接手的人,对方出的价钱还不错。”

黎照自认为他没有父亲的细致、好脾性和韧性,并不是一个适合做生意的人。

“那就卖了吧,免得操心。”黎清说,“但是卖的钱,爸想先跟你们说清楚,我想给你妈留大份。”

黎照和儿媳都没有异议。父亲的决定并不让他们意外。

刘文娟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几个,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如果人都没有了,她要钱又有什么用呢?到了她这个年纪,早就对钱没有欲念了。

但她什么都不说,默默地接受黎清的安排。如果这是他想做的,她就依着他好了。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

6

第二天一大早,刘文娟就回了家,她还惦记着给黎清煮粥的事儿。

她打开橱柜,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排列整齐的大瓶小罐。黎清爱干净,又爱整洁,他把各种调料、五谷杂粮都分类装在不同的瓶子里,用起来方便找起来容易。

黎清爱喝粥,特别是用各种豆类小火熬煮的大米粥。刘文娟从各个瓶子里抓出一把豆子,丢进锅里,又凭着想象舀进半碗米,淘洗干净,加进半锅水,放在了燃气灶上。

她去开灶,却打不着火,左右捣腾了一会儿,还是开不着。无奈之下只得给黎清打电话。

“管道阀门开了吗?”黎清问她。

“开了呀。”

“是不是没气了?你看看表盘上的数字。”

“233.57。”

“那就是还有气,”黎清说,“肯定是电池没电了,你把灶上的电池给换了试试。”

“从哪儿换?”

“在灶的下方,左手那边,靠外面,你把柜门打开就看得到。电池在茶几右边的抽屉里。”

挂了电话,刘文娟去客厅拿电池。活了大半辈子,她第一次知道燃气灶是要装电池的。

粥煮上了,她靠在厨房的滑拉门上站了一会儿。这一方小天地一直是属于黎清的,她想帮忙也帮不上。他总是把她和儿子关在外面,一个人在厨房里围围转转,很多时候,怕油烟熏着他们,还特意把门关上。

如果不是这样,他就不会吸进那么多油烟,如果不是长年累月的吸油烟,以他早睡早起、不烟不酒、热爱运动的生活方式,他可能就不会得肺癌。

正想着,谭敏打来电话,小心翼翼地问她:“文娟,听说你们家老黎生重病了?”

刘文娟哽咽着把黎清的情况跟她说了说。

“你现在在哪呢?”谭敏听她哭起来,“在医院吗?我过去看看你们。”

“在家,”刘文娟说,“我回来给黎清煮点粥,他胃口不好,什么都吃不下。”

“那你等着我,”谭敏说,“我马上过来。”

谭敏是他们夫妻共同的朋友。三十多年前他们都是眼镜厂的职工,不同于她这个“外来的”,谭敏和黎清是眼镜厂的子弟,在一个厂院里出生、长大,名副其实的青梅竹马。

刘文娟到眼镜厂工作的那年是二十一岁,她性格外向,很快就和同样活泼的谭敏成了好朋友。

那时候黎清的妈是眼镜厂的会计,她从小就喜欢谭敏,一心想把她培养成儿媳妇。无奈谭敏却从来没这个意思,她喜欢的是厂里的技术员唐涛,高高大大的威猛样才像男人。

刘文娟很不解,“黎清哪里不好了?瘦瘦高高、斯斯文文、长得秀气,还爱干净。”她想起一到夏天,那些男同事们,出一身汗的酸臭味,黎清身上就从来没有异味。

“那叫男人味。”谭敏笑她,“你不懂。”

刘文娟是不懂,就问她:“黎清怎么就没有男人味了?”

谭敏撇着嘴说:“你看他,话都不说,你跟他说个话吧,他还脸红,比姑娘家还羞涩。”

刘文娟不服气,“我觉得挺好。”

“我不喜欢。”谭敏说,“我们小时候,院子里的孩子们一块玩儿,别的男孩子都爱玩弹珠、枪、打仗什么的,你猜他爱玩什么?”

刘文娟很好奇,“玩什么?”

