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外:危险关系

楔子

一通泄愤地摔砸之后,夏语冰飞奔下楼,去车库开了车,疯狂地朝李沐阳追去。

她想追回他,告诉他她有多爱他,多么不能失去他。但转念间,她脑子里涌上李沐阳对丁宁的温情、对自己的决绝,还有丁宁的欺骗,所有的不甘和愤恨一涌而上,蒙蔽了她的理智和双眼。

远处正在过马路的李沐阳在她眼里变得可恨和狰狞,她发疯一样地一脚将油门踩到底,直直冲他而去。

1

李沐阳下班去蛋糕房买了块抹茶慕斯。一天工作下来,他有些头昏脑涨,结账时跟服务员点了咖啡,服务员微笑着问他要哪一种,“摩卡”刚要脱口而出便被他咽了回去,他朝服务员讪讪地说:“算了,不要了,现在喝了晚上睡不着。”

这个借口给他挽留了很大的颜面。一杯摩卡三十六,他现在是一分钱都浪费不起的。

到了儿童医院,他在门口的包子铺买了女儿最爱吃的肉馅小馄饨,又给妻子买了小米粥和素菜包。

迈入医院大门,李沐阳的双腿不自觉地沉重起来。半年了,这条路他越走越觉得逼仄,逼仄到让他喘不过气来。

进了病房,女儿正依偎在妻子怀里听绘本《凯勒的大世界》,给孩子们讲述了海伦凯勒不幸而又励志的一生。

他把食物放到床头柜上,女儿看到慕斯蛋糕,恹恹的眼睛透出光亮,跟妈妈小声商量:“妈妈,我们可以吃完蛋糕再讲吗?”

丁宁合上书。李沐阳把蛋糕递给女儿,说妻子:“她才四岁,听得懂吗?”

“爸爸,我听得懂。”女儿眨巴着并没有太多神采的眼睛,在她瘦小的脸上,眼睛显得特别地大,“凯勒是个勇敢的女孩,我要和她一样。”

孩子的懂事总是能轻易击溃母亲的坚强。丁宁扭过脸,把溢到眼角的泪滴擦掉,回过头笑着赞扬女儿,“糖糖真棒。”

李沐阳把包子和粥递给妻子,“你先吃吧,一会儿凉了。我来喂孩子。”

丁宁伸手来接,两人的手无意中碰上了,她本能地缩回手,顿了一下才又伸手把饭接过去。

李沐阳感受到妻子的躲闪,看了她一眼,丁宁垂着眼皮,装着包子的塑料袋在她手中窸窸窣窣响起来。他没说什么,转身端起馄饨,笑着问女儿:“糖糖要不要吃小馄饨?爸爸喂你好不好?”

女儿摇头,“我要妈妈喂。”

丁宁站起身,李沐阳朝她使了个眼色,坚持道:“糖糖乖,妈妈照顾你一天了多辛苦,你让妈妈先吃饱肚子。”

女儿看看妈妈,又瞅瞅爸爸手里的馄饨,食物的诱惑让小姑娘暂时做了妥协。

丁宁三两口吃完,从丈夫手里要过勺子,“给我吧。你去吃饭,吃完了赶紧上来,我回家一趟。”

李沐阳站起身,本想问她一句回家干什么,最终却没问出口。现在的他总是怵于跟妻子说话。

他吃完饭上来,丁宁把换洗衣服塞进袋子,准备提回家洗干净再消个毒。女儿的免疫力越来越差,她总是担心周围的病菌会随时侵袭她毫无招架之力的小身板。

“你放着我晚上带回去洗。”李沐阳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我想回去一趟。”丁宁转过身,绕过他,跟女儿商量,“糖糖,妈妈要回家一趟,爸爸陪你好不好?”

女儿自然是拒绝,李沐阳赶紧过去,掏出手机,“爸爸陪你看小猪佩奇。”

女儿的注意力一下被吸引。孩子们的身上总有着最天真的残忍,她们总是能轻易被感兴趣的事物吸引,从而忽略掉本以为被她们时刻需要的母亲。

2

丁宁把衣服搓洗干净,放洗衣机里烘干,挂在女儿房间里,开了紫外灯给衣服消毒。

她也知道这些可能都是无用功,但她不能放过每一个给女儿带来危害的可能。哪怕只是心理安慰,她也需要这种形式,为自己对疾病的束手无策找到心理上的出口。

窗外下起了雨,不一会儿的功夫雨点如豆一样噼里啪啦落下来。丁宁走到阳台上,雨点被吹进来,砸在窗户的金属框上,发出的声音敲打着她脆弱而敏感的神经,传到她耳朵里变得格外尖厉。

这也是她执意想回来一趟的另一个原因。她想逃离医院的环境,她怕自己会承受不住精神压力。人手单薄、花销高昂,如果她再崩溃,女儿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丁宁把窗户关上,准备把家里好好打扫一番,起码在做家务的时刻,她脑海里可以不用去考虑医院的那一摊。

她推开书房门,不到六平米的小房间传出淡淡的泡面味儿。电脑旁放着瓷碗,里面的残汁上飘着一层稀薄的红油,垃圾桶里扔着方便面的包装袋。

李沐阳昨晚又加班到半夜了,丁宁想。他现在已经不吃桶装的了,必是为了省那一块多钱。这个认识让她心疼。丁宁悲哀地发现,她依旧爱着李沐阳,依旧爱到心疼。

女儿出生之前,她还没辞掉工作,李沐阳也加班,她就坐在一旁看看韩剧、刷刷微博等着他。等到半夜,他还没干完,两个人的肚子开始咕噜噜抗议,她就起身去厨房做一大碗打卤面,一人一双筷子,头顶着头就着一个大碗比谁吃得快。

怀孕后,这个习惯被一刀切断,她变得嗜睡,李沐阳也坚决不让她再陪着熬夜,就更别提做宵夜了。女儿出生后,那个小生命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时间,白天吃喝拉撒洗洗涮涮、夜里哭闹、吃奶,她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李沐阳半夜吃不吃饭。

李沐阳知道妻子艰辛,但班还是要加的,他改成吃泡面,经常买一整箱放家里,遇上加班饿了就泡一桶,简单又省时。

女儿四个月以前,总是闹夜。每天凌晨两点,哭声准时响起。丁宁怕吵到李沐阳,总是在哭声一出来,就轻手轻脚把孩子抱到客厅,轻声地拍着、哄着,抱着她在客厅里踱来踱去。

那时候对面的住宅区还是一片工地,高高矗立的塔吊顶上悬着耀眼的照明灯。赶上李沐阳加班,他听到哭声,会去卧室把孩子抱出来,站在阳台上,让她看对面的灯。这一招很管用,小家伙的眼睛视线虽然不远,却对光敏感,她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特别安静。

孩子的生物钟丁宁了如指掌,她的下一觉会在三点钟开始,一直睡到八九点。李沐阳把孩子抱出去,让她多睡一会儿,她却不忍心,也跟着起来,到阳台上把孩子接过来,催他去睡。李沐阳搂着她的肩膀,一家三口伫立在窗前,在万籁寂静的深夜,齐齐整整。

那时候,真的以为那就是永远。

3

糖糖看着动画片,有短信闯进来,一条接着一条,没有要停的意思。

“爸爸,把这个关掉。”女儿稚声稚气地命令着。

李沐阳打开信息,那个已被删除却无比熟悉的号码属于夏语冰。

“沐阳,我想你了。”

同样的内容,这半年多来无数次地出现在他手机上。

“我知道错了,你就这么狠心还不肯原谅我吗?”

“我晚上买了红酒和牛排,你过来好不好?”

“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的,等你。”

不提红酒和牛排,李沐阳不会突然变得郁躁。他一怒之下把号码直接拉黑。

他已经很顾及她的颜面,一次又一次心平气和地跟她说一切都结束了,她怎么还不死心呢?

糖糖急着看动画片,小手已经伸过来,把手机拿了过去。

李沐阳看着女儿因为化疗而光秃秃的小脑袋,瘦到脱相的小脸、乌青的眼圈、皮包骨的小胳膊,以前那个圆嘟嘟的可爱模样再也找不到一丝踪影。

他难受地抹了一把脸,心如刀绞。不知道妻子一把屎一把尿把女儿拉扯大,现在没日没夜地面对着被肿瘤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心头肉,这蛰心的日子她是怎么熬着的。

他很想把妻子搂进怀里,像以前遇到困难时一样,坚定地告诉她“没事儿,有我在”,但现在,妻子连手都不愿意让他碰一下。她的冷淡让他无法靠近、无法替自己说一句话,让他觉得心里有一根绷到极限的钢丝,随时都会断掉。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个陌生号码,李沐阳怕是客户,跟女儿商量着接了电话。

夏语冰的声音传过来,“沐阳,你真的要逼死我吗?是不是我死了你就开心了?我会遂你愿的,如果你今晚不来,我就死给你看。”

李沐阳挂了电话。

丁宁过来的时候快十点,糖糖早已进入梦乡。她蹲在床头,望着女儿发了一会儿呆。糖糖的眉眼长得像李沐阳,轮廓像自己,这个小生命是她与李沐阳愿意交付彼此的证据。

“怎么了?”李沐阳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起身进了卫生间。

哗哗的流水声传出来,隔壁床的妈妈察觉到两人的不对,好心地说他,“你多体谅点,她一个人撑得不容易。”

病房里住了三个孩子,病情都比糖糖轻,白天有什么事,她们的亲属都会过来搭把手,病人家属间总是比其他人更有同理心。

“麻烦你们了,”李沐阳的笑容中包含着请求和感激,“白天有什么事,还要多麻烦你们给她帮帮忙。”

正说着,丁宁从卫生间出来。隔壁床的妈妈又说道:“孩子病了,两口子更要同心,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没什么比一家人和和美美更重要。”

丁宁没做声,李沐阳接过了话,“你说得对,一家人和和美美最重要。”

丁宁抬头看李沐阳,看他怎么好意思说出这句话。

李沐阳已记不清这是多久以来妻子与他之间的直视。他一时竟有些慌乱。待他看清丁宁眼中的冷淡和轻视,他羞愧地调开了目光。

“你回去吧。”丁宁说。

李沐阳带着讨好的口气问她:“明早想吃什么?远点儿也没事儿,我起早去买。”

“给糖糖买碗鸡蛋羹,还有虾饺。”

“你呢?想吃什么?”李沐阳又问。

丁宁面无表情的脸更加淡然,“都行。”

4

李沐阳出了医院,想起夏语冰以死威胁的电话。他知道她干得出来。

认识夏语冰有两年多,起初是因为丁宁。那时候糖糖已经一岁多,丁宁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女儿身上,他在家里越来越像个多余的人。