“他玩过家家。”说完,谭敏像讲完了一个大笑话,咯咯地笑个不停。

现在回想起当初的话,黎清爱做饭这一点还真是天生的。

谭敏过来得很快,刘文娟打开门,很多日子没见,面前的她看上去很是憔悴。

谭敏进了屋,拉着刘文娟在沙发上坐下,先是叹了一口气,“你说这好人为什么总是不长命?”

意识到这话不合适,她忐忑地抬眼看刘文娟,刘文娟不介意地摇了摇头,“没事。”

“你也别太伤心,”谭敏又说,“命中自有定数,你别伤心过度,把自己身体弄垮了,还怎么照顾他?”

“我知道。”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刘文娟伤感地说:“我从来就没想过他会走到我前头,我现在都不敢想,要是没了他,要怎么过下去。”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谭敏拉住她的手,安慰道:“也别那么悲观,现在医学这么发达。”

“你不知道,这家里大大小小、里里外外都是他操办,他一不在家,我就抓瞎。”

“唉——”谭敏长叹了口气,“你这是命好,摊上个这么温柔体贴的,哪像我们家老唐。懒不说,还大男子主义,家里什么事都不管,一天到晚还指手画脚嫌你干得不好。”

“真是人各有命。”谭敏接着说,“当年我怎么都看不上黎清,劝了你多久不要嫁给他,谁知道是我自己眼瞎。”

“看看你这双手,白净细嫩的,”谭敏不无羡慕地把自己的手也伸出去,“再看看我的。”皱皱巴巴暗黄无光,形成鲜明对比。

“当初我嫌弃他不够爷们儿,觉着这样的男人没本事。被生活教育了几十年,终于看清了,什么叫爷们儿啊,懂得体贴、心疼老婆才是真的爷们儿。”

刘文娟没说话。

在她心里,黎清从来都是这个家里顶天立地的爷们儿。

7

俩人把粥送到医院,打开保温桶,浓稠的粥香立即四溢。黎清笑着打趣妻子:“真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啊。”

说着,勺子已递到嘴边。“小心烫!”刘文娟紧张地提醒他。

“我又不是小孩儿。”黎清嘴里含着粥,囫囵不清地说。

吃到一半,他不小心撒了一勺到桌上。知道他有洁癖,刘文娟赶紧用抽纸擦干净,又抽了一张纸把他嘴角也擦了擦。

有外人在,黎清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眼谭敏,解释说:“你看她,真拿我当小孩儿了。”

“我可没拿你当小孩儿,”刘文娟说,“我就是拿你当病人,想好好伺候伺候你。”

一辈子都这么简单直白,不藏心思。

黎清并不介意这么坦白地提起他的病。他什么情况,医生从来就没瞒过他。

他这一辈子,伤痛有、遗憾有,但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因为有所舍弃,才让他领略了不同的风景,感知了人生除却爱情外的真诚付出与相互搀扶的温暖,跟这些比起来,伤痛和遗憾更像是镜中花,虽然存在,却不得触摸,时间久了,便封存了。

所以,在死亡面前,回顾一生,他没什么好后悔的。因为无悔,也就无惧。他知道,他有至亲,他们将用温情陪着他走完这最后的一程。

他说妻子,“你说这病怎么没早点发现,早知道你这么想,早点发现也能让你多伺候几天。”

刘文娟听这话,拍了他一巴掌,“还嫌我心里不够难受是吧?”

谭敏坐在一旁看着,觉着夫妻俩是在打情骂俏。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腻歪。她心情有些复杂,起身掏出一个红包,塞到刘文娟手里,跟他们告辞,“这个你收着,给老黎买点爱吃的。我上午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刘文娟送她,出了门,谭敏说:“看你们这么好,我心里挺欣慰的。说了你别怪,你们结婚头几年,我没少笑过黎清。”

“笑他什么?”

“我就跟老唐说,黎清一个大老爷们儿,净干些女人的活计,你说能有什么出息?”谭敏露出“你别见怪”的表情,“谁曾想,他是第一个从厂里出来的,开了眼镜店,生意越做越好,比谁都有出息。连锁店都不知道开了多少家了吧?”