那天是丁宁的生日,作为一个愁于挑选礼物的直男,在路过一家美妆店时,他突然灵光乍现。

他想起从前,丁宁也是个爱美的姑娘,喜欢在脸上涂涂抹抹,瓶瓶罐罐摆了满满的梳妆台。但自打女儿出生,她好像突然丢了这项技能,怎么简单怎么来。

他推门进去,一个很漂亮的女孩迎上来。她年纪不算太大,二十六七的样子,举止却有着生意人的热情和老道。

李沐阳说想买一套化妆品送老婆。女孩对业务极其熟练,先是问了他老婆的肤色、肤质,又问清了她的眉形、眼睛、脸型,这才开始跟他推荐店里的产品。

李沐阳对化妆品的了解,仅限于大众耳熟能详的品牌,至于色号、功效一概懵逼。他本没兴趣听这些门道,但女孩身上有一种奇特的功力,她的声音很温婉,不像在推销产品,倒更像是跟朋友分享心得体会。那种如溪水潺潺般的柔和语调和她脸上沉入的神情,让李沐阳一直没忍心打断她。

后来,女孩又问起他老婆的脾气性格,综合所有条件后,才给他挑选了她认为最合适的。

结了账,女孩要加微信,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告诉她,有好的东西她也可以给他推荐。商家的惯用策略,李沐阳并没当回事,扫了她的二维码,就拎着一整套化妆品匆匆离开了。

对于他的生日礼物,丁宁很惊讶。李沐阳体贴细心并不意味他能细致到挑出来的化妆品面面俱到且样样适合。

她打趣他:“你这是请军师了吧?谁这么了解我?”

李沐阳不得不承认,还是女人更了解女人。他问丁宁,“喜欢吗?”

丁宁笑得很开心,使劲地点点头。她掏出口红对着镜子涂在唇上,转头问他,“好不好看?”

她的笑容里无意中露出娇羞,李沐阳一时有些感慨。仿佛时光倒流,回到热恋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一抹红晕一丝羞涩,把他牢牢套住。

“好看。”李沐阳由衷地说。但丁宁的下句话浇灭了他的热情,“都是名牌啊,大几千块吧,有这钱能给糖糖买好多奶粉了。”

李沐阳伸出拇指,将丁宁唇上的红色蹭下一抹,故意糊在她脸上,语气温和却传递着沮丧,“你就只知道糖糖,能不能关心关心你自己,顺便关爱关爱你老公?”

丁宁并没意识到现在的她三句话不离孩子。即使意识到她也不奇怪,她脑子里每天装着的都是孩子多大了,到哪个阶段了,该吃什么补什么了,性格有什么特征该怎么引导了,适合读什么绘本了,咳嗽了、流鼻涕了,该吃什么药,用不用去医院……

如果她不这样,孩子怎么长大呢。

第二天,那个女孩给李沐阳发了微信,问礼物他老婆是否喜欢。

李沐阳出于礼貌回复她礼物很好,很适合他老婆,她很开心。

女孩说她挑的都是基础款,比较淡雅,其实他老婆也可以试试出挑的色彩。还告诉他化妆的时候要注意哪些细节。

李沐阳心想,这女孩真是尽责,不知道这种员工老板会开她多少钱。

从那以后,女孩隔三差五地给他发一些化妆品功效介绍、她的使用心得或是礼节性的问候。

李沐阳并没有时间和兴趣钻研化妆品,对于那些维持客户性的问候也选择视而不见。

他们是怎么熟稔起来的呢?说起来,还是由于丁宁。

那天孩子发了烧,睡觉前丁宁给孩子塞了退热栓,她怕半夜孩子又烧起来,而自己醒不过来,就定了闹铃。李沐阳白天在公司被同事背后捅刀,心情很糟,回到家本想跟老婆吐槽几句,但见女儿病了,也就没说什么,洗洗睡了。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还是公司那点糟心事。到了后半夜,才渐渐有了困意。谁知他刚睡着没多久,就被闹铃惊醒了。

他听着丁宁坐起身,问她:“怎么了?”

“糖糖九点半塞的退热栓,现在过四个小时了,我怕她再烧起来。”

李沐阳侧过身,借着窗外零星的昏光看着丁宁把体温计塞进孩子腋窝,跟他说:“你快睡吧。”

李沐阳翻身向外,很快就睡着了。但是没多久,闹铃又响了。他看了时间,距离上一遍响,过了一个半小时。

他又问:“怎么了?”

丁宁说:“再量一次,体温还是高。”

在闹铃响起第三遍时,李沐阳终于忍不住了,他使劲翻了个身砸在床上,嘟囔了一句:“烦死了。”

不一会儿,他听到了丁宁的抽泣声。丁宁不是个爱哭的人,却擅长冷暴力。她不轻易生气,生起气来却能好多天拿他当空气。

李沐阳知道他惹丁宁生气了,搁以往,他会立刻搂住她、哄她,承认错误逗她开心,但那天他没有。积压了很久的被忽视的不满情绪让他任性了一回——不对她的落泪做任何回应。他在最后一遍铃声响起时,起身去了公司。

一上午,他的心情并不轻松,他开始后悔,哄哄老婆又有什么呢,毕竟自己是男人,男人要大度。

快中午的时候,那女孩又发来微信,是一篇探讨男女差异的文章。女孩说:“看到这个就想起你了,感觉你特爱你老婆,这个你肯定需要。”

李沐阳当时没想过,一个只见过一次的女孩为什么这么热衷给他发信息,以及信息内容有没有过界。

他当时想的是这个女孩细致入微,一定更懂得女人的心思。他带着讨教的意味回了她:惹老婆生气了,要怎么哄她开心?

信息来来回回间,女孩弄清了原委,她回他:你老婆不是生气,是伤心。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李沐阳这才觉悟自己多差劲。双方父母都帮不上忙,从孩子出生起,除了月子里他妈来照顾了一个月,其他时间,都是丁宁一个人磨。他工作忙,回到家也仅仅是逗孩子玩一会儿、偶尔做顿饭、饭后洗洗碗,除此之外,每天用心用力撑着家里琐碎的是丁宁。

他在公司受的气没理由带回家,他没睡好她同样没睡成,孩子不是野草能自生自长,他到底凭什么嫌烦呢?

晚上回家,李沐阳做了深刻检讨,不是流于形式的“我错了”,而是设身处地地站在妻子的立场反省自己。那晚的丁宁很感动,李沐阳的理解让她所有的付出和委屈更有意义,也更值得。

5

李沐阳跟夏语冰慢慢熟起来。起初她是他的情感顾问,但渐渐的他们的话题绕开了丁宁。夏语冰会跟他吐槽店里的奇葩顾客,那些奇葩行为成了缓解李沐阳工作压力的调味剂。

遇到节日或是纪念日,李沐阳会去她店里挑一样礼物。他相信夏语冰的话没错——女人嘴里嫌你浪费,其实心里很高兴。事实上,他的确发现收到礼物的丁宁内心是欢喜的。他觉得这样挺好,老婆开心,夏语冰有钱赚,礼尚往来,他不用觉得欠夏语冰人情。

李沐阳那时候已经知道,夏语冰就是美妆店的老板。她高中没毕业来这个城市打拼,吃了很多苦才有了这家店。她没告诉李沐阳的是,能有这家店,还因为她跟过很多男人。

李沐阳总是告诉自己要理解丁宁,但理解会被生活的细节渐渐磨碎。他觉得与丁宁之间越来越像两条各行其路的平行线,他负责赚钱养家,她负责把孩子养大,而他们之间再也没有独属于两人的世界。

他曾提议把孩子送回老家,给他母亲带,被丁宁一口回绝。丁宁不是没被生活的琐碎和无趣无情打击,也不是对职场不再抱有念想,她很多时候累到想哭,也会觉得生活不是她曾经设想的模样,但不论怎样沮丧,在女儿奶声奶气叫着妈妈时,在她露出甜美笑脸时,所有的辛苦付出都不值一提。

李沐阳像个需要安慰的失落孩子,丁宁却没有精力顾及两个孩子的情绪。

虽然李沐阳从未对夏语冰有任何超越普通朋友的感情,却不能否认,他很喜欢跟夏语冰聊天时的轻松心情。

李沐阳与夏语冰的关系在认识一年多后有了突破。那天是七夕节,夏语冰给他发信息:礼物我已经替你包好,下班别忘了来拿。

李沐阳傍晚过去,夏语冰已经关了店门。他很奇怪,“今天应该生意好啊,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了?”

夏语冰的笑是他从未见过的娇媚,两只眼睛闪烁的光芒似乎传达出某些信息。“今天情人节嘛。”她说。

李沐阳了然地点头,“有约会啊。”

夏语冰不置可否,从收银台后拿出一个礼盒,比以往包装得格外精美。李沐阳本以为她会如往常一样,跟他说里面装的是香水或是口红或其他什么,保证你老婆喜欢。没料到夏语冰却说:“你拆开看看。”

他不明所以,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下意识地躲开了她的提议,并刻意提起了妻子,“不用,你挑的礼物我放心,丁宁每次都喜欢。”说着,他要接过礼盒,却被夏语冰迅速躲过。

气氛变得微妙,李沐阳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夏语冰微低下头,勾起嘴角,娇媚的眼睛突生出一丝邪性,“你就拆开来看看嘛。”

李沐阳像被催了眠,无意识地扯开绸带,撕掉包装纸,棕色的皮质礼盒里是一枚金色穗形领针。

眼前的夏语冰邪性的目光中掺入了期待。李沐阳像被烫着一样把礼盒扔回收银台上,结巴着说:“我……我用不上这……这个。”

“我没说送你呀。”

李沐阳有些尴尬。

夏语冰收回目光,拿起领针走到他面前,逗弄着说:“你也看出来我想送你了对吧?”说着,她抬起手,捏住了他的衬衫领口。

她呼出的热气扑在李沐阳的胸口上,手腕蹭着他的颈项,身上淡雅的橘香直往他鼻孔里钻,李沐阳只觉得心脏快要跳将出来。

他一把拉住夏语冰的胳膊,将她推到一步之外,逃也似地离开了。

李沐阳并没看到,夏语冰靠在收银台上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目光由逗弄变得深沉。像极了猎人注视着视野内的猎物,逗弄得它惊慌失措,却又势在必得。

从那之后,夏语冰的攻势精准而直接。她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尤其是婚姻中的男人。她也知道用什么手段达成自己的目的。

她对李沐阳的兴趣起始于第一次见面。做生意这么多年,她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要么让女伴自己挑,躲在一旁像没事人一样;要么没有耐心听她认真推荐,简单粗暴打断她,随便挑一两样;要么就带着调戏她的目的听她介绍,总要在言语或行为上占她点便宜。