谭敏接着感概:“这优秀的人啊,事事都能比别人做得好。说真的,我挺羡慕你的。”

“是我走运。”刘文娟说。嫁给黎清,是她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

8

黎清的病程进展得很快,孙女出生后不到三个月,他就进入了弥留期,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清醒的时候,他一手抓着妻子的手,一手握住儿子的,眼神中蔓延着浓烈的不舍。明明觉得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可真到了这一刻,却什么都放不下。妻子的以后、儿子的未来、嗷嗷待哺的孙女,每一个都是他不舍离开的牵挂。

模糊的时候,他似乎总能听见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断断续续的哭声,他极力想辨别哭的人是谁,在哪儿哭,却总是徒劳。他很想跟那些声音说:“不要哭,我很好,我只是困了,想睡一觉。”,却又拼命想睁开眼睛,告诉他们,他还醒着。

临走前,他突然变得异常清醒。似乎感应到自己的大限已到,他把妻子和儿子的手叠落在一起,交代儿子说:“爸不在了,你一定要照顾好你妈,她没操过心没经过事,以后有什么事,你要冲到前头。”

他转头又说妻子:“以后遇到合适的,再找一个吧,一辈子那么长,总需要个知冷知热的。你性子直,不藏心思,但看人的时候千万记得多长个心眼儿,别见人就掏心掏肺的。”

对妻子,他只能做到这里了,能给的,他都给了,给不了的,只能欠着了。

妻子和儿子已哭成泪人,不停地呼唤着他。他紧紧地握住他们的手,忽然又觉得一阵困意袭来,他的眼皮有些撑不住了,他是真的想睡了。

哭声渐渐远离,离他越来越远。他在朦胧中依稀见到何瑞杰,带着玩世不恭的笑,跟他说:“我这一辈子最遗憾的事啊,就是没在你结婚那天,把你打晕扛走。”

他淡淡地笑了,在微微扬起的嘴角中永远地睡着了。

9

刘文娟的生活在黎清走后突然失去了所有意义。

茶饭不思且不说,剧烈的悲痛让她如一具意识涣散的行尸走肉。黎照不放心,特意请了假,在家寸步不离地看着她。

刘文娟的每天只剩下固定的几件事,要么坐在黎清的书房里,把他的书柜、电脑、笔筒擦了又擦;要么坐在卧室里,抱着一本相册翻看他们从年轻到老的照片;要么,就把黎清生前的衣服拿出来,一件件地熨烫平整,再挂回衣柜。

黎照经常跟在身后叫她:“妈,您约刘姨她们打麻将去吧。”,要不就提议,“咱们一家人出去旅游散散心吧。”

刘文娟看起来似乎在认真考虑儿子的话,可细看之下,她的目光总是呆滞的,她总在儿子说了很长的话之后,愣上良久,“哦”上一声,再继续她手里的动作。

黎照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时间久了,他妈肯定会出问题的。这个家里,他刚失去父亲,再也接受不了母亲有任何闪失。

黎照想,母亲是太爱他父亲了,她活在父亲用谎言为她编织的完美假象中难以自拔,并将带着这种假象,悲痛过完余生。

这对她是不公平的。

站在儿子的立场,他希望母亲能尽快走出悲痛,可同样,站在儿子的立场,他希望能为父亲保留最后的尊严。

直到他发现,母亲有了抑郁的迹象,他终于做了艰难的决定。斯人已逝、逝者如斯,他只能顾生者。

黎照决定把父亲的秘密告诉母亲,他想过,真相可能会让她痛不欲生,但同样是痛,这种被欺骗的痛无异于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旦她断了对父亲的念想,她才可能真正走出悲痛。

黎照选择直奔主题,他在母亲身旁坐下。

刘文娟的目光正定格在一张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上,那时候他只有三四岁,爸爸抱着他,妈妈站在旁边挽着爸爸。黎照从她手中拿过相册,放在床上,“妈,我爸其实从来都没爱过您。”

刘文娟一直低着的头缓慢地抬起来。黎照欣慰地发现,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

“你说什么?”她问儿子。

“我说我爸从来都没爱过您。”

刘文娟直视着儿子,她的眼神有着说不清的奇怪,“你怎么知道?”

“我爸根本就不喜欢女人,他喜欢的是男人。”黎照几乎是喊出来的,如果不这样,他怕自己没勇气把这句话说完。

刘文娟点点头,又低下头,声音很轻,“原来你也知道啊。”

黎照猜测过他妈知道真相会出现什么反应,他要怎么应对,他想象的情况不下十种,唯独没料到会是这一种。

见儿子愣住,刘文娟伸手把相册又拿回去,翻到最后一页,整页里只夹了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照片中是两个汗如雨下的青年,他们站在篮球场旁,其中一个手里抱着篮球,将胳膊搭在另一个的肩膀上。两张洋溢着青春的脸笑得特别灿烂。

刘文娟指上抱着篮球的那个,跟儿子说:“他叫何瑞杰,我也是几个月前才知道他的名字。他,才是你爸的最爱。”

黎照像傻了一样,一时接受不了这么多信息。只听他妈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你爸的事的?”

黎照将他高二那年的经历讲述完,刘文娟感叹了一句:“妈比你知道得早。”

10

刘文娟嫁给黎清算是高嫁。以她当年的条件:农村户口、相貌普通、家境一般,想要嫁给自身条件优越的城里人几乎是不可能。

黎清当时在眼镜厂里,跟其他职工比起来,显得格外的孤清和疏离。

在和谭敏成为无话不说的好友之后,刘文娟越来越多地从她嘴里听到黎清的各种八卦,比如说他父母催婚,再比如说黎清眼界高,给他介绍对象的人不少,却从没见他看上过哪一个。

刘文娟对黎清的兴趣和爱慕就是从这些八卦里慢慢滋生的。虽然她跟黎清不熟,对他的了解却越来越多,黎清对她而言就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她为自己拥有他越来越多的信息而暗自欢喜。

刘文娟自知配不上黎清,还知道黎清的妈曹会计一心想给儿子成亲,性格外向的她便开始了曲线救国之策。

她去讨曹会计欢心,有事没事陪她唠嗑儿,大事小事给她跑腿儿。长辈们总是喜欢勤劳欢快的孩子,时间久了,曹会计自然对她刮目相看。

那一年,黎清的父亲脑溢血走得突然,曹会计满心悲伤,刘文娟便帮着她和亲属们打点葬礼上的琐碎。那是黎清第一次注意到刘文娟,虽然之前总是听他妈提起,但真正有深入的接触却是第一次。刘文娟给他留下了善良、热情和周到的好印象。

有了丈夫的先例,曹会计似乎陷入了一种自己随时都可能离世的恐惧中。她最恐惧的倒不是自己死了,而是没能看着儿子成家立业让她死不瞑目。

她开始给儿子施压,动不动以死相逼,逼着黎清娶妻生子。另一方面,她动员刘文娟主动出击,她早就看出来小姑娘的醉翁之意不在她这个老太太。既然儿子不主动,她只能寄希望于人家姑娘。

刘文娟领了圣意,心花怒放,便隔三差五往曹会计家里跑,黎清那时候就做饭,她就围着黎清左右,给他帮帮倒忙,拼命找话题聊天。

半年后,在曹会计的威逼利诱下,两个人去扯了证。

婚礼那天晚上,宾客散尽,两人回到新房,黎清醉得不成模样,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无论她怎么喊,他都没一点反应。

第二天一大早,刘文娟醒来,黎清早已没了踪影。她等了他一天,直到深更半夜,困得实在等不住了,沉沉地睡过去,黎清才回来,又在沙发上睡了。

刘文娟并没有多少的伤心,因为她知道黎清不爱她,娶她完全是迫于曹会计的压力。结婚前她就知道这一点,是她心甘情愿,所以黎清的行为并不让她意外。她想,没关系,早晚有一天黎清会被她的爱打动而爱上她的。

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非常快。

那天晚上,黎清烧了几个小菜,倒上两杯小酒,夫妻俩围着小圆桌对酌起来。

黎清说:“文娟,结婚这段日子以来,委屈你了,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以后不会了。”

刘文娟感动的眼泪落下来,连连摇头,“我不委屈,既然决定嫁给你,我就做好了所有准备。”

后来黎清喝了很多酒,刘文娟发现他喝得越多,人越沉默。

再后来,一切就顺其自然,他们做了结婚那晚本该做的事。

半个月后,刘文娟就发现自己怀孕了,一招中的,这运气也是好得没边了。

怀孕后的刘文娟妊娠反应严重,头三个月,一吃就吐,黎清看着心疼,又无计可施,就在她吐的时候默默站在一旁,握着她的手,拍拍她的背,让她心理上能好受一点。

三个月一过,她胃口大开,总是口味奇特想吃一些匪夷所思的东西。那时候物流不像现在这么发达,不是应季的东西很难买得到。黎清总是尽量的满足她,托厂里出差的人员天南海北地给她带。