但李沐阳不一样。夏语冰记得他当时耐着性子听她讲,明明不感兴趣,却保持着良好教养,总不忍心打断她的模样。

她当时就很想知道,像这种稀缺男人会给什么样的女人买礼物。出于这个目的,她打探起他老婆。李沐阳自己一定不知道,他在描述丁宁时,眼睛里露出的是幸福和神往的光芒。

就是这种光芒让夏语冰觉得刺痛。她突然很想撕下他“好男人”的虚伪面孔。她不相信一个已婚男人会对老婆一往情深,她很有兴趣替她老婆挖掘他“好男人”外表下未被发现的渣男潜能。

李沐阳的心软成了夏语冰进攻的切入点,心软的男人多少都优柔寡断。她在酒吧喝掉半瓶威士忌,让酒保给李沐阳打电话,告诉他她喝醉了,让他去接她。

不出意料,李沐阳先是拒绝了,在犹豫不决了五分钟后,因为担心她的安全还是赶了过去。

他把烂醉的夏语冰架上车,送到她口中的地址。那是离她店面不远的住宅楼,她一个人住着一套一百五十平的大房子。

房子装修得很高档,却空旷得令人诧异。四下零落地摆放着几件必需的家具,让流动的空气显示出冷漠的寂静,仿佛主人并不喜欢这里,随时都要弃它而去。

李沐阳把夏语冰扶到沙发上,帮她脱了鞋,把毯子给她盖好,转身要走之际,被夏语冰从后面抱住。

“不要走。”

她的手劲之大让李沐阳不禁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喝醉,他掰开她的手,转过身,她的神态果然很清醒。

“你没醉?!”

“如果我不这样,你怎么会来呢?”夏语冰眼睛里浮起泪水,“沐阳,我喜欢你。”

李沐阳退后一步,提醒她:“我已经结婚了。”

“那又怎样?”夏语冰执拗地盯着他,“跟我喜欢你有什么关系?”

李沐阳对她的逻辑一时语塞,只听夏语冰说:“留下来,陪陪我。”

“你赶紧休息吧,我回去了。”李沐阳说着已转了身,夏语冰在他身后指着阳台上的窗口,声音如幽灵一样飘过来,“你要是走,我就从那儿跳下去。”

李沐阳回头看到她挑衅的目光,并没停下离开的脚步。只听夏语冰迅速向阳台移动的声音。他惊恐地再次回头,来不及细想,脚下已大步跨向阳台,拉住了正爬上窗口的夏语冰。

“你疯了吗?”李沐阳惊魂未定,把她一把扯下来,怒吼道。

“我是疯了,”夏语冰泪眼婆娑地嘶喊:“我是被你逼疯了,爱你爱疯了。”

这场惊天动地的示爱让生活日渐毫无波澜的李沐阳感受到了可耻的新鲜和刺激。但理智告诫他:丁宁在家等他。

“我有老婆孩子,”他试着安抚她,“你喜欢我什么呢,我根本就回馈不了你。”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不是你不够好,不是我不喜欢你,而是我不能喜欢你。

他的本意是要安抚她激动的情绪,怕刺激到她又干出傻事,但夏语冰深知这就是他的弱点,才仗着这一点引君入瓮为所欲为。

“没关系,”她看起来楚楚可怜,“我不需要你回馈,我只要你陪我待一会儿,一会就好。”

她漂亮的眼睛眨巴着,如同摇尾乞怜的泰迪。这让李沐阳觉得他若离开真是罪大恶极。

那天晚上,李沐阳陪她到十一点,中途他几次想走,又被夏语冰可怜巴巴地留住。所幸她只是跟他随意地聊天——聊梦想、见闻,甚至是游戏。夏语冰张弛有度的手段让李沐阳忘了就在不久前,他是被胁迫着留下的。

夏语冰对男人的了解和自负让她以为自己是个顶尖的猎人,却没想过,猎人如果干不掉猎物,是有可能被反扑的。而“爱上李沐阳”这件意料外的事造就了这个可能。

她从没想过会把自己搭进去。她步步为营引李沐阳上钩,却在她制定的游戏中迷失了自己。李沐阳的定力超出她的想象,她使出浑身解数,他却在一次次的接近中又保持着距离。她看得出他有过动摇,但这种动摇根本憾不动他内心的坚守。

夏语冰复杂的情感经历让她早已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男人能坚守爱情,如果有,那只是诱惑不够。但李沐阳的出现让她产生了自我怀疑。她一面质疑着这种男人的真实性,一面不断地加大诱惑他的砝码。

那天她给李沐阳打电话,“你不是说我这房子太冷清嘛,我今天买了好多盆栽摆在阳台上,看起来好多了,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把它们养活。”

李沐阳的声音心不在焉,明显的情绪低落。

“你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

“要不你晚上来我这儿吧,要是心情不好,可以跟我说说。”她的声音温柔似水。

李沐阳那晚真的去了。夏语冰点了香薰,买了红酒,煎了牛排。几杯酒下肚,李沐阳的话多起来,同行的恶意竞争、上司的吹毛求疵、每月的房贷车贷、孩子的花销、老婆的忽视,他突然觉得生活很没意思。

夏语冰不停给他倒酒,默默地在一旁听。她懂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她曾经也活得苦不堪言。

那天晚上他们终于滚到了床单上。

6

李沐阳沿着医院外的马路毫无目的地走,拖着的腿似有千斤重。他走上过街天桥,看着下面稀疏的车流,想起一年多前,他经常周末载着妻女,一家三口去郊游,丁宁和糖糖在后排唱儿歌,他在前排笑得欢乐。

可能这就是生活的本真,过得时候只觉得琐碎和无趣,回忆的时候只剩快乐和美好。

夏语冰又发来信息:我等你到十二点,如果你不来,明早别忘了给我收尸。

李沐阳一直没弄明白,那么善解人意的夏语冰为什么变成了如今的样子,还是说这才是她本来的面目?

他终于忍不住冲着天桥下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将压在心底的浊气一并吼出。他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态大步流星地朝夏语冰家的方向走去。

李沐阳的出现让夏语冰再一次掐准了他的脉搏,终究是个狠不下心的人,再好摆弄不过。

她上去抱住他,“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你舍不得让我去死的。”

李沐阳像行尸走肉一样一动不动地被她抱着,无力地说:“你到底想怎样?我求你了,放过我吧。”

“我只是想爱你。”夏语冰语气哀伤,“谁让我爱上你了,我能怎么样?”

“可是我不爱你,”李沐阳一字一句地说:“从来就没爱过你。”

“你撒谎!”夏语冰松开他,目光直直地逼着他,“你只是恨我让你老婆知道了,你敢说你从来没对我动过心?!”

“从来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来?”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李沐阳笑得悲切,“反正我女儿这个样子,老婆也不想要我,你不是想死吗,那就同归于尽好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夏语冰愣在原地。

李沐阳的出轨再一次证实了夏语冰对男人的认定——是猫就终究会偷腥。但这个结果却并未让她有心情得意,她躺在李沐阳身边,看着他熟睡的面庞,突然就很想占有这个男人。从身到心地占有。

她用李沐阳的指纹打开他的手机,拍下两人的合照,正准备给丁宁发过去,又突然改了主意。赤身裸体的照片太有杀伤力,对丁宁太过残忍。于是她起身下床,把一条蕾丝内裤塞到了李沐阳的口袋里,剩下的就留给丁宁自己想象吧。

丁宁发现内裤的时候,李沐阳凌晨两点多回家、回家后在书房坐到天亮的反常行为就有了合理解释。

天旋地转之后她不动声色地把衣服丢进洗衣机,强忍着眼泪按下启动键。她走到陪着女儿玩积木的李沐阳跟前,平静地问他:“你昨晚干嘛去了?”

李沐阳盯着女儿说:“公司临时加班,本想着九十点就弄完了,谁知弄到半夜,怕你睡了,就没打电话告诉你。”

他不敢抬头,怕看到丁宁信任的表情。

丁宁沉默了片刻,说:“下次再有这样的情况,不管多晚,都告诉我。”

“不会了,”李沐阳抬起头,“以后再也不会了。”

丁宁开始了不寻往常的沉默。以前她也生气,但总是事出有因,他哄一下逗一下,过个几天,渐渐也就烟消雾散。但这一次,李沐阳发现她总是盯着一个地方失神,跟她说话她也像神游在几里之外,偶尔回过头看他一眼,眼神空洞,像在打量陌生人,又像是想把他看个透。

李沐阳觉得,丁宁是太累了。他并不知道,夏语冰与丁宁之间已经开始了较量。

丁宁早就收到了短信:东西你看到了吧?

她回问:你是谁?

对方说: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处理。

丁宁想,这是要逼自己做出决定了。她一直在不舍和放手间纠结。这些天她想了很多,毫无疑问,她是爱李沐阳的,没有理由将他拱手让人,但是,李沐阳呢?如果李沐阳爱上别人了,那结婚证就只是一本形式上约束他的红本儿,不具有任何意义。

丁宁把短信和蕾丝内裤摆到李沐阳面前,等着他的态度。李沐阳腾地从转椅上站起来,慌乱地要去拉她的手,被她躲过。他颓丧地又坐回去,嘴里喃喃着:“我不是……我没有……”

铁证如山,否认又有什么用呢?

“丁宁,”李沐阳不知道夏语冰想干什么,他混乱的脑袋下意识地做出坦白的指示,“我知道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但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他起身扶住她的双肩,“你原谅我好不好?”

多么无力的说辞。

“我那天晚上喝多了,喝得我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相信我,我真的很后悔为什么要喝酒。”

酒永远都是背锅的。

丁宁冷静着说:“我可以成全你的,真的。”

她的每一个字都准确无误地戳在李沐阳心口上。

“什么意思?”李沐阳问她:“你是不想要我了吗?”

他竟然把她的台词抢了。

李沐阳把丁宁拉到阳台上,窗外是万家灯火。他指着那些小格子里透出的如豆灯光,对丁宁说:“你知道我拼命工作的动力是什么吗?”