被无微不至地照顾了九个月之后,黎照出生了。他出生的那个晚上,被护士放在小小的婴儿床上,浑身皱巴巴地躺着。黎清趴在床栏上,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掩饰不住的喜悦从嘴角爬满他的脸上。

他握住妻子的手,动情地跟她说:“谢谢你,文娟。”

黎清跟刘文娟同步地进入了“父母”的角色。这个小生命让他们成了密不可分的整体。

刘文娟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行了大善,这才有了这辈子的好运,得一个如此疼她的丈夫。她对生活极其满意,以致于让她心甘情愿地忽略一些缺憾。

黎清总是对夫妻生活不甚热情,很长时间才有一次,行事之前,必要喝醉,且速战速决。刘文娟曾经问他:“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疙瘩?或是身体的原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她的话让黎清满面通红,刘文娟反倒觉得自己问得不应该。

从那以后,他们的性生活频率稍稍有所提高,但一段时间之后,又恢复如从前。

刘文娟后来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跟精神上的依赖和富足比起来,性生活真的只是锦上添花的事。

生活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

刘文娟发现黎清的秘密是从那张黑白照片开始的。

她起初没在意,谁还没几张青春年少时与好友的合影。它一直夹在相册里,与其他照片并无特殊的意义。

那天她同样是半夜醒来,发现黎清不在身边,就起身找他,见书房的灯亮着,就过去叫他。刚走到门口,她看见黎清慌张的将一张纸压在了书本下,随即那张照片飘落到了地上。

女人的第六感让她感受到了一丝异样,她脑子里涌现出很多模糊的片段,跟地上的照片联系起来,似乎在揭示着什么真相。

她愣了一下,旋即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说:“你怎么还没睡啊,别把身体熬坏了,赶紧睡觉。”

说完,她转身回了卧室。

黎清很快进了卧室,在她身边躺下,轻声地唤了一声:“文娟?”

妻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等黎清睡着,刘文娟悄悄去了书房,在他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一叠文件下找到了那张纸,纸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素描,描得便是那照片里的人。

那一年,黎照十岁。

“妈,您知道吗?”黎照说,“我最初知道爸的秘密时真的很厌恶他,在那之前,他在我心里是神一样的存在,神怎么能犯错误呢?”

刘文娟听着儿子继续道:“他从小就教育我,要尊重女性,要疼爱妈妈,我一直以为,他是身体力行的表率,可背后呢,居然窝藏着这么恶心的真相。”

“不能这么说你爸!”刘文娟突然呵斥道,“我从来都没怨过他,你有什么立场这么诋毁他?!”

黎照没想到他妈的反应会这么激烈,他的本意也不是要诋毁他爸,“妈您别着急,听我说完。那时候年纪小,还不懂得人生的无奈和不易,只是觉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中间地带。但现在不一样。”

他没继续说有什么不一样,他转而问道:“妈,您真的没怨过我爸吗?”

刘文娟摇摇头,“你爸对我好了一辈子,我很知足。”

刘文娟想过,对女人来说,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有轰轰烈烈之后惨淡经营甚至走上狗血剧情的爱情,也有相敬如宾细水长流互搀互扶融入血液的亲情。真爱能善始善终固然好,生活却告诉她,还有一种选择,虽非自愿,却也未必不好。

她遇上了,她选择了,她不后悔。

“妈,”黎照说,“爸对您那么好,一定不希望看到您现在这样。您也不希望他走得不放心,对不对?”

儿子的脸上写着深切的心疼和担忧。刘文娟缓缓地坐直了身子,“你给妈报个旅行团吧。”

“好。”黎照终于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走出阴霾的希望,他笑着说:“妈,不报团,您想去哪儿,我陪您去。”

刘文娟点点头。那一刻,她仿佛看到黎清带着她熟悉的微笑、温柔地朝她伸出手,“好,我们去旅游。”

世界这么大,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去,从今以后,她对黎清说,我们一个个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