丁宁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上来了。

“我就想着,我要在这个城市有一个自己的家,哪怕没有多大。”李沐阳想起他曾经无数次站在街头,仰望那些窗口时流露出的渴望。“如果没有你,我就没有家了。”

他从来没对丁宁说过这番话。一个男人,若不是形势所逼,让他矫情地袒露内心,他总觉得有失体面。

丁宁相信李沐阳说出的每一句话。但没有女人遭遇丈夫出轨,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试图原谅他,却本能地从心底膈应着。

丁宁想,可能每个人的婚姻都要经历考验,如果通过了,便能携手共度一生,若通不过,夫妻就此别过。

但丁宁从未想过,人生对她和李沐阳的考验只是拉开了序幕一角。在这件事后不到一个月,她再也没有心力考虑感情了。

糖糖的病是从肚子疼开始的,去医院检查,结果如晴天霹雳——神经母细胞瘤,骨髓转移,四期高危。

7

医生上午叫丁宁去了趟办公室,跟她说了糖糖的情况。

四个疗程的化疗做下来,骨髓的癌细胞已不可见,腹部肿瘤也缩小得可以手术了。术后,除了常规化疗,可以进行干细胞移植提高治愈率。至于后续治疗,国内采用的是维甲酸,如果经济允许,国外有GD2单抗治疗,效果要好得多,目前国内没有这个药,香港、新加坡都可以。

丁宁问医生,如果干细胞移植和GD2单抗治疗都采用,孩子的生存率有多高?

医生说:百分之四十。

丁宁又问,那费用呢?

医生说:如果就在国内治疗,整个费用在三十万左右,如果要DG2单抗治疗,仅此一项,大概在一百五十万到两百万。

丁宁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坐在安全通道的台阶上给李沐阳打了电话,把医生的话转告给他。

想好了不哭的,但说着说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李沐阳在电话里沉默着,过了很久,跟她说:“你别哭,我想办法,不管怎么样,一定要给糖糖治。”

他们现在有多少钱,两人心里都清楚。李沐阳拼搏这么多年,二十多万的存款,二十多万的股票期货,车去4S店评估过,能卖八万多。双方父母给凑了三十万,李沐阳公司募捐了三万多,所有算起来,也就九十五万。

“把房子卖了吧。”李沐阳艰难地说。

丁宁不同意。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肯卖房的。她还记得糖糖做骨穿时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我要回家”,家是孩子心底最有安全感的地方。她不能想象,等糖糖出院了,如何接受没有“家”了的场面。况且,她知道这房子对李沐阳的意义。

李沐阳同样不舍,“要不就抵押贷款。”

抵押贷款手续繁琐进程缓慢,况且,这房子本就是按揭,程序更是繁琐,不是短期内就能办好的。

“你别着急,”李沐阳说,“我去借,亲朋好友这么多,总能借到一些。实在不行,就高利贷。”

李沐阳把但凡能张嘴借钱的关系都找了一遍,借来了不到十万块。

丁宁看着他越来越沉默寡言和眼见的迅速憔悴,终于做了决定。

她拨通了夏语冰的电话,“我们聊聊吧。”

丁宁直接去了夏语冰的店。琳琅满目的化妆品让她觉得耻辱。

夏语冰打量着她,丁宁比她想象中要有气势。她一直以为,李沐阳嘴中的妻子是一个温顺得毫无威慑力的人,“你找我干什么?”

丁宁单刀直入,“借钱,一百万。”

夏语冰不可思议地挑起眉头,像是看一个笑话,“凭什么?”

“凭你爱李沐阳,你忍心看着他被钱逼得走投无路吗?”

“他大可以自己来找我。”

“你就可怜可怜他吧,”丁宁说,“给他留点尊严。如果女儿没了,他可能就废了。”

“我可以救他女儿,可是我为什么要救你的女儿?”

“你要怎样才肯借给我?”丁宁问,“要我跪下来求你吗?”

夏语冰转过身,背对着丁宁。一百万对她来说,不是个太小的数目,但也不太大。

“这是救命钱,”丁宁想起女儿,差点儿又憋不住要哽咽,“你放心,我们一定会还你的。”

夏语冰笑着转过身,“我也不是不可以借给你,但有条件。”

“你说。”

“跟李沐阳离婚。”

丁宁勾起一抹苦笑,这并不让她意外。

夏语冰继续道:“一个是你生养一场的女儿,一个是背叛你的男人,你自己选吧。”

丁宁没有过多纠结,颤抖着手,写下了离婚保证书和欠条。

8

李沐阳不使好力地把丁宁拉到医院的偏僻角落,一拳砸在了围墙上。

夏语冰把保证书和欠条拍了照片发给他,并附带了一句风凉话:女儿果然比你重要得多啊。

“你们这算什么?”他怒吼道,“是把我当东西吗?我李沐阳在你眼里到底算个什么?说扔就扔了吗?”

丁宁看着他渗血的拳头,抑制住心疼,淡淡地说,“离婚吧。”

李沐阳狠狠摔下一句话:“想都别想,这不可能!”他紧紧地瞪着丁宁,在她平静地注视下,突然像泄了气一样,缓缓蹲下身子,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丁宁在风中站了一会儿,眼睛有些疼,她转过身,把李沐阳留在身后,快速朝肿瘤科走去。

糖糖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术后回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在此期间,丁宁和女儿睡在主卧里,每天晚上,她会从里面把房门反锁,拒绝再跟李沐阳同床。

另一边,夏语冰似乎又变得善解人意。对糖糖的病情表现得极为关心。她不再逼李沐阳,而是改用怀柔政策,慢慢笼络他的心。查阅资料发很多生存案例安慰他;隔三差五去公司等他,用言语鼓励他。她一头扎进自己织的柔情网,盼望着尽早网住李沐阳。

欠人情分是一定要还的,不管向夏语冰借钱是不是李沐阳的意愿,事已至此,他是欠着她的。所以,他不能理直气壮地拒绝债主的一切行为。

但他的回应生疏而客气。他欠着她,也厌恶着她。他只有一个想法,无论如何,早点还钱给她。

夏语冰的耐心在糖糖做完干细胞移植后终于耗尽。

那天她去医院看糖糖。糖糖术后被推进了隔离区,病房里就只剩李沐阳和丁宁。

她进去的时候,李沐阳正握上丁宁的手,跟她说:“我们是一家人,新加坡我肯定要去。”

丁宁快速地抽出手,扭过身子,抬头就看见了夏语冰。

夏语冰冲到她面前,目露轻视和愤恨,“你还真是不要脸。你是怎么求着我借钱给你,怎么答应我的都忘了是吧?!”

病房的其他人投过探究和看热闹的目光。李沐阳无地自容地把夏语冰拉了出去。

夏语冰不肯离开,两人在病房门口拉扯起来。李沐阳怕闹得太难看,压低声音求她:“出去说好吗?”

他们去了夏语冰家,一进门,她反身就抱住了他。她刚才看到的、听到的让她嫉妒得发疯。

李沐阳使劲推开她,直接道:“我已经把房子做了抵押,等贷款下来,会连本带利地还给你。”

夏语冰又缠上去,连连摇头道:“钱我不要了,我只要你好不好?”

李沐阳早已疲于纠缠,冷冷地说:“我不可能离婚的。”

夏语冰冲到茶几前,慌乱中撞上茶几的尖角。她顾不上钻心的疼,拉开抽屉翻出一张纸举到李沐阳面前,“你看,她要跟你离婚的,她根本就不想要你。”

李沐阳突然很同情她,“这不过是一张废纸。要离是她的事,我有权不离。”

夏语冰从未见过他如此决绝,愣了半晌,似是恍然大悟:“我懂了,”她凄冷地笑了一声,“你和丁宁一开始就算计好了,先以离婚骗我借钱,钱到手了,再一脚把我踢开。你们还真是绝配啊。”

李沐阳无力再费口舌,“随你怎么想。”

夏语冰气到颤抖,把茶几上的玻璃杯呼啦到地上,刺耳的破碎声中她怒极反笑,口不择言道:“睡了你一晚,花了我一百万,你还真是卖得贵呀。”

李沐阳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转身出了夏语冰家的门。

9

医生帮忙联系了新加坡的医院,李沐阳和丁宁带着糖糖坐上了飞往新加坡的飞机。

从李沐阳摊牌之后,夏语冰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再也不骚扰他们。虽然夫妻间还是处处尴尬,但在陪着孩子治疗上,两人都感受得到彼此的同心。

李沐阳是在新加坡接到的交警队事故科的电话,对方问他认不认识夏语冰。他们告诉他,夏语冰在十五天前驾车闯红灯与另一个方向的来车相撞。在调查事故原因时,从监控录像和现场勘查发现,她当时是以八十码的速度闯的红灯,目的可能是为了撞人。而这个人就是李沐阳。

警方要求他回国后立即配合调查。

李沐阳不知道怎么回的病房。丁宁见他面无血色,忍不住问:“怎么了?”

“夏语冰出事了。”他把警方的话转述给丁宁,“她的头撞在方向盘上,现在还在昏迷中。”

他心有余悸地回想那天的情况,的确是在他过马路时有车相撞了,但他当时并没有心情关注车祸,他沉浸在夏语冰对他的侮辱里,满脑子只有一句话:你还真是卖得贵啊。

那天晚上,两个人坐了一宿。李沐阳嘴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怎么会这样。

丁宁的心情并不比他好受,如果不是她去借钱,就不会发生这件事。她不仅害了夏语冰,还差一点害死李沐阳。

想到差一点就与李沐阳天人永隔,丁宁只觉得揪心地疼。她无法想象如果李沐阳没有了,她会怎样。李沐阳和糖糖一样,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无论是谁,她都无法直面他们的死亡。

人只有在死亡面前才能抛除一切纷扰,正视内心的情感,因为恐惧失去,所以选择接受。

丁宁走到李沐阳面前,哀伤地把他垂着脑袋搂进了怀里,无声地告诉他:我还在。

李沐阳诧异地抬起头,丁宁的目光坚定而温柔。她握住李沐阳的手,跟他说:“回国了,我陪你一起去看她。”

李沐阳一时百感交集,抱住叮咛,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呜咽声越来越大。“对不起。”他哽咽着说,说给丁宁,也是说给夏语冰。

回国后,李沐阳去交警队做了笔录。丁宁陪着他去了医院,医生说夏语冰的脑组织并未见明显损伤,昏迷可能是意识性的。

在重症监护室外,他们见到了夏语冰的母亲。她母亲哭着说:这孩子命苦,从小爸爸就跟别的女人跑了,家里条件差,书没读多少,受尽委屈有了现在的生活,结果又出了车祸。

李沐阳跟她母亲说:“阿姨,您放心,我们是夏语冰的朋友,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医生说她会醒过来的。还有治疗费用,您也别担心,我们来出。”

他们又去见了医生,医生说,等夏语冰转到普通病房,他们可以经常来看她,跟她说说话,很可能唤醒她的意识。

出了医院,李沐阳颓丧地走在晨光中,眼圈红了又红。丁宁追上他,拉住他的手。他回过头,逆光中的丁宁望着他,轻声地跟他说:“我们回家。”